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袖之手
第三卷 水面之下 執袖之手 宮城內有數座專門蒐集典籍資料的史館,洪濤殿書院也是其中之一,主要蒐集的是特別珍貴的書籍。為了增進學士們的知識,這裡不僅有記載異國法律及歷史的書籍,還有裝幀特別講究的抄本,以及志怪小說的罕覯本。
「你曾到過西嶺嗎?」
洪濤院的某室內,高峻對著之季問道。霄國的中央受高山阻隔,因此自古以來多把東西兩側分別稱為東嶺及西嶺,京師位在東嶺,衣斯哈的族人哈彈族所居住的浪鼓則在西嶺。
「微臣曾任職於洞州及迎州。在洞州擔任的是西邊節度掌書記,在迎州擔任的則是觀察判官。」
之季不僅面貌慈和,說起話來也低沉輕柔,絲毫沒有稜角。但他的聲音有時會流露出一絲寂寥,就和他的表情一樣。
「洞州……在那個地方當官應該很辛苦吧?」
洞州除了有流放罪犯的島嶼之外,還有好幾座小島,在統治及管理上都相當困難。而且那一帶的海面有非常強勁的海流,氣候也相當嚴酷。
「冬天真的非常冷。」
之季點頭說道:
「而且因為常有狂風吹襲,農作物都長得不好。那一帶盛行的是制鐵業及木工業,木地師1及踏鞴眾2大多是粗魯漢子,和文士官吏處不來,但又不能完全只靠軍隊打壓。」
「節度使能夠妥善處理嗎?」
「當時錄用微臣的節度使,是位頗有學識涵養的將軍。現任的節度使,據說在百姓間風評也是不錯。」
「那就好。」高峻點了點頭。現任的節度使是高峻親自指派的。
「迎州有浪鼓,那裡住著一群哈彈族人。朕身邊有好幾名宦官,都是哈彈族出身。」
「那塊土地……實在是太貧瘠了。」
之季面露憂色,低下了頭。
「很多父母養不活孩子,只好把孩子送走,但是這麼一來,家中少了勞動人口,反而會更加貧窮,陷入惡性循環。常有仲介商人到迎州買窮人家的孩子,送到宮裡當宦官,那幅景象實在令人鼻酸。」
之季說完這句話,才想起眼前的人是當今皇帝,趕緊抬頭說道:「微臣說錯了話,請陛下原諒。」
「沒關係……」
高峻回想起了衣斯哈。那孩子看起來年紀相當小,大概只有十歲左右,當年衛青進入後宮,年紀也差不多。
「大體而言,西嶺百姓比東嶺百姓貧困。不過聽說西嶺從前的漁獲量比現在多得多,很多漁夫光是靠捕魚就能過富足的生活。」
「嗯……衣斯哈也說他常聽村中故老談起從前的美好年代……」
「衣斯哈……是哈彈族人嗎?」
之季光聽名字,便已猜到衣斯哈的出身。
「他是哈彈族的宦官,在凝光殿待過一陣子,現在調到夜明宮去了。」
「夜明宮……」
高峻心想,之季剛到宮城不久,或許並不清楚後宮狀況,正要加以解釋,卻聽之季說道:「那是烏妃娘娘的住處?」
「你知道?」
「微臣也是來到宮城才聽說的。在地方上的時候,微臣完全沒有聽過有烏妃娘娘這個人。聽說從尋找失物到咒殺仇人,不管什麼樣的請託,烏妃娘娘全都做得到?」
「呃……嗯……」
高峻心想,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壽雪做出咒殺他人的行為,她應該是不會做這種事才對。
「微臣……」
之季正欲言又止,忽見衛青走上前來說道:「大家,鴦妃來了。」
「噢,對了。是今天……」
花娘想要出宮借書,高峻於是核發了到洪濤院的外出許可。
不一會兒,花娘帶著數名侍女及宦官走了進來。她今天穿著一件略帶薄鼠色3的水藍色上衣,看起來相當清爽。插在髮髻上的步搖不斷髮出清脆聲響,更添清涼感。
「花娘,你曾說過,你今天想要借的是詩歌古籍?」
「詩歌古籍已經借了,另外我還想借卡卡密的繪卷抄本,帶回去和烏妃一起看……聽說是放在這間房間裡?」
花娘非常喜歡壽雪。
「卡卡密的繪卷抄本?」
高峻朝著房內一排排的棚架望去,說道:「不曉得放在哪裡。」
「微臣去拿來。」之季旋即轉身,他似乎非常清楚藏放的位置。
不一會兒,之季捧了些繪捲走回來,交給花娘的侍女。花娘道了謝,說道:「你是學士嗎?過去我沒有見過你。」
花娘經常來這裡借書,因此每一名學士都認識。
「微臣令狐之季,是新上任的學士。」
之季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噢……你是哪裡出身?」花娘問道。
高峻心中一驚,趕緊說道:「賀州。」
「微臣生於歷州蒲水,曾在賀州擔任觀察副使。」
花娘聽到這句話,臉上的微笑霎時變得僵硬。
「原來如此……我先把這些繪卷翻一翻,挑出要借的。」
花娘笑著說完後,走向後頭的長桌,捧著繪卷的侍女及宦官緊跟在後。
之季看著他們的背影,朝高峻問道:「微臣剛剛是否不應該提歷州?」
「唔……她有個朋友在歷州過世。」
高峻一邊說,一邊朝之季瞥了一眼。剛剛他的舉動,顯然是想要在妃嬪面前表現出自己是個有能力的官員,藉此提高自己的名聲。高峻不禁心想,看來他也是個相當有心機的人。
「……對了,你剛剛是不是想要說什麼話?」
「呃,是的……」之季低下頭說道:「敢問陛下,微臣是否也有機會向烏妃娘娘提出請託?抑或……烏妃娘娘只接受後宮人士的請託?」
「你也有事想求烏妃幫忙?」
高峻不禁有些吃驚。之季這個人,看起來實在不像會跟怪力亂神的事情沾上邊。
「是的……」之季輕撫自己的手腕,表情有如籠罩著一層陰影。
「……朕幫你問問看。你想求烏妃幫忙什麼事?」
之季的眼神左右飄移,顯得有些迷惘。
「或許陛下會覺得很可笑……」
他頓了一下,接著才抬頭說道:
「微臣常會看見有一隻手,拉著微臣的袖子。」
壽雪坐在椅子上,看著跪在眼前的男人。據說他叫令狐之季,這個人乍看之下,實在不像是個官吏。當然壽雪到目前為止見過的官吏也不多,所以沒有辦法下定論,但至少他與壽雪過去見過的官吏都不相同。大多數的官吏,都散發出一股冰冷感,這並不是指態度上的冷酷無情,而是因太過理性而散發出的一種冰冷氣質。通常博學多聞且極度理性的人,都給人這種感覺。
但是從這個名叫之季的男人身上,卻感受不到這種冰冷感。他的眼神相當溫柔,而且不管是紅潤的皮膚,還是衣著裝扮,都帶有一種清潔感,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但是另一方面,從他的身上卻也能看見一道陰影,就好像是剛入春時的陰暗處,除了意想不到的陰寒之外,還有一股莫名的蕭瑟感。
──像這樣的人,為什麼會來到宮城?
從之季的身上,完全看不出報效國家的決心,或是追求功名利祿的野心。有的只是無盡的寂寥。
──這個男人很危險。
壽雪不禁皺起了眉頭。此時宦官遞上了一隻玻璃盆,盆內擺滿了荔枝,為了方便食用,每一顆荔枝的紅色粗皮都已被剝去一半。壽雪捏著荔枝的皮,將白色的果肉放入口中,登時感覺到大量香甜汁液在口中擴散。
壽雪望向斜前方。高峻就坐在那裡,臉上毫無表情,微微倚靠著扶手,坐得氣定神閒。此刻沒有人開口說話,許是外頭的雨聲實在太響,就算開了口,恐怕也聽不見。
這裡是位於宮城東林內的皇帝離宮,有庭院,有池塘,還有美麗的樓閣。如果是正常情況下,還可以欣賞景色,但剛剛驟雨來得突然,不僅外頭的景色完全看不見,而且雨勢大得令人擔心這座涼亭會沒入水中。
──應該在淹水之前,這場雨就會停了吧……
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大雨,一行人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等待雨停。當初是高峻告訴壽雪,有名學士有事相求,因此雙方約在東林見面,此時壽雪無事可做,只好偷偷觀察起之季其人。
──拉扯袖子的手……
壽雪低頭一看,心中不禁一突。
確實有一隻手,正拉著之季的右手袖子,那是一隻白皙、纖細的女人之手。並非用力拉扯,也不是緊緊握住,只是以指尖輕輕捏著。女人手掌後端有一小截袖子,顏色是淡黃色,上頭印染著小碎花,再後頭,就什麼都沒有了。就只有一隻手,沒有其他軀體部位。
雨勢終於減弱了一些,或許再過不久就會停了。高峻開口說道:
「他說常會看見有一隻手拉著他的袖子……」
壽雪點頭說道:
「女人之手,著淡黃碎花上衣。」
之季大驚失色,問道:
「娘娘如何得知?」
「此手正輕執汝袖。」
之季嘆了口氣。
「除了微臣之外,沒有人看見過。就連微臣自己,也只是偶爾才會看見……」
之季聲稱他問過很多人,大家都說沒有看見什麼拉著袖子的手,因此他一度懷疑是自己的眼睛有問題。
「吾亦非必然可見。有可見者,亦有不可見者。無緣見之,亦難強求。」
壽雪瞥了一眼之季的袖子,接著說道:
「此手之主,似為汝憂心不已。此女必是汝身邊之人,汝應知此女身分,亦應知此女所憂心之事,何須問吾?」
之季瞪大了眼睛說道:
「娘娘一看……就知道這麼多事?」
「吾可施術令幽鬼現身,何如?」
之季搖了搖頭,說道:
「那隻袖子,那隻手掌,都是微臣相當熟悉的。尤其是那隻手,微臣絕對不會看錯,那幽鬼是小明,是微臣的妹妹。」
「妹妹?」高峻呢喃道。
「雖然微臣稱她為妹妹,但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陛下應該知道,微臣從小是個孤兒,小明也是個孤兒,像我們這樣的孤兒必須聚在一起,互相幫助才能活下去。」
小明的年紀比之季小三歲,是個做事有些笨拙的小女孩,之季把她當成了親妹妹,從小對她非常照顧。
「小明也很仰慕微臣,總是叫微臣『阿兄』……在微臣從小長大的村子裡,有一位老師願意教導孤兒們讀書識字,那位老師認為微臣資質不錯,對微臣另眼看待。因為這個緣故,微臣才得以蒙令狐家收為養子。當時微臣懇求養父養母,將小明也收為養女。他們除了繼承家門的兒子之外,剛好也想要一個女兒,於是便答應了。」
「你遇到了很好的父母。」高峻說道。之季露出了充滿關愛與懷念的微笑。光從那笑容,便不難想像之季與養父母之間的關係。
「是的,他們都是很好的人。雖然家境稱不上富裕,但還是決定同時領養我們兩個,多半是因為不忍心把我們兄妹兩人拆散吧。微臣這輩子不管做什麼,都沒有辦法報答養父母的大恩。但是……卻因為小明的事情,讓他們悲慟不已……」
之季的雙眸蒙上了一層陰影。
「小明長大之後,嫁到了鄰村。夫家在鄰村算是頗為富裕的地主之家,丈夫及公公婆婆也都是溫柔和善的好人,我們都很替她開心,認為她有了好歸宿……沒想到就在數年之後,夫家的狀況有了變化。或許正因為那一家人都太和善,所以才給了惡徒可乘之機吧。他們一家人都信奉了當時非常流行的月真教,只有小明抱持反對的立場,月真教的組織向他們索求高額的捐獻,小明屢次勸諫丈夫及公公婆婆,但他們都聽不進去。小明好幾次寫信給微臣,問微臣該怎麼辦才好,當時微臣正在其他州工作,沒有辦法立即返鄉……如今微臣感到非常後悔,當時應該立刻拋下工作趕回家鄉幫助小明才對。」
之季眉頭深鎖,似乎感覺繼續說下去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
「……既是悲傷往事,說其梗概即可,不必詳述。」壽雪說道。
之季點了點頭,捂著嘴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籲出一口氣,接著說道:
「直到現在,微臣還是不明白,夫家的人原本那麼溫柔親切,怎麼會做出那麼可怕的事情?難道這就是信仰嗎……?有一天,公公、婆婆勸小明也加入月真教。其實在那之前,公公、婆婆便已提過好幾次,每次她都拒絕了。但是那一天,雙方僵持不下,最後大吵起來,還動起了手……公公、婆婆竟然拿出棍棒,將小明毆打致死。微臣後來聽說,公公、婆婆一邊打,還一邊大喊要把她身體裡的妖魔鬼怪趕走。小明被打死之後,公公、婆婆立即遭到逮捕,不久之後就被處死了。當微臣回到家鄉的時候,小明的遺體已經被放進棺木裡,只等著下葬。父母知道微臣與小明的感情很好,所以特意等到微臣回來才下葬。微臣一看小明的遺體,她的身上及臉上傷痕累累,只能靠化妝來遮掩。過了數個月後,月真教就因為暴動而瓦解了。」
之季垂下了頭,接著說道:
「……微臣發現這隻手,是在小明過世的半年之後。這小碎花的衣服,是微臣從前買給她的,小明非常喜歡。當然這只是一件舊衣,不是什麼新剪裁的衣服……其實就算沒有這件衣服,微臣也能看出這是小明的手。小時候,小明總是畏畏縮縮地捏著微臣的袖子,跟在微臣的後頭,這種嬌怯怯地捏著袖子的動作,就跟從前的小明一模一樣,微臣有時甚至會感覺小明還活著,忍不住想要握住這隻手。」
之季的臉上露出了寂寞的微笑。
「小明是個笨拙的女孩,什麼事都做不好,但比起自己,她反而會為微臣擔心。微臣從前常跟她說,與其擔心別人,不如先擔心你自己……但她這個習慣就是改不掉,或許這就是她的性格吧。」
「……如今執袖之人,便是小明?」壽雪問道。
之季垂下了頭,說道:
「一定是的。」
接著他點了點頭,彷佛在說服著自己。壽雪默默凝視著他。
「故微臣想請烏妃娘娘幫忙,將小明的幽鬼送往極樂淨土吧。不然的話,小明實在是太可憐了……」
「小明若無憂心之事,不須吾相助,亦會往赴樂土。此幽鬼逗留不去,實因汝之故。」
──而且之季一定知道讓小明感到憂心的原因。
只是之季刻意不提,壽雪也無從得知。
之季垂下了頭,沉默不語。壽雪低頭望向之季的腰際,打從兩人一見面,她便一直在意著之季腰帶上的佩飾。為什麼他會佩戴白珊瑚佩飾?
──八真教……
「……汝曾任賀州觀察副使,莫非乃是八真教信徒?」
「不是。」
之季回答得直截了當。
「既非八真教徒,為何佩掛八真教徒信物?」
「微臣佩掛這個……」之季伸手觸摸那白珊瑚佩飾。「是為了打探八真教及沙那賣家的底細。」
「之季在賀州曾因為調查八真教與沙那賣家的關係,而遭人下毒。」
高峻插嘴說道。壽雪朝高峻瞥了一眼。
「他們有可能只是暫時放過了微臣。宮城裡必定也有八真教的信眾,微臣佩戴此物,是為了掩人耳目。」
壽雪的心中湧起了一股極不舒服的感覺。就好像有一團灼熱的物體,正在朝著皮膚緩緩逼近。那是一種對八真教的危機感。白妙子原來是大海龜之神……那是否就是古代人所信仰的鰲神?
──鰲神再度召喚小人……
壽雪心想,多半是同一信仰吧。古代的神只,正在逐漸恢復其神力……而這正是八真教的信仰核心。
壽雪心裡有股非常不好的預感。
「……如今尚在調查?」
「咦?」
「八真教與沙那賣家……汝如今尚在調查?」
「是的。」之季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點頭說道:「八真教若加以放任,必然招生禍端……無論如何一定要瓦解這個組織才行。」
之季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陰沉而深幽,彷佛發自黑暗之中。壽雪暗想,這就是推著他前進的力量吧。
「汝恨八真教?」
之季目不轉睛地凝視壽雪,雙眸中燃燒著漆黑的火焰。
「八真教是從月真教衍生出來的教派?」高峻問道。
「是的。」之季答道:
「……當年慫恿小明的夫家信奉月真教的人,就是現今的八真教教主白雷。」
他說得恨恨不已,與他那溫厚慈和的臉孔顯得格格不入。「以棍棒敲打就能趕走體內的妖魔鬼怪……這種荒謬的言論也是從這個男人的嘴裡說出來的。」
──他恨極了那個名叫白雷的男人。
壽雪將視線從之季的臉上移開,望向捏著袖子的白色手掌想必這就是小明所憂心之事。之季心中的仇恨,令小明感到不安,她擔心仇恨會讓之季化身成名為復仇的野獸。
除非之季放下仇恨,不再有復仇之心,否則小明絕對無法安心離開,往赴極樂淨土。她會一直抓著之季的袖子,希望之季不要做出傻事。
壽雪轉頭望向高峻。他還是一樣面無表情,看不出來心中在想些什麼。
「總而言之,此事吾愛莫能助。吾雖可強行驅除小明,然無法令小明往赴樂土。汝若願小明渡海至幽宮,將來魂歸星河,當勿令小明覆為汝擔憂。」
死者的靈魂,必須橫越西方大海,前往幽宮。其靈魂經過漫長歲月的等待,將會進入自幽宮流出的星河之內。星河就在夜晚的天空中,海上之民認為天空並非在頭頂,而是橫躺在海面上,星河就像是從這一片大海跨越到另一片大海的迴廊,靈魂在其中會化為流星,降落至地表,成為新的生命。可能是海中的魚兒,可能是地上的草木,也可能是人。
──每當閃爍的星光降落大地,就會孕育出新的生命。
正因如此,世人才會對星辰抱持著敬畏與思慕之情。
「渡海清風鳴花笛,仰望繁星思故人。汝若願小明安詳渡海,勿復令其憂心。」
之季緊咬雙唇,垂下了頭。半晌之後,他緩緩搖頭說道:
「對不起……微臣似乎……還沒辦法送小明往赴極樂淨土。」
壽雪蹙眉無語。轉頭望向高峻,只見他愣愣地看著槅扇窗外。雨已經停了,窗外不斷傳來水滴自枝葉滑落地面的滴答聲。
高峻回到了內廷,吩咐衛青煮茶。而後釜中不斷地冒出熱氣,高峻聞著茶香,從肩膀到背部的僵硬感終於獲得舒緩,他閉上雙眼,將整個身體仰靠在椅背上。
衛青取長匙舀起煮好的茶,倒入杯中。高峻一伸手接過,頓時聞到更強烈的清香自杯中飄出。輕輕一啜,餘韻甘甜。
「這是哪裡的茶?」
「大家,這是蕪州茶。」
「嗯,真是好喝。你煮的茶果然是天下第一。」
「謝大家誇獎。」
衛青臉上露出了自豪的微笑。
高峻一邊喝著茶,一邊問道:
「找到封一行了嗎?」
「目前並沒有逃出京師的跡象,還在繼續搜索當中。」
高峻點了點頭。封一行正是當初將宵月帶至京師交給魚泳的人物,高峻早已派人將他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他不僅是前朝的巫術師,而且是欒冰月的老師。像這樣的人物,到底是基於什麼樣的目的,才把宵月送進了後宮?一定要趕快將他逮住才行,還有很多事得對他問個清楚。
高峻又問了衛青另一個問題。
「青……你對之季這個人有何看法?」
兩人獨處的時候,高峻經常這樣沒來由地問出一句話,衛青早已習以為常。
衛青垂下了他那油亮修長的睫毛,想也不想地說道:
「我覺得這個人非常危險。」
「噢?」
「大家,我認為這個人還是別相信比較好。」
「朕看起來像是已經相信他了嗎?」
衛青一時默然,仔細觀察高峻的神情。高峻輕撫著畫了花鳥圖紋的茶杯杯緣,說道:
「……朕真正在意的,是朝陽心裡在打什麼算盤。」
「大家說的是沙那賣的……」
「朕跟那個男人見過三次面,從來不曾摸清楚他心中的想法。朕可以肯定,如果沙那賣真的勾結八真教意圖不軌,朝陽絕對會做到不著痕跡。而且他如果想要殺死之季,絕對不會失敗,甚至還讓他逃走,之季如果真的是從賀州逃至京師,那必定在朝陽的算計之中。」
「……這麼說來,之季是沙那賣的爪牙?」
「不……」高峻放下茶杯後說道:
「這個目前還很難說。之季是主動逃到京師來,還是受到了朝陽的指使……朝陽與之季私底下是否有所勾結……朝陽與八真教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都還有待釐清……」
──每一步都必須小心謹慎,心急反而會誤事。
高峻將雙手交握在胸前,輕輕閉上雙眼。
──沙那賣朝陽……
令人感到棘手的沙那賣家當家。然而高峻就連他真正的名字也不知道。那個人的心裡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
「近來經常進出雲家的賀州絹商,也有一些可疑。」衛青說道。
高峻微微點頭。
──雲太師,你可千萬別亂來。
原本掌握在手裡的東西,似乎正一點一滴從指縫間流走,最後什麼也不剩。
這樣的感覺,一直在腦中揮之不去。
在高峻閉上雙眼的期間,衛青薰起了香。丁子香、青木香、全淺香……這房間裡向來準備了各式各樣的香,最近高峻特別鍾愛黃熟香,這也是壽雪經常薰的香。
芬芳的香氣瀰漫在四周,感覺就好像置身在夜明宮內。高峻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壽雪曾經告知,八真教所祭祀的神明是古代的大海龜神,在得知這件事的時候,高峻感覺到黑暗中彷佛有東西在蠢蠢欲動,朝著自己伸出魔爪。不論如何,一定要先釐清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什麼事?」
一陣腳步聲讓高峻睜開了眼睛。一名打雜跑腿的年輕宦官,來到了衛青的身邊,高舉手中的託盆。衛青接過託盆,放在桌上。
「這是前幾天從迎州進貢之物。」
「噢……朕沒記錯的話,是個相當少見的大海螺。」
衛青取下託盆上的布。底下確實是一顆相當大的海螺,幾乎和高峻的臉差不多大,顏色深邃而漆黑,但隨著觀看角度的不同,螺身會散發出七彩的色澤,因此被命名為「光彩烏螺」。據說海洋的盡頭處有一片霧氣,名為「海隅蜃樓」,那片霧氣是由神明所創造,而大海螺就是這個神明的使者。更何況像這樣閃爍著七彩光輝的烏螺,實在是相當罕見,有漁民在海灘上拾獲這個烏螺,認為這是瑞兆,因此進貢入朝。
「這海螺是在浪鼓的海灘上拾獲的……那裡是衣斯哈的故鄉。據說常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漂流到那海灘上。」
──包含屍體。
驀然間,高峻想起了霄國的創世神話。據說霄國的土地,是由神明的屍體所形成,神明的屍體遭到切割後漂洋過海,在這裡形成了島嶼。
──從死亡中孕育而生的國家。統治這個國家的皇帝,就像是坐鎮在屍骸之上。
高峻拿起那海螺,看著上頭的七彩光澤。忽然間,他似乎聽見了某種細微聲響,不由得環顧左右。
「大家,您怎麼了?」
「你沒聽見聲音嗎?」
衛青停下動作,仔細聆聽,半晌後納悶地說道:「我沒聽見任何……」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高峻便伸手製止他再說下去。那聲音又響起來了。
聽起來像是呢喃聲。然而並非卻從遠方傳來,而是從近處發出,卻又相當細微,很難聽得清楚。
「夏王啊……」
高峻大吃一驚。這聲音……自己似乎曾經在哪裡聽過。
好像很高亢,卻又非常低沉,宛如浪潮聲一般深遠迴盪。這是……
「宵月……不,梟!」
高峻低頭望向手中的海螺,聲音就是從這裡發出來的。
「夏王……不,是不是該稱你為皇帝?你們的稱呼實在太複雜,我從來沒有搞懂。」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能聽見你的聲音?你在哪裡?」
「大家……?」
衛青慌了手腳,不停問道:「您怎麼了?」
「……你聽不見?」
高峻驚訝地看了看衛青,又看了看海螺。
「只有身上帶著我的記號的人,才能聽見我的聲音。」
「記號?」
「你身上的傷,應該留下了疤痕吧?」
高峻下意識地按住了手臂。當初遭梟砍了一劍,如今雖然早已痊癒,受傷處卻留下了淡褐色的疤痕,形狀有如貓頭鷹的羽毛。
「我現在哪裡也去不了,也沒辦法制造『使部』,只能對你傳送聲音。」
接著梟似乎嘆了口氣。
「因為我被關在監牢裡。唉,真是落魄。」
「監牢?」
「我不是說過嗎?依照規矩,我不能對你們做出任何干涉。咦?沒有說過嗎?好吧,那不重要。總之我現在遭到處罰,被打入了大牢,所以只好請大海螺幫幫忙。」
「你剛剛不是說,你沒有辦法制造『使部』?」
「大海螺不是『使部』,只是幫忙傳遞我的聲音。如今大海螺在你的手裡,它的本體在海中漂盪,將我的聲音傳遞過去。可惜這有個麻煩之處,那就是隨著潮汐的變化,有時聲音傳得過去,有時聲音傳不過去。」
高峻看著大海螺,皺起了眉頭。
「你做這種事,有什麼企圖?難道你光靠聲音,就可以殺死烏妃?」
梟的目的,是將烏妃與其體內的烏同時殺死。
「當然殺不死。但我這個人一旦決定行動,就沒辦法再袖手旁觀。我想要拯救烏。」
梟的口氣雖然讓人有些捉摸不透,卻帶著一絲殷切。
「……但你什麼也做不了。」
「沒錯,所以我想要拜託你。」
「什麼?」
高峻錯愕地說道:
「你要拜託朕殺死烏妃?」
「不,我是要你拯救烏。」
「但這不是……」
「你不想殺死烏妃,而我想拯救烏。畢竟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殺害無辜少女,這個我上次也說過了。既然如此,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好好想一想?」
「有什麼辦法可以拯救烏,但不用殺死烏妃。」
高峻不由得低頭凝視那海螺。海螺的表面漆黑油亮,其上流轉的七彩光澤有如水波搖曳之湖面所反射的月光。
「我相信這也是拯救烏妃的方法……你不是想要救烏妃嗎?」
高峻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沒錯,拯救烏妃脫離痛苦,一直是自己追求的目標。
「……但這麼一來……」
──是否意味著國家將會失去冬王?
將烏封印在烏妃的體內,並且將烏妃隱匿在後宮,是這個國家維持冬、夏雙王並立的條件。如果將烏解放……將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如今的烏,想必已不再是原本的烏;如今的國家,也已不再是冬王、夏王並立的狀態。
──國家必定會陷入一片混亂。
國家的混亂會導致戰爭。高峻垂下頭,閉上了雙眼,眼前彷佛可以看見國家因戰亂而化為焦土的景象。身為皇帝,如何能夠做出這樣的選擇?
梟毫不理會沉默不語的高峻,接著說道:
「你我目標並不互相沖突,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如何讓我們雙方攜手合作。」
「這太荒謬了……」
高峻以手抵著額頭說道:
「連神也束手無策的事情,朕如何能想出解決方法?」
梟哼了一聲。
「人類好像都把我們當成了神,但我根本不懂那是什麼樣的概念。我們能做到一些你們做不到的事情,但你們也能做到我們所做不到的事。對不同種族的對象抱持敬畏之心並非壞事,但如果把我們當成無所不能,那就大錯特錯了。」
「朕也不認為你們無所不能……」
但是雙方的差異,也並非只是種族差異那麼簡單。
「你們有辦法對抗熊的利爪、狼的尖牙嗎?絕對贏不了,對吧?但你們擁有智慧,你們能夠製造器具,並能夠以器具來對抗野獸。我們跟你們的差距,也就只是這種程度而已。當然我們也擁有智慧,但我們的智慧,與你們的智慧在本質上完全不同。例如我們作夢也想不到,香薔會做出那種愚蠢的行為,那麼做沒辦法讓任何人得到好處……不,勉強來說,是隻有欒夕才得到了好處。我們實在無法理解,香薔為什麼會為了一個人的好處,做出這麼愚蠢的事。」
香薔是第一代的烏妃,更是將烏封印在烏妃體內的元兇。
「因此我猜想,或許你們有辦法想出拯救烏的方法……」
真的有那種方法嗎?如果真的有的話……
梟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了。最後他只匆匆留下一句「要退潮了」,整個房間就此迴歸一片寂靜。
高峻壓抑下想要把海螺扔出去的衝動,將海螺放回託盆內,而後深深嘆了一口氣。
「……大家,您沒事吧?」
屏息守候在一旁的衛青戰戰兢兢地問道。
「嗯……」
原本喝了衛青煮的茶之後感覺身心輕盈,此時又變得沉重且疲累不堪。
「抱歉,再幫朕煮些茶吧。這次的別太燙。」
「遵命。」
衛青非但沒有嫌麻煩,反而露出一臉開心的表情,明明煮茶就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高峻看著衛青生火、燒水、煮茶一連串的流暢動作,心靈逐漸回覆平靜。
雖然茶葉都已事先炒好磨碎,但水量跟火候要控制的恰到好處還是需要一定技巧,衛青從以前就是個做事機靈的人,很會掌握事情的細節。
──如果他不是宦官,肯定能夠當一名很好的官員。
高峻偶爾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但從來不曾說出口。就算說了,也無法改變什麼,只是徒增衛青的屈辱感而已。
「……不管是煮茶還是寫字,你都是一教就會。」
「謝謝大家的稱讚。能夠蒙大家教導,是我最快樂的事情。」
「噢?」
「在獲得大家拯救之前,那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沸騰的水聲在房間內迴盪。衛青從鹽台上取了一些鹽,加入釜中。
「我並不後悔成為宦官。就算待在出生的地方,下場也只會比成為宦官更慘。」
衛青似乎察覺了高峻的心思,忽然說了這句話,同時露出了微笑。
那微笑是如此俊美。
「……」
容貌比任何人都俊美的衛青,在成為宦官的雛兒後有著什麼樣的悲慘遭遇,高峻心裡十分清楚。因此高峻一句話也沒說,高峻甚至想像不出來,什麼樣的狀況會比他當上宦官之後的遭遇更慘。
──聽說他出生在青樓之中。
衛青似乎不想提,所以高峻也從不曾過問。
──對了,壽雪好像也是在青樓出生。
過去曾經聽壽雪提起過。在成為家婢前,壽雪一直住在青樓裡,而且母親是一名妓女。
高峻滿懷感慨地看著衛青將茶舀入杯中。壽雪的容貌也很美,雖然五官樣貌與衛青截然不同,但眉目之間的神色有幾分相似之處。最大的共通點,大概就是容貌俊美卻有著不苟言笑的冰冷氛圍吧。
「……朕總覺得你跟壽雪應該能成為知己。」
衛青差點將茶灑了出來。
「大……大家真的是常常口出驚人之語。」
衛青所露出的表情,彷佛臉上寫著「誰要跟那種人當知己」。高峻忍不住哈哈大笑,心裡暗自決定下次也跟壽雪說相同的話,看看她的反應。
屋外又下起了大雨。激烈的雨聲,令人不禁擔心地面的鵝卵石會被強勁的雨滴鑿穿。幸好這樣的大雨通常維持不久,如果連下一整晚的話,恐怕殿舍屋頂的屋瓦全部都會被撞破。
「雨勢這麼大,就算想要出去巡邏也沒有辦法。」
淡海無奈地看著窗外,就連他的聲音,也幾乎完全被雨聲掩蓋住了。除了九九及衣斯哈之外,平常大多待在外頭的溫螢及淡海也因為雨勢太大而進入了殿舍內,使得房間變得有些狹窄。紅翹及桂子在廚房煮著茶,但因被雨水的氣味覆蓋之故,從房間裡完全聞不到茶香。原本正在看書的壽雪抬起了頭,望向窗外。那簡直不像是下雨,像是有人從空中不停地倒水,放眼望去全是水氣煙霧,什麼也看不到。
房間裡頗為昏暗,故燈籠已早早點上了火。這般因下雨而造成的幽暗,與傍晚或黎明時分的昏沉頗不相同,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
九九與衣斯哈在窗邊擺了棋盤,正在下棋。兩個人下棋的動作都有些生澀而僵硬,顯然並不通此道。溫螢及淡海分別站在兩個人的背後,一下子說「應該下在這裡」,一下子又說「這一子下得不好」。不,發表意見的人只有淡海,溫螢大部分時候只是默默看著,只不過偶爾會突然朝淡海說一句「你閉嘴」。
棋盤是高峻所送的,用意似乎是希望壽雪能精進棋藝。壽雪意外發現溫螢的棋藝相當不錯,因此有時會找溫螢當下棋的對手。至於淡海,則因為定性太差,從不曾下到最後的關係,實在很難判斷他到底是強是弱。
壽雪雖然看著書,卻一個字也讀不進腦袋裡。或許是因為雨聲太大的關係,壽雪不知不覺陷入了沉思。大海龜之神、八真教、白妙子、鶴妃……以及捏著之季袖子的那隻小明的白皙手掌。
站在壽雪的立場來看,實在不應該放任那幽鬼這麼存在下去。但小明沒辦法放手,是因為擔心之季的安危,而之季明知道這一點,卻還是無法放下那名為復仇的執迷之心。
──之季想要殺死八真教主?
就好像當初高峻想要殺死皇太后一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高峻想必非常能夠體會之季的心情,而且以高峻的性格,他一定會對之季寄予同情,絕對不會勸他就此罷手。
小明想要阻止之季,然而之季絕對不會輕易善罷甘休,面對這樣的情況,壽雪可說是束手無策。
──明明知道報仇只會帶來空虛。
高峻絕對不會阻止……
壽雪感覺自己有一點理解高峻,卻也明白有個部分是自己絕對無法理解的,那就是深藏在高峻心中的憎恨之火。雖然皇太后已死,這把火卻依然在高峻的心中悶燒,奪走他的生氣,使他有如行屍走肉。
壽雪無法理解高峻的心情。但如果是之季的話,肯定能夠理解吧。
這一點像根針一樣,紮在壽雪的胸口。那種感覺並非不耐煩,也不是痛苦,而是一點點的焦躁,混雜了一點點的寂寥。
──這股莫名其妙的心情到底是什麼?
壽雪站了起來。九九等人不再說話,停下手邊的動作,全部跟著起身。壽雪伸手製止他們,並朝著門口的方向走去。
「雨止矣。」
剛剛那水氣迷濛的滂沱大雨,不知何時竟已停了。槅扇窗外,只剩下翠綠的草葉上還掛著水珠。
「娘娘要去哪裡?」
九九問道。
「洪濤院。」
「出發之前,先派使者過去說一聲吧。」溫螢轉頭望向淡海。
「咦?我去?為什麼不叫衣斯哈?」淡海大聲抱怨。
「衣斯哈走路的速度太慢了。」溫螢指著門口說道:「叫你去,就快去。」
「為什麼是你下命令?」淡海嘴裡咕噥,兩條腿已奔出門外。不愧是淡海,轉眼間已跑得不見人影。
「淡海速度快,娘娘在後面慢慢走,到那邊的時候剛剛好。娘娘,我陪您一起去。」
「可是……娘娘,茶已經快煮好了,您不喝了再去嗎?」
九九轉頭望向廚房。大雨一停,煮茶的芬芳香氣馬上就飄進了房間裡。
「汝等飲之。」
「但是……今天有花娘娘送的蓮子餡包子呢。」
壽雪正走向門口,一聽到這句話,驟然停下了腳步。
「……留下吾份。」
壽雪頓了一下,接著又說道:「亦留下溫螢、淡海之份。」
兩個人走到了洪濤院的院門處,剛好看見淡海走了出來。
「我已經跟他們說了,烏妃娘娘等等就來。」
淡海接著以輕佻的口吻說道:「反正我已經在這裡了,乾脆陪你進去吧?」
「不必,汝可回夜明宮。」
「我可也算是烏妃的護衛。」
「此間有溫螢足矣。」壽雪說道。
「『沒人要』的感覺真是寂寞。」
淡海笑著說道:「哈哈哈,我開……」
「寂寞?」
壽雪不等淡海說完,仰頭看著他說道。
「咦?」
「若是寂寞,可隨吾來。」
壽雪說完這句話後,便跨進了門內,留下淡海錯愕地望著她前行的背影。
跟在後頭的溫螢這時才低聲朝淡海罵道:
「娘娘心地過於善良,你別開她玩笑。」
「……」
淡海只好閉上嘴,默默跟在溫螢後頭。
一名學士站在洪濤院的殿舍前迎接,年紀約莫是四十多歲,神情看起來頗有智慧,正是何明允,他一看到壽雪,立刻作了一揖。壽雪過去曾形容這個人「貌似腦中藏書萬卷」,如今這個評價依然沒有改變。
「令狐之季何在?」壽雪劈頭便問。
明允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想也不想地說道:「請讓微臣帶路。」
一行人穿過走廊,沿路上的學士們突然看見身穿黑衣的妃嬪,全都錯愕地停下腳步。壽雪回想上次來到洪濤院,自己是換上了宦官的服色,自從高峻核發了讓烏妃自由進出後宮的許可證之後,往來各地也變得方便許多,但比起烏妃裝扮,還是假扮成宦官的模樣比較不會引人側目。
明允打開了一間房間的門,房間裡同樣有著一排排的棚架,收藏著各種竹木簡、捲紙及冊子。一名青年站在棚架前,懷裡捧著竹簡,他聞聲轉過了頭,那人正是之季。
「……烏妃娘娘。」
之季趕緊將竹簡放回架上,朝著壽雪行禮。
「有事相詢。」
「是……」
兩人於是隔著矮桌面對面坐下。明允朝壽雪一揖,正要走出房間,但他忽然想到一事,轉頭說道:
「對了,陛下等等也會駕臨。剛剛微臣已先派人通報陛下,烏妃娘娘正在洪濤院內……不過這裡禁止飲食,所以無法奉茶給兩位,請娘娘莫見怪。」
明允輕描淡寫地說完這幾句話,轉身走出了房間。
──高峻等等也會來。
雖然與高峻見面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壽雪實在不想被高峻聽見自己與之季之間的對話。
此時溫螢站在壽雪的背後,淡海則站在門邊。壽雪仰靠在椅背上,凝視著之季──不,正確來說,是凝視著其袖上那隻纖白的手掌。自槅扇窗外透入的淡淡曦照,籠罩著他的上半身。那雪白手指的動作顯得有些嬌怯,卻又緊緊捏著之季的袖子不放,在微弱的陽光照耀下,每一根手指看起來都是如此纖細而柔弱。
「汝……欲殺八真教教主?」
之季垂下了頭,柔和的神情閃過一抹陰霾。
「……微臣也不知道。有時微臣心裡會產生恨不得把他勒死的衝動。他經常向人強調八真教是源自月真教的教派,藉此吸收從前的月真教信徒,來壯大八真教的勢力。但因為受到沙那賣家庇護,州院及使院都不敢輕舉妄動……不,或許州院及使院都早已被籠絡了。無論如何,一定要瓦解八真教才行,否則的話,一定還會出現更多像小明這樣的受害者。但比起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微臣真正的想法,或許只是想把那個男人狠狠折磨一頓,讓他受盡屈辱,滿身都是鮮血,最後再將他殺了……」
之季的聲音低沉而輕柔,沒有一絲一毫的激動,但卻能明顯感覺得出其內心深處沉澱著無可宣洩的恨意。
「除了憎恨之外,微臣的心裡還有懊悔。因為懊悔,所以更加憎恨……」
「何事懊悔?悔汝未能救小明?」
之季垂下頭,緊緊閉上雙眼。
「之……」
壽雪正要繼續說話,房門突然開了。站在門邊的淡海慌忙下跪,隨即溫螢也轉身跪下,之季亦然,唯獨壽雪端坐不動。
進入房中之人正是高峻,後頭還跟著衛青。高峻命眾人平身後,走向矮桌。
「讓朕也參與討論吧?」
高峻朝壽雪問道。他身為皇帝,根本不必特地問這句話,但或許是個性使然,他非常重視這方面的禮節。
「汝可自便。」壽雪答道。高峻於是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之季看了看高峻,又看了看壽雪,顯得有些驚訝。
「汝方才所言懊悔……」壽雪對著之季問道:「所指何事?」
之季垂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半晌後抬頭說道:
「情同兄妹,畢竟不同於真正的兄妹。」
壽雪眨了眨眼睛,問道:「此話何解?」
「微臣一直把小明當成妹妹看待。因此能夠一起被令狐家領養,微臣真的很開心……微臣以為小明會跟微臣一樣開心。微臣以為她仰慕微臣,是把微臣當成了她的哥哥……」
之季說到這裡,忽然露出自嘲的微笑。
「不……其實微臣只是這麼說服自己而已。微臣一直在逃避。其實微臣早已隱隱察覺,卻一直裝作不知道。」
「小明……」壽雪原想要說話,話音卻又戛然而止。因為她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由自己說出口。
「在小明婚事談妥的那天晚上,她對微臣坦白說出了一切。她說她是真心愛著微臣,並非把微臣當成兄長。但是微臣……沒有辦法接受她的愛,小明似乎也知道微臣不會接納她,所以也並不打算抗拒這樁婚事。到了隔天,她就出嫁了,彷佛昨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之季捧住了自己的頭,接著說道:
「那天晚上,微臣是不是應該答應娶她?如果微臣能夠阻止那樁婚事,小明就不會死了。但是……微臣無法欺騙自己……」
之季發出了呻吟,彷佛想要嘔出鬱積在心頭的沉澱物。
「小明是微臣的妹妹……對微臣來說……她就只是妹妹……」
這件事,想必讓之季長期受盡了內心煎熬。如果能夠接納小明的愛,或許小明根本不會慘死,但之季心裡,只把小明當成了妹妹……
壽雪回想起了已經過世的鵲妃。
天底下既有愛著親哥哥的妹妹,也有無法去愛乾妹妹的哥哥。
──真是造化弄人。
難道之季只要接納小明的愛,就能過幸福美滿的日子嗎?不,當然沒有那回事。但是之季在拒絕了小明之後,卻必須承受懊悔的煎熬,壽雪非常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悔而生怨,怨而生恨。故此恨如影隨形,永難解脫?」
之季緩緩搖頭說道:
「微臣也說不上來。微臣並不是為了擺脫懊悔,才故意心懷怨恨。但是在怨恨的背後,卻也混雜著懊悔。」
壽雪望向之季袖子上的那隻手。白皙的手指此刻動也不動,只是緊捏著袖子。
「就算擺脫了懊悔,也擺脫不了憎恨。」
高峻忽地喃喃說道。他轉頭望向透著微弱光線的槅扇窗,接著說道:
「憎恨會一直存在於心中,就算失去了可憎恨之人,也無法獲得解脫。」
高峻的聲音蕭瑟而寂寥,有如在冬天的樹林中吹拂而過的寒風。
「就好像深埋在土裡的火苗,會在空蕩蕩的心中永無止境地悶燒著。」
──那憎恨的星火,遲早會將高峻的一切燃燒殆盡。
壽雪驀然感到一陣恐懼,身體微微顫抖。
「深埋在土裡的火苗……陛下這形容真是貼切。微臣的心裡,確實有一把火在燃燒著……那把火深埋在心中,就算殺死憎恨的對象,也無法澆熄這憎恨之火。」
之季將左手伸向拉著右手袖子的那隻手掌。
「對不起,小明。我沒辦法消除你的不安。所以……讓我們繼續在一起吧。直到你心滿意足為止。」
微弱光線照耀下,兩隻手掌交疊在一起。
之季朝著壽雪低頭鞠躬,說道:「真的非常抱歉,煩勞娘娘為微臣的事煩心,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
「區區小事……」壽雪移開了視線。
高峻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除了衣服摩擦聲之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之季,關於八真教的事,朕有幾句話想要問你。」高峻說完這句話,便朝門口走去。
「是。」之季趕緊起身,跟在高峻身後。壽雪依然坐著不動,看著兩人走出門外。
──這種感覺是什麼?
胸中的深處彷佛有一團灼熱的物體,像是蜷伏於暗處的蛇開始緩緩爬動,又像是一團混濁的泥漿被人從底部不停攪動。
──我永遠不會知道,只有那兩個人才知道的秘密……不,應該說是隻有之季才知道的秘密。
現在不知道,以後大概也不會知道。
「娘娘……」
溫螢的聲音,讓壽雪回過神來。
「要不要回去了?」
「啊……嗯……」
壽雪點點頭,起身走向門口。站在門邊的淡海低聲問道:
「你還好嗎?」
壽雪仰頭望向淡海。他的表情相當認真,不像平常那樣輕浮。
「無妨。」
壽雪應了一聲,走出門外。為什麼淡海會問那樣的問題?為什麼自己會那樣回答?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夜明宮的周圍受到杜鵑花及椨樹林環繞。每年到了雨季,樹林就會綠意大增,冒出無數嫩芽,彷佛每一棵樹都在歡喜高歌。淡海朝著夜明宮的方向前進,沒有發出半點腳步聲,往頭頂上方一看,便是鬱郁蒼蒼的枝葉,星烏帶著刺耳的鳴叫聲振翅飛過。
淡海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流,驀然停下腳步,下一瞬間,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柄白晃晃的刀刃。淡海朝著那映照出葉影的光滑刀刃只是一瞥,接著便將視線移向左方。只見溫螢手持匕首,佇立在樹後。
「好危險,你幹什麼?」
「你剛剛跟誰見面?」
溫螢的臉色異常嚴峻,似乎並不打算放下手中的匕首。
「……其他宮的宮女。你也知道打探消息是我的看家本領,我想幫忙探聽一些消息。」
「那個宮女是雲中書令的眼線。」
淡海的嘴角微微上揚。
「我就知道,你全都看到了。」
「你也是眼線?」
「不,我不是任何人的間諜……如果我這麼說,你會相信嗎?」
溫螢往前踏出一步,刺出手中的匕首。淡海迅速閃過,抓住溫螢的手腕,接著腳下一勾,後者應聲而倒。接著淡海迅速上前,奪下其手中的匕首,並將他的身體緊緊壓住,同時以匕首抵住溫螢的喉嚨。
溫螢望向淡海,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擅長射箭,並不代表我不擅長格鬥。」
溫螢一臉懊惱地皺眉說道:
「……像你這種奸詐狡猾的傢伙,有誰會相信你?」
「不讓人看穿底細,是我們的保身之道,不是嗎?我真的不是間諜,如果我要出賣你們,我一定會做得天衣無縫,不會被你抓到狐狸尾巴。」
溫螢瞪著淡海,臉上依然帶著懷疑之色。淡海伸手到溫螢的懷裡掏摸,取出匕首的劍鞘,將匕首插回鞘內,接著將匕首還給溫螢,同時向後退開。
「我見那宮女,是為了打探雲中書令的內情。你應該也很想知道雲中書令在打什麼算盤,不是嗎?」
「……你拿什麼情報跟她交換?」
「雲中書令想要知道烏妃的底細,我隨口說了一些跟烏妃有關的事情。」
「哪些事情?」
「例如鴦妃很喜歡她,上次鴦妃還帶了繪捲來跟她一起看什麼的。讓雲中書令知道孫女跟烏妃交情不錯,總好過讓他以為孫女和烏妃是敵對關係,對吧?」
溫螢目不轉睛地看著淡海,說道:
「……所以你這麼做,都是為了娘娘?」
「我是娘娘的護衛,不會做出對娘娘不利的事情。」
溫螢以質疑的眼神凝視淡海,半晌後吐了口氣,說道:
「好吧,那就好。」
「上次你是不是被衛內常侍罵了?他問你到底是誰的宦官,對吧?」
「我當然是大家的宦官,只是現在擔任娘娘的護衛。」
「是嗎?」淡海笑著說道:「我猜衛內常侍一定是氣壞了。否則的話,他也不會故意派我來跟你搭檔……不過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淡海轉頭望向夜明宮的方向。樹梢的上方,可看見漆黑的屋頂甍瓦。
「你說得沒錯,娘娘心地太善良了。怪不得你會這麼護著她……其實我也一樣。」
淡海頓了一下,接著呢喃說道:
「心地善良,沒有防備心,感覺隨時會遇上危險……對吧?」
溫螢只是默默聽著,沒有應話。
「像我們這種人,不管有沒有當宦官,都不會有人把我們當人看,對吧?我本來是個盜賊,後來因為犯了愚蠢的錯誤,被人逮住了,他們覺得我的長相還不錯,所以把我賣給仲介商人,於是我就被送到了這裡來,講得難聽一點,不過就是個雜碎。但我相信不管我是皇族、盜賊還是宦官,娘娘對我的關心都不會有所改變。」
淡海看著那漆黑的甍瓦,接著說道:
「就算是像我這樣的雜碎,也會希望像娘娘這樣的人能夠活得幸福。」
溫螢也跟著望向夜明宮,輕聲道:「我明白。」
「不過我並不像你這樣忠肝義膽,我只是希望被娘娘喜歡而已。」
溫螢皺起眉頭,說道:「什麼?」
「你的目的是為娘娘盡忠,我的目的只是受娘娘寵愛。」
「……」
溫螢似乎無法理解淡海的話中之意,只是對著後者露出了一臉輕蔑的神情,便不再多說什麼了。
「……結果呢?」兩人一同走向夜明宮,溫螢問道:「你從那宮女的口中,問出什麼雲中書令的內情了嗎?」
「那當然。不過這件事與其告訴娘娘,或許更適合告訴大家。」
「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是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事。不過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我也搞不太清楚。」
淡海接著壓低了聲音說道:
「那宮女說,雲中書令最近一直在蒐集賀州的消息。雲中書令靠著泊鶴宮內的眼線,探聽鶴妃的父親朝陽的事,聽說連平常出入宅邸的店鋪商人及貿易商人都要調查個一清二楚。理由我不清楚,或許大家知道也不一定,看來雲中書令並非像過去一樣,只是想掌握妃嬪們的狀況而已……這背後可能有著更大的圖謀。」
溫螢撫摸著下巴,面色凝重地說道:「泊鶴宮那個地方……一直有些古怪。」
「鶴妃在後宮裡的評價也很兩極,有人說她是個慷慨大方的妃子,也有人說她讓人心裡發毛。」
「讓人心裡發毛?」
「她心裡在想什麼,沒有人看得出來。」
一陣風在樹林裡穿梭而過,那陣風不僅溫熱、潮溼,而且給人一種沉重的感覺。淡海抬頭望著天空,灰色的雲層幾乎掩蓋了整片天際,那顏色與宦官的長袍如出一轍。
「趁下雨之前,我們快進屋去吧。」
淡海一邊催促溫螢,一邊拔腿奔跑。
打從天黑之前,花街的大道上便已燈火通明,懸掛在院門下方的燈籠,不斷閃爍著熠熠光芒。一群臉上塗抹著冰冷白色粉膏的妓女們,正為了打發時間而不停撥弄著琵琶弦,如果是在冬天,這個時候想必每一間青樓都已開始招攬客人,但此時是夏天,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山,再加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更是讓整條花街上的尋芳客寥寥可數。街上空空蕩蕩,青樓裡亦冷冷清清。
衛青披著防雨的大衣,以領子遮掩口鼻,在花街上快步前進。
──沒想到自己還有踏入這個地方的一天。
衛青雙眉緊蹙,低著頭不斷邁步。這裡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如果隨便露臉,搞不好會被人認出來。
衛青出生在一間瀰漫著粉膏氣味與汗臭味的青樓裡,母親是號稱擁有青樓第一美貌的妓女,父親則是經常捧場的有錢大爺。聽說父親曾答應幫母親贖身,迎娶母親為妾,但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母親也因為羞憤而取剃刀自戕而死。衛青對孩提時代的唯一記憶,就只有粉膏氣味、汗臭味及刺鼻的血腥味。
變成了孤兒的衛青,除了成為男娼之外別無生存之道。坊間稱妓女為「鴇」,稱男娼為「鴨」,另將年紀幼小的男娼戲稱為「雛兒」。衛青拒絕成為男娼,寧願淨身進宮當宦官。然而進了宮之後衛青才得知,年幼的宦官同樣被稱為「雛兒」,而且師父們對衛青做的事,幾乎和對待男娼沒有什麼不同。年幼的衛青因為面容姣好,成了師父們眼中凌辱的肥羊,衛青不堪其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逃了出來,在宮裡漫無目的地亂竄,最後遇上了高峻。
由於記憶已經模糊,衛青不太確定自己是在哪裡遇見了高峻──或許是泊鶴宮吧,那裡是高峻的母親生前所居住之處。高峻看見全身傷痕累累且幾乎一絲不掛的衛青,什麼也沒有多問,立刻將衛青隱匿在身邊,後來還設法安排讓衛青成為自己的隨行宦官。直到今天,高峻依然不曾詢問衛青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衛青這個姓跟名,都是高峻取的,自己拋棄了原本的姓名,這輩子再也不打算使用。
對衛青來說,高峻不僅是唯一的主人,而且是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主人。因此在面對有可能讓主人的地位受到威脅的壽雪時,他總是感到既擔心又焦躁。然而直到最近他才領悟,自己討厭壽雪還有其他的理由。
因為壽雪是高峻的朋友。
那是衛青絕對不可能擁有的關係。衛青是高峻的奴僕,這是衛青自己所選擇的路。對衛青而言,高峻是救命恩人,是賜給了自己姓名的再生父母,是必須打從心底崇敬的對象,自己與高峻,絕對不可能變成對等的關係。
然而在之季出現後,衛青感覺自己的心情越來越不平靜。與之季相處時的高峻,看起來是如此悠閒而愜意,那想必是因為之季從不在高峻的面前表現出拘謹態度的關係。之季過去一直是在地方上任官,不像宮城內的官吏那麼注重禮節,這反而讓高峻感覺到輕鬆自在。
這是衛青絕對做不到的事情。自從明白了這點之後,衛青才驚覺自己對壽雪抱持著一股類似嫉妒的感情。
自己只能是高峻最忠實的奴僕,無法成為高峻的朋友。絕對不可能。
衛青當然並不後悔成為高峻的隨行宦官,只是感覺到一絲苦澀的落寞感在胸中擴散……如此而已。
衛青拉著大衣的領口,快步往前疾行,他的路徑逐漸偏離了大道,進入暗巷中,朝著目的地的青樓前進。
在巷子的轉角處,有一家小規模的青樓。雖然建築因老舊而泛黑,但看起來乾淨整潔,屋門附近及院門都經過細心打掃,暗巷裡的青樓能夠維持得這麼幹淨,算是頗為罕見。
雖然已開了門,但看起來相當冷清,似乎還沒有客人。衛青從懸吊著燈籠的正面大門繞到屋後,從後門往屋內窺望,門內似乎是廚房,昏暗的燈火下,一名少女正坐在灶前生火。衛青朝少女喊道:
「叨擾。」
少女吃驚地轉頭,一看見衛青的臉,更是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少女的年紀看起來約十五、六歲。
「聽說這裡有位代筆師傅?我想請他寫封信。」
少女毫無反應,只是看著衛青的臉發愣,衛青又說了一遍。
「啊,代筆的老爺爺?好、好……」少女終於像是聽懂了。
「你等一下,他在裡面,就在後頭而已。」
少女跳了起來,朝著屋內奔去,衛青趕緊跟上。屋子並不大,所謂的「後頭」也只是幾步路之遙。
「封爺爺,有代筆的客人!」
少女一邊以拉長的聲音大喊,一邊拉開一扇房門。
房間內相當狹窄,光是桌子及床鋪便已幾乎佔據了整個空間,房間的另一頭有扇槅扇窗,光線自窗外透入,照亮了房內。一名老人獨自坐在桌前,那老人骨瘦如柴,雖然看起來頗有精神,但畢竟難掩蒼老感,稱不上矍鑠。
衛青默默將少女推向一旁,走進房內,站在老人的面前。老人向後縮了縮,以一臉驚恐的眼神仰望衛青。這老人就是衛青這陣子一直在尋找的人物。
「沒想到你竟然連假名也沒用,封一行。」
老人想要起身,衛青將他的肩膀按住,威脅道:「別施展巫術,以免罪上加罪。」
封一邊呻吟,一邊重新坐了下來,他似乎原本膝蓋就不太好,此時痛苦地皺起了眉頭。少女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衛青轉頭朝她說道:「我們是老朋友了,麻煩你先出去,讓我們私下聊聊。」
少女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點頭。不過她轉身離開時,並沒有將門關上,或許是擔心如果關上門,封會有危險吧。沒想到這個少女還挺機靈。
衛青低頭看著封。沒想到封一行竟是這麼個弱不禁風的老人。此刻他臉上毫無血色,身體微微顫抖,令衛青不禁有些驚訝。將宵月送進後宮的人物,竟然是這樣的佝僂老者。
「封一行,關於你的底細,我們已查得一清二楚。你是前朝皇帝的御用巫術師,更是欒冰月的老師,對吧?」
封一行原本似乎想要辯解,但他最後還是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衛青皺眉說道:
「為什麼你沒有逃出京師?就算躲在這種門可羅雀的青樓裡,也遲早會被發現,你心裡應該很清楚。」
封一臉沮喪地垂首說道:
「……老夫已經沒有逃走的體力。」
聲音沙啞,有如病懨懨的呻吟聲。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主動投案?」
衛青哼了一聲,說道:「到頭來,終究是怕死?」
封聽到「死」字,縮了縮身子。衛青蹙眉說道:
「……我最討厭像你這種人。從頭到尾都躲在暗處,假裝沒自己的事情。你可知道魚泳已經死了?」
封抬起了頭,滿臉驚愕之色。
「並非遭到處刑,而是自我了斷。為了將宵月送進後宮一事,他一肩扛下了責任,可說是非常了不起。」
言下之意,自然是譏諷封一行的膽小畏事。封臉色鐵青地低下了頭。
「啊啊……魚泳……老夫對不起你……」
封以兩手捂住臉,哽咽了起來。衛青再度皺起眉頭。
「老夫……真的不知道……宵月潛入後宮是為了暗殺烏妃。要是知道的話,老夫絕對不會將他帶來京師。原本老夫已抱定了主意,此生不再踏入京師一步。」
「不再踏入京師?為什麼?」
「欒朝覆滅之際……老夫逃出了京師。老夫實在沒有臉面對欒家的宗廟……」
衛青恍然大悟。前朝對於巫術師非常信任重用,但是到了炎帝登基後,這些巫術師大多不是遭處死,就是遭逐出京師。
「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對欒冰月見死不救?真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衛青不屑地說道。而封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了起來,衛青實在不明白,像這種人怎麼能當上皇帝的御用巫術師,而且還是欒冰月的老師。難道他的巫術真的有那麼高明?
衛青不耐煩地嘆了口氣。
「我很想立刻將你處死,可惜大家還有話要問你,只好把你帶回宮城。」
封全身一震,抬頭問道:
「要問我什麼話?」
「你所知道的一切。關於巫術的事,關於前朝的事,關於巫術師的職責……」
封眨了眨眼睛,眼淚和鼻水不停流下。衛青皺著眉頭,從懷裡掏出一條手帕,扔到封的膝蓋上。
「真是難看,快把臉擦一擦。」
封拿起手帕,抹去眼淚。「巫……巫術師……」擤了數次鼻子之後,封一行抬頭說道:
「巫術師之術,乃是自古以來代代相傳的奇術。巫術師不同於巫覡或神官,其起源可追溯至太古時期,其術乃是由神明所親授。雖然如今的巫術師已與路旁算命占卜之徒無異,但在古代卻是肩負起了侍奉君王、守護社稷的重責大任。」
封一行說得頭頭是道,語氣中充滿了自信,與剛剛那宛如槁木死灰般的態度截然不同。或許在他的心中,還殘留著從前侍奉皇帝時的威嚴吧。衛青只是默默聽著。
「巫術師之術源自於鰲神。鰲神誕生於遭切割後流放海中的大海龜之神,在古代受到杼朝祭祀……」
「等等,你這些話,到了大家面前再說吧。我先把你帶回宮城……」
衛青阻止封再說下去,伸手將他拉起,封一行一閉上嘴,登時又變回剛剛那暮氣沉沉的老人。衛青拉著他的手腕,他踉踉蹌蹌地起身,跟著衛青走向房門口。剛剛那廚房的少女憂心忡忡地站在門外窺望,少女的身旁多了一名中年婦人,看起來像是鴇母4。
那鴇母一看就知道是妓女出身,臉上皮膚雖然鬆弛下垂,卻依然風韻猶存。她以一雙臃腫的眼睛看著衛青說道:
「他年紀這麼大了,你就高抬貴手吧,別太折磨他。」
鴇母的年紀雖然未入老境,聲音卻相當沙啞,若不是年輕時喝太多酒,就是唱太多歌。
「這個人是朝廷欽犯,你們故意隱匿,也脫不了關係。」衛青厲聲說道。
封趕緊搖頭:「不,她們什麼也不知道……」
「我是不清楚這老爺爺犯了什麼罪,但這一帶幾乎每個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過去,誰能管得了那麼多?何況這老爺爺幫我們代筆寫信,幫了我們不少忙。」
鴇母一邊說,眼睛一邊朝著衛青上下打量,宛如是在品評商品一般。衛青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忽然將頭歪向一邊,連同頭上鬆垮垮的髮髻也跟著垂了下來。
「你是……雀兒?」
衛青霎時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就知道,果然是你。那種強硬又冷酷的性格,以及那張讓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的俊美臉孔,真的跟你媽媽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打從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的臉美得不像話。」
鴇母滿臉懷舊之情,笑著說道:
「我記得你後來跑去當宦官了?從你媽媽過世到今天,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你還記得我嗎?當年我跟你媽媽在同一個院子裡接客,我雖然只是個三流貨色,但也有一些固定的客人。說起來你媽媽的一生真是讓人鼻酸,明明是第一等名妓,卻被那種男人騙得團團轉。你媽媽為那男人生了孩子,沒想到他卻移情別戀,看上別的妓女,把你媽媽給拋棄了。像那種男人,真的壞到了骨子裡。」
鴇母一張嘴滔滔不絕地說著。衛青調勻呼吸,恢復了冷靜,便要邁步離開。
「對了,你知道嗎?那個男人移情別戀的妓女……好像叫鶲玉來著……那女人後來被砍頭了呢。到底是什麼罪名,我也不知道,只記得那天來了好多南衙的官兵,把她抓走了。不過是逮捕區區一個妓女,竟然出動了南衙的官兵,那天真的嚇死我了……鶲玉待的那間青樓,後來也被勒令停業了……」
衛青驟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鴇母。鴇母嚇得退了一步,說道:「怎……怎麼了?」
「……那個名叫鶲玉的妓女……有孩子嗎?」
「咦?應該沒有吧……不,等等……好像聽說有個孩子。不過很多妓女都有這樣的傳聞,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
「當時我還聽說,那個男人要幫她贖身呢。到頭來,就跟你媽媽情況一模一樣。只要女人一懷孕,那個男人就會說要幫她贖身……啊,這麼說來,鶲玉應該也懷了那個男人的孩子。那個殺千刀的男人,到處讓妓女為他生孩子。你知道那男人後來怎麼了嗎?他被一個妓女拿刀子刺死了,這就叫現世報吧。」
鴇母發出了沙啞的笑聲。衛青不再說話,架著封一行走出了房間,幾名妓女躲在樓梯的陰暗處,不安地朝這裡探頭探腦。衛青走向後門,通過廚房後,來到了屋外,他所安排的馬車,就停在花街的街角處。當初安排馬車,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封一行的雙腿不良於行,要徒步將他帶回宮城恐怕不太容易。
衛青綁住封的雙手,讓他坐上馬車。馬車沿著大路,朝城門的方向前進,然而還沒抵達城門,竟然下起了大雨。車篷上不斷傳來雨滴拍打的激烈聲響,衛青坐在馬車內,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簡直像是將封當成了不存在。
衛青將封帶進了後宮內侍省其中一間房間裡,這房間原本只是倉庫,衛青派人打掃乾淨後,又搬進了一點簡單的傢俱。
「只要你乖乖回答問題,目前上頭暫時不會處罰你。但如果你試圖逃跑,我們會立刻將你處刑。」
衛青如此威脅完之後,便離開了內侍省。外頭的雨勢稍微減弱了一些,衛青將大衣罩在頭上,從後宮前往內廷,從大衣上滑落的雨滴,沾溼了他的臉。此刻周圍一片昏暗,不知道是太陽已下山,還是天空烏雲密佈的關係。
衛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方來。當回過神來,衛青發現自己已進入了杜鵑花與椨樹的樹林之中,這裡正是夜明宮外的樹林。雨水打在枝葉上,發出鼕鼕聲響,宛如初學者打鼓的聲音。
衛青倚靠著椨樹的樹幹,仰望遠方那漆黑的甍瓦。明明雨下得這麼大,鼻中卻隱約還殘留著妓女們化妝用的粉膏氣味──那氣味噁心至極。今天沒有遇到進出青樓的嫖客,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到青樓買女人,甚至是買少年的嫖客所散發出的氣味,比粉膏的味道更加令人作嘔。從前的衛青,天真地以為只要當上宦官,就可以從此過著與性無關的生活,但實際當上宦官之後,衛青才明白原來宦官的性慾比一般人更加變態。明明已經捨棄了性別,為什麼還如此執著於肉慾?自從遇見了師父的那天晚上起,衛青嚐到了絕望的滋味。
師父那沾滿了汗水的手掌及溼滑的舌頭在自己身上蠕動的感覺,如今依然清楚地烙印在衛青的腦海裡──他忍不住吐了出來。雖然已經是超過十年之前的事情,那感覺依然在心中揮之不去。從那天晚上起,他的心便已死了,直到遇見高峻之後,才逐漸有了生氣。
衛青倚靠著樹幹,持續著淺促的呼吸,過了半晌之後,終於恢復了冷靜。而在寂靜無聲的的樹林中,身旁驀然響起的腳步聲,讓他警戒地抬起頭。
「……衛青?」
手持燭台的壽雪,就站在他面前。此時雨已停了,昏暗的樹林裡再次瀰漫著一股悶熱的溼氣,衛青卻感覺自己的手指已經凍結。
「溫螢見汝神色有異,特來報吾。」
壽雪的身後不遠處,有一道人影微微動了一下,那多半是溫螢吧。他見衛青愣愣地站在這種地方,還一度嘔吐,當然會認為不對勁。衛青心裡暗想,為什麼他不過來詢問狀況,卻向壽雪回報?
──因為自己剛剛的神情,令他不敢貿然靠近?
難道自己所受到的打擊真的這麼大?這個打擊,並非因為從前當雛兒時的記憶重上心頭。衛青伸出手背,在嘴角上一抹,低頭望向壽雪,在燭台燈火照耀下,少女那白皙的臉孔與自己毫無相似之處。
──難道兩人剛好都是像母親?
這樣詭異的想法浮上心頭,但衛青立即激烈地加以否定。兩人的母親都是妓女,父親是誰根本難以確認,更何況壽雪的母親也不見得就是那個鶲玉。
「……烏妃娘娘,你還記得你母親叫什麼名字嗎?我說的不是真正的名字,而是賣身時的花名。」
壽雪一臉狐疑地皺起眉頭,但還是坦白說道:
「吾但知母親名喚鶲玉,其他不知。」
「……父親呢?」
「一無所知。」
衛青閉上雙眼,嘆了口氣。
「何故問吾此事?」
「沒什麼……因為下大雨的關係,我走錯了路,失禮莫怪。」衛青轉身就走。
「且住。」壽雪將衛青叫住,遞出一條手帕。
「可以此巾拭臉。」
衛青驀然回想起自己剛剛朝著封一行扔出手帕的那一幕,心中突然一驚。
──難道自己也流淚了?
淚水滑過了自己的臉頰,自己竟渾然不知。衛青拉起大衣,幾乎遮住整張臉。
「……這只是雨水。」
雖然牽強,壽雪卻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點頭。衛青接過手帕,抹了抹臉。
「天色已暗,汝可持此歸。」
壽雪將燭台塞進衛青的手裡,便轉過了身,朝著夜明宮的方向邁步。衛青愣愣地看著她那身穿黑衣的背影。
──她跟大家一樣,什麼話也沒問。
衛青再次以手帕擦拭眼角。
──那又怎麼樣?
壽雪這個人本來就是這樣的個性,這是他早知道的事,就算兩人的父親相同,又代表什麼意義?
自己的主人是高峻。只要壽雪有可能對高峻造成威脅,她就是自己所厭惡防範的對象。
然而卻正是壽雪所給的燭台,照亮了此時眼前陰暗的道路。
衛青愣愣地看著手帕,半晌後將其塞進了懷中。
1 木匠。
2 冶鐵工人。
3 淡紫灰色。
4 青樓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