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危機潛伏的週五
第一卷 第一章 危機潛伏的週五 網譯版 轉自 豆瓣網
翻譯:T & K
八點一過,青空從雲縫間探出臉來,與此同時,天亮後還在飄著的雪驟然停了下來。擋風玻璃上殘留的水滴在晨曦的照耀下金光閃爍。天空慢慢恢復了透明澄淨。
雨和雪都很討嫌。上週五,小熊座流星雨流星雨的活動變得極其活躍,而且是新月當空的絕佳觀測天氣。但由於厚重的雨層雲,破曉之前的天空一片晦暗。要是天氣持續好轉的話,或許今晚就能觀測到冬日的星空了。
耳畔有某物在搖晃,發出廉價的叮鈴聲。坐在副駕上的五十川教練正把手伸向這邊,用食指和拇指捏著鑰匙,在我臉旁揮動著。
“給,點火吧。”
鑰匙——三十二號教練車鑰匙上掛著一個碩大的鑰匙扣,以鮮豔過頭的粉色體毛和瞪圓的眼睛為特徵的猴子吉祥物,作為駕校的形象代言來說是偏激的設計,一點都不可愛。我停下了微調後視鏡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沒讓教練碰我的手。
“我喜歡山。”
五十川教練用輕飄飄的語氣說。
“高中的時候我在登山部,只有三個部員。”
“……不是說在柔道部嗎?”
“對對,你記得真清楚,登山部那邊是湊人頭的。”
在慢騰騰地準備著的我的身邊,教練滔滔不絕地說著。不難覺察她選擇山的話題的理由,今天是普通駕照培訓第二階段的第十三教程——即所謂山路駕駛培訓的日子吧。
“小春呢?你喜歡登山嗎?在縣內的話,有寶滿山,英彥山什麼的。”
“不。”
“是不擅長遠足的類型嗎?”
“啊,嗯。”
“我也不喜歡這樣,遠足的話不是得大家一起行動嗎?如果出於興趣登山的話,路線和步調都很自由,也比較輕鬆。”
鬆開手剎時將換擋桿掛入D擋,連油門都沒踩,教練車就開始緩緩前進了。這便是自動擋車特有的蠕變現象。
穿過寬廣的停車位,向駕校的場地外駛去。我以緩慢的速度觀察著周圍,將前保險槓稍微探到普通道路上。
不過城市的相貌已然有了變化,眼前的道路上別說汽車,就連人影都看不到。
五十川教練一直面朝著前進的方向,嘴裡說著:
“出門後右轉。”
我依照指示打了轉向燈,規規矩矩地查看了左右的情況,然後轉過方向盤。
“先往前開一段路,要拐彎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面向太陽一路向前,可以看到太宰府天滿宮的西門問訊處。沿路排滿了收費停車場。營造出與咖啡店抑或特產店林立的華麗參道截然不同的氛圍。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日,正值考試季。本應是考生和家長向學問之身祈福蜂擁而至,人山人海的地方。可是大概由於當今的世道吧,連停車場也是空的。
位於福岡縣中西部的太宰府市,是擁有供奉菅原道真公的太宰府天滿宮等諸多歷史遺蹟的觀光都市,古代被稱為“西都”,作為九州地區政治、文化的衝要之所而繁榮一時,但如今附近沒有顯眼的商業設施,換乘私鐵和公交也麻煩得不得了。偏僻侷促的鄉野之地,就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
“還沒到三十公里吧?再快點嘛。”
總聽聲音總覺得樂在其中的樣子,側目瞥了一眼,只見她的嘴角微微揚起。
跟這人單獨兜風總有種異樣的緊張,明知道我害怕加速,卻不停地催我“快踩油門”。而且五十川教練很喜歡聊天,總會對正在開車的我喋喋不休地搭話,我不擅長應付這點。
“……今天的目的地是哪裡?”
“北谷水庫。知道的吧?就在本地。”
這是一座與國有林相接的寂寥水庫,離此處只有十幾分鍾車程。
“所謂的山路駕駛培訓,歸根到底就是練習發動機制動,爬到長坡的坡頂,在下坡的時候利用發動機制動減速的練習——那麼,下車的時候光用腳剎制動會發生什麼呢?”
“有可能會出現淡出(Fade)現象和氣塞(Vapor lock)現象。”
“回答得不錯。所以今天要有意識地進行發動機制動。特別是小春,因為膽子小,馬上會踩剎車吧。”
一邊穿插著駕校課堂上學到的專業用語一邊閒聊,總感覺很是滑稽。我暗暗露出了苦笑。沒有用處的知識為何會固定在記憶裡呢?技能免考的理論考試,已經不可能再有了。
四年前從鄰市搬來的太宰府汽車學校,是太宰府室內唯一的駕校。從家裡步行只有數分鐘的路程,是福岡縣公安委員會的指定學校。對於就學而言是無可挑剔的條件。
剛進大學的時候,周圍的同學們就一起上了駕校。但我對開車絲毫不感興趣,在就職之前,才意識到“沒有駕照可不行”,慌忙跑進附近的駕校,但似乎低估了自己的反射神經遲鈍和笨手笨腳,訓練不斷延長,最終陷入了進入社會後還在學車的窘境。
穿過遍佈收費停車場的街道,我已經習慣了車的速度感。五十川教練悠然地跟我搭話。
“你有好好吃飯嗎?”
“啊……有的。”
我果然還是不喜歡開車聊天。原本就笨口拙舌,手握方向盤的時候愈發語無倫次。
“嗯。我家裡是開便利店的。食物都存起來了,吃飯不成問題。”
“誒,家裡開便利店呀,第一次聽你說呢。”
回想起來,我從未跟教練說起過家裡的事。明明在逼仄的車上已經坐了不知多少個小時了。
“你和爸媽住嗎?兄弟姐妹呢?”
“有一個弟弟。”
“誒,你跟弟弟差幾歲呢?”
“弟弟十七,比我小六歲。”
“——一家人都沒有逃嗎?”
難得問這麼深入的問題。我想。
我不喜歡別人打聽我的個人信息,實在不想談及我的家人。若是幾個月前的我,還會在心裡暗自回嘴,為什麼我要把家裡的情況告訴駕校教練呢?但如今卻有如今的狀況。
“我媽跑了,在剛開始的時候就跑了。手機,錢包,存摺,車鑰匙什麼的都沒拿,拿著衣服就衝出去了。”
“唔,你被丟下了嗎?”
“我想是吧,我被丟下了。”
被母親丟下了。再度說出口的時候,好像活生生地在胸口剜了一刀。
“你父親呢?”
“我爸前天自殺了,現在只剩我和弟弟。”
五十川教練仔細體味著我的話,點了兩三下頭,然後嘟囔著說“你該早點說出來就好了”。本以為會有更誇張的叫嚷,卻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乾巴巴的反應。
“對不起。”
“沒讓你道歉啊。是前天嗎,小春沒什麼貼別的表現,我沒注意到。”
“對不起。”
“你父親已經埋掉了嗎?”
這是一個沒有半分體貼的問題,但並沒讓人感到不快。
“還什麼都沒做。雖然被我從天花板的橫樑上弄了下來,不過仍舊躺在地板上。”
“上吊?真糟糕啊。”
擺在榻榻米過了兩天的父親的遺體浮現在腦海裡。一想到父親的事,我就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彷彿悲傷和生理上的厭惡混雜在一起。
把上吊的人弄下來是相當費勁的事,相比別人更加高大且肌肉發達的父親就更是如此。我把起居室的沙發硬拖到榻榻米房間,把父親的下半身搭在上頭,硬是把繩索剪斷,結果失去力氣的遺體從沙發上滾落下來,最後以一種俯身下跪的古怪姿勢趴在了榻榻米上。僅此一項工作就耗盡了力氣,父親的遺體就這樣放置在那裡。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離開駕校已經十多分鐘了。公寓和停車場從周邊消失,沿途增加了工廠,運輸公司和材料堆放地。
“那個,小春。”
擺弄著失去色素的長髮,五十川教練想對我說些什麼。不過當前面出現“前方北谷水庫”的路標時,她只是下了“右轉”的指示,再也沒說什麼。山越來越近了。這裡果然是個寂寥的所在。
右轉後是坦緩的上坡路,路過空曠的棒球場,就駛入了通往水庫的山路。管理處設置的柵欄敞開著,可以自由進出。掛在鐵絲網上的廣告牌已然鏽跡斑斑。
“該道路七點至十八點之間允許通行。北谷水庫管理所。”
飛白的字跡演繹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
爬上彎彎曲曲的坡道,路雖然鋪好了,但生長在一旁的大山毛櫸樹伸出樹枝,在車道一側營建出樹之隧道,視野非常不好。這裡的路格外昏暗。
再加上這條路的寬度,隨著上山路越來越窄,只剩下一輛車的空間。雖然山路駕駛培訓的正式項目是下坡路,只是開到山頂似已用盡了力氣。
“把肩膀放鬆,又不是多麼厲害的彎道。”
“太黑了,我怕。”
“那就在合適的地方停車吧,把燈打開——對了,你有沒有聞到什麼怪味呢?”
我不由自主地把視線從前方挪開,回頭看向五十川教練,她立刻提醒我說“看前面”。教練打開副駕駛座的車窗,呼哧呼哧地吸了吸鼻子。
“喂,這地方果然好臭啊。”
“確實有股怪味,應該說是腥味吧。”
“有誰亂扔垃圾嗎?”
“怎麼可能,這附近應該沒剩什麼人吧?”
我意識到正如教練說的那樣,山裡瀰漫著惡臭,而且越來越濃,不知不覺就化為了刺鼻的氣味。
在無人通行的深山裡產生氣味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我快喘不過氣了,還是讓教練把窗關上吧,正當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轉動方向盤的時候,在曲路的前方驟然出現了黑色的某物。
眼前有著什麼東西。大約一兩米長。在遮蔽道路,恣意延展樹枝的隧道里頭,懸掛著莫名其妙的東西。
“停下!”
緊張的聲音傳到耳朵裡。相比我把腳從油門上移開,五十川教練踩下副駕輔助剎車的速度更快。
但是車是不能突然停住的,摘錄駕校配發的理論課本上的話,說的是“從駕駛員發現危險到踩下剎車完全停住,車輛會繼續行駛相當於空駛距離和制動距離相加的制動距離”,意識到的時候。我們乘坐的教練車已經鑽到了懸掛在樹枝上的物體的正下方。
“砰”的一記令人不快的聲音在正上方迴響著。不堪重負的樹枝垂死掙扎,正當教練像是觀察著擋風玻璃將視線移至頭頂的時候,支撐物體的樹枝終於斷成兩截,就這樣掉了下來。
墜落的那個東西猛砸在擋風玻璃上,刻下了蛛網般的龜裂。我的慘叫聲響徹車內。這東西又撞上了發動機罩,一邊彈跳一邊朝著汽車行駛的方向滾落。
掉下來的是一具男屍,一看就知道已經死透了。掛在脖頸的繩索就像一條灑脫的圍巾,大概是上吊了吧。從下顎到耳後,留下了鮮明的血痕,就像被繩狀物劇烈摩擦過一樣。這個短寸頭的男人年紀不大,可能是高中生,也有可能是初中生。凝望著天空的眼睛因失去生機而變得混沌。
我一下子慌了神。
“教練,怎麼辦?我撞了人……”
“小春,冷靜,冷靜。”
五十川教練輕輕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這才恢復了神志。
“他已經死了。不是被我們撞死的,你也知道的吧。沒事的,先拉一下手剎,好,接下去可以打開車燈嗎?太暗了,看不清。”
或許是動搖的緣故,一瞬間,所有關於車輛的操作方法都從腦海中剝離得一乾二淨。我一邊拼命地回憶著開燈的順序,一邊用顫抖的手按下了方向盤左邊的撥杆。明明沒下雨也沒下雪,雨刷卻動了起來。
教練咯咯地笑了起來。明明屍體就倒在那裡,為什麼還有露出笑臉的從容呢?
“小春,車燈的操作是方向盤右邊的撥杆哦。左杆是雨刷,右杆是車燈。只要記住右邊是燈光就好了。對了對了,在這裡,啊,別用遠光。
費了老大勁打開了燈,混入樹蔭中的男屍被照亮了。五十川教練吩咐我坐在駕駛座上,解開安全帶,打開副駕駛的門。”
“你要去哪?”
“把屍體移到一邊去。這樣就不用掉頭了。小春坐在車裡。”
說完這話,教練吧黑色羽絨服的拉鍊拉倒脖子處,麻利地跑下了教練車。
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想把男人的屍體移到路邊,單憑教練一人恐怕有些吃力。然而教練卻將手臂伸到仰面倒地的男人的兩腋處,輕輕抬起上半身,往後走了幾步,一直拖到路邊。由於搬運的過程太過輕鬆,被拖走的屍體看起來就像是人體模型。
教練解開纏在男人脖子上的繩子,之後甚至掀起了男人的眼皮,熟練地脫下了他的衣服。到底在做什麼呢?
我在不安的驅使下跑到了外面,為了不讓男人的屍體出現在視野裡,我移開視線,靠到了教練身邊。
“你在幹什麼?”
“我在調查是不是真的自殺,因為沒找到腳凳。”
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教練抬頭看向慘遭摧折的樹枝,淡然地回答道。
“你覺得這個年輕人是怎麼在這棵大樹上吊死的呢?總不會是跳上去的吧。他在這麼高的地方上吊,就得有一個腳凳或是梯子什麼的東西。不過你看,附近根本找不到這樣的東西吧。存在第三者介入的可能。”
“哦,也就是說,有人在他死後拿走了腳凳。”
“或者是有人殺人他,偽裝成自殺。”
“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
“只是我自說自話,殺人的可能性很淡薄吧?我只是對屍體進行了簡單的查驗,沒發現什麼疑點。繩印很深,臉上沒有淤血,外表也沒什麼明顯的損傷。大概就是自殺吧。”
她怎麼會知道上吊自殺的特徵的呢?五十川既不是警察,也不是醫生,只是駕校教練吧?但此時的氣氛並不適合當面質問。
“那人為什麼要移動腳凳呢?”
“是不是有人想經過這條路,因為路中間的梯子礙事而移動了呢?”
教練似乎不大喜歡我的答案,搖了搖頭。
“前面只有水庫。假如真有人因為腳凳礙事把它挪走的話,那麼這人在這種時候是為了什麼事情非得去深山裡呢、”
其實那樣的事情怎樣都好,還是早點打道回府吧。雖然想這麼說,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到了如今的世道,誰都不會在乎路邊死人,但要能說出這樣的話也太了不起了。
青年人就這樣一直被車燈照射著。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就想起了躺在榻榻米上的父親,接著在腦海中浮現出了弟弟的模樣。這個自殺者肯定比弟弟還年輕。
五十川教練的頭髮隨風飛舞,正要輕搖著頭拂去額髮的她的視線在某一點突然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樹林深處。耳畔傳來了教練嘟囔的聲音。
“哦,是被後面來的人拿去用了嗎?”
我望向教練視線的前方,可以看到一片枝繁葉茂的雜木林。
一些細長狀的物體就似穿行於樹木的隙間一樣漂浮在樹林中——不對,是垂在樹枝上。粗略一數就有二十個。
遠遠望去,這些看起來就像巨大的水果,但只要定睛一看,馬上就能理解那是人的形狀。
雖說是冬季,但要是放置一段時間,人體也會腐爛。雖說有一些像掉在教練車上的青年人一樣較新的屍體,但大多數明顯有了腐敗的跡象。有腹部鼓脹得像氣球一樣的人,有眼珠凸出,全身呈暗褐色的人。或許是被烏鴉啄食的緣故吧,也有的屍體肉被剔走,露出了森森白骨。展望樹木的根部,大大小小的梯子和腳凳之類的東西散落得到處都是。也有把大型摩托車,自行車等靠在樹上當做腳凳的。
終於理解了教練話中之意。“後面來的人”,即在這個青年人之後進山的人中有某人再利用了他的腳凳。為的是把自己吊死。掛在樹上的人都是懷抱著相同的目的來到這個地方。
雖然有種反胃的感覺,但好在沒吃早飯,胃裡的東西沒有倒流。教練則若無其事地說:
“你沒聽說過吧,腹地自殺。”
“……是在深山裡自殺迴歸大自然的那種人嗎?”
“就是這個。看來這裡也很流行呢。”
世上最後的暢銷書是自殺指南書。自從知道那東西要落到地球上後,被絕望,恐懼和無力感侵襲的人們就像是預先商定好一樣選擇了自我了斷。尤其受歡迎的是在被自然包圍的環境——也就是腹地自殺,在樹海、溪谷、綠野等地結束生命,就好像腐朽的草木重歸大地一樣,將大自然和自己的靈魂融為一體。
雖說自作主張地抱有日本比海外更流行的現象,沒想到在這樣的邊鄙之地也發生了。若是在宏偉的大自然中姑且不論,特地選擇這種擁擠不堪的山裡作為死亡的場所,還是教人萌生出些許憐憫。
“你知道嗎?”
“不,我要是知道的話,我就不會帶小春來了。算了,幸好不是他殺。”
教練的臉色一如往常,說了句“快回車上吧”。就算世界正在走向毀滅,也太習慣意外事故了吧。
我並不知道五十川教練的名字,因為太宰府汽車學校的教練門佩戴的名牌上只寫了片假名的姓氏,連歲數都弄不清楚。看起來三十五歲左右,但我從未主動詢問過。不知道她住的地方,也不知道有沒有家人。
以前是柔道部啦,吃飯快啦,上了年紀的養樂多燕子隊的球迷啦等等,聽到的淨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幸好不是他殺。如果是他殺的話,教練會怎麼做呢?
*
“死在深山裡,迴歸大自然,都是些場面話。”
“你是說還另有真心話嗎?”
“是啊,寧願死在外面也不想引發任何麻煩,這種話不可能公開講吧。”
路過腹地自殺的熱門地點後,我們又重新開始山路駕駛培訓,在水庫管理所附近的停車位掉頭,一邊行駛在下坡路上,一邊練習發動機制動。
發動機制動之的是利用發動機旋轉的阻力進行制動。也就是說,如果將油門踏板抬起,僅依靠輪胎的旋轉力來驅動汽車的話,便能方便地增加負荷。最重要的是不需要用腳剎,只需要降檔收油門就行了。可是剛才的情形多次閃現在腦海中,老實說根本顧不上開車。
“兩個月前,當一天的平均自殺數超過一千人的時候,突然開始流傳腹地自殺這種可疑的詞。好像是因為忙不過來而放著不管的屍體發生腐爛,住宅和公寓頻頻發生異臭騷動。解決方法就是去深山裡自殺。直到死的時候都要考慮別人,真教人哭笑不得。”
“……原來如此。”
頓了一頓之後,教練“啊”地一拍膝蓋。
“我並不是想說小春的爸爸是那種不顧別人的類型哦。”
車內還殘留這屍氣,雖然試著打開車窗換氣,但生物腐爛的氣味似乎已經完全滲入教練車的座椅裡了,無論讓外部了冷空氣進來多少也抹消不掉。事到如今,我才在意起家裡放著不管的父親。
“為什麼要自殺呢?”
雖說五十川教練的台詞聽起來有些冷酷無情,但也不難理解她的話中之意。
當我發現吊在橫樑上的父親時,起初也大吃一驚。這做的都是什麼蠢事,再等上兩個月,日本列島就會炸得四分五裂,可以毫無痛苦地死去了。那個在道路正中央上吊的青年人和父親,根本沒必要特地選擇這樣一條痛苦的道路。
“不過我也能理解他們害怕的心情。”
“自己去尋死不是更可怕嗎?”
“嗯,是這樣。”
下了山路,再次掛擋。左轉後,回到了原先的縣道。過了片刻,一個深褐色我物體從視野邊緣掠過。一瞬間,我以為是死了的小型犬——最近經常在路邊看到餓死的狗——吸引我注意的是路邊護欄上供奉的花束。絲帶散開了,花瓣變成了茶色。距離天滿宮不遠處的這片住宅區,是兩年千發生悲慘事故的現場。大概是前年五月中旬左右吧,一輛酒後駕駛的卡車衝進了放學路上的小學生隊伍,導致一名小學三年級女生和司機雙雙喪命。
事故現場總是供奉著鮮花。而這束鮮花如今已然完全枯萎了。供花的某人,從那以後是不是避難去了呢?
回家的路上平安無事,正好二十分鐘就到了駕校。
內部停車場裡四十九輛教練車排成一排,每一輛都是白色的稜角。要是沒有“太宰府汽車學校”的字樣,就跟出租車一模一樣。據教練的說法,太宰府汽車學校的教練車全是清一色的豐田COMFORT ,據說原本就是作為教練車和出租車兼用的前提而生產的。
柏油路面上畫著線,分配了五十輛教練車的編號,但除了我開的三十二號之外,其他的停車位都被填滿了。費了老大勁才把車停穩,一旁就傳來“嗨,辛苦了”這般有氣無力的聲音。
看了看手錶,時間正好指向十點整,這是個非常健康的時間段,山路駕駛培訓似乎在一個小時內就結束了。
正當我為了儘快從這輛滿是惡臭的車裡逃離,把手按在門上的時候,突然被教練叫住了。
“ 我送你回家吧?”
“啊?怎麼送?”
“當然是用這輛車咯。”
她從副駕的位置伸出手來,啪塔啪塔敲了敲方向盤。雖然幾乎每天都在駕校碰頭,但提出開車送我還是頭一遭。
“沒事,走路還不到五分鐘。”
“不是距離的問題。那個,之後要把你父親埋在院子裡嗎?”
我點了點頭,她接著問:
“和弟弟兩個人嗎?”
和教練正面對視了一眼,雖說人的面部並非完全左右對稱,但是五十川教練的臉特別明顯。右眼是雙眼皮,左眼是單眼皮,加之她有笑的時候抬起右臉的習慣,左右表情差異很大。
“我一個人埋就行。弟弟躲在房間裡。”
“我幫你一起埋吧。”
我鄭重地拒絕了教練的請求,就這樣下了車。一個人可能會很吃力,但讓別人進到家裡就更麻煩了。其實想讓她開車送我回家,想讓她幫忙埋葬父親,雖然無論怎樣都說不出口。
我瞄了眼寫著“臨時駕照練習中”的牌子。打開後備箱,從裡面拿出私人揹包,五十川教練跟在我後面下了教練車,把手肘支在車頂上,搖擺著揮了揮手。掛在中指上的車鑰匙晃動著,詭異的粉色猴子轉向這邊。
“再見咯,早上九點見。”
“謝謝……明天見。”
“嗯,明天是高速駕駛培訓哦。”
完全忘記培訓課程我一瞬間站在原地。山路之後是高速公路的培訓嗎?技能培訓終於要結束了。
話說高速公路如今還能正常使用嗎?雖然有著這樣的顧慮,但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在意這些細節了。我向教練鞠了一躬,就這樣回了家。
我家是建在參道附近,御笠川河畔的一間獨棟房子,由於在家裡經營的便利店後面硬是塞了住宅和停車場,所以從外觀來看,整體上給人以一種逼仄的印象。但因為停車場空出了一輛車的空間,所以顯得稍微寬裕了一些。
原本停車場裡停了母親和父親的兩輛車,如今只停著父親的N-BOX,母親失蹤已經快四個月了。
我沒有說“我回來了”,而是故意用力開關門,發出巨大的聲響,樓上只傳來了拖拽椅子的聲音和些許腳步聲。是打算說“歡迎回來”,還只是偶爾離開座位了呢。
我一回到家,弟弟就在樓上製造噪音,表明自己的存在。一樓是我的地盤,二樓則是我弟弟——SEIGO的居所。
每次從駕校回家,我總算對弟弟在家的事感到新奇和驚訝。難道他不想逃到遙遠的地方嗎?難道他打算和兩年前就不怎麼說話的姐姐共住同一個屋簷下,一直生活到最後一刻嗎?
六十七日後,某物會從天而降。
*
直徑超七點七公里的小行星2021NQ2——通稱“泰勒斯”,將攜帶相當於四千五百萬噸TNT火藥的動能,於二〇二三年三月七日與地球軌道交叉。它將以相對地表二十度左右的低角度進入大氣層,飛越中國地區上空,朝東南方向飛去,撞上熊本縣的阿蘇郡。
泰勒斯被發現於距今一年零五個月前,也就是二〇二一年七月十五日,觀測地點為克羅地亞的維什尼揚(Visnjan)天文台,
接近地球軌道的天體統稱為近地天體(NEO),其中最需要警惕碰撞的被稱為“”Potentially Hazardous Asteroid(潛在危險小行星)”。 史密松天文台(Smithsonian Astrophysical Observatory)的小行星中心(Minor Planet Center)雖然將2021NQ2列入潛在危險小行星名錄,但一開始與其他諸多“潛在危險”的天體相提並論,未曾大張旗鼓地報道。
每次觀測2021NQ2的軌道時,撞擊概率都呈上升趨勢,但其危險性一直沒有公之於眾。儘管後來各國政府相關人士發表評論稱“控制了煽動國民不安情緒的言論”,但似乎只是掩蓋負面消息而已。
事實終於公佈於二〇二二年九月七日——也就是大約四個月前,國際太空衛士基金會(The Spaceguard Foundation)舉行的新聞發佈會面向世界各國進行了現場直播。
——請保持冷靜往下聽,距今半年後的二〇二三年三月七日,一顆小行星將與地球發生碰撞。
一無所知的人們陷入了極度的震驚、迷茫和錯亂。2021NQ2的遠日點在火星軌道外側,近日點在地球軌道內側,沿著如此巨大的橢圓軌道公轉,因此極難發現,觀察到的時候為時已晚,聽起來只是不幸的玩笑。各國都發生大規模騷亂。九月七日的記者招待會——很多人稱那天為“不幸的星期三”,僅僅三週就有1.5億人喪生。
其中日本的騷亂最為慘烈。理由單純明瞭,因為公佈的撞擊預測地點就是日本,世界上最不幸的地方便是位於熊本縣東北部的阿蘇郡。亞洲及大洋洲的居民為了逃離撞擊預定地點,開始向南美洲大陸移動。截止至十二月三十日,幾乎沒人留在日本,遑論九州了。
研究人員說,巴西也好熊本也好都是一樣,泰勒斯一旦撞上地球,受到最初的衝擊波的影響,會有超過三十億人死亡。
在這之後,從隕石坑中釋放出的大量風塵將持續停滯在對流圈附近,遮蔽陽光,對全球氣象和環境造成極大影響。倖存下來的五十億人,等待他們的不是餓死就是凍死。無論選哪一條道路,人類都會滅亡。儘管如此,人們還是抱著只要離開日本就能安全的某種信念,踏上了旅途。
我父親是個膽小的人。雖然在家人面前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但因為膽子小,一定會嚷嚷著“不想死,逃出九州吧”。母親表示同意,一家四口嘗試逃往海外。小行星的存在剛剛公佈的時候,我就想象出了這樣的情節,並對此深信不疑。
一個是有行動力,自戀心強的父親,一個是習慣於點頭哈腰的母親。二十年前,我家和大型連鎖便利店簽訂特許經營合同,開了便利店,父母專職開店,開始了家族經營。大概是因為地理位置優越,距離室內最好的觀光地只有步行五分鐘的距離,家庭的經濟狀況比較穩定。雖然談不上是感情深厚的和睦家庭,但也不至於家庭關係冷淡。我以為這只是一戶普通的人家。
實際上,九月七日電視轉播剛一結束,父親就跑到店裡,從便利店把罐頭和袋裝食品,洗髮水和護髮素,洗手的肥皂等所有能拿的東西都拿回來了。
在被附近的居民搶走商品之前先獨佔了。父親曾說過,要蒐羅物資,打算全家一起逃往海外。可第二天一早,母親就不見了蹤影。
是想趕在地球毀滅之前和某人見面,還是想獨自悠閒地度過最後的時光呢?不管怎樣,母親想要與之共度這段時間的對象既不是父親,也不是弟弟,當然更不是我。從那以後就再沒聽過母親的消息。
父親大受打擊,像蟬蛻一樣安靜下來。有一段時間他什麼都不做,只是漫不經心地打發著時間,終於在前天自殺了。
我比想象中鎮定了不少,只是父親的死期與母親的訣別都提前了一些而已。只需告訴自己那只是幾個月的誤差,這一切都意外的輕鬆。
我突然覺得餓了。明明目睹腹地自殺的現場應該已經抹消了一切食慾,但身體還是老老實實地傳達了生理現象。
起初,父親從便利店拿回食物的時候,罐頭,瓶裝食品,乾麵包,杯麵,袋裝食品,點心類,果凍飲料等應急食品在廚房裡堆積如山,如今已經減少到一半一下。我看了一會兒,拿起兩份豚骨味的杯面。
把水壺房間浴室的浴缸裡打水,然後用便攜爐煮沸。沒有煤氣,水電不通,就連浴室裡存的水,也是從河裡打來的。
十月三日,九州全域和中國地方,四國地方的部分地區發佈了避難勸告,說到底也只是“勸告”而已,並非命令,不遵守避難勸告留在九州的居民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逃跑並不能保證食物和住所,就只是勸告罷了。像我這樣一直生活在福岡的奇特居民,國家想必也不知道吧。
自從十月十九日停電以後,電力就再也沒有恢復,很快自來水和煤氣也停了,據五十川教練的說法,九州電力除一小部分外全都撤退,終止了對企業和一般家庭的供電。
雖說失掉了絕大多數生活的基礎設施,但不意味著立刻死亡,我用水桶和塑料繩製作了取水裝置,將流經我家旁邊的御笠川的水大量儲存在浴缸裡,然後少量過濾,煮沸使用。雖然非常麻煩,但還是會定期清潔身體,洗髮刷牙,努力過上像個人的生活。
水壺嗶嗶的鳴叫起來,我往第一杯豬骨拉麵裡注入開水。溫熱的蒸汽輕撫臉龐的同時,豬骨高湯獨特的氣味衝入鼻腔。或許是嗅覺受到刺激的緣故,今天早上在山上聞到的氣味不由自主地在腦內重新出現了。於是我放棄了進餐,只泡了弟弟的份。
冰箱無法使用後,飲食便以罐頭和方便食品為主。必須控制用量,一條最多兩餐。雖然對於飲食小小的誹怨與日俱增,但為了能一直吃到最後一天,這是必要的限制。
一手端著盛放杯麵的盤子,另一隻手拿著裝有兩升水的塑料瓶,小心翼翼地爬上樓梯。我來到了位於二樓走廊盡頭的弟弟的房門前面,故意咳嗽了一聲。
“拉麵。”
我心中惱火,不想說飯已經好了。裡頭果然沒有回應。
弟弟隨意地吃掉我準備的應急食品,只把垃圾扔在房間外面,又是也會原封不動放在走廊裡。要是可以的話,我也想像你一樣那樣任性地生活——我很想抱怨一句,但不巧的是弟弟徹底避開了我。
“我現在要去把爸爸埋了。”
去埋了,我要去把他埋了。想不出之後該說是什麼。該說“你能搭把手嗎”,又或者“最後告別一下吧”。
果然依舊沒有回應。隔著一扇門,只傳來椅子吱嘎的聲音。我根本沒有期待。弟弟討厭父親,若只是父親死了的程度就能讓他從房間裡出來,那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事。
實際上,弟弟並非因為對人類的前途悲觀絕望而閉門不出,從很早時候起——在小行星撞擊地球的消息公佈之前,他就在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與外界斷絕了聯繫。
下定決心後,我獨自走下樓梯,來到了父親長眠的日式房間。據說今年的氣溫比往年要低很多,但多虧了這個,父親的遺體既沒有腐爛也沒有發臭。但屍體的重量並無變化。遺體以獨特的姿勢蹲在榻榻米上,無論怎麼拉拽手腳,都沒法讓其仰面躺倒。照這樣是搬不動的。
我也想過讓屍體像球一樣翻滾,但由於榻榻米的摩擦力太大,用手推紋絲不動。沒辦法拿腳去踢仍是不行。將拖把塞在遺體和榻榻米之間,利用槓桿原理也做不到。即便從便利店後院推來了平板車,也無法將推車滑進遺體身下。要是請教練幫忙就好了,我感到了深深的後悔。
在心中暗暗地罵自己,你這個沒毅力又沒能力的傢伙,居然打算獨自埋葬一個大男人?甚至連埋哪裡都沒決定好,我到底想幹什麼呢?
家裡沒有庭院,外面的路是柏油路,附近小學的操場或者沙坑興許可以挖坑,但要怎麼運過去呢?一邊踹著父親的遺體一邊搬運嗎?
我搜腸刮肚地想著,絲毫沒有主意。
連推帶敲外加腳踹,好不容易抬到門外的時候,已是瀑布般的汗流浹背了。
“爸爸,就到這裡吧。”
我將父親的遺體放在散落著垃圾袋的路上,一邊用雙手甩開蜂擁而至的蒼蠅,一邊拼命忍受著嘔吐的感覺。這樣就只是從裡到外換了個地方,但也不能一直放在家裡吧。
嘴上雖然道著歉,但不知為何,我仍無比焦躁,輕輕地朝父親小腿上踢了一腳。和弟弟一樣,我也不大喜歡父親。最後一次看到弟弟的臉,應該是在三週前。剛從房間裡出來的那會剛好撞見了他。這是的弟弟滿頭的金髮已經長出了黑色的髮根,耳洞不知不覺也變多了。我還記得幾處閃閃發光的耳環看起來就像星空一樣。
弟弟好像在初三的時候欺負過同學。
當天父母幾乎每天都被叫到學校,家裡一直是守靈的氣氛。聽說事情差點發展到鬧上法庭的地步,結果受害者的學生轉學,事情不了了之了。
雖然除了自作自受意外什麼都沒有,但是自從事件被發現以後,在教室裡沒有容身之地的弟弟開始拒絕上學,也沒有參加畢業典禮。在那之後過了兩年,他沒有上高中,沒有工作,也不出去玩,而是成天待在房間裡。
當弟弟寢食不安的時候,我既沒有安慰,也沒有責罵。作為姐姐的我跟弟弟只說了一句話“你在做什麼”。從那以後,我和弟弟只見就再未有過一言。
要是那天拋出別的話語,世界的終焉還會有姐弟交談的未來嗎?——不,還是算了,明明就不在乎這個,沒必要沉浸在感傷之中。
我給父親的遺體罩上塑料布,然後回了家。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但還是想遮蔽一下。或許是因為搬運遺體費了不少周折,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夜晚即將降臨的時刻了。一想到在腳踹父親的過程中結束了一天,就感到無比空虛。但又想到頭頂上即將出現的星空,還是多少獲得了些許慰藉。我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漫無目的地擺弄著手機,等待著星星的降臨。
智能手機如今也幾乎無法使用,由於兩個月前發生於九州地區的大規模停電,手機的使用範圍大幅縮水。手機運營商一直在呼籲“九州地區直到最後也要有一個安心安全的通信環境”。他們主張在縣政府和辦事處設置一部分應急基站,太陽能電池基站是永不停電的,至今仍在運行。除此之外,據說還在九州各地出動了有線無人機中繼基站和船舶型基站等移動基站,持續進行修復活動。
然而,現如今卻幾乎沒有一個區域可以接受信號。終端之間的通信是通過無線基站這一無線通信裝置進行的,為了確保通信範圍,這種無線基站設置於全國各地,數量極其龐大。在正常時期,各無線基站覆蓋一定範圍的區域——這個區域被稱作扇區——但由於停電的緣故,電池耗盡,幾乎所有扇區都消失了。此後一些不停電的基站也在台風和暴雨發生時相機停電。由於嚴重缺乏人手,電波塔和傳輸線路的修復工作根本無法進行。
因此我的智能手機就化作了相冊,只為查看昔日拍攝的令人懷念的照片和跟過去的朋友交流的信息記錄。不過即便只用這樣的功能,電量掉到百分之十幾也會坐立不安。無可奈何的我只得躺在床上開始轉動手搖充電器。以前為了應急而購買的帶USB線的充電器成了唯一反發電裝置,怎奈效率低下,想給手機充滿電,胳膊得超負荷工作好幾個小時。
但我仍在心裡嘀咕著,與每天早上踏上電車搖來晃去,被迫工作八小時的那會相比,還是搖充電器要好一些。大學的同期生幾乎都棄如敝履地說著再也不會來了。逃也似地離開了故土,可我卻沒有離開老家,由於城市的房租很貴,伙食費和水電費都不可小覷。而且也沒有孤身一人生活下去的氣概。
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而且也沒必要後悔。不管是留在鄉下還是在城裡快活的過日子,反正都是要死的。
我放下手機,毫不猶豫地將落地窗完全打開。外邊的空氣即刻湧了進來,就連吹在額頭上的冷風也令人神清氣爽。消失在地平線彼方的硃紅色夕陽仍以微弱的光線照耀著住宅區。夜色漸漸混沌不清,天空變得越來越澄澈。乾燥的氣候會減少大氣中的水汽,因而冬日是天文觀測的絕佳時節。
傍晚時分的西南天空,木星和土星並肩而立,閃耀著明亮的光輝,在那道光芒的指引下,星星在冬日的星空裡次第浮現出來。當我忘記雙魚座的北落師門喝乾了水瓶座裡滴落下來的點點星光時,我安心地地吐了一口氣。直到昨天,厚重的雲層一直籠罩著天空,我擔心夜空會永遠為灰色所籠罩。
在閃閃發光冬日星座中,還看不到泰勒斯的身影。據說肉眼可見的時候只有最後幾天。我對著夜空喃喃地道:
“請把我黯淡的未來統統撞飛吧。”
假設小行星偏離軌道,迴避與地球相撞的話,未來就會降臨。與其回到之前的日子,我覺得還是一死了之的好。召喚這個惡魔的一定是地球本身,泰勒斯被地球的引力抓住了。
福岡的人口到底減少了多少呢?反正我的身邊就只剩下弟弟和五十川教練了。
如今的我有一個小小的夢想。我想一個人開車去熊本,在預測的撞擊地點度過這個世界末日。我也覺得自己不大對頭,但還是想去。
不過令人驚訝的是,我有拖延的癖性,只是想去熊本,卻遲遲沒能採取具體的行動。就在小行星撞擊迫在眉睫的十二月,我為了至少在新年到來之前想定對策,便造訪了拿到臨時駕照後便再未涉足的駕校。在那裡,我遇見了五十川教練。沒有其他教練和文員的身影,自然也不會有學生。
由於石油輸出國組織以及美國、俄羅斯、加拿大等能源出口國開始實施嚴格的原油出口管制政策,燃料短缺在全球範圍內加速。加滿汽油的車在城市裡是被搶劫的對象,但太宰府汽車學校的五十輛教練車卻毫髮無損。據說在福岡連竊賊都沒有留下,即便不鎖門,也不會有人上門偷盜。
“你來這裡做什麼?”
這是教練說的第一句話,當我告訴她我是來考駕照的時候,教練用觀察古怪蟲子的眼神盯著我的臉。
“為啥要特地跑一趟?要是有臨時駕照的話,開車的方法大體上知道的吧。”
“嗯,不過我還是覺得沒駕照不大好。”
“真好笑。這年頭全世界都是無法無天的地方了。事到如今,你還在乎無證駕駛嗎?”
“可教練不也在這裡嗎?”
教練是個怪人。據說她決定在地球滅亡的翌日照樣前來上班。當然了,同事一個都沒來。從那以後,五十川教練似乎經常前往駕校,因此偶然碰上了我。據說因為駕校可以任意使用汽油,所以就把野外用的汽油爐帶過來取暖。
教練拿出培訓底賬——用來記錄培訓狀況和個人信息的公用台賬——核對了我的名字。
“春,小春是吧,我還記得,第一次教你的人就是我哦。”
五十川教練似乎對以前負責我的事情記得很清楚,我卻沒有什麼記憶。因為太宰府汽車學校的實操培訓每次都會更換教官,因此若非繼續指名,就不會是同一個教官。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啊,小春。”
就這樣,我在人生的最後幾個月裡,再次接受的駕駛培訓。
*
大清早,起床後昏昏沉沉的我緊握著紅色的馬克筆,面對著起居室牆上的日曆。近來的慣例就是在今天的日期上畫一個大大的叉,然後把它塗掉,再數餘下的天數。距離惡魔降臨還有六十六天,十二月三十一日——今天是一年的最後一天。
昨晚反胃的症狀尚未消退,一到早上就覺得餓了。於是吃了速食粥,飯後享用了茶包泡的大吉嶺。我的神經出乎意料地堅韌。
垃圾桶裡隨手扔著空的拉麵杯,弟弟應該是趁我睡著的時候下到一樓的。五十川教練又是怎麼吃飯的呢?我突然想到這個。
幾乎所有的超市和便利店都在不幸的星期三之後不久閉店關張,所有這座城市沒有一家食品店還在營業。不小心開門的商店都成了暴徒和附近居民的獵物,所有的商品從貨架上消失了。
教練是怎麼維繫飲食的呢?看起來不像是快要餓死的樣子,應該是靠自己的力量在想辦法吧。
“給她帶點乾麵包什麼的比較好吧。”
瞟了眼隨身攜帶的揹包,嘴裡喃喃地說。最近自言自語越來越多。煩惱到最後,我將一袋乾麵包,兩支麥片棒和一盒考拉餅乾塞進了側袋。
手電,手帕,小紙巾,手搖式充電器,手機,生理用品,摺疊傘,便攜式酒精消毒液等必需品都裝在這個揹包裡,再加上放了些食物,鼓脹得快要裂開了。現在出發還早了點,但我差不多該出門了吧。
打開車門,從新町街方向傳來了汽車的引擎聲。一輛黃色的吉姆尼穿過滿是垃圾的公路,停靠在了家門口。這是我頭一次看到這輛車,駕駛座的車窗緩緩搖了下來。
“早上好。天氣不錯呢。”
五十川教練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吊起右臉微笑著。
“我帶你去駕校吧。”
不請自來就上門來接,打的什麼主意啊。在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就不得不跟別人說話,簡直糟透了。連自己也感覺到脖子上淌出了奇怪的汗水,臉自管自漲得通紅。
“你認識我家?”
“什麼認不認識的,全都記在底賬上了。”
培訓底賬上記載著出生日期,地址和電話號碼。教官當然可以自由閱覽。我反射性地蹙起了眉頭。
“不喜歡這樣?”
“倒也不是不喜歡……”
我語無倫次地繼續說著,教練無視了我的話,伸長著脖子,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家的外觀,然後視線停留在了路邊的塑料布上。
“我來看看你爸要不要緊,看起來不大好哦。”
我縮成一團,小聲說了句“對不起”,教練則微微一笑。
“上車吧。”
我點點頭,坐進教練的愛車。原本步行只有幾分鐘的距離,沒多久就到了駕校。
進入正門,右手是辦公室和教官們的等候室。左右是通往停車場的入口,二樓有理論教學時用的三間教室。不知為何,她徑直往辦公室走去。靠近入口處的辦公桌上擺著大量車鑰匙,果然每把鑰匙上都掛著一個碩大的吉祥物猴子。據說駕校所有五十輛車的鑰匙以前是保管在保險櫃裡的,但自從沒人管理之後,就被扔在了外面。
“今天坐幾號車?”
“只要不是昨天的車,哪輛都行。”
“是有點臭啊,昨天的是三十二號吧?”
若是原來的培訓,會根據帶有預約功能的調度機分配車輛,而現在想坐哪輛車都是自由的。
“那我可以選二十八號嗎?”
“可以,為啥?”
“停在一排車的邊上,很容易開出來。”
“好吧。”
教練笑了笑,把二十八號鑰匙掛在了中指上面。
今天是實操是全部十六個教程中的第十四,十五個培訓項目。這就是高速公路教學。過了這關,再通過名為“辨別”的實操考試,就能大體達到五十川教練設定的合格線。
高速教學的課程已經設定好了。筑紫野IC出發,沿著九州縱貫公路前進,經過鳥棲JCT,進入大分公路,以甘木JC為目標,全長約二十公里。
駕駛私家車突破關門海峽逃往本州的人們擁向九州公路,導致高速上線發生了大型連環追尾事故,據說從福岡IC直至門司遍地都是事故車的殘骸,很難駕駛,但甘木方向的高速下線平安無事。
從九月七日小行星碰撞的消息公佈以來——日本全國——不對,亞洲、大洋洲全境都出現了逃往國外的動向。多數以南美為目標。不過南美之外最受歡迎的是美國、加拿大、歐洲各國,還有南非、納米比亞等。據說歐美各國對於“小行星撞擊難民”的流入進行了限制,逃離日本的人們也被困在中亞一帶。雖然連這樣的壞消息都收不到了。
我重新背起揹包離開辦公室,穿過校舍,朝著停車場走去。
“怎樣?第一次高速培訓,緊不緊張?”
“沒我想象的緊張。”
“哦,難得嘛。”
“反正路上也沒別的車。”
“對對,就是這樣的氣勢。高速只是一條長長的直路,比一般的道路簡單,放輕鬆去吧。”
可以看到二十八號車的車身在一排車的盡頭,教練轉向副駕駛座。
“先把行李放到後面吧。”
我小聲應了聲“好的”,靠近車的後方,當我摸上行李箱的把手時,有種霧氣般朦朧的違和感,我突然停住了手——外觀本應和其他教練車沒兩樣,這輛車卻有些不同。
不知為何父親的亡骸浮現在了眼前,蜷著手腳縮小了一圈的脊背。在學習山路駕駛之時目擊到的大量屍體也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不久我就明白了。是臭味,臭味喚醒了記憶。從關著的行李箱裡,漏出一股無比強烈的死亡氣息。
戰戰兢兢地打開行李箱。那一瞬間,我發出了慘叫。只見行李箱裡躺著一名素未謀面的女子,四肢摺疊,已經沒氣了。
“小春,你怎麼了!?”
五十川教練聽到慘叫聲飛奔過來,看到這副樣子也是啞口無言。血氣盡失的蒼白臉頰,圓睜的眼睛,烏黑明豔的頭髮將猙獰的臉頰遮住了一半以上,想必生前也是清爽的短髮吧。
決定女性死亡的是刻在軀體上的刺傷。從胸至腹有好幾個地方——少說有十多處——裂開的大創口,從創口處可以窺見類似內臟的東西。
她的手臂被放在頭上,雙手交叉,好像是在祈禱。十指的指甲慘遭剝離,連指尖都染成了鮮紅。我嚇得直不起腰,一屁股坐在了柏油路上。
“是他殺。”
五十川教練簡略地說道。
我清楚地聽到了教練的聲音,但卻聽不懂話中之意。周圍的聲音依稀迴響著,彷彿沉入了浴缸底部一般。他殺就是謀殺嗎?有人殺了人,而且是用這麼殘忍的殺人方式,一定很痛吧。
兇手是誰?是怎樣把她的屍體裝進行李箱的?疑問接踵而來,佔據頭腦中最大的謎團,就是如果兇手真的存在,那麼兇手為何要殺她?
動機是怨恨嗎?——我們都快要死了。
那麼是金錢糾紛?——我們都快要死了。
還是情愛糾葛?——我們都快要死了。
只要在等兩個月,我們都會死,為何現在殺了她呢?
“……這人是誰?”
“不清楚,不過這人確實被某人殺了——八點四十四分。”
五十川教練看了眼手錶,確認了現在的時刻。
為什麼她能如此冷靜呢?這種冷靜也讓人不可思議。教練繞到駕駛座,從手套箱裡取出新的車用手套,將手指穿了進去。我坐在地上盯著教練的一舉一動。
在屍體跟前,教練闔上眼睛,雙手合十。雖說僅有數秒的時間,但感覺上要長得多。教練靜靜地睜開眼睛,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的身體,就像在對待玻璃製品一般。她睜得大大的眼睛靜止不動。教練把眼皮推高了一點,然後從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支筆,筆頭上有一顆小燈珠,用燈光照亮了屍體的瞳孔。就似一早預料到會有這種事,教練的每一個動作都很流暢。
“小春把眼睛閉上。”
這不是閉上眼睛就能解決的問題。女人的脖子微微傾斜,把臉轉向了我。雖然已經生氣全失,但仍能看出她迷人的相貌。以上揚的嘴角為特徵的嘴唇一定是她的魅力所在。
我一邊將視線從屍體上挪開,一邊連滾帶爬向後退去。
我只是因為碰巧停在車隊邊上的原因才選了這輛二十八號教練車。從五十多輛車中抽到了裝有屍體的行李箱,就像是被吸引過來的一樣,單純只是偶然而已。
“那人是什麼時候被裝進來的?”
我慘兮兮的聲音顫抖著,教練則目不轉睛地看著女人。
“從背後的屍斑指壓消退和四肢的僵硬程度來看,被殺後應該沒過多久。死亡推定時間是三十號——也就是昨晚九點開始直至日期變換的時候。兇器是銳利的單刃刀具。刺入的創口寬度不一,很難推測兇器的形狀,但是從胸口很深的刺傷來看,刀刃的長度和寬度都相當大。
全身有多處刺傷和割傷。大多數都是生前受的傷。有生活反應。皮下出血,燒傷之類的印子到處都是——好慘啊,應該花了很久才死。”
小說和電視劇里耳熟能詳的術語一個接一個蹦了出來,我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作為一個駕校教練,恐怕對謀殺太過熟諳了吧。
“那個,你是說最近剛死的嗎?”
“嗯,不過我不是專家,所以這個死亡推定時間不見得百分之百準確。”
教練一邊動嘴,一邊仍在觸摸著屍體,手法出奇的嫻熟。她一邊小心翼翼不觸碰傷口,一邊找尋著某種痕跡。
“教練,你認識這個人嗎?”
“怎麼會,頭一次見。你在懷疑我嗎?”
“沒有,我不覺得是教練殺了人。可是,你應該不認為人行李箱裡會有人吧。”
連我自己都覺得回答得支離破碎。
“對不起對不起,可以了。”
五十川教練則溫柔地說著。
“駕校的校舍沒有上鎖,辦公室也是開著的。任何人都可以出入辦公室,任意使用教練車鑰匙打開行李箱也不會受到責備。兇手是在我們不在的時間段,也就是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十點到現在的這段時間,潛入太宰府汽車學校,把屍體運進來的。”
“從昨天早上到現在……”
“沒錯,考慮到死亡時間,兇手闖入這裡的時間範圍會縮小很多。”
也就是說,剛才這座城市裡還有殺人犯,或者現在還在附近。光是想象就讓我脊背發涼。
“教練昨天沒有留在這裡嗎?”
“昨天山路駕駛培訓結束就直接回家了。你看,今天早上我去接小春的時候開的也是自己的車。大概是因為找不到扔東西的地方,所以才搬到這裡來的吧。在兇手看來,這只是一間沒人的駕校。或許是想著‘誰會在小行星即將撞上地球的時候跑來學車呢’。事實上,要是小春沒有選這輛車,我們可能也不會發現。”
在這座業已變成鬼城的城市裡,我和五十川教練還在繼續保持著駕校學生和教官的關係。對兇手教練應該應該也是意料之外的事。然後一時間很難相信,兇手和這個遇害的女性都逗留在太宰府汽車學校附近——福岡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其他人。
即便如此,這位女性為何會留在福岡呢。仔細一看,她穿著一套灰色西裝,而且腳下穿著淺口鞋,難道在這種時候還在工作嗎?
再次環顧行李箱內部,發現裡面除了屍體之外,還塞滿了已死私人物品的服裝和生活用品,包身厚實便於使用的皮製挎包,方形銀框眼鏡。這些都是女性受害者使用的嗎?
教練從屍體口袋裡取出了隨身物品,從胸前口袋裡拿出來的用過的黑色圓珠筆和新的三色圓珠筆,褲子後袋裡裝著手帕。
挎包也被教練毫不猶豫地打了開來。裡頭是眼鏡盒,零錢包,手電筒,裝有生理用品的化妝包,裝有創可貼和頭痛藥的化妝包,碎花小紙巾盒,鑰匙盒,還有用被塑料袋包裹的運動鞋。我也是那種會把包塞得鼓鼓囊囊的類型,所以對她的行李產生了諸多共鳴。
教練拆開圓珠筆,攤開手帕,輪流拿起她的隨身物品,嘴裡說道:
“沒有任何表明身份的東西。”
“那就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住在哪裡了吧。”
“是啊。不過多少能知道她是幹什麼的,也多少知道她的性格。年齡在三十出頭到四十出頭之間,從事社會地位較高的職業,經濟寬裕,十有八九是律師。筆記狂魔。視力不怎麼樣,但也能裸眼過日常生活。是很有計劃,準備周全的類型,說得難聽點就是極度愛操心——也就是像小春一樣的人,大概是獨自生活,沒有家人和伴侶之類的。”
我驚訝地張開嘴。教練滔滔不絕說出的信息極為具體,似乎也不像信口胡編。
“很簡單。”教練說,一瞬間,我有了種她是小說裡的名偵探的錯覺,“首先這個包是真皮的,接縫也很結實,化妝包也是用一個品牌的。雖然有可能是贓物,但從使用痕跡來看,可以認為是她原本就有的東西,所以經濟上比較寬裕。其次是關於職業,看她的狀況,髮絲光亮,牙齒潔白,從事的是接待業或信用行業,是廣義的服務業吧。右手中指上有筆印,如果不是學生卻要繼續學習——其實我不大喜歡這個詞——那就應該是從事所謂腦力勞動的吧。”
“為什麼能精確到律師?”
“因為這個。”
教練捏了一下她的西裝領子。只見前胸佩戴著律師徽章,我略感失望。
“之所以推測是筆記狂魔,單純是因為口袋裡的圓珠筆數量太多了。胸前的口袋裡夾著黑色圓珠筆和三色圓珠筆對吧。普通的圓珠筆墨水快用光了,而三色圓珠筆跟新的一樣。也就是說,三色圓珠筆的是在緊急狀況下的備用品。她自覺日常的墨水消耗已經到了必須準備備用品的程度。唔,還有什麼來著?哦,看看受害者的眼球。”
哪怕讓我看,我也害怕得不敢直視。
“她沒有戴隱形眼鏡,從眼鏡掉在行李箱內的情況說明她是眼鏡用戶。但包裡有個眼鏡盒。盒子是用來保管眼鏡的。一般來講,一直戴著眼鏡的人不會特地帶眼鏡盒,所以我感覺她的視力足以裸眼應付日常生活。”
“有計劃,準備周全的類型又怎麼說?”
“因為包裡有運動鞋和創可貼,明明穿了淺口高跟鞋,卻還拿著運動鞋,是很在意鞋子磨腳吧。或許是穿著運動鞋走到半路,然後在某處換上了淺口高跟鞋。”
“你怎麼知道她一個人住?”
“這個說到底也是推測。鑰匙盒裡的自宅公寓鑰匙是防盜性很高的凹坑鑰匙。獨居的女性很注重安全性,而且結婚戒指和對戒什麼的都沒戴。原本要是有家人的話,在地球末日就不會留在這麼偏僻的地方了。”
一直在喋喋不休的的教練終於吞了口口水。我非常吃驚。
姑且不論是否熟識。她只對受害者的隨身物品稍作調查,就構建了有理有據的推理,這點讓人難以置信。
“那麼,小春會在什麼時候穿上西裝或者高跟鞋呢?”
“求職和工作的時候吧。”
“還有呢?”
“唔,考試之類的面試,店裡,去有著裝要求的店裡的時候,還有就是去向別人謝罪的時候是吧?”
“沒錯,總之是當她去見某人的時候,她在臨死前見過某人,或者正要和某人見面。”
“在這種時候?”
“就是在這種時候。最後一次見到她的人把她殺了。塞進了這輛教練車的行李箱。這是一樁不折不扣的殺人案。”
從屍體的損傷就能明顯看出這是一樁謀殺。但當她再次提起時,我的心臟還是一緊。
“對不起小春,今天的培訓取消了。”
“是啊,發生了這種了不得的事。”
“沒錯,我們要找出把她害成這樣的惡棍。”
我一時語塞,互瞪了一會後,才終於開口道:
“找到殺人犯,又有什麼用呢?”
“必須讓他得到相應的報應。”
“你是說逮捕他嗎?”
“逮捕?嘛,是啊,逮捕,逮捕。”
教練點點頭表示肯定。
“為什麼教練要去抓人啊?”
“總得有人去做吧。我知道很危險,兇手就怕我這樣的人,所以必須由我來做。”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我歪著頭求她解釋。
“兇手非常擔心在這個世道暴露自己的罪行。”
“是嗎?看起來似乎很大膽……”
“本來把屍體扔在路邊就行,還特地把屍體搬到後備箱裡,是個極度膽小的人。而且兇手還特地拿走了所有能顯示死者身份的物品。包裡沒有手機,錢包,身份證之類的東西。”
回想一下確實如此,包裡有零錢包,最重要的錢包卻不翼而飛。如果犯罪被人發現也沒關係的話,就把手機,錢包,身份證全都扔在拋屍現場就行了,但兇手並沒有這麼做,而是潛入一所沒人的駕校,鎖上了行李箱——甚至在上鎖之後,還規規矩矩地把鑰匙還到了辦公室——真是做得十分徹底。
“街上都沒人了,還想著毀滅證據,總之就是個卑劣的膽小鬼,向我這樣的人——世界末日都在追兇的人,他應該怕得不行把。我會逮捕他的。”
就算抓到了,之後又該怎麼辦呢?在剩下的時間裡,不可能完成審判、移送等繁瑣的程序,但教練的表情太認真了,我沒能指出這點。
“小春也很不安吧。你想在殺人犯出沒的城裡度過所剩無幾的餘生嗎?”
“我才不要。可教練擅自動手沒問題嗎?不先打110的話……”
我一邊說,一邊意識倒自己的發言有多可笑。
在平日裡,撥打110會接通管轄報警點附近基站的通訊調度室,在受理台待機的工作人員會聽取事故和事件的概況,根據報警人的位置信息和附近警署和警車的位置進行比對,通過警用無線電下達指令,安排位於現場附近的警車迅速趕到現場,就是這樣的高速信息傳遞系統。然而現在誰也不知道警用無線電的中繼站是否平安無恙,何況人手也不夠,很像想象通訊調度室還能運轉如常。
“總之得先去找警察商量。”、
“不愧是小春,真死板啊,在這樣一個末法之世也需要警察的許可嗎?好啊,一起去警署吧。”
我無從掩飾一瞬間的動搖,只能翻著白眼問:
“為什麼要拉上我?”
“我一個人很寂寞嘛。”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聲稱今後要逮捕殺人狂的人,會因為寂寞而牽連別人?真是胡扯,就算是玩笑也笑不出來。
教練似乎沒有確認我意見的打算,再一次面對著女人的屍體,用手掌輕輕按在她的眼瞼上,讓死不瞑目的眼睛閉了起來。手法太過溫柔,不知為何讓人悲從中來。
“難道就這樣去報警嗎?”
“嗯,捎她一程吧。”
教練這般說道。雖然把她關進行李箱很是可憐,但這也是為了保護現場。
*
因為不是培訓,所以我被要求坐在副駕駛上,教練掌握方向盤。目的地是離此最近的警署,福岡縣警察太宰府警署。
再過兩個月地球就要毀滅了,在駕校學車的女人,再加上當教練的女人,如果這樣一個古怪的二人組跑來申訴“不知什麼時候屍體被搬進了行李箱”,警察會相信嗎?何況我也懷疑這座城市的警力是否還能運作。
沒有人願意在小行星撞上來的時候上班。反正橫豎要死,當然希望和重要的人在一起,或者嘗試調整未完成的事情,公務員也不例外。警察那邊應該也有不少退職者。我不安地問:
“要是警署裡沒人該怎麼辦呢?”
教練緊盯著前方的道路,以毫無贅餘的動作漂亮地操縱著方向盤,嘴裡應了聲“到時候再說唄”。這麼說來,從副駕駛座上看教練開車還是頭一次。
順著西鐵太宰府線沿縣道向西進發,進入觀世大橋路,只用了五分鐘左右就抵達了太宰府警署,回過神來的時候,教練車已經停在了停車場。
“不下車嗎?”
雖然不想跟著進去,但被丟在裝著陌生人屍體的車子裡更是避之不及。我手忙腳亂地解開安全帶,跟在了教練身後。
都不用進門,只需看一眼外觀就知道了。太宰府警署裡毫無人氣。或許是沒有通電的緣故,正門的自動門上貼著一張潦草地寫著“手動”的A4打印紙。
進入後正面設置有綜合諮詢處,但接待窗口並沒有人,環顧整個樓層,不僅看不到人影,就連說話聲和聲音都聽不見。幸運的是,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沒有受到過警察的關照,所以不知道警署平時是什麼樣的狀況,但如今的太宰府安靜得出奇,這點還是能理解的。
根據指引牌,一樓是有三個部門——交通一科,交通二科,轄區管理科,二樓為總務科,會計科,警備科,生活安全科。刑事一科和刑事二科似乎在三樓。
如果諮詢殺人事件,還是去刑事一科吧。我仰望著綜合諮詢處旁邊的樓梯。
“上樓嗎?一樓好像沒人。”
“等等,這是什麼?”
教練用手指著諮詢窗口,衝我使了個眼色。
無人值守的諮詢處孤零零地放著一個桌鈴,就是在餐館收銀台一按就會叮叮響的東西。桌鈴旁邊貼著一張便條,上面寫著“有事請按鈴”。
“按響了就會有人出來嗎?是警察吧?”
“是吧。如果不是警察的話就麻煩了,我按下試試。”
教練毫不猶豫地按響了鈴。叮鈴,清脆的鈴聲響徹了高高的天花板。隔了十秒左右,當教練再次把手伸向桌鈴時,“來了”——不知從哪傳來了慢半拍的應答。
“來了,我馬上到。”
是一個年輕人的身影,慢半拍的腳步聲也傳到了耳畔,是從樓梯那邊過來的。
看到有人從樓梯上下來,我不禁叫了聲“有人!”,心中雀躍不已。
我先看到一條修長的腿。從樓梯上下來的是一個身穿喪服一般的黑色西裝的男人,身材高大苗條,一頭乾淨利落的短髮,就像是從小行星襲來之前的世界中蹦出來的,一副普通社會人的樣子,令我感動不已。
然而,隨著陰影越靠越近,喜悅之情逐漸淡去。遠遠就能看到他——大概是在太宰府警署工作的警察吧——嘴角上揚,一路微笑著向這邊走來。直覺告訴我是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看起來像是警官的他,一看到我們就短促地“啊”了一聲。
“這不是前輩嗎?”
他的目光毫無疑問地轉向了五十川教練。我情不自禁地回頭一看,只見教練也死死地盯著他。
“果然是五十川前輩啊!你怎麼會在這裡?”
一臉驚詫的教練逐漸轉為不快,臉也擰巴了起來。完全看不懂狀況,教練的姓氏很少見,看樣子不會認錯。
男子熟絡地拉進距離,稍稍俯下身子盯著教練的臉。
“多少年沒見了啊?從前輩退職以來……”
“四年吧。”
“對對!隔了四年了!好歹也聯繫一下嘛!前輩剛退職就音訊全無了吧?我很擔心呢。”
“多謝了。”
“您看起來很精神,比什麼都好。”
每當他的洪亮的嗓音響徹在門廳時,教練的眉頭就深深地刻下一道皺紋。與男子對五十川教練的好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教練似乎對他並沒什麼好感。
我以不讓男人聽到的聲音小聲問了句:
“這人是警察嗎?”
“是吧?”
“跟你認識是吧?”
“在以前的職場。”
“教練之前難道警察?”
“事情就是這樣。”
雖然說得好像於己無關,但肯定是事實。
教練以前是警察。一邊覺得被人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一邊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表示信服。發現屍體時的鎮定,法醫學方面的專長,精妙的推理,以及在人類滅亡面前逮捕殺人犯的正義感。這些可能都是在履行警察職責的過程中培養出來的吧。
把五十川教練稱為“前輩”的警察突然注意到我。
“這位小姑娘呢?”
被這麼叫的瞬間有點不爽,他嘴裡的那句“小姑娘”包含著輕蔑的意味。
“……那個,我已經不是被叫做小姑娘的歲數了。”
“多大了?”
“二十三。”
“這不是十足的小姑娘嗎?”
男人向我伸出右手,大概是出初次見面的握手吧。
“自我介紹得晚了,我叫市村紀,是鄉村市場的市村,在小行星撞擊事件公佈以前,在廣島縣警本部擔任搜查二科科長。”
我戰戰兢兢地握了手,市村的笑紋更濃了。
雖然我對警察的職業經歷並不熟悉,但作為縣警本部的搜查二科科長,地位確實相當了得。男人看起來大約二十五歲或剛過三十歲的樣子,說不定是了不得了精英。
“小姑娘,你和五十川前輩是什麼關係?”
“是駕校的學生和教練,現在正在學開車。”
“現在?難不成你現在在上福岡駕校學車?前輩雖然是個怪人,但小姑娘也很了不起。駕校就在這附近麼?”
“嗯,是太宰府汽車學校。”
“哦,那所駕校還開著啊。”
平時話多得讓人受不了,此時的五十川教練卻悒悒不樂。因此我被迫擔當與市村對話的角色,這並非我的本願。
而另一邊,市村開始用明快的語氣講述往事。
“我和前輩相遇是在警察學校畢業後的第一年,一起在南福岡警署工作。真懷念啊,前輩對我照顧得很周到。退職那會,我是真的很遺憾,因為我從沒見過像前輩這樣冷酷的女刑警。”
“別叫我女刑警,要說多少遍才能記住?明明不從說男人是男刑警。”
教練終於插了句話。
“對不起——我以為失去了一個可惜的人才,不料前輩竟然當了駕校的教練。五十川教練,聽著還算不錯吧?”
聽著聽著就明白了。五十川教練以前在位於福岡市南區的南福岡警署工作,公考合格的市村作為後輩進入了那裡,而教練於幾年前退職,轉行做了駕校教練。
我覺得警察時代的話題再進行下去也不會有用,於是硬提起勇氣,打斷了話頭。
“那個,市村先生是吧?”
“嗯,叫市村先生就行。”
“市村先生怎麼沒有辭去警察的工作,還在福岡呢?”
“上峰的指示嘛,沒辦法,我現在在擔任福岡的統合協調官。”
這是一個沒聽過的詞,市村得意地開始瞭解釋。
自從小行星撞擊的消息公佈以後,全世界發生了大量殺人、強姦、搶劫、縱火等重大犯罪事件。暴動日常化,集體自殺也風靡一時。對這些社會秩序的混亂,我也深有體會。然而,到了十一月末前後,那些頭腦發熱而走上極端的人們也趨於平靜。三分之二人口從日本流出,地方都市化為了鬼城,至於九州等邊鄙區域,早已無人居住。在人口急遽減少的背景下,決定關閉地方政府機關。
縣警本部於十二月發表了將三十五個警察局合併為四個的整編計劃。表面上是強化警察功能,提高效率,真實的想法是撤退。根據再整編的計劃,通過統合協調官的調查,統計各下去內的人口、人口密度、犯罪發生數、交通事故數等,若符合條件,就可以廢除合併警署。
“我的任務是收集相關資料,合併福岡地區的十四個警署。太宰府警署是第三個。系島市的船越警察署和春日市的春日原署已經被我廢除了。”
“廢除之後會怎樣呢?”
“廢除後的警署會變成‘地區安全中心’,會有警察和警車常駐,也會繼續運作。不過這只是表面的說辭,被分配到地區安全中心的警察恐怕已經放棄職務逃到什麼地方了吧。”
“這裡也要被廢除了嗎?”
“是的,後天太宰府警署大概就要關閉了吧。”
我怔怔地說不出話,要是警署沒了,那早發現的行李箱裡的女性會怎麼樣呢?
案件沒被調查,人類就滅亡了,兇手也會死。反正大家最後都是一死,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還是放棄算了——可這樣真的好嗎?
“別開玩笑了。”
聲音低沉得像是在地上爬行,教練用銳利的目光瞪向市村。
“警察都跑光了該怎麼辦?”
“警察也是人啊,前輩。再說根本用不著警署,大家都跑了,這裡已經沒人了。”
“還有人在呢,有些人到最後也沒跑掉,有些人不得不留在這裡。”
“當然了,這裡面也有好事者吧。那就只能靠留下了的人互相幫襯了。”
“發生殺人案了。”
“什麼?”市村張大了嘴。
“就在外邊停著的車裡,你去看看吧,很明顯是他殺,別告訴我不能立案。”
“怎麼回事?你得說清楚……”
“今天早上八點四十四分,我們打開教練車後備箱,發現裡邊有一具女屍。從胸口到腹部被利刃刺了十多處,估計死亡時間大約是晚上九點到十二點之間。有人趁我和這孩子不在,潛入駕校,把她丟在了這裡。”
硬邦邦的聲音喋喋不休地說著,看到五十川教練認真的表情,我也想在一旁助陣。
“裁撤警署就不能等一等嗎,案件發生數量減少是關閉警署的必要條件吧?”
“這都是場面話,小姑娘。現在只要有意去找,就能找到一大堆屍體。想把堆成山的屍體一一分類,區別自殺還是他殺,是十分困難的事。”
“可是絕對是他殺啊。”
“我們人手不夠,現在這個警署只有七個人。”
“不是還有七個人嗎?”
“大家都在帶薪休假適應狀況。昨天我來赴任的時候這裡就沒人,也沒人過來迎接。”
無論說什麼都不理不睬地回絕,市村終於說出了可怕的提案——能不能就當做沒看到呢?
“行李箱裡有屍體對吧?要是你們能當做沒看見,就交給我來處置。”
他身為一名警官,打算放過被鎖在行李箱裡的那個人。理解到這一點的瞬間, 眼前的景色模糊地失去了輪廓,雖然對五十川教練積極尋找兇手的態度感到詫異,但更令人震驚的是——
這人根本就去不確認。
“請不要用這種責難的眼神看著我。調查需要時間是身份不明的屍體是吧?”
“我知道她是律師,獨居,視力不佳,是個愛操心的筆記狂魔,不喜歡穿高跟鞋。”
“假設前輩的推理正確,那具屍體就是女律師。”
“是律師。”
五十川教練極力反駁似地糾正道。
“不好意思,就當那具屍體真是律師。在確定更具體的情況之前,人類應該就已經滅亡了。”
市村的主張也有一定道理,我們並不知曉受害者的身份,也調查不出交友關係,恐怕連目擊者都沒有。在尋找兇手的過程中,恐怕一切都會結束。
正當市村露出勝利的笑容時,教練又說了一句:
“那她的屍體我要了。”
剛才她說了什麼?我在腦海中反覆咀嚼著五十川教練的話,嘗試給出解釋。然後發出了“誒!?”的一聲遲來的驚叫。
“恕我沒法視而不見,我們代替你們這些警察去找兇手。”
五十川教練似乎真的要去抓兇手了。即使被市村嗤之以鼻,她非但沒有動搖,反倒有種從一開始就希望依靠自己的力量調查的跡象。然後就是無心聽到了一句話,教練所說“我們”到底包括誰呢?
“正義感還是那麼強啊,前輩。”
“你的薄情才把我嚇了一跳。”
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市村那邊先認了輸,他移開了視線,故意長嘆了一口氣。
“其實這已經是第三起了?”
“你說什麼?”
“這是第三起殺人案了,前輩。系島和博多也發現了他殺的屍體,受害者都是年輕男性。”
出乎意料的答覆讓我喘不過氣。警署明明冷得像冰箱一樣,我卻感覺汗水順著脊背涔涔而下。
“在博多發現的受害者名叫高梨佑一,十七歲,是去年從高中輟學的自由職業者。他的死亡推定時間是前天十二月二十九日晚八點到十一點之間,系島的受害者立浪純也則是在承南高能學校——位於福岡市西區的知名私立學校上學,是品行端正的好學生。十七歲,和第一起兇案中的受害者同齡。死亡推定時間同樣是晚上十一點到翌日十二月三十日凌晨一點之間。他們的死法也一樣,全身受到刺傷而死,特別是胸口和腹部。兇器被認為是刃長超過二十釐米的尖刀。”
市村的聲音迴盪在寂靜的門廳裡,我腦子一片空白,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著。
“情報來源呢?”五十川教練問。
“到昨天為止我都在系島市的船越警署,博多的兇案也是從在船越署聽說了。從死亡推定時間推斷被殺的順序,應該是在博多被殺的高梨,系島的立浪,還有太宰府身份不明的女人,我注意到第一起案件和第二起案件的間隔非常短,應該是無差別的連續殺人案吧。”
信息連珠炮似地傳遞過來,思緒繁複地交織在一起。高梨佑一,立浪純也,博多和系島,還存在被刀割傷全身遇害的受害者——行李箱裡的她是第三個受害者嗎?
“如果兇手的目的是殺人取樂,這種狀況對兇手來說應該很方便,因為他可以隨意殺人。”
“這也不見得就是無差別殺人把?在調查兩名受害者的關係之前,你就終止了調查。”
“想怎麼說都行,我不是前輩這樣能幹的人。”
市村一邊鬆開幾何圖案的漂亮領帶,一邊隨口應付著。雖然講著褒揚五十川教練的話,卻絲毫沒有改變自己行為的意思。
他的襯衫和西裝上不見一絲褶皺。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明明沒法熨燙衣服,為什麼能打扮得這麼整齊呢?
“不過呢,前輩。我對前輩真的非常尊敬,我很期待,甚至可以說把希望都寄託在了這裡。”
“你想表達什麼?我最煩拐彎抹角的了。”
“船越署雖然改成了地區安全中心,但博多北署還開著。第一起高梨佑一的案子是在轄區範圍內吧。運氣好的話,可能會留下一兩個警察,如果前輩打算查案的話,我會和博多北署通個氣的。”
雖然明知這與博多和系島的兩件事有關聯,但市村還是隨口說出了“能不能當做沒看到”的話。而這樣的他進入用相同的口氣表示要協助調查,真是讓人混亂。教練像是領會了他的用意一般沉吟了片刻,然後轉身快步走向玄關。
“走了,小春。”
我慌慌張張地邁開腳步,想要追在教練身後,回過頭來,卻與市村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你對警察失望了嗎?”
他像是叫住我一般說了這樣的話,我不由地停下了腳步。
“不是,那個,我也不是很清楚。”
“其實我也不想放棄。不知想過多少次,要是自己能像前輩一樣活著就好了。”
“啊,是,是嗎?”
笑容消失了。市村的眼神中似乎夾雜著些許悲慼。我後退了幾步,雖然惦記著匆匆離去的教練,但也沒法對他置之不理。
“你可能不信我,不還是請聽我說。五十川前輩是個不輕易言棄的好警察。不過某些地方有點過火,這個人很危險。”
“過火?哪裡?”
“正義感太強了。可以說對正義過於執著。我很擔心,總有一天這樣的正義感會把前輩壓垮。”
他的態度和表情都極其認真,我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只得曖昧地點了點頭。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站著,市村從褲子後袋裡掏出了某樣東西,朝我遞了過來。像握手一樣包裹住我的雙手,讓我把它握住。是堅硬的觸感。
往手上一看,那是一台帶有天線的小型機器。
“這是衛星電話,我也有一樣的東西,可以進行網內通話。你聽說過銥嗎?”
“低軌道衛星吧?銥閃(Iridium Flare)什麼的……”
“嗯,這樣解釋起來就容易了。”
所謂銥星電話是一種衛星電話服務,使用距離地面七百八十公里的低軌道上移動的六十六顆人造衛星進行通話。銥星終端之間的通話不需要經由地面通信設施,而是通過衛星進行,因此在發生自然災害的時候,或是如今這般緊急狀況下應該都能使用。
“要給我嗎?為什麼?”
“我很擔心五十川前輩。雖然我不討前輩喜歡,但你應該能照顧好她吧。你只是普通市民,她卻想帶你查案,應該是很中意你吧。所以我把這給你。”
那是手掌大小的衛星電話,應該是高性能的東西吧。我不知該如何處置,只得抬頭看向市村。
“是要我把教練的調查情況報告給市村先生嗎?”
“我可不想做那種間諜的事情,打電話找我稍微商量一下也沒問題。當然使用與否都是你的自由。操作方法也很簡單,在沒有障礙物的地方都能使用,跟普通的手機沒有分別,有個銥星電話號碼……”
市村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單方面介紹起衛星電話的操作方法。聽他說著這裡是天線啦,電源鍵在這啦什麼的,我在不知不覺中就學會了用法。
“不過這台衛星電話無法與緊急號碼進行通信,一定要注意哦。”
“緊急號碼是指110和119 嗎?”
“是的,不過現在這個年頭,110也沒什麼意義了吧。”
猶豫了片刻,我決定收下衛星電話。我將揹包裡的東西撥開將其塞入底部,這樣就不會被五十川教練發現了。雖然沒做什麼虧心事,但我感覺市村和我兩人之間的談話不能讓教練知道。
為何教練和市村都一致認定我會一起追蹤殺人犯呢?明明一無所知,卻堅信不疑。而我確實決定要見證教練的調查。
我支支吾吾地說著謝謝,向門口跑去。最後回頭的時候,市村正笑容可掬地揮著手。
“再見,小姑娘,五十川前輩就拜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