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第一卷 09 雨下了一整晚,到隔天早晨才停。雨水不只沖走了前一天的積雪,也洗去了兇手的腳印。—在西側偏房的一間房間裡發現月菜的屍體,是當天早上的事。本該負責監視的石場被發現昏倒在月菜房門外,刑警們匆匆忙忙地衝進房內,結果發現了被砍下頭顱的月菜屍體躺在棉被裡,放置在神壇上的頭顱切口還淌著血。
接獲通知趕到的時候,粟津已經在現場。此時已是屍體被發現的二十分鐘後了。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誰都忘了要去通知美影。
“你果然只有嘴上說得好聽。我看你如何負起責任!”
美影正要進屋時,菜彌劈頭就是這麼一陣辱罵。和十八年前一樣的光景。美影想說點什麼,卻被靜馬強推進屋裡,關上門。
“要道歉等會再說。”
聽靜馬這麼一說,美影才勉強用力點頭,朝窗邊的粟津走去。
“兇手是從窗戶侵入的嗎?”
“似乎是這樣。那邊窗戶的半月窗被打開了一扇。”
粟津帶著痛惜的表情回答。
房裡有兩組方位朝北、髙度及腰的窗戶。粟津指的是東側的那一扇。
“室外有腳印嗎?”
“沒有。什麼都沒留下。應該是被雨水沖刷掉了吧。不過,兇手進出時留下的雨水痕跡還殘留在室內,所以絕對沒錯。”
“看守這扇窗的石場刑警就是因此遭到毆打的嗎?”
“他是在晚上十二點左右,後腦遭人毆打昏迷。當然之後的事他也不記得了,只記得似乎聞到哥羅芳的味道,人一直昏迷到早上才醒來。”
“連哥羅芳都準備了,可見兇手有備而來。不過這次的手法卻罕見的粗暴。”
事到如今才用粗暴來形容連續殺人犯似乎有點莫名,但兇手至今的手法確實都有等待破綻才出手的傾向。
“畢竟有了十八年前的教訓,我們這邊的戒備也森嚴多了。雖然以結果來說,還是被兇手襲擊了。”
或許是部下被擊昏的事讓他顏面無光,手扶著下巴說話的粟津語氣聽來有氣無力。
“他都沒察覺兇手靠近的氣息嗎?”
“他說因為被雨聲遮蓋了,所以沒有發現。還說當時房間的燈是打開的。不過,這點可能是被害人因為恐懼不敢關燈睡覺,所以無法成為什麼參考。石場現在不但頭部受到毆擊,人還發著高燒,能問出的也就是這些了。詳細情形,得等他恢復才能再問。”
這麼大冬天的,被擊昏後躺在雨中一整晚,沒凍死或許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聽粟津說,達紘這幾天身體不適,主治大夫木野醫師(醫師父子檔中的兒子)請了護士過來看護。多虧了這樣,才能緊急為石場處理傷勢,否則結果也很難說。
“兇手選擇雨天的目的或許就是這個。”
“或許吧。雖然我不想包庇部下,但石場是有段數的柔道家,如果不是因為雨天,也不至於失態至此。”粟津恨恨地說著。
美影沒再繼續追問下去,只是靜靜地朝神壇移動。神壇位於房間西側的壁龕,和原本放在雪菜房間的古書書櫃及屏風一起,都是昨天才剛搬過來這裡的。神壇上現在正擺放著月菜蒼白的頭顱,脖子上還留有被勒斃時的細細勒痕,微微閉上的眼睛令人不忍卒睹。染紅了神壇的血還在往下滴落。
看著直到昨天還活蹦亂跳的死者頭顱,靜馬心想,自己在十八年前已有兩次相同的經驗,美影卻恐怕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象。現在她心裡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是讓月菜死亡的屈辱、後悔、歉意,還是對兇手的激憤呢?美影雙手合十後,凝視著月菜。
“一切都怪我做得不夠好。”
口中吐露除了靜馬之外,絕不會對其他人說出口的消沉之詞。一向面無表情的臉,看起來也像是就要哭泣起來般的扭曲。
“美影!”靜馬用嚴厲的聲音呼喚她。
“要找出兇手。只有你辦得到了。”
現實或許令十六歲的少女難以忍受,但靜馬此時也只能硬起心腸督促她。如果是山科的話,一定也會這麼說。
“……是啊。我可是御陵美影。”
打開扇子遮住臉,等表情恢復鎮定,美影才對著月菜緩緩伸出手。待確認後腦被毆擊的痕跡後,她開口說道:
“和雪菜那時完全一樣。我想兇手是同一個人。”
“我也這麼認為。”
粟津回答的語氣和剛才一樣,想來是為了裝作沒看見美影剛才的失態。
接著,美影打開月菜的眼皮和嘴唇檢査。
“月菜戴的是隱形眼鏡吧。”
“你也發現啦。我已經和她的家人確認過,因為兩眼視差很大,所以她平時都戴著硬式隱形眼鏡。不過你也看見了,現在只有左眼沒戴。”
“是。大概是在毆打的衝擊力下飛出去了吧。找到掉落的隱形眼鏡了嗎?”
“不,還沒有。你們到之前我們也分頭調查了,但還沒找到,畢竟是這麼小的東西。只要能找到隱形眼鏡,就能判定被毆打的場所在哪裡了。”
粟津抓抓禿頭。
“我倒希望隱形眼鏡能附著在兇手的衣服上。”
美影說著,靜靜地將頭顱擺回原位,接著朝房間中央的屍體軀幹部分走去。
穿著淺粉紅色睡衣、披著白色睡袍的月菜的身體,看來就像正在睡覺似的仰躺在床上。衣服一絲不亂,只是枕頭上面已沒有了頭,從傷口中流出的血染紅了下面的墊被。可以確定頭顱是在墊被上被割下的,脖子附近的棉被留下被類似斧頭的利器割開的痕跡。
“被發現時,屍體是藏在棉被下的。棉被上半部也一樣染滿了血,現在已經送去監識了,你要看嗎?”
“稍後再看。既然被襲擊的是後腦,就表示她不是在睡眠之中遭到毆打,兇手之所以會在棉被上砍頭,是為了利用棉被的隔音效果吧,因為門外應該會有人輪流看守。”
“昨晚聽說是輪到和生看守。熬了一個晚上沒睡看守的結果竟然是面對屍體,他也受不住打擊倒下了。畢竟,和生的身體向來就不好。只是他也說昨晚並沒聽見可疑的聲音。”
粟津同情地回答。
美影蹲下檢査屍體,但很快就站了起來。這次改在室內環視察看。靜馬是第二次進到這間房間。第一次進來時,這裡還是巖倉的書房。少了曾經佔據左右兩邊牆壁的書櫃,月菜的房間看起來比當時寬敞多了,只是因為搬家整理還未結束,傢俱擺放得看起來很不平均,給人散亂的印象,就連屏風也只是暫時放在書桌前面的感覺。
畢竟月菜才剛失去姊姊,又得自己一個人搬過來這個房間睡,她一定很寂寞吧!雖然不像夏菜那時候必須搬去小社,已經算是有所改善了,但如果她能和花菜同房的話,兇手說不定也無從下手吧。就這點看來,依然信守至今的教義,卻反而是將她朝死亡推了一把。
“這麼說來,兇手是在月菜的同意下從窗戶侵入的嗎?月菜一定會注意關緊門窗,如果兇手想強行進入,門口的和生不會沒聽見聲響。即使如此,兇手還真是下了一著險棋啊。”
“這話怎麼說?”正在仔細檢查書桌旁邊小櫃子的粟津抬起頭問。
“假設兇手是突然出現在窗外,請月菜讓自己進來的話,只要月菜稍有一點起疑,一切就玩完了。當時兇手已經打昏石場先生,如果被發現的話是毫無退路的。如果是事前就和月菜約好的話,只要月菜對花菜透露任何一點也一樣完蛋。無論怎麼叮嚀,也無法保證月菜一定不會跟親妹妹花菜說吧。”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兇手肯定是被害人相當信任的人物了。”
靜馬腦中一一掠過琴折家的每個人。家人之中,能獲得月菜信任、在夜裡進入她房間的人非常少,頂多就是旬一、須輕大人和花菜吧。十八年前,母親為了教義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的結論是錯誤的,須輕並沒有殺死春菜她們。同樣的,今天旬一和現任須輕也不可能殺死自己的孩子。花菜也不可能。然而……如果是花菜為了讓自己當上須輕而採取的行動呢?
像是要甩開這樣的邪念,靜馬用力搖了搖頭。會這樣想,單純只是因為自己對花菜印象不佳而已。如果是花菜下的手,或許還不會那麼意外。不過最重要的是,十八年前花菜根本還沒出生,所以不會是她。
此時。“就是這個!”粟津大聲喊叫了起來。
“御陵小姐,你看,這應該是來自兇手吧?”
激動的粟津遞給美影的,是從小櫃子最上層抽屜裡取出的月菜的行動電話。酒紅色的小巧機種,垂掛著一隻有著大眼尖嘴的粉紅小鳥玩偶手機吊飾。
來電顯示裡有著雪菜的名字。日期最新的一條是昨晚十二點五分,在之前則是七點三十五分。繼續往上捲動頁面,雪菜的名字可以追溯到三天前。
“兇手拿走了雪菜的行動電話,用這個和月菜取得聯絡。”
美影也激動了起來,不斷盯著行動電話的畫面看,像是想將來電日期刻在腦中。
“可是,為什麼兇手會用雪菜的行動電話來聯絡呢?當然,如果用自己的,之後如果被查出來身分就會曝光,可是使用雪菜的行動電話,難道月菜不會起疑嗎?”
靜馬提出疑問。
“月菜並不知道雪菜的行動電話被兇手偷走的事吧,因為警察刻意不把這件事公開。我想兇手應該是對月菜說,自己的手機壞掉了,所以才借雪菜的來用,大概是用了這一類的藉口。”
“真卑鄙。”
漲紅了臉撂下這句話,看來粟津真的動怒了。和過去的別所不同,雖然一樣都是老江湖的刑警,粟津的感情卻是比較外放的。
“不過這也確實證明,兇手是事前就和月菜取得了聯絡。應該是從三天前起,兇手便開始觀察狀況,最後在下了雨的昨天,對月菜提出想要見面的要求。”
“可惡,我們警方為了打探兇手,刻意沒讓雪菜的手機斷話,沒想到反而被兇手利用了!不過,只要釐清通話時間,或許找得出兇手是誰。”
“說老實話,這一點我認為最好不用抱太大期待。兇手一定也想到了這點,所以才在雪菜葬禮之前和之後打電話的吧。再說,月菜也可能將雪菜的名字改成兇手的,為了擔心留下紀錄,兇手在殺害月菜後不可能沒有檢查來電紀錄,看過之後卻沒有刪除,可見兇手並不擔心我們從這裡追查出什麼。”
“這傢伙真是行事謹慎,不過,畢竟是從以前到現在殺了六個人的兇手啊。”
“不但行事謹慎,或許人格還非常卑劣。”
留下這句謎樣的話,美影朝屍體所在處的書架走去。
“怎麼了嗎?”靜馬問。
“書架上的書上下顛倒了。”
一看,高度幾達天花板的書架最上層排放的書中,有幾本上下顛倒了。數了一數,共是四本。
“這說不通。上次我看到的時候,還排得很整齊。”
美影靠近書架,踮起腳將其中一本抽出來。應該是講述琴折家教義書籍的其中一冊,內容不但是古文,字體還相當凌亂,靜馬連書名都沒讀懂。
“每一本都是江戶時代琴折家的日記。書中充滿對儀式禮俗的記載,只是這四本看起來年代不是連貫的,也想不出有什麼關聯性。”
此時,啦啦翻動頁面的美影,突然停下動作。
“粟津先生,我想有必要好好檢查這裡的每一本書。”
“有什麼發現嗎?”
面對如此詢問的粟津,美影只是不發一語地將攤開的書遞上前。
“喔!”
粟津不由得發出叫聲。靜馬也探頭過來,只見打開的書頁上,夾著一片幹掉的隱形眼鏡。
*
美影接著前往月菜房間的窗外,也就是石場遇襲的地方。石場原本是站在西側偏房和庭園中間的低矮瓦牆內側,從那裡監視月菜的房間。據粟津說,石場倒下的地方是距離矮牆約三公尺的前方大松樹旁,兇手應該是從矮牆內側越過屋頂繞到他身後的。石場背後牆上的瓦片屋頂也確認過了,確實有新的破損痕跡。石場恐怕是將注意力都放在月菜的窗戶上,又被激烈的雨聲掩蓋了雜音,導致完全沒發現兇手的接近。兇器和過去一樣,都是細長有邊角的堅硬棒狀物,在石場後腦上留下兩處傷口;看來面對刑警,兇手也擔心一擊不足,所以才攻擊了兩次吧!至於兇手的腳印,當然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了。
“沿著矮牆往西走十公尺左右,就有一扇通往偏房的門,兇手為什麼刻意選擇翻越瓦牆這麼危險的行動呢?”
美影提出疑問。正如她所說,雖然瓦牆上方的屋頂是相連的,但距離十公尺處的白色灰泥牆上確實開了一扇簡易的木板門。
“天色太暗沒有發現吧,庭院裡沒有燈啊。不過話說回來,這兇手身手這麼矯健,難不成是個走鋼索的嗎?”
粟津凝視著和頭部差不多高的瓦片屋頂嘆氣。以粟津上了年紀的身體來說,自是不可能飛簷走壁,就算是靜馬,要他爬上去也會緊張。雖說當時下著豪雨,要不被刑警發現飛身縱下,想必需要相當的勇氣。再說,瓦片做的屋頂,如果踩上時一個不小心,可是會發出聲音的。由此看來,兇手不但狡猾有膽識,身手還相當矯捷。雖然感到掌握愈來愈多兇手的情報,但靜馬也不免開始懷疑,這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存在嗎?
“還有,其他監視的刑警弟兄沒有發現嗎?”
“畢竟這座宅邸很大啊。昨天配置了十個人左右,但彼此之間的聯絡都做得不好,這是我的失職。今天我已下令人數加倍,並且加強彼此之間的聯繫了。”
粟津懊悔地抱住那顆禿頭。
“差不多要開始問話了,御陵小姐也要參加嗎?”
似乎是顧慮到美影在月菜房中的失態,粟津體貼地說“或是我之後再將內容告知你也可以”靜馬擔心地等待美影的答覆。
“謝謝您的關心,不過我是個專業偵探,既然受了委託,就不能逃避。”
美影乾脆地說。或許是強打起的精神,但靜馬還是暫且放下一顆心。粟津似乎也一樣,用看著孫子的眼光眯起眼睛。
“你現在的表情很好。就算不順利,我也打算報名當你的頭號粉絲了。那邊那位種田先生與其說是粉絲,不如說是你的監護人,所以我應該可以當頭號吧?”
“是。”美影羞紅了臉。
雖然是不大適合現在開的玩笑,但或許粟津的出發點是為了解除美影的緊張吧。
“那,我們走吧!”
恢復嚴肅的表情,粟津走了出去。
雖說早有覺悟,但問話時美影還是很不好受。尤其是得面對菜彌和美菜子淒厲的言語攻勢,讓粟津為了拉回話題還費了一番工夫。
美影的母親在夏菜死時一定也經歷了一樣的事吧,只是那時靜馬並不在場,而她事後也完全沒對靜馬提過內容,所以靜馬當時也只能憑想像寄予同情。
然而這次自己親眼看著美影受辱,卻什麼都不能幫她,令靜馬無能為力又心痛。身為助手卻幫不上忙,只能眼睜睜看著美影承受那些怒罵。要是此時出面幫她說話,一個弄不好反而可能刺激對方。更重要的是美影再怎麼苦,也比不上失去月菜的琴折家人那麼哀痛。
最後一個前來接受問話的是和生。和生露出恍惚的眼神淡淡地回答各種證詞,據他所說,他從十點起就沒睡,一直在月菜門口守門,房裡面音樂的聲音在十一點過後停下,他還以為月菜睡著了。之後沒聽到任何可疑的聲音,一直到早上刑警趕來才知道出事了。
“拜託你了,請你一定要逮捕兇手,請答應我。”
和堅定的語言相反,和生拜託美影的語氣虛弱無力。但和生單純的心願,對美影來說,或許比菜彌她們尖銳的質問更深深剌痛了她的心吧。
好不容易,她才終於擠出了這樣一句:“我一定會抓到兒手。”
調查眾人於石場昏倒的半夜一點前後的不在場證明得知,須輕於十一點就寢,旬一看著她入睡後,自己也隔著垂簾,靠著牆壁睡著了。
伸生因為公司的事十一點過後才回來,也因為喝醉了就自己回房睡了。和伸生同行的是幫他開車的昌紘,他回來後就直接到花菜門口去守門了。花菜的房間也依然是一直到前天都和月菜同住的最西側的房間。
菜彌在東側偏房二樓與和生和花菜一起,十點前和生離開去月菜房門口守門,十一點過後因為昌紘回來了,花菜也回一己房間,所以之後菜彌是獨處的。
美菜子在房間看電視到十一點左右,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上床的。
秀樹由於前一天晚上輪值守門所以一直沒睡,昨天十點就上床了,菜穗則是在睡著了的秀樹身邊看書,大約是十一點時入睡的。
歸納起來,除了有護士照顧的達紘之外,所有人都沒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這兇手不只頭腦好,運氣也很好啊。一般說來總該有兩三個人擁有不在場證明才對。”
粟津在安靜下來的會客室裡抱怨。可能是暖氣開太強了,他不住地把手放在胸口扇風。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反省:“啊,我又抱怨了。這點一定要改掉才行啊。”
“我想那不只是單純的運氣好。”
結束考驗之後的美影,露出跑完半程馬拉松般疲倦的表情提出相反意見。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靜馬覺得她身上的水乾顯得非常黯淡。
“這兩天因為雪菜的葬禮才剛結束,大家都很累,才會不約而同地早睡。”
“要是連這點都算計進去了,那兇手可真是不好對付。”
粟津驚訝的聲音在會客室中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