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再一次,瞞著那孩子吻我
第一卷 其五 再一次,瞞著那孩子吻我 *
……夢。
不,這裡是意識深處嗎?
有種在精神的海洋中遨遊的感覺。
我和古瀨先生見面,失去意識之後怎麼樣了呢?
周圍流淌著各種各樣的影像。
這是──記憶的碎片。
從我的姿態來看,應該是初中的時候吧。
「不能再想起來了。」
我彷彿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但如果不想起,我就不會真正地與白雪結合。
既然如此,不管這是多麼痛苦的記憶,我都必須面對。
我向記憶伸出手,觸摸。
甦醒的,是過於沉重、痛苦的罪惡回憶。
……
…………
………………
我和魔子進了同一所中學。
白雪搬家這件事,對我和魔子都帶來了很大的影響。
『老爸,社團活動我想選劍道。』
剛進中學的時候,我在飯桌上這樣說道。
『嗯?劍道?小回,你對劍道有興趣嗎?』
『我想鍛鍊身體,社團裡只有劍道是武道。』
『哦,不錯嘛!我高中時也是柔道部的!』
老爸露出了在我邀請他去玩投接球時的豪爽笑容,開心地說道。
『如果對武道感興趣的話,柔道也是一種選擇吧?』
『學柔道的話就必須得去道場了。』
『你又客氣了?學費而已,用不著在意的。』
『不,因為兼顧社團活動很辛苦,所以我想把精力集中在社團的劍道上。』
『那也是啊。不過,對武道感興趣,小回果然是男孩子啊!』
老爸表揚我的時候,魔子總是皺著眉頭。
『爸爸,這是男女歧視。』
『什麼啊,魔子,你也對劍道感興趣嗎?』
『怎麼可能呢,一聞到那種汗臭味,連課都不想上了。』
『哎~,長大了的女兒真難伺候啊……』
『還不是因為老公你不關心魔子。』
『就算你這麼說,上中學的女兒總不可能和父親手拉手去櫥窗購物吧……小回,你為什麼要鍛鍊身體呢?』
與白雪再會的時候,即使是一點點也好,我想變得更強。如果學會劍道的話,白雪被歹徒襲擊的時候,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考慮到這些,我才做出了這個選擇,但實在是無法直接說出口。
『……我想變強。因為有時會感覺到自己的無力。』
『什麼?你想說自己被欺負了嗎?這種話我可不想聽。』
美和子阿姨很容易把我的發言往消極的方向轉換。
為了不刺激她,我慎重地否定道:
『啊,不,不是的。怎麼說呢,我想成為一個優秀的人,能夠保護別人。』
『優秀的人呢……』
美和子阿姨嗤笑。
我感覺難以忍受,可還是默默地聽著。
『……哼,裝出一副乖孩子的樣子。你的心思我早就看透了,真討厭。』
美和子阿姨是照顧我的義母,當然需要忍讓。
但被同齡的魔子挖苦,我也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大約一起生活了兩年。雖然不知道是好是壞,不過反駁已經變得無所謂了。
『什麼啊。反正跟魔子又沒關係,隨我喜歡吧。』
『嚯,和我沒關係嗎……』
『……我明白,我明白的,回!我也是想要解決自己的無力感才開始習武的!果然男人有時會這麼想啊!』
『所以說爸爸,那是男女歧視。』
經過這樣的對話,我加入了劍道社。由於沒有經驗,一開始要跟上大家很辛苦,但只要一想到白雪,再艱苦的鍛鍊我也甘之若飴。
在學習上也投入了很多精力。
在這之前,我學習的理由是為了不讓收養我的老爸和美和子阿姨丟臉──總而言之是消極的。
但是高學歷能提高社會信用,更容易進入好公司就職。要是未來能和白雪一起走下去,我想盡量讓她過得輕鬆一些。想在她遇到事情的時候有能應對突發狀況的實力和人脈。這樣一來,除了用功讀書以外就別無他法了。
在日復一日的鍛鍊中,我的肌肉越來越結實。校內考試的名次逐漸上升,個子也成比例的增長了。
小學時我的身高低於平均值,被身材高挑的魔子拉開了相當大的差距,不過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我就超越了她,初中三年級的我身高已經達到了一米七八──和魔子相差十釐米以上。
我覺得自己能成為值得稱讚的與白雪相配的人。雖然我不擅長表達感情,也不會甜言蜜語,但我認為誠實是件好事。
白雪不在的寂寞確實存在。可是我想通過把時間用在對未來的投資上,來填補這個空缺。
另一方面,魔子──
『才川同學好厲害!』
『成績又是第一!』
『在網球部也是王牌呢!』
『之前在球場上跑動的身姿,真是太帥了!』
儘管我很努力地在學習,然而一次也沒有贏過魔子。
論學習時間大概是我比較多。
不過天賦是殘酷的。在集中力、記憶力、腦筋運轉速度方面,我無法和魔子相提並論。
雖然不是沒有懊惱,可我的學習終究是對未來的投資。並不是為了和魔子較勁。所以我只是拼命埋頭努力。
魔子的才能,不僅僅是聰明的頭腦和運動能力。
魔子擁有的最大才能是──令人折服的容貌。
『話說回來,魔子,又被雜誌報道了!』
『嘛,畢竟誰看了都覺得很可愛呢……』
『或者說,有些難以接近,感覺有點可怕……』
『就是這樣她才會得意忘形的!聽說她把前幾天來到校門口的讀者模特高里君玩弄後扔掉了!』
『哇……做的事也是另一個次元啊……。不想接近啊……』
魔子身上寄宿的才能進一步開花結果,在學校內以壓倒性的領袖魅力君臨天下。
確實變美了。從原本五官姣好的小學時代進入了羽化成蝶的時期,散發出一種令人為之側目的魅力。
魔子的美不同於白雪的明亮和可愛。
倒不如說,恰恰相反。
有陰影。那個陰影吸引著眾人的目光,讓人挪不開眼球。
我對那個陰影有頭緒。
是白雪和老爸。
魔子失去了白雪,也失去了可以稱為朋友的人。但因為才華橫溢,表面上周圍聚集著很多人。
然而──她是孤獨的。
那句話是誰說的來著?
『人在一個人的時候不會感覺到孤獨,孤獨是在被眾人包圍的時候才會感受到的。』
魔子經常沐浴在他人的視線中,經常被人稱讚,同時也經常在背後受到惡評。
不知不覺間,周圍的人將魔子的那副身姿稱為『孤高』。
魔子越是懷念白雪,越是為白雪不在身邊而感到寂寞,她就越美麗。
而且,加深魔子陰影的另一個要因──和父親的關係,在升入初中……魔子叛逆期的氛圍加強後……一點一點地惡化著。
『魔子!這麼晚你去哪了?』
『休息日去哪裡都沒關係吧!』
『怎麼可能沒關係!小回一直在家學習呢!』
『他只是沒有朋友吧!不要把我和那個陰暗的傢伙相提並論!』
『你……怎麼對哥哥說話的!』
『哥哥?別說傻話了!我從來沒把那個杜鵑男當過哥哥!』
杜鵑鳥不會自己培育後代,而是交由其他鳥類來撫養。魔子因為我是被領養的孩子,所以叫我杜鵑男。
『魔子!有些話能說,有些話是不能說的!』
『你那句臺詞,我一模一樣地還給你!』
魔子和老爸的分歧,也許是青春期的父女之間常見的情況。
只是我的存在,加速了他們的分歧。
魔子把老爸當作家人來愛。當然老爸也愛著魔子。
然而中年父親和青春期女兒的價值觀不同也是沒辦法的。
碰巧我和老爸的價值觀一致。
投接球也好,武道也好。
所以自然會被誇獎。引起共鳴。
這讓魔子很不高興。明明不是血脈相連的家人,卻覺得我更受偏愛。
大概魔子和老爸都知道這些。明明知道,可一旦走錯了路,就很難再回頭了。人與人之間有天生的相性,並不是說血脈相連的家人就一定能合得來。
只是,我也沒資格談論別人。
因為我和魔子有著同樣的煩惱。
『真的,總是在獻媚……』
我和美和子阿姨性格不合。即使覺得這樣做比較好而採取行動,也會被認為是在諂媚。才川家沒有像白雪那樣可以充當潤滑劑的人。
(如果沒有我的話──)
事實就是這樣。
要是我不在了,才川家大概就會變得順利。
魔子和老爸關係不好,是因為老爸看起來很優待我。如果沒有我的話,魔子對老爸不會像現在這樣反感,頂撞到老爸的次數也會飛躍性地減少吧。
至於美和子阿姨就更不用說了。
美和子阿姨本來就反對我被這個家收養。要是我消失了,她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吧。
最讓我痛苦的是,我越是想要品行端正,老爸就越站在我這邊,而美和子阿姨就越反對。
『為什麼你那麼討厭回!』
『因為有被領養的負疚感,所以才為了討你喜歡而獻媚!一定是在覬覦你的遺產!』
『胡說八道!』
『胡說的是你!等這個家被人霸佔了再後悔就晚了!』
一開始可能只是一點點的偏差。但是傷口逐漸擴大了。
老爸回家的次數一天天地減少。
美和子阿姨的服裝和家裡的裝飾漸漸變得花哨起來。
上初中三年級的時候,老爸與美和子阿姨的夫妻關係完全破裂了。
『魔子……』
『……哼!』
魔子當然知道夫妻吵架的罪魁禍首是我。所以不可能喜歡我,我和魔子的關係也陷入了僵局。
我告訴過白雪,我會努力改善與魔子和美和子阿姨間的關係。
可是前進的只有學習和劍道。
最重要的家庭關係,比起小學時代每況愈下,發展到我這個不成熟的人根本無能為力的地步。
『小回,怎麼了?聲音這麼陰沉。』
和白雪每週一次的電話。
某一天,白雪隔著電話察覺到我的異常,問我。
『其實因為我的錯,老爸與美和子阿姨關係不好……』
我解釋後,白雪用清澈的聲音說: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這不是小回的錯。據我所知,小回已經很努力了。』
『說不定就是因為那個努力反而讓魔子和美和子阿姨感到不快……』
『要真是這樣的話,那是魔子和伯母不對,並不是小回的緣故,我覺得這一點不能搞錯。』
白雪不只是個好孩子。還兼備了內心的堅強。
正因為有這樣的地方,我和魔子才會仰慕她,依賴她。
『謝謝你,白雪,我會再努力看看的。』
『我也跟魔子說一聲。』
……然而,現在回想起來,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事情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了吧。
*
我和魔子雖然意識到了老爸與美和子阿姨的破裂,卻沒有采取決定性的措施──就這樣,初中三年級的夏天到了。
『……今天也很熱啊。』
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日子。全國氣溫創下了今年的最高紀錄,早晨的綜合節目也在報道海邊的盛況。
我在中學最後的劍道大會上差一步打進全國大賽,引退了。由於成為了正式的應考生,因此每天從早上開始一整日都會在圖書館度過。
──不知道為什麼,和魔子一起。
『我也不想啊。可是,在補習班的話,我無法集中精神。』
魔子出落地更加美麗了。
其他學校的人為了看她一眼而費勁心思是理所當然的。之前魔子所在的暑期補習班的年輕老師真心愛上了她,甚至鬧出了跟蹤狂的風波。
我因為不想給才川家增添金錢負擔,才一個人在圖書館學習,後來魔子在補習班待不下去,於是跟著我一起來了。
我們在圖書館裡並排唸書的時候。
魔子突然湊近我,在我耳邊說。
『跟我來一下。』
『……又要去廁所啊。咖啡喝太多了。』
『嘖!你是傻瓜嗎!真的一點都不體貼啊!所以就算很受歡迎也沒注意到!』
『我很受歡迎嗎……』
『在瞎了眼的女人看來呢。話說,這種事無所謂。』
『不,我覺得不是無所謂的事。』
『還是老樣子斤斤計較啊,真煩人……聽我說。有個奇怪的傢伙一直在偷看我,我把他引出來。如果是真的,發現並採取對策就是你的任務吧?』
沒錯,我的任務是保鏢。
因為有自己的學習任務,又嫌麻煩,再加上魔子很吵,所以說實話,我太不想做──但為了賣美和子阿姨人情,我只好不情不願地接受了。
美和子阿姨以日漸美麗的魔子為傲,和老爸關係有多差,就有多溺愛她。
──真是的,補習班老師竟然會成為跟蹤狂……希望他們能好好幹啊……。魔子長得跟我這個原模特很像,是美人,能不能給她一些特別的待遇呢……。說起來,我年輕的時候也經常走著走著就有人跟我打招呼……。我上的高中禁止打工,所以被星探發掘時用了假名,但因為雜誌實在太出名,被發現了……。在學校裡鬧得沸沸揚揚,連父母都叫來了……好懷念啊……。是呢……像魔子這樣的美人,大家都不會放過的吧……好擔心啊……。
我能賺取美和子阿姨印象分的機會幾乎沒有,因此主動充當了保鏢的角色。
美和子雖然不喜歡我和魔子在一起,但她明白我不是會對魔子出手的性格,也知道我在練習劍道鍛鍊身體。
由於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她甚至罕見地說出了『要好好保護魔子哦』這種不帶挖苦的話。
都被說到這種地步了,我也不能偷懶。
所以連廁所都跟著去了──不過發現怪人的幾率反而是魔子那邊異常的高。
應該說不愧是萬眾矚目的本人,還是先天的直覺和洞察力超群呢?不管什麼理由,魔子指出有奇怪傢伙的時候,從來沒有出過錯。
於是我立刻做好了防備。
『我知道了,可以像往常一樣處理嗎?』
『一開始這麼說就好了。』
我和魔子蓋上筆記本和參考書,站了起來。
到了最近,這樣的展開也變得駕輕就熟了。
我和魔子離開座位。當然,對方也會悄悄地跟過來。
中途我去了廁所,魔子向便利店的方向走去。對方肯定會放鬆警惕,和魔子縮短距離。為了趁我去廁所的時候偷拍魔子,或者向她搭話。
但這是偽裝。
我假裝進了廁所,接著馬上出來。抓住機會跟蹤身體前傾的對方,在破綻百出的背後對他說:
『找魔子有什麼事嗎?』
『啊?!』
那個男人三十歲左右。會成為魔子跟蹤狂的男人的年齡跨度相當廣泛,這種年齡層的人並不少見。
『如果有什麼事,先說給我聽聽吧。』
這句話雖然很客氣,不過當然包含著威脅。
我高於平均身高,肌肉也很結實。所以只要稍微瞪一下,對方就會自覺做了什麼虧心事,立刻逃走。
然而──這個男人不一樣。
『你是……湖西回?』
『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啊,對了。或許你比她更好。可惡,我都急糊塗了。』
『你在說什麼?』
『我有話想跟你。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可以的話,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不,就算你突然這麼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男人有種奇妙的魄力。感覺不像是在開玩笑。正因為如此,我才變得猶豫不決。
『你在幹什麼呢,回!』
魔子似乎無法忍受我的磨磨蹭蹭。明明是被保護的公主的立場,卻堂而皇之地靠近。
男人窸窸窣窣地翻著皮包。
拿出一張名片。
『我叫古瀨佐,是個自由記者。我想問你一下……關於你父親的事。』
『『什麼?』』
面對始料不及的事情,我和魔子面面相覷。
*
古瀨先生的話簡直是晴天霹靂。
──你們的父親……縣議員才川達郎正在參與非法勾當。
──這是我在追蹤某企業的資金流向後得出的結論。
──不過拿不出決定性的證據。
──拜託你們可能不太合理,但我希望你們能提供協助。
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首先是『老爸做了違法的事』──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老爸是收留我的恩人。是個溫柔豪爽的好人。
家裡確實很富裕,但那應該不是靠不正當手段賺來的。議員的收入不低,不需要故意撈偏門。
『那個,古瀨先生,就算你說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身為家人的我和魔子也不可能協助你。』
『笨蛋,哪有什麼萬一,爸爸不可能做出違法的事。』
魔子坐在圖書館深處無人的長椅上,厲聲說道。
雖然經常被魔子刺耳的話弄得焦頭爛額,但唯獨這次我覺得是正確的。
『是啊。』
我抬頭看著站在那裡的古瀨先生。
『古瀨先生,這件事我就當沒聽見。父親對我有很大的恩情。我不能協助讓父親陷入不幸的事情。』
『原來如此。我自以為了解你被才川家收養的情況……你是這麼想的嗎?』
『有問題嗎?』
『我是從達郎氏的腐敗嫌疑得知的。老實說,達郎氏是不是為了繼承你真正父母的遺產才收養你的──我有這種懷疑,而且實際上也聽說過類似的傳聞。』
所以才會說,比起她(魔子),也許你(我)更好嗎。因為在尋找違法行為的證據時,比起親生女兒,被虐待的義子說不定更願意幫忙。
『你相信那種傳聞嗎?那麼你所說的,父親違法的話也很可疑哦?』
『嘛,我並沒有掌握你的內幕,你要這麼說,我確實沒法反駁……不過,你真的很相信達郎氏啊。』
『不僅是恩情,他還是我尊敬的父親。』
『原來如此。』
古瀨先生摸了摸胡茬。
『那我就這麼問你吧。你真的什麼都不用調查嗎?如果是我的話,當我尊敬的人犯了錯誤的時候,我會去糾正,因為我希望他是那個我所認識的、值得尊敬的人。』
『這、這是……』
不愧是記者。戳中了痛處。
『你幹嘛被他影響了啊!總之不可能!我們走吧!』
到這裡為止,我和魔子對古瀨先生的發言都不以為意。
然而,古瀨先生向準備離開我和魔子拋出了一個關鍵信息。
──要是我說對丹澤白雪也有影響,你們願意再聽聽我的話嗎?
『『──?!』』
白雪是我的初戀,也是魔子唯一的好友。
白雪的名字,在我和魔子心中甚至有著神聖的迴響。無論是多麼可疑,多麼不想聽的故事,在提到白雪名字的那一刻,或許我們就已經輸了。
我和魔子沒有再搭理古瀨先生直接離開了圖書館,可我實在很好奇白雪和違法行為有什麼關聯。
『那個騙子……不只是我們的事,為什麼連白雪的名字都……』
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魔子有氣無力地說道。
如果要整理一下古瀨先生的話,那就是古瀨先生雖然追查了父親的不正當行為,可是沒有抓到證據。無奈之下,連父親身邊的人的信息都調查了。正因為如此,他才知道我和魔子,甚至是白雪。
這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事,必須要有可以稱為執著的熱情。
(──我想相信老爸)
老爸笑著把我迎進才川家。
我們經常玩投接球。我說要學劍道,他很高興。被美和子阿姨挖苦的時候,他會生氣地充當我的擋箭牌。因為這個原因,老爸與美和子阿姨的關係惡化了,雖然這讓我很痛苦,但在內心深處,我其實很感謝他能成為我的夥伴。
可是,古瀨先生的話在我腦海中迴響。
──那我就這麼問你吧。你真的什麼都不用調查嗎?如果是我的話,當我尊敬的人犯了錯誤的時候,我會去糾正,因為我希望他是那個我所認識的、值得尊敬的人。
我煩惱著,思考著,煩惱著,思考著──
三天後,我瞞著魔子,撥通了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決定再次與古瀨先生見面。
『對不起,突然聯繫您。』
『不,我才是謝謝你願意和我聯絡。』
『我有很多在意的事情,希望能再多說幾句。』
『當然。我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的。你想問什麼?』
『首先能請教一下對白雪的影響是什麼嗎?』
『知道了。』
在家庭餐廳喝著冰咖啡,古瀨先生說了會改變我人生的話。
『某家企業和才川達郎勾結,獲得了巨大的利益。有人得到利益,就意味著有人蒙受了損失。那就是丹澤白雪的父親。丹澤白雪的父親是與達郎氏勾結的公司競爭的企業董事,承擔了那個責任的結果就是──』
『白雪要搬家了。』
『就是這麼回事。』
……如果白雪不搬家的話,我和魔子的中學時代會完全不同吧。
──我一定會去接你的……到時候再這樣牽著手……來到這片海邊……。不行嗎……?
就算不說什麼去接你,也能一起走下去。每天見面,每天說話,每天都能看到白雪的笑容。那將是多麼幸福的日子啊。
魔子也不用像現在這樣陷入孤獨。她和老爸的爭吵也與白雪不在身邊的寂寞有直接關係。這麼一想,白雪搬家,對老爸而言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這──應該稱之為因果嗎?
『這就是證據。』
古瀨先生從包裡拿出筆記本電腦,給我看了幾份資料。
至少古瀨先生不是在欺騙我──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判斷。
還很難相信老爸在做違法的事。但古瀨先生已經收集了足以懷疑他的情報──這一點必須理解。
『我知道我拜託你的事很過分。可是,我不能放過任何違法的行為。』
『……古瀨先生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呢?揭露違法行為,能賺到錢嗎?』
調查了這麼多事情。說實話,我不認為僅憑一篇獨家新聞就能回本。
『在我家,我父親是開公司的。』
『……是嗎?』
話鋒突然一轉,我決定先附和一下。
『雖然是個粗俗的父親,但他很疼愛我,我也不討厭他。可是,就在我剛加入出版社,開始獨立的時候,父親被殺了。因為怨恨。』
『誒?!』
怨恨可不是一般的詞語。我感到背脊發涼。
『一言以蔽之,我的父親是個相當惡毒的人。做了壞事賺了錢,用那錢大肆享樂……這些都是在父親死後才知道的。從家人的角度來看,他也有溫柔的一面,我也知道他喜歡吃喝嫖賭,不過我覺得那是畢竟他自己掙來的錢……』
我情不自禁地將古瀨先生的經歷與自己重疊,喉嚨哽咽了。
『我的身體是用父親做了壞事換來的錢構成的。我知道並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所以很坦然,但我還是思考了生活方式。為了開朗地活著,我決定和做壞事的傢伙戰鬥。』
『……你父親是個溫柔的人。』
我只能說這種話。
『在這個世界上,也有通過靠大麻賺到錢的人的捐贈而獲救的生命。所以,我不想討論什麼是善惡。只是,我要和那些違法獲利的人戰鬥。』
『我的父親真的做了什麼不法的事嗎?』
『我想請你調查一下。……本來我是想拜託女兒魔子那邊的,要是你能幫忙就太感謝了。』
『為什麼要找魔子?』
『因為她是親生女兒,可能會理解我的心情。而且經過調查我知道她與達郎氏關係不好,還和丹澤白雪是好朋友。我覺得說不定有機會。』
所以一開始想跟魔子打招呼嗎?
『還有,如果是魔子的話,在糾正不法行為的時候,可以認為是家人承擔了責任。然而,如果站在你的立場上揭露不法行為,才川達郎被逮捕的話,說難聽點,會被認為是忘恩負義吧。……這是中學生揹負起來過於沉重的〈業〉。』
『可是,你拜託了我對吧。』
『嗯,是啊。和你見了面說了話後,我發現你的思考方式和我差不多。這與業的重量無關,我覺得我們所擁有的正義的形態很接近。』
『……也許,是吧……』
──真的什麼都不用調查嗎?如果是我的話,當我尊敬的人犯了錯誤的時候,我會去糾正,因為我希望他是那個我所認識的、值得尊敬的人。
這句話之所以在腦海中盤旋,是因為有著相近的感性吧。
『不管別人怎麼說,事實上有人因為這種不法行為而蒙受不幸。所以我要行動。你……怎麼辦?』
古瀨先生留下這句話後就離開了。
*
我在腦海中反覆回味著和古瀨先生的對話。
到入睡的前一刻一直在思考、煩惱──然後決定告訴魔子。因為我覺得既然已經影響到白雪,魔子也應該知道這些信息。
雖然對於違法行為魔子置若罔聞,但當她得知白雪搬家可能是受那個的影響時,魔子臉色發青。
『怎麼會……。那種事,是騙人的……』
我第一次意識到,因白雪搬家而最為痛苦的,也許是魔子,而不是我。
白雪不在身邊讓我很難過,但我做了一個夢。在白雪不在的時候成長,去迎接白雪的夢。
只要有夢,再辛苦也能忍受。沒有空暇,不停地奔跑。
另一方面,魔子則不同。
找不到代替白雪的朋友,家裡父母的不和也加劇了。
或許魔子是想靠白雪在父母的不和下支撐自己吧。
我不可能支撐魔子。
因為我是不和的原因之一。
白雪走了之後,魔子的才能和美貌進一步綻放,但即使是人人羨慕的那些,也無法填補魔子心中的空缺。看著雙手捂臉的魔子,我不禁這麼想。
『……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慎重起見,確認一下吧……你也來幫忙。』
我點了點頭。
之後,我和魔子商量,制定了作戰計劃。
也不是什麼難事。
最近,老爸與美和子阿姨都有不回家的傾向。由於兩個人一見面就會吵起來,因此都不約而同地想避開對方。
所以,趁他們不在的時候偷偷溜進老爸的房間。
目標是老爸的電腦──尤其是刪除的郵件。使用軟件復原,尋找是否有違法的證據。如果有可疑的記事本,那也是檢查的對象。
進老爸的房間很簡單。老爸不會鎖門,以前就被告知可以隨便拿裡面的書去看。
原本以為問題在於破解電腦密碼,魔子卻輕描淡寫地說:
『爸爸在桌子後面貼了密碼。要檢查電腦只要有時間就很容易。』
老爸是個豪爽的人,我被他的豪爽救過很多次,沒想到那個性格會在這裡發揮作用,真是諷刺。
我們決定分頭行動。
進行郵件復原是魔子的工作。在這期間我負責監視,萬一老爸與美和子阿姨突然回來,我要想辦法爭取時間。就這樣談妥了。
實行之日──
傍晚開始,天上下起了暴雨。
老爸因為工作出差,美和子阿姨和朋友去短途旅行。
我擔心兩人會因為這場暴雨臨時回來。
不過這是杞人憂天。
我一直站在老爸的房門前,沒有人來過玄關,只有強烈的雨聲在家中迴響。
『……結束了。』
說著,門開了,魔子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魔子,怎麼樣……?』
『……過來。』
這個時候,我意識到潘多拉的盒子已經被打開了。
因為如果什麼都沒有的話,魔子一定會說著『你看吧』,像這樣責怪我。
然而現在魔子的肌膚已經失去了血色,好像隨時倒下都不奇怪。
不可思議的是,越是讓人感到悲哀的時刻,魔子就越顯得美麗。
此時的魔子,擁有迄今為止最美的臉蛋。
『……這個。』
在魔子的催促下,我盯著電腦屏幕。
在那裡──
──排列著足以判斷他正在進行違法行為的文字。
『老爸……』
不經意間,淚水奪眶而出。
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和老爸玩投接球時的情景。
雖然每次投接球時,我經常會想起我的親生父親……『爸爸』,內心五味雜陳,但老爸看上去真的很開心。這也讓我感到喜悅,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是滿臉笑容。
老爸是才川家最好的夥伴。
可是,我──
『……數據呢?』
魔子拔出USB。
『你想把這個交給古瀨嗎?』
『……啊。』
『為什麼?』
『因為他是我今後也想叫老爸的人。』
『那算什麼?』
『如果是別人的話,也許會當作沒看見……但因為是重要的人……既然走錯了路,就想糾正……』
『那是你強加的吧?要是這麼做了,你知道自己會被說成什麼嗎?』
『……會被人說忘恩負義吧……美和子阿姨……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聽我解釋……』
『那──』
『可是……即便如此!』
我咬緊牙關。
咬得越用力,眼淚就越多。
『我希望老爸能好好贖罪……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會一直叫他老爸的……』
『──別開玩笑了!』
魔子扇了我一巴掌。
從威力可以知道她用了全力。
『爸爸啊!不是你爸爸,是我爸爸!』
魔子喘著氣滔滔不絕地說:
『我也一直很尊敬他!雖然我們吵過很多次架,不過爸爸一直是我的驕傲!可是,可是你來了之後──』
『魔子……』
魔子舉起右手,用力甩在了我的左臉上。
『你來之前,我很幸福!有優秀的爸爸,漂亮的媽媽,還有溫柔的好朋友白雪!學習和運動都是第一名,大家都誇我很可愛!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要的什麼都能得到!可是──』
魔子的眼神就好像在看殺父仇人──
不,不是『好像』。
我真的是可以稱為殺父仇人的存在。
『你把我最重要的東西都搶走了!如果你不來,爸爸就只會看著我!爸爸和媽媽也不會吵成這樣!白雪只會站在我這邊!』
魔子捶打著我的胸口。
把快要撕裂的心情灌注進拳頭裡,狠狠地、狠狠地──打在我的胸膛上。
(──這樣就行了)
我靜靜地接受魔子的話。
(憎恨我吧,魔子。因為我對魔子做了值得被她憎恨的事。)
是我奪走了魔子的幸福。
我並不想那樣做,但事實上,我剝奪了你的幸福,換來了我的幸福。
你有資格譴責我,向我報復仇。
敲我。打我。
(如果這樣能讓魔子消氣的話,我──)
魔子再次舉起右手。
我閉上眼睛,準備迎接疼痛。
然而──魔子舉起的右手停住了,她抬頭瞪著我的眼睛。
『可是──你什麼都沒有做錯!』
這句話,比起被打耳光,被敲打胸膛,更能擊垮我。
(明明可以責備我的,魔子她──)
保持著理性,接受了。
魔子悲傷到極點的正義感和溫柔,讓我潸然淚下。
魔子有著一顆高尚的心,剛來才川家的時候,在學校被人欺負,她會對明明應該是累贅的我出手相救。
魔子經常對我冷嘲熱諷。但那是因為對家人有很深厚的愛。
在深厚的愛與正義感的夾縫中,魔子到底糾結了多久呢?
(乾脆把我當作敵人就好了……)
要是責備我,正義感就會敲響警鐘,要是接受我,就會背叛美和子阿姨。魔子一直置身於這種進退兩難的地獄中。
能救魔子的恐怕只有白雪了吧。
可是白雪因為轉學不在了……連這都是老爸的違法行為導致的──
不行……。
這種事,太痛苦了……。
一想到魔子的心情,就無法容忍自己的存在,噁心得想吐。
『如果你不去問古瀨,我就會一直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
魔子肯定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當初決定假裝沒聽見。
我太過愚蠢,就去問了。
結果──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我的膝蓋癱軟了下來。
因為過意不去,全身無力,連站著都做不到。
『對不起,魔子……我該怎麼補償你才好……』
『……補償?別開玩笑了。』
魔子蹲下來,雙手夾住我的腦袋。
憤怒、悲傷和無法發洩的感情讓她雙目含淚,近距離地瞪著我。
『你以為可以償還嗎……?揹負吧,罪孽。和我一起。』
說著,魔子奪走了我的嘴唇。
『唔──』
我有一瞬間想要逃走,但魔子的眼睛不允許我逃避。
白雪的臉掠過腦海。
有種快要吐出來的感覺。現在自己的所作所為實在太可怕了,我的臉色變得蒼白。
與此同時,我也感到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感。
不僅僅是柔軟的嘴唇的觸感。在口腔內,魔子的香舌貪婪地侵犯著我的牙齦,本能的快感襲入腦髓。
對白雪的眷戀。作為家人對魔子的感情。對父親的尊敬。對美和子阿姨的自卑感。背叛。感謝。絕望。愉悅。
所有的東西都隨著熱吻在腦海中穿梭。
啊,快要瘋掉了……。
突然在腦海的某個角落裡,我意識到這是我的初吻。
──初吻有背德的味道。
*
被猛烈的雨聲吵醒了。
房間昏暗。已經是晚上了嗎?沒有開燈,只有調低了音量的電視機發出的光亮。
是才川家的客廳。我好像躺在沙發上。肚子上蓋著毛巾被。
「起來了啊。」
頭頂上傳來冷淡的話語。
「你為什麼會在那裡?」
我把沙發的扶手當枕頭睡著了。
魔子雖然在枕邊,卻特意搬來了餐桌旁的椅子。明明還有很多可以坐的地方……我不明白她的用意。
「因為我想看看你的蠢臉。」
「……蠢臉是多餘的。想看我的臉就直說吧。」
「那是什麼?自我意識過剩?真噁心。」
「……你明明奪走了我的初吻。」
「!?」
魔子睜大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已經想到那裡了嗎。」
「反過來說,從那以後到現在的事情我不記得了。」
「……是嗎?」
「可能是和古瀨先生的會面刺激到我了吧。」
「那傢伙……下次再看見我就踹飛他……」
「唉,你為什麼總喜歡樹敵呢?」
我一邊抱怨一邊坐了起來。
我看了看電視,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十九點二十三分。
魔子站起身,走向廚房。
然後拿來一個裝滿水的塑料瓶遞給我。
「……謝謝。」
「你為什麼這麼驚訝?真意外。」
「不,因為,我從來沒想過你會關心我。」
「在你遺忘的記憶中,也有我在你生病時照顧你的事情。你就從這麼重要的事開始回想吧。」
「這種事就算你命令我也是辦不到的。」
「真是個麻煩的男人。」
「輪不到你說。先不談這個,為什麼不開燈?光靠電視太暗了。」
「……就這樣不挺好的嗎?比起光明,黑暗更好。」
這不是作為模特炙手可熱的魔子的臺詞。
雖然比班上的任何人都受到矚目,但精神卻處於深深的黑暗中。
這果然是受了父親的事的影響嗎……?
「魔子,我和你,揭發了老爸的違法行為嗎?」
「…………讓開!」
魔子硬是把身體擠進我和扶手之間的空隙。
原本的位置只能容納半個人,所以我被擠到了一旁。
強行擠進狹窄的地方,我和魔子的肩膀貼在了一起。
「你──」
我剛想發牢騷,魔子就封住了我的話頭。
「──古瀨把爸爸的違法行為寫成報道公開了。」
「!」
「我本來想把違法行為的證據直接交給警察,可是你在古瀨的告誡下阻止了我。如果我和你發現了違法行為的證據並揭發出來的事情公諸於眾的話,活下去會很艱難。所以至少要當作是古瀨發現的。他還說過,要是想公開自己揭發違法行為的事,隨時都可以。」
「……是嗎?」
如果父親做了違法的事,當然會受到社會的抨擊。
要是世人知道揭露違法行為的是我和魔子,話題肯定會擴大。恐怕電視臺會蜂擁而至,甚至對生活造成影響。
因此古瀨先生就當作是自己發現的。
雖然我也有過他是不是想獨佔獨家新聞的疑惑,但我覺得不是。只是沒想起來而已,大概我認為古瀨先生不是那種人吧。
「真的像個傻瓜一樣。明明不管怎樣,都不會改變下地獄的命運。」
地獄。
……沒錯,就是地獄。
在魔子看來,我搶走了父親的寵愛,破壞了父母的關係,奪去了好友的感情,是最壞最惡的仇人。
然而──
『回……我剩下的,只有你這個共犯。』
魔子只剩下我了。
(…………對了,我想起來了。)
因為颱風登陸,那天又是暴雨。
……
…………
………………
老爸前一天被逮捕了。
美和子阿姨看了一週前古瀨先生髮表的報道後不知去向。
儘管颳著颱風,媒體還是擠滿了玄關。
在網絡上有人流傳說父親違法行為的證據是女兒和養子散佈的,引發了熱議。
秘密這種東西,即使想隱藏,也會從某個地方洩露出來。
──我知道了。女兒和養子有糜爛的關係。他們用父母的錢過著淫蕩的生活。
──歸根結底,原本是遠親的孩子,為什麼要領養呢?是為了遺產?還是虛榮?
──如果是善意的話,那就太諷刺了。竟然被好心收養的孩子告發了。
──這樣的話,養子才是邪惡的吧?簡直忘恩負義。
──要那麼說,還是女兒更忘恩負義吧。明明靠父母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隨心所欲的猜測和肆無忌憚的言論此起彼伏。
雖然不想接受媒體的採訪,但也沒心思否認。
魔子姑且不論,我忘恩負義是事實。
議員父親和美女母親。女兒才貌雙全,生活富裕。
誰都羨慕這樣的一家,卻因為好心收養的兒子而徹底崩潰。
我──是個瘟神。
為了應對媒體而關了燈的客廳中,只有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
外面雖然颳著暴風雨,但因為是白天,所以勉強能看到腳下。
我和魔子坐在沙發上,彼此分開,一句話也不說,就像等待死亡的患者一樣呆若木雞。
我想起了昨天和父親的談話。
『──是嗎,是你們發現的嗎。』
面對即將被逮捕的父親,我和魔子實話實說。
對著坐在桌子另一邊的我們,父親無力地笑了笑。
『惡有惡報說的就是這個時候吧?』
父親沒有對我們發火,反而一臉痛快地講了起來。
父親開始染指非法大約是在三年前──我和魔子小學六年級的時候。
想要錢的理由很簡單,因為美和子阿姨的浪費遠遠超過了收入。
『我和美和子的想法漸漸偏離,美和子開始把不滿和憤怒轉移到奢侈品上。傷害最大的,是她對寶石的痴迷。』
『老爸,那是因為收養了我──』
我問,父親苦笑。
『毫不隱瞞地說,這也是原因之一。但我並不後悔,也希望美和子能理解。』
『如果沒有我的話──』
『不要有這種想法,回。美和子之所以沒能和你好好相處,是因為你不在美和子一廂情願的理想之中。至少在我看來,你沒有過失。倒不如說,我很佩服你在失去家人的不幸中,還能正直地成長起來。』
『老爸……』
父親果然是值得尊敬的人。
對此,我充滿了喜悅和歉意,說不出話來。
『我想,既然我出於任性收養了你,美和子也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心裡就能平衡了,也能修復夫妻之間的關係。我想建立一個包括回在內的幸福家庭。所以在需要錢的時候,才會去做違法的事……當然這一切都是藉口。』
父親抬起頭,盯著魔子。
『魔子,你長大了。謝謝你阻止我。我愛你。』
『爸爸……』
魔子伏下臉,像孩子一樣抽泣起來。
『回,對不起,拜託你照顧魔子。魔子雖然很優秀,但內心比你脆弱得多。你是從絕望的深淵爬上來的,優秀的男人。我的女兒就託付給你了──兒子。』
『老爸……』
後來父親向警察自首──被逮捕了。
……有雨聲。
不是普通的雨聲。伴隨著暴風,激烈的雨聲彷彿要吞沒整個世界。
只有這個客廳被隔離於世界之外,漂流在陌生的土地上……我有這樣的錯覺。
『小六的時候演的……白雪公主……』
『……冷不防的說什麼?』
『原以為我會像往常一樣演女主角,沒想到主角是白雪。我居然是魔女角色。就算名字是白雪和魔子──我當時很氣憤。』
『……是啊。』
因為要在班級發表會上表演白雪公主的話劇,所以我們開班會來決定角色的分配。
於是就有人推薦白雪出演白雪公主。另外因為名字和形象都一致,還沒等魔子反駁大家都同意由她來扮演魔女。
那時的魔子……現在回想起來都忍不住發笑,她的表情真的很不服氣。
白雪因為自己被選為主角而驚慌失措,想要讓位給魔子,不過這樣一來反而讓彆扭的魔子不願意領情。
因此魔子不情不願地接受了魔女的角色,為了洩憤,還故意推薦我出演王子。
『我以前就很喜歡魔子這個名字,但還是第一次有了那樣的妄想。』
『……比如說?』
『魔子,就像魔女的孩子不是嗎?身為王妃的魔女有個女兒,那就是我……如果我愛上了王子,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魔子……?』
『魔女的孩子與魔女無關,所以和白雪公主成為了最好的朋友。這樣的話,兩個要好的朋友都喜歡上了王子,對吧?可是魔女的孩子因為魔女想殺害白雪公主而感到虧欠……。是想把王子讓給白雪公主呢?還是和作為母親的魔女一樣,因為嫉妒白雪公主而想殺了她呢?……那種愚蠢的妄想。』
『魔子,玩笑開過頭了。』
即使是空想的比喻,因為嫉妒而殺人什麼的──笑不出來。
『……吶。』
魔子在沙發上如同爬行般移動,靠近我。
『──瞞著那孩子吻我。』
『那孩子』這部分應該用什麼樣的詞來概括呢?
【喜歡的孩子】
【初戀】
【恩人】
【好友】
【戀人】
…………【白雪】
我和魔子──成了共犯。
親手把最喜歡的父親變成罪犯,罪孽深重的共犯。
還有一件事。
背叛了白雪的──共犯。
『表面上就讓給那孩子了,不過──背地裡你是屬於我的。』
我們成為了可以說是一心同體的存在。
因此我無法拒絕魔子的命令。
把臉湊過去,奪走魔子的嘴唇。
『啊!』
魔子突然咬緊雙唇。
皮膚裂開,血的味道在口腔內擴散。
不過魔子並沒有鬆開嘴唇的意思。
伴隨著疼痛和苦澀,一種近乎絕頂的快感從口腔蔓延至全身。
……啊,是背德的味道。
「你好像基本都想起來了。」
「──!」
魔子把身體塞進沙發扶手和我之間,抬眼看著我的表情。
兩人的肩膀緊貼在一起,面對面的話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我回到這個家的那天,有一張寫著『忘恩負義』的紙,那是因為你和我把老爸變成了罪犯嗎?」
「……雖然沒有公開,但可能是在什麼地方洩露出去了。寫那個大概是以前和爸爸勾結,從中獲利的人。我不想搭理他,所以就放著不管了。」
「莫非手機沒壞?」
「……嘛,是啊,我想只要和古瀨見面就能恢復記憶,於是把它藏起來了。但說到底,不搬家的話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為什麼奇怪的紙都被扔進信箱了,還不搬走?」
「我和你商量了一下,決定留在這裡。我們又沒有做壞事,爸爸出獄的時候,能回來的只有這個家。因此,不管被誰討厭,都要理直氣壯。」
「老爸在監獄裡,所以對失憶的我說『在遠方』。」
「是啊,實際上很遠吧?」
「美和子阿姨呢?老爸被抓的時候,她應該躲在什麼地方。你之前不是說她正在住院嗎?」
「媽媽帶著錢逃走,不過很快就花光了。為了錢,她來找我……那時她已經患上了心病,所以才讓她住院。」
「……是嗎?」
我在事故中失去了父母和妹妹。
然而魔子因為我的到來,雙親──所有的幸福,全都失去了。
「你做模特賺錢,我支援你,就是因為這個嗎?」
「是啊。雖然把房子以外祖先留下的財產全部賣掉支付了損害賠償金,可這個家並沒有實際看上去那麼富裕。」
「放在玄關的畫和壺,就是那個時候賣掉的吧?」
「嗯。」
「……等一下。來到這個家的那天,你給了一本我專用的存摺,我父母的遺產沒有動用嗎?」
「商量後,我們認為既然是自己造成的狀況,那就把你父母的遺產作為最後的手段吧。」
「在這種情況下,我卻和白雪成為戀人,還患上了記憶障礙……」
魔子是不是把我當成戀愛對象來愛的,到現在也不太清楚。
但可以肯定的是,魔子已經只剩下我了。
如果我拋棄魔子,只和白雪在一起的話,魔子會墮入更深層的地獄吧。
那是鬼的行徑。
(做不到……對我來說,拋棄魔子……)
罪惡感,連用這個詞都因為太過膚淺而感覺不舒服。
這是──我的〈業〉。
是我只要活著,就不能放手的罪孽。
「──現在的話,能回答當時的問題嗎?」
魔子把頭靠在我肩上。
魔子蓬鬆捲曲的長髮撓著我的脖子,香水的味道刺激著我的鼻腔。
彷彿撒嬌的孩子似的蹭著臉頰,魔子說道:
「那麼,地獄是從哪裡開始的?你被領養的時候?白雪搬家的時候?還是──現在,這裡才是真正的地獄的入口?」
每一個都是錯的,又好像每一個都是正確答案。
「只要能把你從地獄裡救出來,我什麼都願意做。」
「是因為爸爸拜託了你嗎?」
「那也是原因之一。」
「也是?那是出於負罪感嗎?」
「也有那個。」
「還有別的嗎?難道說,是因為──你愛我?」
「這──」
我覺得不管心情如何,都應該做出回應。
可我的喉嚨被堵住了。
──白雪的臉浮現在眼前。
明亮、溫柔、可愛。
把因為交通事故失去了家人的我,從地獄裡拯救出來的女神。
那是我的初戀,我也曾和她一起逃走。
最喜歡她了。
現在,我依然發自內心地愛著她。
儘管如此,我還是──
魔子將手指爬到我的手臂上,突然豎起指甲。
「啊!」
皮膚破了,被劃出了血絲。
那血──魔子滑動舌頭,舔了舔。
唇邊沾著鮮紅的血,在我耳邊低語。
「──再一次,瞞著那孩子吻我。」
地獄的業火侵蝕著我的心。
不管嘴上怎麼吵,都不可能討厭魔子。
如果討厭魔子的話,即使是鬼的所作所為,我也一定無法忍受這沉重的業,想要捨棄一切,投身於與白雪的甜蜜夢境吧。
但之所以沒這麼做,是因為事實上──魔子很重要。
要是沒有遇到白雪,我一定會被魔子吸引。
「吶……回……拜託了……」
魔子抬起頭,央求似的呢喃著,又用指甲抵住我的前臂。
魔子,變得更加楚楚動人了。
心靈越是受傷,魔子就越是美麗。美到令人恐懼。
在心中縈繞著形形色色的想法。
只有現在──我默唸著這句話,掩蓋住內心,奪走了魔子的嘴唇。
「嗯……」
魔子用手摟住我的脖子,緊緊地抱住我,彷彿在說絕對不會放手。
肩膀在顫抖。
「魔子很優秀,但內心比你脆弱得多。」
老爸的聲音在腦海中閃過。
沒錯。
不管魔子有多少才能,不管她看起來多麼強勢,她也是內心脆弱的女孩子。
或許她現在正在想象被我拒絕的情景。
也許她在考慮明天早上醒來時,我已經不在了的可能性。
那樣的軟弱,沉睡在魔子激烈的性情中。
魔子對我的吻感到滿足後,繞到我身後,從背面抱住了我。
「絕對不要回頭……」
就這樣封住我的動作,然後向我撒嬌。
「不要再碰我了……」
說起來,魔子以前也說過同樣的話。
或許她比任何人都恨我,愛我──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
「……知道了。」
我和魔子是一心同體,是不幸的元兇,只要她這麼說,我就只能為她實現。
「我只要在背地裡就好……不,背地裡比較好……」
用近乎消失的聲音喃喃自語,魔子用力抱住我的後背。
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會到達哪裡。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所以──和我一起下地獄吧……拜託了……」
我……只能墮落下去了嗎……。
啊──
這是為什麼呢?
想不起白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