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雙生之沫

想夫香

第二卷 雙生之沫  想夫香   「……野獸?」

 「是啊,他們都這麼說。」

 九九一邊為壽雪梳理著頭髮,一邊說道。今天清晨時,九九察覺殿舍外樹林裡的鳥雀鳴叫聲特別吵鬧,因此走出去看了看,沒想到樹林裡竟然有一大群攜帶長刀的勒房子note宦官,個個神情緊張地在樹林裡左右查看。一問之下,原來是有人在樹林裡發現了宮女遺體,從傷口的痕跡推斷,似乎是遭到猛獸攻擊。

 注:負責於後宮取締犯罪的皇帝直屬機關。

 「聽說喉嚨被咬斷了,可能是山犬或狼……如果是老虎的話,該怎麼辦才好。」

 「此地乃皇城內苑,非深山野地,豈有虎哉?吾於後宮久居,亦不曾見山犬。」

 「不,聽說有時真的會有山犬混進宮裡來,上次也有一個宦官被咬死,聽說傷口都化膿了,痛苦掙扎了很久才過世……」

 九九臉色蒼白地打了個哆嗦。

 「死者為何處宮女?」

 「聽說還沒查出來,目前正在清查哪一處有宮女失蹤。」

 「……此宮女本欲前來吾宮,卻橫死林中?」

 或許她本來有事要委託烏妃幫忙,卻在途中遭猛獸襲擊。

 壽雪透過鏡子望向九九。九九或許是怕壽雪難過,趕緊說道:

 「應該是遭野獸追趕,才逃進了樹林裡。」

 壽雪不禁凝視著鏡子,看著鏡中那憂鬱的表情,那神情是如此柔弱而無助。她趕緊挺直了腰桿,板起臉孔,眼前的鏡子是一面八角鏡,背面飾以螺鈿,上頭有夜光貝、琥珀、玳瑁、琉璃,排列成花鳥圖騰。她以纖白的手指輕輕觸摸鏡緣,凝視著鏡中的自己──不,應該說是自己的頭髮。

 「吾發尚黑?」

 「娘娘,您放心,還是很漂亮的黑髮。」

 壽雪謹慎地向九九確認自己染黑的頭髮是否有變色的跡象,九九並不清楚壽雪為什麼要染髮,但從不過問。不久前高峻已撤銷了欒氏一族的誅殺令,因此就算此時壽雪遭人得知自己是欒氏後人,也不會有殺身之禍。即便如此,壽雪還是不打算恢復銀髮,恢復原本的髮色,只會招來不必要的風波。

 不過至少自己已經不用再生活於隨時可能被殺的恐懼之中。為了拯救壽雪的人生,高峻可說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壽雪不必再像從前一樣,每天一早醒來,便抱著「不知能不能活過今天」的恐懼,以及如鉛塊般沉重的絕望感,她的心靈終於能夠感受到一絲輕鬆與溫暖。

 「吾今日欲作宦官裝扮。」

 「好的,娘娘。」九九於是將壽雪的頭髮綁在一起,而非平日的雙輪發髻。一邊綁著,一邊憂心忡忡地問道:「娘娘,您真的要出去?一個不小心,可能會遇上山犬呢。」

 「兇獸僅在夜間出沒,宮女亦在夜間遇襲。若膽小如斯,吾一步皆不得出夜明宮矣。」

 「娘娘,您不是本來就很少出宮嗎?何必偏偏選在這樣的日子……」

 「薛冬官不日便要歸隱,吾若不趁今日訪之,更待何時?」

 壽雪今天打算再度拜訪薛魚泳。上次坐轎子讓她吃足了苦頭,這次原打算徒步前往,但以妃嬪衣著在外行走實在太過醒目,故決定易容打扮。原本最好的選擇,是裝扮成一般的官吏,但以壽雪的外貌,就算女扮男裝,看起來也只像是元服前的少年,因此裝扮成宦官是壽雪的唯一選擇。

 「娘娘一定又只打算帶溫螢哥同去吧?」九九鼓起了腮幫子。

 「若遇山犬,汝性命堪憂。汝自言之,豈忘卻耶?」

 「如果是我遇到會有危險,那娘娘遇到也會有危險……不過如果當真遇上,我在旁邊一定會礙手礙腳,這次我是不敢央求娘娘帶我同去了。」

 九九嘟著嘴,一臉哀怨地說道。不過她雖然嘴上抱怨,雙手還是動作俐落地為壽雪綰起髮髻。每次壽雪想要出宮,星星總是會鼓著翅膀大吵大鬧,但今天星星難得相當安分,斂起雙翅一動也不動,只見它躲在帳內,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彷彿正在提防著外敵入侵。

 壽雪換上了薄鼠色的宦官袍,一出殿舍,便聽見林中傳出鳥雀的振翅及鳴叫聲。

 「……尚未查出是何處宮女?」壽雪詢問跟在旁邊的溫螢。

 「不,已經查出來了,死者是鵲巢宮的宮女。」

 「鵲巢宮……」壽雪嘴裡呢喃。那宮近來發生了不少事情。

 「彼宮女本欲來我夜明宮?」

 「這就不清楚了。」

 說起宮女,壽雪回想起了前陣子有一名宮女暗訪夜明宮,懇求壽雪「讓某個人死而復活」。壽雪只依稀記得那宮女身上帶著想夫香的氣味,臉上蓋著薄絹也就罷了,但就連她身上襦裙的顏色也怎樣都想不起來了。那宮女又是什麼來歷?

 「……」

 壽雪一邊走一邊沉思,忽然轉頭朝溫螢問道:

 「死者身上可有想夫香氣味?」

 溫螢愕然說道:「這個嘛,下官也不敢肯定。昨晚林子裡血腥味太濃,蓋過了其他氣味……」溫螢說到一半,忽然驚覺不對,但已來不及收回這句話。

 「溫螢,汝曾親見宮女屍骸?」

 仔細想想這確實很有可能,畢竟溫螢是夜明宮的護衛。

 「……是的。」

 溫螢的臉上露出了不該說溜嘴的懊悔。「下官是在夜巡的途中發現的。」

 「何不速入殿中報與吾知?」

 「那宮女死狀悽慘,下官認為娘娘還是別知道的好。」

 「據聞那宮女咽喉帶傷而死,此事當真?」

 溫螢皺眉說道:「娘娘連這個也知道了?」

 「九九以此事告吾。」

 溫螢一聽,登時露出了無奈的表情。「那女孩雖然本性不惡,但有些好奇心過重。」

 「既是本性不惡,汝寬宥之。」

 溫螢輕輕一笑。近來壽雪與溫螢漸漸熟了,壽雪發現溫螢其實臉上表情相當豐富。

 「吾聞宮女乃遭兇獸襲擊而死,何以見得?」

 「從傷口來看,宮女的咽喉肯定是遭動物以牙齒咬斷的,只不過……」溫螢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齒痕並不像是山犬、狼之類的野獸。」

 「莫非此獸無獠牙?若無獠牙,豈能食人?」

 「娘娘,您誤會了,就算是猿猴也有獠牙。即便是……」

 溫螢說到這裡,沒有再說下去。壽雪已明其意,忍不住撫摸自己的嘴唇。即便是人,也有犬齒。應該不可能吧……

 「除了齒痕之外,還有另一個疑點。現場雖然留下了大量的血跡,但以死者咽喉的傷口之大,那鮮血的量未免太少了些。」

 壽雪以指尖輕撫下顎,略一沉吟後說道:

 「……此女或死於他處,遭人搬運至林中?」

 「這也不無可能。如果真的如娘娘所言,那麼只要在遺體發現處周圍仔細查看,一定能夠找出蛛絲馬跡。昨晚發現遺體時已是深夜,所以無法調查。」

 此時宦官們還在樹林裡到處查找,正是想要找出遺體從何處運來的線索吧。

 「總而言之,最近請娘娘千萬不要獨自外出。」

 「吾便欲獨自外出,九九亦不答允。」

 溫螢揚起了嘴角。「這麼說也對……請娘娘務必聽從那女孩的話。」

 壽雪最近感覺溫螢的嘮叨程度已不輸給九九。

 *

 壽雪一到星烏廟,才發現高峻也來了,只見外廊上擺了一張桌子,高峻與魚泳正在對弈。那棋盤是邊緣有著象嵌裝飾的紫檀木,棋子為紅色及靛色,上頭繪著花鳥圖紋,顯得相當奢華,應該是高峻帶來之物。此時還不到中午,高峻竟然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可說是相當稀奇。

 「今天朝議提早結束,所以朕就來了。」高峻見了壽雪臉上的神情,不等後者詢問,便已先回答了她心中的疑問。

 「魚泳故意相讓?」

 壽雪看著棋盤說道。持靛色棋子的魚泳正處於劣勢。

 「不不,是陛下太強了。」

 從他那口氣聽來,似乎是真心話。只見他愁眉苦臉地摸著鬍鬚,不住發出呻吟。

 「朕小時候,曾向永德學過圍棋。」

 「聽說雲宰相可是曾經打敗棋博士的圍棋高手。」

 放下郎送上椅子,壽雪坐了下來,將長袍的衣襟微微拉開。此時外廊沒有直射日光,還算是陰涼,但壽雪光是走到這裡便已汗流浹背。

 「微臣投降了。烏妃娘娘,您要不要與陛下來一局?」

 壽雪朝盤面瞥了一眼,皺眉說道:「吾與他對弈,必敗無疑。」

 「噢,您不擅長下棋?」

 「吾習之於麗娘,麗娘從不寬讓,吾未嘗勝之。」

 「微臣從前也常跟麗娘小姐下棋,她下棋確實從不手下留情。」

 魚泳眯起雙眼,流露出緬懷之色,彷彿在壽雪的背後看見了麗孃的身影。

 「汝與麗娘,孰強孰弱?」

 「這個嘛,微臣勝了一百二十三局,敗了一百零五局,另外還有十五局是和局。」

 壽雪看著魚泳,心裡想著這個人竟然把弈棋的輸贏次數記得這麼清楚。魚泳輕撫鬍鬚,將視線移回棋盤上,只見他慢條斯理地拈起一顆顆的靛色棋子,放回盒中,從那神情看來,他似乎是在逃避與壽雪繼續談論麗孃的事情。或許對他來說,麗娘既是緬懷之人,卻也是心中永遠的痛。

 「……汝曾言有歸隱之心,如若辭官,汝將返回故里?」壽雪問道。

 聽說魚泳並未娶妻,在城外也沒有居所。一旦離開了這裡,他要何去何從?

 「微臣的弟弟在城外經商,開了一家油肆,微臣應該會去和他同住吧。微臣雖然是個老糊塗,在店裡多少能幫上點忙。」

 壽雪見他態度輕浮,不知此番話真假。

 魚泳將棋子全部收進了盒中,將盒子遞給壽雪。

 「烏妃娘娘,若懇請陛下讓五子,您應該能與陛下一較長短?」

 意思是任由壽雪先下五子,雙方再開始對弈。

 「吾不與他弈棋。」

 壽雪臭著臉說道。魚泳呵呵笑了起來。

 「娘娘這倔強的個性,真是與麗娘小姐如出一轍。」

 魚泳扶著桌子,緩緩站了起來。「微臣好久沒下棋了,今天又對上陛下這位高手,如今心神枯竭,沒辦法再下了。」

 魚泳將裝著棋子的盒子塞到壽雪手裡,從外廊走回房間,帶著放下郎走出了房門。壽雪瞪了手上的棋盒一眼,無奈地坐在高峻的對面。

 「如果五子還不夠,朕可以讓九子。」高峻說道。

 壽雪聽他說得氣定神閒,不禁皺眉說道:「不必相讓。」

 「好,那朕就不讓了。」

 壽雪一聽,更是雙眉緊蹙。「……三子。」

 高峻聽壽雪說得懊惱,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就三子吧。」

 只讓三子,壽雪當然不是高峻的對手。下一局再讓五子,她依然慘敗,而見高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更是怒火中燒。

 「你太容易放棄了。」高峻還會批評壽雪的弈棋缺點。「只要遇到局勢對你不利,你就會放棄那個區塊。朕建議你在放棄之前,應該先試著努力挽回看看。」

 「不過弈棋,便嘔心瀝血,於吾何益?」

 「輸了不是會很不甘心嗎?」

 「勿多言。」

 兩人各自將棋子移回盒內,準備再下一局。壽雪動作迅速,碰得棋子嘩啦作響,高峻卻是一子一子細心拈入盒中。就在兩人收好了棋子,各自拿起一子,準備開始下的時候,忽見衛青彎過外廊轉角,朝兩人走來,背後還跟著兩、三名宦官。

 「大家,該移駕了。」

 「噢,已經這麼晚了。」

 高峻將棋子放回盒中,蓋上盒蓋,站了起來。今天的對弈,就以高峻大獲全勝作為了結。高峻低頭看著壽雪說道:「你如果還想下,朕下次再奉陪。」

 「吾絕不再與汝弈棋。」

 「不然可以找衛青。」高峻轉頭望向衛青,只見衛青臉上露出了「既然是大家的命令,我也只好照辦,但我一點也不想」的表情。

 「敬謝不敏。」壽雪說道。衛青聽壽雪這麼說,臉上卻微帶慍色。壽雪不禁大感無奈,答應了也麻煩,不答應也麻煩。

 宦官們將棋盤收進了一隻木製的龕中,那是一種鑲嵌著彩色象牙的華麗容器。壽雪在一旁看著,忽然想到一事,朝高峻問道:

 「……昨夜有宮女橫死夜明宮外,汝知之否?」

 「朕已經聽說了。」高峻點頭說道:「目前後宮正在進行大規模的捕獸行動,你沒事儘量不要外出。」

 「死者為鵲巢宮宮女?」

 「是啊……」高峻轉頭問壽雪:「是你認識的人?」

 壽雪搖了搖頭。

 就算慘死的宮女正是那晚造訪夜明宮的女人,壽雪也沒辦法幫上任何忙。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大概只有……

 「可知宮女姓名?吾欲焚絲羽,助其靈魂渡海。」

 絲羽是一種鳥羽形狀的紙片,用途是弔唁死者。

 高峻轉頭望向衛青,衛青說道:「那宮女叫徐成。」

 壽雪問了寫法,牢記在心中,接著又問道:

 「徐成身上,可有想夫香氣味?」

 「不清楚。」衛青冷冷地應道。

 「想夫香?那不是為了心上人而薰的香嗎?香氣類似百合……」

 壽雪聽高峻這麼一說,不禁有些驚訝。

 「汝亦知想夫香?」

 「朕曾聽鵲妃提過,她常以想夫香來薰衣物。」

 「……咦?」

 鵲妃常以想夫香來薰衣物?

 當然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妃嬪因思念君王而焚薰想夫香,這也是合情合理。但不知為什麼,壽雪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那感覺就像是不安與陰影靜悄悄地鑽入了心中。

 「……吾聞鵲妃染疾,如今尚未痊可?汝曾前往探視?」

 「並沒有好轉的跡象。朕沒辦法經常去探視她,但不時會派使者前往慰問。她現在幾乎每天都躺在床上。」

 壽雪不禁心想,高峻雖然外表木訥,但原來對妃子這麼關心。但比起這個,現在更令壽雪關心的是鵲妃的狀況。

 「所患何疾,如此難治?」

 「那不是病……唔,應該算是心病吧。因心情憂鬱,每天食不下咽、夜不安枕。」

 「此狀堪慮,不得小覷之。」

 飲食及睡眠是生活的兩大基礎。

 「是啊,自從她的親人過世之後,她就一直鬱鬱寡歡。」

 「親人過世?」

 「嗯,她的哥哥。聽說原本是個身強體壯的人,有一次從馬上摔下來,似乎是撞傷了頭,竟然就這麼死了。」

 「……」

 過世的親人、想夫香……壽雪的心中再度浮現了那個希望讓人死而復活的女人。

 「朕打算過陣子如果她還是沒有好轉,就將她送回孃家安養。琴家……啊,朕忘了說,鵲妃的名字是琴惠瑤,她的父親琴孝敬是中書侍郎。由於是寒閥出身,朕有意拔擢,才令其女兒入宮為妃,沒想到竟發生了這樣的狀況。」

 「寒閥?」

 「說得極端一點,就是與雲家沒有任何關係的家族。」

 真的是非常極端的說法。言下之意,當然是想要藉由重用琴家之人,來牽制雲家。

 「與其讓她死在後宮,不如讓她回到父母的身邊。」

 高峻說完後,便在外廊上邁步而行。壽雪跟在高峻的身邊,宦官們恭恭敬敬地捧著棋龕跟在後頭,回到了廟內,魚泳便領著放下郎出來恭送皇帝離開。

 「祝陛下一路平安。」魚泳以敷衍的態度說道。

 「注意身體健康,不要過於勞累。」高峻說道。

 魚泳輕輕笑了兩聲,回應道:「謝陛下,微臣銘記在心。」

 高峻轉身走向轎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一件事,轉頭對壽雪說道:

 「你怎麼……」高峻望著壽雪的腰帶。「沒有佩戴那個?」

 雖然高峻沒有明說,但壽雪心裡很清楚「那個」指的是那魚形的玻璃飾品。她望向高峻的腰際,上頭確實掛著他那隻透明的魚形飾品,至於自己的魚形飾品,則收到了櫥櫃裡面。

 「你不喜歡?」

 「非也。」

 高峻沉默不語。木訥的表情中,流露出了三分悲傷。壽雪只好低聲說道:

 「……恐遺失……不敢佩戴……」

 高峻默默凝視壽雪,半晌後說道:

 「既然是這樣,朕再做個不怕遺失的給你吧。」

 「咦……?」

 「木雕的飾品就算遺失了,要重做也很簡單。對了,這次不要雕魚,改雕花吧。」

 高峻似乎是想起了從前壽雪曾說過想要木雕的薔薇。

 「吾不需要。」

 壽雪冷冷地回應。高峻也不以為意,只說了一句「不必客氣」。她還想再說,高峻卻已坐上轎子,出了廟門。衛青與壽雪四目相交,卻什麼話也沒說,立刻將頭別向一邊,隨著轎子走出門外。

 壽雪望著轎子離去,背後忽傳來魚泳的聲音:「烏妃娘娘。」回頭一看,身邊僅剩下魚泳一人,放下郎們不知去了哪裡,溫螢則是站在遠處候命。

 「同情與愛情是兩回事,娘娘應該明白?」

 這沒來由的一句話,令壽雪皺起了眉頭。「此話何解?」

 「如果娘娘不明白,那是最好。希望娘娘永遠不明白。若要求娘娘別再與陛下親近,應該也是強人所難吧。」

 「此話當對高峻說,吾實不堪其擾。」

 「陛下只是太有同情心而已……娘娘,請您務必記住,『烏妃當一無所求』。」

 當初麗娘也說過無數次相同的話。

 「吾亦知之。」

 「求則苦,若無力制之……便生妖魔。」

 壽雪倒抽了一口涼氣。妖魔。

 ──娘娘的眼睛裡有妖魔……

 衣斯哈的聲音,在壽雪的腦中迴盪。

 魚泳不再理會僵立不動的壽雪,作了一揖後轉身離去。

 「當娘娘迷惘自失時,請務必想起微臣的話。」

 說完了這最後一句話,魚泳走入廟中。壽雪回過神來,想要追上去問個清楚,卻已不見他的身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站著,內心頓時有種天涯孤獨的感覺。不,至少自己並非孤獨一人。

 溫螢靜悄悄地走了上來,說道:

 「娘娘,您的臉色不太好,要不要下官准備一頂轎子?」

 壽雪搖頭說道:

 「無妨,吾可徒步回宮。」

 走路的時候,至少比較不會胡思亂想。壽雪走向圍牆大門,轉頭朝溫螢瞥了一眼,忍不住說道:「幸有汝在吾側。」

 溫螢臉上露出了微笑。

 *

 回到夜明宮後,壽雪向溫螢下了一道指令:

 「往鵲巢宮,打探鵲妃狀況。」

 「遵命。」

 溫螢收到指令,立即出宮去了。壽雪心想,溫螢是個做事謹細的人,不久之後應該能帶回來一些確切的消息。

 接著壽雪走進殿舍,喚來九九說道:

 「昔日宮女遺落薄絹,汝取出與吾。」

 九九從另一間房間將那條薄絹取了過來。壽雪將臉湊上去一聞,依然殘留著細微的想夫香氣味。攤開一摸,不僅質地柔和細緻,且重量極輕,顯然是使用上等生絲細心織成之物。

 「吾當日觀此薄絹,便覺過於高貴,不似為一宮女所有。」

 「這麼說也對……不過有些女孩雖然當宮女,但家境是富裕的。」九九說道。

 壽雪細細回想當晚那女人的外觀舉止。那女人身穿宮女服色,披著這條薄絹,從進入夜明宮到離開,一次都不曾向烏妃行禮。

 一次都不曾……

 宮女皆受過嚴格的禮儀訓練,就算情緒再怎麼激動,有可能會在面對妃嬪時忘了行禮嗎?更何況對象是烏妃,是那女人心目中能夠施展返魂之術的最後希望,不管再怎麼說,至少應該行個揖禮才對……

 「娘娘,怎麼了嗎?」

 九九見壽雪握著薄絹陷入沉思,一臉錯愕地問道。

 「……無事。」

 壽雪吩咐九九把薄絹拿回去收好,獨自走向櫥櫃,取出了墨硯,另外再準備了鳥羽形狀的色麻紙,這種形狀的紙稱作「絲羽」。使用絲羽弔唁死者的歷史相當悠久,據說從前是以棉布裁成,再更古老之前是以樹皮纖維編成。壽雪磨了墨,提筆在絲羽上寫了「徐成」二字,這是該宮女的名字。

 壽雪拿著那枚絲羽,以及一座有著腳架的花形銀盤,走到了殿舍外,下了台階,將銀盤置於鵝卵石地面上。接著壽雪在頭髮上一摸,才想起此時自己是宦官裝扮,頭上並未插牡丹花,於是她伸出了手,手心朝上。不一會兒,掌心出現微微搖曳的淡紅色火焰,火焰逐漸幻化為花瓣的形狀,一片、兩片……轉眼之間,已變成了一朵牡丹花。壽雪又伸出另一隻手,將那朵花夾在雙掌之間,輕吹一口氣,接著放開手,無數淡紅色細粉灑落在銀盤上,化成了淡淡的火焰。

 壽雪將寫了姓名的絲羽放入銀盤中,接著又拿了一枚什麼也沒寫的絲羽,同樣放入銀盤。兩張紙片開始靜靜燃燒,而後將手伸到那淡紅色火焰之上,火焰向上竄升,在她的指縫之間纏繞穿梭,那火焰並不燙,只帶有微微的暖意。壽雪將所有的火焰凝聚在掌心,以雙手緊緊包住,接著將手掌打開,裡頭竟飛出了一隻鳥兒。那鳥兒通體透明,呈現淡紅色,而且不時如同火焰一般搖曳。

 鳥兒振翅高飛,越過了樹林,身影逐漸遠去,不一會兒已看不見了。相信那鳥兒應該能帶著死去宮女的靈魂渡過大海,前往極樂淨土吧,當然前提是宮女的靈魂並未化為幽鬼。

 壽雪捧著銀盤迴到殿舍內,九九正在收拾小几上的東西。

 「娘娘為過世宮女焚了絲羽?」九九拿起那些鳥羽形狀的色麻紙。

 以絲羽弔慰死者之靈,是一般民間常見的習俗,並非烏妃所獨有的法術。但是讓火焰幻化成鳥,引導靈魂渡海,則只有烏妃才辦得到。

 「娘娘,我為您更衣。」九九走入帳內,拉著壽雪身上的長袍說道。

 「此袍靈便,何必再換?」

 穿著宦官的服裝,比一般的襦裙好活動得多。

 「那可不行,雖娘娘穿男裝也別有一番風采,但既然是娘娘,還是應該穿著襦裙。」

 「唔……既是如此……」壽雪見九九說得斬釘截鐵,也不違拗她的意思。一旦惹惱了九九,事情只會更加麻煩。

 兩人正在帳內換著衣衫,衣斯哈正好抱著星星走了進來。一問之下,原來衣斯哈是帶著星星到屋外遛一遛,順便以沙子清潔身體。

 「切記莫往林中去。」壽雪提醒道,畢竟咬死宮女的野獸目前還沒有找到。

 「好的,娘娘。」衣斯哈說道:

 「我們只在殿舍的後頭,星星也知道林子裡危險,不敢靠近呢。」

 「噢……?」

 隔著簾帳,隱約可以看見星星的身影。這隻怪鳥最近似乎轉了性,變得特別安分。

 壽雪換完了襦裙,掀帳而出,只見衣斯哈跪在地上,頭垂得極低。

 「何作此態?」壽雪問道。

 「不、那個……」衣斯哈抬頭說話,只見他臉頰微微泛紅。

 「剛剛娘娘在更衣,他當然不敢抬頭。」九九說道。

 「宮中有此規定?」壽雪問道。

 九九一聽,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娘娘,您要有點身為女性的自覺。」

 「自覺……」壽雪嘴裡咕噥。反正是在帳內更衣,何必如此提防?

 一旦同住的人變多,要重新適應的事情也會變多。不過壽雪並不覺得麻煩,反而有種學習新事物的新鮮感。

 「對於我們這些身邊的下人,娘娘是不必感到害羞,但如果是在陛下面前也這樣,那可就不太好了。娘娘,我記得有一次陛下來了,您還在更衣呢。」

 「吾不憶有此事。」

 「娘娘,您真是的……」九九忍不住嘀咕。就在這時,溫螢從廚房的方向走了過來,後頭還跟著紅翹。

 「溫螢,汝歸何速也?」

 溫螢朝著壽雪作了一揖。他不愧是衛青的部下,每個舉止都完美無瑕,沒有絲毫累贅。

 「下官依娘娘的命令,前往查探鵲妃狀況,目前已稍有眉目,先回來報告娘娘。」

 「嗯。」壽雪催促溫螢繼續說下去。

 「這幾個月來,鵲妃一直臥床不起。似乎是因為兄長猝死,心情難過所致。她不讓所有宮女及宦官近身,身邊只留數名侍女照顧生活起居。但有件事頗為古怪……」

 溫螢不再說下去,露出了回想的表情。

 「何事古怪?」

 「鵲妃只獨鍾愛一名宦官,不僅允許那宦官待在身邊,而且只要那宦官一離開,鵲妃就會情緒激動,大吵大鬧……」

 「唔……」

 聽起來確實有些古怪。就算再怎麼喜愛一名宦官,反應也不應如此激烈。

 「而且那宦官是最近剛進宮的雛兒,年紀約莫二十歲。下官沒有跟他交談過,但已確認了他的相貌。」

 溫螢轉頭望向背後的紅翹,紅翹遞出了手中的紙。

 「下官向紅翹描述特徵,請她畫了出來。」溫螢接過紙,呈給壽雪。

 「此人名叫封宵月。」

 壽雪一看那張畫,胸口彷彿遭人重重捶了一拳。

 ──這張臉……

 垂肩的黑色長髮,讓人難以忘懷的俊美容顏……

 ──梟!

 那正是烏漣娘娘外出徘徊的那個晚上所看見的那名青年。在看見那青年的瞬間,壽雪感覺到一股寒意自胸口向上竄升。

 驀然間,壽雪回想起當初在鵲巢宮的池畔,也曾感受到相同的恐懼,或許那正是因為當時那名青年就在鵲巢宮內。

 「娘娘,您認得此人?」

 溫螢問道。壽雪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微微頷首。溫螢的目光頓時變得犀利。

 「……聽說自從此人進了鵲巢宮之後,鵲妃變得更加孤僻,不讓任何人靠近。而且……據說有時房間裡還會傳出怪聲……」

 「怪聲?」

 「像是吸食液體的呼嚕聲,還有痛苦不堪的呻吟聲……」

 壽雪不禁緊緊握住了雙手。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有股非常不好的預感。

 「這封宵月與鵲妃必然有些隱情,下官會再查探清楚。」

 溫螢作了一揖,便要轉身離去。

 「且慢……」

 壽雪雖然將溫螢叫住了,內心卻亂成一團,不知道該對溫螢說什麼才好。只是心中有股相當不好的預感,總覺得不能再讓溫螢獨自潛入鵲巢宮。

 溫螢靜靜地等著,半晌之後,壽雪才說道:

 「無事……小心在意,切勿涉險。」

 「下官明白。」

 溫螢轉身離去,就跟當初進來時一樣,沒有發出一點腳步聲。壽雪又看了一眼紅翹畫的肖像圖,吞了口唾沫。到底是什麼事情,讓自己感到如此不安?

 ──這天直到太陽西下,溫螢都沒有再回來。

 *

 壽雪匆忙走出殿舍時,正巧遇到高峻走上台階,身後還跟著手持燭台的衛青。此時天空還殘留著夕陽餘暉,有如一張淡紫色的帳幕籠罩大地,雖然已經日沒,但夜晚的黑暗還沒有完全降臨,白天的暑氣也尚未退盡,就連拂在身上的風,也令人感覺到沉悶與溫熱。

 「發生什麼事了?」

 高峻見壽雪神情有異,開口問道。

 「……溫螢入鵲巢宮至今未歸。」

 高峻皺眉說道:「鵲巢宮?他去那裡做什麼?」

 「受吾之託,查探鵲妃現狀。」

 壽雪緊咬嘴唇,接著說道:「彼曾一度歸來,但言欲查探盡實,復往鵲巢宮矣……吾本該止之……不,吾本該自往,今悔之不已……」

 或許是因為恐懼吧。因為那股莫名的不安,令壽雪不敢親自前往,所以把這個工作丟給了溫螢。從前不管任何事,自己都是親力親為,自從身邊多了一些人手之後,自己卻反而學會了逃避。

 「吾大不如前矣。」

 這是絕對不應該發生的事情。不該委託他人,不該依賴他人,不該牽累他人。

 「壽雪……」

 高峻抓住了壽雪的手腕,凝視著壽雪說道:

 「……你現在要去鵲巢宮,對吧?」

 壽雪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你應該專心在眼前的事情,其他的事都先別想了。」

 高峻的聲音,撼動了壽雪的心靈。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的聲音似乎有種足以操控壽雪的力量,尤其是在如今這樣的時刻,高峻的聲音讓她有如吃了一顆定心丸。壽雪咬緊了牙齒,再度點了點頭。

 「朕陪你走一遭,有些事情比較好解決。」

 高峻率先邁步而行,壽雪跟在高峻的身後,轉頭朝殿舍看了一眼。九九等人從門後探出頭來,臉上皆帶著擔憂之色。壽雪將頭轉回前方,加快了腳步。

 當夕陽的餘暉從天上消失,大地也迅速受深藍色的黑暗所籠罩,在走路的過程中,周圍的夜色明顯逐漸變濃。衛青走在最前面,手中燭台的火焰不住搖擺。三人走入了椨樹與杜鵑花的樹林內,驀然間,不知何處傳來刺耳的鳴叫聲及振翅聲,讓壽雪嚇得縮了縮脖子。緊接著一道鳥影從頭頂上一閃而過,同時又傳來一聲低啞的鳴叫。只見前方樹枝微微搖晃,那道鳥影落在樹枝上,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星烏,那羽毛上的白色斑紋,在黑暗中異常醒目。壽雪輕吁了一口氣,繼續往前疾行。

 鵲巢宮一片死寂,宛如一個人屏住了呼吸,蜷曲著身子躲在黑暗之中,附近一帶連蟲鳴聲也聽不見。三人一同走向鵲妃所住的殿舍,那殿舍的正面大門及連接外廊的門都是緊閉狀態,槅扇窗內一片漆黑,沒有一絲亮光。包含懸吊在外頭的吊燈在內,每一座殿舍及迴廊都沒有點燈,完全沉沒在黑暗之中──有如夜明宮。

 晚上點燈,是為了讓夜遊神不敢靠近。像這樣完全不點燈,是極度不尋常的狀況。

 衛青站在正門前大聲喊道:

 「鵲妃娘娘!陛下駕到,速速開門!」

 等了一會兒,門內鴉雀無聲,衛青正要再喊一次,那門板無聲無息地開了。

 開門的人是一名臉色慘白、面容憔悴的侍女。「有失遠迎,請陛下恕罪。」侍女跪下說道:「鵲妃娘娘不喜光亮,所以沒有點燈……奴婢現在立刻去點上。」

 那侍女在殿舍內匆忙奔走,點亮各處燈籠,燈光一亮,只見那侍女骨瘦如柴,四肢細弱得彷彿隨時會折斷。殿舍內雖然有了一點亮光,但畢竟太過寬廣,只憑寥寥幾盞燈籠沒辦法照亮每個角落。而在殿舍深處,隱約可見一道簾帳,帳後似乎有一個女人坐在床上。

 高峻邁步向前,壽雪緊跟在後,由於四下昏暗,她的身影幾乎完全隱沒在高峻的後方。壽雪環顧房內,除了那憔悴的侍女之外,沒有任何隨侍,也沒有溫螢所提到的可疑宦官。壽雪忍不住舉袖捂住了口鼻。自從一踏進殿舍,鼻中便聞到一股濃郁到令人作嘔的強烈香氣,那有如百合一般甜膩清冽的氣味,正是想夫香。氣味的濃厚程度,讓人不禁產生置身在百合花園內的錯覺,房間內的景象看起來有點朦朧,想來正是因為過度焚香,造成煙霧瀰漫的關係。簾帳邊、櫥櫃上、矮几上……到處擺著白瓷香爐,不停冒出煙霧。而且在這嗆鼻的香氣之中,似乎還混雜了一些腥臭味。那氣味到底是……

 「陛下……」帳內傳出了微弱的聲音。

 坐在床台上的女人拉開被褥,想要下床來,身體卻是搖搖晃晃。

 「坐著就好,不必行禮了。」

 高峻一邊說,一邊走近簾帳。衛青緊跟在高峻身邊,警戒著周遭狀況,壽雪也跟著高峻走上前去。

 「讓陛下看見這種醜態……請陛下恕罪……」

 壽雪總覺得那細弱的聲音聽起來相當耳熟。高峻掀開簾帳,走了進去,壽雪也跟在旁邊,鵲妃抬頭看見壽雪,霎時圓睜雙眼,顯得相當驚愕。

 鵲妃因為太過削瘦的關係,臉上的顴骨異常突出,皮膚也粗糙無光澤,但五官端正、相貌清秀,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優美而高雅的氣質。

 「你……你不是……」鵲妃臉上毫無血色,趕緊低下了頭。她那聲音,正是當初懇求壽雪施展返魂之術的宮女。

 「汝薄絹遺落於夜明宮內,吾特來歸還。」

 壽雪從袖子裡取出薄絹,朝著床台拋去。薄絹落在被褥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吾有一宦官在此,汝亦當歸還。」

 鵲妃吃驚地抬起頭來。壽雪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說道:

 「琴惠瑤,還吾宦官來。」

 只見惠瑤表情緊繃,臉色慘白。

 「烏妃娘娘……請……請原諒我!」

 「何言原諒?」

 「啊啊……」惠瑤以雙手捂住了臉。壽雪心中焦急不已,宛如胸口有把火在燃燒,背上卻是冷汗直流。

 「惠瑤……溫螢……那宦官在何處?」

 壽雪正要再追問,不遠處竟傳來野獸的低吼聲,在整個殿舍內迴盪,房間的後側有一扇門,那聲音似乎就是從門後傳出來的。惠瑤忽然跳下了床,踉踉蹌蹌地奔向那扇門,動作之快,幾乎令人不敢相信她的身體還有這樣的體力。

 「鵲妃娘娘!」那侍女急忙奔過去,惠瑤卻將她一把推開,接著打開了那扇門。

 門一開,一股氣味登時竄入壽雪鼻中。方才混雜在濃郁香氣中的,正是這股腥臭味。

 「……這是血的味道。」

 高峻低聲呢喃。壽雪凝神望向門內。裡頭似乎是另一間房間,雖然漆黑一片,但可以看得出來似乎有東西在動。

 壽雪感受著門內的氣息,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踏。惠瑤站在門前,朝著房內喊了一聲:「哥哥!」

 惠瑤的聲音不僅微微顫抖,而且語氣相當古怪,彷彿同時夾雜著親密與恐懼。

 「哥哥,你安靜點,給我一些時間,我會好好向陛下解釋的。」

 ──哥哥?

 惠瑤轉過了頭來,乍看之下似乎對著高峻,但眼神空洞,彷彿對一切皆視而不見。

 「陛下,都是妾身不好,把哥哥藏在這裡,請陛下恕罪。哥哥的身體有些特別,除了這裡之外,他哪裡也去不了,所以……」

 「等等。」

 高峻微微皺眉,以平淡的口氣說道:

 「你哥哥不是已經過世了嗎?」

 惠瑤頓時五官扭曲,彷彿有一塊薄薄的玻璃在她的心中碎裂了。

 「他死了……沒錯,他死了!明明是那麼健壯的人,竟然就這麼死了!」惠瑤發出了宛如要將黑暗撕裂的尖銳叫聲。「哥哥這輩子幾乎沒得過什麼病……他從小就是個坐不住的人,身上總是有些小傷,但就算受了傷,他也滿不在乎,依然可以騎著馬在山野間東奔西馳……我們的故鄉在鄉下,宅邸的周圍幾乎全是山,正適合騎馬狩獵,哥哥是個很喜歡打獵的人,每次外出打獵,我總是很替他擔心,但他每次都能平安歸來,這次怎麼會……」

 惠瑤的聲音原本微弱得幾乎聽不見,這時卻突然轉強,雖然音調虛浮而高亢,但她自己卻絲毫不在意,簡直像著了魔一般說個不停。在場的每個人都被她那詭異的氣勢所震懾,只能默默地聽著。

 「我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就只有這個哥哥……我從小就受到哥哥的呵護與關心,雖然哥哥偶爾會罵我……不,或許不是偶爾,是常常罵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常為了一些小事而吵架,但他是我最重要的哥哥……哥哥不僅才高八斗,而且武藝絕倫……跟其他一起求學的朋友們比起來,哥哥總是最優秀的……哥哥是我所見過最完美的男人,不僅英姿挺拔,而且膽識過人,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他畏懼……」

 惠瑤的聲音越抖越厲害,她以袖子捂住了臉。

 「我一直很仰慕哥哥……我知道哥哥將來一定會當官,為了幫助他更加飛黃騰達,我才決定進入後宮……沒想到哥哥竟然……」

 惠瑤啜泣了一陣,接著說道:

 「……我相信哥哥一定沒有死,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哥哥可不是會隨便死掉的人……所以我才拜託烏妃,想辦法讓哥哥活過來……」

 高峻朝壽雪瞥了一眼。

 「烏妃卻跟我說沒辦法,毀掉了我唯一的希望……我甚至考慮過,乾脆跟哥哥一起死掉算了……但是……」

 惠瑤說到這裡,表情突然變得明亮,雙頰微微泛紅。

 「有一個人實現了我的心願。」

 高峻平心靜氣地問道:

 「……實現了你的心願?你指的是……」

 高峻即使在面對幾乎陷入精神錯亂的惠瑤,態度依然相當冷靜,這應該是本性使然吧。或許正是高峻的冷靜態度,讓情緒亢奮的惠瑤能夠勉強維持住一絲的理性。

 「那個人對我說,要讓哥哥活過來一點也不難……」

 惠瑤的雙眸泛著溼潤的光澤。

 「他是個剛入宮的宦官,我本來只是半信半疑。他要我準備哥哥的一撮頭髮或一塊碎骨,以及一些泥土。於是我寫信給父親,請父親寄送一些哥哥的頭髮來給我。我……我甚至沒有機會看見哥哥的遺體。我能夠拿到的,就只是哥哥的一撮頭髮。光是想到這一點,我就好想要再見他一面。那個宦官……他靠著頭髮跟泥土,真的製作出了哥哥。剛開始的時候,我看他拿泥土捏起人偶,本來還很生氣,以為他在開我玩笑……沒想到完成之後,那真的是哥哥……」

 壽雪一邊聽著惠瑤的話,一邊不動聲色地踏入另一間房內,雖然裡頭一片漆黑,但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多少還是能夠看見一些景象。房間的中央有一張椅子,椅子上似乎坐著一個人,從身高來判斷,大概是個男人,但看不清楚相貌。

 就在踏入房內的同時,壽雪聞到了比剛剛更加強烈的血腥味。

 「那真的是哥哥!哥哥活過來了!他真的會動!雖然還不會說話……但是那張臉、那個體型真的是哥哥。要讓哥哥維持活著的狀態不太容易,但我不會給人添麻煩的……呃……雖然有時哥哥肚子餓了,會給別人帶來一點困擾……」

 惠瑤雖然聲音有點虛弱,卻是說個不停,不禁令人懷疑那枯瘦的身體怎麼還能有這麼多的力氣。那模樣與其說是心情亢奮,其實更像是靠著不停說話來掩飾心中的不安。不住顫抖的聲音,顯示出了她心中的恐懼。

 「我保證不會再發生上次那種事情,請陛下高抬貴手……」

 壽雪凝神細看著房間的深處,角落好像擺著數只水桶。雖然房內漆黑,無法看得清楚,但水桶裡好像裝滿了黑色的水,不,那不是水,那是……

 「『上次那種事情』指的是什麼?」

 高峻問道。惠瑤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啊啊……陛下……我……」

 惠瑤的聲音逐漸變成了啜泣聲。她一邊哽咽,一邊吸著氣。壽雪趁著這時候,觀察著房間深處的狀況。水桶後頭的牆角處好像躺著一個人。壽雪緩緩踏步向前。不管是坐在椅子上的人,還是躺在地上的人,都是動也不動。仔細一看,地上那人背對著壽雪,兩隻手腕被反綁在背後,身上穿著宦官的長袍。雖然看不到臉,但壽雪一看那背影,便知道那人的身分。

 「……溫螢!」

 壽雪急忙奔上前去,腳下不小心踢翻了一隻水桶,但此時已顧不得那些事情。壽雪跪在溫螢身邊,大聲呼喚他的名字。一摸溫螢的手腕,發現還有體溫,這才鬆了一口氣。接著再摸他的頸子,確認還有脈搏,雖在暗中難以詳細查看,但身上似乎沒有什麼嚴重的傷口。

 「溫螢!」

 壽雪連續呼喚數聲,溫螢張開了雙眼。

 「……娘娘?」溫螢的聲音極為沙啞。

 「是吾。」壽雪一邊回應,一邊試圖解開綁縛在他手腕上的繩索,那繩子綁得很緊,以自己的力氣根本解不開。

 溫螢轉過了頭,仰望壽雪。驀然間,溫螢神色緊繃,直盯著她的背後。

 「有何……」

 壽雪才正要轉過頭,溫螢已跳了起來。雖然雙手還反綁在身後,他卻在一瞬間繞到了壽雪的前方。

 眼前極近距離處赫然站著一個人,雖然因光線昏暗而看不清臉孔,但想來應該是剛剛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壽雪轉頭望向椅子,果然坐在上頭的人已不見了。有人接近背後,而自己竟渾然不覺,這令壽雪感到不寒而慄,何況那人此刻明明就站在眼前,壽雪卻絲毫感覺不到眼前存在著任何活物。

 那到底是什麼?真的是活人嗎?

 「哥哥!」

 惠瑤奔上前去,拉著那男人的手腕,將他拖離了壽雪及溫螢的身邊。男人搖搖擺擺地退了幾步,那動作完全不像是活人,甚至不像是人。

 此時忽有一道微弱的亮光,照亮了整個房間,轉頭一看,原來是衛青持著燭台走了進來。高峻則依然站在門邊,瞪視著那詭異的男人。

 「……他就是你所說的……死而復活的哥哥?」

 惠瑤緊緊抓住了男人的手腕。從壽雪的角度,只能看見男人的背影及側臉,男人就跟溫螢一樣,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臉部看起來一片蒼白,嘴唇毫無血色,那顯然不是因為光線太過昏暗的關係,仔細一看,他兩眼空虛,不帶一絲神采。即使只看側臉,也能看出男人的五官相當端正而俊挺,但就是無法讓人認為那是一張俊美的臉孔。

 即便如此,至少從外貌上來看,那確實是一個男人。

 「令死者復生……?」

 壽雪忍不住呢喃。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天下巫術師皆無此能耐……便是吾亦不知有此術。」

 惠瑤轉過上半身說道:

 「這是宵月做的,他讓哥哥活過來了。」

 「宵月是誰?此人絕非尋常宦官。」

 「我也不知道。只要能讓哥哥活過來,就算他是『勾魂鬼』也無所謂。」

 「此人今在何處?」

 「應該在這宮裡吧。我吩咐過他,要他別離我太遠。」

 壽雪回想起了當初溫螢回報的消息,說道:

 「吾聞汝要此人片刻不離身,此是何故?」

 惠瑤轉過了頭,身體倚靠著男人的手臂。

 「……只有宵月壓制得住哥哥。」

 「壓制?」

 「哥哥需要喝血。」

 惠瑤緩緩伸手,指向地板上那一隻只的水桶,剛剛壽雪踢翻的那隻水桶,還橫倒在地上。衛青手中的燭台照亮了水桶,以及潑灑在地板上的那些暗紅色液體,腥臭味正是從那些液體所發出的。

 ──是血!

 而且是大量的鮮血。

 壽雪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這麼多的血,到底是從哪裡取得的?

 「你們放心,這些都是野獸的血。」

 惠瑤似乎看出了壽雪心中的疑問,以微弱的聲音說道。

 「但是哥哥不太喜歡喝……宵月說,如果不給哥哥喝血,他就會變回泥土。所以我們試了各種獸類的血,最有效的是猴血跟豬血……但是宵月說,那隻能讓哥哥暫時止渴而已,哥哥真正想喝的是人血。人血這種東西,當然不可能輕易弄到手,所以哥哥有時候會因為飢渴而做出粗暴的舉動,發生這種情況時,只有宵月才能壓制得住哥哥。」

 惠瑤的肩膀微微顫抖,面色如槁木死灰。

 「……故汝等縛其雙手?」

 壽雪問道。惠瑤微微點頭。

 「惠瑤……」

 惠瑤聽見高峻的呼喚聲,身體微微一顫,轉頭望向高峻。那足以撼動壽雪心靈的聲音,聽在惠瑤的耳裡竟是如此驚心動魄。

 「你還沒有回答我剛剛的問題……『上次那種事情』指的是什麼?」

 高峻的口氣依然平淡。惠瑤垂下了頭,以袖口遮住臉,以顫抖的聲音說道:

 「是哥哥……殺了徐成……請陛下寬宥。」

 徐成……那遭野獸咬死的宮女。

 「那天晚上,哥哥非常飢渴,野獸的血無法滿足他……過去每當遇到這種情況,都是我跟連娘把血分給哥哥……」

 惠瑤挽起袖子,只見整條臂膊包滿了紗布。連娘大概就是剛剛那名侍女吧,她們兩人臉色慘白,原來是因為缺血的關係。

 「但是那天晚上,我們來不及這麼做。我急著派人把宵月找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徐成捧著水走進房間。不過一眨眼,哥哥已經咬斷了徐成的喉嚨……他就這麼咬住徐成,不停吸她的血……」

 惠瑤臉色蒼白,全身顫抖。不只是因為缺血,更是因為強大的恐懼。

 「宵月走進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徐成已經死了。我們不能把屍體留在宮裡,不能讓鵲巢宮遭人起疑……哥哥的事情,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所以我叫來幾個宦官,把屍體搬到遠處丟棄……我心裡覺得對徐成很抱歉……」

 惠瑤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細,幾乎難以聽得清楚。

 「陛下……」惠瑤抬頭說道:「不管任何責罰,都由我一個人承擔,請陛下饒了我哥哥吧。他好不容易才活了過來,要是他又死了,我也……」

 惠瑤流露出殷切的期盼,微弱的聲音也變得激動而尖銳。壽雪站了起來,仔細觀察站在惠瑤身邊的男人。從那張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動容。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想法。

 「……惠瑤,此物並非汝兄。」

 一股苦澀的滋味,在壽雪的口中擴散。

 「……咦?」

 惠瑤轉頭望向壽雪,整個人傻住了。

 「此物絕非汝兄死而復生,僅是宵月所做泥人。」

 「你在說什麼?他真的是我哥哥。」

 「此物僅是空殼,並非活物。外觀神似汝兄,卻無靈魂。汝便再等數載,此物亦不能化為汝兄。」

 「不……不可能……」惠瑤臉色大變,那表情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心中碎裂了,嘴裡不住呢喃。「不可能……絕不可能有這種事……」

 惠瑤抬頭望向身旁的男人,看著那毫無喜怒哀樂的臉孔,惠瑤的表情逐漸扭曲。或許在惠瑤的心裡,早已隱約明白這個東西根本不是哥哥。

 「不……不……他是哥哥……是我唯一的哥哥……」

 惠瑤不住搖頭,以顫抖的聲音說道:「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悲慟欲絕的聲音,訴說的對象不是壽雪,而是身旁的哥哥。但站在旁邊的男人依然眼神空洞,彷彿什麼也沒看見。惠瑤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悲傷,雙眉一蹙,眼淚滾滾滑落。

 「哥哥……」

 惠瑤伸出了顫抖的雙手,輕撫那凝視著虛空的雙眸下方的臉頰。

 就在這個瞬間,男人忽然瞪大了眼睛,這是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表情變化。原本舉止笨拙的男人,竟然以驚人的速度彎下腰,張大了嘴。

 「啊……」

 既像驚呼又像嘆息的聲音,自惠瑤的雙唇間逸出。

 男人咬住了惠瑤的咽喉,裸露的犬齒陷入肉中,惠瑤的喉部登時皮開肉綻、鮮血狂噴。每個人都清楚聽見了皮肉遭撕裂的聲音,噴出的鮮血染紅了天花板,大量血雨濺在壽雪的臉上,一切只發生在轉瞬之間。

 男人咬著惠瑤的咽喉不放,不停吸著鮮血。惠瑤雙手癱軟,像鐘擺一樣左右搖晃,含著淚水的雙眼並沒有闔上,卻已和她的哥哥一樣空洞無神。

 壽雪從髮髻上摘下牡丹花,那花朵迅速幻化成箭矢。壽雪朝男人踏上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箭矢插入男人的胸口膻中,男人吸血的動作戛然而止。

 既然是泥人,要加以破壞並不難。泥土只是容器而已,其內部必有一代身作為術法的核心,若容器是人形,代身的埋藏地點必定在胸口膻中。

 壽雪將手從男人的胸中抽出,手中握著一撮頭髮。

 男人的皮膚瞬間乾裂,變成了土黃色。皮膚表面的泥土開始碎裂剝落,四肢分崩瓦解,化成了土塊,嘴部乃至於整張臉當然也逐漸粉碎,惠瑤身體癱軟在地上,而男人的身體所化成的土塊便紛紛摔落在她的身上。

 不過須臾之間,男人化成了大量的泥土及衣褲,宛如被褥一般覆蓋在惠瑤的屍體之上。

 接下來有好一會兒,每個人都站著不動,也沒有開口說話。黑暗中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及泥土的氣味。首先發出聲音的人,是惠瑤的侍女。那抽抽噎噎的啜泣聲,在漆黑的房間裡不斷迴盪。

 高峻走上前去,跪在惠瑤的身邊,伸手闔上了她的雙眼。

 「……自從她聽到兄長的死訊後,精神狀況就一直不是很好,朕實在應該趕快送她回她父親身邊才對。」

 聲音中流露出了懊惱與悔恨。高峻就這麼凝視著惠瑤,久久不能自已。

 壽雪從懷裡掏出手帕,蹲下來擦掉惠瑤臉上的血跡,接著將她兄長的頭髮塞進她的手裡,起身離開房間。

 走出房間之前,壽雪轉頭一看,高峻依然凝視著惠瑤的臉。

 *

 來到殿舍外一看,自外廊的轉角處探出的幾顆頭慌張地縮了回去。大概是一些聽到了騷動卻不敢來查看的宮女及宦官吧。壽雪也不理會,逕自下了台階,踩著鵝卵石快步離去。

 「娘娘!」

 溫螢自背後追趕了上來。他似乎是自行解開了繩索。壽雪看著溫螢來到自己的面前,遞出一條手帕。

 「請擦擦臉吧。」

 壽雪在臉上一摸,才察覺自己的臉上沾著血滴。「……多謝。」

 壽雪接過手帕,一邊擦臉,一邊在心中暗罵著自己。宮女死了,惠瑤也死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惠瑤曾經暗訪夜明宮。姑且不談她希望烏妃能夠施展返魂之術,可以肯定的是她希望有一個人能對她伸出援手。

 但是自己什麼也沒做,還把惠瑤趕了出去。

 「娘娘……壽雪娘娘!」

 溫螢伸出了手。壽雪將手帕放在溫螢的手上,但溫螢沒有收起手帕。他說了一句「失禮了」,舉起手帕將壽雪臉上剩餘的血跡擦拭乾淨。

 「……溫螢,汝亦受吾所累。」

 溫螢停下動作,凝視著壽雪說道:

 「不,下官才要請娘娘恕罪。下官不僅沒有達成任務,還要娘娘冒險來救,全怪下官疏於提防。」

 溫螢接著描述,當時他找到了那名侍女,正要盤問詳情,卻遭人從背後擊昏了。

 「下手之人,似乎正是鵲妃娘娘。」

 「原來如此……」壽雪一邊呢喃,一邊轉頭望向殿舍。屋頂上的鵲鳥瓦片,在皎潔月光照耀下熠熠發光,顯得溼滑油亮。

 「……宵月不知所往,吾必擒之。」

 「衛內常侍應該會安排搜捕行動……要在鵲巢宮裡找找看嗎?」

 「彼必不在此間。」

 宮女、宦官們既然會躲起來偷窺,宵月必定也察覺了騷動,多半早已遠遁了。

 「宵月夜宿何處?」

 壽雪問道。如今已知道了宵月的名字,只要再取得他的頭髮或隨身物品,就可以施展飛鳥之術加以追蹤。

 「這個嘛……」溫螢說道:「宵月在宦官宿舍內並沒有房間。他是鵲妃近侍之人,照理來說生活起居應該是在殿舍之內,但是殿舍裡也沒有他的房間。他到底在哪裡睡覺、在哪裡吃飯,下官完全查不出線索。」

 壽雪不禁大感愕然。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才能讓人找不出蛛絲馬跡?

 「下官打聽的結果,沒有一個人看過宵月睡覺或吃飯。」

 「此人儼如……」

 儼如惠瑤的哥哥。不,那具不過是乍看之下像惠瑤的哥哥,卻有著空洞雙眸的泥人。

 壽雪蹙起秀眉,沉吟了起來。既然沒有辦法施展法術,自己並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追蹤宵月,只能等待衛青指揮宦官們把他找出來。

 「……回夜明宮。」

 壽雪緊咬嘴唇,快步離開鵲巢宮,內心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極度懊惱。

 月光照亮了夜晚的道路。每走一步,都踏著落在鵝卵石上的自己影子。

 兩人走進了椨樹與杜鵑花的樹林。驟然間,壽雪感覺到一股寒意自背脊往上竄,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不,與其說是停下腳步,不如說是雙腿痠軟,沒有辦法抬腳。

 「娘娘?」溫螢露出詫異的神情。壽雪沒有心思解釋,只是焦急地左右張望。月光將一棵棵樹木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明亮處猶如白晝,枝葉茂密處卻比陰影更加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壽雪赫然發現樹枝上似乎有東西……

 在一根椨樹枝上,竟有著兩條人腿。周圍盡是黑茫茫一片,唯獨那樹枝恰巧沐浴在月光下,宛如那兩條人腿是從黑暗里長出來的。兩條人腿的上方,隱約可看到灰色長袍的下襬,顯然那是一名宦官。

 「你便是烏妃?」

 樹枝上傳來了說話聲。那聲音似乎比鳥鳴聲更加高亢,卻又彷彿比狗的低吼聲更加低沉,宛如同時具備了宏亮及靜謐這兩個特性。

 溫螢立即閃身擋住壽雪,說道:「什麼人?」

 站在樹枝上的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陡然間,那樹枝似乎微微上揚。下一瞬間,那人已落在地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壽雪與溫螢只聽見了樹葉的沙沙摩擦聲。

 修長而纖細的身體、白皙的臉孔、垂肩的黑色長髮。眼前的人,正是紅翹所畫的宵月。不,應該說是壽雪那天晚上所看見的青年。

 「……梟!」

 四目相交的瞬間,壽雪忍不住張口大喊。正如同那天晚上一樣。

 「對了一半。」

 宵月冷冷地說道。

 「這個東西並不是我,正如同你並不是『烏』。」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這只是『使部』……是個容器。」

 ──容器?

 壽雪心中正感狐疑,自己的手卻動了起來,摘下了髮髻上的牡丹花,朝著宵月拋去。這一連串的動作,完全不是出自壽雪的意願,彷彿身體已不再屬於自己所有。牡丹花在空中幻化成了箭矢,朝著宵月疾射而去。但就在箭鏃碰觸到宵月身體的瞬間,整枝箭驀然融解,接著消失得無影無蹤,簡直像是被宵月的身體吸了進去。

 「同族相鬥,沒有任何意義。真要分出高下,除非使用『鳥部』。」

 宵月的表情在冷酷中帶了三分錯愕。

 「怎麼,你連這種事也不知道?難道是烏吃了太多花,腦筋糊塗了?」

 壽雪感覺自己呼吸急促,全身冷汗直流。一心只想要拔腿逃走,兩條腿卻痠軟無力,緊貼著地面動彈不得。

 「噢,看來至少你還知道我很可怕。」

 「汝……所言之事……吾一概不知……」

 呼吸越來越困難,光是要擠出這句話便已費盡力氣,聲音微弱且不住顫抖,連壽雪也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會變成這樣。

 「好吧,我明白了,你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你聽好了,我乃幽宮葬者部,也就是你們所說的劊子手……此外,我還是烏的哥哥。」

 幽宮是傳說中大海另一頭的神之國,眼前這個人,竟然說自己是幽宮的劊子手?

 宵月說完了這句話,似乎自以為已經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他抬起了那毫無表情的臉孔,凝視著天空,一會兒後發出了一聲輕呼。

 「終於找到了……我費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這座島,它卻不知去向,讓我很傷腦筋。」

 宵月說完這句話,對著天空大喊:

 「斯馬盧!快過來!」

 天空中傳來了振翅聲及低沉的鳥鳴聲。

 一隻鳥降落在附近的樹枝上,黑褐色的羽毛上帶著白色的斑紋,正是星烏。

 「我叫你過來,你停在那裡做什麼?快到我這裡來!你這傢伙,為什麼總是不聽話?」

 宵月呼喚了好幾次,星烏才終於飛了過來,停在宵月的手腕上。

 「斯馬盧本來是『烏』的鳥。」宵月說道。

 壽雪張開乾涸的雙唇,勉強說道:

 「『烏』是何人?莫非……是吾?」

 「對了一半。」宵月又重複了一次剛剛的話。

 「烏是烏,你是你。烏在你的身體裡。」宵月指著壽雪的身體說道。

 「在……吾體內?」壽雪按著自己的腹部。

 「我一直在觀察著這座島上的變化,但是根據規定,我不能對這座島做出任何干涉。這座島是幽宮之國流放受刑者的禁忌之島,當初烏獲罪遭判流刑,被流放到這座島上,我只能袖手旁觀,什麼也做不了。」

 宵月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聲音流露出了一絲哀傷。

 「我跟烏都是自大海的泡沫中生出的。那顆水泡一分為二,生出了我跟烏。我被任命為『葬者部』,烏則被任命為『岬部』,負責引導隨著風及海流來到幽宮的亡者靈魂。我與烏皆活在黑暗之中,暗夜裡的亡者靈魂泛著白光,猶如萬點繁星,令人歎為觀止。」

 壽雪聽著宵月的描述,不知為何胸中竟湧起一股懷念之情,明明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些事……等等,真的沒聽過嗎?壽雪驀然想起,宵月這番話與衣斯哈所描述的故鄉神話有幾分相似,但是壽雪又覺得自己好像打從很久以前就已知道這些事,與衣斯哈無關。壽雪感覺腦袋亂成了一團,各種不同的記憶互相混雜,再也分不清了。

 「但是後來烏犯了重罪。她受到死者蠱惑,將靈魂送了回去,讓死者重獲生命。烏是個沒有心機的傻女孩,她不知道這是多麼嚴重的事情。我妹妹真是太傻了,傻得惹人憐愛。她是我唯一的親妹妹,我卻沒有辦法幫助她,我只能看著她遭判處流刑,任由她漂流到這座島上。依規定我不能干涉島上之事,所以我只能在幽宮內觀察著島上的變化。」

 宵月說到這裡,忽然口氣一振,接著說道:

 「就在不久前,我感受到了烏的力量。她試圖從你的體內竄出。對烏的思念與憐惜,讓我再也按捺不住。因此我從幽宮將斯馬盧與『這個』送到了這裡來。」

 宵月在說到「這個」的時候,指著自己的身體。

 「……我忍耐了一千年,已經夠久了。」

 宵月從星烏身上取下一根羽毛。

 「烏妃……不,妹妹啊,讓我來結束你的痛苦吧。」

 那根羽毛幻化成了一把雙刃劍,劍身筆直,整把劍呈黑褐色,上頭有著點點白斑,猶如星辰,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劍身閃爍著美豔的光輝。壽雪才剛看清那是一把劍,宵月已疾衝而來,星烏振翅飛上天空。

 溫螢的反應比壽雪快得多。他從懷裡取出匕首,才剛出鞘,下一瞬間已響起劍刃碰撞的尖銳聲響。宵月一擊即退,只見他舉著劍與溫螢對峙,緩緩移步拉開距離。

 「這個模樣實在是綁手綁腳……海潮與月光更是極大干擾,可惜今晚不是新月之夜。」

 宵月嘴上抱怨,表情卻是毫無變化,想來應該是因為「容器」無法呈現出表情吧。或許那也是類似泥人的東西。

 因為有溫螢在身邊的關係,原本陷入恐慌的壽雪此時逐漸恢復了冷靜。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找出活路,不然的話,連溫螢也有性命之憂。

 「汝欲殺吾耶?」

 壽雪問道。宵月沉默了片刻,說道:

 「我並不想殺你,但烏在你的體內,要殺死烏,就必須先破壞你這個容器。」

 宵月很認真地回答壽雪的問題。他似乎也想讓壽雪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烏』即烏漣娘娘?」

 除此之外,壽雪想不出其他的解釋。宵月又停頓了一下,才說道:

 「……那是你們擅自取的名字,與我無關。烏、梟也不是我們的真名,我不打算把我們的真名告訴你。」

 ──易言之,「烏」即烏漣娘娘,而「梟」來到此地,是為了殺死烏漣娘娘。

 想要殺死烏漣娘娘,就必須連壽雪也一起殺死。

 壽雪凝視著宵月,心中暗自沉吟。此人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只是因為他的軀體只是一具人偶。雖然他突然襲擊壽雪,但從說話口吻聽來,並非無法溝通之人,說到壽雪無法理解的環節,他也願意細心解釋。

 壽雪不斷在心中告訴自己,此時務必要保持冷靜,如果沒有辦法化解這個危機,不僅自己會送命,想必連溫螢也無法全身而退。

 「……汝名非封宵月?」

 壽雪故意岔開了話題。宵月似乎沒有察覺壽雪的意圖,說道:

 「那是老師為我取的名字,我受他不少照顧。」

 「老師?」

 「他姓封,大家都叫他封老師。」

 「汝受他照顧?」

 「要渡過大海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再加上為了維持這副模樣,我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我倒在路邊,是老師幫助了我,而且我能來到這裡,也是靠著老師的幫助。」

 不管問他任何問題,他都會認真回答。明明目的是殺人,回答問題時卻相當坦率,形成奇妙的對比。

 「……汝亦吸食人血?」

 「沒那個必要。」宵月雖然表情毫無變化,口氣卻帶著三分不悅。「我製作的那個東西是人,為了維持人形,才需要吸食人血。」

 「區區泥人,豈能是人?汝造此物,有何用意?」

 壽雪雖然儘量壓抑,卻難掩心中的憤怒。宵月微微歪著頭,似乎是在觀察壽雪的表情。

 「我只是實現那妃子的心願而已。雖是泥人,但我自認為造得不錯。」

 「既無靈魂,亦非活物,似人非人,何言不錯?」

 「是嗎?但那妃子很開心,直說那真的是哥哥。」

 「難道汝造此物,僅為取悅鵲妃?」

 「不然我為什麼要做那種麻煩事?我只是看她太可憐,所以想幫幫她。」

 壽雪一時啞口無言,愣愣地看著宵月,半晌後問道:

 「……鵲巢宮內有一池,汝應知之?」

 壽雪的腦海裡浮現了那老宮女的模樣。

 「我知道,那池塘裡有一隻惡鬼,是我將它消滅了。留著那東西不僅會害人,對那惡鬼也是一種悲哀。」

 壽雪已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問完了嗎?沒有其他問題了?」

 宵月重新舉起了手中的長劍。溫螢一見,也跟著握緊手中的匕首。

 「且慢……」

 宵月正要向前踏出,驀然停止了動作。下一瞬間,忽然有一樣東西插入了地面,與宵月的鞋尖僅差毫釐。壽雪才剛一愣,緊接著又是一道破空之聲,另一根箭矢插入了宵月的肩頭。宵月因衝擊力而往後退了一步,接著又是嗖嗖數響,宵月迅速翻身,躲到了樹後,數根箭矢全都插在地上。

 壽雪轉頭一看,樹林的入口處出現了幾道人影。站在中間的人竟是高峻,衛青則站在高峻前方,有如盾牌一般。兩人左右各站著數名勒房子宦官,有的持弓搭箭,有的手持長刀。

 壽雪再度轉頭望向宵月的方向。他已躲在樹後,此時完全看不見身影。既然會躲避,代表箭矢的攻擊對他有效,他承受了壽雪的法術依然毫髮無傷,卻反而禁不起一般弓箭的攻擊。或許因為那軀體只是人偶,因此有可能遭到毀壞吧。仔細一想,他剛剛自己也說過,要殺死烏,就得先毀掉「容器」……

 「我就算被箭矢射中,也不會死,但這『使部』要是斷手斷腳,我還得重新制造,實在是有點麻煩。」

 宵月回答了壽雪心中的疑問,這聲音是從樹上傳來的,他似乎跳到樹上去了。手持弓箭的宦官們都把箭鏃瞄準了樹上,但枝葉茂密處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見宵月在哪裡。

 高峻默默上前,將壽雪由上到下看了一眼,問道:「有沒有受傷?」壽雪搖了搖頭。

 「那就是宵月?」

 高峻看著樹上問道。

 「然也。」

 「他出來得正好,省得我們到處找他。」

 「好與不好,尚未可知。此人非尋常人物。」

 「若是幽鬼一類,朕倒也習慣了。不過剛剛他身上中了箭,似乎不是幽鬼……」

 高峻凝神細看樹梢,說道:「他剛剛說了『重新制造』,難道他自己也是泥人?」

 「或與泥人類同,是否由泥所造,吾亦不知。」

 「既是泥人,必然可以毀掉。」

 高峻說得輕描淡寫。就在這個時候,衛青擲出一物,緊接著樹上的陰暗處似乎有樣東西撲簌簌地滑了下來。仔細一看,正是宵月,他的身體落至地面時,幾乎沒有聲音。

 宵月的腳踝上插著一把小刀,似乎就是由衛青所擲出。宵月並沒有拔出小刀,只是蹲伏在地上,看著壽雪等人,他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插在肩膀上的箭矢也沒有拔出。

 「你是皇帝?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別來妨礙。」

 宵月說道。衛青從懷裡抽出匕首,高峻舉起手,要衛青先按兵不動。

 「你要危害烏妃,朕可不能坐視。」

 高峻的口吻依然平淡而沉靜。宵月目不轉睛地看著高峻,高峻也朝著他上下打量。

 「我也不想殺害無辜少女,你們如果要恨,就恨香薔吧。」

 香薔即第一代的烏妃。

 「此話何解?」

 「香薔正是把烏封入體內的元兇。」

 高峻看了壽雪一眼,接著向衛青使了個眼色。衛青吩咐勒房子宦官們向外散開,站在聽不見聲音的位置。

 「香薔使烏漣娘娘入夜明宮,自守護之,此即烏妃之始。」

 壽雪說道。至少夜明宮內所藏史書上是這麼寫的。

 「守護?」

 宵月訕笑了兩聲,恨恨不已地說道:

 「那個狡猾的丫頭,以自己及後繼女子的身體為容器,將烏封於體內,還對此滔天大罪三緘其口。我唯一所恨,只有那個丫頭,那惡毒的做法簡直不是人。」

 宵月不僅說得憤恨難平,那毫無表情的臉上也流露出了三分恨意。

 「以活人為容器,是絕對不能施展的禁忌之術,一旦施展此術,必定會招致災厄。不僅是你們的災厄,也是我們的災厄。香薔觸犯此大忌,實是罪該萬死。」

 宵月望著壽雪,接著說道:

 「每到新月之夜,你是不是會感到萬分煎熬?那正是因為你體內的烏想要逃出去,那股力量幾乎會將你的靈魂撕裂。就算是我,也難以想像那會多麼疼痛。只要烏繼續留在你的體內,你就必須承受這種痛苦。」

 新月之夜的煎熬,是壽雪心中不願想起的痛。當年麗娘曾告訴壽雪,烏妃與烏漣娘娘身心相連,彼此會互相感應,那句話原來是這個意思。壽雪感覺到一股寒意在胸腹之間逐漸凝聚──烏漣娘娘就在自己的體內。陡然間,壽雪的心中浮現了「妖魔」這個字眼。

 「你以為你很怕我,但其實真正怕我的是烏。我身為葬者部,職責是獵殺幽宮罪犯。你與烏幾乎已經合而為一,所以你能感應到她的恐懼。你雖在世為人,靈魂卻在不知不覺之中不歸自己所有。這是多麼殘酷的一件事?香薔……」

 宵月頓了一下,深深嘆了口氣,才接著說道:

 「香薔不斷拿花餵食烏。對我們來說,那是一種毒藥,會讓我們陷入酩酊狀態。烏已經……失去了自我意識。」宵月說得痛心疾首。

 「花……」壽雪低聲呢喃,低頭望向自己的手掌。所謂的花,指的是晚上獻給烏漣娘娘的牡丹花嗎?那竟是毒藥?

 「我看在眼裡,卻只能袖手旁觀,就這麼經過了漫長的歲月。直到不久之前,我感覺到烏的力量突然暴漲,並聽見了烏的哀號,那是充滿了憤怒與痛苦的哀號。烏在你的體內陷入了狂暴狀態,我想你那時候也相當憤怒吧。」

 狂暴狀態……壽雪驀然想起當初與冰月對峙時,自己確實曾因為憤怒而差點失去理智。那個時候壽雪感覺胸腹之間有一股灼熱的渦流不斷激盪,完全無法壓抑。

 「差不多該讓烏獲得解脫了。我既然身為葬者部,妹妹的事情當然應該由我了結。因為這個緣故,我非殺你不可。」

 說完這句話後,宵月以單膝跪地的姿勢橫揮長劍,所幸溫螢在千鈞一髮之際將壽雪往後拉,劍尖只割斷了壽雪的衣服。宵月迅速起身,再度由下往上揮出長劍,砍向身體失去平衡的壽雪。溫螢舉起匕首,擋下了這一劍,但是宵月以快如閃電的速度又揮出一劍,將溫螢手中的匕首砸飛了出去。溫螢因強大的衝擊力道而跪倒在地上,而宵月的下一劍,已瞄準了壽雪的頸項。

 劍身還沒有碰觸到壽雪的頸子,強大的劍壓已讓她感到一股寒意。壽雪以為自己已必死無疑,沒想到就在那剎那之間,她的手腕受到一股強大力量拉扯,整個人向後翻倒。壽雪的側臉撞擊在地面上,皮膚感受到了泥土的冰冷,鼻中也竄入了草葉摩擦所產生的強烈氣味。為什麼在這樣的生死關頭,自己還能感受到這些呢?壽雪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但比起這些,更重要的是壽雪感覺到了人的體溫,自己似乎正被人抱在懷裡。這是誰的體溫?不知道為什麼,她很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高峻。

 高峻撲在壽雪的身上,以自己的身體蓋住了她的身體。下一瞬間,高峻的身體似乎微微震了一下,當高峻起身時,壽雪驀然聞到了一絲類似鐵鏽的氣味。

 ──是血!

 壽雪登時大驚失色,一股涼意自指尖竄上全身。

 「高峻……!」壽雪跳起來大喊。

 「朕沒事。」

 壽雪還要追問,高峻已面無表情地按著手臂站了起來。「只是小傷而已。」

 高峻的手臂似乎捱了一劍,雖然他聲稱只是小傷,鮮血卻從他的袖口不斷滴落。壽雪忍不住按著自己的胸口,她的心跳異常快速,手指依然冰涼,而且抖個不停。

 耳中不斷聽見劍刃碰撞聲。壽雪轉頭一看,宵月與衛青正打得難分難解。衛青的匕首撞開了宵月的長劍,宵月腳下一個踉蹌,衛青趁勢舉起匕首直刺,宵月迅速飛身向後,拉開了距離。

 宵月舉著手中長劍,等著衛青出招,就在此時,不知何處傳來了刺耳的鳴叫聲。那不是星烏,而是壽雪極為熟悉的鳴叫聲。宵月身邊的草叢裡,跳出了一團金黃色的物體。

 「……星星!」

 星星鼓動著金黃色的翅膀,彈跳到了壽雪的身邊。「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星星又喊了一聲,彷彿在回應著壽雪的問題。

 「哈拉拉!」

 宵月氣呼呼地大喊:

 「你這沒用的『鳥部』,來這裡做什麼?」

 星星氣勢十足地張開翅膀,宛如在恫嚇著宵月。

 「鳥部……」壽雪低聲呢喃,腦中想起了宵月剛剛說過的話。

 ──真要分出高下,除非使用「鳥部」。

 壽雪於是從星星的尾部摘下一根羽毛,那金羽迅速幻化成了金色的箭矢。這正是據說可以找出下一任烏妃的金雞之箭。壽雪看著箭矢,心中恍然大悟。

 壽雪以全身的力氣,將那金色箭矢朝著宵月擲出。閃爍著金色光輝的箭矢破風而去,正中宵月的肩頭。

 宵月的整片肩膀瞬間粉碎,伴隨著若有似無的破裂聲,但是向外飛散的不是肉塊,而是鳥禽的羽毛,上頭有著褐色與白色的條紋,似乎是屬於梟的。壽雪不假思索,立即又擲出了下一根箭矢。這次箭矢直接貫穿了宵月的胸口膻中,發出了類似玻璃薄片碎裂的清脆聲響。

 下一瞬間,宵月的胸口陡然向外脹開,化成了羽毛往四面八方飛散,緊接著連雙手及雙腿也都化成了鳥羽,宦官的長袍失去支撐,輕飄飄地垮了下去,唯獨頭部仍維持原樣,朝著地面墜落,那臉上依然毫無表情,雙唇卻上下翻動。

 由於沒有發出聲音,壽雪不知道他說了什麼。

 或許是烏的真正名字吧。

 而在他的頭部在接觸到地面之前,也完全化成了羽毛飛散空中,宵月就這麼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滿地的梟羽。

 皎潔的月光,將那些梟的羽毛照得絲絲明亮。

 *

 高峻脫下了半邊的上衣,由衛青在手臂包上紗布,壽雪一邊撿拾著地上的羽毛,一邊側眼看著兩人。

 「不是什麼大傷,很快就會痊癒。朕曾經受過比這更嚴重的傷。」

 高峻等衛青包紮完,穿好衣服後說道。確實正如高峻所言,他的身上有著大大小小的傷疤,但就算傷勢不嚴重,總得受皮肉之苦。

 「……多謝。」

 壽雪只說了這麼短短一句話。高峻與衛青不由得面面相覷。

 由於壽雪不放心任由鳥羽在地上置之不理,因此找來了一隻麻袋,打算把羽毛全部收集起來,暫時放置在夜明宮。溫螢也在一旁幫忙,但壽雪完全沒有與他交談,只是默默撿拾著羽毛。對抗宵月的一戰,令壽雪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沒用,若不是星星出現解圍,後果恐怕不堪設想。壽雪心中鬱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哈拉拉……

 宵月曾對著星星如此呼喚。那是星星的真名嗎?

 眼前還有太多的事情等待釐清。

 壽雪按著自己的腹部,回想起了魚泳那句話……若無力制之,便生妖魔。

 自己是否有一天會化成真正的妖魔?

 你與烏幾乎已經合而為一,所以你能感應到她的恐懼。你雖在世為人,靈魂卻在不知不覺之中不歸自己所有。這是多麼殘酷的一件事?香薔……

 宵月這句話在壽雪的心中不斷迴盪。當年的香薔,難道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嗎?抑或……她明明知道,卻還是讓烏妃從此成為封住烏漣娘娘的容器?麗娘及歷代烏妃知道這件事嗎?冬官呢?

 烏妃不僅被囚禁在後宮,甚至連軀體及靈魂也不屬於自己。

 壽雪感覺到心中的一股信念正在土崩瓦解。

 自己身為欒家的後人,從小隻能過著躲躲藏藏的日子,後來母親慘遭殺害,她被選為烏妃,每一件事情都只能任憑命運擺佈,即使如此,她還是堅強地活了下來──至少自己還有軀體,至少自己還有心靈,唯有自己的身體及心靈絕對不會受人掌控,也絕對不會遭人奪走。正是因為這股理所當然的信念,讓壽雪能夠抬頭挺胸地活著。但如今就連這股信念也變得不再能相信了。

 現在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嗎?

 到底哪個部分是真正的自己,哪個部分是烏?是否有一天,自己的一切都會被烏奪走?抑或……這一天早已到來?

 眼前景象一片模糊。

 幾乎已到了瀕臨崩潰的程度。

 「壽雪娘娘……」

 溫螢的呼喚聲,讓壽雪抬起了頭。

 「九九他們還在夜明宮內等著您歸來。您還是快回夜明宮喝杯熱茶,免得著涼了。」

 溫螢綁起麻袋口,將麻袋掛在腰帶上後,朝著壽雪伸出了手。

 「壽雪娘娘,您能走嗎?」

 壽雪凝視著溫螢的手掌,緩緩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溫螢的手如此溫暖,沿著冰涼的指尖滲入體內,終於讓身體獲得了一股暖意。

 壽雪在溫螢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此時星星已不見蹤影,或許是自己先回夜明宮去了。

 「壽雪……」

 壽雪聽見高峻的呼喚,轉過了頭來。只見高峻一面走來,一面在懷裡掏摸。

 「糕點?」壽雪問道。每次高峻從懷裡拿出來的東西,幾乎都是糕餅、點心類的食物。

 「不是……」高峻說道。他看了一眼自己掏出來的東西,皺起眉頭,又收回懷裡。

 「既非糕點,卻是何物?」

 「下次再給你吧。」

 「與又不與,吊吾胃口!」

 高峻遲疑了一下,從懷裡取出那樣東西后,握起壽雪的手,放在她的手掌之上。壽雪一看,原來是個木雕魚形佩飾。雕得相當細緻,上頭的魚鱗片片分明,尾鰭彷彿真的在擺動。

 「汝已做之?」

 壽雪曾說過玻璃佩飾怕弄丟不敢佩戴,高峻回應要改成木雕,那還是今天的對話,沒想到高峻已經雕出來了。

 「這種程度的木雕,不花多少時間。朕前往夜明宮,原本是為了把它拿給你。」

 沒想到剛好遇見壽雪從殿舍內走出來。

 「但朕一時沒注意,撲倒的時候損壞了。」

 壽雪仔細察看那木雕,才發現背鰭確實有一點缺損。如果高峻沒說,自己應該會以為那原本就是這樣的形狀。

 「朕再重做一隻給你。」

 高峻伸出手,想把木雕佩飾拿回去。壽雪看著那佩飾,說道:「何須重做?」佩飾上有淡紅色的細繩,她將細繩綁在腰帶上。魚形佩飾垂掛在腰帶的下方,壽雪每一動,佩飾便左右跳動,好似真的魚一般。

 「通體完好,恐成真魚矣。略有缺損,方是道理。」

 「……是嗎?」

 壽雪以指尖輕撥魚形佩飾,高峻在一旁微笑說道:

 「你喜歡就好。」

 壽雪睇了高峻一眼,旋即別過頭,朝夜明宮的方向邁步。

 「吾甚愛之……多謝。」

 壽雪低聲說完這句話,並沒有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溫螢走在壽雪的前方,一邊警戒著周圍一邊前進。

 皎潔的月色依舊灑落大地。

 那股暖意曾經是壽雪身上的枷鎖,曾經是毒藥,如今卻成了攙扶著她的一雙手,讓自己不至於一蹶不振。

 或許這違背了與麗孃的約定,或許這將會鑄下大錯,即便如此……

 *

 「衛青。」高峻喊道。

 此時正在回內廷的路上。原本拿著燭台走在前方的衛青聽到高峻的呼喚,轉身來到了高峻的身邊。周圍還跟隨著不少勒房子的宦官。

 「有幾件事必須確認。」

 「是關於宵月的事情嗎?」

 衛青旋即會意。高峻點了點頭。

 這件事有好幾個疑點。

 宵月到底是何方神聖,這當然是必須查清楚的事情。除此之外,宵月為什麼能以宦官的身分進入後宮?為什麼會被分派到鵲妃的宮裡?他如何取得過所?

 「……一定有人暗中幫助。」

 高峻的呢喃聲消散在夜色之中。

 *

 高峻穿過星烏廟的圍牆大門,直接走向廟後的殿舍。由於沒有事先告知皇帝要來,放下郎一看見高峻,慌慌張張地奔出殿舍,跪下行禮。

 「魚泳在嗎?」高峻問道。放下郎將高峻引進上次的那間房間,過沒多久,魚泳便走了進來,彷彿早已在等著高峻。

 「聽說陛下受了傷,不知現在可痊癒了嗎?」

 「你消息真靈通。一點小傷,沒什麼大不了。」

 魚泳見高峻神態一如往昔,又聽高峻這麼說,這才似乎鬆了口氣,點頭說道:「那真是太好了。」

 「現在你安心了?」

 「安心了。」

 「那很好。」

 高峻不再說話,轉頭望向槅扇窗。刺眼的陽光自窗外射入,令高峻不由得眯起了雙眼。到底該如何切入正題?來到這裡的一路上,高峻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傷了朕的人,是一名新進的宦官雛兒,名叫封宵月,這你也知道嗎?」

 魚泳目不轉睛地看著高峻,彷彿在推測著高峻這麼問的用意。

 「微臣知道。」

 「封宵月蠱惑鵲妃,害死一名宮女,幾乎將後宮鬧得天翻地覆,朕當然必須清查此人來歷。根據封宵月的過所紀錄,他是個名叫封一行的人物的侄子,但朕知道封宵月絕對不會是任何人的侄子,可見得過所必定是偽造的。到底是誰提供了偽造的過所給他?還有一點,封宵月並非騭大夫向仲介商人買來的宦官,而是在官吏的推薦下入宮的宦官。正因為如此,封宵月才會受到信任,被分配到鵲巢宮。當初推薦了封宵月的官吏又是誰?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吏部郎中宿綱。」

 高峻仔細觀察魚泳的反應。只見魚泳神態自若,表情絲毫沒有改變。

 「宿綱這個人物,你應該相當清楚。他曾經在這裡擔任放下郎,接受你的指導。聽說受你指導的人,都對你敬慕有加,終生不忘你的恩情……為什麼你要連累這樣的人?」

 魚泳聽到高峻的最後一句話,雙唇微微顫動,但他還是忍了下來,什麼話也沒說。

 「宿綱一直到最後都沒有把你供出來。但你夜訪宿綱的事情,不僅有人聽到傳聞,還有人親眼看見。你以為三更半夜偷偷前往就不會被發現,恐怕是想得太簡單了。」

 「陛下拷問了宿綱?」

 「這是你逼朕這麼做的。」

 高峻的口氣雖然平淡,卻極為嚴峻。魚泳不再說話。

 「為什麼你要做這種事?」

 高峻再次問道。

 「為什麼你要把封宵月送進後宮?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高峻頓了一下,接著又以憤慨的語氣說道:

 「你知道封宵月混進後宮的目的是殺害壽雪嗎?」

 就算面對如此詰問,魚泳也沒有移開視線。高峻心頭一沉,彷彿受到詰問的人是自己。

 「微臣知道。」魚泳直視著高峻的雙眼,口氣泰然。

 「封宵月這個人,微臣本來不認識,但封一行與微臣是舊識。我們很久沒見了,不久前微臣收到他的信,他希望微臣幫忙取得過所,微臣於是找了宿綱幫忙。當時微臣只是抱著幫老朋友一點小忙的心情,但後來他們兩人親自來找微臣,說希望讓宵月進入後宮當宦官。世上因為生活困苦而希望入宮當宦官的人所在多有,這樣的委託並不是什麼奇事,何況由官吏推薦入宮的宦官,在宮裡的待遇也會比較好。但那宵月不像是貧苦之人,微臣實在看不出他希望當宦官的理由。宵月是個相當古怪的男人……不,他不是個男人,也不是個女人。他要當宦官,甚至不必進鵮房。說得更明白一點,他其實不是人。」

 魚泳說到這裡,先喘了口氣,啜了口茶,才接著說道:「微臣問宵月進宮做什麼,他也不隱瞞,說是要進宮找烏妃。微臣問他找烏妃做什麼,他說要殺掉烏妃。微臣問了這兩句話,便不再問了。他既然不是人,必定是有任務在身,外人也不必過問。微臣於是委託宿綱,把宵月送進了後宮。」

 「為什麼?」高峻的口氣難得頗為激動,失去了冷靜。「這不等於是把暗殺烏妃的刺客送進了後宮?」

 「沒錯,微臣是把暗殺烏妃的刺客送進了後宮。」

 高峻聽魚泳這麼說,反而一時啞口無言。

 「宵月並非凡人,他既然要殺烏妃,不該由微臣阻止。烏妃不管是被宵月殺死,還是成功擊退宵月,那都不是微臣該干涉的。這一切都是烏妃的命……就算壽雪娘娘因此而死,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沒辦法的事?壽雪如此信任你,你竟說這種話?」

 壽雪曾數次造訪此地,聽魚泳回憶麗孃的往事。魚泳不可能不明白壽雪的心情。

 魚泳雙眉顫動,眼神閃爍,不一會兒垂下了頭。

 「……陛下總是對壽雪娘娘如此關心。」

 「什麼?」

 「微臣曾數次勸諫陛下,千萬不能跟烏妃太過親近,陛下總是不聽勸。」

 「那是因為……」

 「烏妃必須是孤獨之人。不能有任何奢求,不能接近人群,只能獨自在夜明宮度過一生。陛下不明白微臣為什麼要那麼做,微臣反而想要問陛下,為什麼陛下會認為微臣應該為壽雪娘娘著想?微臣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您會有這樣的想法?」

 高峻錯愕地看著魚泳。

 「現在的壽雪娘娘,身邊既有宦官又有宮女,還有陛下不時關心,實在是三生有幸。您或許認為壽雪娘娘很可憐,但微臣一點也不這麼想。從當初陛下第一次為了壽雪娘娘的事而移駕冬官府,一直到現在,微臣從來不曾憐憫過壽雪娘娘。她的身邊聚集了那麼多人,還受皇帝如此關懷,有何可憐之處?麗娘小姐在世的時候,從來不曾受皇帝如此眷顧。歷代的幾位皇帝,都不曾關心過麗娘小姐。麗娘小姐孤獨了一輩子……一輩子!」

 魚泳句句血淚,沙啞的聲音在房間內迴盪。

 「有誰幫助過麗娘小姐?有誰關心過麗娘小姐?為什麼只有壽雪娘娘得天獨厚?麗娘小姐在世時,如果能夠獲得皇帝的一絲關懷……」

 魚泳忍不住朝著桌上捶了一拳。茶杯翻倒,茶水沿著桌面滴落地板,那滴滴答答的聲音異常響亮,有如滾滾滑落的淚珠。

 高峻凝視著魚泳那微微顫抖的拳頭。

 「……麗娘有壽雪。」

 高峻的一句話,讓魚泳抬起了頭。

 「麗娘讓壽雪學會了讀書識字,明白了世間道理。麗娘以慈愛之心對待壽雪,只要看她,就能明白麗娘對她投注了多大的關懷,這也代表著壽雪在麗娘心中所佔的分量有多大。壽雪就是麗娘心中最大的慰藉。」

 魚泳默默凝視高峻。

 「在麗娘心中如此重要的壽雪,差點因為你而送命。」

 高峻的口吻極為平靜。魚泳的鬍鬚微微一動,卻一句話也沒說。

 高峻回想起了魚泳的種種神態。那輕佻滑溜的態度,那略帶譏諷的口吻,那驚訝錯愕的表情,以及下棋時雙眉之間的皺紋。經常造訪此地的人並非只有壽雪而已,高峻自己也是這裡的常客。

 待在這裡的時間,對高峻來說是難得可以放鬆心情的時間。

 這段時間已經不會再回來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高峻站了起來。

 「你曾說要告老還鄉,朕應允了,你走吧。」

 高峻並不打算光明正大地懲處魚泳。畢竟才剛處決皇太后沒多久,此時不適合在朝中再掀風波。

 「謝陛下寬宏大量。」魚泳一揖說道。

 高峻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出了房間。魚泳的心中竟然藏著如此強烈的憤慨與哀慼,自己過去完全沒有察覺。如今細細想來,魚泳確實常遮遮掩掩,不讓自己看穿表情,他竟然就這麼被矇在鼓裡。不,或許自己的內心早已察覺了不對勁,只是卻刻意避免深入追究。

 高峻感覺到彷彿有無數的事物正從自己的指縫之間滑落。總有一天,自己的掌心將空無一物,什麼也不會剩下吧。心中的莫名不安,恰似有一團陰寒的黑色影子,正在背後朝著他逐漸逼近。

 *

 魚泳當天便離開了星烏廟。正如同他曾經說過的,他投靠了住在城外的弟弟。但是就在數天之後,高峻接到了魚泳自殺的消息。

 *

 宮城的角落有一座弧矢宮,這裡算是皇帝的私邸,建築稱不上富麗堂皇,但小巧精緻,有點像是用來躲避凡塵俗務的隱居之家。這一天,壽雪搭著轎子來到了此地。當然,轎子是高峻派出的。

 壽雪下了坐起來顛簸難受的轎子,抬頭一看,瓦蓋屋頂的圍牆大門上有一面匾額,上頭寫著大大的「弧矢宮」三字。穿過了圍牆大門,地上鋪著一整片的鵝卵石,眼前只有一座小小的殿舍,並沒有庭園造景。雖然視野良好,卻難掩一抹蕭瑟寂寥之色。殿舍的柱子並未塗上丹漆,維持著木材的原始質地。屋頂的邊角有著乘龜老人的裝飾瓦片,屋簷下吊著一整排的鑄鐵吊燈。

 在宦官打開門扉的同時,一陣清風拂過,不知何處傳來清脆的鏗鏘聲響。仔細一瞧,原來是房間的周圍排列著大量的銅幡,每當起風時,便會碰撞摩擦。壽雪不禁心想,這房間可真是古怪。往腳下一看,一整片的石板地面上有著金屬象嵌,有圓點也有線條,似乎是排列成了星斗。壽雪一面左右張望,一面往深處走去,只見後頭有一張榻,高峻悠然坐在榻上。

 「何故喚吾來此?」

 壽雪問道。高峻在自己的身旁比了比,示意她坐下,由於沒有其他椅子,壽雪只好在榻的邊緣處坐了下來。依照宮廷規矩,坐在皇帝的旁邊是大不敬的行為,但高峻曾允諾,兩人獨處時對待她如冬王。

 「冬官換了人,新的冬官想跟你打聲招呼,所以我叫他到這裡來。」

 「魚泳已去?」壽雪不禁感到有些失落。雖魚泳早說過要退隱,但不想竟會不告而別。

 「是啊。」高峻只是應了一聲,也不多作解釋。

 為什麼退隱之前沒有先說一聲?壽雪不禁心想。雖說魚泳跟高峻都沒有義務事先告知,但心裡還是有些落寞。

 「彼曾言弟弟、弟媳居於城外,退隱後應往同住?」

 「是啊。」

 「吾與彼不復相見矣。」

 壽雪沒有辦法離開宮城,除非魚泳回到宮城裡來,否則兩人絕不可能見面。

 高峻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地板上的星辰。

 「新任冬官何人?吾曾見否?」

 「你應該不曾見過。星烏廟的預算及人力少得可憐,聽說全靠他居中安排規劃,才能夠維持運作。但他很少露臉,因此沒什麼機會跟你見面。他年紀還很輕,才四十出頭。」

 據說魚泳從很久以前就決定由這個人繼任冬官。

 「既是冬官……應知烏妃真相?」

 「是啊。」高峻說道。

 「……冬官尚知多少秘事?」

 壽雪暗自咕噥。過去壽雪一直認為冬官與烏妃所保有的秘密是相同的。但是就在不久前,魚泳曾以言語暗示壽雪的體內有「妖魔」。所謂的「妖魔」,指的當然就是烏漣娘娘。這是壽雪過去從不知道之事。關於烏漣娘娘,冬官還知道多少烏妃所不知道的秘密?

 「大家。」

 衛青進入殿舍,走到高峻前方。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有如在水面上滑過。

 「冬官晉見。」衛青說道。另一名宦官引了一名男子走上前來。那是個身材高挑卻枯瘦的男人,身穿灰黝色長袍,配上插了尖尾鴨羽毛的濃鼠色幞頭。雙頰凹陷,臉色白皙,有如病人一般,目光卻異常犀利。

 男人來到高峻及壽雪的面前,跪下說道:

 「新任冬官,董虔,字千里,叩見陛下。」

 男人的聲音雖然低沉,但比想像中要溫潤、柔和一些。乍看之下似乎頗為神經質,但或許實際上並非如此。

 「微臣體弱多病,恐難當此大任,但為了報答長年提拔微臣的魚泳大人,微臣必鞠躬盡瘁,不辱魚泳大人的厚望。」

 千里低著頭說道。當他一低下頭,原本銳利的目光也變得平和得多。

 「魚泳可安好?」壽雪問道。

 千里朝高峻看了一眼,旋即轉過頭來,對壽雪道:「魚泳大人很好,謝娘娘關心。」

 「嗯……」或許魚泳正在和弟弟下棋吧。壽雪心裡想著。

 「無緣與魚泳對弈,實為憾事。吾雖棋藝拙劣,想來魚泳亦不如高峻。」

 高峻面露微笑,但那微笑中帶了三分感傷。壽雪心想,高峻想必也正為魚泳辭官之事感到寂寞吧。

 「圍弈之道,微臣亦略知皮毛,若娘娘不嫌棄,微臣隨時候教。」千里說道。

 「吾觀汝面相,便知汝棋藝過人。凡自言『略知皮毛』者,必是高手。」

 壽雪皺起眉頭說道。千里呵呵笑了起來,壽雪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原來這個男人笑起來如此隨和,或許他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陰沉。

 「……魚泳大人多年來一直在研究著烏妃一職背後的意義。」

 千里的臉上依然帶著淡淡的微笑。

 「想必他已經發現了一些歷代白煙……即冬官所不知道的事情。」

 「歷代白煙不知之事?」

 「例如說,烏漣娘娘其實是被封印在烏妃的體內。」

 壽雪目不轉睛地凝視千里。千里輕輕點頭,接著說道:

 「繼任冬官之人,必定會從前任冬官手中接過一部《雙通典》……微臣指的當然是『另外一種的《雙通典》』,烏妃娘娘的手上也有一部。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交接之事,因此歷任冬官所知之事,並不會超過《雙通典》的範疇。然而魚泳大人似乎進行了許多研究,微臣說『似乎』,是因為微臣也只是讀了魚泳大人所留下的種種紀錄資料。目前這些紀錄資料還沒有整理完,微臣所知不多,但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魚泳大人原本相當熱衷於研究,卻在前任烏妃娘娘辭世後,就徹底放棄了……」

 ──原來如此。

 壽雪頓時感到心情沉重。魚泳做了那麼多的研究,只是為了幫助麗娘。

 但魚泳終究沒有成功。麗娘一直到死都沒有獲得自由。

 「微臣打算先將魚泳大人的研究成果整理歸納之後,再接續著魚泳大人的腳步繼續研究下去。做研究本來就是微臣所擅長之事……」

 「既是魚泳所查之事,何不往問之?」

 「魚泳大人已經退隱了,要是拿這種事去煩他,他一定會用尖酸刻薄的口吻罵微臣『連這種事也要問一個退隱老人』。」

 千里笑著說道:「要是做這種事,微臣的面子也掛不住。因此微臣打算把這件事當成魚泳大人留給微臣的一項考驗。」

 壽雪的腦海浮現了魚泳那揶揄譏諷的嘴臉。

 只見千里那削瘦的臉頰上漾起了緬懷與思慕的微笑,可見得他與魚泳之間的信賴關係有多麼深厚。

 「要是微臣的研究能夠對壽雪娘娘有些幫助,也算是不負魚泳大人將冬官一職託付給微臣的寄望。」

 千里字句琢磨,說得相當謹慎。壽雪不禁感到納悶。為什麼幫助自己能算是不負寄望?

 「冬官的職責,本來就是輔佐烏妃。」

 「吾不知有此事……」

 「至少微臣是誠心誠意想要幫助壽雪娘娘的。」

 壽雪凝視著千里的臉。雖然眼前這個人骨瘦如柴且臉色白皙,看起來像個隨時會倒下的病人,卻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安心感。

 壽雪不禁心想,如果自己有父親的話,或許就像這種感覺吧。

 千里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後,便告退離開了。冬官府由此人掌管,應該不用擔心才對。

 「魚泳有後矣。」

 「是啊。」高峻依然只是簡單回應,並沒有多說什麼。壽雪轉頭問道:

 「傷口尚痛乎?」

 高峻皺眉說道:「不痛了。為什麼這麼問?」

 「汝面相如此。」繼千里之後,壽雪又看起了高峻的面相。

 高峻淡淡一笑,說道:「是嗎?」

 「若有倦意,何不早歸?」

 「這麼說也有道理。」高峻雖嘴上附和,卻沒有起身離開。

 「……朕曾有一次睡在你的床上,你還記得嗎?」

 「擾吾安眠,吾豈忘之?」

 「那是朕睡得最安穩的一次,好像還作了個美夢。」

 高峻對壽雪所說的「擾吾安眠」只當作沒聽見。

 「吾床乃吾所有,絕不再借。」

 「或許只是因為你在朕的身邊。」

 「吾非汝床,亦不外借。」

 「嗯,好吧。」高峻起身說道:「朕說了無聊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壽雪抬頭看著高峻說道:

 「汝夜不成眠?」

 高峻低頭看著壽雪,答道:「……有一點。」

 壽雪故意模仿剛剛高峻的動作,比了比自己的身邊,要高峻坐下。高峻也不拒絕,乖乖坐了下來。壽雪握起高峻的手,說道:

 「炎夏時節,何以汝手卻涼?三餐能進否?」

 「吃得很正常。」

 「強食亦無益,徒傷胃腸耳。日雖炎熱,勿過食涼寒之物。可以蔥、姜入粥飲之,或食荔枝,有通神健氣之效。」

 壽雪一邊搓揉高峻的手掌,一邊說道。「另可……」壽雪正思索著可以吃哪些食物,忽見高峻面帶笑容,問道:「何事發笑?」

 「沒什麼……這些是麗娘教你的嗎?」

 「吾習之於夜明宮婢女桂子,非麗娘也。桂子於食最為講究,吾初到夜明宮時瘦如枯枝,全賴桂子調養。」

 搓揉手掌的技巧,則學之於麗娘。小時候壽雪常作母親頭顱遭懸掛的惡夢,麗娘總是會搓揉壽雪的手掌,幫助壽雪安眠。

 壽雪提了這段往事,告訴高峻:「汝若不能安眠,可使人如此揉掌。」

 「原來如此……」高峻倚靠在榻上,放鬆了全身力氣。

 「鵲妃死了。」高峻低聲呢喃。

 壽雪停下動作,抬頭看著高峻。

 「朕實在不希望她死。」

 「豈有人望其死?」

 「這並非單純基於同情。她一死,朕該如何面對她的父親?」

 「汝曾言……鵲妃之父乃是寒閥,現任中書侍郎?」

 「沒錯,他一定會對朕心懷怨恨吧。」

 「此事乃鵲妃自取其禍,其父必不怨汝。」

 「不,鵲妃的父親一定會這麼想……『如果當初沒有讓她進後宮就好了』、『發生事情的時候,如果早一點把她送回家就好了』。就算他的理性告訴他不能把錯怪到別人頭上,他的心中還是會留下埋怨的火苗。這種感情的火苗,遲早會變成熊熊大火,正如同朕無法原諒皇太后。」

 高峻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如果沒有發生母親和丁藍的事,朕或許並不會如此執著於皇位。感情會改變一個人的想法,這是不變的道理。」

 壽雪繼續搓揉高峻的手掌。雖然高峻的掌心已逐漸溫熱,內心恐怕依然是冰涼的狀態。

 「另一方面,朕無法真心誠意地哀悼鵲妃之死,卻也讓朕感到自責。」

 高峻雖然說得氣定神閒,壽雪卻彷彿聽見了他心中的吶喊。

 「……何不焚絲羽?」壽雪說道。

 「焚絲羽?」

 「汝當親吊鵲妃,為其焚絲羽,務須全心全意,勿有他念。」

 高峻凝視著壽雪,半晌後說道:

 「好,朕試試看。」

 「吾亦當為鵲妃焚絲羽,助其渡海。」

 除了希望鵲妃的靈魂不要迷失方向之外,壽雪也暗自祝禱,希望高峻也不要迷失方向。

 *

 回到夜明宮後,壽雪從櫥櫃裡取出絲羽,寫上鵲妃的姓名後燒掉。壽雪目送著淡紅色的鳥兒越飛越遠,心裡想著高峻的事。這是壽雪第一次認真思考自己能為高峻做什麼事,並不是為了報答高峻因保護自己而受傷,或是為了報答到目前為止高峻對自己的種種關心,就只是單純想要為高峻做點事情。

 絲羽化成的鳥兒已飛得不見蹤影。天空是如此蔚藍,彷彿將手浸入其中,連手掌也會染成藍色,堆積如山的白雲,宛如搓揉而成的麵糰。

 壽雪眯起了雙眼,看著耀眼明亮的天空,半晌後才回到殿舍內。而後她再度走向櫥櫃,取出了麻紙,筆硯還放在小几上沒有收起,壽雪坐在椅子上,將麻紙放在小几上,略一思索之後,提起了筆。

 這一天,壽雪寫了一封信給某官吏。

 *

 高峻脫下上衣,讓衛青拆下手臂上的紗布。傷口已經癒合,不再感到疼痛,但衛青看見那傷痕,微微皺起了眉頭。

 「大家……」

 傷痕只剩下若有似無的一條細縫,以痊癒的速度而言算是相當快,但古怪的是傷痕的旁邊多了些條紋狀的疤。

 那褐色的疤看起來不像瘀青,反而像是梟的羽毛……

 「朕並沒有什麼不舒服。」

 高峻穿好上衣說道。雖然多了些疤,但身體並沒有什麼異狀,而且那疤痕似乎變淡了些,相信再過不久就會消失了。

 「如有異常,朕會立刻告訴你。」

 高峻對著滿臉憂色的衛青如此說道,接著起身走出房間,從內廷走向外廷的殿舍。在迴廊上走了一會兒,便可見廊外一大片的蓮花池,正前方有一座巨大的殿舍,但高峻停下了腳步,沒有繼續往前走。

 四面八方傳來蟲鳴聲,天氣越來越炎熱,光是在太陽底下走一會兒,就會汗流浹背。幸而迴廊內不受日曬,再加上蓮花池上不時有清風拂過,所以相當涼爽。

 此時蓮花的花期已過,高峻正看著花苞,忽有宦官帶著一名臣子走了過來。那臣子在高峻的面前跪下行禮,高峻先命衛青及其他宦官退下,接著對那臣子說道:

 「孝敬,你過來。」

 那臣子起身走到高峻的身旁,他正是鵲妃的父親琴孝敬。年約五十出頭的琴孝敬原本是個風姿瀟灑的人物,如今卻是面容憔悴、眼神渙散,令見者不勝唏噓,不久前還烏黑油亮的頭髮,此時竟已花白。

 他已主動辭去中書侍郎職務,馬上就要離開廟堂。雖然表面上鵲妃是病死,宮女是遭山犬咬死,但琴孝敬身為鵲妃的父親,還是得揹負一些責任。

 「微臣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陛下表達心中的歉意。」

 孝敬的臉上帶著萬念俱灰的表情。在短短的時間裡,他失去了兒子及女兒,卻還必須為此引咎辭官,其心中傷痛之大,是高峻難以想像的。

 「你不須向朕道歉,好好安慰你的妻子,弔奠你的孩子吧。」

 「是……」孝敬緊咬著牙齒,表情卻逐漸扭曲,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失……失禮了……」孝敬一時哽咽,說不出話來,趕緊取出手帕抹去眼淚。

 孝敬是個剛正、耿直的男人,在朝中頗具信譽,工作的能力也很強。失去這樣的人才,對高峻而言實在是一大損失。

 「微臣的兒子及女兒……從小就像是互為表裡的一對兄妹……」

 孝敬擦拭了淚水,稍微恢復了冷靜之後喟然說道:

 「但兩人的感情太好,讓微臣的妻子有些擔心。說起來慚愧,微臣是在聽妻子說了之後,才察覺這件事……妻子和微臣私下商議,最好趕緊把女兒嫁出去,以免兄妹兩人鑄下大錯。但如果只是嫁往其他人家,我們擔心無法徹底斬斷兄妹倆的關係。因此我們決定把女兒送進後宮,她在後宮裡見不到哥哥,對哥哥的奇妙情感自然會放棄或淡化……說起來對陛下相當失禮,這其實才是我們把女兒送進後宮的真正理由。沒想到這個決定竟成了我們的最大罪過。若不是我們把惠瑤送進宮中,她也不會做出……那麼可怕的事情……」

 孝敬緊緊握著手帕,承受著內心的苛責與煎熬。高峻輕拍他的手腕,要他別太過自責,孝敬再度熱淚盈眶,趕緊拿手帕蓋在眼睛上。

 「如果……惠瑤心中戀慕的是聖德仁慈的陛下……可不知會多麼幸福……」

 自己可一點也不仁慈。高峻心裡如此想著。自己不僅沒能拯救惠瑤,而且接下來還會遭孝敬怨恨。

 高峻雖面無表情,卻彷彿被孝敬看穿了心思。孝敬面露微笑說道:

 「聽說陛下為惠瑤焚了絲羽?陛下的仁慈,微臣感懷在心。」

 高峻霎時吃了一驚。焚燒絲羽一事,自己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天底下知道自己偷偷焚燒了絲羽的人,只有衛青而已,衛青的口風很緊,絕對不可能說出去。

 「你為什麼……」

 「烏妃娘娘在信中告訴了微臣。」

 「什麼?烏妃?」

 高峻心中的驚訝不減反增。壽雪竟然會寫信給孝敬?

 「烏妃娘娘在信中說,她已弔慰了惠瑤,陛下也為惠瑤焚燒了絲羽,惠瑤的靈魂渡海必不致迷途。沒想到烏妃娘娘會寫信給微臣,當初微臣也嚇了一大跳。烏妃娘娘幽居深宮,對微臣而言就像是真假難辨的宮中傳說,微臣連烏妃娘娘是人是鬼也不知道,沒想到竟然會收到來自烏妃娘娘的慰唁之信……從烏妃娘娘的信中,微臣感受到了烏妃娘娘對惠瑤過世的哀悼之意。微臣相信烏妃娘娘必定是慈悲之人,當然陛下也是。」

 高峻一時啞口無言,沒想到壽雪會做這樣的事情。而且……她這麼做顯然是為了自己。

 孝敬從剛剛到現在完全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埋怨之意,原本高峻正感到納悶,原本還以為若不是孝敬善於隱藏感情,就是孝敬天性寬厚,不把怨恚放在心上。

 沒想到竟然是壽雪的一封信,化解了孝敬心中的怨恚。

 不知道為什麼,高峻突然有一股想要流淚的衝動。

 就好像是背後一直有著一團幽暗、陰寒的影子在追趕著自己,直到這一刻才終於獲得了稍做喘息的機會。

 高峻這段時間以來一直熱切希望能夠拯救壽雪。畢竟自己也是害那少女被囚禁在後宮的當事人之一,高峻一直為此深感自責。宵月的一番話,必定讓她深深受到傷害,這點高峻也是心知肚明。

 那名少女想必早已滿身瘡痍吧。即便身上無傷,內心卻是傷痕累累。高峻萬萬沒想到,壽雪竟然還有心思做出這種為他人著想的事情。更何況所謂的「他人」,正是將冬王幽禁於後宮之中的夏王。

 高峻這才發現,自己或許太小看壽雪了。高峻除了明白了自己有多麼自以為是,同時因恐懼陰影而僵化的心靈也終於獲得了舒緩。

 終於能夠好好喘口氣了。

 對高峻來說,這是一種解脫。一種原本以為永遠得不到的解脫。

 「陛下……」孝敬吃驚地說道:「您在……為了惠瑤而哭泣嗎?」

 高峻一時不能自已,沒有辦法擠出聲音,當然也沒有辦法解開這個誤會。

 沿著池面拂來的清風,輕輕撫過了高峻臉頰上的淚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