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感覺這樣下去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第一卷 其三 感覺這樣下去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
忙碌的日子持續著。
上學、做作業、打掃、洗衣服、做早餐和晚餐。還要兼職魔子的經紀人。
幸運的是,關於這些的記憶恢復得比較順暢,全部都毫無牴觸地接受了。
只是時間和體力都有限。由於住院生活導致體力下降,我決定在打掃衛生方面稍微偷工減料,並通過增加晚餐在外面吃的次數來彌補。當然,這也換來了魔子的牢騷,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所以對此不以為意。
(難道我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嗎……?)
雖然很忙,卻很充實。
去學校的話有朋友,有白雪這個戀人。工作時雖說會被魔子抱怨,但也能見識到模特行業的非日常。
(快樂的日子……。可是,總覺得哪裡不對……)
現在,在我的記憶中,最不符合目前狀況的,就是魔子是『真正的戀人』這一部分。
魔子不會要求我做像戀人一樣的事。
當然,在同一個場所工作,住在同一個家裡。兩人私下在一起的時間遠比身為戀人的白雪漫長。
不過,這不是作為戀人在一起的。說到底只是家人。
舉個例子來說,我和魔子不會牽手。魔子也不會展現出嫵媚。感覺不到和戀人相處的氛圍。
如果魔子說『真正的戀人只是逗你玩的』,一切都會圓滿收場。
然而──真不可思議。
無論如何都無法否定魔子的話。
「嗯,很順利。」
定期檢查時,醫生的臉上仍掛著和藹可親的微笑。
「順利到這種程度,再深入一點也未嘗不可。」
「具體來說呢?」
「有沒有你還沒去過的回憶中的地方?去那些地方刺激一下記憶吧。既然你能如此順利地回到日常生活中,我覺得這點小小的契機應該就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原來如此。」
「綜上所述,你接下來要和戀人約會了嗎?」
醫生笑眯眯的。
這種笑法──是看熱鬧式的笑。就像親戚家的叔叔插嘴談起戀愛話題,嬉皮笑臉時一樣。
「您知道就代表,白雪跟您說過了吧。」
「唉,你真是太冷靜了,一點都不好玩。我還期待你說『這、這和醫生沒關係吧』呢。」
「…………」
我覺得醫生是個好人,醫術也很精湛,但就是有很多脫線的地方……。
「喂,你的眼神也太冰冷了吧!?」
「啊,是的,對不起。」
醫生一邊說著「沒啥」,一邊搔著蓬亂的頭髮。
「其實,你的小女朋友事先跟我商量過約會地點。然後根據今天看診的結果,我判斷可以去。你就這麼告訴她吧。」
「知道了。」
「去回憶地點的時候不要一個人,最好和別人一起,所以這次是個好機會。不過為了以防萬一,記得要是不行千萬別勉強自己。」
「是的。」
我走出診室,把醫生的話告訴在醫院外等候的白雪。
「那麼接下來可以跟我來嗎?」
「嗯。」
現在是星期六上午十一點。陽光燦爛,是約會的好天氣。
另外,魔子從早上開始就因為必須要做的工作出門了。我有定期檢查,所以放假。因此可以說是久違的悠閒的一天。
在白雪的帶領下來到石川町站。然後搭乘上JR京濱東北·根岸線。
「要去哪裡?」
「嘿嘿,保密。」
白雪像淘氣的孩子一樣可愛地吐了吐舌頭。
這天真爛漫的舉動,讓我的胸口自然而然地小鹿亂撞。
「要花點時間,在到達之前聊聊過去的事吧。」
「好是好,不過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也有確認記憶的意圖……對吧?」
車廂裡乘客很少,時間過得特別安逸。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蔚藍的大海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感覺很平靜。白雪也在身邊,或許是個挑戰過去的好日子。
「知道了。可是,就算你說過去,是什麼時候的過去呢?」
「你看,上次不是想起了和我初次見面時的情景嗎?」
「是啊。我被才川家收養,但因為家人的事情一直悶悶不樂,於是魔子就把白雪帶來了。」
「嗯。」
白雪真摯地點了點頭。
「那時候的我,非常煩惱。」
「為什麼?」
「我不知道該如何鼓勵小回。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小回這樣不幸的人。」
「……是嗎?」
聽說父母和妹妹的死還上了新聞。當然,在我轉校的那所小學裡,每個人都知道我的情況。
「要是自己也遇到同樣的事情……一想就覺得很可怕。光是想象小回的心情我就哭出來了。」
「……嗯。」
「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打招呼。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想,既然不知道,至少要一直開朗下去。」
白雪如負重釋般說道。
對了,白雪就是這樣的孩子。
是善性的結晶,具有能照亮人的太陽般的性質。
「我決定放棄顧慮,儘量帶你去明亮的地方。因為我覺得,經歷了那麼多痛苦的小回,應該得到相應的幸福。」
白雪雖然溫柔內向,可一旦下定決心的話,就擁有無比強大的行動力。
心無旁騖,一往無前。
「在這種地方待著會長苔蘚的!和我們一起玩吧!」
一個令人懷念的聲音響起。那是小時候白雪的聲音。
如果是平時,一想起過去的事就會頭疼,但也許是白雪在身邊的緣故,不安和疼痛都消失了。
「……沒事吧?」
一雙又大又圓,宛如小動物般的眼睛正對著我。
我想回應白雪直率的好意。而且我也感覺前方有幸福的回憶在等待著自己。所以沒有疼痛,也沒有恐懼。
「嗯,再多說些吧。」
我一邊和白雪聊著令人懷念的往事,一邊在腦海中緩緩浮現出當時的情景。
……
…………
………………
『和我們說說話吧!出來吧,小回!』
我因為失去了父母和妹妹,學校以外的時間幾乎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發呆,自從白雪積極參與進來之後,我就離開了房間。
不,正確的說法是,我經常被白雪強行從房間裡拽出來。白雪強烈地介入了我,甚至到了可以說是強迫的地步。
話說如此,我們畢竟是小學五年級的男女。根本沒有聊得來的話題,基本我只能在魔子房間的角落裡聽著白雪和魔子的對話。
不過在這點上只能說不愧是白雪。
就像說著話題根本不能成為障礙一樣,白雪不斷和我糾纏。
『小回,你覺得哪件衣服可愛?不想說話就用手指指著。』
『啊,拿著這個熊娃娃。哇,好可愛,很適合你~。拍張照吧。』
『嗚嗚,又沒能過關。小回,拜託你了!』
即使無視,白雪也會毫不在意地跟我搭話,如果我不做出一些反應,她就不會滿足。所以當初我因為怕麻煩而接受了白雪。
我發著呆,白雪上前搭話,魔子做別的事。
白雪把話題甩給魔子,魔子回應,我又回到了發呆狀態。
這樣的事情週而復始。第一次見到我們的人,一定會覺得是個奇妙的三人組吧。
可以肯定的是,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白雪。
……這樣的關係持續了幾個月之後。
『然後呢,小回,今天的體育舞蹈,魔子看到我的動作後嗤笑了一下!雖然我確實不能跳得像魔子那麼好!嗚嗚~,很過分吧~ !』
『我並沒有笑,只是覺得你的動作很可愛。』
『騙人的~ !那個,絕對是在笑~ !』
『呵呵。』
我不由得微微翹起嘴角,白雪和魔子瞪大了眼睛。
『剛才,小回笑了!魔子也聽到了吧!』
『……確實是這樣。認識半年了,第一次聽到。』
『太好了太好了!小回,能笑出來真是太好了!』
一點點──只是一點點。
白雪的明媚滲入了我的內心,喜悅和快樂的感情也隨之復甦。
(沒錯……對我來說,白雪有著超越戀人的意義……)
對因為家人的死而絕望的我伸出援手,讓我找回感情的恩人。
說句不好意思的話,就像救贖女神一樣……連那種神聖,我都在白雪身上感受到了。
另一方面,只有我和魔子的場合,幾乎沒有對話。
『…………』
『……幹嘛?』
『……沒什麼。』
我對魔子──不,對一切都不感興趣。只是因為白雪強行介入,才漸漸地只對白雪敞開心扉而已。
要說魔子是怎麼看待這樣的我的呢?最容易理解的說法就是──腫瘤。
因為父母的要求,所以不能無視我。但由於無能為力,也不太想牽扯其中。於是把白雪拉進來想辦法……果然只把我當成礙事的傢伙。
雖然是這種感覺的魔子,但她也有屬於自己的正義。
我剛轉學來的時候,魔子每次聽到有人說我壞話都會保護我。
『喂!聽說你和才川住在同一個房子裡!你有沒有偷偷做些色情活動?你這傢伙看上去就很悶騷!』
『……沒什麼。』
『嘁,什麼叫沒什麼!你把我當傻瓜嗎?』
『好疼。』
『都怪你看不起我!』
大概是因為我看上去即陰沉又軟弱吧。
被性質惡劣的同學糾纏的情況不在少數。
這種時候,魔子總是會立刻飛奔過來。
『──什麼,你們在說關於我的事?』
『呃,才川!』
『你是不是因為上個星期被我甩了,才來找回的麻煩?真沒出息啊。』
『怎、怎麼可能!』
『那麼概括一下,可以理解成你在以欺負他為樂嗎?不過,這傢伙好歹也是我的親人?換句話說,你也是在挑釁我對吧?』
『不、不,不是這樣的──』
『沒什麼不是的。下次你再想做同樣的事,就做好與我為敵的心理準備。』
魔子是女生中的領軍人物,而且能說會道。我從來沒見過她在爭吵中輸掉。
雖然性格暴躁,可是魔子不會做卑鄙的事,也不會欺負弱者。因此在轉學當初,我得到了好幾次她的幫助。
像這樣,被當作腫瘤對待,在白雪的介入下稍微進行一些交流……與一直以微妙的距離共同生活的魔子間的關係,與日漸親密的白雪相比,反而惡化了。
理由很簡單。
──因為我是才川一家的累贅。
說要收留我的是才川叔叔。
才川叔叔和我父親是堂兄弟,是擔任縣議會議員的名流。
因為他是親戚中最富裕的,又做著議員的工作,我想他是考慮到別人的看法,才收養了我的。
不過,叔叔是個豪爽的人,至少表面上從不打小算盤。
『回,從今往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你也可以叫我爸爸哦!』
我記得他把我接回家的時候,是這麼說的。
和叔叔相反,嬸嬸對我很冷淡。
在白雪的幫助下,我逐漸振作起來的時候,我聽到叔叔嬸嬸悄悄地說了這樣的話。
『你為什麼要收養那種孩子……』
『別人家養不起。我們家應該沒問題吧?』
『在金錢方面可能是這樣,但是我們家還有魔子呢。明明是同齡的男女……你知道附近的人是怎麼嚼舌根的嗎。』
『你要這麼說的話,如果不領養別人不也會說閒話嗎?』
『也許是吧,不過……』
『我的夢想是和自己的兒子玩投接球,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實現。』
『哈!那是對生不出兒子的我的諷刺嗎?』
『啊,不,沒有那回事……』
『就因為這種無聊的理由……!』
『……也不是很無聊吧。』
『你也要為被捲入的我著想啊!實際上照顧那孩子的是我!』
父母和妹妹的死,雖然很悲傷,但也不得不接受,我有了這樣的想法。另外,接受這些的時間也在一點一點地積累。
於是,我變得能正視眼前的問題了。
──我只要存在就會給才川家帶來不幸。
這讓我很痛苦。
『爸爸!我不是叫你不要只穿一條內褲走來走去嗎?』
『沒關係吧,魔子。我剛洗完澡。小回你不這麼認為嗎?』
『啊……是的。』
『你看,小回都說可以。』
『那傢伙什麼都會說是!』
『沒那回事。小回,下次要不要來玩投接球?』
『這、這個……』
『你看,沒說是吧?』
『爸爸太過分了!你知道只有那一點他不會答應,所以才問的吧!』
『沒有沒有,哈哈哈!』
『別笑著糊弄我!』
值得慶幸的是,不管嬸嬸說什麼,叔叔都一如既往,一見面就用豪爽的笑容跟我說話。
然而,沒能回應叔叔的好意,讓嬸嬸痛苦,使魔子陷入焦躁──對這一切都很愧疚,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樣的我能依靠的,只有白雪了。
──有一天。
白雪來我家玩的時候,我告訴她有事想瞞著魔子私下和她商量。
白雪立刻爽快地點了點頭。
『那麼,我今天就早點回去。之後我會在山下公園的世界廣場等著你,小回不要被魔子發現,從家裡出來,在那裡慢慢地講給我聽吧。』
就這樣,白雪找了個合適的理由,比平時提前一個小時離開了才川家。我假裝去買東西,與白雪匯合,並排坐在通往石階的樓梯上。
『……謝謝你,丹澤。』
『不用道謝!其實我還是第一次被小回拜託,非常高興!』
『你能這麼說我很感激。我沒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啊,這個。』
我把作為謝禮在自動售貨機買的奶茶遞給她。因為和白雪一起吃過好幾次零食,所以我知道她是個甜食黨。
『謝謝!』
我坐在她旁邊,轉開了自己喝的芬達的瓶蓋。
『然後呢……想和我說什麼?』
白雪似乎是為了給自己打氣,用力夾緊了腋下。
我開始說起自己的存在給才川家帶來了不幸。
一會兒眺望大海,一會兒仰望橫濱海洋塔,一會兒看著在草坪上玩耍的孩子們──一點點地講述。
『──這樣啊。所以才不想讓魔子聽到。』
我把話說完後,白雪回答道。
『剛來這裡的時候什麼都無法思考,多虧了丹澤跟我說話,我感覺自己慢慢能看清眼前的事了。』
『啊哈哈,我完全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是那樣的……』
『不用在意我,沒關係的!你能看清眼前的事情了,然後呢?』
『我很感激才川家收留了我。特別是叔叔,他讓我過著富裕的生活,跟我說了很多話,我想向他表示感謝……』
『我覺得只要說謝謝就好了……這樣不行嗎?』
『其實我已經儘可能道謝了,可是叔叔對魔子說你也學學小回多感謝感謝各種各樣的事情,結果魔子鬧彆扭了……』
『啊,該說很有魔子的風格嗎……』
白雪露出苦笑。
『對了,以前魔子跟我說過,伯父想和小回玩投接球,不過小回沒有答應。所以玩投接球怎麼樣……不行嗎?伯父一定會很高興的,也會明白小回在感謝他吧?』
『啊,那個──』
我無法再說下去了,只能注視著腳下的石頭地板。
白雪小心翼翼地問道:
『如果可以的話,能告訴我理由嗎?』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嗯。』
白雪沒有催促,只是一邊附和一邊等待著。這種體貼的地方讓我很高興。
我緩緩吸氣,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我的爸爸很喜歡玩投接球。』
『啊──』
『妹妹也是,明明自己不會,卻總是跟著我們……』
一串淚水從我的臉頰上滑落。
『一直到媽媽來接……』
在即將沉入水平線的夕陽下,樂此不疲地互相投球。
父親開心地接著我的球,妹妹一邊抱怨一邊一直看著。
直到母親來接我們,說飯做好了,讓我們回家為止……一直……一直……。
然而,那樣的光景我再也看不到了。
『啊……』
不行了。
視野因淚水而扭曲,喉嚨被陣陣嗚咽所撕裂。
明明有女同學在身邊,這樣實在太難看了。她是特意來陪我商談的,突然在旁邊哭泣,只會給她添麻煩。
可是,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淌──
『嗚……嗚嗚……』
我聽到聲音,轉頭一看,是白雪在哭。大得驚人的淚珠從她那雙大眼睛裡簌簌落下,哭得比我還要大聲。
看到那樣的身姿,我不知為何哭得更厲害了。
家人去世的時候,我因為沒有現實感幾乎哭不出來。
但現在,有陪我一起哭泣的人在──
我第一次哭成那樣。
………………
…………
……
「啊,是啊。我哭得比小回還要厲害……真丟人啊……」
在大船下車,換乘湘南單軌。
從懸空的電車裡看到的住宅區景色十分優美,與旅行的氣氛相得益彰,感覺記憶的蓋子正在慢慢鬆動。
「沒有什麼丟人的。不僅如此,我那個時候──」
我慌忙停住了下意識要說的話。
白雪微微歪著腦袋。
「那個時候?」
「啊,不……沒什麼。」
「誒,我很在意。」
「真的,沒什麼。」
「小回的耳朵變紅了,不可能什麼都沒有吧。吶、吶,告訴我吧?」
白雪晃動著我的肩膀,但因為太過羞恥,我實在不好意思說。
因為我那個時候──
──第一次意識到了白雪。
兩個人一起哭泣,大概只過了幾分鐘。
在公園的角落盡情痛哭的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說:
『我想和叔叔一起玩投接球。』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白雪瞪大了眼睛。
『可以嗎……?』
『總感覺心情舒暢得不可思議。這種感覺,不知道多久沒有過了。所以我想趁現在做出決定。』
『……這樣啊。那麼,這只是一個建議,做不做就看小回的心情了。』
『嗯?』
『魔子的爸爸,不是讓小回叫他爸爸嗎?如果小回沒有什麼執念的話,這樣稱呼也能成為拉近距離的契機吧?』
『真的那麼有效嗎?』
『有啊!稱呼是很重要的哦!既能表示親暱,被稱為爸爸媽媽的那一方也會因此有所自覺對吧?我在兒童會上被叫作姐姐的時候,就想著必須要有個姐姐的樣子!』
『原來如此。』
被這麼一舉例,就感覺或許真是那麼回事。
『謝謝,我考慮一下。』
『嗯!』
我突然意識到,我一直單方面受到白雪的照顧。
和我說話,直到我振作起來,陪我商談。
所以我問了。
『也得向丹澤道謝才行。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誒?好啦好啦!我不用啦!』
『你這麼說是最傷腦筋的……』
『啊,是、是嗎?嗯~,啊!那麼,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
『可以叫我的名字嗎?我是配合魔子叫小回名字的,但小回是用姓稱呼我的吧?』
『這種事就行了嗎?』
『不是這種事!我剛才不是說過稱呼很重要嗎?』
『……確實。』
我清了清嗓子。
『白雪──謝謝你成為我的力量。』
我直直地盯著白雪小聲說道,白雪紅著臉移開了視線。
『被正面這麼說,總覺得很難為情啊……』
『你這麼說我也很為難啊……』
『……好!』
白雪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兩頰,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小回,交給我吧!我會努力讓小回和魔子一家和睦相處的!』
看到以暗紅色的天空為背景微笑的白雪,我這才初次意識到。
──多麼可愛啊。
溫柔地對待我,拯救我,陪我笑,陪我哭,給我力量。
然而,絲毫沒有要我對她感恩戴德的意思──只是秉承著善意和我接觸。
我一瞬間怦然心動。
能感覺到血液隨著心臟的鼓動傳遞到指尖。
光是看著她的臉,我就無法平靜。
不過──我想一直看著。
如果可能的話,真想躲在暗處不被發現就這樣一直眺望著。
『小回,你怎麼了……?』
白雪一臉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睛。
『啊,不,我覺得白雪的笑容很有魅力。』
『誒?!』
還沒等我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白雪的臉就紅了。
『誒?誒誒誒誒?!比,比起我,小回更有魅力哦!我和魔子比起來各方面都不起眼!又不像魔子那麼漂亮!』
『不,我這種人……』
『不是這種人!小回很帥,頭腦聰明,又會運動!最重要的是,雖然經歷過痛苦的事,卻能勇往直前,還能向很多人表達感謝!非常溫柔!和我這種人不一樣──』
『我也會說同樣的話,白雪才不是什麼這種人。』
自己說過的話,被原樣奉還後,她才意識到自己謙虛過頭了吧。
我們彼此沉默了。
『哈哈哈……』
突然,白雪笑了。
『總覺得我們好奇怪啊。』
『……嗯。』
雖然不知道白雪的心情如何,但我發現了這種『奇怪心情』的真面目。
這種心情,在日語裡一定是這樣命名的。
──初戀。
下了單軌電車,我和白雪從湘南江之島車站向大海走去。
這期間聊得很起勁的,是小學時實施的『與才川一家和睦相處大作戰』。
「投接球作戰很成功呢!」
「說實話,當時的我也沒想到會那麼順利……」
叔叔──不,在『投接球作戰』之後要叫『老爸』了(因為我管親生父親叫爸,所以決定加個『老』來做區分)──只要我說想玩投接球,老爸就會非常高興。他幾乎每週都會邀請我,拜此所賜,我們間的關係也逐漸加深。
「不過,魔子和嬸嬸……啊,後來,我就叫她美和子阿姨了。」
「……嗯,我記得你說過管伯母叫媽媽的時候被罵了。對不起,我給了一些奇怪的建議。」
「既然我接受了,就是我的責任。」
把叔叔叫成爸爸還算順利,接下來我試著把嬸嬸叫成媽媽──結果適得其反。
「我沒被你叫做媽媽的理由!」
最後,我還是管嬸嬸叫『美和子阿姨』。因為這是她最不會感到不快的稱呼。
另外,魔子因為我和老爸關係變好而進入了反抗期。雖然白雪在的時候還好,但她對我的謾罵比以前更加無情了。
老爸和我關係變得有多好,美和子阿姨和魔子與我的關係就變得有多差。
所以小學的時候,我會和白雪商量怎樣做才能與大家都和睦相處。
「小回!你看!」
走在前面的白雪向我招手。
穿過洲鼻大道來到十字路口,眼前豁然開朗。
溼潤的風撫摸著臉頰。
──是海。
『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嗯。』
年幼的我和年幼的白雪牽著手走在一起──我看到了這樣的幻覺。
心臟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
大腦感覺不到疼痛。
環繞全身的是興奮、緊張和……悲傷。
必須要想起來。這段記憶並不可怕。倒不如說,與可怕正好相反……本能告訴我,它就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
「……這邊。」
彷彿要再現當時的情景,白雪牽起我的手,輕輕地拉著我。
然後停在通往沙灘的石階上。
「這裡是──」
前方是廣闊的大海。
右斜方可以看到江之島和通往江之島的道路。
(啊……是這樣……嗎……)
為什麼我會忘記這麼重要的回憶呢?明明是絕對不想忘記的。
「……想起來了?」
也許是注意到我的眼神變了吧。
白雪戰戰兢兢地問道。
「──啊啊。」
我強有力地點了點頭。
在腦海中蔓延的,是小學畢業典禮那天的回憶。
……
…………
………………
『魔子,小回,謝謝你們一直和我做朋友。就算我搬家了,也會聯繫你們的,要是還能一起玩就好了。』
在升上初中的時候,白雪突然搬家了。
是出於父母的緣故。
看她淚眼婆娑的樣子,可以感受到白雪內心的痛苦,但我和魔子受到的打擊可能更大。
魔子──啞口無言。
我被才川家收養已經過了大約一年半。因為和魔子是同班同學,也住在同一棟房子裡,所以我知道,對魔子來說,真正的朋友只有白雪。
『才川同學,因為長得漂亮就自以為了不起。』
『聽說她之前把足球部的大場君甩了!』
『哇,她以為自己是誰啊!』
『而且還那麼聰明,真叫人生氣啊~ ~』
魔子是容易被人揹地裡說壞話的類型。
不是沒有朋友,只是敵人佔壓倒性地多數。雖然因為有白雪在,多少能緩和一些,可她與生俱來的東西實在太尖銳了。
剛烈的性格,豐富的才能,引人注目的容貌。
因此,無論好壞,幾乎所有接近她的人都別有用心。擁有最真摯的誠實的人只有白雪一個。而且魔子也具有能察覺到這一點的智慧,所以從根本上來說她只相信白雪。
『……是嗎?真遺憾啊……非常……』
魔子坦率地說『遺憾』,而且還加上『非常』,真是難以置信。如果是白雪以外的人,頂多只是瞥一眼,說一句『如果在那邊能過得開心就好了』。
而我──眼前一片漆黑,連站都站不穩。
『怎麼會……白雪……』
我能重新振作起來,能和老爸搞好關係,能和魔子勉強相處下去,都是託白雪的福。
感謝和恩情堆積如山。
雖然這些想法一直在我心中徘徊,但我現在卻根本不願理會這種邏輯性的事情。
──不想和最喜歡的白雪分開。
我被這樣的感情支配了。
『白雪……騙人的吧……?這種事……』
我因為過度恐懼,兩腿開始打顫。
『我們上同一所中學,今後也要三個人一起……』
『……對不起,小回,我也想那樣,可是──』
目光落在地面上,白雪默不作聲。
『對、對了……!魔子,讓白雪住在才川家怎麼樣?房間的話,把我的地方空出來,我去儲藏室就行了,老爸那邊由我去說,要我下跪或者幹什麼都行──』
『……笨蛋。這種事,爸爸媽媽是不可能同意的。』
的確如此。我只是出於慌亂說了些愚蠢的話。
但是──我忍不住不說。
『謝謝你,小回……你這麼為我著想……我會打電話的,坐電車只要兩小時左右,努力的話就能見面……』
我現在明明被才川家收養,靠才川家養活,卻遲遲沒有長大,還是個不成熟的傢伙。但我想要好好學習,鍛鍊身體,磨鍊心智,成為一個能對已故的父母和妹妹挺起胸膛的人。
然後,等我成為一個和白雪相稱的人,我就──
在那個時候告白──
如果白雪答應的話──
(我曾經懷抱著這樣甜蜜的夢想……)
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消失。
這一點明明我比誰都清楚……。
『……對不起。』
我逃走了。
白雪會消失。
我無法忍受那樣的事實,要是再繼續待下去,我可能會亂髮脾氣。
*
回過神來,我站在山下公園的石階上。
這是白雪陪我商談,和我一起哭泣的回憶中的場所。而且自那以後,白雪也經常在這裡接受我的商談。
似乎無意識地來到了與白雪有著深刻回憶的地方。
(再也不能在這裡和白雪說話了嗎?)
雖說是商談,但我真的很喜歡和白雪在這裡聊天。話題無窮無盡,越說越能體會到白雪的溫柔,累積思念也愈發濃厚──那是一段幸福的時光。
不想分開。不想告別。
然而我只是個被親戚收養的小學六年級的孩子。
壓倒性地無力。
『小回,你果然在這裡……!』
抬頭一看,是額頭上冒著汗的白雪。
『我在那之後立刻追了上去,可你跑得太快,一轉眼就看不見了。』
『白雪……為什麼來這裡……』
『我開始陪小回商談也有一年多了……大概對小回的事基本都能理解了吧?騙你的,其實只是碰巧而已,唉嘿嘿。』
光是看向害羞地撓著臉頰的白雪,就感覺胸口一緊。
我想待在白雪的身邊。我想一直看著她的笑容。
如果白雪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遇到了一個有魅力的男人,被他吸引了的話……
光是想想就覺得難過。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得快要吐出來了。
──既然如此,乾脆現在逃離一切……。
『白雪。』
我抓住站在眼前的白雪的手。
『小、小回!?怎、怎怎怎麼了?!』
『什麼都別說……和我……一起離開這裡……』
可能是因為我的表情太認真了吧。
白雪睜大眼睛,漲紅了臉,移開視線,捏著裙子扭來扭去,沉默了將近十秒後,這樣低語道。
『……嗯,帶我走吧。』
雖然沒有多少錢,可我抱著儘量去遠方的心態乘上了電車。
我一直握著白雪的手。
現在,我感覺如果放手,白雪就會消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即使沾滿了汗水也不介意,以不會感到疼痛的程度用力握著──我們一言不發,默默地在電車裡搖晃。
然後太陽落山,下了電車,走著……走著……。
──來到的地方是,江之島。
『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嗯。』
這是乘上電車後的第一次對話。
我們坐在樓梯上,靜靜聽著海浪的聲音。
因為是三月份,沒有人來海水浴,只有幾組欣賞風景的遊客。
(接下來怎麼辦呢……)
雖然一鼓作氣地來到了這裡,不過疲勞正向我們襲來。
真的是毫無計劃,沒多久就出了紕漏。
但我必須去找個地方。明明已經沒有能回去的家,也沒有會來迎接我的血脈相連的家人了,我卻漫無目的地徘徊著。
『白雪,剛才看到漫畫咖啡店的招牌了,今天去那裡住一晚怎麼樣?』
『……嗯,只要小回希望的話。』
我伸出手,白雪點點頭抓住我。
然而。
『啊!』
白雪帶著一副想要站起來的表情緊鎖著眉頭。
很快就知道原因出在腳上。
我單膝跪下,輕輕脫下白雪的鞋,她的腳後跟被血浸溼了。
『啊哈哈,沒什麼,只是蹭了一下而已。』
『哪裡沒什麼啊!都這麼嚴重了竟然一直忍著──』
『……我很高興。小回拉著我的手,帶我離開。』
白雪抬起被我抓著的腳,用手帕遮住傷口。
『因為我沒有勇氣,所以只能聽從爸爸媽媽的安排。但其實我不想搬家……!我想和小回、魔子一起上初中……!』
『白雪……』
『來這裡之前,我就像在做夢一樣……。完全沒有覺得疼痛……真的哦……?我感覺這樣下去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我也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明明一句話都沒說,但感覺一切都是相通的。
原來那不是我一個人的幻想。
『白雪,我會變得更強……』
時間再怎麼夢幻,如果堅持下去,只會讓白雪的腳傷得更重。
只有這點,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和魔子搞好關係……美和子阿姨也是……』
『小回……』
『當然學習也好……運動也好……賺錢也好……我要變得什麼都能做到……。所以……雖然是我自作主張……可在那之前,你能等我嗎……?』
白雪屏住呼吸,用雙手掩住了嘴。
『我一定會去接你的……到時候再這樣牽著手……來到這片海邊……。不行嗎……?』
白雪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淚水順著嘴角的手,從手背滑到手肘,最後落在地面上。
她像是下定了決心,用袖子擦去眼淚,雙手貼在胸前。
那個動作簡直就像在宣誓。
『──好的,我願意。』
………………
…………
……
現在,白雪就在我身邊。
大約三年前,我和白雪又來到了這個我們想盡可能逃離──卻因力量不足而放棄的地方。
『我想起來了。』
坐在旁邊的白雪猛然抬起頭,眼裡噙著淚水。
「我真是個笨蛋。為什麼來到這裡之前會忘記這麼重要的回憶呢?即使白雪原諒了我,我也會因為生氣而無法原諒自己。」
「怎麼會小回,沒必要那麼自責……」
來這裡之前,白雪一定很擔心我能否想起這段回憶吧。
好不容易踏上記憶中的旅途,相關的對話卻連一句也沒有。深感只有自己記得這件事,一定很難過。
「可是──」
我現在,在憤怒的同時,也被一種能將它吞沒的強烈感情所侵蝕。
「明明失去了記憶,可現在白雪能在我的身邊──而且是我的戀人,這讓我高興得無法自拔……」
「小回……」
在我回憶起的記憶中,我和白雪都尚且年幼。
儘管想成為戀人,想和她交往,但還是太脆弱了。
然而成為了高中生的現在,即使失去了記憶,也有白雪是戀人的這一事實存在。
在想不起來的回憶裡,我做了足以和白雪結合的事情。
「因為,這不就像奇蹟一樣嗎?我一直喜歡你,無論如何都想待在你身邊,卻沒能在一起……等我回過神來,發現你已經作為戀人在我旁邊了。太幸運了,幸運到讓人害怕。」
三年前的白雪和現在的白雪。
這兩個幻象──合二為一。
長大後的白雪不僅保留著三年前的面貌,還變得更加可愛了。而且,她最大的魅力,身上那股能讓他人感到平靜的溫和氛圍,絲毫沒有改變。
這真是個奇蹟。
我只要看到她的笑容就會覺得幸福。
「謝謝你,白雪,陪在我身邊。」
「好高興……」
笑靨如花的白雪,朝我撲了過來。
我摟著她纖細的腰肢,緊緊地將她窈窕的身體抱在懷中。
「我還有很多想不起來的事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的初戀是白雪,我一直一直喜歡著你。」
「嗯,我也是!我也一直喜歡著小回!當然──現在也很喜歡!」
白雪離開我的胸膛,用熱切的眼神抬頭仰望著我。
她現在臉頰潮紅,媚眼如絲。
可愛得只要看一眼就會被吸進去。
白雪微微踮起腳尖,閉上了眼睛。
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兩個影子重疊在一起。
不知道是長還是短。
但當嘴唇分開的時候,我們不約而同地吐出了一股熱辣辣的氣息。
「我真想就這樣被小回牽著手,去到任何地方──」
我搖了搖頭。
「沒必要著急,我們才剛剛開始,一步一步前進就好了。」
「……嗯。」
去的時候沒有牽手。
不過在回家的路上,兩人的手一直緊緊相連。
三年前,我們的魯莽逃亡因白雪的受傷而草草結束。
那個時候停止的我們的時間,現在又開始轉動了。
牽著手就是最好的證明。
已經沒有逃到任何地方的必要了。
我們已經不是小學生了。
只要與白雪同心協力,任何苦難都能克服。
我有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