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雙生之沫

面罩中的男人

第二卷 雙生之沫  面罩中的男人  高峻從臣子何明允的口中,聽到了關於那面罩的事。這天朝議結束後,兩人一同站在殿舍的外廊,欣賞著蓮花池。雖然蓮花已閉,但淡紅色的花苞仰天而立,依然給人一種高風亮節的美感。水面反射的陽光照得眼睛幾乎睜不開,這陣子越來越炎熱,就算是走在陰暗處,身上依然會冒出汗水。

 「微臣聽到了一椿怪事。」明允在聊了一會兒宮城外的種種異聞後,忽然說起這件事。

 「微臣有個朋友,專做絲綢的買賣,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在西市擁有一家相當大的店鋪。他是擁有商業頭腦的人,卻有個壞習慣,那就是蒐集古董。不,與其說是蒐集古董,不如說是蒐集古物。他所蒐集的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套句他妻子的說法,都只是些『破銅爛鐵』。」

 明允露出了苦笑。年過四旬的他,整個人散發出一股睿智的風采,正適合做出這種略帶苦澀的表情。

 「他的妻子經常感嘆,如果丈夫蒐集的是價格不菲的珍奇古董,那也還罷了。偏偏丈夫喜歡蒐集的都是些上不了檯面的東西,就算要當成有錢人的興趣,也嫌不夠氣派。微臣倒是認為就算是這樣的興趣,也比喜歡尋花問柳好得多。總而言之,因此之故,微臣那朋友的家裡堆滿了不知是狸還是貓的雕像、看不出用途的金屬工具、從海岸邊拾獲的異國玻璃器物等稀奇古怪之物。每次微臣去拜訪他,他總是會拿出那些東西一一介紹,說得天花亂墜,讓微臣有些困擾。這姑且不談,總之在那些『破銅爛鐵』裡,竟然有一樣不太乾淨的東西。」

 「不太乾淨?意思是有幽鬼依附在上頭?」高峻問道。

 「陛下真是一點就通。」明允回答道:

 「那是一塊布面罩,據說是向客商note購來的。」

 注:旅行商人。

 「布面罩?你指的是樂人note在儀式上所戴的那玩意兒?」

 注:音樂表演者。

 「是的,一塊四方形的麻布,上頭畫了臉,眼睛及嘴巴處有洞,可以像這樣戴在頭上,從後頭綁上繩子。」

 明允一邊說明,一邊做出動作。

 「朕常心想,戴著那種東西演奏樂器,應該是又悶又熱吧?」

 「是啊,但這是自古流傳下來的傳統,也只能忍耐了。總而言之,微臣那朋友所買的那塊布面罩,上頭不僅有汙漬,而且墨也褪了色,怎麼看都是不值得花錢購買的東西。但那朋友說他很中意布上畫的那張臉,所以就買下來了。經他這麼一說,微臣仔細觀察那上頭所畫的五官,確實表情中帶了一絲哀愁感,頗有引人側目之處。但在微臣的眼裡,還不到會讓人想要掏錢購買的程度。總而言之,微臣那朋友買了這塊布面罩,馬上就戴在臉上。說到這點,微臣也很佩服他敢把那塊髒布往臉上貼。」

 明允皺著眉頭打了個哆嗦。看來他是個有潔癖的人。

 「沒想到他一戴上,竟然看見了一個男人。」

 「男人?這是怎麼回事?」

 「那面罩在眼睛的部位開了洞,照理來說應該能看見眼前的景象,但是微臣那朋友戴上那面罩後,竟然看不見眼前的景象,反而看見了一道朦朧的男人背影。那男人垂著頭,身上穿著一件骯髒的長袍……」

 「噢?」

 高峻轉頭望向明允,問道:「後來呢?」

 「微臣那朋友吃了一驚,趕緊把面罩摘了下來。但他不愧是商家大賈,不知該說是膽識過人,還是腦袋少根筋,後來他竟然在宴會場合上,喝得酒酣耳熱之際,趁著酒興把那面罩拿出來向眾人炫耀,還把那面罩再次戴上了。」

 明允一邊說,一邊搖頭嘆息。他這個人既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宴會。

 「沒想到那面罩眼洞裡的男人……」

 明允說到這裡,朝高峻瞥了一眼,先強調了一句「畢竟是醉漢的瘋言瘋語,請陛下不要太當真」,接著才說道:

 「聽說那原本只露出背影的男人,竟然把頭轉了過來。那是個雙頰凹陷、臉色蒼白的男人,以一對空洞無神的眼睛看著微臣那朋友……」

 據說那朋友嚇得醉意全消,趕緊摘下了面罩。

 「後來他一直感覺身體不太舒服,全身發冷,因此草草結束了宴會,上床睡覺。接下來有兩、三天的時間,他發起了高燒,完全無法下床。雖然幾天後恢復了健康,但是他的妻子怕得不得了,要求他把面罩收起來,不準再拿出來戴。不過在微臣看來,那朋友喝醉了之後總是喜歡拉起衣服胡鬧,受了風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或許與面罩無關。」

 「……這面罩如今依然在他的手上?」

 「咦?是啊,他說這東西太可怕,不敢隨意丟棄。」

 「嗯……」

 高峻輕撫著下巴,說道:

 「你能為朕借來這面罩嗎?」

 明允愣了一下,說道:

 「那當然是沒問題,但是……」

 明允的臉上神情相當古怪,彷彿在說著「那種髒兮兮的面罩,借來做什麼」。

 「朕不是自己想看,是想拿給一個人看。」

 ──壽雪應該會對這個東西感興趣。

 高峻心裡想著。

 「既然是這樣……」明允雖然一臉詫異之色,但沒有再多問什麼,對著高峻一揖,說道:「這件事就交給微臣去辦吧。」

 就在這時,衛青走了過來,在高峻的身邊跪下,說道:「雲中書令求見。」

 高峻轉頭一看,雲永德正彎過外廊的轉角。雖然是個身材矮小的老翁,卻是健步如飛,顯得精神矍鑠。當初高峻還是皇太子之時,雲永德是東宮府的太師,打從那時候起,他就是高峻最強而有力的外援。他不僅是名門望族雲家的當家,更是花娘的祖父。當初若不是他全力支持,高峻肯定無法順利登基。

 永德對著高峻行禮畢,轉頭望向蓮花池。

 「現在正是欣賞蓮花的好時期,陛下終於也有了愛花之心。您小的時候,對花朵一點興趣也沒有呢。」

 「說到這個,朕最近才發現各宮妃子的庭院裡都種著美麗的花朵。」

 永德的臉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別誤會,朕當然知道庭院裡有花,只是朕過去從來不曾留意過。」

 「陛下忙於國政,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從今以後,陛下可以多與妃子們一同賞花,亦是風雅之事……對了,原來最近陛下對花感興趣,難怪老臣聽說陛下送了些菊花到飛燕宮。」

 「你耳朵真靈。雖然還不到花季,但如果想到的時候不趕快送,過陣子可能就忘了。」

 「這真像陛下的作風。陛下的這番心意,想必讓燕夫人喜出望外。其實鴛鴦宮也有美麗的月月紅,雖然花期已過,但建議陛下也找個機會與鴦妃一同欣賞,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高峻聽得出來,永德這句話帶了三分譏刺。但高峻什麼也沒說,只是凝視著蓮花的花苞。所謂的「花期已過」,也是暗指花娘的年紀過大。其實花娘的年齡雖然比高峻大了些,但也還不到年華老去的程度。

 「送本書應該比送花更能讓花娘開心。」

 「原來如此,這確實有道理。鴦妃的事情,陛下或許比老臣更加了解。老臣野人獻曝,請陛下見諒。」

 永德發出爽朗的笑聲,接著轉頭朝明允說道:

 「姑老爺,近來無恙?」

 「託福。」明允微笑回答。

 明允娶了永德的么女,因此永德總是稱呼明允為姑老爺note。永德願意將女兒許配給明允,完全是看上了明允有過人之才。事實上,永德確實有識人之明,如今明允不僅僅是學士承旨note,更是戶部侍郎note。學士本身並不具官品,因此朝廷另外封了職事官給他。光從這一點,並不難看出這個男人有多麼優秀。

 注:指女婿。

 注:首席的學士。

 注:副部長。

 「對了,陛下……您可曾聽聞飛燕宮宦官遭到詛咒一事?」

 「嗯,這件事朕也曾聽到風聲。」

 「據說是一名臥病在床的宦官,說什麼遭到烏妃詛咒。」

 「多半隻是些胡言亂語。」明允嘆了口氣。「後宮還是老樣子,到處是這種流言蜚語,得好好整頓風紀才行。」

 「或許是胡言亂語,但近來發生的許多事情,不知為何都與烏妃有關……陛下,您不這麼認為嗎?」

 「朕可不像你這麼耳聰目明。」高峻刻意裝傻。

 永德尷尬地摸著鬍子說道:「老臣也不是一天到晚在打探消息。」

 高峻淡淡一笑,說道:「朕明白。」

 說完這句話後,高峻轉身離開外廊的角落。由於陽光耀眼明亮,當轉身背對太陽時,反而覺得日蔭處異常昏暗。驀然間,高峻感覺到一陣寒意壓迫著胸口,不禁停下了腳步。

 「陛下,請問接下來要去哪裡?」

 「……回內廷。」

 高峻邁步而行,衛青安靜無聲地跟在後面。

 「陛下,跟烏妃扯上關係,可不會有好事。除了烏妃之外,後宮還有很多妃嬪。」

 永德在背後提出警告。高峻又應了一聲「朕明白」。

 「如果沒有讓您滿意的妃嬪,老臣之前也提過,老臣有個小孫女,年齡正好合適,她是鴦妃的妹妹……」

 「現在的妃嬪已經綽綽有餘。」

 高峻不再理會永德,快步彎過了轉角。後宮的宮女、宦官之中,有不少永德的「眼線」,這點高峻心知肚明。永德迫切希望花娘能生下皇子,近來已漸漸失去耐心,這點高峻心裡也很清楚。

 雲中書令年高德劭,是高峻從小到大的老師,不僅足智多謀,而且清廉正直,更是高峻的大恩人。正因為如此,高峻必須付出的回報大到令自己喘不過氣來。

 當然永德的心裡並不這麼想吧。永德是支撐著高峻的權力基礎,為了讓基礎更加鞏固,血緣關係是不可或缺的要素。這個高峻當然明白。花娘是個可愛的女孩,永德為了穩固他的皇位可說是不遺餘力,這些高峻都知道。

 但高峻實在難以忍受潛藏在永德的談吐之間,或者可以說是藏在內心深處的那股意念。

 ──我在你的身上付出了那麼多的心血,你絕對不能背叛我,絕對不能違逆我。

 當母親及丁藍遭到殺害時,當高峻被廢去太子地位,遭到了幽禁時,是雲永德一直站在自己這一邊,不停激勵、鼓舞著自己。高峻沒有一刻忘記皇太后那刺耳的訕笑聲,卻幾乎已想不起來當年永德鼓勵自己的那些聲音。

 高峻感覺到彷彿有一陣冰冷而陰暗的腳步聲,正在背後一步步逼近。

 與此同時,壽雪坐在轎子裡,心裡想著原來坐轎子的感覺是如此搖來晃去。這是她第一次坐轎子,心裡原本預期轎子裡頭應該會更加平穩、舒適。

 抬轎的人都是宦官。除了轎子的前後都有宦官之外,九九及溫螢也跟隨在側。由於垂著簾幕,壽雪看不見外頭的景象,但踩踏在白色鵝卵石上的規律腳步聲卻異常清晰。

 轎子的目的地,是星烏廟。

 這是正確的決定嗎?

 薛魚泳與麗娘是舊識,這一點讓壽雪產生了興趣。壽雪想要與薛魚泳見上一面,問一些關於麗孃的事情。

 踩踏鵝卵石的腳步聲戛然而止,宦官們放下了轎子,其中一人拉開簾幕,耀眼的陽光射入轎內,讓壽雪忍不住眯起了雙眼。等到眼睛適應了光線後,她才跨出轎外,轎子裡相當悶熱,此時終於得以出轎,壽雪也不禁鬆了口氣。

 一群身穿灰袍的冬官府人員,排列在圍牆門的內側,而站在中央的一名老人,身上長袍是顏色特別深的灰黝色。壽雪緩緩走向老人,每走一步,腳下的碎石便發出細微聲響。

 「汝便是薛魚泳?」

 壽雪問道。老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壽雪,臉上帶著渾然忘我的神情,跪下說道:

 「微臣冬官薛魚泳。」

 「麗娘曾言及汝名。」壽雪凝視著魚泳,伸手示意平身。魚泳在聽到麗娘這個名字的瞬間,眼中閃過一抹異樣的神采,待兩人四目相交,魚泳卻是立即垂下了頭。

 「娘娘屈駕前來此遠僻之地,實令微臣惶恐汗顏。」

 說完之後,魚泳便將壽雪領進了廟後的殿舍。壽雪一見那星烏廟,心中的第一個感想是「有如廢墟」,漆色肉眼可見的褪化斑駁,整體呈現出一股荒涼感,沒想到烏漣娘娘的廟竟然真的會變成這副模樣。雖然早已聽過傳聞,但親眼一見,還是不禁感到詫異。

 魚泳將壽雪引進了一間房間裡,兩人相對而坐,那椅子也相當老舊,坐下時發出了嘎吱聲響。房內四壁蕭條,陽光自槅扇窗外透入,毫不留情地照出了歲月的痕跡。

 「……娘娘似乎沒有遵循前任烏妃娘娘生前的指示。」

 魚泳等到放下郎送上了茶,退出門外後才呢喃說道。

 「現在娘娘的身邊既有宮女,也有宦官。」

 壽雪朝門外瞥了一眼。此時九九及溫螢都守在門外。

 「吾本無意違背。」壽雪忍不住為自己辯解。「實是時勢所迫。」

 魚泳搖頭說道:

 「只要身邊多了一人,就會逐漸失去自制的能力。如今娘娘已無法再回到一個人生活的日子了。」

 壽雪心中慚愧,不知如何回應。

 「麗娘小姐要是在世,真不知道會說什麼。」

 魚泳嘆了口氣。壽雪緊咬嘴唇,低下了頭。遭麗孃的舊識如此責備,令壽雪感到羞愧難當。魚泳見了壽雪的模樣,嘆了口氣後說道:

 「……微臣也沒好到哪裡去。依照規定,冬官是不能見烏妃的。微臣受了陛下慫恿,竟然答應與娘娘見面。」

 壽雪抬起了頭來,只見魚泳一臉苦澀地說道:

 「其實微臣一直想要與娘娘見上一面。麗娘小姐託微臣關照娘娘,微臣很想親眼看看娘娘是個什麼樣的人。」

 魚泳臉上的表情變得稍微和緩了些。

 「娘娘不愧是受麗娘小姐拉拔長大的孩子,舉止與麗娘小姐頗為神似,帶著一股颯爽之美。剛剛您踏進門內時,微臣還以為是麗娘小姐死而復活了呢。」

 壽雪眨了眨眼睛,凝視著魚泳說道:

 「……麗娘曾言,若遇危急之時,可求助於汝。」

 魚泳也默默凝視著壽雪。

 「麗娘生前持有一香,名曰想夫香,麗娘甚愛惜,極少焚之。辭世當晚,麗娘所穿襦裙,正薰著此香。及死後,吾亦焚此香以吊之……此想夫香是汝贈與麗娘之物?」

 魚泳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默默聽完之後,才眯起了雙眼,說道:

 「麗娘小姐過世時,曾以幽鬼之姿來訪……當時微臣確實聞到了想夫香的氣味。光是知道她焚了此香,微臣已了無憾事。」

 魚泳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微臣剛進入冬官府擔任放下郎,拜託宦官幫微臣送了些想夫香給麗娘小姐。那時年輕衝動,才會做出這種逾越身分的行為……」

 魚泳沉默了片刻,望向格板窗,眨了眨眼睛。蒼白的眉毛沐浴在陽光之中。

 「麗娘小姐之於微臣,是主人家的千金,微臣這般低賤之人,怎能隨便送她東西?」

 「然麗娘深愛惜之。」

 魚泳伸手捂住了嘴。壽雪望向那隻手。骨節細瘦有如枯柴,上頭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皮膚,皮膚上清晰可見漣漪般的一條條皺紋。回想起來,當年麗孃的手也是這副模樣,雖然纖細且浮著青筋,但握住壽雪的手時卻是強而有力。

 「……微臣感激涕零。」

 接著魚泳談起了他與麗娘小時候坐在一起聽老師講課的往事。

 房間內充塞著耀眼的白光,壽雪端坐在椅子上,聽著麗娘小時候的趣聞。孩提時代的麗娘,是個言行舉止像個男孩子的頑皮丫頭。魚泳口中所描述的麗娘,是如此神采英拔而冰清玉潔。

 過去的壽雪只知道年老之後的麗娘。此時聽聞麗娘年輕時的往事,感覺就像是在為麗娘重新雕塑形象。但那並不像是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麗娘還是麗娘。

 「……年紀雖幼,已是麗娘其人。」

 壽雪露出了微笑。魚泳眯著眼睛,凝視著自窗外透入的光線。

 「薛冬官、烏妃娘娘!」門外傳來放下郎的呼喚聲。

 「何事?」魚泳問道。

 「陛下駕到。」

 「什麼……」

 魚泳嘴裡咕噥道:「怎麼又是說來就來。」

 「高峻常至此間?」壽雪問道。

 「是啊,像這種寒酸之地,微臣也不明白他為何這麼愛來。」

 「必是為汝而來。」

 「咦?」

 「彼欲得汝心,故時時來訪。」

 魚泳露出相當複雜的表情,說道:

 「呃……娘娘誤會了,陛下每次前來,問的都是您的事情。」

 放下郎引著高峻走了進來。魚泳雖然跪下行禮,臉上卻流露出「今天又來幹什麼」的不耐煩表情。

 「朕本來要回內廷,想到壽雪應該在這裡,便來看一看。」

 高峻對魚泳的態度絲毫不以為意。不一會兒,放下郎送來了榻,高峻坐了下來。壽雪心想,高峻每次來訪,魚泳大概都是這副神情,只是高峻從來不放在心上。如果衛青在場,大概又會氣得橫眉豎眼吧。

 「……待汝越是無禮,汝越愛親近?」壽雪問道。

 「什麼意思?」

 「吾實不知汝是好此道之人。」

 「朕想來就來,想去就去。就跟朕前往夜明宮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夜明宮不必再來。汝豈無其他可去之處?」

 高峻聽壽雪這麼說,驀然將頭轉向一邊,嘴裡咕噥道:「朕得想一想……」

 那眼神中帶了一絲旁徨,宛如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壽雪一見,不禁有些愕然,說道:

 「……何不去花娘處?」

 壽雪心想,眾妃嬪之中,最能夠讓高峻感到安心的人物,應該就是花娘了吧。

 「花娘是……雲永德的孫女。」

 高峻的表情依然像個迷途的羔羊。壽雪不禁感到納悶,不明白高峻為何這麼說。高峻忽然回過神來,轉頭看著壽雪說道:

 「朕一時失語,忘了朕剛剛說的話吧。」

 「……」

 壽雪凝視著高峻,高峻卻將頭轉向了一旁。她心想,當皇帝恐怕也有當皇帝的難處,於是也不追問,起身說道:

 「吾事已濟,當回宮去。」

 「不再待一會兒?」

 「今日話已足。吾今歸去,汝可與薛長談。」

 高峻愣愣地看著壽雪,半晌後說道:「……謝謝。」

 壽雪錯愕得身體微微一縮,問道:

 「何故謝吾?」

 「你是個……心地仁慈之人。」

 壽雪皺眉說道:

 「休得胡言,吾歸矣。」

 丟下這句話後,壽雪走向門口。正要拉開門扉,壽雪回頭朝魚泳問道:

 「……吾尚可至此間聽汝說麗娘逸事?」

 壽雪本來以為魚泳會面露難色,沒想到他拱手一揖,說道:

 「烏妃娘娘想來,隨時歡迎。」

 壽雪點點頭,走出了房間。等在房門外的人除了九九及溫螢之外,還多了一個衛青。

 「回後宮。」

 壽雪走了幾步,忽然轉頭看著衛青說道:

 「衛青,那高峻……」

 本來想要詢問高峻最近心中有何煩惱,但壽雪轉念一想,這不是自己應該關心的事情。

 「……面帶倦容,或有微恙。」

 說完這句話後,壽雪便轉身離開,只留下衛青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

 「停轎。」

 壽雪吩咐宦官放下轎子,走出轎外。這裡是連接外廷與後宮的鰭翁門。

 下了轎子之後,壽雪並沒有走向夜明宮,而是朝著南方走去。

 「敢問娘娘欲往何處?」溫螢問道。

 「鵲巢宮池畔。」壽雪的腳下毫不停留。

 溫螢默默跟在身後,九九趕緊自後頭跟上,問道:

 「不回宮去?」

 「嗯……」

 壽雪隨口應了一聲,繼續快步疾行。自鰭翁門以南一帶種植了不少海棠,春天會開出顏色淡雅的垂首紅花,此時雖然放眼望去只有綠油油的嫩葉,卻也別有一番風情。如果仔細觀察,還可發現淡綠色的小小果實。壽雪踏著鵝卵石,自海棠之間穿過,走了一會兒,來到一條小河邊。河上架著一道丹漆橋,橋的前方開了不少紅色的仙翁花。穿過了橋,前方景色開始出現花蘇芳,便知道鵲巢宮已不遠了。

 壽雪自宮後繞向池塘處。此時壽雪心中想要釐清的,是那天晚上令自己心生恐懼的那股氣息到底是什麼。那神秘的氣息來自何人?為何會令自己如此恐懼?心頭一股莫名的不安,帶來了極度的焦躁感。

 池塘邊還是一樣荒蕪而死寂,這過度的死寂,令壽雪不禁皺起了眉頭。照理來說,這樣的環境裡應該會有微風拂過樹梢的枝葉摩擦聲、草下蟲獸的彈跳聲及爬行聲等等,但在這一帶竟然完全聽不見這些活物之聲,宛如所有的生命都已死絕了。

 「……真是安靜。」連溫螢也察覺了不對勁。

 「安靜有什麼不對嗎?」九九納悶地問道。壽雪左右張望了一陣,才終於吁了一口氣。那天晚上的氣息,如今已完全感覺不到了。她心中有三分的失望,卻有七分的慶幸。由此可知那氣息帶給自己的恐懼有多麼巨大。

 「此宮之妃一切安好?」

 壽雪朝溫螢問道。

 「這個嘛……聽說鵲妃最近身體不太好。」

 「所患何疾?」

 「宦官們也不清楚,只知道鵲妃有時臥病在床,有時又在殿舍內走動,但絕少離開殿舍。連大家也曾經來探望過好幾次。」

 「探望……高峻確曾言及此事。」

 有一次高峻拜訪夜明宮,卻說等等要去探望一名妃子,當時他指的應該就是鵲妃吧。

 鵲妃的身體出了狀況,不知道與那氣息有無關聯?

 壽雪凝神細看池中,當然看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

 「宵月!」

 宮女的呼喚聲,讓宵月回過了頭來。

 「鵲妃娘娘在找你呢!不是叫你好好待在鵲妃娘娘身邊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宮女朝著宵月責備道:「你這麼亂跑,害我們全部的人都在找你。」

 「抱歉。」

 那宮女聽到宵月致歉,雙頰微微一紅,將頭轉向一邊,說道:

 「……算了,沒關係。總之你快回去吧。娘娘那脾氣,只有你才安撫得了。」

 宮女粗魯地抓起宵月的袖子。宵月任憑宮女抓著,跟隨在宮女的身後。

 「你不過是個雛兒,竟然能夠讓娘娘這麼器重,也算是天下奇聞了。唉,不過你有這樣的外貌,也怪不得娘娘這麼喜歡……」

 宮女偷偷朝宵月瞥了一眼。只見那淡灰色的長袍之上,有著一張白皙俊俏的臉孔。一頭黑髮並沒有打發髻,只在腦後紮了個馬尾,這是鵲妃特別允許的髮型。

 「老夫倒也不是沒有門路。」

 那天晚上,宵月告知封一行,自己想要前往京師,想要進後宮辦一件事情。封一行的臉上帶著三分狐疑,對著宵月說道:

 「你或許並不清楚,想要進入京師,必須擁有一份名為『過所』的身分證明文件。而且一般人進不了後宮,除非是宦官……」

 封一行說到這裡,忽然愣了一下,接著說道:

 「以你的身體,或許要混入後宮並不難。老夫在宮城有熟識的官員,也許能夠幫你弄到一份『過所』,但不保證一定能成功。」

 封一行雖然語帶保留,但最後宵月還是成功進入了京師,而且混入了後宮之中。

 「說真的……」

 那宮女將宵月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眼,說道:

 「我總覺得……你有點古怪。」

 宮女說完了這幾句話,來到鵲妃的殿舍前,朝著宵月的背上一推,說道:「快去吧。」宵月任憑身體被宮女推向前,抬頭仰望殿舍。

 那凝睇的雙眸之中,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

 高峻與壽雪在星烏廟相遇的兩、三天後,高峻來到了夜明宮內。

 「朕想讓你看一樣東西。」

 高峻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依然毫無表情。他朝背後的衛青使了個眼色,衛青遞上一隻盒子。那是一隻形狀扁平的小型白木盒。

 高峻打開盒蓋,裡頭是一塊骯髒的布。壽雪一看,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是明允向朋友借來之物……你還記得明允吧?你們曾經見過一面。」

 「那年紀約莫四十,貌似腦中藏書萬卷之人?」壽雪問道。

 「……對,就是他。你這個形容頗為貼切。」

 壽雪以眼神示意高峻繼續說明下去,高峻於是攤開了那塊布。布上畫著一張人臉,嘴邊有鬍鬚,應該是個男人,而在面罩的眼睛部位則挖了兩個洞。

 「面罩?」

 「這是樂人所使用的布面罩,你曾見過嗎?」

 「僅知有此物,未嘗得見。」

 「這東西主要是用在各種慶典儀式及大型的宴會場合……眼睛處有兩個洞,如果從洞中看出去,會看見一個男人。」

 「汝親眼所見?」

 「沒錯,朕親眼確認過了。」

 壽雪啞然無語,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太勇敢,還是太粗線條?為什麼他拿到這樣的東西,卻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壽雪拿起了那布面罩,將臉湊了過去,鼻中隨即聞到了一股舊布特有的黴臭味。如果是一般體格的成年男人來戴這面罩,下緣約在咽喉附近,但此時壽雪戴在臉上,下緣卻垂到了胸口。面罩的上方邊緣處有細繩,只要綁在後腦勺,就可以將面罩固定在臉上。

 壽雪自布罩上眼睛部位的兩個洞望出去,原本應該可以看見高峻,此時卻只見到一個男人的模糊背影,有如被一團白色濃霧籠罩著。那男人身穿暗灰綠色長袍,垂著頭動也不動。

 黴臭味不斷刺激著鼻腔,讓壽雪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壽雪摘下面罩,將繪了五官的面朝上,平放在小几上,一邊揉著鼻子,一邊說道:「似是朝中之人。」

 壽雪會這麼說,是因為男人身上穿著暗灰綠色的長袍,一般庶民所能穿著的衣服顏色受到相當大的限制,基本上只能穿沒有染過的素色衣物。只有朝廷官吏之類擁有官品的人,才能穿著灰綠色之類經過染色的衣物,且顏色會因品階及官種的不同而有所差異,但細節壽雪並不清楚。

 「那是鴇耳坊的服色。」高峻說道。

 鴇耳坊是管理宮伎、宮廷樂人的部門。

 「既是鴇耳坊服色,此人應是宮廷樂人。依常理度之,此面罩便是此人之物……」

 壽雪呢喃到了一半,越想越是不對,瞟了高峻一眼,說道:

 「汝以此物示吾,是何居心?」

 「朕猜想你應該會對這種東西有興趣。」

 「此物豈為吾所好?何其愚也!」

 「唔……女人的心思真難捉摸。」高峻的臉上閃過一抹困惑之色。但如果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

 而在皇帝背後衛青的眼神又流露出了殺意。壽雪早已習慣了衛青的眼神,此時也不甚在乎,但見高峻那一臉認真的模樣,卻讓壽雪心中萌生一股既像煩躁又像尷尬的心情。

 「……天下幽鬼多如牛毛,後宮亦所在多有,吾實能避則避。懷抱恚念苦楚而怨死者,誰人願與之交?」

 壽雪說了半晌,高峻只是點頭說著「原來如此」,臉上帶著似懂非懂的表情。

 「總而言之,是朕不好……失禮了……」

 高峻帶著一絲歉意想要收起那布面罩,壽雪忽然拉住了高峻的手腕。

 「既已示吾,卻又收去,吾夜不能寐矣。」

 高峻看看壽雪的臉,又看看壽雪的手,應了一句「這麼說也對」。高峻縮回了自己的手,壽雪也趕緊將手縮回。兩人手掌碰觸,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何況這已不是第一次,但壽雪不知為何一顆心還是噗通亂跳。

 「汝可知此面罩來歷?其中人物是誰?」壽雪問道。

 「朕也不知道他是誰,但朕聽說,明允那朋友曾經在宴會場合上戴起這面罩,結果裡頭的男人竟然轉過了頭來。」

 「轉過頭來?」

 「是啊。」

 這又是怎麼回事?

 壽雪陷入了沉思。高峻看著壽雪,說道:

 「只要是與幽鬼有關的事,你總是非常認真。」

 壽雪仰望高峻,應道:「……吾無他事可做。」

 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卻是肺腑之言。

 「吾於此地能做之事,僅相助幽鬼而已。」

 壽雪如此自嘲。「便是幽鬼之事,吾亦常力有未逮。」

 到死之前,自己不知還有多少年,得在這夜明宮內度過。既然不能與活人往來,就只能與幽鬼往來了。不管再怎麼不願意,畢竟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幽鬼者,身已死而魂欲生。世間往事情愫,皆成枷鎖,吾實憐之。」

 拯救幽鬼的心情,就像是希望他們能夠代替自己獲得解放。

 這樣的想法相當荒唐,壽雪心知肚明。

 「你……」

 高峻頓了一下,凝視著壽雪的臉說道:

 「跟初識時比起來,你變得比較願意說出自己的心情了。」

 壽雪一聽,不由得雙唇緊閉。

 「拯救幽鬼,亦是拯救活人。朕相信除了幽鬼之外,還有許多人為你所救,只是你沒有察覺而已。」

 高峻雖然說得語氣平淡,一字一句卻像一絲絲的細雪,在壽雪的胸中逐漸堆積。

 壽雪沒有說話,避開了高峻的視線。就在這個瞬間,壽雪感覺高峻輕輕撼動了自己的內心世界。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壽雪自己也說不上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自己的胸口此時萌生了一股熱烘烘的暖流。

 「……此人回頭,是在宴席之上?」壽雪硬生生拉回了原本的話題。

 「是啊。」高峻應道。

 「既是宴席,應有樂人在場?」

 「應該是吧。聽說明允那朋友是經營大店鋪的商人,平常應該包養了一些樂人。」

 「面罩中那人既是樂人,或為樂聲所引?」

 「樂聲嗎……」高峻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起來。

 「樂器種類雖多,但用於宴席者……」

 「琴、月琴、琵琶、箜篌、笛、簫、笙、竽……大概就這些吧。」

 高峻扳著手指說道。有些樂器壽雪甚至連聽也沒聽過。

 「於此面罩旁奏其樂,或能令其回頭。」

 只要能夠讓面罩中的男人產生一些反應,或許就能從中看出一些端倪。

 「既然是這樣,與其胡亂演奏樂器,不如問問那商人,當初的宴席上使用了哪些樂器。這件事,朕會叫明允去處理……就這麼辦吧。」

 高峻說完之後,便站了起來。

 「汝欲去矣?」壽雪問道。

 「是啊。」

 壽雪目不轉睛地凝視高峻。

 「……如果你還有事要談,朕可以再待一會兒。」高峻重新坐了下來。

 壽雪皺眉說道:

 「……無事。」

 壽雪忽然感覺胸中竄起一股怒氣,忍不住說道:

 「汝平日說來便來,從不問事之有無,如今何作此問?」

 高峻一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呃,你這麼說也對。」

 片刻之後,高峻揚起了嘴角。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像朋友一樣,一起喝杯茶吧。」

 高峻朝衛青瞥了一眼,後者會意,無聲無息地走向廚房。

 雖然硬是把高峻留了下來,但壽雪並不認為這個男人會坦然說出心中的煩惱。壽雪心想,或許高峻並沒有察覺一件事。那就是他雖然喜歡鑽牛角尖地挖掘壽雪的內心世界,卻從來不曾主動說出自己的心事。

 *

 數日之後,高峻帶來了答案。

 「當天的宴會上,使用的樂器是橫笛與琵琶。不過演奏的樂人並非受那商人包養,而是隻受僱一天的鵐幫。」

 「鵐幫……」

 「如此想來,令那男人回首的樂器聲,應該是琵琶的聲音。」

 「何以知之?」壽雪問道。高峻再度打開盒子,取出了那布面罩,說道:

 「演奏不同樂器的樂人,臉上戴的面罩形式也不相同。」

 高峻攤開那塊布,指著眼睛的部位說道:「雖然眼睛的洞都相同……」

 接著高峻將手指移向面罩的口部。

 「但如果演奏的是橫笛,會在口唇處的側邊開一道小縫,將橫笛從該處伸入,抵在嘴下吹奏。而如果是豎笛,則是在口唇處開一道縱向的縫,將豎笛從該處伸入。若是其他不就口的樂器,則口部並不開洞。」

 這張布面罩的口部並沒有洞。

 「由此可知面罩主人所演奏的樂器,並非橫笛或豎笛。一般來說,樂人應該會對自己所演奏的樂器產生反應,對吧?」

 既然不是橫笛,那應該就是琵琶了。

 「朕依此推測,應該在這面罩的旁邊彈奏琵琶,但是……」

 高峻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其實朕在來此之前,已經測試過了。朕找來了鴇耳坊的琵琶樂人,在旁邊彈奏了琵琶,但是面罩裡的男人並沒有回頭。」

 「既不回頭,面罩中之人應非琵琶樂人。」

 「若非琵琶樂人,當初為何會回頭?難道他明明不是吹笛樂人,卻會被笛聲吸引?」

 兩人一同陷入了沉思。

 說到鵐幫,壽雪腦中第一個想到的是溫螢。

 「……衛青!」

 衛青聽到壽雪的呼喚,一臉狐疑地說道:「娘娘,有什麼吩咐?」

 「溫螢應在殿外,能為吾喚之否?」

 「叫溫螢做什麼?」提出疑問的人不是衛青,卻是高峻。

 「吾有話相詢。彼曾在鵐幫,必熟知鵐幫之事。」

 「真的嗎?」高峻轉頭望向衛青。衛青詫異地看著壽雪,說道:

 「是真的……不過娘娘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溫螢親口告吾。」

 「這……不可能吧……?」

 「此為不宣之秘?至今吾未曾對他人言及。」

 「不……倒也不是什麼秘密……失禮了,小人只是有些驚訝。」

 衛青說完便轉身走出門外,呼喚溫螢去了。

 「宦官很少會主動說起自己的經歷,看來溫螢對你相當信任。」

 「信任與否,豈吾所能度之……」壽雪回想起了溫螢那血淚般的往事,不願再說下去。至少溫螢在那個時候,確實對壽雪敞開了心房。

 但是自己真的能夠回報他的信任嗎?

 不一會兒,衛青帶著溫螢走了進來。壽雪將溫螢喚到身邊,說道:

 「吾欲知鵐幫樂人所用樂器。」

 「下官知無不答。」溫螢跪下說道。

 「鵐幫所用樂器,有其特異之處,不同於鴇耳坊樂器?」

 溫螢略一沉吟,說道:

 「大致上是相同的。」

 「『大致上』?」

 「下官並非對所有的鵐幫瞭如指掌。每個地區的鵐幫,情況不盡相同。在下官所知的範圍之內,只有一人的樂器比較特別。」

 「一人?」

 「是的,那就是下官當年所待的鵐幫內的琵琶樂人。」

 「琵琶……」

 溫螢與壽雪四目相交。溫螢當年所待鵐幫內的琵琶樂人……壽雪沒有追問,溫螢輕輕點頭,說道:

 「那樂人是個身材嬌小的少女,她所用的琵琶較一般的琵琶小一些,因此雖然那少女雙手纖細,也能輕易舉起及彈奏。那琵琶不僅小於一般的琵琶,且一般的琵琶是四弦,那琵琶卻是五絃。琴頭的形狀也不一樣,一般琵琶的琴頭微彎,那琵琶的琴頭卻是筆直。據說那琵琶是西方小島上的傳統樂器。所謂的西方小島,指的可能是洞州以西的鴟張島,也就是流放罪犯之島。據說這種特別的琵琶是由異國的流刑者所發明,但是否真是如此不得而知。這種琵琶在洞州一帶流傳甚廣,但在這京師附近卻是相當少見,除了那少女之外,下官從不曾見過其他樂人使用這樣的琵琶。」

 「……高峻!」壽雪凝視著溫螢,說道:「那商人之宴上所用琵琶有何特徵?」

 「這個朕也不清楚,但聽說彈琵琶的是個女性樂人。」

 「咦……?」壽雪轉頭望向高峻。

 「那鵐幫的團名叫『赤雀』,團長是沙氏。朕確認過『過所』,應該不會有錯。」

 壽雪轉頭望向溫螢,只見他正露出一臉愕然神情。

 「那正是下官當年所待的鵐幫。」

 「既是如此……」

 那彈琵琶的女樂人便是當年……

 「那宴會上所彈的琵琶,便是那形狀特殊的琵琶?」

 高峻將雙手交叉在胸口,嘴裡呢喃著「鴟張島的琵琶」,半晌後說道:

 「若能找來那鵐幫的琵琶樂人,當然最好不過,但聽說那鵐幫如今已離開京師了。」

 壽雪一聽,不禁大感沮喪。

 「不過……類似那樣的異國琵琶,朕還知道另一個地方有。能不能吸引那面罩中的男人,朕就沒有把握了。」

 「鴇耳坊?」壽雪問道。

 「不,凝光殿寶物庫。」高峻說道。

 而後高峻問壽雪要不要親自到寶物庫看一看,壽雪拒絕了。寶物庫的那名羽衣,對壽雪來說是個棘手人物。與那羽衣說話,會讓壽雪有種莫名的不安感,就好像是站在一道絕對不能開啟的門扉之前。

 為了確認寶物庫內的琵琶是否就是鴟張島的琵琶,高峻帶著衛青先行離開了。壽雪仰頭望向站在旁邊的溫螢,說道:

 「汝若欲知『赤雀』舊友近況,吾可代汝詢問。」

 「不勞娘娘費心。」溫螢輕輕搖頭。「只要知道他們平安無事,那就夠了。」

 溫螢輕輕笑了起來,接著說道:

 「下官剛進入後宮時,很擔心他們會不會被取消『過所』資格,沒辦法再表演,後來衛內常侍幫下官查過了,他們一切平安。當時衛內常侍告訴下官,他們已經離開京師,看來前陣子他們又回來了。總而言之,下官得知喜兒平安無事,還在繼續表演,也為她高興。」

 「喜兒?」

 「就是那彈琵琶的女樂人。聽說她現在可是相當有名的琵琶高手。」

 「……原來如此。」

 壽雪心想,或許溫螢這輩子並不打算再與她見面。

 「娘娘。」九九從通往廚房的門走了進來,問道:「陛下所賜的早生李,是否需現在便端出來?」

 「好……」壽雪正說到一半,忽見衣斯哈從九九的背後探出了頭來,懷裡還抱著星星。如今照顧星星成了衣斯哈的主要工作。原本星星是隻脾氣暴躁的怪鳥,不喜與人親近,但不知道為何,在衣斯哈的面前特別溫馴。衣斯哈似乎帶了星星出去玩耍,直到現在才回來。

 「衣斯哈,星星可曾逞兇鬥狠,對汝撲擊啄刺?」

 「娘娘,完全沒有,它是個乖孩子。」

 乖孩子……?壽雪的心中打了個大大的問號。但衣斯哈似乎真的這麼認為。

 衣斯哈將星星放在地板上,卻沒有退下,只是偷眼看著壽雪,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壽雪猜他是想要吃李子,於是招了招手,說道:「汝亦來此同吃。」

 「咦?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呃,謝謝。」衣斯哈慌忙解釋,最後還是走了過來。

 「……下官先告退了。」溫螢起身正要離去。

 「汝亦吃了再走。」壽雪說道。

 「不,下官……」溫螢本想要婉拒,但或許是認為這也是命令,因此也不再推辭。

 「那個……」衣斯哈畏畏縮縮地對溫螢說道:「我聽說是溫螢大哥求情,讓我在烏妃娘娘身邊工作?我一直想向溫螢大哥道謝,但總是錯過……溫螢大哥,真的很謝謝你。」

 衣斯哈雖然說話有些結巴,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了出來。原來他剛剛那鬼鬼祟祟的神態,是想要找機會向溫螢道謝。

 「……我說那些話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娘娘。」

 溫螢有些不知所措地說道。

 「不管怎麼說,總是幫助了我,所以我想向溫螢大哥道謝。」

 衣斯哈有著耿直率真的個性,溫螢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淡淡說了一句「好」。

 九九端進來一個盤子,盤裡放滿了早生李。那李子雖然不大,但紫紅色的外皮看起來鮮嫩多汁,一端進房便芳香四溢。壽雪將李子分給了溫螢等人,自己也拿了一顆,坐在槅扇窗邊。一口咬下,牙齒登時感覺到了果肉的彈力。每年到了夏季時分,世間萬物必定生意盎然,呈現茂盛茁壯之態,彷彿可以感受到那血脈賁張的能量。就連夜晚,也有著震耳欲聾的蟲鳴聲,掩蓋了黑暗的寂寥,而隨著太陽的鋒芒漸增,圍繞著烏漣娘娘的陰影也漸漸消退。

 夏天是夏王的季節。

 壽雪凝視著窗外一會兒,轉頭問衣斯哈:

 「……吾聞汝昔日師父罹病,汝可知之?」

 衣斯哈正咬著李子,伸手抹了抹黏膩的嘴角,說道:

 「我知道……但我猜他不是生病。」

 「此話何解?」

 「我師父他……啊,他已經不是我的師父了。那個人一直很害怕,而且越來越嚴重,就連風聲、腳步聲及影子,也會讓他嚇得直打哆嗦。」

 「彼所懼何事?」

 「就是您呀,娘娘。」

 壽雪一聽,錯愕地瞪大了眼睛。「……彼何故懼吾?」

 「娘娘,您當初見我捱打,不是警告他不準再打我,否則必定會災厄臨頭?最後娘娘還說了一句『吾已知汝姓名』。」

 「唔……」壽雪此刻回想,當時自己確實曾威脅過,要以對方的姓名下詛咒。

 「……吾之一言,令彼如此驚恐?」

 「我猜應該是這樣。自那天后,他就一直很害怕,還說過娘娘的眼睛裡有妖魔。」

 壽雪霎時啞口無言。自己的眼睛裡有妖魔?這又是怎麼回事?

 「……衣斯哈。」

 溫螢喊了一聲,語氣中帶了三分責備之意。衣斯哈一驚,趕緊說道:

 「娘娘,對不起!我猜他一定是太害怕,才會看走眼,娘娘的眼睛裡沒有妖魔。」

 壽雪不禁緊抓住自己的手腕。那宦官到底在自己的眼中看見了什麼?妖魔是什麼意思?

 「……」

 壽雪回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失去理智時的狀況。冰月抓了九九當作人質,企圖傷害她,當時壽雪感覺到一股連自己也無法壓抑的怒火與強大力量,在自己的體內衝擊激盪,那感覺就像是自己的身體不再屬於自己。

 那個時候,到底是什麼東西控制住了自己的身體?

 驀然間,壽雪感覺到一股陰寒之氣凝聚在胸口的深處,一滴冷汗自背上緩緩流下。

 *

 隔天傍晚,高峻派了衛青前來傳話。

 「請娘娘移駕鰲枝殿。」

 鰲枝殿是皇帝所居住的內廷殿舍之一。壽雪帶了溫螢一同前往,卻把九九留在夜明宮。九九又鬧起了脾氣,衣斯哈在一旁溫言安撫。

 「庫中有琵琶否?」壽雪問道。

 「這件事,請娘娘直接問大家吧。」衛青冷冷地說道。

 衛青看起來似乎不太開心,但壽雪心想,反正他在自己的面前不曾開心過,因此也不放在心上。

 三人通過連接後宮與內廷的鱗蓋門,守門的衛士目瞪口呆地看著壽雪。此時壽雪身穿黑色襦裙,髮髻上插著牡丹花,一身烏妃的典型裝扮。

 鰲枝殿比凝光殿更接近後宮,是一座規模較小的殿舍。琉璃屋瓦反射著夕陽餘暉,丹漆紅柱落在陰影之中,顯得異常漆黑。面對外廊的門扉此刻全都敞開了,裡頭不斷傳出音樂聲。那以手指撥動琴絃的樂器聲,聽起來應該是琵琶,聲音高亢而清脆內斂,並帶有柔和的餘韻,有如水滴落在水面上,激起了若有似無的漣漪。周邊一帶瀰漫著清淡雅緻的香氣,那是黃熟香,正是壽雪平日喜歡在房間裡點的香木之一。

 三人走過鋪著鵝卵石的地面,登上了台階,一進殿內,只見高峻正坐在榻上,聽著樂人演奏琵琶。門邊站了一排隨侍在皇帝身邊的宦官,個個都像石像一般端立不動。高峻一看見壽雪,旋即舉手製止樂人繼續演奏。樂人坐在高峻的斜前方,身穿灰綠色長袍,手中捧著一張造型奇特且裝飾華麗的琵琶,上頭以玳瑁及螺鈿鑲嵌著各種圖紋。

 「這張正是收藏在寶物庫內的異國琵琶。」

 高峻示意壽雪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接著說道:「材質是紫檀,上頭嵌著玳瑁及夜光貝的螺鈿,確實比一般的琵琶小了一點,琴頭筆直,有五絃。」

 這張琵琶與溫螢所描述的特徵如出一轍。溫螢一看,轉頭對著壽雪點頭說道:「喜兒的琵琶與這張在外型上完全相同,只是材質與裝飾沒有這麼華貴。」

 裝著面罩的盒子就放在高峻的手邊。高峻打開盒蓋,取出面罩。

 「你戴上看看吧。」

 壽雪接過面罩攤開,將眼睛湊向上頭的兩個洞。高峻吩咐樂人繼續彈那琵琶,清亮柔和的聲音再度瀰漫於殿舍內。

 壽雪心中微微一驚。透過面罩上孔洞所看見的男人,果然轉過了頭來。雙頰削瘦,眼眶凹陷,眼皮流露出灰暗的陰鬱感,一對眼珠卻是炯炯有神。此外他臉色慘白,雙唇微張,嘴唇乾裂而毫無血色。

 壽雪將面罩移開,轉頭望向那琵琶。果然面罩內的男人是被琵琶聲吸引了。到底是什麼原因?壽雪一邊思索,一邊將臉重新貼在面罩上,不由得又是一驚。男人的臉就在自己的眼前,一對眼珠正盯著自己看。那眼珠佈滿了血絲,綻放著異樣的神采。

 壽雪趕緊將面罩拿開。

 「那男人正往這邊看過來,對吧?」高峻泰然自若地問道。壽雪點了點頭。

 「此人……何以對琵琶之音如此執著?」

 「這一點……」

 高峻伸手製止樂人演奏,接著說道:

 「或許你可以聽聽他的說法。」

 高峻以目光示意那樂人。那身穿灰綠長袍的樂人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打了髮髻的頭髮幾乎全白,細長的臉孔及手掌看起來都乾癟削瘦,有著極深的皺紋。但或許是平日經常彈奏琵琶的關係,雙手手指修長且形狀優美。

 樂人自稱名叫左丘曜,自十八歲便進入鴇耳坊,如今因為年紀太大,主要的工作是訓練年輕樂人,不再於宴會或慶典儀式上登場表演。相較於那柔順翻舞的琵琶音色,左丘曜說起話來卻是低沉且結結巴巴。

 「……前些日子蒙陛下召喚,鴇耳坊的年輕樂人為陛下彈奏了琵琶,事後小人聽那同儕提起幽鬼依附於布面罩上之事,小人心中便猜想,那幽鬼或許是小人所認識之人。今日陛下又派遣使者至鴇耳坊,詢問是否有人能彈奏此琵琶,小人於是便自告奮勇,隨著使者前來晉見陛下。」

 「汝知此幽鬼身分?」

 「這個男人跟小人一樣,是鴇耳坊的樂人。小人跟他年紀相近,進入鴇耳坊的時期也大致相同。我們兩人演奏的樂器都是琵琶,但當時小人還沒沒無聞,他卻已經是相當著名的琵琶高手了。他所愛用的琵琶,正是這種比較少見的五絃琵琶。他的姓名是乞伏士畢,聽說是西方的鴟張島出身,這種五絃琵琶正是那島上的傳統樂器。」

 左丘曜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士畢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絕少與人往來,一整天都在彈著琵琶。五絃琵琶與四弦琵琶相比,調絃困難得多,四弦琵琶由於琴頭彎曲,即使在演奏中途,也可以輕易調絃。另外,五絃琵琶是用手指彈奏,四弦琵琶卻使用撥片,因此不僅兩者音質完全不同,而且五絃琵琶的彈奏技巧困難得多。除了士畢之外,小人這一生之中,從來沒見過有人能夠把五絃琵琶彈得那麼完美。他能夠彈奏出別人絕對彈不出來的音色,有如綿綿細雨,一點一滴地滲入聽者的五臟六腑……」

 左丘曜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琵琶上。彷彿他的傾訴對象並非壽雪,而是那張琵琶。

 「士畢雖然能彈奏出天籟美音,卻是個陰沉且不苟言笑的男人。他每天滿腦子只想著如何讓自己彈奏琵琶的技術更上一層樓,對其他的事情漠不關心。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的技術才能達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小人心裡對他有著三分的羨慕,卻也有著三分的恐懼。每當他開始彈奏琵琶,那神情總是令人不寒而慄,有如遭惡鬼附身一般。彷彿他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彈奏琵琶。小人心裡常為他擔心,倘若有一天沒有辦法再彈奏琵琶,他該如何是好?後來……小人這個擔憂果然成真了。」

 左丘曜似乎說得累了,停頓了片刻。

 「發生何事?」壽雪忍不住催促道。此時壽雪察覺了一件事,那就是左丘曜的視線從來不曾移向那布面罩。

 「總而言之,他是個從來不與他人往來的男人,鴇耳坊中對他抱持反感的人不在少數。當然有些人是嫉妒他的才華。不過因為他的性情使然,每次他在宴會上演奏,總是無法讓賓客感到開心。雖然絃音優美,卻使人如坐針氈,缺少了宴會該有的悠閒氛圍。因為這個緣故,雖然他從來沒犯什麼錯,但受召登場演奏的機會越來越少。偶爾登場彈奏琵琶,那完美無瑕的音色總是會將其他的音樂聲壓了下去。這麼一來,大家更是對他敬而遠之。就算音色再怎麼完美,如果與其他的音樂聲格格不入,還是會打亂全體的協調感。雖然士畢登場表演的機會少得可憐,他還是每天在鴇耳坊內勤練技藝。那些年鴇耳坊內每天都能聽見士畢的琵琶聲,沒有片刻止歇……」

 左丘曜或許是回想起當年的景象,不禁打了個寒顫。壽雪也不打斷他的話,任由他繼續講下去。

 「有時我們不禁會擔心他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但是更大的問題,在於我們實在無法忍受每天聽著他的琵琶聲過日子。一天到晚聽著那遠比我們的音樂更加完美得多的絃音,簡直是一種折磨,有不少同儕向他抱怨此事,但他總是充耳不聞。有一天,我再也按捺不住,決定到他的房間裡瞧一瞧。他每天幾乎足不出戶,只是待在房間彈著琵琶,因此我很少有機會見到他。那一天,我見到許久未見的他,我幾乎嚇傻了。他變得雙頰凹陷、臉色蒼白,身體瘦得像皮包骨,眼窩嚴重陷落,一對眼珠卻閃爍著詭異的神采,兩隻手不停彈著琵琶弦。我一看那琵琶,上頭的弦跟腹板都被士畢的血染成了黑色。他每天不停地彈奏,幾乎不曾歇息,手指當然會受傷。但就算手指嚴重破皮,鮮血流得滿手都是,他也毫不在意地繼續彈奏。我喊了一聲『士畢』,但他對我連瞧也沒瞧一眼,彷彿他的靈魂已經遠渡重洋,前往了極樂淨土。我一咬牙,將琵琶從他的懷裡搶了過來。他立刻尖聲大叫,朝著我撲了過來,對著我拳打腳踢。我雖然被打得全身是傷,但我抱定了主意,絕對不能把琵琶還給他。要是讓他繼續彈奏下去,他遲早會沒命。因此不管身上再怎麼痛,我還是死命地抱著那張琵琶。事後想想,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拼了性命做這種事,畢竟我跟他沒什麼交情,稱不上是朋友……過了一會兒,同儕們聽到喧鬧聲,全都衝進了房裡,好幾個人合力將士畢壓制住。我們決定取走他的琵琶,把他關在房間裡,讓他冷靜一下。士畢在房裡喊著『還我琵琶』,不停敲打門板,我們都沒有理會。到了半夜,他突然不再發出任何聲音,我們都以為他終於放棄了……直到隔天早上,我們才發現他在房間裡上吊自殺了。」

 左丘曜說到這裡,忽然抬起了頭,凝視著半空中,吁了一口長氣,接著說道:

 「士畢那張沾了血的琵琶,一直留在我的房間裡。當初在埋葬士畢的時候,我實在應該把琵琶放進他的棺材裡,但我那天實在太過失魂落魄,直到為士畢辦完了喪事,回到房間之後,我才看到那張琵琶……沒想到就在那天夜裡,我們又聽見了琵琶的絃音。我可以肯定那絕對是士畢的琵琶聲,因為那宛如雨水般滲入胸口的絃音,別人是彈不出來的。那聲音並非來自琵琶,明明非常輕柔,但不管待在鴇耳坊的任何角落,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我跟同儕們都嚇得直打哆嗦,心裡猜想一定是士畢不甘心渡海前往極樂淨土,化成了幽鬼,在鴇耳坊裡徘徊著。我們沒等到早上,就拿出士畢的琵琶,在庭院裡燒掉。燒完了琵琶,那絃音也停了,其他人都鬆了一口氣,但我心裡還是很不安,因為我認為士畢最恨的人是我。畢竟當初正是我從他的手中奪走了琵琶。所以我走進他的房間,取走了他的所有遺物。我擔心如果鴇耳坊裡還留著他的遺物,他的幽鬼可能又會回來。他的遺物並不多,只有筆、硯、墨、幾件老舊磨損的衣物,以及……那塊布面罩。」

 左丘曜說到這裡,才終於轉頭望向布面罩,但他立刻又移開了視線。

 「我心想丟掉比燒掉省事得多,何況像硯台這種東西是燒不掉的,因此我找來一個打雜的小弟,要他把士畢的遺物拿到遠方丟棄。鴇耳坊裡沒有了那些士畢的遺物,我才終於鬆了口氣,但我萬萬沒有料到,這布面罩如今又出現在這裡。」

 或許是那打雜小弟把遺物拿去轉賣了,也或許是丟棄之後被人撿走,拿去賣了錢。總而言之,布面罩經過各種因緣巧合,又回到了這裡。

 「鴇耳坊從那天之後,再也不曾出現琵琶的聲音,或是士畢的幽鬼。我一直以為他的靈魂一定是渡海前往極樂淨土了,但如今我才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

 左丘曜神色僵硬,顯得相當恐懼。

 「士畢一定很希望拿回他的琵琶吧。他一定很想念那張被奪走的琵琶。其實……當初我從他手中搶走琵琶,並不是因為關心他。我只是以這個理由為藉口,想要奪走他的音樂才華。我一想到能夠讓他沒辦法再彈琵琶,心裡就高興得不得了。其實我是基於這個念頭,才死命抱著那張琵琶不放。鴇耳坊的所有人之中,最嫉妒士畢的人,其實是我自己。他的魂魄直到現在還沒辦法渡海,全都是我的錯。」

 左丘曜鐵青著臉,終於吐露了真心話。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痛苦,彷彿想要吐出鯁在喉嚨中的硬塊。

 壽雪低頭望向那布面罩。即便不戴在臉上,心裡也能想像出士畢那炯炯有神的雙眸。

 「……沉迷樂道至斯,可謂樂鬼矣。此人雖死不悟,汝當年若不奪其琵琶,彼早晚必化為生鬼。汝奪其琵琶,彼方得以活人之姿而死。」

 左丘曜垂首搖頭說道:「我奪走他的琵琶,並不是基於那樣的好心。」

 「汝便無此意,然彼未成生鬼,汝之功也。」壽雪淡淡地說道。

 左丘曜抬頭凝視壽雪,半晌後點頭說道:「謝謝娘娘金口。」

 壽雪攤開布面罩,舉到眼前說道:

 「如今便與其琵琶,亦難消其執念,恐適得其反,使其化為惡鬼。」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呢?壽雪沉吟了好一會兒,抬頭望見左丘曜手中的琵琶,說道:

 「高峻,此琵琶可焚之乎?」

 「焚……」高峻一時僵住了,但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或許是因為嚇了一跳,沒有時間做出表情也不一定。「……那可不行。」

 「唔……」

 「寶物庫的東西不歸朕所有,朕不能擅自毀掉。」

 「既是如此……鴇耳坊可有五絃琵琶?」

 壽雪轉頭詢問左丘曜,左丘曜回答:

 「現在鴇耳坊並沒有彈五絃琵琶的樂人……但仔細找找,或許能找到從前的樂人沒有丟棄的舊琵琶。」

 「無人使用最佳,煩勞汝一尋。」

 高峻於是喚來衛青,讓他跟著左丘曜回鴇耳坊尋找五絃琵琶。鴇耳坊在宮城之外,光是來回一趟便需不少時間,高峻於是命人煮了茶,送上白蜜糕,自己倚在憑几上,看著壽雪張口大嚼。

 「高峻。」

 「什麼事?」

 「但有求於吾,吾必索其償,汝應知之?」

 「……當初你幫助衣斯哈,怎麼沒有索求報償?」

 壽雪放下白蜜糕,兩眼一翻,說道:

 「吾豈索償於一孺子?」

 「這不是很不公平嗎?」

 「此事但憑吾一意而決,無關公平。」

 高峻忍不住笑了出來。

 「原來如此……朕可真是羨慕你,如果朕處理國政也能這麼自由就好了。」

 打從壽雪認識高峻以來,這是第一次看見高峻笑得肩膀上下起伏,就連站在門邊的宦官們,也紛紛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但高峻馬上斂起了笑容,說道:

 「……抱歉,是朕說錯話了。朕不該胡言亂語,說什麼『真是羨慕你』。」

 壽雪凝視著高峻,心裡想著這男人未免太小題大作了。

 「汝勿多心,吾若不悅,自當告汝。」

 「朕不希望惹你不開心。」

 「……」壽雪用力皺起了眉頭。這個男人可真是有夠麻煩。

 「你現在是不是不開心了?」

 「非也,僅是心煩。」

 「心煩總比不開心好一點。」

 哪裡好了?壽雪很想這麼質問,但最後選擇保持沉默,免得讓自己更加心煩。壽雪把白蜜糕塞進嘴裡,堵住了自己的口。

 「這次的事,你想要什麼報償?糕點?還是水果?」

 「吾豈只望食物?」

 「有什麼其他想要的東西,朕也可以準備。」

 「……別無所求。」壽雪臭著臉回答。高峻又是輕輕一笑。

 兩人正談著,左丘曜與衛青走了進來,左丘曜的手上捧著一張嬌小的琵琶。仔細一看,確實是一張老舊的五絃琵琶。

 「這張可以嗎?」

 「嗯……汝試彈之。」

 左丘曜於是將琵琶放在膝上,在每根弦上輕彈,從琴頭處調整絃音,接著彈了簡短的旋律確認音色。等到調音結束後,他重新抱起琵琶,彈出了柔和的旋律。

 琵琶的音色極美,清脆而高亢的絃音有如拂過玉石之上的涼風,輕盈卻餘韻不絕,令人心曠神怡。

 壽雪拔起插在髮髻上的牡丹花,朝著花瓣輕吹一口氣。那牡丹花化作了一縷銀沙,灑落在布面罩之上。閃爍的沙粒一碰觸到布面,便消失於無形。

 「乞伏士畢。」

 壽雪對著布面罩呼喚了男人的姓名。剛開始毫無反應,但須臾之後,琵琶的絃音之間開始夾雜了一些宛如嘆息的細碎聲響。一根蒼白的手指,從面罩上的眼部孔洞中伸了出來。左丘曜嚇得全身往後縮,壽雪以眼神示意勿停止彈奏,左丘曜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彈下去。

 蒼白的手指一邊扭動一邊伸長,出現了一隻形狀詭異的手掌,那手掌骨瘦如柴,有如老人之手,接著手掌底下伸出了宛如枯木般的手腕,再來是磨損嚴重的袍袖。那條手臂朝著半空中緩緩扭動,彷彿在摸索著什麼,接著手臂的下方又鑽出了男人的肩膀。明明只是面罩上的小小孔洞,一具龐大的男人軀體卻從中慢慢滑出,男人以手撐著矮几,爬將出面罩外。只見男人臉色白皙、面容削瘦、嘴唇乾裂,沉入眼窩之中的一對眼珠卻不斷左右轉動,投射出詭異的精光。

 男人緩緩抬起了視線。左丘曜的肩膀不住顫抖,他緊咬著嘴唇,才沒有發出慘叫。男人凝視著琵琶,慢慢朝著琵琶的方向爬了過去。左丘曜似乎想要逃走,但或許是身為樂人的矜持,讓他雖然全身劇震,雙手卻依然彈著琵琶。男人彷彿受到那音色的引誘,緩緩伸出手掌,就在男人的手指碰觸到琴絃的瞬間,那手指驟然化為細沙,就這麼消失無蹤了。不,那並非消失,而是被吸入了琵琶的音色之中。

 男人的身體逐漸朝著琵琶靠近,每一個部位、每一寸皮膚都宛如化成了流沙,被吸了進去。先是手臂化成了沙,接著肩膀、頭部也消失了,全都化成閃爍著銀色光輝的細沙,最後是雙腿,一直到鞋子的鞋尖,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若有似無的光芒,而壽雪還是持續讓左丘曜彈奏。

 「……行了。」

 壽雪伸出手,從左丘曜手中接過琵琶,同時拿起那塊布面罩,起身來到外廊,走下台階。此時太陽已西墜,四下一片昏暗,殿舍旁幾叢槐花的花苞沒入夜色中,變成了靛黑色。壽雪將琵琶與面罩放在一棵樹下,往後退了數步,不一會兒,琵琶冒出了淡紅色的火焰,那火焰並無熱度,只是靜靜燃燒著。在深藍色的暗夜裡,泛著微弱的光芒。火舌逐漸蔓延至整張琵琶及那面罩,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也沒有任何焦臭味,反而飄散出一股花朵的清香。那淡紅色的火焰不時閃出白光,將琵琶及面罩完全包覆其中,在完全燃燒殆盡之前,琴絃持續發出叮噹聲響,直到火焰消失了,那餘音彷彿依然在空氣中繚繞著。

 四下歸於一片黑暗。

 壽雪返回殿舍,左丘曜正一臉茫然地站在門口處。

 「士畢已渡海矣。」

 壽雪如此說道,左丘曜跪了下來,朝著壽雪拜倒。

 *

 「天黑了,讓衛青送你回去吧。」

 高峻打發了左丘曜回鴇耳坊,來到殿舍外,仰望著夜空說道。

 「吾有溫螢足矣。」

 「兩個人護衛,比一個人牢靠些。」

 「……吾乃烏妃,何懼黑夜?」

 壽雪嘆了口氣。烏妃正如同黑夜的統治者。

 「不能太過相信自己的力量,就算你是烏妃,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女孩。」

 壽雪皺眉抗議,高峻還是堅持要衛青護送,自己帶著一大群宦官離開了。

 衛青點起了燭台,率先邁步而行。他雖然完全服從高峻的命令,但在壽雪面前從不掩飾心中的不滿,如今他同樣是臭著一張臉。

 「高峻如何面有倦容?」

 穿過鱗蓋門的時候,壽雪朝著走在前方的衛青問道。

 衛青朝壽雪一瞥,答道:

 「大家為了國務勞心勞力,哪能有一天不累?」

 「既是冗忙之身,如何尚有閒情託吾此事?」

 衛青瞪了壽雪一眼。整個後宮裡,敢瞪烏妃的人大概只有他而已。

 「我才想問這個問題。」

 「汝何不止之?」

 「我怎麼能做那種大不敬的事情?」

 「汝無力制止,卻來遷怒於吾,豈不怪哉?」

 衛青豎起雙眉,說道:「我可不敢遷怒娘娘。」

 如果沒有遷怒,你那表情是怎麼回事?壽雪心裡如此想著,但沒有說出口。

 「汝可去矣,吾有溫螢護送。」

 「不行,我不能違背大家的命令。」

 壽雪感覺兩人話不投機,也不再開口。

 「……過去我們一直有著皇太后這個敵人。」

 走了一會兒,衛青卻反而主動搭起了話。

 「如今沒有了皇太后,自家的陣營裡反而開始出現一些絆腳石。」

 壽雪凝視著衛青的背影。雖然衛青沒有明言,但壽雪已聽出了端倪。

 「帝所憂心者,古今皆同。」

 說穿了,就是逐漸壯大的外戚note勢力。

 注:指后妃孃家的親人。

 「如今後宮妃嬪之首,乃是花娘。據聞其祖父為當今宰相?」

 「打從大家還是皇太子的時候,雲宰相就是大家的支持者。」

 「原來如此,如今雲家一族權貴……高峻迎花娘入宮,實乃避外戚之禍?」

 「……小人不懂娘娘的意思。」

 「好令花娘無子。」

 衛青雖然沒有肯定,但也沒有否認。

 花娘如今依然無法走出與心上人生離死別的傷痛。她雖然進入後宮成為妃嬪,但實際上與高峻並無夫妻之實,當然也不可能懷孕生子,換句話說,雲家不可能生出皇太子。對外戚來說,只要有了皇太子,皇帝就顯得不那麼重要,如果皇帝礙手礙腳,甚至可以設法加以剔除。當然雲家不見得會做得這麼絕,但「不生孩子」確實是避免外戚擅權的有效招數。不過話說回來,削弱外戚勢力如果做得太徹底,也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外戚與皇帝有著緊密的親緣關係,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成為皇帝的強力後盾。

 高峻為了處理外戚的問題,必定每天都活在壓力之中吧。

 「……如今豈是與吾廝混之時。」壽雪咕噥道。

 「娘娘說得沒錯。」衛青冷冷地說道。

 「大家是位想法保守且重感情之人,所以無法棄娘娘於不顧。」

 壽雪彷彿可以聽見衛青心裡在抱怨著「大家根本不該與你糾纏不清」。衛青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壽雪,手中的燭台映照出了其之美貌。

 「終有一天,你將會為大家帶來災厄。」

 衛青那一對美麗的雙眸此時不僅流露出憂鬱與煩躁,而且還帶著三分難以壓抑的恐懼。壽雪凝視著衛青的雙眸,忍不住說道:

 「……高峻何幸,有汝隨侍在側。」

 衛青聽到這句話,只是雙唇緊閉,轉身默默邁步而行,彷彿兩人從來沒有說過話。燭台的亮光在衛青的前方搖曳,照出了他的輪廓。

 來到夜明宮外,衛青在台階下停步,以眼神催促壽雪入內。壽雪登上台階,在門前朝衛青及溫螢說道:「有勞汝二人。」溫螢一路上緊跟在後,只是藏於暗處,並沒有說一句話。兩人揖拜行禮,直到壽雪進入門內,才抬起頭來。

 *

 「……溫螢,你隨我來,我有話說。」

 衛青見壽雪進了殿舍,轉身對溫螢說道。

 溫螢動也不動,以狐疑的口吻問道:

 「要回內廷嗎?但我身負護衛夜明宮之責……」

 衛青不耐煩地說道:

 「你別搞錯了,你是大家的宦官,並非夜明宮的宦官。」

 「當然。」

 衛青見溫螢說得輕描淡寫,不禁皺起了眉頭。溫螢似乎沒有自覺,自己幾乎已經成了壽雪的親信宦官。

 這也是近來讓衛青心情煩躁的原因之一。壽雪的身邊,不知不覺竟多了這麼多人,連自己打從雛兒時期就細心培育的心腹部下溫螢,如今竟也跟隨在壽雪的身邊。衛青心中的不安,就好像點入水中的一滴墨,在胸口不斷擴散。

 「……既然你不能擅離崗位,我們一邊夜巡一邊談吧。」

 衛青本來要回內廷,此時轉了方向,走向了圍繞著夜明宮的杜鵑花與椨木樹林。溫螢自後頭跟了上來。

 「你應該很清楚,我送你進夜明宮,可不是要你對烏妃唯命是從。」

 「我明白。」

 衛青讓溫螢待在烏妃的身邊,是為了隨時掌握夜明宮的狀況。換句話說,溫螢的最主要工作不是擔任護衛,而是擔任間諜。

 溫螢的回答沒有絲毫迷惘,但他接著說道:

 「不過下官認為大人不必過於擔憂。壽雪娘娘非但不會與大家為敵,必要的時候還會挺身相助。」

 「……這正是我最擔心的事。」

 衛青嘴裡如此咕噥,但溫螢似乎沒有聽見。溫螢露出了納悶的眼神,衛青雙唇緊閉,不再說話。

 壽雪確實曾經破除皇太后的詛咒,幫助了高峻。壽雪雖然口氣高傲,卻是個心地善良、重情重義的少女,這點衛青相當清楚。高峻只有在壽雪的身邊,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息,這點衛青也是心知肚明。但正因為如此,更讓衛青心中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衛青擔心這或許是個溫柔陷阱,未來將成為危害高峻的最大災厄。衛青為此感到恐懼不已。

 「大人……」

 衛青聽溫螢的口氣中帶了三分緊張,不禁停下了腳步。才正要開口詢問,衛青自己也察覺了不對勁。此時兩人正在樹林之中,明月照亮了樹梢,雖然並非伸手不見五指,但陰暗處卻是一片漆黑。自那樹林的深處,飄來了一股氣味。

 衛青與溫螢皆不再開口說話。兩人對看了一眼,雙方的眼神都流露出警戒之色。他們各自調勻呼吸,放輕了腳步,無聲無息地朝著氣味飄來的方向走去。

 每往前邁出一步,那刺鼻的腥臭味便濃了一分。

 那是血的氣味。

 兩人停下了腳步。樹林裡有幾棵枯木因腐朽而傾倒,形成了一小塊空地。只要是森林,必定會有像這樣的地方,由於不再有枝葉遮蔽日光,年輕的樹木可以恣意生長,就像是一個讓樹木汰舊換新、新陳代謝的地點。

 如今兩人就站在這樣的一處空地中,皎潔的月光投射在腐朽、佈滿青苔的枯木上,那月光宛如薄而銳利的刀刃,看起來是如此晶瑩透亮,如此殘酷無情。

 在那月光的照耀下,兩人看見枯木的旁邊橫躺著一道人影。貌似是個年輕女人,身上穿著宮女襦裙。女人兩眼無神地凝視著天空,一動也不動,雙手以扭曲的姿勢癱軟在地面上。襦裙及地面都被鮮血染成了深紅色。

 女人的咽喉早已遭人撕裂,鮮血不斷從咽喉處汩汩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