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玻璃祈禱
第一卷 不宣之秘 向玻璃祈禱 夜鶯鳴囀。那鳴聲能夠如此悠閒自在,是因為夜貓子(注:貓頭鷹的古稱。)在後宮被視為禁鳥,無人放養之故。據說烏漣娘娘討厭夜貓子,就算放養了也活不久。壽雪拉開了槅扇窗。簷下的燈籠一如往昔無人點火,此時窗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春天的柔和晚風拂過肌膚,讓人有種軀體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錯覺。
「不知陛下今晚來不來?」
九九一邊安置被褥一邊說道。
「願其莫來。」
高峻每次來訪總是相當唐突,不會事先知會。來了只會增加麻煩,不如別來最好。
「娘娘,您怎麼又說這種話……明明打開了窗戶,正等得心焦呢。」
「……」壽雪乾脆地關上了窗戶。九九好像誤會了什麼。她似乎以為高峻是寵幸壽雪才經常來訪。
「九九,烏妃向不夜侍帝王。」
「娘娘,我知道。」
這丫頭應該還是搞錯了什麼。壽雪如此想著,命九九退下,又拉開了槅扇窗。壽雪坐在窗緣上,享受著晚風的吹拂。
民間傳聞入夜之後會有夜遊神出沒,因此夜晚在戶外行走被視為一種禁忌。每天太陽一下山,坊門就會緊閉,各坊居民無法往來通行。如果孩子在外遊玩不肯回家,父母總是會以「小心被夜遊神抓走」來嚇唬孩子。宮城也依循此習俗,每到入夜之後,全宮城大小上百道門都會關閉,任何人都不得通行。
但凡事都有例外。宮城裡的後宮及民間的青樓正是最典型的例外。而且因為絕大多數的人一到夜晚便足不出戶,所以許多秘密集會及違法交易也都會選在深夜進行。
「夜遊神……」
壽雪凝視著黑暗,嘴裡如此呢喃。
驀然間,遠方出現了一點火光,壽雪立即跳下窗緣。看來那傢伙真的學不乖,又跑來串門子了。
壽雪拉上槅扇,從跳來跳去的星星旁邊通過。進入了簾帳內,坐在床緣,凝視著門口。不一會兒,門扉開啟,高峻與衛青走入門內,衛青吹熄了手中的燭台。
壽雪走出了帳外,高峻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今日又有何事?」
「除了第一次之外,朕哪一次來找你有事了?」
高峻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無事速回。」壽雪說道。
「昨天的絲泡糖吃了?」
「贈予九九矣。」
「好,那你要這個嗎?」
高峻從懷裡取出了一個小布包,放在几上。那小布包散發著一絲甜香。壽雪走到高峻的對面坐下,扯開小布包。裡頭還有一層紙包,再將紙包攤開,是一塊浮餾餅。那是一種以麵糰燒烤之後裹上白蜜的糕點。
「汝以為但有食物在手,便可自由進出夜明宮?」
「你不要嗎?」
「若不要,早已將汝逐出門外。」
「看來你很喜歡,真是太好了。」
「汝幾時聽吾言『喜歡』二字?」
「今天朕來找你,倒也不是完全沒事。」
高峻自顧自地切入了正題。壽雪心想,既然有事為什麼不打從一開始就說出來?
「聽說後宮又有幽鬼出沒。」
壽雪蹙眉說道:
「常有之事,何須多言?」
「後宮確實多幽鬼,但這幽鬼有些不太一樣,它並非任何時候都會出現。你知道嗎?鴛鴦宮的南側有一排柳樹,每年到了柳樹開花的時期,夜裡這幽鬼就會出現在柳樹的樹蔭下,但是到了柳絮飛舞的時期,這幽鬼就不再現身。」
「……莫非為柳花精?」
「不……」高峻略一遲疑,瞥了壽雪一眼,說道:
「那幽鬼有著一頭銀髮。」
壽雪轉頭望向高峻。高峻沒有再說下去。
既然有著一頭銀髮,很可能是前朝欒家的幽鬼。
「……或為訛傳,真偽難辨。」
「朕也不曾親眼見過,但是聽說當年欒朝皇帝及眾皇族幽鬼,會時不時出現在炎帝寢室的傳聞是真的。」
「真有其事?」
「你不知道嗎?聽說是上一代烏妃將幽鬼驅除了。」
「……吾實不知。」
當年麗娘從來不曾提過這些。炎帝在世期間,壽雪還沒有出生,想來麗娘也沒有必要特地提及。
「倘若這柳樹下的幽鬼也是欒家之人,代表這幽鬼當年沒有出現在炎帝寢室,所以才沒有遭到驅除。既然化成了幽鬼,不去找殺死自己的仇人,跑到柳樹下做什麼?」
壽雪沉吟半晌後問道:
「……此幽鬼是男是女?」
「朕也不知道。只聽說有著一頭銀色長髮,身穿紅衣,但沒有人看得真切……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莫非是欒冰月?」
自稱名叫欒冰月的幽鬼,曾出現在壽雪的面前,以脅迫的方式要求壽雪答應他一件事。但那到底是什麼事,到頭來她還是不知道。
「關於冰月之事,已知詳情否?」
壽雪曾要求高峻將欒冰月的生前事蹟好好調查一番。高峻輕輕點頭,說道:
「欒冰月是前朝皇帝麼子的兒子,雖是皇族,但由於不參與政務,留下的官方紀錄並不多。聽說他是個巫術師,這方面倒是有不少傳聞。據說他曾看出皇后遭人下了詛咒、把無禮犯上的宦官變成了後宮池塘裡的魚、甚至還找回了公主的遺失物。對了,聽說他是前朝皇族裡數一數二的俊美青年。」
正史上的記載寥寥可數,卻留下了許多傳奇事蹟。
「還有一點,不知道為什麼,他本來要被過繼給他所師事的巫術師當養子。還有一派傳聞是他已經過繼了。」
「養子……」
過繼給他人當養子,代表著喪失皇族的尊貴身分。巫術師重視的是個人才能而非家世背景,照理來說並沒有過繼的必要,為什麼欒冰月要這麼做?
「……此幽鬼現身於柳花時節?」
現在正是柳樹開花的時節,與其在這裡空臆測,不如親自前往確認。
就算那幽鬼並非冰月,還是可以將其化度,送往極樂淨土。壽雪於是起身說道:
「帶吾往見此幽鬼。」
「好。」
高峻毫不遲疑地答應了,朝著門口走去。倒是衛青臭著一張臉,似乎相當不以為然。
衛青點起了燭台,率先走在夜色之中。今晚有皎潔月光,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隱約可看見淡藍色的景象。
「聽說在月明之夜,夜遊神不會出來,是真的嗎?」
「夜遊神不喜光明。」
「所以青樓及後宮才會故意點亮這麼多燈火?」
高峻望向遠方的鄰宮。迴廊上及殿舍的簷下皆有一盞盞的燈籠,綻放著耀眼的光芒,與一片漆黑的夜明宮可說是有著天壤之別。
「汝對青樓一無所知。」
「朕曾聽過一些傳聞。」
「青樓僅樓外燈火輝煌,樓內極少點燈。」
「為了避免失火?」
「若燈火如晝,眾妓臉上厚粉、皺紋無所遮掩,頓失情趣。」
「噢……這可讓朕長了知識。」高峻發出了不知是敬佩還是錯愕的驚歎聲。
「夜遊神時時扮作凡人面貌。汝於後宮行走,夜遊神或會混入宦官之中,汝務須小心在意。」壽雪叮嚀道。
「好,朕會小心。」
高峻的口氣,實在讓人聽不出來他是當真這麼認為,還是隨口敷衍。壽雪蹙眉慍道:
「吾非說笑。」
「朕沒說你說笑。」
高峻雖然如此澄清,但他的表情及聲音毫無變化,實在讓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壽雪不禁心中咒罵,和這個男人真的很難相處。
「朕知道你絕對不會故意危言聳聽。你說出口的話,必定於對方有所助益。你是一個說話具有誠信的人。」
高峻淡淡地說道。然而壽雪一聽,頓時覺得渾身不對勁,就像被高峻呼喚名字時一樣。
壽雪不再說話,而高峻也保持著沉默。三人就這麼默默地走著,經過了鴛鴦宮,繼續往南方前進。月月紅的籬笆不斷飄來花香,高峻從佩飾中抽出一把小刀,將一朵月月紅連枝帶葉砍下,以刀尖斬去棘刺,默默遞給壽雪。
壽雪聞了花香,下意識地伸手接過。
「聽說在夜明宮沒有辦法栽花種草,是真的嗎?」
壽雪聞著花香,應了一聲「然」。
「為什麼?」
「烏漣娘娘不喜花草。」
壽雪不知道自己為何回答得如此坦率。每次跟高峻說話,自己總是會變得有點奇怪。
「烏漣娘娘但好吾之牡丹。」
「……聽說夜明宮原本是烏漣娘娘廟,如今你在宮裡還是會祭拜烏漣娘娘?」高峻納悶地問道。
壽雪暗想,自己有點說得太多了,決定不再繼續回答。她原本想要將花丟棄,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插入腰帶中。
「大家……」
衛青停步說道:「柳樹就在這前頭。」
周圍不再有攀布著月月紅的籬笆,前方轉而出現了一片樹林,看那模樣,依稀是片桃林。桃林的前方就是一排柳樹,此時正值花季,無數的花穗自樹上垂落,在月光照耀下熠熠發亮。
壽雪輕輕吐了一口氣。在垂擺的柳樹花穗之間,隱約出現了一道人影,搖曳著銀色的光輝,有如身上灑滿了月光的鱗粉。
那是一名銀髮飄逸的女子。白皙的面容帶了幾分愁色,雖然微低著頭,但依然可看出那是一位悽美脫俗的絕色佳人。她的上身穿著紅色衫襦,下身穿著長裙……不,那紅色不是衫襦的顏色。是血。鮮血的顏色把衫襦染紅了。仔細一看,她纖細的頸子上有著長長一道怵目驚心的傷口,大量的鮮血正不斷汩汩冒出。
衛青悶哼一聲,趕緊以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沒有發出尖叫。
壽雪從以前就懷疑衛青其實很怕這類妖魔鬼怪,今日一見果然沒錯。至於高峻,則依然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壽雪從上到下仔細觀察那幽鬼。她銀色的長髮垂掛在肩上,並沒有結成髮髻,除了頸子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痕略顯怵目驚心,身上的衣著倒相當華貴。綾絹衫襦上織著鴻鳥,長裙上印染著海濤紋路,披帛為七色彩染,腰上還佩掛著精心雕琢的美玉。
此刻明明沒有風,柳花穗卻輕輕搖擺。
下一瞬間,那幽鬼就像煙霧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蹤。
「……是個女人。」高峻說道。
壽雪點了點頭。那不是冰月。
「但那銀髮……應該是欒家的人沒錯,看來是名公主。」
「此女身著鴻衣。」
鴻衣上的鴻鳥是公主的象徵。
「汝可知此女身分?」壽雪問道。
高峻輕撫下顎,說道:
「朕只知道當時的公主共有三人,詳情還得再查看紀錄。聽說當年祖父命令大軍殺入後宮,有不少後宮的女人不願受辱而選擇自盡。」
幽鬼頸子上的刀傷,或許正是自殘的結果。
「不過剛剛那幽鬼的腰上所佩戴的瑪瑙玉,朕似乎曾在凝光殿的庫房中見過。」
「凝光殿庫房?」
「凝光殿的寶物庫。所有的寶物都收藏在裡頭,包含欒家的寶物。」
「遺體身上飾物,亦入汝庫中?」
壽雪的口氣不知不覺帶了三分譴責之意。
高峻沉默不語。
但這些事都不是高峻所做,責備他也是無濟於事。壽雪轉頭望向柳樹,說道:
「若有此瑪瑙玉,便可知幽鬼身分?」
「獻物帳上記載了所有寶物的原始主人身分。」
「既是如此,願入庫一觀。」
「……你要看獻物帳?」
「吾自入庫觀之,事可速成。」
高峻每日忙於政務,要是等到他有空才進寶物庫查看,恐怕花期已過,幽鬼亦不再出現。如此一來,要將這幽鬼送往極樂淨土,恐怕得等明年了。
「這可有點傷腦筋……依規定寶物庫只有朕及羽衣(注:管理寶物庫的宦官。)才能進入。」
「汝不對外人言,何人會知?」
高峻一時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應。一旁的衛青瞪了壽雪一眼,眼神彷佛在說著「你說這是什麼話」。
「……根據律令,烏妃有沒有這個權限,朕也有點忘了……」
高峻雙手抱胸,嘴裡呢喃念個不停。
「烏妃娘娘!」衛青壓低了聲音對壽雪說道:「請不要再給大家出難題了。大家為人耿直真誠,您提出這種要求,只會給他添麻煩。更何況還是這種違反紀律的事情……」
壽雪只把衛青的抱怨當作耳邊風,專心凝視著柳樹,心裡左思右想,不明白那幽鬼為何會逗留在這種地方。
「好吧,那就照你的意思。」高峻說道。
壽雪轉頭望向高峻。
「天亮之前,朕會派人過去接你。那時候朕得主持朝議,但朕會留下鑰匙,你進寶物庫儘管看吧。」
高峻感慨萬千地看著壽雪,接著說道:
「……只要烏妃出手,天底下有什麼東西得不到?只不過是進寶物庫看一看,也不是什麼大事。」
果然溫螢已經把那件事向高峻回報了。壽雪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仰頭望著高峻。兩人就這麼默默對看了好一會兒。
最後是高峻先移開了視線。高峻望向柳樹,改變了話題:
「為什麼這幽鬼只會在柳花的季節出現?」
壽雪回應道:
「此幽鬼乃藉柳花精之力,以現其形。生前或與此柳有若干緣分。」
「原來如此,幽鬼也有各種不同的境遇。」
「大家……」原本心懷不滿也不敢插嘴的衛青,此時忽然開口說道:
「最近那件事情,何不請娘娘相助?」
「何事須吾相助?」壽雪看了看衛青,又看了看高峻。
「我原本還以為大家今天來見烏妃,是為了那件事情呢……」
「青,那件事無須再提。」
「但是這麼下去,您的身子……」
「朕說不用再提。」
高峻的口氣雖然平淡,卻有著一股不容反抗的威嚴。衛青無奈,只能應了一聲「是」。
「究竟是何事?」壽雪再三詢問,衛青卻是三緘其口,再也不肯答話。壽雪望向高峻,問道:
「汝身邊亦有幽鬼擾人?」
高峻的眉毛微微一顫,卻是什麼話也沒說。
「……如何不肯明言?」
「這件事不用你幫忙。」
高峻轉過了身。壽雪凝視著他的側臉,問道:
「……汝母之幽鬼乎?汝友之幽鬼乎?」
出現了幽鬼卻不想尋求化度之道,大概就只有這幾種可能而已。壽雪隨口說了出來,果然一語中的。而高峻沒有答話,就等於是默認了。
壽雪轉頭望向衛青。衛青一邊觀察著高峻的臉色,一邊低聲說道:
「最近這一陣子,大家晚上總是無法入眠……」
經衛青這麼一說,壽雪也覺得高峻的氣色相當差。難怪衛青會這麼擔心。
「不用再說了。青,走吧。」
高峻轉身邁步。壽雪看著高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到了五更四點(注:約凌晨四點至四點半。),果然有人到夜明宮來迎接壽雪,那個人正是衛青。這時天還未亮,但遠處的天空已泛起了魚肚白,高峻此時正在主持朝議當中。
「請娘娘移駕。」
衛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為了迎接壽雪前往寶物庫,他必須離開原本形影不離的皇帝,心裡想必相當不滿吧。只見他臭著一張臉,雖然恭謹,臉上卻是毫無笑容。
壽雪於是隨著衛青出了夜明宮。由於必須進入寶物庫,沒有辦法將九九帶在身邊,九九隻能一邊幫壽雪梳頭,一邊再三叮嚀「娘娘萬事小心」。
雖然只是去一趟寶物庫,並非深入龍潭虎穴,但是在九九的心裡,似乎光是離開後宮就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不過雖然是離開後宮,但是並非要到外廷,只是要前往皇帝居住的內廷而已,嚴格說來與後宮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壽雪像平常一樣身穿黑衣,並沒有改裝易容。以這次的情況來說,維持烏妃的身分反而能夠省去許多麻煩。
衛青將高峻署名的令狀拿給衛士看過,帶著壽雪出了後宮。兩人徒步走向凝光殿,並沒有乘轎。走了一會兒,整片天空無聲無息地透出微弱光芒。
東方的遠處逐漸呈現珊瑚色,星辰在由群青色轉為淡藍色的空中一顆接著一顆消失,空氣彷佛尚在熟睡一般停滯不動。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春天都給人一種恬適柔和的感覺,身體與周圍空氣的界線彷佛也變得模糊不清。
兩人穿過一座鋪著鵝卵石的廣場,經過了幾道門,終於看見凝光殿出現在前方。凝光殿正如其名,琉璃瓦正反射著曙光,有如鋪滿了玉石一般光彩奪目。
殿舍的正前方有兩名宦官正等在那裡。衛青與壽雪一走上石階,兩名宦官便恭敬地推開了門,殿內一片寂靜,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寒意。兩人首先來到了一處空空蕩蕩的大廳,除了硃紅色的柱子之外,就只有花台上擺了一些瓷壺及銅壺,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穿過了大廳之後,他們拐入一條長廊。微弱的光芒不斷自三個方向的槅扇窗外透入,地板上以有色的石塊排列出了花紋,走在上頭會發出又脆又重的聲響。
壽雪一邊走著,一邊問道:
「昨夜又見幽鬼乎?」
壽雪指的當然是出現在高峻身邊的幽鬼。
走在前面的衛青沒有回頭,也沒有答話。兩人走到了轉角處,衛青忽然轉過頭來,以一臉遲疑的表情皺眉說道: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您能保證不告訴大家?」
或許是因為高峻不準衛青提起這件事,所以他一直猶豫不決。但他最後還是決定說出來,想必是為高峻的身體擔心。
壽雪只簡單回應了一聲「吾不說便是」。沒想到衛青一聽,反而露出了比剛剛更復雜的表情。
「何故遲疑?」
「我只是……本來以為娘娘會說一些尖酸刻薄的話。」
「汝視吾為何人?」
在衛青的眼裡,壽雪似乎是個把皇帝耍得團團轉的狐狸精。但以結果而言,壽雪反而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被耍得團團轉的人。
「小人無禮,請娘娘莫怪。」衛青道了歉,繼續邁步而行。
「大約一個多月前,大家的身邊開始出現幽鬼。」
衛青一邊邁步,一邊向壽雪解釋。
「我是直到最近才知道這件事。這陣子大家臉色憔悴,我相當擔心,但是大家不肯對我明說,總是說他沒事……直到冬官也看出大家最近夜不安眠,我心想事情一定不單純,再三向大家詢問,他才說出了實情。」
衛青的詢問方式,一定是表面上恭敬謙卑,骨子裡卻是說什麼也不肯罷休吧,完全不難想像那個畫面。
但令壽雪更加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冬官?冬官乃不朝議之官,帝如何得見?」
「大家為了詢問關於烏妃娘娘的事,特地去了一趟星烏廟。」
「……何做此無益之事?徒費心神,必無所得。」
衛青瞥了壽雪一眼,繼續說道:
「大家告訴我,每天到了半夜,謝妃及丁大哥的幽鬼就會出現在門前。」
「丁大哥即丁藍乎?」
「對,我總是這麼叫他。雖然他的年紀其實已足以做我的父親,但他說叫大哥比較不那麼拘謹。」
壽雪隨口應了一聲。看來衛青與丁藍也頗有交情。
「幽鬼為兩人?此兩人僅端立不動?」
「似乎是這樣。我曾建議大家,晚上讓我在寢室內護衛,但是大家說沒有必要,所以實際上是什麼樣的情況,我也不清楚。大家說那兩人就只是站在那裡,不做任何事也不說話,所以不必理會……」
壽雪嘆了一口氣,說道:「愚不可及。」
衛青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對壽雪怒目而視。
「娘娘這麼說,未免太過無禮。」
又來了。每次只要言詞對高峻稍有不敬,衛青馬上就會像這樣氣急敗壞。壽雪懶得理他,將頭轉向一邊。此時兩人正好來到走廊的分岔處,壽雪望向走廊的遠程,說道:
「該處既為寢殿?」
走廊的另一頭便是通往背後殿舍的方向。
「沒錯。」衛青點了點頭。壽雪對著那方向凝神細看。
──此事有些蹊蹺……
「娘娘,您有辦法化度那兩個幽鬼嗎?」
「化度不難,但……」壽雪歪著頭問道:「汝言幽鬼夜夜現身,至今約過月餘?」
「是的。」
壽雪凝視寢殿,半晌後說道:
「此事須另做計較。」
「什麼意思……?」
「寶物庫之事當先了結……庫在何處?」
「唔……請往這邊走。」衛青雖面露狐疑之色,還是率先邁步。壽雪跟在衛青的身後,兩人彎過幾個轉角,經過幾處岔路,來到了殿舍的深處。
壽雪早已記不得來時之路,沒辦法獨自回到入口處。又走了一會兒,前方出現一扇門。雖然不大,卻是一扇堅固厚實的鐵門。壽雪心想,這裡應該就是寶物庫了。門前站了一名矮小的年老宦官,身穿消炭色(注:指灰褐色。)長袍,頭戴濃鼠色(注:指紫灰色。)幞頭,上頭插著雪雁長羽。那宦官看起來老態龍鍾,臉上肌肉下垂,皺紋多得數不清,卻又氣色紅潤且皮膚光滑細緻,讓人搞不清楚年紀。他對著壽雪深深行了一禮,以又尖又細的聲音說道:
「小人羽衣,在此恭候娘娘大駕。」
壽雪聽他說的是職銜,問道:
「何姓何名?」
「小人沒有姓名,但喚羽衣便是。」
在擔任羽衣之前,怎麼可能沒有姓名?但壽雪也不追究,只是默默點頭。羽衣從懷裡取出鑰匙,打開了鎖,衛青與羽衣合力將鐵門推開,沉重的門板發出了吱嘎聲響。
「我不能進去,就在這裡等娘娘。」衛青說道:「請娘娘小心在意,勿損壞了寶物。」
衛青在說到「小心在意」的時候,還故意加重了語氣。壽雪不滿自己被當成了小孩子,連應也沒應。羽衣恭恭敬敬地請壽雪入內,壽雪踏入一步,先環顧四周。裡頭空間不大,擺滿了棚架,架上放著大大小小的箱子。或許是因為沒有窗戶的關係,總覺得有些呼吸困難。
往房內走了幾步,壽雪佇足望向左手邊的牆壁。那裡沒有棚架,整面牆畫了一大幅壁畫。正中間有一座接近正圓形的小島,周圍畫滿了代表大海的藍色波浪紋路。大海的東側及西側角落各有一片貌似果樹林的地方,那是神明的居處。這顯然是一張非常古老的天下地圖。寶物庫長年沒有陽光透入,這張古老的地圖才能維持著原本的色彩。從前麗娘曾經拿類似的圖畫給壽雪看過,圖中的圓形小島就是霄國。
「烏妃娘娘,請往這裡來。」
羽衣站在房間深處朝壽雪說道。壽雪走了過去,只見羽衣手中捧了一隻木盒。那木盒相當小,約只兩隻手掌大。旁邊有一張小几,羽衣把盒子放在小几上,打開盒蓋,裡頭是一塊紅色條紋的瑪瑙玉。
「這就是明珠公主的玉佩。」
「明珠公主……?」
「欒朝末代皇帝的二公主,當時可是舉世聞名的大美人。」
羽衣以高亢的聲音侃侃說道。由於字句毫無抑揚頓挫,聽起來像是在背誦一段文章。
「得年二十有四。我朝禁軍進駐後宮之際,明珠公主不願遭擒,在柳樹下取刀自斷咽喉而亡。這玉佩正是當時她佩戴在身上之物。」
「柳樹下……」
壽雪瞪大了眼睛說道:「此言當真?」
「當時小人已是羽衣,記得很清楚。這是她自刃用的小刀。」
羽衣打開了几上的另一隻盒子。裡頭放著一把小刀,刀鞘上裝飾著晶瑩美玉。
「這一本是獻物帳。」
几上另外還攤開了一冊書卷,羽衣似乎已事先找到了記載這兩樣東西的位置,上頭確實寫著「明珠公主玉佩」及「明珠公主小刀」。
「……汝言公主得年二十四?容姿舉世聞名卻未得婚配,長年居於後宮之中?」
「是的。」
「此是何道理?」
羽衣將頭微微偏向一邊,似乎是在思考這個問題,由於臉上毫無表情,看起來簡直像一具雕刻得維妙維肖的人偶。高峻雖然也同樣面無表情,卻比這個宦官有人味多了。
「小人也不清楚。」羽衣將頭移回原本的位置,向壽雪問道:「娘娘要看明珠公主的畫像嗎?」
壽雪雖驚愕於羽衣那死氣沉沉的神態,還是點了點頭。羽衣於是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棚架之間,不一會兒抬了一座屏風回來。以羽衣的矮小身材,照理來說抬這屏風應該相當吃力才對,他的動作卻顯得遊刃有餘。
羽衣將屏風攤開在壽雪的面前,那屏風共有六面,每一面上頭都畫著一個人物。人物畫像有男有女,而且都是相當年輕的俊男美女。
「這六幅畫像,畫的是皇族欒家之中,相貌最為秀麗俊美的六人,其中的這位就是明珠公主。」
羽衣指向最左側的畫像。那是個身穿青衣的美女,一頭銀髮在頭頂上打了髮髻。削瘦而纖細的四肢看起來楚楚可憐,描繪白皙臉頰與雙眸的筆觸相當柔和而優美。而她的全身有如沾上了露水一般隱隱生輝,讓人聯想到柔和而溫暖的軟玉。以容貌而言,確實與柳樹下的幽鬼如出一轍,但身上少了鮮血,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明珠公主的髮髻上插著一支相當獨特的飾物。那是一支乳白色的玻璃篦櫛,圖紋為牡丹花與波濤。畫中的公主將一隻手託在篦櫛的旁邊。
「……此玻璃篦櫛,亦在庫中?」壽雪問道。
羽衣將臉湊向畫像,看了一會兒之後轉向壽雪,說道:
「庫中沒有此物。」
「如此珍物,豈能不在庫中?」
「當時後宮有許多寶物都被盜走了,不知下落的奇珍異寶亦所在多有。」
「……原來如此。」
壽雪心中思索,兩眼不自覺地望向屏風。明珠公主的隔壁那面,畫的是一名年紀比明珠公主還小的少女。這個身上佩掛著金銀珠玉、臉上表情天真無邪的少女,多半也已成為無情刀鋒下的犧牲者。少女的旁邊,畫的是一名年紀與少女相仿的少年;再旁邊是一名年約二十歲的青年;再旁邊則是一名同樣年約二十歲的女性。至於最右邊那一幅……
壽雪的目光停留在屏風最右側的那一面上。
畫中是一名青年,銀髮垂掛在肩膀上,身穿藍色長袍。其眼中不帶絲毫的憂鬱與哀愁,與壽雪親眼所見的本人頗不相同。但同樣有著令人不敢輕易靠近的神秘美感,讓人聯想到皎潔而冷澈的月光。
欒冰月。
「這位是皇孫冰月。」羽衣沿著壽雪的視線望去,說道:「他不僅是名聲響亮的巫術師,而且還是皇族之中的第一美男子……」
羽衣所描述的冰月生平經歷,與高峻所說的相去不遠。羽衣的聲音不僅沒有抑揚頓挫,而且毫無窒礙,有如行雲流水,說得滔滔不絕。壽雪不禁懷疑,眼前這名羽衣是把所有的歷史紀錄及逸聞傳說全都記在腦海裡了。
「足矣,無須再言。」
壽雪聽完了關於冰月的事蹟,轉身便要離開。回到庫門的路上,壽雪在壁畫前停下腳步,朝那壁畫瞥了一眼,才又邁步而行。
「謝汝相助,吾獲益良多。」
來到了庫門前,壽雪轉頭道謝。羽衣恭謹地拱手說道:
「娘娘過譽了,小人也是烏漣娘娘的奴僕,能夠為烏妃娘娘效命,實是無上之喜。」
──身著灰衣,即為烏漣娘娘的奴僕。
壽雪不經意地問道:
「……欒朝時汝便是羽衣?汝究竟多少歲數?」
「小人已記不得自己的生年。」
羽衣推開門,衛青正等在外頭。羽衣朝壽雪深深一鞠躬,恭送壽雪走出庫房。壽雪跟在衛青的身後,目光落在了衛青身上的鐵鼠色(注:灰綠色。)長袍。
*
「信在何處?」過了申刻(注:下午三點至五點。),高峻結束政務,搭乘御轎前往星烏廟。不過這次高峻並沒有進入廟內,而是前往位於廟後的殿舍。不管是殿舍還是廟,雖然都清掃得乾淨整潔,但同樣相當老舊。槅扇窗斑駁褪色,木頭地板踏過會發出吱嘎聲響,門板後頭的鉸鏈也都鏽蝕嚴重,開關時會發出難聽的聲音。
高峻被迎進一間房間裡,冬官薛魚泳下跪行禮。高峻體恤他年紀老邁,讓他坐在椅子上答話。裡頭空空蕩蕩,除了桌椅之外,就只有兩座老舊的櫥櫃。明明已是入春時節,室內卻陰暗而寒冷。
高峻仔細打量坐在面前的魚泳。黝灰色的長袍,配上插了尖尾鴨羽毛的濃鼠色幞頭,那身冬官府的服色與宦官有幾分相似,但冬官並非宦官。事實上冬官與一般的官員也頗有不同,一般的官員都在城外擁有住處,勤務結束後各自返家,而冬官並沒有家,生活起居都在這殿舍之中。凡是要進入冬官府的人,都必須下定決心斬斷一切紅塵俗務,全心全意奉祀烏漣娘娘。
除了奉茶的放下郎之外,整個房間裡裡外外一片安靜,連通過門外的腳步聲都沒有。高峻的隨身侍衛一如往常彷佛不存在一般,不發出半點聲響。
「撰寫《通神志》的冬官據說名叫白煙,朕今天想問問關於這個人的事。」
《通神志》是唯一記錄了烏妃相關事蹟的典籍。
「朕找遍了所有相關紀錄,然而,在前朝的冬官之中,似乎並沒有一個人叫白煙,這是怎麼回事?」
魚泳撩著鬍子,兩眼斜視,對皇帝的問話充耳不聞。衛青要是看見了那無禮的模樣,恐怕會氣得七竅生煙吧。
「微臣實在不明白,陛下為何如此在意烏妃的事?」
高峻目不轉睛地看著魚泳,魚泳承受高峻的視線,臉上絲毫沒有懼色。高峻不禁暗想,這老人絕非等閒之輩。
高峻轉頭望向槅扇窗,看著窗外透入的淡淡日光,呢喃說道:
「……她總是獨來獨往。」
魚泳揚起了霜白的眉毛,說道:「什麼?」
「朕總覺得壽雪似乎是在強迫自己過孤獨的日子,為什麼她要這麼做?」
直到不久之前,夜明宮裡既沒有侍女,也幾乎沒有宮女,就只有一隻鳥陪伴著壽雪。原本高峻以為那是為了隱藏她的前朝皇族後裔身分,但如今高峻越想越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在壽雪的行為背後,似乎還隱藏著一個更大的秘密。
但如果這是事實的話……
「壽雪實在是太可憐了。」
魚泳眨了眨深藏在眉毛底下的眼睛,慵懶地說道:
「既然當上了烏妃,也只能認命。」
「看來你知道烏妃的名字是壽雪。」高峻旋即說道。
魚泳一聽到這句話,眉毛揚得比剛剛更高,露出了一對瞪大的眼珠。
「這個嘛……」
「只有朕及少數幾個人知道壽雪這個名字,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
魚泳揚起的眉毛終於復位,而後沉默了半晌。這時他的態度已不像剛剛那樣滿不在乎,表情甚至顯得有些為難。最後他嘆了一口氣,說道:
「看來我也是老糊塗了,竟然會犯下這種錯誤……烏妃的名字,其實是上一代烏妃告訴微臣的。」
「上一代烏妃?」高峻愣了一下,問道:「你們之間有所往來?」
「稱不上往來……上一代烏妃在傳位給現在的烏妃時,曾經來跟微臣打聲招呼。」
「烏妃特地來跟你打招呼?因為你們都奉祀烏漣娘娘的關係嗎?」
魚泳不再隱瞞,點頭說道:「是的。」
「但是烏妃並不像你們冬官府一樣,光明正大地祭祀烏漣娘娘。何況她還以妃子的身分住在後宮裡,這不是很奇怪嗎?」
「……」
「回到原本的問題,白煙到底是什麼人?」
高峻以一隻手腕抵住桌子,把整個身體湊向魚泳。
「為什麼你會認為自己可以不用回答皇帝的問題?這背後想必也有著隱情。」
「……我們只聽烏妃的命令。」
「什麼?」
「好吧,也罷……微臣就對陛下老實說了。所謂的『白煙』,其實是尖尾鴨的別名。尖尾鴨的羽毛雖是黑色,但是從胸口到眼睛附近卻是白色,看起來像一道白色的煙霧,所以又稱作白煙。」
魚泳一面說,一面拔下幞頭上的羽毛。那是尖尾鴨的尾部羽毛。
「換句話說,白煙是冬官的別稱。歷代的冬官,全部都是白煙。」
「……」
高峻凝視著魚泳,問道:
「這麼說來,如今已無法得知是哪個冬官寫下了《通神志》?」
「《通神志》的作者,是前朝的第一任冬官。」
「如何得知?」
「依據我們冬官內部所傳承的歷史。」
「傳承……」高峻凝視著魚泳手中的羽毛,問道:「你們到底傳承了什麼樣的歷史?」
魚泳將羽毛插回幞頭上,說道:
「不能存在的歷史。」
「不能存在?」
「請陛下屏退左右。接下來的話,微臣只能對陛下說。」
高峻轉頭命令門口的隨身侍衛走出門外。房間裡只剩下魚泳及高峻,魚泳的神態簡直像是年輕了數十歲,有如一名幹練剽悍的將軍。
「我國的正史名為《雙通典》,這點陛下應該曉得。」
「當然。」
「陛下可知為何名為《雙通典》?」
「因為分成了上下兩卷,上卷記載律令,下卷記載歷史。」
魚泳搖頭說道:
「因為有兩部。」
「兩部?」
「就算基於命令而寫下虛假的歷史,還是會想要把真相藏在世上的某個地方,這是史家的天性。因此除了陛下所讀的《雙通典》之外,還有另外一部記載了真相的《雙通典》。」
虛假的歷史?真相?
「……這是什麼意思?如果真的有這麼一部史書,它到底藏在哪裡……」
高峻說到一半,猛然心頭一驚。
「夜明宮?」
「陛下真是聰明。」
高峻不禁以手抵著額頭,他早該想到的。夜明宮──位置與凝光殿相對的殿舍。在歷史隱沒於暗處之時,唯一閃耀著真相之光的宮殿。
「記載真相的史書被藏了起來,真相就此沒入黑暗之中。白煙基於其職責,捏造了烏妃的歷史淵源。當信仰的力量隨著時代消退,這座廟總有一天也會遭到遺忘,而冬官這個職位會遭到廢除,烏妃也會成為過往雲煙。到那個時候,我們才能真正卸下肩膀上的重擔。微臣和烏妃都在靜靜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高峻將身體向前湊,問道:
「歷史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如果陛下想知道,可以去找烏妃,請她出示另一部的《雙通典》。」
「去找壽雪?但如果她拒絕的話……」
「烏妃應該也已經感受到了命運的巧合。陛下是夏氏,烏妃的名字裡卻帶著寒冬。微臣也不知道,這是烏漣娘娘的安排,還是另一股連烏漣娘娘也無法掌控的緣分……」
「什麼意思?」
高峻還想追問,魚泳卻緊閉雙唇,不再開口說話,擺出一副「剩下的去問烏妃」的態度。高峻於是站了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背後卻又傳來魚泳的聲音。
「陛下,關於您夜晚難以入眠的事情,您沒有向烏妃求助?」
「……沒有那個必要。」
「微臣建議陛下,儘早讓烏妃知道此事。」
魚泳說完之後,對高峻行了臣下之禮,但和到來時不同,高峻已不再認為這名老翁是自己的臣子。
*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將明珠公主送往極樂淨土?
壽雪在夜明宮的殿舍裡,獨自思索著這個問題。几上的茶早已涼了,但九九不敢打擾壽雪思考,因此沒有來換茶。
──冰月的問題,又該怎麼解決?
冰月也是一個不能置之不理的幽鬼。壽雪心裡很清楚,冰月一定會再次出現在自己的面前。雖然目前風平浪靜,但壽雪的心中一直有股不好的預感。原因之一,或許是目前還不知道冰月的目的吧。他的心裡到底在圖謀著什麼……?
想到這裡,壽雪忽察覺有異,猛然抬起了頭。
「彼來矣。」
這傢伙明明政務繁忙,怎麼還可以一天到晚跑來這裡?壽雪心裡如此想著,伸出手指輕輕一勾,門扉登時開了,高峻果然就在門外。
「吾已往凝光殿寶物庫一觀。該幽鬼乃明珠……」
壽雪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高峻已大踏步走到小几邊,倒是衛青遲了片刻才走進門內。平常都是衛青在前面領路,今天卻是高峻在前疾行,衛青緊追在後。
「把《雙通典》拿出來。」
高峻的口氣雖然平淡,卻隱含著幾分暴戾之氣,過去壽雪從未見過他以這種口氣說話。高峻的呼吸相當急促,似乎是一路奔跑到了這裡。
「冬官全都說了。他要朕向你索討《雙通典》。那個人……」
高峻的表情相當嚴厲而冷峻,與過去淡泊無慾的豁達截然不同。
「那個人……不是朕的臣子,是你的奴僕。」
壽雪端坐不動,仰望著高峻說道:
「……彼為烏漣娘娘奴僕,非吾奴僕。」
「他親口說過,只聽你的命令。」
壽雪的腦海驟然浮現了羽衣的臉孔。
當時他也曾經說過,能夠為烏妃效命是無上之喜。算起來這些身穿灰衣之人,都是烏漣娘娘的奴僕。
「冬官還這麼說……你應該也已經感受到了命運的巧合。我姓夏,你的名字裡卻帶著寒冬……這是什麼意思?」
壽雪在心裡暗自咒罵起了薛魚泳。
說了那麼多不該說的話,卻把這燙手山芋丟給自己處理。壽雪不禁緊緊咬住了嘴唇。
「你到底隱瞞了什麼?」
「汝為何如此執迷於探幽索隱?」
壽雪吐出了這句話,猶如吐出了滿腔的怨恚。
果然當初不該與皇帝扯上關係,一扯上關係,就不會有好下場……
高峻凝視著壽雪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朕不忍心看你這麼下去。」
高峻的一句話,令壽雪的胸口彷佛為之凍結。
「為了這個秘密,你被迫只能孤獨生活。但朕相信你的本性絕對不是喜歡孤獨的人。否則的話,你也不會與侍女……」
壽雪想也不想地抓起茶杯,將滿杯的茶潑向高峻。
「不忍心?汝不忍心……?」
一旁的衛青大驚失色,急忙要奔上前來,而高峻伸手製止了他。
「如果朕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朕向你道歉。但是朕真的於心不忍。這樣的心情,反而惹你不高興了嗎?」
高峻凝視著壽雪,冰涼的茶水不斷自發梢滴落。
壽雪瞪了他一眼,放下茶杯,默默轉身進入帳內。壽雪從床底下拉出一隻紫檀木的盒子,捧著盒子走回高峻的面前。
「汝若觀此書,必不復言!」
壽雪打開盒蓋,從裡頭取出一捆以細繩編起的竹簡,並將其用力摔在高峻的面前,沒想到一時用力過猛,細繩斷裂,竹簡散亂在几上,發出清脆聲響。
壽雪倒抽了一口涼氣,愣愣地看著那四分五裂的竹簡。當初麗娘曾告誡過,這竹簡年代久遠,拿取時必須小心謹慎。沒想到一時太過激動,竟然完全忘了這件事。
高峻拿起散落的竹簡,嘗試一根根重新排好。壽雪從他的手中奪過,並將桌上的竹簡全都拿到自己的面前。
「……此書內容,吾已倒背如流,天下僅吾能排之。」
壽雪將繩索未斷裂的部分先推到一旁,將零散的竹簡一根根依照順序排好。高峻默默看著壽雪的動作,一時之間,整個房間裡只聽得見竹簡在几上輕觸的聲音。
「吾來此宮逾一年,麗娘便以此書示吾。吾年幼失學,麗娘教吾讀書識字,此書初見之時,吾亦不諳其字句,麗娘為吾口述其文。」
比起這些竹簡上所寫的文本,更令壽雪印象深刻的是麗娘在背誦內文時的聲音。
「……烏漣娘娘離西方幽宮,凡八千一夜,見一島廣生杜松,乃停枝歇羽,擇一草民為夏王,擇一草民為冬王……」
壽雪不看竹簡,隨口便唸了第一段,望著高峻說道:
「欲知下文?」
高峻遲疑了一下,緩緩點頭說道:
「念下去吧。」
壽雪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說出了竹簡中記載的歷史。
夏王為男王,主掌國政;冬王為巫女王,主掌祭祀。夏王以血脈相傳,冬王依神諭擇幼女立之。冬王能得到烏漣娘娘的神力,並且負責傳達烏漣娘娘的旨意。男王與女王一同治理國家,歷經五百年的和平歲月後,進入了戰亂時代。當時的夏王淞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竟然下手殺害了冬女王綏。理由已不可考,有一派說法是淞向綏求愛遭拒,但也有另一派說法是綏與淞的弟弟私通,惹怒了淞。據說綏是個冰肌玉骨的絕色美女,宛如全身上下散發著純真的光輝,淞深深愛著綏,由愛而生恨。
接下來有數百年的時間,由神官長統率的冬王陣營與夏王的軍隊征戰不休。在這段時期之中,夏王傳了許多代,卻一直沒有出現新的冬王,烏漣娘娘一直保持沉默,沒有傳下新的旨意。國家因連年征戰而覆滅,久而久之就連冬王、夏王這些稱呼都遭到遺忘。接下來這個國家歷經了數次的改朝換代,每個王朝都是剛創建不久就滅亡了。就在某個時期,地方上忽然出現了一支極強大的軍隊。這支軍隊以破竹之勢過關斬將,直搗京師。軍隊的領導人是個年紀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名叫欒夕。欒夕帶軍勇猛果敢,有如一頭年輕的獅子。由於欒夕擁有一頭罕見的銀髮,因此被稱為銀將軍。欒夕在征戰的過程中,身邊一直帶著一個名叫香薔的十二歲少女。香薔這個名字其實是欒夕所取的。少女原本是個奴隸,並沒有名字。
香薔正是烏漣娘娘所選出的冬王。欒夕在金雞的引導下找到了遭受奴役的香薔,將她救出之後,一直將她帶在身邊。香薔為欒夕施展法術,協助其東征西討。欒夕有了冬王相助,在短短幾年的時間裡就成就了霸業。在欒夕二十八歲那年,他已成為帝王。歷經了將近千年的亂世,國內終於再度出現了夏王及冬王。
欒夕心裡很清楚,戰亂的開端在於國家失去了冬王。夏王與冬王缺一不可,一旦失去冬王,夏王也會自滅。唯有冬王依然是冬王,夏王才能依然是夏王。烏漣娘娘長年保持沉默,正是為了懲罰恣意殺害冬王的夏王。國家荒廢頹喪,正是因為失去了烏漣娘娘的庇護。欒夕暗自警惕自己,想要保持夏王的地位,就絕對不能失去冬王。
但是欒夕並沒有讓香薔擁有冬王的地位。他認為一個國家有兩個王,必定會招來戰禍。欒夕是因為權勢薰心,想要獨佔權力,還是真的擔心國家再度陷入戰亂,後人已無從考證。欒夕在後宮建了一座殿舍,將香薔幽禁在裡頭並切斷香薔與神官之間的聯繫,奪走她的實權,稱其為烏妃,使其成為後宮的妃嬪之一。但是欒夕並沒有讓她侍寢,因為他知道夏王對冬王的私情正是國家大亂的肇因。
香薔同意了欒夕的做法,兩人立下了誓約。香薔甘願遭受幽禁,永遠保持沉默,因為香薔打從心底愛著欒夕,欒夕所說出的話,在她的心裡等於一切。香薔於是讓烏漣娘娘進入夜明宮內,成為其守護者。自此之後,在夜明宮裡守護著烏漣娘娘的烏妃,便成為讓夏王維持其地位所不可或缺的人物。
欒夕命人編纂了正史。這是一部完全沒有提及二王的虛偽史書。夏王與冬王從此被埋藏在歷史之中。在冬王的同意之下,白煙捏造了烏妃的來歷。烏妃從此成為奉祀烏漣娘娘的巫覡後裔。
「……書中內容,吾盡言之矣。」
壽雪嘆了口氣,抬起頭來。
高峻目不轉睛地看著壽雪,臉上依然帶著讓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只能從微微睜大的雙眸及微啟的雙唇,研判他應該有些震驚。
「……你說的這些歷史,都是真的嗎?」
高峻以平淡的語氣問道。
「信或不信,全在於汝。此外歷史,吾一概不知。」
高峻默默低下了頭。炎帝接受欒氏禪讓,登基為帝,京師及宮城皆直接沿用。當初只是基於現實考量才決定沿襲舊制,沒想到這反而成為炎帝能夠順利稱帝的重要關鍵。因為他沒有廢去烏妃,讓冬王得以繼續存在。
「朕能夠當皇帝,是因為有冬王坐鎮於此地?」高峻開口問道。「你……」像是不知該如何表達,遲疑半晌後才終於道出心中的困惑:「不,應該說是你們烏妃,為何甘願被剝奪王位,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
壽雪瞪著高峻說道:
「難道吾應以冬王之名自立?倘若徒生戰禍,如之奈何?」
「就算是這樣,你有什麼義務要保守秘密,在此宮中終老一生?朕相信你也不想繼續當什麼烏妃……」
「吾若有方策,豈願長居此地?」
壽雪大喊:
「烏妃誰人願為?然此身已受烏漣娘娘選定。烏妃即冬王,由誰任之,全由烏漣娘娘一意而決,金雞僅報知而已。冬王留神於此,實與神一心同體。故冬王亦無法離開此地。若離宮城一步,即為背棄娘娘之舉。」
高峻皺眉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烏妃之命,全由烏漣娘娘掌控。吾若背棄娘娘,娘娘必取吾命,吾插翅難飛。」
高峻聽到這句話,雙眉之間的皺紋更深了。
而壽雪仍以哀怨的聲音重複呢喃著「插翅難飛」。
「……無月暗夜,烏漣娘娘嘗化為夜遊神,暗離此宮,四下徘徊。吾應是於那一夜,遭娘娘相中,選為烏妃。」
「那一夜?」
「吾母帶吾潛逃之夜。」
那一天,壽雪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走,天黑之後,便倚靠著坊門沉沉睡去。這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像這種夜晚在戶外行走是大忌。
一定就是那一夜,壽雪被性情多變的烏漣娘娘看上了……
「吾一生難逃此地。身為烏妃,當保守秘密,不可聚眾造次,故麗娘教吾當離群獨居,不可與人往來,且須以冬王自重,三緘其口,以免災厄加身。亦當無慾無求,求必生禍。此身之難,汝可知之?全因欒氏先祖之故,坐困於此,獨為殺吾一族者之血脈而活。吾戰戰兢兢,屏息以活,一日洩密,便有殺身之禍……」
壽雪緊咬雙唇,聲音顫抖。為什麼自己必須被囚禁在這種地方?為什麼偏偏是在殺害欒氏一族的皇帝的後宮之中?為什麼不能奢望任何事,不能與任何人往來?天底下有誰能回答這些問題?
「汝為夏王,渾然不知,但言不忍心,如他人事!」
壽雪抓起茶杯,砸向牆壁。那薄薄的陶杯登時碎裂,發出裂冰之聲。
壽雪瞪著高峻不住喘氣,肩膀上下起伏。但壽雪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掉淚,絕對不能遭受同情。壽雪不希望被高峻以那膚淺的想法來認定自己的心情,不希望被高峻以一句「不忍心」來總結自己過去的人生,以及未來的處境。
高峻臉色蒼白,雙唇緊閉,似乎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或許是因為聽見了茶杯碎裂聲的關係,九九惴惴不安地從後頭的房間探出頭來。她看見地板上的碎片,慌慌張張地走了出來,蹲在地上撿拾。壽雪對著她的背影說道:
「九九,吾自清理。碎片鋒利,恐傷汝手。」
「但是……」
九九才剛出聲,壽雪霎時大吃一驚。那不是平常九九的嗓音。
那嗓音非常古怪,明明只有一個人說話,卻彷佛有兩個人在同一時間說出了同一句話。
──兩聲。遭幽鬼附身時的特徵之一。
「九……」
「不準動,烏妃。」
九九……不,應該說是依附在九九身上的幽鬼,拿著一片陶杯碎片站了起來。壽雪才剛踏出一步,登時不敢再動。
幽鬼以碎片的鋒利尖端抵住了九九的纖細脖子。
「……冰月!」
壽雪恨恨不已地大喊。九九的嘴唇微微抽搐,似乎是那幽鬼笑了一下。
「沒錯,就是我,你真聰明。」
那一分為二的聲音以揶揄的語氣說道。
「以依附者性命為脅,如此卑劣行徑雖幽鬼亦不願為。吾所知好為此者,但汝而已。」
「是嗎?從前我在當巫術師的時候,可是遇過不少會這麼做的幽鬼。」
「速速釋放九九!」
「現在發號施令的人是我。」
壽雪只要雙手一動,鋒利的碎片就會刺入九九的頸中。壽雪只能緊咬雙唇,不敢動彈。
「汝有一事求吾?」
「沒錯。」
「汝欲復興欒氏?抑或咒殺皇帝?」
高峻朝壽雪瞥了一眼,壽雪只是目不轉睛地瞪著冰月。
「怎麼可能。」九九……不,應該說是九九身上的冰月,露出了戲謔的笑容。
「我對那些事情沒有興趣。我只是……希望你幫忙救一個人。」
冰月一改其輕浮的口吻,最後一句話流露出殷切的渴望。他眯起了眼睛說道:
「烏妃……壽雪啊,請你聽我說……」
冰月說得懇切,手上也不自覺地加了幾分力道。碎片緊緊抵住了九九的皮膚,壽雪心中惴惴,趕緊說道:
「汝有何願,但說便是,速離九九之身!」
壽雪的口氣增加了幾分焦躁。無論如何不能讓九九受到傷害。九九本來與自己毫無瓜葛,如果不是自己指定她為侍女,她根本不會在這個地方。像她這種心地善良的平凡女孩,絕對不能讓她因為自己而受到傷害……
「壽雪啊,我……」
冰月往前踏了一步,正要說出心願,卻因為身體這麼一動,碎片劃傷了肌膚,滲出些許鮮血。
壽雪看到這一幕,瞬間感覺胸口彷佛有東西炸了開來,全身寒毛直豎。
「速釋九九!」
一股異樣的感覺從指尖開始往上竄,彷佛有一股熱浪自肌膚上拂過。明明身體沒有動,插在髮髻上的步搖卻撞得叮噹作響。那搖晃的力量越來越劇烈,髮簪及步搖竟然都彈射了出去。原本結在頭頂的髮髻登時散落,披掛在背上。
根根髮絲及身上的衣物宛如承受著狂風吹襲,不住上下翻飛。但房裡別說是狂風,就連微風也感受不到。壽雪感覺到胸口的深處同時存在著滾燙的熱流,以及刺骨的寒冰。彷佛有另外一個自己,正伸手指著冰月,張口大喊:
「吾言速離此女!汝敢違逆吾命!」
霎時間,暴風突起,簾帳翻舞,連小几也不住彈跳。那風流不斷捲動,有如一排巨浪,狠狠地撞在冰月……不,應該說是九九的身上。
九九被這股力道一撞,登時兩腳離地,但是下一瞬間,卻又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撲倒在地上。壽雪的耳中聽見了慘叫聲。那不是九九的聲音。暴風驟然止歇,原本鋪在小几上的布墊跌落在地板上。
九九昏厥於地,而旁邊站著一名兩眼茫然的青年。那正是冰月。
「好可怕的力量,竟然強行將我逼出體外……」
冰月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壽雪朝他伸出了手。一股熱流匯聚在掌心,空氣搖曳,幻化成了花瓣的形狀。淡紅色的花瓣一枚接著一枚出現,最後組成了一朵閃耀著光輝的牡丹花。
「迷途幽鬼,吾可助汝往赴極樂淨土。」
冰月一臉驚恐地一步步往後退。壽雪感覺胸口有一股盤旋激盪的熱流正在激發而出,再也無法壓抑,灼熱的火焰彷佛要從身體的內側向外炸裂。冰月接下來說了什麼話,壽雪一個字也聽不見。彷佛在另外一個地方,有另外一個自己正在大喊著「住手」。但是身體完全受到那熱流控制,根本停不下來。
壽雪朝冰月踏出了一步。冰月的瞳孔流露出了恐懼。壽雪毫不留情地舉起了手掌,掌心的牡丹花逐漸轉化為淡紅色的火焰。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可能停下來了。自己即將被體內的熱流吞噬,變得再也不是自己了……
就在一切都將被那可怕的熱流吞沒的瞬間……
「壽雪。」
高峻抓住了壽雪的手腕。就在這一刻,壽雪恢復了呼吸。
在聽到自己名字的瞬間,壽雪的眼前終於不再是模糊一片。
高峻的聲音就像是一道漣漪,在撼動了壽雪的胸口之後,鑽入了身體的深處。壽雪感覺自己的四周霍然變得明亮,彷佛一口氣拉開了籠罩著身體的簾帳。
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壽雪不知所措地猛眨眼睛。
原本排山倒海而來的熱浪,竟然像退潮一樣迅速消退。控制著身體的那股力量消失了。壽雪抬起了頭。高峻的臉孔,在眼前的景色之中異常清晰。
──不知道為什麼,高峻呼喚自己的名字時,那感覺總是如此奇妙。
不僅奇妙,而且有股難以抗拒的魔力。
牡丹花從壽雪的掌心消失了,她長長吁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終於得以放鬆。剛剛身體為何變得如此緊繃,連自己也不明白。
高峻放開了壽雪的手腕。壽雪的手一放下,原本驚惶失措的冰月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青。」
高峻朝著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衛青喊了一聲。衛青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接著一如往昔察覺主人的意圖,趕緊奔向九九,將九九抱起。
「只是一時失去意識。」衛青說道。
「帶至床上歇息。」
壽雪指著簾帳後方的床台。衛青點點頭,抱著九九朝床台走去。壽雪朝他們又瞥了一眼,才將視線移回冰月身上。冰月霎時再度神情緊張。
「……汝有何求,可速道來。」
冰月雖聽壽雪這麼說,但或許是差點被強行送往極樂淨土的恐懼尚未消退,一直繃著臉不敢說話。
「汝方才言道,希望吾相救一人?此人是誰?」
冰月還在遲疑不決。壽雪看著他的臉,略一思索後說道:
「……吾試猜之,此人乃明珠公主?」
冰月臉上驚疑不定。顯然壽雪這一猜,已猜中了他的心思。
「明珠公主是……前朝皇帝的二公主?」
高峻仰頭細想片刻後說道。
壽雪點了點頭,說道:
「冰月,以輩分論,明珠公主乃是汝姑母?」
「……她跟我父親是同父異母,年紀也比我小。」
冰月終於呢喃說道。
「汝生平傳聞,多在此後宮之中。」
──把無禮犯上的宦官變成了後宮池塘裡的魚……找回了公主的遺失物……
壽雪回想著當初高峻所提到的那些事蹟。
「故吾猜想,汝與明珠公主必有深交。且吾聞汝欲做汝師養子,拋棄皇籍,此舉亦令人不解。繼承汝師姓氏,於汝有何助益?我細想此點,方才恍然大悟。汝非欲繼承汝師姓氏,實欲棄欒姓而就他姓也。」
冰月的眼神左右飄移,似乎不知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壽雪轉頭望向高峻,只見高峻也一頭霧水。
「同族不婚、貴賤不婚,此乃世間習俗。汝為皇帝,或許不知。」
同族不能通婚。妓女就算獲恩客贖身,也只能當小妾而不能當正妻。
「古代根本沒有這樣的習俗。」
冰月說道:「根據史書及各種傳記上的記載,在古老的朝代,只要母親不同,哥哥可以娶妹妹,叔父可以娶侄女。進入欒朝之後,這些事情才遭到禁止。」
「換句話說……」高峻輕撫下顎,說道:「你是為了娶同族之人,才想要捨棄欒姓?」
冰月沉默不語。
「你想娶的那個人,就是明珠公主?」
高峻見冰月不肯答話,轉頭望向壽雪。
「前朝皇帝等一眾皇族幽鬼,皆於炎帝寢室前受麗娘驅滅。冰月欲娶之人若在其中,彼獨留於此亦無用矣。可知其欲娶之人尚在後宮之內,故冰月至此求吾相救。」
如此推論下來,冰月想要娶的對象就是明珠公主。
「原來如此……」高峻略一思索,又面無表情地歪著頭說道:「但怎麼會過了這麼多年,才求這件事?」
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冰月一直在歷州,附身在那個招搖撞騙的假巫術師身上。怎麼會到了這個時候,才出現在壽雪面前?
「……我本來也在後宮裡。」
冰月呢喃說道:
「成為幽鬼之後,我先是四處遊蕩。當我有了意識後,發現自己正站在後宮。聽說明珠是在後宮自盡的,所以才開始到處查找她。」
冰月吁了一口長氣,氣息中彷佛夾帶著一絲透明的悲傷。
「我們原本就快要成婚了。陛下……祖父也已答應,只要我改姓,就讓我娶明珠。我送了定情之物給明珠,她也很開心。沒想到這一切就這麼化為烏有……」
冰月死後化成了幽鬼,在遭到蹂躪的後宮裡查找著明珠。或者應該說,是查找著明珠的遺體。地上的鵝卵石染上了鮮血的顏色,隨處可見侍女及宮女的屍骸,不知哪一座殿舍正在燃燒,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濃煙氣味。冰月描述著他在那樣的環境裡四處徘徊。
「到頭來我還是沒找到明珠的遺體。想來應該是已經被人搬走了。但是我發現了幽鬼……明珠的幽鬼,在那柳樹之下。」
冰月低下了頭,雙眸彷佛蒙上了一層陰影。
「明珠就站在那裡,鮮血不斷從她的脖子流出來。聽說她就是死在那柳樹之下。我跟她說話,但她聽不見我的聲音。似乎有一件事情佔據了她的全部心靈,因此她什麼也聽不見。我沒辦法將她送往極樂淨土,也沒辦法帶著她一同旅行。我想要求助於當初學巫術的師父,但是炎帝將京師的巫術師或擒拿、或流放,還把與欒家關係較深的巫術師都處死了。我的師父早已逃走,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只好離開京師,到處查找能夠拯救明珠的高明巫術師。」
「為什麼你不找上一代的烏妃幫忙?就像這次一樣……」高峻問道。
冰月瞥了壽雪一眼,說道:
「烏妃驅滅了包含皇帝在內的所有皇族幽鬼。驅滅不同於化度,有人說那是將幽鬼強行送往極樂淨土,還有人說遭驅滅的魂魄會就此消滅。因此我不敢向烏妃求助。我擔心如果隨便靠近她,我的魂魄也會遭到驅滅,就像剛剛那樣。」
因為這個緣故,冰月每次接近壽雪都非常謹慎小心,手上必須握有人質才敢靠近。
「離開了京師之後,我還是常常回來後宮看看明珠的狀況。明珠的幽鬼並沒有對任何人造成危害,只是在某段時間裡能夠藉由柳花的幫助出現身影,我猜想烏妃應該也不會特地將她驅滅……但不管我怎麼呼喚明珠,她就是沒有絲毫反應。」
冰月每次回到明珠的身邊,都期待她能夠聽見自己的聲音,可惜這個心願沒有一次實現。每一次,冰月都為了查找解救明珠的方法而黯然離開後宮。壽雪想像冰月年復一年地重複這個過程,便感到胸口隱隱作痛。
「有能力的巫術師都有一套不讓人找到的方法,因此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線索。我第一次附身的對象並非巫術師,而是一名巫女。那個女人有著虔誠的信仰,法術也頗為高明。我滿懷希望附身在她身上,對著明珠的幽鬼呼喚,但還是沒有成功。明珠依然絲毫沒有反應。後來我又試了好幾個人,每一次都是以失敗收場。一年之中,明珠的幽鬼只有在柳樹開花的季節才會現身。我就這麼束手無策地度過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天。」
冰月閉上雙眼。或許在他的心中,浮現了柳花凋零,柳絮滿天飛舞的景象。對冰月來說,那意味著必須與明珠再分離一年。
「不知度過了多少個春天,我決定還是應該把目標放在查找當年的師父,畢竟他可是當代首屈一指的巫術師,相信他一定有辦法解救明珠。我想到了一條計策,那就是既然我找不到師父,那就設法讓師父找到我。因此我挑上了一個騙術高明的三流巫術師。果然不出所料,那個人在博取名聲上實在相當有一套,他甚至創建了一個名叫月真教的宗教。但是樹大招風,師父還沒有找到我,月真教已經被官府盯上了。」
冰月露出自虐的微笑。接下來的事情,壽雪與高峻都知道了。
「但也因為這件事的關係,我回到後宮,得知烏妃人選已改朝換代,而且新的烏妃竟然還是欒家後代。我心想如果交涉順利,她或許會願意幫忙……看來我的做法太愚蠢了。」
冰月垂下了頭。每當他一低頭,便讓人聯想到烏雲蔽月的畫面。冰月人如其名,有如月光一般冰冷而美麗。
「……汝若不以宮女為質,亦不致如此大動干戈。」壽雪說道。
「要我毫無防備地走到烏妃面前,我可做不到。上一代的烏妃將我所有親族的幽鬼一網打盡之事,我永遠也忘不了。」
壽雪聽冰月這麼回答,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剛剛的騷動,讓壽雪頭上的髮髻散了開來,她撥開垂掛在臉上的頭髮,望向槅扇窗。
「日落矣。」
壽雪如此呢喃,轉身走向門口。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高峻等人說道:
「汝等皆隨我來。」
冰月露出了猶豫不決的表情。壽雪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走出殿舍。此刻的天空有一半是淡紅色,另一半則是淡藍色。夕陽垂掛在椨樹樹梢,彷佛隨時會融化。壽雪快步走向後宮的南方,前往明珠現身之處。一邊走著,壽雪一邊回想當初在凝光殿寶物庫裡看見的那座屏風。冰月與明珠都是屏風上描繪的人物,同樣秀麗俊美,冰月有如玻璃一般冷冽,明珠卻有如美玉一般柔和。
「冰月。」壽雪朝著身後喊道。
高峻與衛青都緊跟在壽雪的後方,冰月則在稍遠處。由於冰月沒有腳步聲也沒有影子,被他跟隨的感覺實在相當奇妙。
「明珠公主有一玻璃篦櫛,汝知之否?」
「白色的玻璃篦櫛?」
「然也。」
「我當然知道,那是我送給她的定情之物。」
「……果不出吾所料。」
冰月曾提到送了定情之物給明珠公主,壽雪已猜到是這麼回事。
「汝可知此物已失卻?」
「失卻?」冰月臉色一變,說道:「被人搶走了?」
「不無可能……但吾另有推論。」
一行人經過了鴛鴦宮,前方出現一片桃林,桃林之前便是柳樹。天色越來越暗,四下景色逐漸轉為深藍,而貌如杏仁的明月開始綻放出皎潔的光輝。壽雪來到柳樹前,停下了腳步。背後傳來了冰月的嘆氣聲。那是一種受盡了煎熬,彷佛一塊巨石壓在胸口的嘆氣聲。
在開著花的柳樹下,明珠現出了其身影。隨著周圍的夜色越來越濃,她的身影反而開始散發出淡淡的朦朧白光。壽雪看著那低頭不語的明珠公主,說道:
「明珠公主為何擇此柳樹下自刃?汝可知原由?」
冰月答道:
「我每次來後宮見她,都是在這裡相會。這裡也是我向她求婚的地點。」
──難怪明珠公主會選擇在這個地方結束生命。
她想要帶著與冰月的回憶離開人世。
「擇此地就死,卻不帶玻璃篦櫛,應無是理。」
那玻璃篦櫛是兩人的定情之物。明珠公主既然選擇在這裡自殺,照理來說應該會將這樣東西帶在身邊。
壽雪指著明珠的頭頂說道:
「然其發上並無此玻璃篦櫛。」
幽鬼的衣著外貌,並不見得一定是過世時的模樣。冰月就是最好的例子。有時出現的衣著外貌,是對死者來說具有特別意義的形象。明珠的幽鬼頭上沒有玻璃篦櫛,有可能是她斷氣時頭上並沒有此物,也有可能是她心裡認為頭上不該有此物。但這兩種可能都不合理。照理來說,應該是相反才對。正因為那是非常重要的玻璃篦櫛,她應該會希望這樣東西插在自己的頭髮上。
「明珠實不願就死時身上有此玻璃篦櫛,原因無他,唯懼此物遭宵小竊奪。」
「原來如此……」高峻不禁發出了嘆息聲。
「屍首身上之玉佩、小刀,如今皆被收在凝光殿寶物庫內,而明珠不願玻璃篦櫛亦落得此下場。」
遺體身上的珠寶飾品都會遭到囊括收藏,壽雪曾為此向高峻抱怨過。
「冰月遭炎帝下令處死,明珠必不願篦櫛落入炎帝手中。」
「若是這樣的話……」冰月望向明珠:「篦櫛到底哪裡去了?」
壽雪嚮明珠踏近一步,說道:
「兵臨宮外,明珠必無暇將篦櫛藏於別處。她既擇此地就死……」
壽雪在明珠公主面前蹲了下來,將手掌放在她腳邊的地上。泥土觸手生涼,有些不似尋常。「篦櫛必埋於此地。」
壽雪從懷裡取出人形木片,掘起了公主腳下泥土。由於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挖掘工具,只能將就使用懷裡現有的東西。
「青。」高峻喊了一聲,衛青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壽雪,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一口氣就挖掉一大塊泥土。
壽雪不禁心想,原來他每天都在身上帶著如此可怕的兇器。
「雖埋入土中,必不甚深。」
兩人挖了一會兒,便挖到了柳樹的樹根。那樹根很細,壽雪伸手摸索便發現,那篦櫛被樹根團團圍繞,彷佛受到了保護一般。篦櫛上頭滿是泥土,但看得出來是一支白色的玻璃篦櫛。壽雪急忙挖出那篦櫛,拍去上頭的泥土。
「用這個吧。」高峻遞出一條手帕。
壽雪將篦櫛上的泥土細心擦去,果然是一支有著波濤與牡丹花圖紋的美麗篦櫛。
乳白色的玻璃在月光下看起來光滑透亮,彷佛融合了冰月那皎潔月光般的美,以及明珠那柔和瑩潤的美。
「篦櫛埋於此地,她牽腸掛肚,故不肯離去。」
因為太過關心篦櫛,竟然連情人冰月的聲音也聽不見,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
壽雪將篦櫛舉到明珠面前,另一手的掌心逐漸凝聚熱氣,幻化出一片片淡紅色的花瓣,拼湊成一朵牡丹花。壽雪輕吹一口氣,花瓣散了開來,變成一縷輕煙,將篦櫛團團包住。接著煙霧流向明珠,明珠似乎看見了,這才終於抬起了頭。淡紅色的煙霧繚繞在明珠的四周,而篦櫛亦在月光下熠熠發亮。明珠那無神的雙眸逐漸凝聚神采,當她看見了篦櫛另一頭的冰月,驀然睜大了眼睛。
「……明珠!」
冰月一邊呼喚,一邊跨步向前。
明珠眨了眨眼睛,宛如一陣微風拂面而過,她臉上的表情開始有了變化。不停眨動的一雙妙目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粉嫩臉頰的柔和線條反射著月亮的光輝。明珠閃耀著銀光的頭髮被盤到了頭頂上,咽喉的傷痕及血跡消失了,原本被鮮血染紅的衣裳幻化成了繡著金絲銀線的衫襦及印染著波濤紋路的長裙。如今眼前的幽鬼,已變回了生前那位國色天香的華貴公主。
冰月伸手在明珠的頭髮上輕撫,而那玻璃篦櫛不知何時,竟已插回她的頭髮上,冰月將靜靜露出微笑的明珠摟入了懷中,而他的臉上也微微漾起了燦爛的笑容,並在明珠的耳畔細語呢喃著什麼,但壽雪聽不見他們的耳畔私語。
兩人的身影在月光照耀下越來越淡了,帶花的柳枝亦隨風搖擺。不一會兒,這一對戀人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宛如藏入了柳花垂枝之間。
微風輕輕帶動著柳垂,壽雪默默凝視著那月光下的無數柳花。接下來有好一會兒,完全沒有人開口說話。
「……這支篦櫛,就置入兩人的墓中吧。」
半晌之後,高峻才有如大夢初醒,淡淡地這麼說道。
欒家的墳墓位在宮城角落的禁苑偏僻處。原本欒家的家廟已遭拆除,但炎帝不希望百姓擅自祭拜欒家亡魂,因此故意把欒家的人都葬在禁苑內,而非宮城之外。
「吾亦有此意。」
明珠本來就打算帶著篦櫛離開人世,這應該是最好的做法。
「朕還是別摸的好,你也是欒氏之後,就先交給你保管吧。」
說完這句話,高峻便轉身離去。壽雪低頭望向那玻璃篦櫛。月光宛如靄靄露珠,將那玻璃輕輕籠罩在其中。
*
現在只剩下一件事了。
此時已是深夜,壽雪依然坐在槅扇窗的窗緣上,看著窗外景色。隨著夜色越來越深邃,月光也越發清澈而耀眼。閉上眼睛細細聆聽,會發現夜鶯的聲音近在咫尺。
壽雪放輕了呼吸,仔細感受著黑夜中的氣息,漸漸感覺身體彷佛融入了黑暗之中,能夠感受到的範圍也越來越寬廣。冬王是掌管黑夜之王,一旦獲得了黑夜的力量,就能做到一些白天做不到的事情。
──高峻在……寢殿中……
在黑暗中,壽雪感受到一股氣息。一股圍繞在高峻四周的氣息。
壽雪微微睜開了雙眼。這股氣息,早上前往凝光殿時也曾感受到。
壽雪忍不住低哼了一聲。
「何其愚也。」
──那個男人真是個大笨蛋。
壽雪離開窗邊,走向門口。星星又開始振翅喧噪。
壽雪瞥了它一眼,微微揚起嘴角。
「星星,汝勿多疑,吾去便回。」
這隻烏漣娘娘的看門雞,要是它敢胡亂告狀,回頭就將它烤來吃了。壽雪心裡才剛這麼想,那星星便忽然安靜了下來。
壽雪拉開門扉,快步走下階梯,撩起長裙,以穿著錦鞋的雙腳在鵝卵石路面上快速移動。她離開了漆黑的殿舍,穿過椨樹與杜鵑花林,朝著後宮的東門前進。
東門的正式名稱是鱗蓋門。穿過此門,便是皇帝所居住的內廷。門前點著明亮的篝火,並有衛士嚴密看守。壽雪拔下了頭髮上的牡丹花,輕吹一口氣,花朵霎時散成了碎片,接著她便走向門口,腳下毫不停步,就這麼從衛士之間穿過,完全沒有遭到阻擋。在壽雪通過衛士身旁的期間,衛士們都彷佛遭到了凍結一般。壽雪大剌剌地穿門而過,他們卻似乎完全沒有看見壽雪。
壽雪回想著早上衛青所帶的路線,快步朝著凝光殿前進。凝光殿的簷下掛滿了明亮的燈籠,與漆黑的夜明宮截然不同。
壽雪並沒有從正面入口進入凝光殿,而是繞到了殿後。凝光殿的後方正是寢殿,壽雪穿過御苑,到處查找寢殿的外門。
──這個氣味……
比白天聞到時更加濃厚了。
壽雪在手上幻化出牡丹花,插回到髮髻上。不一會兒,壽雪找到了入口,輕輕一勾手指,門扉登時敞開,發出了巨大聲響。
壽雪一奔進門內,便看見身穿睡袍的高峻站在房間的中央。
高峻驚訝地轉過頭來,說道:
「你怎麼會……」
即使是在這種時候,高峻的聲音依然平淡而冷靜。壽雪將視線移向他的前方。在通往走廊的門扉前,站立著兩名幽鬼。分別是一個臉色蒼白、衣服沾滿鮮血的女人,以及一個全身傷痕累累的宦官。他們應該就是高峻的母親謝妃及宦官丁藍吧。
壽雪默默從髮髻上摘下了牡丹花,朝著門前兩名幽鬼高高舉起。高峻趕緊抓住壽雪的手腕,問道:
「等等!你要做什麼?」
「汝勿多言,片刻即可完事。」
「住手!他們並沒有做任何危害朕的事!」
壽雪瞪了高峻一眼,說道:
「有無危害,豈汝可知?此乃吾之所長!」
壽雪甩開高峻的手,朝著牡丹花輕吹一口氣。花朵先幻化成淡紅色的火焰,接著又幻化成箭矢的形狀。壽雪朝著幽鬼們使勁將手揮下,那箭矢猶如離弦射出,夾帶著勁風,眼看就要射中兩名幽鬼,下一刻卻從兩名幽鬼之間穿過。
就在同一時間,幽鬼們背後的門扉忽然自己開了,箭矢朝著門外疾飛而去。
下一瞬間,不知何處傳來驚人的巨大轟隆聲。不,與其說是轟隆聲,其實更像是人所發出的悲號聲。若要加以形容,那就像是一個人臨死前的哀號,宛如來自地底下,撼動了空氣,震得皮膚隱隱作痛。整個房間天搖地動,宛如正承受著暴風侵襲。
半晌之後,聲音完全消失,一切歸於靜謐。
高峻看著敞開的門扉,整個人傻住了,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壽雪環視左右,直到確認那濃濃的氣味已完全消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汝可知此二幽鬼何以立於門前?」
壽雪看著依然站在門邊的兩名幽鬼說道。
「應該是因為……他們有話想要對朕說?」
「此乃其一,另有其二。彼等實為看守此門。」
「看守此門?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
「汝真愚鈍之人。」壽雪罵道:「彼等欲護汝平安。」
高峻頓時啞口無言,轉頭望向兩名幽鬼。
「彼等現身於此,至今約過月餘,汝不曾細思,月餘前曾有何事?」
高峻轉頭望向壽雪,說道:
「……朕將皇太后處死了?」
壽雪點點頭,說道:「幽鬼兩人現身於此,應是皇太后死後之事?」
「沒錯,不過並非馬上……」高峻一臉詫異地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今朝吾至此處,聞得一氣味。」
「氣味?」
「野獸之氣味。應是一咒術,以野獸行之。」
「咒術……?」
高峻低聲呢喃道:「難道是……」
「或幽禁皇太后之宮,或刑前所居殿舍,汝命人細細查找,必可得施行咒術之物。此等器物多置於床台之下,或橫樑之上。」
皇太后在臨死之前,對高峻下了最後的詛咒。
「這麼說來,母親和藍……」
「彼兩人立於寢室門邊,實為阻咒力於門外。」
高峻張了口,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凝視著地板。驀然間,高峻抬頭一看,赫然看見謝妃與丁藍的幽鬼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原本兩人都是死狀悽慘的模樣,此刻卻變成了生前的外貌。謝妃成了頭上插著髮簪、身形修長的美麗女子,而丁藍則成了眼神慈和穩重的宦官。他們兩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身影就這麼漸漸與黑暗化為一體。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兩名幽鬼已消失無蹤,眼前只剩下淡藍色的昏暗空間。
高峻朝他們伸出手,卻什麼也觸摸不到。高峻只能把手放了下來,神情茫然地看著黑暗的角落。
壽雪默默轉身,正要離開,卻被高峻喚住了。
「壽雪!」
──又來了!
壽雪非常討厭被這個男人呼喚名字。因為他的聲音總是會讓自己心跳加快,完全無法保持冷靜。
「你為什麼要幫助朕?」
壽雪皺眉問道:
「何出此言?」
「你不是很氣朕嗎?你不是很恨朕嗎?」
高峻以平淡的口氣問道,竟使壽雪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吾非怨汝,吾怨往昔夏王、冬王。」
自己被關在後宮之中,是那些人的錯。
「況且對汝見死不救,彼二人將死不瞑目。」
謝妃與丁藍雖然已經死了,卻還是放心不下高峻。
「……原來如此。」
高峻低下頭說道:「謝謝你。」
壽雪聽高峻誠摯道謝,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無須言謝,於吾無益。」
「朕欠你一份恩情,該如何償還才好?」
「如何償還……?」
壽雪本來想獅子大開口,但懶得多想,最後只是說道:
「吾無所求,但求汝勿來吾宮。」
高峻凝視著壽雪。
「……何事覷吾?」
「難道朕沒有辦法幫助你嗎?」
壽雪眨了眨眼睛,不明白高峻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高峻那一對真誠的雙眸,更是讓她不知所措。
「……吾不需幫助。」
「但是……」
「此乃懲罰。」
壽雪將視線從高峻身上移開,凝視著黑暗處。
「吾對母見死不救,本應受罰。」
高峻一時沒有應答,兩人在黑暗中各自沉默。
高峻目不轉睛地看著壽雪,半晌後呢喃說道:
「……朕也應該受罰。」
那聲音靜謐而清澈,猶如冬天的晨曦。
「朕沒辦法救母親和丁藍,應該受更重的責罰。」
壽雪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驚,抬起了頭來。高峻的雙眸深處,藏著一抹揮之不去的陰影。那與潛藏在壽雪心中的晦黯,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與你一同受罰,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
說完這句話,高峻走向床台,壽雪則是愣愣地站著不動。直到高峻走進了帳內,壽雪才回過神來,往門口走去。一走到御苑,竟看見衛青就站在門外,壽雪心中又是一驚。
衛青或許是不願打擾高峻的安眠吧,一句話也沒說,輕輕將門關上,而後他瞥了壽雪一眼,卻只是拱手一揖,便沒再理會她。
壽雪離開了凝光殿,循著原路穿過鱗蓋門,回到後宮。
一踏進夜明宮,星星暴跳如雷,彷佛是在責備壽雪。壽雪並不理會,走進了帳內,坐在床緣,心裡不斷反芻著高峻的話。
「此人……何其愚也。」
壽雪也沒有換下黑衣,就這麼躺了下來。
*
此刻印入眼簾的,是印染著波濤與鳥紋的紫色衫襦,及織有美麗連珠紋的鵝黃色綾裙。隨即九九又拿起一條薄絲披帛,掛在壽雪的肩膀上,那是一條粉紅色的披帛,色彩有如春天的朝霞。壽雪這一身衣著,都是花娘送的。
「要用哪一支髮簪?」
「唔……」
壽雪想起了那支象牙篦櫛,將它從櫥櫃裡拿出來。九九嗤嗤一笑,正要說話,壽雪趕緊解釋:「彼贈此篦櫛,即為配此衣衫。」
「我可什麼話都還沒說。」九九笑著說道。
「汝欲取笑,吾豈不知?」
壽雪帶著九九拜訪了鴛鴦宮。放眼望去,宮前有著一大片盛開的月月紅。而花娘領著侍女們在階梯前迎接。
花娘看見了壽雪的盛裝,心滿意足地笑著說道:「你穿這套衣裙正合適。」今天壽雪來到鴛鴦宮,正是為了接受花娘的招待。
花娘依照當時的承諾,為壽雪準備了大量的點心。白蜜糕、浮餾餅、蓮子餡包子……擺上桌的糕點數也數不清。花娘親自倒茶,端到壽雪面前。
「烏妃,你知道嗎?陛下最近正在修改律令呢。陛下說現在的律令包含了太多不必要的部分,因此必須刪改。為了這件事,陛下最近每天都很忙。」
「吾不知。」壽雪一邊嚼著包子,一邊說道:「此乃帝事,與吾何干?」
「陛下在寫給我的信中要我傳話給你,說他最近太忙,要過一陣子才能去找你。」
「予汝之信,何故有吾傳言?」
「陛下說如果寫信給你,一定會被你燒掉。」
壽雪心想,這確實很有可能。但就算是這樣,也不必特地要花娘傳話。
「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告訴陛下?我可代為傳達。」
「無。」
壽雪說得斬釘截鐵,接著略一思索,又說道:
「說與彼,勿傳此無聊言語……罷,吾無話對彼說。」
壽雪搖了搖頭。
「陛下也真是的,既然要傳話,怎麼不寫幾首詩來?唉,他從以前就不擅長詩歌管絃,請烏妃見諒。」
花娘邊說邊笑,彷佛是在為笨拙的弟弟道歉。她的笑容充滿了暖意,有如柔和的薰風。
「這也吃一點吧。我準備了很多呢。」花娘指著白蜜糕說道。
「我有十個弟弟妹妹,最小的妹妹還沒有嫁人,年紀和你差不多。或許這麼說有些失禮,但我看見你就好像看見了家裡的小妹一樣,心情不知不覺就變好了。」
「何言失禮?」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以後我可以叫你『阿妹』嗎?」
壽雪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你也可以叫我『阿姊』。」
花娘雖然表面上態度謙和,然而一旦決定的事情,總是不讓人說「不」,當初贈送衣服的時候也是這樣。
壽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把一口白蜜糕塞進嘴裡。
離開鴛鴦宮的時候,太陽已快下山了。花娘簡直把壽雪當成了妹妹,拿了一大堆服飾給壽雪試穿。當壽雪帶著好幾件花娘贈送的衣物回到夜明宮時,只見門口竟然站了兩個人。雖然此時夕陽已西落,景色有些昏暗,但那身影一看就知道是高峻與衛青。
「原來你出門去了,難怪這門始終不開。」
「汝自言政務繁忙,今日何得來此?」
「花娘已經跟你說了?律令的事處理得比預期順利,已經結束了。」
高峻一邊說,一邊盯著壽雪的頭飾。壽雪這才想起,今天自己的頭上插著高峻送的象牙篦櫛。
「此篦櫛……」壽雪本來想把對九九說過的藉口再說一次,但想想主動提起也很怪,只好默不作聲。
壽雪拉起裙襬,登上階梯,自高峻兩人身旁走過。
一靠近門口,門扉自己開了。
進了門之後,高峻命令九九退下,一如往昔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有何事?」
既然命令九九退下,應該是有什麼不能被人聽見的話要說吧。壽雪如此想著,在高峻的對面坐了下來。
高峻「嗯」了一聲,卻有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口說話。
「朕重新整編了律令。」
半晌之後,高峻終於說道。
「花娘亦曾言及,此事與我何干?」
「朕廢除了一些不必要的條文……包含欒氏一族的追殺令。」
壽雪整個人傻住了。
「從紀錄上來看,欒氏一族已經被當朝斬殺得一個也不剩了。所以這條法律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
壽雪瞪大了眼睛,仔細聆聽著高峻以平淡的口吻說出的每一個字。
「既然有冬王才有夏王,朕絕對不能失去烏妃。對朕來說,這條法律有害無益。」
壽雪沉默不語,高峻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道:
「從現在起,你再也不會受到迫害,不必再害怕了。」
高峻靜靜地說完,凝視著壽雪。壽雪也同樣注視著高峻,想要從他的眼神中看穿他的意圖。但是高峻的雙眸有如冬雪一般靜謐而深邃,什麼也看不出來。
「這樣你應該稍微……」
高峻說到一半,眼中忽然閃過一絲迷惘,不再說下去。他從剛剛就非常謹慎小心地選擇每一句話。
壽雪察覺這一點,嘴唇不由得微微顫抖……他如此字句斟酌,全是因為害怕言詞又刺傷了自己。
壽雪低下了頭,緊閉雙唇。
「你生氣了?」
高峻的聲音顯得有些尷尬。事實上他的嗓音本身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但是在那平淡的聲音之中,有時會夾雜著一絲悲傷、一絲激動,或是一絲溫柔。最近壽雪終於比較能夠聽得出其中的差異。
壽雪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不知道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只好一直低頭不語。而與此同時,高峻一直想要理解壽雪心中的痛,一直想要伸手攙扶壽雪,成為壽雪的心靈支柱。
高峻並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這麼做。事實上高峻並沒有理解壽雪的必要,也沒有接納壽雪的義務。
壽雪也一樣,並沒有獲得高峻理解的必要,也並不打算從高峻的理解中獲得救贖。
但是……
「這個給你。」
高峻從懷裡拿出了兩樣東西,放在小几上。
那是兩個魚形的玻璃飾品,一個清澈透明,一個則是帶點微紅的乳白色。兩者都雕得非常細緻,鱗片清晰可辨,線條上鑲著銀泥。
高峻將微紅的魚形飾品拿到壽雪的面前。
「這個是你的,另外這個是朕的。」
高峻將透明的魚形飾品握在手裡。
「朕希望與你立下一個誓約。」
「誓約……?」
「就像是一種約定。朕跟你之間的約定,夏王與冬王之間的約定。」
壽雪看了看高峻,又看了看那微紅的玻璃飾品,輕輕伸出手,拿起了那玻璃飾品。觸手光滑,卻帶了點暖意,或許是因為原本放在高峻懷裡的緣故吧。
壽雪輕輕撫摸上頭的魚鱗,抬頭看著高峻問道:
「作何約定?」
「第一點是朕從前跟你說過的,朕絕對不會殺你,絕對。」
「絕對?」
「絕對。」
「……尚有何約定?」
「朕不會和你對立。」
「吾本無意與汝對立。」
「朕不打算把你當成烏妃,一輩子囚禁在這個地方。」
「此為吾唯一活路。」
壽雪的嘴角微微上揚。
高峻愕然無語。他低下了頭,半晌後才將頭抬起,直視著壽雪的雙眼,說道:
「當朕與你獨處時,朕將以冬王之禮對待你,你不再是烏妃。」
高峻說完之後霍然起身,走到壽雪的面前,跪了下來。壽雪吃了一驚,退到門邊的衛青更是大驚失色,一時手足無措。
高峻毫不理會驚惶失措的兩人,對著壽雪拱手行禮。
「這不僅是對你的敬意,更是對過去所有烏妃的敬意。」
當高峻抬起頭來時,眼神彷佛透過了壽雪望向遠方。壽雪雖然感到錯愕,還是承受了高峻的視線,並沒有將頭轉開。
驀然間,當初在這殿舍中衰老而死的麗孃的臉孔,在壽雪的胸中一閃而過。壽雪忍不住輕輕地嘆息。
壽雪看了一眼手中的玻璃飾物,緩緩起身,俯視高峻。
男子的雙眸無論何時,都一樣那麼靜謐、幽深。壽雪朝他伸出手掌而高峻回握住壽雪的手,站了起來。
這個舉動代表著壽雪接納了高峻的誓約。
就算高峻的行為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那也無所謂。壽雪如此想著。在她承受著煎熬的時候,高峻伸出了手,而那雙手確實拯救了自己。
「……此魚形飾物亦為汝親手所做?」
壽雪看著手中的玻璃飾物問道。
高峻的眉毛微微一動,說道:
「不……這種程度的東西,朕還做不出來。這是朕命少府監(注:宮廷工藝坊。)的鰮思院作的。」
高峻的表情帶著一絲懊惱。這是壽雪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種宛如少年般的神情。
壽雪正細細打量高峻這難得一見的表情,高峻忽然眼神飄移,有些尷尬地說道:
「如果是木雕的,朕倒是不用幾天就能雕出來。」
「吾不曾言欲得汝親做之物。」
「不管是鳥還是花,朕都能雕給你。」
「花?汝曾做一花笛,吾豈忘之……」壽雪想起了鴛鴦宮前的那一大片月月紅。「……薔薇亦可?」
「不管是薔薇、木蓮還是芙蓉,朕都雕給你。」
「薔薇。」
高峻眨了眨眼睛,說道:「好。」
「木雕薔薇必無枯萎之日。」
壽雪揚起嘴角,但見高峻正在看著自己,便趕緊收斂起笑容。壽雪將頭轉向一邊,坐到椅子上,高峻也重新坐了下來。
「此間已無事,尚不歸耶?」
「還有最後一條誓約,朕忘了說。」
「尚有何事?」
「朕想成為你的摯友。」
壽雪怔怔地凝視高峻。他的瞳孔還是如此深邃而靜幽,讓人聯想到柔和卻燦爛的冬陽自窗格外透入的景象。
「……摯友?」
「摯友。」
高峻的口氣十分認真。
這些日子以來,他想必一直在為壽雪所傾訴的煎熬苦苦思索著解決之道吧。最後他得到的結論,是廢除欒氏一族的追殺令,以及數條誓約。
壽雪輕輕握住了手裡的玻璃飾物。如此光滑柔順,如此溫暖窩心。
「汝真……愚人也。」
「是嗎?」
「此事豈是誓約?」
「這是朕給自己定下的誓約。」
「如何方為摯友?」
「朕也不知道……」
高峻淡淡地說道:
「或許……一起喝杯茶吧……青!」
高峻轉頭呼喚衛青,衛青靜悄悄地走到高峻身邊。
「青煮茶很有一套,嚐嚐看如何?」
壽雪略一遲疑,點了點頭。
衛青走入廚房,不一會兒,廚房飄出了清新而溫潤的茶香。壽雪攤開手掌,看著掌心的玻璃飾物。
如果放在月光下欣賞,一定很美吧。
泛著露水般清澈光華的玻璃,確實很適合用來搭配名為誓約的祈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