黃昏寶珠
第三卷 水面之下 黃昏寶珠 祈福結束之後,白雷在宅邸主人的邀約下,陪著主人喝起了茶。像這樣陪庇護者喝茶聊天,雖然乍看之下沒有什麼大不了,卻是教主的重要工作之一。
屋簷下方掛著簾子,室內頗為陰暗。白雷的面前除了茶之外,還有好幾碗容器,裡頭放著蒸蜜餅、煮豆子之類的點心。
「如果還有什麼想吃的,請儘管開口。」
「已經十分足夠了。」
白雷客氣地婉拒。
「自從請你祈福之後,我的腳好了很多,真是謝謝你。」
宅邸主人撫摸著膝蓋,露出高傲的笑容。
「那真是太好了。」
「能夠遇見你,實在是三生有幸。這不僅是我的福氣,也是沙那賣家的福氣。在你的建議下赴京的絹商,聽說也很順利,已經能夠進出宰相府,對方也託我向你道謝呢。」
宅邸主人的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這絕對不是什麼小事,所謂的宰相,指的就是雲永德。
「是嗎?」
白雷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的建議從來沒有出錯過,真是太了不起了。」
「能夠幫得上忙,是我的榮幸。」
白雷低頭鞠躬,內心不禁感慨,皇帝實在應該立刻將雲永德殺掉才對。當今皇帝能夠順利即位,雲永德可說是最大的功臣。但是當時過境遷之後,這些功臣都應該要立刻排除,如果任由他們坐大,未來將成為最大的阻礙者。
「這件事只要能成功,我多年的心願……不,整個沙那賣家族的宿願就能實現。」
沙那賣家族之長低聲呢喃。
「近來不知為何,永德變得毫無動靜。」
高峻看著蓮池,靜靜地說道。
「是啊……」站在後方一步之遙的明允應道。
「朕正想跟他談一談呢。」
高峻凝視著蓮花的花苞。那圓鼓鼓的白色花苞,看起來像是合攏的雙手。
──該怎麼開口才好呢?
只要說錯一句話,就會導致人心叛離。
高峻看著蓮花沉吟半晌,驀然轉頭對明允說道:
「你去安排,朕要與雲行德密會。」
永德的兒子行德目前擔任尚書省禮部侍郎一職。
「還有之季,朕有幾句話想要對他說。」
「臣遵旨。」明允行了一禮,完全沒有問理由。
壽雪愣愣地看著槅扇窗外。面對外廊的門窗都已開啟,卻一點風也沒有,房間裡依然悶熱非常。
「娘娘……娘娘?」
壽雪吃了一驚,回過頭來。溫螢正以一對美麗的鳳眼凝視著自己,眼神中流露出擔憂之色,那雙眸是如此靜謐而清澈,有如隱藏在森林深處的清泉。
「輪到娘娘了……不過娘娘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該休息一下?」
兩人之間擺著一座棋盤,壽雪這才想起,自己正在跟溫螢弈棋。壽雪望著盤面,不禁嘆了口氣,將棋子放回盒中。
「嗯……吾興致已失,今日便到此為止。」
「好的。」
「是不是因為娘娘覺得贏不了?」
九九在旁邊說道。壽雪瞪了她一眼。
「何小覷吾?此局尚有逆轉之機。」
當然壽雪這句話只是逞強而已。到頭來,完全是因為她無法集中精神。每當回想起前幾天自己對高峻及之季所抱持的感受,心情就變得一團亂,完全無法思考。
九九與溫螢見壽雪嘆了一口氣,不由得面面相覷。
「娘娘,您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呢。但又不像是有什麼煩惱……是因為天候的關係嗎?」
九九望向門外的天空。今天雖然也是陰天,但看起來不像馬上要下雨,只像是整片天空被一層薄膜覆蓋著。
「今天看起來似乎不會下雨,娘娘不如到外頭散散心如何?昨天鶴妃娘娘不也派人來邀您往泊鶴宮一遊嗎?」
「……鶴妃……」
那個丫頭實在讓人捉摸不透。她經常派人前來邀約,是否有什麼特別的意圖?難道真的只是想與自己交朋友?
「……此事或須一探究竟。」
壽雪一邊咕噥,一邊站了起來。
「您決定出門了?」九九興奮地問道。
「無須盛飾嚴裝。」
壽雪雖然事先提醒,但九九多半聽不進去吧。
「下官叫淡海先往泊鶴宮通報。」
溫螢說完便走出了殿舍。壽雪心想,淡海想必又要抱怨連連了吧。
九九挑了一件榴紅色的薄絹衫襦,以及一件緋紅色的裙子。衫襦上頭有著金絲刺繡,裙子則印染著花鳥圖紋。
「站在泊鶴宮的梔子花庭院裡,一定很美。」九九說道。鮮豔的紅色,與壽雪那白皙剔透的肌膚互相輝映。而在腰帶上懸吊著的,正是高峻所送的魚形木雕佩飾。
「髮飾就用……」
眼見九九正要拿起那枚象牙篦櫛,壽雪立即阻止:「勿用此篦櫛。」那篦櫛也是高峻所贈之物,上頭有著鳥雀及波濤圖紋。
「看起來很適合呢。」
「倘若遺失,汝之奈何?」
九九看了看篦櫛,又看了看壽雪,忽然嘻嘻一笑,說道:
「是啊,這可是陛下送的寶貝,可千萬不能遺失了。」
「誰人所送,並不相干。篦櫛較髮簪易松落,泊鶴宮離此頗遠,倘若遺於途中……」
「沒錯、沒錯,娘娘的顧慮極是。看來我們還是用這支髮簪吧。」
九九笑著為壽雪插上金簪。壽雪擔心越描越黑,只好默不作聲。
前往泊鶴宮通報的淡海,回來時身邊竟帶了一名泊鶴宮的侍女,正是紀泉女。
「我特地前來迎接娘娘。」
「何須迎接?」壽雪皺著眉頭說道。
泉女笑著回答:「鶴妃娘娘開心得不得了,直說一定要派人過來迎接,免得烏妃娘娘突然又改變心意了。」
真是小題大作。壽雪心裡暗想。
泉女似乎看穿了壽雪的心思,接著又說道:「鶴妃娘娘好盼望能跟烏妃娘娘說話,像個孩子一樣每天都在期待著。自從鶴妃娘娘離開了賀州,進入宮內,每天都只能面對相同的侍女,尤其娘娘跟其他妃嬪也因為年紀差太多,沒有辦法結交朋友……」
「原來如此。」壽雪點了點頭,心裡暗想,或許鶴妃在宮裡感覺日子過得很無趣吧。驀然間,壽雪發現泉女的腰帶上掛著一枚佩飾,從前慣於佩戴的白珊瑚佩飾,如今已不復出現,此時泉女腰帶上掛的是一枚魚形佩飾,與壽雪腰帶上的佩飾頗為相似。
「娘娘,您在看這個嗎?」泉女察覺壽雪的視線,拿起了自己的佩飾,臉上露出靦腆的笑容。
「說起來對娘娘很失禮,其實我這個佩飾,是模仿娘娘的佩飾所製作的。」
「仿吾佩飾?卻是何故?」
「我已經不再信八真教了,」泉女說道。她遭八真教下咒,不再信仰也是理所當然。「是烏妃娘娘救了我,所以製作了跟烏妃娘娘的佩飾相仿之物,當作護符掛在身上……」
「此物豈有護符之效?」
「只是聊表心意而已。這佩飾證明了我對娘娘的仰慕之心。」
壽雪聽了不禁莞爾,也不知該不該高興。
於是壽雪帶著侍女九九及護衛溫螢、淡海,前往了泊鶴宮。在泉女的帶領下,一行人跨入院門,迎面便看見大量的梔子花。不遠處,鶴妃晚霞帶著侍女們早已等在那裡,壽雪察覺那些侍女們的視線不是望向自己的左邊,就是望向自己的右邊。她們眼中留意到的,是自己身後的溫螢及淡海,顯然兩名外貌俊美、英姿颯爽的護衛已吸引了眾侍女的目光。
「歡迎你的到來,我好開心。」
晚霞那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閃爍著興奮的神采,確實就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女。
「你跟我的年紀最近,果然不像那些年紀比我大的妃嬪那般那麼難親近。」
晚霞的心情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更加雀躍,她將壽雪帶進殿舍內的房間,隨即各自坐下。外廊的另一側就是庭院,可以將景色看得一清二楚,此時房間內的門扉全部敞開,外頭不斷地飄入梔子花的強烈香氣。壽雪不禁心想,看來她應該很喜歡梔子花的味道吧。
「其實我根本不想進後宮。離鄉背井讓我覺得很不安,而且又不知道陛下是什麼樣的人……但是爹非要我進後宮不可……」
晚霞一邊喝著侍女端上來的茶,一邊毫不掩飾地說道。
「幸好陛下是個很好相處的人,讓我鬆了口氣。要是像我家最上面的哥哥那樣高傲又討人厭,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或是像比我大一點的那個哥哥那樣壞心眼,那也很糟糕。我原本心想如果能夠像叔公那樣慈祥就好了……但若真的像叔公那樣,那不就是個老人嗎?要是年紀這麼大,可也不太妙,對吧?幸好陛下雖年紀比我大,但還算是個年輕人。」
晚霞是個很饒舌的女孩。壽雪一邊嚼著煮蜜桃,一邊默默聽著。
「桃子好吃嗎?我故鄉的桃子比這裡的桃子小一些,而且很酸,所以必須加入蜜糖煮了才能吃。這裡的桃子就算直接吃,味道也很甜。」
「十分美味。」壽雪回應。
晚霞喜孜孜地說道:「那就好。要煮這桃子,除了蜜糖之外,還要加入丁香,得要趁著桃子還很硬的時候……」
「汝有事煩心?」
「咦?」
晚霞聽到這句話,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了。
「吾見汝心不在焉,料汝必有心事,但強顏歡笑耳。」
「……哎呀!」
晚霞摸著自己的臉頰說道:「竟然被你看穿了,你的眼力真好。」
「並無過人之處。」
壽雪又塞了一口蜜桃進嘴裡,接著問道:
「皇帝之事?故鄉之事?」
晚霞剛剛的話題裡提到了高峻及故鄉,因此壽雪如此猜測。
「都不是……啊,不過確實跟故鄉有點關係……」
晚霞轉頭望向遠方,愣愣地說道:
「你願意聽我說嗎?明知道沒有辦法解決,但我就是無法剋制自己不去煩惱。你願意聽我說一說嗎?」
此時的晚霞看起來是如此無助,宛如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晚霞讓所有侍女們退下後,邀請壽雪到庭院賞花,壽雪於是把九九留在房間裡,跟著她進入了庭院。整座庭院裡滿是梔子,散發出甜膩刺鼻的香氣,儘管許多花瓣都已被雨水打落在地,香味卻不減反增。
「我們這一族,有一件代代相傳的傳家寶。」
晚霞緩緩走在群花之間,開口說道。
「傳家寶?」
「沒錯,叫做『黃昏寶珠』。」
「黃昏寶珠……」壽雪重複唸了一遍。
「那是一顆帶有很多顏色的寶珠。橙色、淡紅色、薔薇色、紫堇色……看起來就像黃昏時的天空。雖然很美,但也很可怕……」
「可怕?何言可怕?」
晚霞停下腳步,轉頭說道:
「因為受到了詛咒。」
壽雪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詛咒……?
「我們這一族出身於卡卡密,你知道這件事嗎?」
晚霞一邊玩弄著梔子花的花瓣,一邊轉移了話題。
「知之。」
「那你知道我們這一族離開卡卡密的理由嗎?」
壽雪搖頭說道:「願聞其詳。」
晚霞朝壽雪瞥了一眼,說道:「因為我們的祖先殺了神。」
──殺了神……?
壽雪默默等著晚霞繼續說下去。
「我們的祖先還住在卡卡密的時候,當地人祭祀著一位神明。那是當地的土地及豐饒之神,但我們的祖先起了貪念,希望將那位神明佔為己有。於是便與那位神明談條件,祖先將自己的麼女獻給神明當妻子,但神明必須成為我們這一族的守護神。」
「……麼女……」
晚霞不也是麼女嗎……?
「神明也同意了,於是祖先就把麼女嫁給了神明,舉辦婚禮後,便把麼女送進了神明所住的洞窟裡……沒想到……」
晚霞忽然將一片梔子花的花瓣扯斷了。
「洞窟裡竟然傳出了神明的慘叫聲。身穿嫁娘禮服的人,竟然只是打扮成了麼女模樣的隨從,那個隨從取出暗藏的刀子,將神明殺死了,打從一開始,沙那賣族的領袖就不打算把麼女嫁給神明。他真正想要的,是神明所擁有的一顆寶珠,這顆寶珠可以操控天氣,不管是要每天下雨,還是要發生旱災,都可以任意決定。這顆寶珠就藏在神明的肚子裡,隨從以刀子將神明的肚子剖開,真的取出了寶珠……據說那神明是一隻巨大的蛤蟆。」
晚霞將扯下來的花瓣扔在地上,轉頭看著壽雪。她臉上的表情相當古怪,既不像是在笑,又不像是悲傷難過。
「這顆寶珠就是『黃昏寶珠』。沙那賣一族想要靠著這顆寶珠操控整個國家,但殺害神明的行為引發眾怒,沙那賣一族從此遭到排擠,非但沒有辦法操控國家,而且還沒有辦法在卡卡密繼續生活下去。沙那賣一族在各地都遭到驅逐,因為殺害神明的罪名而遭到輕賤,最後只好遠渡重洋,逃往遙遠的異國……」
這就是沙那賣一族來到霄國的理由。晚霞以一對烏黑的眼珠凝視壽雪,忽然漾起微笑。
「接下來才是重點……殺死神明之後不久,祖先的麼女就發起了不明原因的高燒,年僅十五歲就病死了,祖先的長男繼承了家門,他的麼女也在十五歲時因發高燒而死。從此之後,只要是沙那賣家家門繼承人的麼女,必定會在十五歲時早夭。大家都說這是詛咒,因為誆騙、弒殺了神,所以遭到了詛咒。曾經有沙那賣家的當家企圖把寶珠毀掉,但不管是再孔武有力的壯漢,還是再高明的巫術師,都無法將寶珠摧毀,後來又有人主張既然毀不掉,乾脆丟掉它。但不管是扔在山上,還是拋進海里,寶珠過陣子又會自己回到沙那賣家,不管怎麼做,詛咒都不會消失。久而久之,大家也放棄了。」
晚霞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壽雪正要開口,晚霞卻又接著說道:
「我十二歲時,爹把這件事告訴了我,還讓我看了『黃昏寶珠』。那顆寶珠真的很美,但是真的很可怕,充滿了惡意……那美麗的顏色,猶如吸飽了世人的痛苦與悲傷……」
晚霞眯起雙眼,似乎在回想著那段往事。
壽雪望著她的側臉,說道:
「……如今汝應年過十五?」
晚霞聽到這句話,臉頰微微抖了一下。
「我今年十七歲了。」
那語氣聽起來像是某種古怪的鳥叫聲。
「沙那賣麼女都死於十五歲,從不曾有例外。你知道我為什麼如今還能活著?」
壽雪沒有回答,只是皺起了眉頭。
「有一天,沙那賣家的當家想到了一個辦法。他不僅想到了這個異想天開的辦法,而且還付諸行動。」
晚霞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中帶著一絲輕蔑。
「他在麼女出生後,又領養了一個女兒,那個女孩原本是個婢女,沙那賣家的當家領養了她,當作自己的麼女。他想要測試看看,那詛咒的對象是否必須要與沙那賣家有血緣關係,抑或,只要是沙那賣家名義上的麼女就行了……既然我還活著,可想而知這場測試的結果是什麼。真正的麼女過了十五歲還沒死,養女在十五歲時夭折了,從此之後,沙那賣家便規定,必須在麼女到達十五歲之前領養一個女兒,讓那個養女代替女兒去死。」
晚霞說完了這些話,望著壽雪說道:
「對於這樣的規定,你有什麼想法?」
壽雪凝視著晚霞的雙眸。那瞳孔中流露出無盡的悲傷。
「……汝能存活,亦因養女代死……」
「沒錯。」
晚霞臉上的痛苦與悲傷之色更濃了。
「而且……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自己的選擇?」
「在我十三歲那年,爹收了一個養女。那女孩似乎是個孤兒,原本不知道在哪裡當婢女,年紀比我小一歲,在來到我家之前,那女孩並沒有名字,所以我把她取名叫小嬋。小嬋是個相當瘦弱的孩子,外表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小,平常總是畏畏縮縮,看起來像一條不斷髮抖的小狗。」
晚霞微微揚起了嘴角。那微彎的嘴唇,不知為何看起來竟像是裂開的傷口。
「小嬋真的很惹人憐愛,就像一個瘦弱的妹妹,我真的很喜歡她。給了她好多美味的食物,經常陪她玩耍,她是我最重要的妹妹……」
晚霞低下了頭。
「所以我央求爹,救小嬋一命。我不希望她死……雖然爹平常是個很嚴格的人,但我相信只要苦苦哀求,爹最後一定會答應的……」
「汝父允汝之求?」
晚霞搖了搖頭。只見她神色僵硬,身體微微顫抖。
「爹對我說……只要把小嬋送走,她就不會死,但這麼一來,死的人就是我……」
壽雪倒抽了一口涼氣。
「爹對我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希望小嬋死,卻要推其他的婢女去死,天底下沒這個道理。如果你不希望小嬋死,就只能代替她死』……我聽到爹這麼說,只好做出了決定……我要活下去……」
晚霞低聲呢喃。
「小嬋真的在十五歲那年,發高燒死了。而我……直到現在都沒有生過病。」
晚霞的聲音是如此沙啞。壽雪這才恍然大悟。
──這女孩如今就像一副空殼。
彷佛只要輕輕一碰,就會裂成碎片。
「汝無害人之心,此非汝之過。」
這是祖先的過錯。是詛咒的過錯。是……父親的過錯。
晚霞看著壽雪,臉上露出微笑。
「沙那賣家沒有將『黃昏寶珠』丟棄,除了無法丟棄之外,其實還有一個理由,你知道那個理由是什麼嗎?」
晚霞突然改變了話題。壽雪狐疑地說道:「……不知。」
「沙那賣家有一個宿願。為了實現這個宿願,這顆神之寶珠必須留著。」
「宿願?」
「那就是返回卡卡密,而且成為卡卡密的國主……聽起來很荒唐,對吧?」
晚霞笑了笑,接著說道:
「全部說出來之後,我感覺心情舒暢多了。真的很謝謝你,過去我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說過這些。」
晚霞吁了口氣,伸了個懶腰。壽雪不禁心想,難道她是為了找人說出這些,才三天兩頭邀約自己來泊鶴宮?
晚霞將一朵梔子花連枝帶花折了下來,插在壽雪的頭髮上。
「好漂亮,梔子花比牡丹花更適合你呢。」
晚霞眯起眼睛看著壽雪,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接著轉過了身。
「要不要再回去喝茶?接下來我們聊點開心的話題吧。」
晚霞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回了房間。
這一天,高峻難得在天還沒黑的時候便來到了夜明宮。
「朕今天有點忙,沒辦法久留,只是來看一看你。」
高峻並沒有坐下,只是對著壽雪淡淡道出了這句話。
「既國政繁忙,何必來此?」
壽雪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高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凝視著壽雪。
「……何故如此覷吾?」
「既然你看起來很有精神,朕就放心了。」
壽雪一陣愕然,不明白高峻為什麼這麼說。高峻也沒有解釋,轉身走出門外。
壽雪見高峻走了出去,趕緊起身追上。走出房門的時候,星星忽然開始喧噪,而她並沒有理會。
「高峻!」
高峻見壽雪從後面追來,顯得有些驚訝。
「……你有話想要對朕說?」
「非也,但送汝出夜明宮。」
「……特地送朕出宮?」
「然也。」
壽雪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麼做。
高峻於是配合壽雪,放慢了步伐。衛青轉頭朝她瞥了一眼,卻沒有面露慍色,只是將頭又轉回前方。
壽雪想要把晚霞的事告訴高峻,但一來短時間內說不清楚,二來這也不是什麼必須急著告知的事情。高峻似乎也抱著相同的想法,對壽雪說道:「朕有些話想對你說,但要花些時間,還是下次再說吧。」
「今日無暇詳述?」
「沒有時間。」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沒什麼意義的對話,一面進入了樹林裡。這座樹林周圍一帶枝葉茂盛,陽光透不進來,明明如此陰暗幽森,卻與外頭同樣悶熱。
兩人就這麼默默穿過了樹林,而後壽雪在森林邊緣處停下了腳步,高峻也轉頭說道:
「朕過幾天再來。」
無事莫來……如果是從前的壽雪,一定會這麼說吧。
但如今壽雪只是應了一聲,便目送高峻離去,接著獨自在樹林裡邁步而行,或許是烏雲蔽日的關係,周圍變得更加陰暗了。
不知何處傳來了星烏的鳴叫聲。
高峻自後宮回到內廷,直接前往了弧矢宮,並下令宣召之季。
弧矢宮的位置在內廷的偏僻角落,殿舍規模不大,且風貌與其他殿舍頗不相同,不僅外觀相當樸素無華,樑柱甚至沒有塗上丹漆,裝飾其上的瓦片是老人騎著大龜的造型,屋簷下方懸吊著一盞盞鑄鐵燈籠。走進殿舍內,沿著牆邊擺了一整排的銅板旌旗,每當有人通過旌旗旁,銅板就會微微搖擺,發出窸窣聲響,就連高峻也不知道如此佈置的用意。而鋪設於地面的石頭地板上,有以金泥刻劃出的星斗。
殿舍中央除了一面屏風、一張榻及一張小几之外,沒有任何擺設,而之季就跪伏在榻的旁邊。高峻在榻上坐了下來,命令之季抬頭。
「……朕要你去一個地方。」高峻低聲說道。
之季轉頭面對高峻,點頭應答:「請陛下吩咐。」
「東鱗坊的某間宅邸,就在明允的寓所附近。」
之季吃了一驚,說道:「陛下,您是要……」
「朕會從北衙派護衛給你。」
北衙是宮城的禁軍。雲家的宅邸,就在東鱗坊一帶。
「朕要你去見永德。你就說是朕指使你去的,他非見你不可。」
見了雲永德之後,要說些什麼話?之季並沒有主動提問,只是靜靜地等著。高峻將身體湊向跪在地上的之季。
從小到大的恩師雲永德的面容,在高峻的心中一閃即逝。
在夜色漸濃之際,夜明宮忽然變得頗為吵鬧。首先是星星開始喧噪。壽雪尚未感覺到有來客,門外的遠處已傳來了類似慘叫的呼喊聲。
「烏妃娘娘!烏妃娘娘!請救救命!」
那是泉女的聲音,光是聽聲音,就知道她有多麼驚惶失措。壽雪趕緊開門,泉女撲進了門內。「烏妃娘娘……!」
泉女是不習慣奔跑的侍女,此刻卻似乎是毫不停留地從泊鶴宮跑到了這裡。九九見她氣喘吁吁地倒在地上,趕緊到廚房倒水,壽雪則奔到泉女的身邊,將她攙扶了起來。泉女不停咳嗽,兩人輕撫她的背,喂她喝下水,等待她調勻呼吸。
「發生何事?」
壽雪等泉女恢復了平靜後問道。
「晚霞小姐……鶴妃娘娘她……忽然昏倒了……」
「昏倒?罹患何疾?」
「不清楚……只知道她發起了高燒,看起來很痛苦!」
──高燒!
白天晚霞所說的那番話,驀然湧上心頭。
「已經先叫了御醫……但在晚霞小姐昏厥的前一刻,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
「不尋常……?」
「今天傍晚,我們收到了沙那賣家寄來的包裹……這是很常有的事情,晚霞小姐的老家經常寄來一些綾羅綢緞、珠寶首飾什麼的,這一次寄來的,也是幾件首飾。但是其中有一件首飾不太對勁,那是一枚手鐲,晚霞小姐一戴上,忽然就昏倒了。」
「……鐲上有毒?」
泉女搖頭說道:
「我們剛開始也這麼懷疑,所以趕緊取下手鐲,仔細檢查過了。」
但是手鐲完全沒有遭人塗上毒藥或暗藏毒藥的痕跡。
「過了一會兒,晚霞小姐就開始發高燒……烏妃娘娘,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壽雪聽了泉女這麼問,自己也有些手足無措。
「吾非御醫,實無能為力……」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救晚霞小姐?祈福或是什麼的……不管怎麼樣,能不能請您過來看一看?」
壽雪不禁有些拿不定主意。就算看了,大概也幫不上什麼忙……但有一點令她感到無法釋懷,那就是晚霞的症狀為發高燒,這與沙那賣家的詛咒症狀相符。
「……吾能為之事尚不能明言……」
壽雪起身說道:「總之吾先往一觀,再行定奪。」
「謝謝娘娘!」
泉女拜倒在地,簡直像在祈求神明顯靈一般,讓壽雪感覺到渾身不自在。而後她帶著溫螢及淡海,急忙趕往泊鶴宮。
一到泊鶴宮,壽雪才跨進門內,登時便感覺到整個宮裡的人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宦官及宮女們在走廊上匆忙奔走,侍女們也不停進出晚霞的房間。一踏進房中,便看見晚霞躺在床上,只見她滿臉漲紅,眼神呆滯,不停地痛苦呻吟。
「御醫剛剛離開了……開了些解熱的藥湯,但娘娘完全沒辦法喝。」
在床邊照顧晚霞的中年侍女說道。她就是晚霞的眾侍女中資歷最長的吉鹿女,連她也嚇得臉色蒼白,雖然努力想要保持冷靜,身體卻依然直打哆嗦。
「手鐲何在?」
壽雪問道。一名侍女從矮桌上捧了一隻盒子過來,盒內放著一枚金手鐲。
──金手鐲?晚霞明明喜歡銀製品,老家怎麼會送金飾來?
壽雪拿起盒子,仔細觀察那手鐲,不由得皺起眉頭。
──這是……
壽雪一看就知道,這個東西有問題。就跟泉女那時候一樣。
「……此乃詛咒。」
房間裡的所有侍女都倒抽了一口涼氣,有的還發出細微的尖叫聲。
「詛……詛咒是什麼意思?烏妃娘娘!」
鹿女又驚又恐地問道。
「此金鐲已遭人下咒……此物乃自沙那賣家送來?」
「是的……啊,但是……這本來不是要給晚霞小姐的東西……」
「咦?」
「不久前晚霞小姐寫了封信給老爺,說想跟一位年齡相近的妃子交朋友……老爺送這樣東西來,應該是給晚霞小姐當作贈禮之用……」
「此話當真?年齡相近的妃子……?那便是……」
「就是烏妃娘娘您呀。」
壽雪低頭望向手鐲。
「此物實為饋贈與吾?」
所以不是銀手鐲,而是金手鐲。
「是的……但是晚霞小姐看到這手鐲,直說它不夠可愛,不適合烏妃娘娘……於是晚霞小姐決定把她自己的簪子送給烏妃娘娘,把這手鐲留下來自己戴……」
「晚霞取了本應贈吾之物?」
鹿女點了點頭。
──原本應該受到詛咒的人是自己。
這是以奪命為目的的詛咒。是誰想要殺死自己?為了什麼?
壽雪再次查看那金鐲。金鐲的表面鑲嵌了一顆乳白色的美玉,玉石的周圍有著一些極精細的雕刻。她心中一凜,仔細觀察那雕刻的形狀。
那雕刻的形狀,是一隻蛤蟆環抱著玉石。
──蛤蟆。遭沙那賣家祖先殺死的神明。
壽雪將放置手鐲的盒子內層的墊布撕開,木盒的盒底果然貼著一張咒符。壽雪清楚記得這個筆跡,雖然符字跟一般的文字頗不相同,但同樣能從筆順、墨水的飛白及勾捺的特徵看出個人風格,這張咒符上頭的筆跡,與當初詛咒泉女的咒符如出一轍。
晚霞似乎在呢喃著什麼,壽雪於是將耳朵湊了過去。
「……一定是……白雷……」
「白雷?此詛咒乃白雷所為?」
晚霞微微點頭。
「我……好討厭……那個人……」
她維持著急促的呼吸,同時擠出聲音。
「慫恿……爹……」
有幾句話難以分辨,聽起來像是囈語。
白雷是八真教的教主,但他為什麼要詛咒自己?
──難道……對泉女下的詛咒其實也是……
白雷對泉女下咒,或許真正的用意與泉女無關,只是為了測試烏妃的實力,或是捉弄一下烏妃。
「烏妃娘娘,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鹿女憂心忡忡地問道。
「……吾當破此咒。」
侍女們之間登時響起了一片如釋重負的輕籲聲與讚歎聲。壽雪命令所有人退出門外,等到房間裡只剩自己及晚霞兩人後,才將手鐲及盒子放在矮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
──這是蛤蟆咒法。
壽雪過去曾聽過類似這樣的咒,這是巫術師所擅長的手法之一。不同的巫術師,使用的毒物也不相同,除了蛤蟆之外,還可能是蛇或毒蟲。這枚手鐲上頭除了蛤蟆的雕刻之外,還有一顆略帶灰色的乳白色玉石。這其實不是玉,而是一種稱作蟆石的東西,據說採集自蛤蟆的頭部。
傳說「銀主月,金主陽」,銀子是由月光凝聚而成,金子是由陽光凝聚而成。烏漣娘娘是夜遊神,司掌夜晚,最害怕陽光。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白雷才會選擇金飾作為咒術材料。
壽雪朝晚霞瞥了一眼。只見她臉色通紅,額頭及頸上全是汗水,呼吸淺而急促。壽雪拿起毛巾,為其擦了汗。晚霞微微睜開雙眸,分明看著壽雪,眼中卻彷佛什麼也沒有映出。
「烏妃……」她以沙啞的聲音如此呢喃。
「汝且寬心,吾必破此咒。」
壽雪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晚霞雙眉微蹙,隨即又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
壽雪從髮髻上摘下了牡丹花,管他是蛤蟆也好,蛇也罷,像這樣的咒法,只要將咒具毀掉就行了。牡丹花幻化成了淡紅色的煙霧,繚繞在壽雪的周圍,她以手指撩撥那煙霧,勾勒出一根箭矢的形狀,接著抓起箭矢,看準了手鐲上的蟆石後,奮力揮落。
「!」
照理來說,蟆石受到這一擊,應該會裂成碎片才對。沒想到箭矢碰觸到蟆石的瞬間,竟然變回了搖曳的煙霧,被吸入了蟆石之中。
「……咦……?」
──這情況與當初對抗梟的時候有幾分相似。
這是怎麼回事?壽雪猛然想起了梟曾說過的話。
──同族相鬥,沒有任何意義。真要分出高下,除非使用「鳥部」。
當初梟是這麼說的。
壽雪凝視著那金鐲。當初破解泉女的詛咒沒有任何問題,如今為何無法破解此咒?
──蛤蟆咒法……蛤蟆……詛咒沙那賣家的神……
「……神之力……?」
沙那賣家雖然受到詛咒,卻也擁有蘊含神力的寶珠。
──他們可以加以利用。
壽雪瞪了那金鐲一眼,迅速抬起頭來,奔向槅扇窗。打開窗槅,外頭是一片濃濃的夜色,天空中佈滿了星辰。
夜明宮位在哪個方向呢?壽雪抬頭左右張望。但不管哪個方向都一樣,總之先試著召喚看看吧,正如同當初梟的做法。
「……斯馬盧!」
壽雪的尖銳呼喚聲劃破了夜空,經過令人煎熬的等待之後,天空中傳來了回應。
振翅聲以及沙啞的鳴叫聲,在靜謐的夜空中迴盪。漆黑的夜色中出現了一粒白點,依稀可見褐色的翅膀。壽雪伸出手腕,只見那星烏在空中快速鼓動了幾次雙翅,最後降落在她的手腕上,利爪刺得手腕隱隱生疼,壽雪不禁皺起了眉頭,但現下可不是抱怨的時候。
「斯馬盧!借汝羽毛一用!」
星烏又叫了一聲,似乎是同意了。壽雪於是從斯馬盧的翅膀上取下一根羽毛,接著一甩手腕,星烏便揚長而去。羽毛幻化成了一把雙刃之劍,劍身閃耀著褐色光澤,上頭有著星辰般的斑點。壽雪抓著劍柄朝空中試揮,劍身發出了破空之聲。
於是壽雪來到矮桌前,看準了金鐲,將劍高高舉起,使出渾身的力氣揮落。
劍身發出了碰撞硬物的聲響,她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手臂往回彈。那蟆石開始冒出了灰褐色的煙霧,煙霧環繞在金鐲的周圍,宛如在保護著金鐲一般。壽雪踏穩了腳步,以更大的力氣將劍身往下壓。驀然間,一股類似薄膜破裂的感覺自劍身傳向手掌,接著不知何處傳來水花飛濺的聲音,以及令人極不舒服的刺耳鳴叫聲。那鳴叫聲拖得很長,但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終於完全消失。
壽雪低頭一看,煙霧已然消散,蟆石碎裂,金鐲斷成了兩截。接著那金鐲竟逐漸碎裂,最後化成了一堆灰燼,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形狀。
周圍歸於一片寂靜。
壽雪這才長吁了一口氣,下一刻,房間外傳來了敲門聲。
「烏妃娘娘……請問剛剛的聲音是……?」
鹿女在門外問道。
「可進房矣。」壽雪說道。待門扉開啟,侍女們一個個戰戰兢兢地走進房內。鹿女立刻奔向躺在床上的晚霞。
「燒退了……!」
鹿女摸著晚霞的額頭,吃驚地說道。晚霞的臉色已恢復正常,呼吸也變得規律,正安穩地睡著。
「烏妃娘娘!」
侍女們全都在壽雪面前跪了下來,像膜拜神明一樣拜伏在地。
「真的太謝謝您了!烏妃娘娘……!」
「快起,此咒本為殺吾而來。」
壽雪見了侍女們的模樣,不由得退了兩步。自己並不是神,卻被當成了神一般膜拜,這讓她感到相當困擾。
「不……如果沒有烏妃娘娘出手相助,我們可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或許是終於從擔憂中解放的關係,鹿女竟流下了淚水。其他侍女有的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有的彼此溫言安慰,房間裡亂成一團。壽雪趁機離開了房間,溫螢與淡海正等在門外。
「娘娘,您還好嗎?」
溫螢問道。
「無事。」
壽雪一邊回答,一邊邁步而行。此時壽雪感到疲累至極,走出院門的時候,腳下突然一個踉蹌。幸好溫螢及淡海同時自兩側伸手攙扶,才沒有摔倒。
「我來背娘娘吧。」
溫螢轉身蹲了下來。如果是平常的話,壽雪一定會拒絕,但此時她似乎連開口說話也有些吃力,只好默默地將身體靠在溫螢的背上。
──為什麼八真教主白雷想要咒殺自己?
回想起來,當初梟雖然想要殺死自己,但確實不帶有任何恨意,他是基於逼不得已的理由,不得不將自己殺死。
相較之下,剛剛的詛咒卻帶有濃濃的惡意,意圖讓自己「死得痛苦萬分」。
壽雪感覺內心深處湧起了一股涼意。
──為什麼自己會遭到怨恨?
她究竟做了什麼事,才讓人想要置自己於死地?
壽雪越想越是驚恐,全身動彈不得。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完全沒了頭緒,她甚至不知道,正在感到恐懼的是自己的意志,還是烏的意志。
──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現在的壽雪,就跟當年那個蜷曲著身子瑟縮在暗夜之中的孩子沒什麼不同,沒有人能夠告訴自己,接下來應該朝著什麼方向前進。當初麗娘費盡心思教導壽雪,正是希望她能夠過著獨立自主的生活,不仰賴任何人,這是身為烏妃的必要條件,壽雪原本也打算此生皆過著這般的孤獨生活。
但是……
如今自己在黑暗中感受著溫螢的體溫,卻打從心底忍不住想要大聲呼救。
雲家的僕人將之季帶進了宅邸的大廳內,恭請之季就坐。之季並沒有坐下,而是站著等候雲永德進來,而護衛的士兵,此刻都守候在門外。
大廳內的擺設相當簡樸,矮桌及櫥櫃雖然都是以上等的紫檀木製作,但沒有塗上昂貴的黑漆,也沒有飾以螺鈿,就連擺在花臺上的青花瓷,看起來也不是什麼珍貴的高價品。
不過之季並不感到意外。光看永德的衣著打扮,就知道他不是個喜愛奢侈的人。雖然每樣東西都乾淨整潔,但絕不追求氣派華麗,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名門之家該有的風範吧。
之季幾乎把大廳裡每樣東西都鑑賞了一番,永德才姍姍來遲地走進大廳,冷冷地朝之季瞥了一眼。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有種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的錯覺,面對名門之輩的視線,他總認為自己被當成了一無所有之人。當然對方不見得有這樣的想法,但不經意的視線中還是會流露出這樣的態度。
「坐吧。」
永德坐了下來,同時要之季就坐。
「不用了,下官站著就行。」
其實乖乖就坐也沒什麼不妥,但之季表現出了固執的一面。陛下從來不會露出那樣的眼神,之季心裡如此想著。高峻在面對自己時,視線總是平淡而純淨,不帶任何色彩,正因如此,他才會對高峻如此衷心臣服。即使是面對自己這種身分低微之人,高峻依然不改其彬彬有禮的態度,謙沖之餘卻又不失其威嚴及傲然之氣。
「在這種時候,到底是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永德瞪著站在面前的之季問道。
「下官今天來到貴府,是陛下的旨意。」
永德的鬍鬚微微震了一下。
「陛下的旨意?陛下說了什麼?」
「聽說最近雲大人特別關照一名來自賀州的絹商,可有此事?」
「他的貨好,老夫自然特別關照。不過他來自賀州,賀州是沙那賣家的地盤……陛下該不會懷疑老夫和沙那賣家勾結,意圖謀反吧?」
永德說得直截了當,接著哈哈大笑,但之季並沒有接話,依然凝視著老人的臉。永德不悅地皺眉說道:
「到底有什麼事,快說吧。但你如果說要以謀反的罪名將老夫綁去見陛下,老夫可不會相信。陛下不是那麼愚蠢的人。說吧,你到底要幹什麼?現在你應該沒有時間跟老夫打啞謎才對。」
永德的口氣中流露出的是長年在背後支持著高峻的自信與冷靜,正因為他相信高峻是個聰明人,所以才能依然表現得如此泰然自若。
之季直到這一刻,臉上才露出了溫和的微笑。
「下官也有同感。」
永德一愣,狐疑地皺起眉頭。
「剛才下官稍微以言詞試探了雲大人,得罪之處,還望海涵。下官帶來了陛下的一句話……『把你查到的事情都告訴令狐之季,如果他有幫得上忙之處,儘管差遣他』。」
永德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請雲大人儘管吩咐,下官必定不辱所託。」
「……陛下都已經知道了?」
「剛才雲大人也說了,陛下不是愚蠢之人,陛下對雲大人的瞭解,正如同雲大人對陛下的瞭解。雲大人只是假意關照那賀州絹商,想要從那絹商的口中探聽出一些消息,不是嗎?就像雲大人一直靠著後宮的眼線,在打探沙那賣家的動靜。」
之季朝永德走近一步,低聲說道:
「陛下最想知道的,是跟八真教勾結的到底是誰……應該不是沙那賣朝陽,對吧?」
永德凝視著之季的眼睛,堅定地點了點頭。
銅幡裂成了碎塊。白雷蹲在房間的中央,按著自己的左眼,不斷髮出呻吟。
──蛤蟆咒法被破了。
這怎麼可能?這可是藉助了神寶之力的咒法……難道烏妃還殘存著如此強大的力量?
男人整張臉的左半邊疼痛不已,有如承受著火烤,與此同時,捂著臉的手掌感覺到了一股溫熱的液體。大量的鮮血自指縫間溢出,滴在衣服及地板上。
白雷一邊呻吟,一邊將手伸進懷裡探摸。取出那神寶「黃昏寶珠」一看,竟然已裂成碎塊。那寶珠越碎越細,在白雷的手掌上化成了一堆細粉,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怎麼可能?
白雷取出手帕按著左眼,搖搖擺擺地走出門外。主屋的方向傳來騷動聲,還可看見不少人拿著火把。白雷以手撐著牆壁,踉踉蹌蹌地沿著迴廊朝主屋走去。
前方傳來了聲音。那是……這座宅邸的主人,沙那賣家族之長的聲音。
「朝陽!你幹什麼!你竟敢拿刀對著我!」
白雷彎過了迴廊的轉角,來到主屋的前方,只見宅邸主人站在門口處,身上穿著睡袍。宅邸主人的前方站著一個男人,年約四十出頭,神情精悍,而男人的背後跟了一大群手持火把的隨從。
那男人正是沙那賣家的當家,朝陽。
「叔叔,你還想抵賴嗎?我已經掌握了證據,你把一名心腹派往京師,想要拉攏雲家!還有,你一直處心積慮想要奪回權勢!」
「那又怎麼樣?我可是沙那賣家族之長!」
朝陽看著抵死不認錯的叔叔,冷冷地說道:
「我們沙那賣家族自古便有敬老的傳統,正因為你是家族長老,所以我過去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朝陽故意誇張地嘆了口氣。
「你可還記得從前皇太后執政時期,你做了什麼好事?可別說你年紀太大,已經都忘光了。當時的賀州首長,是個花錢買官的貪婪之輩,你謊報莊園收益,藉此中飽私囊,為了不遭人揭穿,不僅賄賂首長,而且還毒殺了我一名正要向朝廷揭發舞弊的部下。後來皇太后失勢,首長遭革職,你被逼急了,只好向我求救。要是這件事曝光,別說你自身難保,我們整個沙那賣家族也會跟著遭殃,我只好幫你收拾善後,保住了你的性命。我對你的要求,只是要你從此乖乖待在宅邸裡,別再過問政事,沒想到如今你又搞出這些事情來……」
朝陽以一對令人背脊發涼的冷峻目光瞪著叔叔。只見叔叔面無血色,滿頭白髮所結成的髮髻也散了一半,身為沙那賣家族長老的威嚴已蕩然無存。他搖搖擺擺地往後退,卻因為膝蓋不良於行的關係,忽然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地上。
「我……我只是想要實現沙那賣家族的宿願!好好累積實力,將來才能……返回卡卡密!這是我們共同的宿願吧?不是嗎?」
年老的沙那賣長老仰望朝陽,臉上帶著哀求的眼神。然而朝陽的目光卻依然冷酷。
「不,你根本不是在為整個沙那賣家族著想,你只是為了你自己。雲中書令跟從前的賀州首長不可同日而語,絕不可能被一點點的利益誘惑所打動。一旦你企圖拉攏雲中書令的舉動被發現,從前的不法情事肯定都會被挖出來吧。還有,當初遭你下毒的觀察副使,如今可是當上了學士,成為皇帝的心腹。沙那賣家族勢必會遭受責罰,再也沒有辦法脫罪,這都是你的錯!」
朝陽以手按著腰間的佩劍。
「現在我只能將你殺死,以你的首級來懇求陛下息怒。你一生拖累沙那賣家族,至少獻出你的首級來作為補償吧!」
劍光一閃。
朝陽的劍術極為高明,只一劍,便讓長老身首分離,頭顱飛上了半空中,不斷噴出鮮血。朝陽退後一步,避開了灑落的鮮血,而背後的隨從們一擁而上,開始處理善後。
朝陽接著轉頭望向白雷。白雷跪了下來,朝陽低頭看著他,半晌後說道:「以後不准你繼續待在賀州。」言下之意,當然是將其逐出賀州。
「好吧……」白雷乖乖地答應了。
「……你的眼睛受傷了?」
「唔……」
「我允許你裹好傷再走……把他帶到屋子裡,找大夫幫他看看。」
一名隨從於是走向白雷。見朝陽轉身正要離去,白雷朝著他的背影說道:
「在偏房裡有個叫隱孃的女孩,我想把她帶走。」
朝陽轉頭看了白雷一眼,接著朝隨從使了個眼色。
「我勸你別再當什麼教主了。」
朝陽扔下這句話,這次真的轉身走了。
而白雷只是愣愣地看著朝陽消失在黑暗之中。
「沙那賣朝陽親自砍下了叔叔的腦袋?」明允問道。
高峻點了點頭。
「一劍就斬下頭顱,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看來朝陽是個劍術高手。」
明允露出古怪的表情,彷佛在說著「這不是重點」。高峻淡淡一笑,接著說道:
「聽說他長年來是朝陽眼中的燙手山芋。正因為是親人,反而更加難以對付。」
「畢竟這叔叔是沙那賣家族的長老。朝陽雖是當家,但對上了年長者,尤其還是自己叔叔,還是不能做得太絕。如果太過不留情面,可能會引來族人們的反彈。畢竟沙那賣家族有著特別敬重尊長的傳統,簡單來說,就像是長在眼睛上面的毒瘤,沒有辦法輕易割除。」
高峻眯著眼睛凝視蓮池。此時天空下起了小雨,眼前的景色彷佛被一層霧氣蓋住了,白色的蓮花看起來朦朦朧朧,有如夜空中的星辰。
「……如今他終於還是把毒瘤割除了。」
「是的。」
「不等裁示就先衝進宅邸砍人首級,這做法可真是強硬。」
「是啊。」
朝陽的叔叔私下拉攏雲永德,希望對方能向朝陽施壓,逼使朝陽同意讓他重新擔任莊園的莊官。他答應永德,只要自己能夠重新當上莊官,必定會將低報莊園收益的不法所得撥出一部分給他。除此之外,朝陽的叔叔從前在擔任莊官的期間,也曾經私吞應該上繳朝廷的租稅,以及對起了疑心的觀察副使令狐之季下毒。總合這種種罪行,處以死刑並不為過。
「朝陽必須將從前叔叔私吞的錢繳回國庫,這可是一筆相當大的金額……但整體而言,能夠將其除掉,對朝陽來說還是利大於弊。」
高峻低聲呢喃。明允轉頭望向高峻。
「這次的事情,給了朝陽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他可以打著『拯救沙那賣家族』的旗號,將叔叔的勢力拔除……聽說他的叔叔不滿遭朝陽逼迫隱居,從以前就對朝陽多有批評,而且還相當執著於追求『沙那賣家族的宿願』。」
這些情報都來自於之季及高峻暗中送往賀州的間諜。
「沙那賣家族的宿願?」
「返回卡卡密,成為卡卡密的國主。」
明允一臉錯愕地說道:「要實現這個願望,不僅必須捨棄賀州的豐饒土地,而且還必須冒險橫越波濤洶湧的大海……如果是從前還有伊喀菲島的時代,那也就罷了,現在他們要是做這種事,可不知會有幾艘船遇難。」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想要返回故鄉,這可以說是一種對故鄉的憧憬。聽說朝陽的叔叔經常向沙那賣一族的年輕一輩訴說這個夢想,多少獲得了一些支持。」
「純真的年輕人往往容易受到影響……越是不切實際的美夢,越有吸引人的魅力。」
「這種將年輕人引向不歸路的行為,肯定讓朝陽無法坐視吧。」
高峻心想,這恐怕才是朝陽心中最大的擔憂。但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懲處叔叔,可能會引發年輕人的反彈。所以朝陽故意拿朝廷當擋箭牌,以『降低沙那賣家族的傷害』為理由,將掀起騷動的始作俑者除去。只要這麼做,就不用擔心家族內部出現紛爭。
「說穿了……叔叔的那些輕舉妄動,反而正中朝陽的下懷。」
「憑朝陽的本事,要阻止叔叔私下與永德接觸,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叔叔的行動,成了害死他自己的最大原因。他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其實全在朝陽的算計之中。
「朝陽這種做法真令人不舒服。」
明允皺眉說道:「簡直像是把雲中書令也當成了手上的棋子。」
「他心裡很有把握,不管叔叔拿出多少的好處,永德都不可能受到收買……」
此時永德的內心想必是五味雜陳吧,自己不向賄賂低頭的風骨及追查不法的決心,反而讓自己遭到了利用。
「雲中書令的臉色相當難看。」
明允不禁苦笑。
「明知道自己正在遭受利用,卻還是得繼續追查下去……對了,平常雲中書令很少稱讚人,這次他卻對之季的表現讚不絕口呢。」
「那很好。」
高峻淡淡說道。這一點早在高峻的意料之中。永德向來喜歡之季這種才氣煥發且沒有後盾的年輕人。
「沒想到陛下會派之季做這件事……他是微臣介紹的,或許微臣不該這麼說,但他才剛來沒多久,微臣沒想到陛下會託付他如此的重責大任。」
「之季是個很有野心的人。」
「野心?」
「朕在成為廢太子的期間,深深感受到權力比什麼都重要。之季也一樣,他很清楚沒有權力就什麼也做不了。這一點,跟那些打從一開始就握有權力,卻不知道權力重要性的名門之輩截然不同。朕相信以他的野心,絕不會輕易放棄這個獲得永德賞識的絕佳機會,就算他原本是沙那賣派來的間諜,朕也相信他會為了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而背叛沙那賣。」
明允聽得瞠目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半晌之後,才輕咳一聲,說道:
「……這麼說來,陛下並非全盤信任之季?」
「不,就某一層意義上來說,朕是信任他的。所謂的信任,必須是在看清對方為人的前提之下,而非盲目地寄予期待。」
必須好好看清楚真相,而非抱持著天真的想法。
就這層意義而言,高峻對朝陽也抱持著一定的信任。高峻相信此人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決定……即便他現在還不清楚朝陽心中在打著什麼算盤。
對沙那賣家族的監視,接下來依然不可鬆懈。
「陛下真是英明……難怪雲中書令可以安心退隱。」
沙那賣家的事情剛落幕,永德便提出了辭官隱居的請求。
「不,他想要退隱,是因為感到懊惱,與朕無關。」
「雲中書令為何事懊惱?」
「他懊惱自己被朝陽的叔叔當成適合賄賂的對象……那簡直是把他當成了朝廷的蠹蟲。不管這是不是事實,他沒有辦法忍受自己在他人的心裡是個這樣的人。」
高峻打算駁回永德的辭官請求,並且將他轉調為尚書都省令。這是一個榮譽職,品秩雖高,但沒有實權。
「他是名門之中的重要人物,朕不能失去他的影響力……從今以後,你跟行德也必須好好表現,朕對你們非常期待。」
「微臣必定為陛下鞠躬盡瘁。」明允拱手道。雲永德轉調尚書都省令的同時,明允晉為中書令,雲行德也從禮部侍郎轉任門下侍中。不久前高峻會見行德,正是為了談這件事。
「永德似乎認為行德的溫厚是他的一大缺點,朕卻認為這是相當難能可貴的優點。行德與你,正好可以互補其短。」
「陛下說得極是,微臣的最大缺點就是不夠溫厚。」
明允面露戲謔的微笑,接著轉頭望向蓮池,說道:
「啊,雨停了。」
原本的小雨不知不覺已經止歇,烏雲散去,蓮花的花苞在陽光下閃爍著溼潤的光澤。高峻眯著眼睛望向蓮池,心裡想著得走一趟夜明宮,上次答應過壽雪,最近會再去拜訪。
而且高峻心裡有幾句話,想要對壽雪說。
在晚霞的邀約下,壽雪又拜訪了泊鶴宮。此時晚霞已完全康復,看起來容光煥發,為了招待前來的烏妃,特地準備了許多點心。
「聽說是白雷偷偷把那個金鐲放進叔公送來給我的東西中。沒想到那金鐲竟然這麼可怕,如果沒有你救命,現在我已經死了,真的很謝謝你。」
晚霞向壽雪道謝。
「棉薄之力,不足掛齒……況此詛咒乃為吾而來。」
「幸好中了詛咒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如果你倒下了,誰來破除詛咒?」
晚霞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而且還因高燒而受盡煎熬,但她非但沒有懷恨在心,反而對壽雪由衷感謝。
「我的叔公是個開朗又隨和的好人,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聽說晚霞的叔公,也就是朝陽的叔叔因莊園管理涉及不法而遭到斬首,順帶一提,消息的來源是淡海。
「而且聽說白雷被逐出賀州,八真教也瓦解了。我本來就不喜歡那個人,聽到消息後安心了不少。」
晚霞一邊說,一邊將加入了杏仁乾的烤米餅放入口中,杏仁是她最喜歡的食物。
「汝曾言白雷慫恿汝父,此話當真?」
晚霞在發高燒的時候,確實曾這麼說過。壽雪回想起這件事,向晚霞再次確認,晚霞卻歪著頭說道:
「我曾這麼說過嗎?在發燒的時候?我不記得了……白雷慫恿的不是爹,而是叔公。叔公經常膝蓋痛,聽說接受白雷的祈福之後好了很多,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想叔公應該是被他騙了吧,這次的事情,叔公一定是受了白雷的慫恿。」
晚霞蹙眉說道。看來她真的很討厭白雷。
「……白雷為人若何?」
「這個嘛……年紀和我爹差不多,約四十出頭,一頭白髮,沒有結成髮髻,髮型相當古怪,眼神也很冷漠,讓人很不舒服。白雷應該不是本名,我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來的。」
壽雪提出這個問題,原本是懷疑白雷和自己有些關係,但聽完了晚霞的回答後,依然是一頭霧水。
「我老家的人應該知道得更詳細一些,要不要我幫你問問?」
壽雪點頭說道:「望乞一問。」
「沒問題,這點小事包在我身上。我寫封信就行了……對了,我能叫你『壽雪』嗎?」
壽雪略一遲疑,最後還是應了一聲「嗯」。
晚霞登時眉開眼笑。「太好了,那你也叫我『晚霞』吧。」
壽雪回想前一陣子,花娘也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她要求稱壽雪為「阿妹」,並希望壽雪稱她為「阿姊」。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壽雪感覺晚霞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千金小姐,但如今相處了一陣後,壽雪發現她只是個開朗、思想單純的少女。不過有時晚霞會低著頭不發一語,因此若說她思想單純,似乎也稱不上,或許她是在回想當初因沙那賣所受詛咒而送命的那個少女吧。
離開泊鶴宮之際,晚霞忽然凝視著壽雪,臉上絲毫不見笑容。壽雪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露出有氣無力的微笑。
送了壽雪離開後,晚霞回到房間,命令所有侍女退下,取出麻紙放在桌上,並備妥筆墨。差不多該寫信給父親了。父親經常從故鄉寄一些東西給晚霞,每當晚霞收到東西后,就會寫一封信向父親道謝,同時以「告知近況」為藉口,將後宮發生的事情回報父親。這就是晚霞的「職責」。
這一次,晚霞必須要寫的內容很多。
自己突然遭到詛咒,發起了高燒,所幸得到壽雪救助……這一連串的事件,相信侍女們應該也會回報才對。
晚霞沒有提筆,只是愣愣地看著眼前撒上了金箔的淡水藍色麻紙。
當初晚霞一看那金鐲,就知道那東西不太尋常,那種雕著醜陋蛤蟆的金鐲,完全不符合叔公或自己的喜好。當然晚霞並不知道那金鐲被下了咒,但憑著直覺,她明白這金鐲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該不該把金鐲交給壽雪,令她猶豫了好一陣子。如果這是父親的意思,不照著做等於是違背父親的指示。
但最後她還是沒有把金鐲交給壽雪,自己並不希望壽雪遭遇任何不測。
不曉得父親會不會生氣?如果那真的是父親的指示,父親應該會生氣吧。
晚霞不禁感到有些擔心。一來不希望遭受父親責罵,二來不希望讓父親失望,她害怕被父親當成沒用的人,從此遭到拋棄。
但壽雪是無辜的。自己絕不能坐視壽雪像當年的小嬋一樣吃盡苦頭,甚至是丟掉性命。她下定了決心,絕不再讓任何無辜的少女因自己而死。
即使到了今天,晚霞依然感覺到小嬋就站在自己身邊,罵自己是卑鄙小人。為了苟活下去,竟然對可愛的妹妹見死不救的卑鄙小人……
晚霞忍不住以雙手捂住了耳朵。
──爹,我該怎麼辦才好?
父親的臉孔浮現在晚霞的腦海。那張絕不接受撒嬌或哀求的嚴峻臉孔,那張逼迫自己在「自己或小嬋的命」之中擇其一的冷酷臉孔。
但父親正因為嚴峻,才能受到族人們敬畏與崇拜,就連晚霞自己,也非常尊敬父親。正因為尊敬,所以不希望遭到父親輕視,不希望讓父親失望。
晚霞提起了筆。包含詛咒的事情在內,把自己的近況全都寫了下來,但寫到一半,卻又擱下了筆。
有件事情,晚霞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父親。
不久前,晚霞曾經在壽雪的頭髮上插了一朵梔子花。當時自己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壽雪的頭髮顏色是染過的,她的原生髮色似乎是白色還是銀色。
這件事情是否該告訴父親呢?抑或,像這樣的芝麻小事,根本沒有告知的必要?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壽雪將自己原本的髮色當成了秘密。正因為是秘密,所以才會把頭髮染黑,而既然是秘密……
那就不會是芝麻小事。
晚霞不斷重複著提筆與擱筆的動作,心頭一下子浮現父親的臉孔,一下子浮現壽雪的臉孔。壽雪是個很好的女孩,晚霞很希望能夠跟她當朋友,更何況她還救過自己的性命。
晚霞深深嘆了一口氣。
經過漫長的猶豫之後,晚霞還是提起了筆。
高峻這次來訪,帶來了相當奇特的食物,壽雪不由得目不轉睛地盯著盤裡那些散發著甜膩香氣的奇特物體。一問之下,原來是裹了糖衣的李子。
「這是李子糖,很甜,朕猜你會喜歡,所以帶了一些來。」
壽雪不等高峻說完,已拿起了一顆李子糖,糖衣的外層閃閃發亮,簡直像是天上的星星。一口咬下,外側的糖衣一碰到牙齒就碎裂了,連著裡面的李子肉一同咬斷,柔嫩且略帶酸味的果肉與又甜又脆的糖衣融為一體,有如渾然天成,在嘴裡擴散開來。
那是一種過去從來沒有嘗過的美妙滋味。
「妙不可言。」
壽雪只以這一句話作為評語。高峻淡淡一笑,說道:
「那真是太好了。」
此時九九等人都已各自回房歇息,壽雪想要分給他們吃,因此蓋上了蓋子。高峻不發一語,只是默默看著少女舔著自己的手指,壽雪察覺到他的視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取出手帕擦了擦,說道:
「……汝今夜來訪,應有話說?」
「嗯……」
高峻又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詞。而壽雪只是靜靜地等著。
「朕有不少話想要對你說。首先,朕想要告訴你兩件事,第一……」
高峻豎起食指說道:「朕聽見了梟的聲音。」
壽雪霎時一頭霧水,問道:「聽見聲音?何謂聽見聲音?」
「最近有人進貢了一個大海螺,外殼漆黑,閃耀著七彩光輝,相當罕見。這大海螺裡傳出了梟的聲音,且只有朕才聽得見,上次的事件,朕不是受了傷嗎?正是因那傷的關係。」
高峻還是老樣子,明明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卻說得輕描淡寫。壽雪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努力在心中整理高峻這幾句話。
「……梟謂汝何事?」
「梟說他因為上次的事件而被關入大牢,沒有辦法再幹涉我們……所以他希望朕代為拿主意。」
「拿主意?」
什麼意思?
「想想看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拯救烏……當然還有你。」
高峻的口氣相當平淡,凝視著壽雪的眼神也沒有絲毫感情起伏。
「……拯救?」
壽雪的聲音不禁有些沙啞。
「沒錯。」
壽雪一時啞口無言。高峻見她沒有說話,於是接著說道:
「朕想要找找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解放烏,卻又不必將你殺死。」
「然冬王一失……」壽雪忍不住問道:
「夏王當何所依?」
一旦解放了烏,冬王與夏王將面臨什麼樣的下場?
「朕也不知道。」
高峻回答得簡潔又淡泊。
「但就算維持現狀,也不見得能夠高枕無憂。今非昔比,現在許多事情都已經改變了,或許能夠想出一些新的辦法,徹底解決所有的問題。」
高峻接著豎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件事,封一行已經落網。他是個巫術師,應該知道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例如關於鰲神,或是關於烏漣娘娘,他腦中的知識,想必對我們很有幫助。」
壽雪目不轉睛地看著高峻面無表情地淡淡說完這幾句話。
……為什麼?
「汝何故……」壽雪緊咬嘴唇。
「什麼?」高峻問道。
「何故為此無益於汝之事?」
高峻默默凝視壽雪,半晌後說道:
「當然有益,這麼做可以幫助朋友。」
他的聲音依然靜謐,卻說得斬釘截鐵,與其雲淡風輕的態度形成強烈的對比。
「有很多事情,朕經過衡量之後只能放棄。例如朕沒辦法二話不說地將你放出宮城。但是……如果有辦法可以兩全其美,朕不想輕易放棄。難道你不是嗎?」
高峻看著壽雪問道。
壽雪在小几的下方緊握雙拳。如果可以的話,她好希望可以大聲求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
沒想到……高峻已聽見了自己心中的呼救聲。
壽雪感覺胸口有股火燙的液體在翻騰、激盪,忍不住低頭說道:
「……無可抉擇……」
壽雪緊緊握住了雙手。
「吾……無可抉擇……」
「為什麼?」
高峻淡淡地問道。
「吾……吾若得救……」
壽雪閉上了眼睛,接著說道:
「將無顏以對麗娘。」
麗娘以烏妃的身分孤獨地活了一輩子,倘若只有自己一人擺脫孤獨,將何以面對當初對自己投注了關愛,將自己拉拔長大的麗娘?
「……壽雪。」
壽雪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因為高峻竟伸出了手指,輕觸自己的臉頰。
「朕沒有見過麗娘,卻可以想像她對你付出了多少的關心。但是朕希望你不要忘了,你因為有了麗娘而得救,麗娘也因為有了你而得救。」
高峻的聲音宛如沉入了壽雪的內心深處,滲入了壽雪的五臟六腑。
「你應該靠自己的力量,拯救麗娘所最心愛的你自己。」
壽雪感覺到喉嚨深處彷佛有一團灼熱的物體逐漸往上升,嘴唇不禁微微顫抖。
長久以來對著黑暗發出的呼救聲,終於有人聽見了。
高峻的手指在她的眼角輕抹,這個動作,讓壽雪終於驚覺自己正在哭泣。
壽雪感覺到體內有某種凝結的物體正在逐漸消融。
而高峻溫暖的手掌,始終溫柔輕撫著壽雪的臉頰。
隱娘正在岩石堆裡玩耍著。浪頭陣陣推來,在岩石上撞出大片水花,但她一點也不害怕,只是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退潮後殘留在水窪裡的小魚及貝類。白雷站在稍遠處,看著隱孃的一舉一動,海風將他的頭髮及衣襬吹得上下飛舞。
白雷的左半邊臉上包著一大塊布。他將右眼的視線移向了海面,海上的遠處隱約可看見島影。
「那就是八荒島嗎?」白雷朝著站在身邊的男人問道。
男人的頭上戴著斗笠,面容幾乎完全被陰影籠罩著,此人獨自前來送白雷最後一程,身邊沒有帶任何隨從。他有著一張精悍的臉孔,眼神犀利而嚴峻。雖然有時會對庶民百姓露出溫柔的微笑,但大多數的時候都是板著一張臉。
「八荒島是由大大小小的數座島嶼所組成,你們即將前往的是最大的一座島嶼,就稱作大島。」
說話的男人正是朝陽。
「每天都有船隻往來航行,島上除了可以吃到美味的海產,還有豐富的水果。那裡的島民們都很純樸,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你可別改不掉壞毛病,在那裡興風作浪。」
白雷沒有答話,只是微微揚起嘴角。
「你的眼睛變成這樣,生活應該有些不便,我會派僕人給你。你放心,我派的人保證做事勤快,從炊煮到房屋的修繕都可以一手包辦。如果你覺得人手不夠,到了島上還可以再僱用島民。」
「不勞費心,我只想過簡單生活。何況我身邊有隱娘陪著。」
朝陽朝隱娘瞥了一眼,說道:「那樣一個小女孩,能幫上什麼忙?」
「呵呵……」白雷笑著說道:
「她能幫上的忙可是不少。她出身於漁村,海邊的生活最符合她的性情。」
「我記得她是迎州浪鼓人?」
「沒錯。」
「那是相當貧困的村子。」
「是啊,所以當我說要收養這女孩時,她的家人們反而開心得不得了。當然他們還是向我討了不少錢。」
朝陽望向隱娘,眼中帶著一絲憂色。倘若白雷前往浪鼓的時間晚個一年,隱娘大概已經被惡毒的人口販子買走,賣進了寒酸冷清的青樓之中。隱娘雖然還是個孩子,但頗有姿色,曬得黝黑的皮膚及烏溜溜的大眼睛有一股迷人的魅力。
「我從以前就推測哈彈族是相當有神性的民族,隱娘更是個意外的收穫。」
白雷見浪頭越來越高,於是呼喚道:「隱娘,過來。」
隱娘毫無反應,白雷又喊了一聲,隱娘才回頭看了一眼,接著慢吞吞地朝白雷走來。她雖然看起來是個笨手笨腳的丫頭,卻是唯一能夠與白妙子溝通的「憑坐」1。
海岸邊常會聚集許多來自遠方的異物。除了貝殼、玻璃碎片及溺死者的屍體之外,還有迷途的靈魂及神只,因此海岸一帶經常被視為靈地。
白雷第一次見到隱孃的時候,她正在海灘上搜集貝殼,白雷問她為什麼要蒐集那種東西,她回答漂亮的貝殼及玻璃碎片可以拿到附近的旅店當成紀念品兜售。根據傳說,這些東西都是來自神之國的漂流物,帶在身上具有護身符的效果。當時沙灘上除了隱娘之外,還有好幾個孩子也在蒐集貝殼,每個孩子都赤裸著雙腳,身上穿著破爛的衣服。
──海底住著神明。
隱娘如此告訴白雷。
──像這樣把貝殼放在耳朵旁邊,就可以聽見聲音。神明們住在很深很深的海底,那裡跟夜晚一樣漆黑,所以神明們睡得很熟。
──但是有一位神明醒來了,而且正在等著。
等著什麼?當時白雷問道。
──我。
「大爺,你看,我撿到了個櫻貝。」
隱娘將一枚貝殼舉到白雷的面前。「完全沒有破損呢!」
隱孃的雙眸閃耀著興奮的神采。沒有破損的貝殼,能夠賣到比較好的價錢。
白雷嘆了口氣,說道:
「你不必再做這種事了。」
如今的隱娘,已不再需要赤裸著雙腳到處兜售貝殼。但是隱娘卻對白雷的話充耳不聞,開開心心地拿一小條布將貝殼包起,塞進懷裡,那塊布不僅有些髒汙,而且磨損嚴重,據說是從前母親送的。
白雷無奈地皺起了眉頭,一旁的朝陽卻朝著隱娘伸出拳頭,說道:
「把手伸出來。」
隱娘聽了朝陽的吩咐,納悶地伸出雙手。朝陽將拳頭舉到隱孃的手掌上方,鬆開手指,好幾枚貝殼落在隱孃的掌心,雖然每一枚貝殼都不大,但內面散發著七彩的光澤。這種貝殼稱作白蝶貝,是使用於螺鈿裝飾的貝殼種類之一。
「哇……!」
隱娘看見那閃閃發亮的貝殼,興奮得漲紅了臉。
「這麼漂亮……一定能賣到好價錢!」
白雷聽了哭笑不得,不禁伸手按著額頭。朝陽眯起了眼睛,柔聲說道:
「這幾枚白蝶貝雖然漂亮,卻是次等貨,沒辦法用來製作螺鈿。我聽說你喜歡貝殼,所以向商人朋友討了一些。」
「謝謝!」
隱娘笑盈盈地道了謝,小心翼翼地將貝殼放進布包裡。白雷平常很少讓隱娘在他人面前露臉,正是因為怕像這樣說出不得體的話來,就算遇上必須與他人見面的狀況,白雷也會盡可能不讓她開口。事實上這樣的做法,反而增添了隱娘在他人心中的神秘感。
白雷取出一條手帕,擦掉女孩的衣服及頭髮上的海水,她並不反抗,乖乖任由白雷擦拭身上。兩人雖然已經建立起了相當程度的信任感,但隱娘直到如今依然稱呼白雷為「大爺」,從來不叫白雷的名字。
──那又不是真的名字。
隱娘曾說出這樣的理由。沒有錯,白雷確實不是本名。
「我們該走了。」
白雷在隱孃的背上輕拍,走向渡船口。不遠處就是碼頭,一艘渡船正在等著客人上門。
「我安排的僕人此時應該已打掃完屋子,正在大島的碼頭等著你。」
「大恩大德,此生難忘。」
朝陽只是靜靜凝視著大島的方向,似乎並不認為白雷的道謝是真心的。
「傷口應該還會痛吧?你就到島上好好靜養吧。」
「……不僅落得這副下場,還毀了神寶……比起傷口的疼痛,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自己的無能。」
「寶珠的事情,你別放在心上。我們長年來一直想毀了那受到詛咒的東西,卻總是辦不到。你替我毀了它,我反而該感謝你。」
朝陽朝白雷瞥了一眼。
「倒是你苦心經營的八真教就此鳥獸散,實在令人感到惋惜。」
「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沒錯,有沒有八真教根本不重要,只要有隱娘跟白妙子就夠了。
「你能這麼想,那真是太好了……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你就在島上好好療傷吧。」
「好……」
其實朝陽根本不必冒著風險來到這裡。白雷在名義上已遭逐出賀州,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更何況還跟自己像朋友一樣交談,要是被人看見,可是非常不妙的事情。但朝陽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堅持要前來送白雷最後一程。
「下次若再有用得上我之處,請儘管吩咐。」
就像這次為了解決掉礙眼的叔叔,故意派白雷接近他一樣。
白雷說完了這句話,便帶著隱娘走向渡船口。朝陽目送兩人離去,半晌後才轉身離開了海岸。
隱娘聽見白雷在呼喚自己,然而她並沒有辦法馬上反應過來,那也是因為「隱娘」並非她真正的名字。
如今隱娘正坐在船上,探頭看著海面,白雷呼喚了好幾聲,她才轉過頭來。只見白雷一臉嚴峻地說道:
「別朝著船外探頭探腦,小心掉進海里。」
「海好深,看不見底部。」
隱娘雖在漁村長大,從小搭船的機會並不多,因為在漁村裡,出海捕魚是男人的工作。像隱娘這樣的小女孩,或是還沒辦法出海捕魚的男孩,平日只能在海灘上撿撿貝殼、補補網子,或是聽村內故老們說一些古代的傳說故事。
尤其是遇上天候惡劣的日子,隱娘總是會和其他孩子們一同在火爐邊抱膝而坐,聽老人家講故事。
當初和自己一起抱著膝蓋聽故事的那個男孩,此時不知過得好不好?女孩的心中驀然浮現了男孩的臉孔,那個被送往京師的男孩。
隱娘看著深藍色的海面,身體隨著波浪輕輕搖擺。為了不忘記自己真正的名字,隱娘不斷在嘴裡輕聲默唸著。
「阿俞拉……阿俞拉……」
對了,還有那男孩的名字,也不能忘了。隱娘輕按著自己的胸口,所有的貝殼,都收藏在懷裡的布包內。
──不知道那男孩現在正在做什麼?
那孩子很愛哭,現在或許正在哭哭啼啼也不一定。隱娘不禁有些擔憂。
──衣斯哈。
「衣斯哈……」
呢喃聲彷佛落入波濤之間,沉入了深邃的海底。
(完)
1 靈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