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水面之下

雨夜之訪

第三卷 水面之下  雨夜之訪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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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源:沒人搶的話就自封義妹生活單推人的宇宙Asuka

 錄入:對把圖源寫很長感到抱歉的宇宙Asuka

 在死寂的夜裡,我在深海之中靜靜地等待著。

 衣斯哈在深夜裡驀然驚醒。他悄悄坐了起來,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剛剛好像作了一個惡夢,此時只覺得口乾舌燥。入睡前窗外傳來的絲絲雨聲,如今已聽不見了,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雨後特有的潮溼氣息。

 ──那跟大海的氣味頗不相同。

 不是那種帶了點腥味,又溼又黏的潮水氣味。衣斯哈環抱膝蓋,坐在床上,像這樣在半夜醒來,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因為那會讓自己感到既寂寞又悲傷。故鄉的回憶,以及被迫成為宦官的記憶,不斷在腦海裡激盪、盤繞,令衣斯哈感覺胸口彷佛壓了重石。少年感到呼吸困難,不由得將額頭抵在膝蓋上,偷偷哽咽啜泣。

 「……睡不著嗎?」

 黑暗中響起了聲音,隔壁床的溫螢似乎也坐了起來。溫螢的職級雖然高於衣斯哈,但在這夜明宮,兩人被分配在相同的房間。

 少年趕緊道歉:「對不起,把溫螢哥吵醒了。」

 房間裡完全沒有亮光,不用擔心會被看見自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模樣,但說起話來卻無可避免地帶了一點鼻音,衣斯哈感覺得出來,溫螢正默默看著自己。而後溫螢翻身下床,走出了房門。衣斯哈心中惴惴,擔心惹惱了他,但片刻之後,溫螢又走回了房內。

 只見溫螢的手上拿著燭台,微微搖曳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孔。

 「喝吧。」

 溫螢遞出了一杯水,似乎是從廚房的水甕舀來的。

 「應該口渴了吧?」

 「謝……謝謝溫螢哥。」

 為什麼溫螢哥會知道自己口渴呢?衣斯哈抱著滿腹的疑問喝了水,乾涸的喉嚨獲得滋潤後,頓時感覺舒服了不少。

 「剛當上宦官,每個人都會作惡夢。」溫螢淡淡說道。

 溫螢雖英姿俊美,言行舉止卻散發出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酷,衣斯哈每次和他交談都會緊張不已。然而他的嘴角有時會露出若有似無的溫柔微笑,證明他是個心地仁慈的人。

 「溫螢哥,你當年也是這樣嗎?」

 然而溫螢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吹熄了蠟燭,房內再度歸於一片漆黑,一縷白煙自燭芯裊裊上升,不一會兒便消失了,只餘煙氣與水氣混雜在一起的氣味。衣斯哈聽見溫螢躺回床上的聲音,於是也躺了下來。那杯水在滋潤了喉嚨之後,彷佛滲透到了胸口的每個角落,讓緊繃的心靈獲得舒緩,他感覺眼皮逐漸變得沉重,彷佛置身在波濤之間,逐漸進入夢鄉,故鄉的景象在波浪中忽隱忽現。

 衣斯哈看見了父母,看見了村莊的故老們。他回想起在那暴風雨的日子,自己坐在火爐邊,聽著不斷撞擊著門板的風聲;回想起在暴風雨結束之後,宛如撒上了銀粉的滿天星辰;回想起故老們所說的那些古老傳說:由神只的身體遭切割而形成的諸島、漂流至海灣的迷途之魂、自星河不斷墜落的新生命。

 鄰居家剛出生的孩子,不曉得是否健健康康地長大了?兄弟姊妹們不曉得過得好不好?從小一起長大的阿俞拉,不曉得此刻正在做什麼?

 雨似乎停了。壽雪望向槅扇窗,此時入夜已深,窗槅的另一頭是一片深邃的靛藍色,夜晚的空氣中瀰漫著水氣。每年進入雨季之後,總是會有一段時期經常下雨,但這種日子並不會持續太長的時間。雨停之後,泥土與草木都顯得生意盎然,就連黑暗也不例外,彷佛整個世界充塞著生命的氣息──然而壽雪並不喜歡這個季節。不,嚴格說來不喜歡這個季節的是烏漣娘娘。

 壽雪望向小几,心中正充滿了疑竇。從剛剛到現在,壽雪已不知注視著幾面多久的時間,几上擺著兩串黑珍珠首飾,珍珠的漆黑表面在光線的照耀下,會隱隱泛出七彩的紋路。

 這些黑珍珠其實是「梟」所遺留下的羽毛。說得更明白一點,是梟製造出的宵月所幻化而成,當初宵月變成了大量的羽毛,壽雪將羽毛收集起來,裝進了麻袋裡。沒想到過了一晚,羽毛竟然變成了黑珍珠,壽雪於是委託少府監1,將黑珍珠串成了首飾。

 當初梟曾說過,他是從大海的泡沫中生出來的。難道是因為來自大海,所以變成了珍珠?壽雪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嘆了一口氣,將珍珠放入螺鈿盒中後,收進了櫥櫃裡。她心底也明白,就算再看下去,也不可能看出個所以然來。

 壽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是「烏」?是「壽雪」?抑或是兩者的混合體?烏來自遙遠的幽宮,而這裡是流放犯罪神只的禁忌之島,烏被封印在自己的體內,沒有辦法逃脫。她就像是關住烏的容器,正如同梟所製造出的那個名為宵月的人偶,如果自己的軀體碎裂,是否也會像宵月一樣變成鳥羽,接著化為珍珠?

 壽雪不禁揚起了嘴角。每當夜闌人靜,讓侍女九九退下之後,她總是會感覺到一股難以承受的空虛感,抵在自己的胸口。寂寞還可以忍受,空虛卻是椎心蝕骨。現在是因為還有九九等人陪伴在身邊,自己才沒有被那可怕的空虛感吞噬,因此明知道這違背了麗孃的吩咐,壽雪還是無法放手。

 窩在壽雪腳邊的星星忽抬起了頭。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壽雪轉頭望向門口。星星開始振翅喧噪,而後她伸出手掌輕輕一翻,門扉應聲而開,門外之人,顯然是有求於烏妃的訪客。

 如今壽雪深深明白為什麼歷代烏妃會願意花時間為後宮的妃嬪、婢侍及宦官們解決各種問題,說穿了,不過是希望與世人有所交流罷了。烏妃連自己的心靈也捉摸不透,而且還不能與任何人結交往來,如果能夠幫他人一點忙,至少還能與這世間稍有聯繫,不至於完全陷入孤獨之中。

 「欲……欲求烏妃娘娘相助……」

 站在門外的女人發現自己還沒開口之前,那門就開了,嚇得有些不知所措。

 「可速入。」

 壽雪坐在椅子上,女人環顧左右,戰戰兢兢地走到她對面的椅子坐下。她的襦裙是上等絲綢縫製而成,腰帶上掛著白珊瑚佩飾,佩飾上又垂吊著堇紫色飾繩,從穿著來看,女人應該是某宮的侍女。

 「我是泊鶴宮的鶴妃的侍女,姓紀,名泉女。」

 侍女報上了姓名。這侍女有著纖瘦的身材、細長的臉孔及蒼白的皮膚,只見她雙手緊緊交握在胸前,身體微微打顫。

 「……何事求吾?」壽雪問道。

 泉女深吸一口氣,遲疑了半晌,不停左右張望後,忽然露出了哀求的眼神。

 「我被幽鬼纏身。」

 因為雙手緊握的關係,她的指甲陷入了肉中。或許是為了讓自己恢復冷靜,她閉上雙眼,做了幾次深呼吸,同時伸手撫摸白珊瑚佩飾。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調勻了呼吸,開口說道:

 「……每到下雨的夜晚,那個幽鬼就會來到我的房門口。他不會敲門,也不會走進我的房間,就只是站在門外。或許娘娘會感到好奇,不明白我為什麼知道幽鬼來了,理由就在於腳步聲。那聽起來像是走在雨中的腳步聲,會啪㗳、啪㗳地朝我的房間靠近,最後停在房門外,等到雨一停,那幽鬼就會消失,只在地上留下一灘水窪。我敢肯定,那絕對不是活人。有好幾次我實在按捺不住,從槅扇窗偷偷往外看,只看到黑色的影子,卻看不清楚那幽鬼的模樣。明明近在咫尺,看起來卻是朦朦朧朧,只勉強看得出那幽鬼的兩腳穿著長靴。除此之外,就只能看見那幽鬼的衣襬不斷滴著水,不管再怎麼細看,就是無法看清楚那幽鬼的長相,臉孔好像罩著一層陰影……」

 泉女以顫抖的聲音一鼓作氣說完後,深吁了一口氣,嬌瘦的肩膀劇烈起伏。在說話的過程中,她不停撫摸著腰際的白珊瑚,似乎是手指不做點事情,就沒有辦法保持冷靜。而那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神情,或許正是受幽鬼糾纏所導致,原本應該頗具魅力的一對鳳眼,此時看起來卻是又紅又腫,佈滿了血絲。

 壽雪凝視著泉女好一會兒,開口問道:

 「汝受此幽鬼纏身,已幾多時?」

 「從我離開家鄉,前來京師途中的第一個雨夜,那幽鬼就纏著我了。」

 「非在汝入泊鶴宮之後?」

 「是的……我從以前就是沙那賣家的侍女……」

 「沙那賣家?」

 「晚霞小姐是沙那賣家出身,您不知道嗎?」

 「未曾聽聞。晚霞何人也?」

 泉女一時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她似乎想起烏妃是與世隔絕之人,不知道這些凡塵俗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於是垂首說道:

 「請恕小女子失禮。沙那賣家發跡於卡卡密國,在很久以前遠渡重洋來到霄國,成為賀州望族。過去曾有一段時期,沙那賣家是賀州的領主之家,如今沙那賣家雖已不再從政,但在賀州依然是豪門之家,擁有數不清的莊園。賀州是物產豐饒之地,沙那賣家的富裕程度足以媲美首屈一指的富商大賈。」

 壽雪回想起從前拜訪泊鶴宮的時候,確實曾聽說鶴妃的孃家是富戶。

 「晚霞即鶴妃乎?」

 「是的。」

 「異邦之姓,卻有霄風之名,何故?」

 「晚霞小姐是在入了後宮,才由陛下賜名。沙那賣家向來有著不得將真名告知外人的傳統。沙那賣家的當家,也就是晚霞小姐的父親,對外自稱『朝陽』,所以陛下將女兒取作『晚霞』。」

 「原來如此。」

 這是個相當風雅的名字。壽雪的腦海浮現了高峻那毫無表情的臉孔,實在很難相信那個男人也有這種詩情畫意的一面。

 「朝陽老爺聽到陛下的賜名,也相當開心呢,呃……」

 泉女露出一副忘了原本要講什麼的表情。

 「吾問汝幽鬼纏身已幾多時,汝言自離故鄉後,又言汝為沙那賣家侍女。」

 「啊,對。從前我在賀州的沙那賣家時,從來沒有遇過幽鬼。後來晚霞小姐蒙陛下召入後宮,我們一行人千里迢迢從賀州啟程,途中的某個下雨的晚上,我們投宿在旅店裡,那幽鬼突然出現了……」

 泉女似乎是回想起了那段往事,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後來雨停了,幽鬼消失無蹤,我卻嚇得整個晚上睡不著覺。直到現在,我只要遇上入夜後才下雨的夜晚,總是會感到毛骨悚然。今晚也是……」

 「夜雨方歇,今晚幽鬼亦擾汝安眠?」

 泉女一邊顫抖一邊點頭說道:「雨停了之後,我確認幽鬼已經消失,不想再忍受下去,決定來求烏妃娘娘相助。」

 「汝欲吾驅此幽鬼?」

 「是的,請娘娘幫幫忙,我一定會準備謝禮……」

 壽雪不禁沉吟了起來。只有在下雨的夜晚才會出現的幽鬼……

 「……此事頗有蹊蹺。」

 「咦?」

 「此幽鬼不入房門,但佇足門外,自始至終毫無作為?」

 「雖然沒有作為,但是……」泉女出言抗議,壽雪伸手製止,接著說道:

 「況此幽鬼隨汝而來,非後宮所棲幽鬼,亦不尋常。」

 泉女聽到「隨汝而來」一語,頓時嚇得面無血色。

 「吾欲往觀此幽鬼現形之地,明日當往汝處拜訪。」

 壽雪站了起來,從櫥櫃裡取出一張麻紙。

 「此符無甚稀奇之處,天下巫術師皆可繪之,然足以令尋常幽鬼不敢近身。汝隨身暗藏,聊勝於無。」

 那符紙上以黑墨書寫著奇妙的文字。泉女如獲至寶,恭恭敬敬地接過。

 「此幽鬼是何來歷,汝全然不知?」

 泉女稍遲疑了一下,點頭稱是。接著將符紙緊緊抱在懷裡,快步離開了漆黑的殿舍。

 九九每天從一大早就非常聒噪。不管是送洗臉用的水盤進房、還是在準備早餐的時候,她的嘴總是嘰哩呱啦地說個不停,簡直像是一隻喋喋不休的雀鳥。今天早上她一下子說「鷦鷯飛得很高,代表今天不會下雨,真是洗衣服的好日子」,一下子又抱怨放在廚房裡的餅竟然發黴了,一張嘴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卻沒有一件是要緊的事情。

 「在我的家鄉,大家都說漁星被煙霧環繞,就是會下雨。」

 衣斯哈一邊幫忙準備早餐,一邊說道。

 「我們這裡倒是沒有這種說法。因為一到晚上,大家都會緊閉門窗,根本沒有仰頭看星星的習慣。」

 衣斯哈的故鄉是座小小的漁村,對漁夫來說,夜晚的星星是辨別方位的重要指標。

 「熟記星星的位置及出現的時期,在我的家鄉是非常重要的常識。」

 「你們的族人不會害怕晚上的夜遊神?」

 「當然害怕,所以我們都會攜帶護身符。只要是沒有星光的夜晚,就絕不出海捕魚,傳說在完全漆黑的晚上,會有妖怪將船隻拉進海中。」

 衣斯哈的故鄉有許多傳說與京師不同,相當耐人尋味。壽雪雖然沒有親眼看過大海,但曾在新月之夜,與逃出宮城的烏一同見過。

 「汪洋無情,實令人望而生懼。」

 壽雪一邊以湯匙舀著粥,一邊呢喃說道。

 衣斯哈露出爽朗的笑容,曬得黝黑的皮膚擠出了皺紋。

 「大海雖然可怕,但也有溫暖的一面,就像搖籃一樣。」

 「搖籃?」

 「潮水來來去去,就像一座巨大的搖籃。」

 衣斯哈以雙手比出了搖籃的動作。

 「而且大海如果不恐怖,就會遭到輕忽,所以還是恐怖點好。」

 「此亦村中故老之言?」

 「是啊,他們會教導孩子們好多事。有些是關於大海的事,有些是關於星星的事。」

 衣斯哈眼中的家鄉故老,或許就像是壽雪眼中的麗娘吧。她一邊想著,一邊朝著粥吹氣。這碗加了白木耳及金針菜的粥煮得滾燙,若不吹涼再吃,很有可能會燙傷。壽雪曾建議將餐點稍微放涼之後再拿出來,但老婢桂子不同意,她認為餐點涼得快,一定要趁熱端出才行。吹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吹涼了,才將粥放入口中,有著獨特彈牙口感的木耳,是壽雪最喜歡的食物之一;撒在粥上的松果不僅增添香氣,而且滋補養身,在桂子的眼裡,壽雪似乎還是當年那個骨瘦如柴的幼童,因此她經常在餐點中加入這種具有滋養強身功效的食材。

 「娘娘,今天有什麼預定行程嗎?」九九問道。

 通常壽雪的回答都是「無」,但今天有些不同。

 「吾欲往泊鶴宮。」

 「哇,真難得娘娘要出門。」

 九九登時興奮不已。

 「趁這個機會,穿一次花娘娘送的那套淡紫色生絹衫襦及桃紅色長裙吧……髮簪最好挑一支水晶簪……」

 九九像個老練的侍女一樣嘀咕個不停。壽雪雖提醒她「無須盛裝」,但她似乎完全沒聽進去,壽雪見其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也不再說什麼。九九很喜歡把壽雪打扮得花枝招展。平常她總是穿著一身黑衣,似乎讓九九感到很沒意思。

 吃完了早餐,九九立刻著手幫壽雪更衣,這些五顏六色的衣裳,全是花娘娘送的。花娘娘即鴦妃雲花娘,她向來對壽雪相當照顧,簡直當成了親妹妹看待。

 明明自己曾說過好幾次不需要這麼多衣著服飾,花娘卻還是不斷送來,由於不想違拗她的一番好意,只好一一收下。

 然而有時壽雪也不禁感到納悶,為什麼身邊竟有這麼多完全不理睬自己意見的人。

 九九一下子換腰帶,一下子挑髮簪,不停地東挑西選,忙得不亦樂乎。在這段時間裡,壽雪就只是愣愣地站著不動,她知道若是插嘴,時間會拖得更久,因此一句話也不敢說。最後九九在壽雪的頭上插了淡紅色的水晶簪及金步搖,露出滿意的表情。

 「汝意已決?」壽雪問道。

 「非常好。」九九裝模作樣地點頭說道,讓站在後頭幫忙的紅翹忍俊不禁。

 壽雪將星星交給衣斯哈照顧,隨即帶著九九出了夜明宮。原本脾氣古怪的星星不知為何相當中意衣斯哈,在他的面前特別順服。壽雪驀然想起,當初梟曾經稱星星為「哈拉拉」,不知道那是否為星星的真正名字?

 穿過夜明宮外的樹林時,壽雪不禁仰望樹梢。只見一隻烏鴉停在樹枝上,正發出鳴叫,由褐色的翅膀上有白色的斑點判斷,正是那隻星烏──當初宵月化成了羽毛,原本壽雪以為這隻星烏也會跟著消失,沒想到它依然棲息在這片樹林裡。

 當初梟曾說過,那是烏的「使部」。

 或許因為如此,所以它才一直留在這裡沒有離開。只見那名為「斯馬盧」的星烏眼神迷濛,令人捉摸不透其心思。

 穿過了樹林,她們繼續朝著後宮北方前進。負責護衛的溫螢,此刻應該也躲在附近的某處吧,正因為有溫螢的保護,壽雪才能夠在後宮安心往來。後宮到處種植著花草樹木,水道縱橫交錯,並以堅固土牆切割成許多區塊,殿舍的甍瓦有如浪頭般,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發亮。正如同九九的預測,今天看起來並不會下雨,泉女應該也鬆了一口氣吧。

 「娘娘到泊鶴宮有什麼事?」

 兩人走在土牆之間的巷道內,九九問道。

 「受人所託。」

 「啊,果然昨晚有訪客?今天早上娘娘起得比較晚,我就猜到是這麼回事。」

 九九不滿地噘嘴說道:

 「所以我才說要陪娘娘晚點睡,娘娘每次都把我趕回房間。」

 「來客並無定時,更夜等候實屬無益,況汝等每日早起,豈能隨吾不寐?」

 「可是……」

 九九露出一臉的不服氣。壽雪知道跟九九鬥嘴絕對贏不了,趕緊轉移話題:

 「汝可識得泊鶴宮之妃?」

 「昨晚的訪客是鶴妃嗎?我從來沒有見過。」

 「鶴妃身旁侍女……汝雖不曾見,應知其人?」

 九九歪著頭說道:

 「我對鶴妃瞭解不多。鶴妃在後宮的地位不算高,泊鶴宮的位置也偏郊區,因此很少聽到那邊的傳聞。我只知道她原本是賀州的千金小姐……好像是歷史相當悠久的望族之家的麼女。對了,我聽說她對待下人溫柔和善,不像一般名門閨秀那樣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

 壽雪回想起來,上次確實聽宮女說過,鶴妃是個相當慷慨大方的妃子,常會把衣裳及髮簪等物賞賜給下人。昨天來訪的泉女,身上的衣著也是上等質料。

 「現在鵲妃的位置空了出來,大家都說鶴妃或燕夫人最近可能會升格。不過聽說燕夫人的可能性比較大……」

 「……」

 壽雪回想起鵲妃的事,心頭又是一陣鬱悶。鵲妃遭咬斷咽喉,血流如注的畫面,如今依然歷歷在目。

 九九察覺壽雪神情有異,趕緊改變話題:

 「對了,娘娘,前幾天陛下賞賜了甜桃。等等回夜明宮後,我削給您吃吧。」

 「此等小事,吾可自為。」

 「削甜桃會沾得滿手黏膩,還是我來吧。上次衣斯哈吃甜桃,吃得滿嘴都是呢。」

 「衣斯哈尚年幼,自然如此。」

 壽雪不禁笑了出來。衣斯哈似乎不太習慣吃水果,總是會弄髒全身。那副嘴巴旁邊溼答答的模樣,實在相當可愛。

 前方出現了一排柏槙籬笆,籬笆後便是泊鶴宮,那殿舍的甍瓦上,雕刻的正是鶴形飾物。壽雪繞向後門,那附近跟上次來的時候一樣,一群宮女正在曬著衣物。

 其中一名宮女還記得壽雪,說道:「啊,你不是上次那個……」

 「煩勞汝喚一侍女至此。」壽雪朝那名宮女說道。

 「你不是夜明宮的宮女嗎?今天怎麼穿成這樣……?」那宮女露出狐疑的眼神。

 壽雪懶得說明,只是說道:「此侍女姓紀名泉女,汝但言有客自夜明宮來,彼女便知。」一句話才剛說完,旁邊忽響起奔跑聲,一人喊道:

 「烏妃娘娘!」

 那人正是泉女。

 「我正在等著您呢!您怎麼從後門進來了?」

 原來泉女一直守候在正門口。那宮女一時瞠目結舌,看了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泉女,又看了看壽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站在她身後的那些正在曬衣的宮女們,也紛紛交頭接耳,眼中流露出驚懼之色。

 一旦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便是居住在後宮深處那棟比黑夜更加漆黑的殿舍,從尋物到咒殺都能一手包辦的烏妃娘娘,宮女們會嚇得花容失色也是理所當然的。

 驀然間,壽雪察覺其中一名宮女看著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太一樣,她轉頭望去,只見一名宮女站在遠處,兩眼雖然同樣凝視著自己,但眼神中流露出的並非恐懼,卻相當地古怪,既非善意,也非惡意,若要加以形容,似乎是一種殷切的眼神。壽雪心想,或許她也有什麼事想要委託烏妃幫忙吧。

 「烏妃娘娘,請往這邊走。」

 泉女在前領路。三人前往的地方,並非位在中央的那棟鶴妃生活起居的主殿,而是旁邊的偏殿,那裡是侍女們的住處,至於中庭另一頭的建築,據說則是皇帝臨幸時使用的寢殿。中庭開滿了八重梔子花,那純淨潔白的花朵有如夏日的白雲,散發著濃郁的香氣,即使是在暗夜之中,那白花及氣味依然清晰可辨。

 「聽說以前這裡種的是牡丹花。」泉女察覺壽雪的視線,在一旁說明道。「聽說是陛下下令將庭院重新整頓,因為牡丹花會讓陛下想起母親。」

 高峻的母親是先帝時代的鶴妃。壽雪只是應了一聲,便移開視線,沒有多說什麼。

 泉女的房間在殿舍的角落,面對外廊的牆面有門扉及槅扇窗,走進房內一看,房間的另一側也是同樣的構造。泉女告訴壽雪,幽鬼必定是從另一側前來,一行人於是打開了通往殿外的那扇門,來到殿外一看,周圍一帶日照不佳,再加上種植了不少樹木,顯得有些陰森。壽雪仔細觀察樹蔭下的地面,據說每次幽鬼都是站在那個地方。

 ──確實隱約感覺到了。

 若有似無的幽鬼氣息。

 ──但這是……

 「烏妃娘娘,您看出什麼了嗎?」

 泉女躲在房間裡戰戰兢兢地問道。壽雪轉頭說道:

 「確是幽鬼無疑。」

 泉女頓時臉色發白,按著自己的胸口。壽雪退後一步,從髮髻上摘下牡丹花,朝花上輕吹一口氣,花瓣迅速化為輕煙,擴散在四周,有如一片薄霧。

 不一會兒,霧中出現了一道人影。起初雖模糊不清,但接下來臉部輪廓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已隱約可看見其空洞無神的雙眼,以及微微張開的嘴唇。那嘴唇慘無血色,臉上的皮膚則呈現土灰色,從五官分辨,似乎是個二十多歲的男人。男人頭上的髮髻散亂,一絲絲頭髮披散在額頭上;眼窩深深地凹陷,看起來像是兩片陰影。

 接著,壽雪聽見了滴答水聲。低頭一看,男人的腳邊形成了一灘水窪。不……那不是水。一滴滴鮮紅色的液體,不斷從男人的衣服下襬滴落──那是血。從男人的脖子根部到胸口附近,有一道極深的刀傷,鮮血從脖子的傷口處汩汩冒出,向下滑落。正是這些血染紅了男人的衣服,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灘血水。

 泉女驚聲尖叫起來,狼狽地摔倒在地。壽雪朝前方的煙霧輕輕吹氣,男人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隨即壽雪奔到泉女的身邊一看,幸好還沒有失去意識,壽雪於是在九九的協助下,將她攙扶到躺椅上坐下。

 「那是索巴秀。」

 臉色鐵青的泉女說道。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呼吸急促而紊亂,壽雪在她的背上輕撫,要她深呼吸。只見她深深吐了兩、三口氣,臉色才稍微好轉,泉女緊緊握住了白珊瑚佩飾,說道:「……那幽鬼是索巴秀。」

 壽雪叫來一宮女,倒了杯水讓泉女喝下。泉女好不容易稍微恢復了冷靜,但聲音依然不住打顫。

 「汝識得此人?」

 「巴秀……是我的未婚夫。由於家住得近,我跟他從小就是青梅竹馬,感情很好……不像一般的未婚夫妻,必須要到婚禮上掀起蓋頭的那一刻,才會知道對方的長相。」

 泉女結結巴巴地說著。

 「我們的家鄉有個習俗,新人在結婚前,必須到土地神的廟裡參拜,將結婚一事稟報土地神。三年前,我們一起出發前往廟裡參拜,我這邊還有我的母親及隨從,他那邊也有他的父母及隨從。土地神的廟位於深山之中,來回需要花上整整兩天的時間,我們都帶著順便遊山玩水的心情前往。由於參拜者到了山腳下就不能再乘馬,必須徒步或坐轎子上山,雖然巴秀的腳力很好,但一行人還有女人跟年長者,所以我們決定坐轎子……沒想到這竟然是個天大的錯誤。」

 泉女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懊悔。

 「轎子由前至後的順序是巴秀的雙親、我的母親及我,隨從分別徒步跟在巴秀的雙親及我的母親身邊。至於巴秀,則徒步跟在我的轎子旁。由於是山路,轎伕們也不敢大意,走得相當緩慢。一行人就這麼走了一會兒,沒想到突然下起了雨。雨勢越來越大,我們連前面的轎子也看不清楚,但我感覺得出來,我乘坐的轎子前進得很慢,離前面的轎子越來越遠。巴秀起了疑心,催促轎伕們加快腳步,但兩名轎伕卻只是言詞敷衍,並沒有照做。過去我們就曾聽說有的轎伕會心存歹念,向客人勒索高昂的費用,甚至是搶劫客人的財物,但萬萬沒想到真的會遇上,當初挑選轎伕,我們還刻意挑選看起來比較老實、正直的年輕人……他們看我跟巴秀身邊沒有隨從保護,所以挑了我們下手。在那大雨之中,這群人終於露出了真面目,他們放下轎子,掏出了尖刀,逼我們交出財物。如果只是這樣,巴秀原本也不打算抵抗,但沒想到他們還打算把我擄走,所以巴秀他……」

 巴秀當然不會答應。

 「巴秀擋住了那兩個轎伕,要我獨自逃走。他對我說,母親他們的轎子應該還沒有走遠,趕快去向他們求救。於是我拼命往前跑……因為下雨的關係,地上相當溼滑,我摔跤了好幾次,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如此痛恨下雨。當我帶著隨從們回來的時候,巴秀已經……」

 泉女沉默了半晌,深吸一口氣,才以沙啞的聲音說道:「死了。」

 她接著描述,那兩名轎伕雖然當下逃走了,但馬上就被捕吏抓了回來。搶劫加上殺人,當然是死罪難逃,不久之後,兩人便遭到處死。

 「……如果當時巴秀沒有幫助我逃走,真不曉得我會有什麼下場……但我沒想到巴秀竟然會化為幽鬼,沒辦法前往極樂淨土……」

 泉女以袖子捂住了臉。壽雪心想,巴秀既然慘死刀下,化為幽鬼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或許泉女的心中也隱約猜到了吧。昨晚壽雪問她是否不知幽鬼來歷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想必只是不願意接受未婚夫化成了幽鬼這個事實。

 ──但那幽鬼的樣子頗不尋常……

 壽雪再度走向門口,望向屋外。

 「汝在家鄉之日,從不曾見此幽鬼……且此幽鬼只在門外佇立,並不進門……」

 壽雪轉頭望向泉女。

 「對……」泉女點了點頭。

 「此幽鬼……」

 壽雪指著門口說道:

 「必為『使部』無疑。」

 「『使部』……?」

 泉女歪著頭問道。

 「一如道具,受人差使,專為詛咒而來。」

 「詛……詛咒?」泉女驚愕得瞪大了眼睛。

 「詛咒之跡,昭然若揭,此點應無疑慮。然此詛咒乃是何人所下,所為何事,難以知悉。此幽鬼並無逞兇意圖,但於雨日佇足門外。何做此無益之事,令人費解。」

 壽雪皺眉說道。

 ──就現階段來看,唯一的用處只是嚇嚇泉女。

 「將詛咒還報術者之身,並非難事,然此時尚不知術者意圖,不應輕舉妄動。此等詛咒,即便還報彼身,術者亦不至死。如若打草驚蛇,使彼再下新咒,反弄巧成拙……此是何人所為,汝全然不知?」

 泉女用力搖頭。

 「既是如此,當先詳查,再作打算。」

 「娘娘……您說的詳查是指……?」

 「汝身邊之人。」

 「呃……」泉女不安地問道:「娘娘的意思是說,施術者是我身邊之人?」

 「若與汝毫無瓜葛,何必下咒?此人必在汝身邊,應不難尋。」

 泉女縮了縮脖子,環顧四周後說道:「我……我該怎麼做?」

 「汝身邊誰人能下詛咒?抑或誰人有下咒之由?汝試思之。」

 「好……」泉女緊張地點了點頭。

 「幽鬼雖不入房,吾當於此樹一結界,以防萬一。」

 「謝謝娘娘……」泉女按著胸口,似乎感到安心了些。壽雪從懷裡取出一捆纏繞在棍棒上的絲線,將絲線沿著房間角落繞行一圈。

 「……此等結界,本為巫術師所長,吾不擅此算計佈置之術。」

 壽雪一邊在地板上牽線,一邊說道。這個結界的原理,其實與當初在鵲巢宮池塘所施展的結界大同小異,巫術師之術與烏妃之術頗有相似之處,卻又不盡相同。至於兩者是否有著相同的根源,自己也不甚清楚。

 最後壽雪在門口處將絲線的兩頭綁在一起。

 「成矣。」壽雪起身說道。泉女不住道謝。

 「雖有結界,終非治本之法。」

 壽雪見泉女頻頻道謝,趕緊說道。

 泉女搖了搖頭。「不,至少能讓我安心睡覺。」

 「……所言亦是。」

 壽雪凝視著泉女的蒼白臉孔。

 ──對這樣一個弱女子下詛咒,能得到什麼好處?

 壽雪想來想去,實在不明白施術者的用意。凡是詛咒,或多或少都會對施術者自身造成負擔。強大的詛咒一旦遭到反擊,施術者很可能會送命,反擊者的能力越強,施術者的處境就越危險。整體而言,詛咒實在是害多而利少的事情。

 ──或許施術者是個相當有自信的巫術師,認為自己的詛咒絕對不會被破解吧。

 但如果是那麼高明的巫術師,為什麼要對區區一介侍女下咒?如果施咒的對象是像高峻那樣的重要人物,還能夠理解……

 壽雪想到這裡,不禁眉頭深鎖。

 ──恐怕又是一樁麻煩事。

 壽雪在這方面的預感通常很準。

 壽雪走出房間,打算先回夜明宮再說。來到外廊上,忽看見一行人朝這裡走來。「啊……」泉女輕呼一聲,趕緊退向牆邊。

 「鶴妃娘娘來了。」泉女低聲對壽雪說道。壽雪不禁心想,原來鶴妃的年紀這麼小。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少女,後頭跟了一大群侍女,那少女的年紀看起來比壽雪過去見過的妃嬪都年幼得多。

 ──好像蝴蝶。

 這是壽雪對鶴妃的第一印象。鶴妃走起路來步伐輕盈,彷佛沒有重量,宛如一隻在花叢之間飛舞的蝴蝶。她穿著一件縫了銀線的深紫色長裙,裙襬上下翻舞,露出底下的銀鞋;至於頭髮結的則是雙環髻,剩下的頭髮柔順地垂掛在腦後,髮絲泛著油亮的光澤,一對漆黑的瞳孔也有如反射著陽光的水面一般閃爍著光芒。

 她的模樣宛如一隻擁有美麗翅膀的蝴蝶,一隻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的蝴蝶。

 鶴妃睜大了一雙妙目,凝視著壽雪說道:「聽說你就是烏妃?」

 連聲音也充滿了朝氣。她站在壽雪的面前,毫無顧忌地以一對水汪汪的眼睛觀察著壽雪。她的身高比壽雪高了一點,年紀應該和壽雪相去不遠。

 「像一隻小鳥。」

 鶴妃朝壽雪上下看了半晌後說道:

 「你知道有種鳥叫『小雀』嗎?你長得好像那種鳥。」

 ──高峻也曾經這麼說過。

 壽雪不禁感到好奇,自己真的跟「小雀」那麼像嗎?

 「頭是黑的,身體是白的,翅膀在陽光照耀下會變成銀色,真的很漂亮。我最喜歡銀色了。」鶴妃眯著眼睛說道。

 壽雪不由得蹙起雙眉,鶴妃這句話,難道是在暗示她知道自己的頭髮本來是銀色?但壽雪仔細一看,鶴妃的鞋子上也有著銀絲刺繡,插在髮髻上的簪子也是銀製品,一般妃嬪的髮簪大多都是金色,銀簪相當少見。看來她真的只是單純喜歡銀色而已。

 「是泉女把你找來的,對吧?她最近這陣子有些無精打采,我也正在擔心呢。畢竟幽鬼這種東西,可沒辦法靠錢來打發。像這種不講道理的對手最難應付了,對吧?」

 鶴妃將頭微微歪向一邊,彷佛在尋求壽雪的認同。

 「世間不講道理之輩,豈獨幽鬼?」

 「呃,是嗎?你跟我爹有點像呢。」

 「咦?」剛剛不是才說像小雀嗎?

 「我爹說起話來,也是這麼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簡單來說,就是外表像小雀,態度像父親吧。壽雪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好默不作聲。

 「烏妃,你叫什麼名字?」

 「……柳壽雪。」

 「壽雪,我叫晚霞,這是陛下賜給我的名字。」

 壽雪輕輕點頭。這已經聽說了。

 「壽雪,要不要一起喝杯茶?我想跟你多聊聊呢。」

 她想聊什麼?難不成要聊幽鬼?眼前這個名叫晚霞的少女令壽雪有些摸不著底細。

 「敬謝不敏,吾欲歸矣。」

 壽雪說得斬釘截鐵,轉頭就走。從晚霞的口中,多半問不出什麼與詛咒有關的線索,與其浪費時間跟她聊天,不如在侍女們之間打探消息。壽雪朝著站在晚霞背後的侍女們瞥了一眼,乍看之下並沒有神情詭異的人物,每一名侍女的身上都穿著上等的衣物,與泉女相同,而且有不少人跟泉女一樣身上掛著白珊瑚佩飾,或許這是最近的流行吧。

 壽雪快步離去。晚霞依然微微歪著頭,什麼話也沒說。

 「烏妃娘娘……烏妃娘娘……」

 壽雪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正要從後門離開泊鶴宮,忽然聽見了一名宮女的呼喚聲。轉頭一看,正是剛剛來到這裡時,站在遠處那個神情古怪的宮女。那是個身材嬌小的宮女,因乾燥而泛紅的臉頰看起來相當可愛。

 「我原本是……鵲巢宮的宮女。」

 少女的聲音相當清脆,但語氣卻有些支支吾吾。

 「……鵲巢宮?」

 在鵲妃過世之後,原本鵲巢宮的宮女及宦官全都被調往他處,如今鵲巢宮大門深鎖,一個人也沒有。

 「當初是我將宮女的衣服借給了鵲妃娘娘。」

 壽雪一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原來當初鵲妃暗訪夜明宮時,身上所穿的宮女襦裙,是向眼前這名宮女借來的。

 「那個時候……我知道鵲妃娘娘正因某事而傷心欲絕……但我除了借她衣服之外,什麼忙也幫不了。」

 少女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親眼看著鵲妃娘娘日漸衰弱,清醒的時候也像作著惡夢……我們身為宮女,當發現主人不太對勁的時候,應該要趕緊通報才對……但我們什麼也沒做……」

 少女垂下了頭,眼神中流露出強烈的懊悔。壽雪凝視著少女那微微抖動的睫毛。

 「……人皆有其分,但謹守本分可也。」

 壽雪說道:

 「汝便有救鵲妃之心,亦無能為力。事後徒然懊悔神傷,又有何用?」

 沒錯,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壽雪忍不住望向自己的雙手。自己有多少的能耐,自己應該最清楚才對,然而當事情發生之後,還是會忍不住懊悔沒有盡更大的努力。

 「悔之無益,不如供養之。祈求鵲妃之魂平安渡海,他日飛渡星河,重獲新生。」

 想要化解心中的悔恨,祈禱是相當好的方法。

 「祝之禱之,祈之願之。」

 少女以含著淚水的雙眸仰望壽雪,接著緩緩點頭。

 「謝謝烏妃娘娘……鵲妃娘娘一定也很高興您出手相助。」

 原本凝重的表情直到這一刻才和緩了些,少女轉身回到了她自己的工作崗位。

 「娘娘,您今天真的是來對了。」

 站在旁邊的九九說道:「我相信她跟娘娘談過之後,心情應該也輕鬆了不少。」

 「吾不曾言何微言大義。」

 「我想她需要的不是微言大義,她只是想要和娘娘說說話,向娘娘傾訴心聲。剛剛娘娘很認真地聽她說話,很認真地思考該給她什麼樣的建議,這樣就夠了。」

 「……此言甚是。」

 壽雪心裡很清楚,所謂的烏妃,其實並沒有什麼通天的本事。即使如此,烏妃的一句話,還是隱藏著讓一個人重拾希望的力量。

 入夜之後,天空逐漸凝聚了厚厚的一層烏雲,似乎隨時會下雨,這是個異常悶熱的夜晚,皮膚感受不到一絲涼風。壽雪坐在窗邊,拿著扇子輕搖,半冷不熱的風,帶著溼氣拂上了臉頰。窗外的黑暗是如此深邃而濃稠,宛如沉澱在深海之中的淤泥。

 在那片淤泥之中,忽然有一團微弱的亮光微微搖曳。壽雪驟然停下了手腕的動作。

 「陛下來了?」

 眼尖的九九看了壽雪的神情,立刻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去煮茶。」

 「如此蒸暑,豈望飲茶?」

 壽雪見九九急著要走向廚房,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不然我去削桃子吧!我放了一些在井裡冰著呢。」

 「彼來此有所備,何須費神?」

 「啊,這麼說也對。不知陛下今晚帶了什麼來?」

 果然不出壽雪所料,高峻身邊的衛青提著一隻籃子,裡頭放著進貢的甜瓜。

 「這是塔州的甜瓜。夏天吃甜瓜最是應時。」高峻說道。

 明明天氣炎熱,他的臉上卻絲毫沒有悶熱難受的表情。這人本來就喜怒不形於色,就算身體不舒服,恐怕也看不出來。

 不過他今天身穿一件寬鬆的生絹上衣,顯然或多或少還是感到有些熱吧。那淡藍色的上衣光看就給人一種涼爽感。

 「瓜可解熱,甚好。」

 兩人相對而坐,壽雪說道:「近來蒸暑,體熱而不汗,暑氣難排,吾正愁之。」

 「那太好了,多吃些瓜吧。」

 高峻淡淡地說道。他的口吻還是如此靜謐而沉穩,有如嚴冬中的高山。

 九九將切好的甜瓜端了上來。

 高峻一邊吃著,一邊緩緩說道:「聽說你去了一趟泊鶴宮?」

 壽雪心想,多半是溫螢向上呈報了吧。

 「這次的事情,有沒有什麼危險?」

 自從發生了鵲妃及梟那件事之後,高峻這陣子常擔心壽雪的安危。

 「諒無危險。」

 泉女遭遇的詛咒閃過了壽雪的腦海。若說毫無風險,似乎也沒什麼把握。

 高峻凝視著壽雪,問道:「是否該多派一些護衛給你?」

 「護衛但會使劍,不通巫術,亦是無用。」

 「當年炎帝……我的祖父把巫術師盡數驅逐了。現下護衛雖然只會使劍,但有劍總強過無劍。」

 當初與宵月對戰時,刀劍與弓箭確實是有效的武器。如果真的遇上了什麼危險,只靠溫螢一人恐怕是不夠的,這不僅是自身安危的問題,還關係到了溫螢的安危。

 ──但是讓夜明宮的人增加太多,恐怕也不是明智之舉……

 壽雪將一塊白色的瓜肉送入口中,輕輕一咬,登時滿嘴清爽甘甜的汁液。

 「……武藝高強者,一人即可。」

 身邊的人一多,就得為了保護這些人而安排更多的人,如此形成循環,便再也遏止不了了。正因如此,當初麗娘才會再三耳提面命:烏妃必須孑然一身,不得有侍女、宦官隨侍在側。一旦身邊多了人,就算烏妃並無異心,這些人也會成為烏妃手中的長劍,成為烏妃的盾牌,成為守護冬王的堡壘。

 壽雪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卻也明白自己的心靈並沒有堅強到足以放棄身邊的一切。

 ──跟以前的自己比起來,如今自己竟變得如此軟弱。

 壽雪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朕會從勒房子之中挑一個人過來。那些人個個身負絕藝,不輸給尋常武將。」

 勒房子是直屬於皇帝的組織,負責維持後宮治安,由一群帶刀宦官所組成。當初壽雪遭宦官襲擊時,他們也幫上了不少忙。

 「你看挑誰比較好?」

 高峻轉頭問身後的衛青。

 「淡海與溫螢頗處得來,或許是不錯的人選。」

 衛青冷冷地說道。只要是在壽雪的面前,他的臉色通常不會太好看。

 高峻輕輕點頭同意,接著轉頭對壽雪說道:「明天我就將他派過來。」

 「吾聞鶴妃乃賀州出身?」

 「是啊,她是沙那賣家的麼女。沙那賣家是……」

 「此事吾亦知之。沙那賣家乃自卡卡密遠渡而來。」

 「雖說是遠渡而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還有伊喀菲島。」

 在非常古老的時代,霄跟卡卡密之間有一座島,名為伊喀菲島,這座島剛好地處在兩國之間,遂成為了兩國公私船隻往來航行的中繼地點。但後來伊喀菲島沉沒了,兩國也逐漸變得疏遠。

 「賀州受群山環繞,有肥沃的平原及港口,是一個富庶豐饒的地方。最近那裡的百姓致力於蠶業,能夠大量生產出品質相當好的生絲,雖然距離京師相當遠,但貨物經水路輸送相當便捷。」

 霄國雖是島國,但內陸多山,從各地前往京師大多仰賴海路。所幸前朝在境內挖掘了許多水路,連結大小河川,大幅縮短了各地與京師的往來時間。

 「既能產上等生絲,進貢之餘,或可與異國往來貿易。」

 壽雪隨口說道,沒想到高峻聽了這無心之語,眉毛竟微微抽動。壽雪一見,心裡明白背後或有隱情,為了避免惹上麻煩事,趕緊吃了一口甜瓜,同時岔開話題:「晚霞之名,是汝所取?」

 「是啊。沙那賣一族的習俗,即便是對兄弟姊妹,也不得告以真名。每個族人的真名,都只有父母才知道。」

 「子女之事,全由父母掌控?」

 知道名字,代表握有掌控權。顯然在沙那賣一族,父母對子女擁有絕對的權力。

 「朕只聽說他們對年長者相當尊敬……你見過鶴妃了?」

 「然。」

 「你對她……有何感想?」

 「何作此問?」

 「朕實在不太知道該怎麼和她相處。」

 「噢?」壽雪目不轉睛地看著高峻。高峻很少會說出像這樣的話。

 「寥寥數語,不能知其為人,然吾觀此女似頗為良善。」

 「你的意思是說,她看起來似乎沒有惡意,但難以摸清她的本性?」

 「天下之人,大抵如此。」

 壽雪雖然如此應答,心中卻多少能夠體會高峻的感受。晚霞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壽雪甚至難以判斷她對自己到底是抱持好感還是反感。

 「鶴妃的父親,也是個城府極深的男人。沙那賣家在賀州並不擔任州官,在朝廷也不具官職,卻是賀州的實質統治者。中央派遣的官員與地方上的豪族通常有些摩擦,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鶴妃的父親卻沒有這個問題,朕懷疑官員都被他收買了。你進出泊鶴宮,務必小心謹慎。」

 明明是不信任的人物,卻將其女兒納為妃子。說穿了,就是當作人質吧。

 ──晚霞是高峻用來牽制沙那賣家的人質。

 高峻的口氣相當平淡,連壽雪也看不出他對此事作何感想。她不禁心想,或許晚霞的父親與高峻是同一類人吧。此時壽雪忽然想到一件事,說道:

 「鶴妃曾言,吾似她生父。」

 高峻微微歪著頭說道:「不,一點也不像。」

 「據彼女所言,雖五官不似,然舉止儀態有雷同之處。」

 「是嗎……?」高峻的臉上依然帶著狐疑之色。

 「彼女亦言吾姿態貌似小雀……汝亦曾作此言。」

 「……鶴妃說你像小雀?」高峻皺眉說道。

 「然也。」

 高峻沉默不語,臉上帶著複雜的表情。或許他正在想著小雀的羽毛是銀色的事情吧。

 「……委託者是鶴妃的侍女?」

 「然,此侍女受幽鬼纏身。」

 高峻凝視著壽雪,問道:「不覺得痛苦嗎?」壽雪眨了眨眼睛。高峻低下了頭,想了半晌後說道:

 「每天在這裡幫上門的人解決問題,這種生活不覺得痛苦嗎?」

 原來他說的是烏妃的生活。壽雪不禁露出苦笑。

 「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正是因為事已至此,朕才想問個清楚。」

 他指的多半是不久前才剛發生梟的事。

 「……已成定局之事,無能為也。」

 為了霄國的安寧,一來不能沒有冬王,二來烏妃不能以冬王的姿態在外拋頭露面,壽雪只能在這裡生活至老死,一輩子無法離開宮城。不僅如此,而且每到新月之夜,還得遭受宛如身體四分五裂的煎熬。

 高峻陷入了沉思,壽雪也不再說話,只是望著槅扇窗外的黑夜。若是以前的自己,在面對高峻的溫柔時,反而會感到心情煩躁,但如今高峻所說的每一個字,卻像是絲絲細雨,靜靜地滲入胸口的每個角落。

 對壽雪來說,這反而是更加難以承受的事情。

 臨去之際,高峻瞥了一眼壽雪的腰帶。

 「你終於肯掛上了。」

 壽雪腰帶上掛著的正是高峻製作的木雕魚形佩飾。雖然尾部有些缺損,但她並不在意,這個缺角是當初梟來襲時,高峻為了保護自己所造成的。

 壽雪也跟著低頭望向那魚形佩飾,伸手輕輕撥弄。走路的時候,魚形佩飾會隨之搖擺,模樣相當可愛。

 「吾頗愛之。」

 或許是壽雪難得說得這麼坦率,高峻愣了一下,才開口說道:

 「那太好了。」

 他的臉上漾起一抹微笑。

 空氣中不斷飄來梔子花的濃香。雨水及青草的氣味,都被這股濃膩的甜香掩蓋了,那花瓣的色澤宛如吸飽了月光,與其讓它沐浴在白晝的陽光下,不如讓它置身在黑夜,甚至是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其悽美的形象才能展露無遺。

 在濃烈刺鼻的梔子花香氣包圍下,壽雪再度來到了泉女的房間。

 「昨晚那幽鬼又來了,但我有烏妃娘娘所賜的符紙及結界,所以不再那麼害怕了……謝謝娘娘。」

 泉女如此告訴壽雪。今天她的氣色確實好多了。

 「何況……我已經知道那幽鬼是巴秀。」

 泉女的臉上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我相信他就算化成了幽鬼,也不會加害於我。」

 「不然,幽鬼之行徑與常人不同,不可輕忽。」壽雪提出警告。

 「好的……」泉女只是點頭應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壽雪先吩咐九九退到房間角落,接著打開通往戶外的門,門外依然頗為陰暗,幾乎照不到晨曦。

 「烏妃娘娘,昨天您離開之後,我依照您的吩咐,好好想了一想……」

 泉女站在槅扇窗前,雙手交握,顯得有些緊張。

 「但我還是想不出有誰會對我下詛咒,也想不到身邊有誰能做到這種事。我從來不曾和身邊的人起過爭執……或許我做了什麼遭人怨恨的事情,自己卻沒有察覺吧。」

 所謂的怨恚,往往是在當事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形成的。有可能招來怨恨的原因,除了生活上的過節之外,大概就是與鶴妃有關了。

 ──或許應該找其他侍女問問看。

 「此宮侍女,皆是隨鶴妃自賀州入京者?」

 「有些是在晚霞小姐決定入宮之後才募來的,但大家都是賀州出身。」

 詛咒在鶴妃還沒進入後宮前,便已開始了。由此看來,多半與打從一開始就跟在鶴妃身邊的侍女有關。

 「吾欲尋侍女中年資較長者問話,個性輕浮饒舌者最佳。」

 「唔……侍女中年資最長的是吉鹿女,但她個性嚴謹,可能很難問出什麼話來。啊,可以問藤粳女,她當上侍女的時間只比我晚一點,而且因為年輕的關係,很愛嚼舌根……」

 壽雪於是吩咐泉女將藤粳女帶來。泉女走出房間,不一會兒門外便傳來高亢的說話聲。

 「鹿女姊叫我準備花,說是要裝飾在寢殿裡,我還沒有準備好呢。等等要是鹿女姊發起脾氣,泉女姊,你能幫我解釋嗎?聽說今晚陛下要臨幸,鹿女姊變得很神經質,一下子說衣著不對,一下子說焚的香不夠好……」

 ──高峻要來?

 這麼說來,今天泊鶴宮內確實每個人都在忙進忙出,跟昨天的氣氛不太一樣。原來是因為皇帝要臨幸,大家都在忙著準備。

 「好、好,等等我會向鹿女姊解釋。烏妃娘娘問你話,你可要好好回答。還有,說話小聲一點,別這麼大嗓門。」

 泉女一臉無奈地將粳女帶進了房間。粳女也是昨天站在鶴妃身後的侍女之一,她有著光滑柔嫩的皮膚及一對圓滾滾的大眼睛,看起來相當可愛。但或許是性格有些粗線條的關係,髮髻及襦裙都有些紊亂。她對著坐在椅子上的壽雪猛眨眼睛,簡直像在看著什麼珍禽異獸。

 「三兩事相詢。」

 壽雪才說這麼一句話,粳女立即連連點頭,如連珠炮般說道:

 「我知道,泉女姊都跟我說了。是跟詛咒有關的事,對吧?但很遺憾,我對這些事完全不清楚。您是不是還想問,泉女姊是否遭人怨恨?這我也從來沒聽說過,在鹿女姊的監督下,誰敢亂來?」

 壽雪聽得有些納悶,進一步詢問詳情,粳女於是說道:

 「鹿女姊說,怨、嗔、妒是三大惡,觸犯的人一定會遭天譴。唯有身心清淨的人,才能獲得喜樂。她還說,這也是白妙子的教誨。」

 「……白妙子何人也?」

 「白妙子不是人類,是八真教的神明。在京師這一帶好像沒什麼人知道,但在賀州可是相當有名,還蓋了好多座廟。」

 「八真教……」

 這名稱好像在哪裡聽過……

 ──不對,那是「月真教」……

 月真教是欒冰月所創立的宗教。八真教與其名稱相似,不知有無關聯?不過既然都是新興宗教,名稱相像似乎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如今全國各地都出現了新的信仰,月真教也是其中之一。信奉烏漣娘娘的人越來越少,廟也冷冷清清,就連冬官府的星烏廟,也是一副蕭條景象。

 「我們宮裡的侍女,幾乎都是八真教的信眾,泉女姊當然也不例外。泉女姊,對吧?」

 粳女轉頭說道,而泉女點了點頭。

 「巴秀剛過世時,我整天以淚洗面。自從入了八真教後,我的心情才變得輕鬆不少。」

 泉女撫摸著身上的白珊瑚佩飾,每當她想要讓心情恢復平靜時,就會做出這個動作。

 「此佩飾從何而來?」

 「這是八真教信眾的信物,我也有一個。」

 粳女拿起掛在腰帶上的佩飾,接著卻又以滿不在乎的態度說道:「其實我不是什麼虔誠的信眾,只是因為這個東西太可愛了,所以才把它掛在身上。」

 「……八真教與月真教有何關聯?」

 「月……月真教?」

 粳女與泉女都愣了一下。

 「汝等不知月真教?然則白妙子是何來歷?」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白妙子是神明,我們都沒有見過。對了,我們有位巫女……她叫什麼來著?」

 「隱娘。」

 泉女的口氣帶了三分責備之意。

 「啊,對。她叫隱娘。另外還有一位教主,負責管理大小事務。」

 壽雪蹙起眉頭,沉吟了起來。

 「鶴妃娘娘對這種信仰沒興趣,她不是八真教的信眾,也不會佩戴白珊瑚。但她並不會干涉侍女們信教,反正侍女們信教,也不曾惹出什麼麻煩。鶴妃娘娘真不知該說是寬宏大量,還是對他人漠不關心……」

 「粳女,你別亂說話。」

 「啊,我說錯話了嗎?不過娘娘您可別誤會,我不是討厭鶴妃娘娘。我很慶幸我們侍奉的娘娘不是個愛管東管西的人,而且她很慷慨,一天到晚送我們襦裙、髮簪什麼的。對了,泉女姊,你上次不是拿了一件松葉色的衣服嗎?那件不會看起來太樸素嗎?為什麼不挑另外那件紫色的呢?那件漂亮多了。是不是因為那件被鹿女姊看上了,你不好意思拿?」

 粳女口無遮攔地說個不停,話題變來變去。

 「沒那回事,我只是覺得那件松葉色的稍微修改之後,很適合送給婆婆。」

 「婆婆……你說的是那個過世的未婚夫的媽媽?但你上次不是才送了東西給她?或許我不該多嘴,但你們又沒有成婚,何況他人也死了,何必還做這些事?」

 粳女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對此泉女只是淡淡一笑,然而臉上卻滿是寂寞。

 「如果不再與公公、婆婆往來,我跟巴秀就真的變成陌生人了。」

 「這有什麼好在意……」粳女露出一臉難以理解的表情。

 「當初我決定要隨著晚霞小姐進宮時,公公、婆婆都很為我擔心。畢竟後宮這種地方雖然氣派華麗,卻也有可怕的一面,妖魔鬼怪的傳說從來沒少過……」

 「是啊,我也聽過不少,真的很有意思。」粳女說,顯然她是個喜歡聽鬼故事的人。

 泉女則或許是因為正受幽鬼纏身,忍不住皺眉說道:

 「一點意思都沒有。粳女,你別說這種話……」

 「啊,拜託你別向鹿女姊告狀。烏妃娘娘,您已經問完了嗎?我可以離開了?」

 壽雪正陷入沉思,此時聽粳女這麼問,才抬頭說道:

 「已無他事相詢,耽誤汝正事,還望海涵。」

 「別這麼客氣,我剛好可以趁機偷懶一下……啊,這句話可別告訴鹿女姊。」

 粳女嗤嗤竊笑,轉頭奔出了房間。真是個靜不下來的女孩。

 「娘娘,真是對不起,她太沒有教養了……她家在沙那賣一族裡地位不高,或許她的父母有些疏於管教……」

 「無妨。朝氣勃勃,亦是好事。」

 泉女面露微笑,說道:

 「有朝氣確實是她的優點。我每次跟她說話,都覺得自己也變開朗了。」

 「既有此等人物,汝當與她多多往來。」

 「呃……好……」

 泉女的臉色彷佛在訴說著自己一定會被她搞得心浮氣躁。但正因為粳女能引出泉女心中的這些感情,泉女才更應該多與她相處,讓心情獲得排解。

 「不怨、不嗔、不妒,但求身心清淨……」

 這似乎是八真教的教誨。

 「心累之人,聞此教誨必然趨之若鶩。」壽雪不禁感慨。

 「娘娘,您的意思是……?」

 「怨、嗔皆令身心困頓。若能放下,心自平靜。然而怨、嗔皆由心生,豈能不思不想,說忘便忘?尋常之人,與其不怨不嗔,莫如少怨少嗔,更近人情。」

 壽雪垂下了頭,接著說道:

 「然因怨、嗔而心累之人,不思不想,亦是解脫之法。」

 泉女靜靜聆聽,似乎在思索著這番話的深意。

 「……八真教中可有巫術師?」

 泉女聽了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眨了眨眼睛,說道:

 「巫術師……?有的,有些信眾及廟祝會施巫術,教主白雷大人也是巫術師。」

 「既是巫術師,當知詛咒之法。」

 「娘娘,您是說……」泉女吃驚地捂住了嘴。「下詛咒的是八真教裡的人?」

 「詛咒非等閒之人可為。除八真教眾,汝身邊尚有人可為此事?」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若只因為這個理由,就懷疑八真教的巫術師下詛咒,是否太過於武斷了?」

 「但嫌疑甚大耳。試想汝身邊之人慾對汝下咒,可託誰人為之?方才粳女亦言,八真教於賀州聲勢鼎盛,泊鶴宮內侍女盡皆教眾,此話應當不虛?」

 「但是……我不認為八真教徒會做這種事。」

 泉女握緊了佩飾,說道:

 「巴秀剛死的時候,我每天食不下咽、夜不安枕,心裡恨極了殺害巴秀的那兩個人……但他們遭處死之後,卻變得不知道該恨誰才好。我每天都在埋怨自己,當初不應該前往土地神的廟,不應該坐什麼轎子。後來,巴秀的父母帶我到八真教的廟裡參拜。我在那裡遇見了教主大人,教主大人對我說,應該把心中的憎恨與懊悔都放下,交給白妙子帶走。教主大人還送了這個白珊瑚佩飾給我,當我一觸摸它,突然感覺神清氣爽、身心舒暢,就好像心頭有一道涼風吹過。在那個當下,是真的獲得了慰藉。」

 壽雪默默聽完了泉女的描述。

 「……交給白妙子帶走……?」

 壽雪望向門扉,呢喃說道:

 「帶往何處?」

 「咦……?」

 泉女愣住了,一時答不上來。壽雪接著說道:

 「下咒之法,大抵有數種,最常見者,乃以咒物贈與其人。所用咒物,亦不相同,或為篦櫛、戒指、首飾,或於贈物中暗藏蛇、蝦蟆、毒蟲等活物。汝離賀州時,可曾接納他人饋贈之物?」

 「饋贈之物嗎……?親朋好友送了我不少東西。」

 「都在這房內?」

 「東西太多了,我只帶了幾樣來。」

 「願借一觀。」壽雪說道。

 泉女於是打開櫥櫃,取出了一隻盒子。那盒子是以檜木製成,外層飾以錦布,看起來華麗高雅。

 「這隻盒子是我舅舅給我的,我把所有收到的禮物都放在這裡頭,這些東西都是我最珍惜的寶物。這是祖父母送的薄絹、這是外公、外婆送的腰帶。由於賀州盛產優質的生絲,所以饋贈的禮物大多是絲織品。至於這個是父親那邊的親戚……」

 「此是何物?」

 壽雪指著放在盒底的一個布包問道。那是個很薄的小布包,外層的布為薄縹色2,上頭挑染著白色花紋。

 「這是巴秀的父母送我的八真教護符,據說能消災解厄。原本他們叫我放在床鋪下,因為怕不小心弄丟或扯破,所以收藏在盒子裡。」

 壽雪攤開那布包一看,裡頭確實放著一張以黑墨畫著奇妙文字與圖案的麻紙。她凝視著那符紙,半晌沒有開口說話。

 「娘娘……」

 「……此符並無消災解厄之效。」

 「咦?」泉女整個人愣住了。

 「此乃咒符,上頭所書文字皆為咒言。」

 壽雪望著泉女說道:

 「此等咒物,向為巫術師所長,施術者必為巫術師。彼既言八真教護符,作此符者當為八真教內之人。巴秀父母贈汝此符,誆稱消災解厄之符,要汝置於床下,其惡毒可見一斑……舉凡咒物,或埋於床下,或置於樑上,最具效果。」

 泉女整個人都僵住了,臉上甚至還帶著尚未消散的笑意。過了半晌,只見她雙頰抽搐,開口說道:

 「娘娘……您的意思是說,對我下咒之人是巴秀的父母?」

 壽雪沒有回答。眼前的符紙,已經證明了一切。巴秀的父母當初交付符紙時說了什麼話,泉女自己當然最清楚。

 「這不可能……對了,婆婆他們一定也不知情……不然的話,怎麼可能……」

 泉女的身體微微顫抖。

 壽雪再度低頭望向那符紙。就算真的是巴秀的父母在受到欺瞞的情況下,將這咒符送給了泉女,但施術者為什麼要對泉女下咒?還有更重要的一點,為什麼這場詛咒是以巴秀的幽鬼為「使部」?

 剛剛壽雪聽到泉女如今跟巴秀的父母還時常往來,心頭就有股不好的預感。因為巴秀慘遭殺害,而泉女卻還活著,巴秀的父母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與泉女往來?泉女心中對此又作何解釋?

 但是壽雪並沒有對泉女說出心中的疑慮。因為這畢竟只是自己的想像,她不認為可以隨意將這種話說出口,而自己能為泉女做的事情,也實在相當有限。

 「吾當反饋此咒。」

 泉女吃驚地抬起了頭。

 「以此咒還報巫術師及委託者之身。此咒非以咒殺為目的,施術者當無性命之憂。但巫術師若為庸庸碌碌之輩,恐有大禍臨頭。」

 壽雪說完之後,朝那符紙瞥了一眼。這個巫術師非但不是庸庸碌碌之輩,而且恐怕是第一流的高手。

 ──第一流的巫術師,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才會設下這種惡作劇程度的詛咒?

 壽雪不禁皺起了眉頭。對方的用意,實在令她捉摸不透。

 「詛咒反饋,『使部』便得解脫。巴秀幽鬼當即消失,往赴極樂淨土。」

 壽雪摘下發髻上的牡丹花。那牡丹花的花瓣在手中逐漸化為淡紅色輕煙,纏繞在指縫之間,接著她將符紙拋向空中,符紙一邊墜落,一邊翩翩翻舞,而後壽雪對準了符紙,輕輕吹出淡紅色煙氣。

 那符紙靜靜地燃燒了起來,在淡紅色火焰的籠罩之下,符紙在空中不斷翻滾、跳動。壽雪伸出手掌輕輕一翻,忽有一陣風朝著門扉颳去。

 「速回汝主處。」

 火焰驀然化為一根箭矢,以猛烈的速度朝著門外飛去,霎時之間,不知何處傳來類似玻璃碎裂的聲音。那箭矢越飛越高,不過一眨眼,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晦暗的空中只留下一縷若有似無的淡紅色煙氣。

 壽雪接著往後退了一步。從「使部」的束縛中獲得解脫的幽鬼,在門外緩緩現形,有如海市蜃樓般不住搖曳。幽鬼的輪廓正逐漸變得清晰──那幽鬼正是巴秀,此刻他身上的刀傷正不斷湧出鮮血。

 泉女一聲不響地奔上前去,在門邊停下腳步,眼眶積滿了淚水。

 「……巴秀……」

 泉女朝著幽鬼又踏出了一步。但壽雪突然揪住了泉女的手腕,將泉女往後拉。

 「烏妃娘娘……您做什麼……」

 泉女一句話才剛說完,旁邊忽然傳來「噗」的一聲輕響。轉頭一看,原來是巴秀張開了口,口中溢出大量的鮮血。只見巴秀圓睜雙眼,看著泉女,那黯淡無光的眼神中,不見半點愛憐與柔情,有的只是哀慼與憤怒。

 「泉……女……」

 在巴秀說話的同時,鮮血依然不斷湧出。

 「你……為什麼逃走……為什麼丟下了我……」

 鮮血不停溢出……不停溢出……巴秀每說一個字,鮮血與口水混合而成的液體便帶著泡沫不斷從口中噴灑出來。他朝著泉女伸出了手,手上同樣沾滿了鮮血。

 「你……背叛了我……」

 唯獨這幾個字,巴秀說得既低沉又清晰。他的形體再度如海市蜃樓般搖曳,接著從指尖開始慢慢消失,有如燃燒殆盡了一般。不過片刻之間,門外恢復一片灰暗,再也不見幽鬼的身影。

 泉女癱軟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完全沒有眨動。淚水自她的眼眶滾滾滑下,沿著臉頰滴在衣服上及地板上,留下了水痕。

 「……巴秀在臨死之前……原來心裡是這麼想的……」

 泉女以宛如槁木死灰般的絕望口氣說道。

 「他認為我背叛了他……拋下他獨自逃走……」

 泉女垂下了頭,凝視著地板。

 「沒錯,當時我確實是丟下他,一個人逃走了……雖然在他擋住那兩個轎伕的時候,我是真的想要趕緊到前面叫人幫忙……但我心裡很清楚,巴秀不太可能在我回來時依然活著。如果繼續留在巴秀身邊,連我也可能會被殺……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所以在巴秀叫我快逃的時候,我真的逃走了……他說我背叛了他,這句話說得一點也沒錯。」

 泉女完全沒有伸手抹掉不斷湧出的淚水,茫然的眼神在空中左右徘徊,找不到焦點。

 「我當時是不是應該跟巴秀一起死?對我下詛咒的公公、婆婆,心裡是不是這麼期望?巴秀是不是也希望我陪著他一起離開人世?我是不是……不應該活著?」

 泉女趴在地上不住地哽咽。壽雪低頭看著泉女,心情就像是正在看著自己。這種恐懼死亡的感覺,自己也曾有過,因為害怕,所以只能緊緊抱著膝蓋不停發抖,就這麼任由母親遭到殺害。

 當初留下壽雪獨自離開的母親,有著什麼樣的心情?

 壽雪並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今自己可以回答得出來的,也不過只是一些關於幽鬼的知識罷了。

 「……吾曾言幽鬼之行徑與常人不同,汝忘之耶?」

 壽雪呢喃說道:

 「人心複雜,所思之事非止一端。汝既懼死,巴秀自也相同。彼雖願汝獨活,卻也願汝同死,兩相矛盾,亦是人情。」

 泉女抬起了頭。淚水濡溼了她的臉頰。

 「此幽鬼所言,但其生前所思之一。既是詛咒,自當引出其怨憤之心,巴秀父母心中想法,或亦參雜其中。」

 壽雪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巴秀雖懼死,生前亦勸汝獨活,汝豈忘之?人心易遷,想法難測,然其行千古不變。巴秀生前終究助汝逃得性命,此舉切不可忘。」

 ──沒錯。

 這幾句話雖然是對著泉女訴說,壽雪卻感覺到自己的心靈正在受到撼動。

 ──長年以來,自己一直在否定著母親當年的決定。

 在壽雪的內心深處,一直在恨著母親拋下自己獨自死去。當年母親若帶著自己一起死,如今自己就不用承受這種對母親見死不救的良心苛責了……

 但是……

 泉女微微張著口,以一對溼潤的雙眸仰望壽雪。好一會兒之後,她對著壽雪深深鞠躬,以沙啞的聲音說道:「謝謝娘娘。」

 「九九。」壽雪朝著站在房間角落的九九喊道。

 原本九九一直屏著呼吸守在一旁,此時聽到呼喚,趕緊挺直了腰桿,問道:「娘娘有什麼吩咐?」

 「喚藤粳女進房,另取熱水一鍋。」

 九九接到指示,旋即奔出了門外。

 「近期可令粳女與汝同行,彼女之生氣於汝有益。」壽雪低頭看著泉女說道:「此咒非欲汝死。便是巴秀父母,亦無殺汝之心,但心中怨恚無可宣洩耳。」

 無可宣洩的負面情緒,只好靠詛咒來排除。壽雪暗自尋思施術者的用意,根據泉女的說法,八真教主曾要她「把心中的憎恨與懊悔都放下」。或許巴秀的父母也是將心中的怨恚,都放入了咒符之中吧。父母雖從痛苦煎熬中獲得解脫,其懷抱的怨恚卻在巫術師的手中化成了詛咒。

 壽雪感覺到胸口燃起一股怒火。無可宣洩的負面情緒,不應藉由詛咒的方式來排除,這樣的做法,不能讓任何人獲得救贖。

 「怨恚不應排之以詛咒……祝禱或可解之。」

 壽雪用了「或」字,是因為自己也沒什麼把握。或許祝禱也會形成另一種束縛。但比起製造仇恨,壽雪還是寧願選擇祝禱。

 九九提著熱水,帶著摸不著頭腦的粳女走進了房間。

 「汝當伴於泉女左右。」壽雪如此告訴粳女,便自另一側的房門走出屋外。外頭不僅昏暗,而且皮膚可以感覺到一股濃濃的溼氣。或許今晚會下雨吧。但是再也不會有幽鬼佇足在這個地方了。

 明明沒有風,豎立在房間內的大量銅幡卻不斷摩擦,發出吱嘎聲響。在正中央處,站著一個男人,男人的臉上戴著石製面具,身穿白色長袍,頭上既沒有打發髻,也沒有戴幞頭,只把有些花白的黑髮在背後胡亂打了個環結。

 ──詛咒被反饋了。

 房內響起了硬物破裂的清脆聲響,一面銅幡斷成了兩半。緊接著其他銅幡也一一斷裂,刺耳的聲音在房間內此起彼落。男人嘆了一口氣,緊閉薄薄的雙唇,下一瞬間,男人臉上的石製面具倏地裂成碎塊,落在地板上。一滴鮮血自男人的額頭滑落,只見男人從懷裡掏出手帕,隨手抹去鮮血,凝視著半空中。

 「……就只是這種程度?」

 男人的呢喃聲極為低沉,有如呻吟一般。其臉色幾乎和身上的長袍一樣蒼白,目光如電且眼角上吊。他的年紀約四十多歲,但容貌同時兼具老成及年輕的特質,令人難以辨別年齡。而這名身材高䠷,儀態端正的男子,此刻修長的臉孔卻帶著一種神經兮兮的表情。

 「看來烏漣娘娘的力量真的大不如前。」

 男人的口氣中透出些許無奈。他走出房間,自外廊進入庭院後,走向了涼亭。

 ──多半是在這裡吧。

 果然不出男人的預料,一名小女孩正躺在椅子上睡覺。那小女孩的睡姿蜷曲著身子,看起來像一隻貓。她的年紀大約十歲左右,容貌依然帶著稚氣,或許是剛剛在庭院裡玩耍的關係,白色襦裙上到處是汙泥。

 「隱娘。」

 男人皺起眉頭,以略帶焦躁的口氣喊了一聲,但她沒有醒來。男人嘆了口氣,轉身想要離開涼亭,卻又突然回過身來,脫下長袍,披在小女孩的身上。

 「……白雷大人。」

 外廊傳來小跑步的聲音。男人輕步走出涼亭,一邊朝著外廊的方向走去,一邊說道:

 「什麼事?」

 「原來您在這裡……啊!您受傷了?」

 年輕隨從看見白雷額頭上的傷,顯得相當慌張。

 「一點小傷,沒什麼。有什麼事嗎?」

 「啊,對……老爺請您過去一趟。」

 白雷朝涼亭瞥了一眼,接著對年輕隨從點頭說道: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白雷大跨步地走在外廊上,年輕隨從緊追在後。而兩人的腰帶上都佩掛著白珊瑚佩飾,在走動時不停地搖曳。

 1 宮廷工坊。

 2 淡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