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6

第一卷  16   “靜馬,你可以跟我來一下嗎?”

 大約兩小時後,美影對靜馬這麼說。一看,她已經做好打扮,身上的水乾衣袖和紅褲的下襬都上了漿,熨得筆挺。不只是服裝,髮型也一絲不紊,束起來的黑髮充滿豔麗的光澤。

 這意味著什麼,就連靜馬也一看就明白。

 “要去兇手那裡嗎?”

 “是啊。”

 美影回答,臉上掛著毅然決然的表情。

 “是誰?”

 “現在就是要去向本人確認啊。”

 美影的語氣充滿只要自己出馬,對方一定會認罪的自信,而靜馬覺得,美影這份自信非常可靠。

 “那,我們要去哪?”

 “閉上嘴跟我走就知道了。不過千萬小心別被任何人看見,我還不想讓別人知道。”

 美影在主屋後門換了鞋子,走出庭院。她繞過池塘邊緣,渡過正後方的拱橋,來到御社的後側。

 或許是已經在宅邸裡重點配置了監視警力的緣故,庭院後方不見警官和刑警的身影。御社這邊也是,因為昌紘已經守在廊橋前了,後方沒半個人看守。

 “兇手該不會是……”

 “噓!”

 美影在唇邊豎起手指,示意靜馬安靜。接著她伸出手,爬上穿廊,直接打開後方寢殿的門。靜馬按照美影吩咐,默不出聲地跟著她,腦中卻是一片混亂。

 該如何解釋眼前的一切才好呢?

 寢殿裡只有一間二十疊大小的寬敞榻榻米通鋪,室內混合著古木與焚香的氣味,瀰漫著莊嚴的氣氛。單調無味的房裡除了幾樣小型傢俱之外什麼都沒有,後半部用垂簾隔開。有著琴型家徽的垂簾另一端,一對高腳燈台正點亮著燈火。

 兩座燈台之間是一座四面垂著床帳的方型寢台,裡面看得見人影。雖然在簾幕遮掩下看不清楚,但那人影似乎是撐起上半身坐在床上的狀態。從牆縫吹進來的風使得燭影晃動,人影也微微搖晃著。

 “是誰?”

 美影一靠近簾幕,對方便靜靜地問。語氣雖然平緩,但嗓音本身卻顯得尖細。

 “在下是御陵美影,須輕大人。”

 “……這樣啊。”只消大喊一聲,昌紘一定馬上就會飛奔進來吧,但須輕大人卻沒有呼喊任何人。

 “那麼御陵小姐,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因為事件已經解決了,我是來向您報告的。”

 美影端坐在簾幕前,同時指示靜馬坐在入口附近。她的用意應該是叫他注意有沒有其他人靠近吧。

 “這樣啊……那麼究竟是誰對我的孩子下毒手的呢?”

 “須輕大人,就是你。”

 彷佛要用右眼的目光直接射穿簾幕後的須輕身影般,美影用堅定的語氣,清楚地這麼說。她的語氣雖然嚴肅,臉上卻明顯流露出緊張的表情。

 須輕沒有反應。整個房間陷入一片靜寂之中,只有燈台燭火燃燒時的滋滋聲飄入靜馬耳裡。“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吧?我現在失去女兒,身心倶疲,可不是能聽你說這種玩笑話的狀態。”

 “我雖然是個外人,不過也自認對這家裡的禮數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不會做出對須輕大人開玩笑這種事。”

 “希望你別是像登那時一樣,又弄錯了就好。”

 “我也希望如此。所以,在告訴警方之前才想先聽您怎麼說。未經允許就私自前來,實在不好意思。”

 “這樣啊……那麼你還沒告訴其他人,是嗎?”

 瞬間,靜馬還以為美影要被滅口了……但須輕卻毫無動靜。

 “那麼,御陵小姐,你為什麼認為我是兇手呢?”

 冷靜的聲音。即使被指為兇手,須輕的鎮定自若依然不變。

 “秋菜的事件,讓我終於獲得關於兇手的線索。古社裡秋菜屍體旁的血泊中,殘留著我父親倒下的痕跡,然而卻沒有父親的身體被拖行的痕跡。兇手恐怕是隻將父親的西裝外套丟進血泊之中,再讓父親的屍體穿上吧。至於後腦勺的血,只要拿外套上的血塗抹上去就行了。”

 現在美影用緩慢的語氣對須輕說的,是先前也曾對靜馬做過的說明。不過接下來的內容,就連靜馬也沒聽過了。

 “是這樣的嗎?我並未聽說事件的所有始末,所以並不知情。那麼,你現在說的這些,代表什麼意思呢?”

 “兇手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就是問題所在。假設兇手是為了混淆父親真正被殺害的地點,這麼一來卻變得無法解釋兇手殺死父親的原因了。我原本以為父親之所以被殺的理由,是因為不小心目擊了秋菜被殺害的現場。然而我發現……若父親被殺並非出自偶然,原本就在兇手計畫之中的話,整起事件的全貌將有很大的改變。到目前為止,我都認為父親是在秋菜被殺之後才遭到殺害的;可是,如今讓我如此判斷的根據消失了。換句話說,父親也可能是在秋菜之前被殺的。”

 須輕沒有回答,靜靜等待美影接著說下去。

 “如此一來,不合理就消失了;因為這麼做,能讓兇手獲得不在場證明。如果是在殺害秋菜之後才殺死父親、挖洞埋屍的話,將往返宅邸與古社的時間也計算進去,至少需要一個小時。也就是說,從秋菜最後被目擊的十點開始約一小時內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就是兇手。

 可是,如果以上這些行動是分段進行的呢?在第一次行動時事先殺死父親,挖好洞穴,第二次行動時則殺死秋菜,砍下頭顱,再掩埋父親的屍體。說得更清楚點,兇手去了古社兩次。前半段從宅邸前往古社、殺死父親並挖洞或許得花上五十分鐘,但後半段則連往返的時間在內,不會超過三十分鐘。如果是這樣的話,十點過後只要有三十分鐘,就足夠完成這些事了。能借由這樣的伎倆讓不在場證明成立,而且在那段時間裡有三十分鐘自由行動時間的人,符合以上條件的,就只有你了,須輕大人。

 你先假借“教授”的名義讓秋菜等待,利用那段期間到古社殺了父親,並挖好洞穴。之後再命令秋菜先去和早苗說話後再趕到古社來。對於身為須輕大人又是母親的你所說的話,秋菜想必連一絲疑心都不會起吧。殺死秋菜後,你砍下她的頭,將父親的西裝外套放在血泊上留下血跡,再用西裝上的血抹在他腦後,最後將穿上外套的他埋起來。如此一來也可以解釋,為何兇手花費工夫挖了洞,卻將屍體埋得如此草率的原因了。因為挖洞的時候時間很充裕,但埋屍時則只有把土堆到屍體上的短短時間。”

 說完這一長串之後,美影靜靜等候須輕的反應。

 “你能證明那不是兇手的詭計嗎?說不定那是兇手陷我入罪的陷阱喔?難道你有證據能夠證明不是這樣嗎?你已經失敗過一次了吧?因為你的失誤,還讓秋菜丟了性命。”

 這番話說得實在諷剌。不過,即使須輕不是兇手,這番話必然也會從她口中說出來吧。但美影毫不畏懼。

 “我有證據。首先,假設父親出現在秋菜的殺害現場是一個巧合好了,那麼,在這種情形下,兇手之所以故意不留下拖行痕跡,目的便是為了誤導兩人被殺害的順序。然而這種假設卻有個重大的缺陷,那就是:兇手不可能知道父親什麼時候會外出散步。這次只是因為他剛好在九點前出門散步,才使這個詭計得以成立。若他在十點前或甚至九點半才出門散步的話,父親抵達古社的時間點,對這個詭計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再者,若假設兇手殺害父親並非巧合,而早已是計畫的一環呢?那麼父親就並非於散步途中經過古社,而是被兇手叫來的。在這種情形下,這確實有可能是兇手意圖陷害理應有不在場證明的須輕大人的詭計;父親在九點左右到達古社,再按照我剛才說明的步驟被殺害。然而,這個假設裡也有個重大缺陷。兇手需要一個人證明父親出門散步的時間,而這個人應該就是我吧?但是,我當時卻正在對你說明登先生遭逮捕的前因後果。我的說明會到何時結束,當下是無人能預須的。雖然你原本預計九點開始“教授”但那並不足以成為影響判斷的要素。事實證明,“教授”的時間比預定的還遲了十分鐘左右。要是再延遲更多的話,這個詭計就完全不成立了。更何況那天還有人建議暫停“教授”呢。換句話說,無論如何,若兇手另有其人,要用以上手法陷害你都是不可能的。因此,我確定這不是“陷害”而是事實。

 為什麼被殺的會是父親……那是因為他是最沒有遭殺害動機的人。如果是琴折家的其他人被殺,警方會認為兇手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某種理由而計畫殺人。然而若死的是與琴折家毫無關連的父親,怎麼看就都是倒黴被卷人殺人現場的狀況了。而這正是你的企圖。”

 “換句話說,死的也可能是我或美影嗎?”靜馬不由得從旁插嘴。

 “沒錯。”美影轉身對他點點頭。

 “我因為是偵探,隨時都可能有人想要我的命,所以另當別論,但靜馬確實很有可能被當成對象。只是,這次因為我和父親共用一個房間,姑且不論白天如何,晚上父親的行動我是瞭若指掌的。也由於我能夠提供時間證詞,所以父親才會被選上。若對象換成靜馬你的話,關於你究竟何時從房裡消失,就沒有人能提供證詞了。”

 說完這一大段話的美影似乎很渴,只見她伸出舌頭潤了潤嘴唇,再次轉身面向須輕。

 “好吧,就讓我從最初的事件開始說明吧?想必你是從春菜那裡,得知有個不遜之徒跨騎在龍之首上的事吧。每天出現在龍之首的年輕人,看起來對須輕傳說似乎相當感興趣。於是,你前往龍之淵確認,並在此時撿到了他的記事本,知道了他的名字。你決定利用他,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準備恐嚇信,告訴擔驚受怕的春菜,要想除災解厄,就在紙上寫下靜馬的名字。其實原本春菜因為不想讓家人擔心,所以先偷偷來找我商量,沒想到我的態度並不起勁,所以她才會去找你,渾不知你就是送出恐嚇信的人。在家族之中,你既是母親又是須輕大人,第一個找你商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甚至有可能根本是你誘導她來找你商量的吧。

 至於夏菜遭殺害的手法則有些不同,因為什麼時候會下雪,是無法預測的。殺害夏菜後留下打火機和眼鏡的線索這兩樣都是跟你毫不相關的東西——走出室外時,你一定大吃一驚吧。因為,會穿客用鞋的只有你和巖倉先生。沒錯,不只是巖倉先生,穿廊下的鞋櫃裡也沒有你的專用鞋。平日,當你想到庭院裡去時,都是從御社後方的拱橋通行。只是那時,你猶豫是否該走拱橋穿過庭院前往小社。因為那條路很暗,萬一不小心在地面留下腳印,兇手毋庸置疑就是你了。因此,最後你決定和其他家人一樣從穿廊前往小社。然而,因為下雪的緣故,在雪地上留下了清楚的客用鞋足跡。雖然一邊走一邊消除腳印也是個辦法,但你卻心生一計,打開了屋內的拉門。而這個策略也成功地誤導我將登先生當作兇手了。

 你總是處於推理的盲點中。身為被害者母親的立場,無論誰都不會認為你有嫌疑。或許我也因同為女性,而不相信身為母親的你會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在無意識之中矇蔽了自己的雙眼。”

 美影心有不甘地咬緊下唇。

 “你的說法倒是有道理。但是,大難臨頭之際,為什麼我非得殺死自己最珍愛的孩子不可呢?”

 須輕的反駁合情合理,畢竟就連鬼子母神都會溺愛自己的孩子了。然而,美影卻抬起頭,以堅定的語氣說:

 “正是因為大難臨頭,你才非這麼做不可。臥病在床的你無力鎮壓九年後的大難,只有讓最有力、而且是繼承你最多力量的人繼位才辦得到這一點。至今,琴折家基本上都由須輕的女兒繼承須輕的地位,但你卻發現,還有比自己的女兒更適合繼任的人存在,那就是你的妹妹紗菜子。你開始思考由紗菜子繼位的可能性。然而,你雖具有絕對地位,對繼嗣一事卻無法插手過問,因為禮俗與儀式的執行者按規定都是歷代的贅婿,這就是你必須殺死自己女兒的原因。只要三姊妹都死了,紗菜子就能順理成章地繼承須輕的地位。沒想到紗菜子卻在此時表明想前往東京考大學的意願。到了明年,她可能就會在東京了,所以在那之前,你就得先採取行動。”

 “為什麼紗菜子會比春菜她們更適合繼任呢?道理何在?”

 “須輕起源。根據起源書的內容所示,只要由繼承最多須輕力量的人繼任,村莊就能安寧平穩。此外,書中也記載著最初的須輕繼承了來自眾神的半分力量,以及來自父親的全部力量。換句話說,春菜她們也只繼承了來自你的半分力量。

 反觀紗菜子又是如何呢?你繼承了來自令堂香菜子的半分力量,而這點紗菜子也一樣。因為不知在諸多力量中繼承的究竟是哪一半,因此也無法明確得知你和紗菜子共享的力量究竟有多少。因此我們以機率來計算,就是二分之一。重要的是繼承或共享了當今須輕的多少力量,而不是從上一代須輕那裡繼承到多少力量。也就是說,重要的是和你有多接近。此外,令尊達紘先生的力量,你和紗菜子都是全部繼承的。這樣說來,紗菜子和你共享的力量加起來就是四分之三……

 女兒的是二分之一,妹妹的是四分之三。這就表示能繼承你最多力量的人是紗菜子。話說回來,如果完全按照起源內容所說的話,須輕的禪讓本就不該是母女制,而該是姊妹制才對……或許是為了凸顯神力與人力的差異吧,假設來自父親的力量也只能接受半分的話,紗菜子和你共享的力量也應該只有一半。如此一來,春菜她們就不需要死了。”

 (哪有如此荒唐的道理……靜馬聽著,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就憑著那不確定的機率計算,竟殺死了自己的三個女兒?

 然而一陣沉默之後,須輕說出了令人意外的話:

 “你調査得真仔細。在外人眼中看來,這些事或許愚蠢可笑,但你說的沒錯。我必須想辦法迴避大難……不過,你什麼證據也沒有,對吧?”

 “身為神明,你還真是相當死鴨子嘴硬的神呢。”

 美影嘲諷地說著,靜靜地瞪視須輕。

 “正因至今你一直身處盲點,所以才會逃過捜查網。不過,只要仔細捜查這原本神聖不可侵犯的御社,尤其是你的寢殿,想必可以搜出兇器才是。”

 寢殿被死寂般的靜默籠罩。美影挺直背脊,默默等待對方的回應。不久……“御陵小姐。我想你來這裡並非為求慎重,而是為了給我選擇的機會,是不是呢?”

 “我確實是有此意。就算面對的是可恨的殺父兇手,我也不希望春菜她們白白犧牲。”

 “如果兇手一直沒有抓到,成為下任須輕的紗菜子勢必遭到懷疑。我必須避免讓這件事發生才行,更何況在大難來臨之前,我將降回人身……沒錯,殺了女兒們的人是我。請你將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吧,將這個為了守護村子而對女兒下手的母親的故事說出去。拜託你了。因為我必須自己淨化這被我弄髒的地方。”

 “請等一下!你得自己告訴大家才行!”

 美影慌忙起身,懷中的扇子順勢掉落在地。然而一切都太遲了,只聽見垂簾後傳出動物般的呻吟聲,接著便看見須輕上半身緩緩向後仰倒。

 同時,一陣焦灼的氣味傳來,御帳台起火了。美影急忙向前掀開垂簾,遲了一步的靜馬也趕緊跟上去。

 須輕一臉蒼白,已經氣絕身亡,一絲血痕從嘴角流出。美影嗅了嗅她嘴邊的氣味說:

 “她似乎是自盡了。有氰酸鉀的氣味。”

 此時,火苗已沿著簾幕,往裝了紙窗格的天花板向上延燒。這兩天干燥的氣候也助長了火勢,不只是御帳台,連須輕身上的白衣與寢台上的棉被都開始燃燒。

 “不行了,暫且先避難吧!”

 跑出穿廊的靜馬回頭一看,卻發現先喊著要避難的美影自己還留在御帳台附近,窸窸窣窣地摸索著。她身邊已經被一團濃灰色的黑煙籠罩了。

 “你怎麼了!不快逃不行啊!”

 “我在找有沒有遺書。只有我說的話是不行的。如果沒有須輕的親筆遺書,誰都不會相信啊!”

 美影懊惱地吶喊著。然而這時已經連建築物都開始冒出火舌,阻斷了她的退路。

 “快點啊!”

 靜馬動如脫兔,衝上前抓住美影的手臂就往寢殿外拉。

 “完了,什麼都沒有。我明明給了她選擇的……為何什麼都不留下呢……”

 美影神情茫然地垂著頭,屈膝頹坐在地。從她的話中聽來,像是早已預測到須輕的自殺。想必她是為了顧及身為神的須輕顏面,不希望她身陷囹圄,所以才會設法溫情勸說的吧!然而,須輕的行動卻是出乎美影預料。

 “等一下再後悔也不遲。這裡不安全,我們還是先回主屋去吧。”

 竄升的黑煙愈來愈大,想必連外面都已經察覺這裡發生火災了。

 靜馬再次牽起美影的手,想將她拉起來。此時,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面無血色的昌紘正從穿廊跑來。

 “發生什麼事了?”看了看寢殿,又看了看美影,昌紘顫抖著聲音問。

 “須輕大人自盡了。”儘管事件已告解決,如此回答時的美影臉上卻滿是悔恨的神情。

 *

 燃燒的御社,猛烈的火勢不見消止,似乎要將須輕冰冷的遺體都一起燃燒殆盡。走出御社,撲面而來的炙熱空氣,連站在穿廊上凝望火勢的靜馬都感覺得到。

 望了望美影,她也一樣凝視著火勢。那眼神像是火場中有什麼寶物似的,牙齒微微咬著下唇。火勢已經從寢殿轉移到澡堂和正殿了。

 一切都結束了。就這樣結束了。

 靜馬切實地感受到了。接獲昌紘的報告,別所和其他人正從主屋趕來,後面跟著達紘和伸生等人,其中也包括和生矮小的身影。

 “母親大人呢?”

 和生追問著伸生與別所等人,拼命想確認母親的安危。很快地,他也會來追問靜馬和美影吧。到時候該如何對他說明才好呢?靜馬完全找不出應對之詞。對照從父親口中得知母親死亡真相的自己,和生會遭受何種巨大的衝擊,靜馬完全不敢想像;畢竟,他才十六歲啊!

 再次望向美影,她正踩著慎重的腳步,沿著砂石路走到和生面前。

 “須輕大人自盡了。”

 望著和生的眼睛,美影清清楚楚地說了。她的臉上就像能劇面具一樣面無表情,但映在和生眼裡,此時的她或許可怕得有如鬼女吧。一開始和生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臉上露出哀求的微笑,然而很快地他就明白了美影說的是事實,張大了嘴僵立不動。

 “到底是怎麼回事?比菜子……不、須輕大人怎麼會自盡了呢!”

 達紘也過來尋求說明,滿是皺紋的右臉頰抽搐著。美影依然像戴著面無表情的能面般說道:“因為須輕大人就是一連串事件的兇手。”

 “胡說八道!”

 倉促之間,伸生抓住美影的衣領,令靜馬想起在龍之淵那天的事。果然如美影擔心的,琴折家的人根本不相信她說的話。

 迅速阻止了伸生的人是別所。

 “你說的是真的嗎?

 一邊架開伸生,別所一邊這麼確認。從他的表情可知,他自己也是不相信的。

 “是真的。如果大家願意冷靜聽我說的話,之後我會好好說明。只是,現在重要的是先滅火。不能讓火勢延燒到穿廊來。須輕大人服毒自盡已經是勸阻不及的事實,遺體至少要在燒成灰之前搶救出來吧。”

 面對美影毫不讓步的態度,別所開始下令滅火。

 “接下來得讓大家接受才行哪。”

 將視線望向靜馬,美影如此輕聲低喃著。彷佛感覺到接下來的任務之嚴苛,她的雙眉之間刻下了深深的雛紋。

 這是艱難的任務。就連家族中出現兇手都令人難以忍受了,更何況兇手竟是須輕本人,這樣的事實絕對超乎眾人理解,而須輕本人又已在熊熊燃燒的紅蓮火焰中,永遠沉默了。

 這時,從靜馬身後傳來巨大的衝擊聲響。寢殿的屋頂在大火之中崩坍了。

 外露的樑柱繼續燃燒,形成了沖天的火柱,從御社四方竄起如登天火龍般的火舌,教人不禁懷疑是否整個村子都將被這場火給吞噬。

 靜馬不經意地轉頭望向美影,那張臉上籠罩著至今從未見過的哀傷。

 尾聲隔天早晨,隔壁房中的美影失去了蹤影。

 不只是她的人,她的行李,甚至山科先生的行李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剩下的只有原本房裡準備的日用品而已。房裡就像剛來的第一天那樣,冰冷而飄散著一股陌生的氛圍。

 美影離開了這裡……即使不願意,靜馬也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沒有告訴任何人,她一大早就獨自踏上了旅程,留下孤單的靜馬一人。

 回想起來,這樣的發展並不是沒有預兆。昨天,望著御社燃燒時的美影側臉,最後浮現的既不是解決了事件的成就感,也不是為父親報仇雪恨的滿足感,更沒有當初將登當作兇手,誤以為事件已解決時的虛脫感,又或是明明為人解決了事件,一切卻轉眼化為灰燼的懊悔。

 當美影凝視著飛揚的火焰時,她是深陷於哀傷之中的。一開始,靜馬以為那是出自對須輕的同情使然,但現在終於能夠理解了。那是慚愧。是她對自己能力不足而產生的羞恥之情。

 美影在須輕面前雖然不曾說出口,想必她一定認為是因為自己身為女人,所以才會太晚發現真相吧。為了解決眼前的大難而必須冷酷弒女的母親……儘管連身為男人的靜馬對此都難以置信,但自己更是因為身為女人而被矇蔽了雙眼,這或許就是美影最後的結論吧!

 為了成為一個更優秀的偵探,必須捨棄自己身為女人的部分……這樣一想,靜馬這個男人留在自己身邊,只會成為阻礙而已。她一定是徹底理解這一點了,靜馬卻還自以為走過這第一步之後,便能與美影攜手邁向接下來的人生,自以為能像山科支持美影的母親一般成為她內心的支柱,還沉浸在這樣的自我陶醉之中……然而,美影選擇的是獨自走上往後人生的道路。

 那,前天晚上的結合又算什麼?靜馬呆站在原地,凝視著自己的掌心。擁抱美影時的感觸和她的體溫都還記得那麼清楚,難道那一切都是在做夢?不只是身體,連心靈都合而為一的感覺,難道只有自己感受到嗎?

 那全都是錯覺?現實與心……甚至連自己都是不真切的嗎?一切都弄不明白了。靜馬抱著頭蜷曲蹲下。就像聽了父親坦白事實後,自己下手殺了他的那天一樣。……不,只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美影並不需要靜馬,反而是靜馬需要美影,為了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靜馬帶著空虛的眼神站起來,踉蹌著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他靜靜地開始整理行李。

 死吧。現在的靜馬,只剩下這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