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公主
第一卷 不宣之秘 雲雀公主 殿舍裡響起了鳥囀聲。那不是星星的聲音,而是數只雲雀正停在窗欞上,啄食著壽雪撒下的粟米。聲音正是由其中一隻雲雀所發出。
「……往昔未曾見過此鳥。」
壽雪正這麼呢喃著,星星忽然跑到那新來的雲雀旁邊,發出了高亢的叫聲。那雲雀見狀,也朝星星叫了一聲。星星猛然拍動翅膀,朝著雲雀作勢威嚇,雲雀嚇得從窗欞上飛起,在殿舍內四處竄飛。
「星星,莫欺侮幼鳥。」
壽雪出言喝斥,但星星毫不理睬,追著雲雀暴跳奔走,撒了滿地羽毛。壽雪朝雲雀伸出手,雲雀飛了過來,停在壽雪的指頭上。霎時之間,壽雪竟感覺指尖有股陰涼感。
「汝既為鳥,如何不速往極樂淨土,卻於此地迷惘失途?」
壽雪朝雲雀問道。原來這雲雀並非一般的雲雀,難怪星星看它不順眼,這是一隻早已死亡的鳥,身為雲雀卻化成了幽鬼,可說是相當罕見的情況。
鳥禽都是烏漣娘娘的使者,照理來說死後應該能輕易前往大海另一頭的極樂淨土,沒有必要迷惘徘徊,成為幽鬼。說得更明白一點,將人的魂魄引導至極樂淨土是鳥禽的職責,怎麼這隻雲雀反而自己變成了幽鬼?
「汝不知自身已死?」
雲雀離開了壽雪的手指,在天花板附近繞起了圈子。
「有云雀飛了進來?」九九正送上茶來,聽見了鳥囀聲,喜孜孜地說道:「我正嫌這宮裡太安靜了,有些鳥叫聲,正好熱鬧一點。」
「此雲雀非活物。」
「咦?」九九聽壽雪這麼一說,登時臉色蒼白。看來她還是一樣那麼膽小。
「不知何故逗留於此,未往極樂淨土。」
「原來連鳥兒也會發生這種事……啊……」
九九似乎想起了什麼,看著頭頂上的雲雀說道:
「或許這雲雀,是雲雀公主的那隻雲雀呢。」
「雲雀公主?」
「在先帝的時代,後宮有一位公主,大家都叫她雲雀公主。」
九九接著向壽雪解釋,雲雀公主算是當今皇帝同父異母的姊姊。
「何故以雲雀為名?」
「聽說有一隻雲雀很喜歡跟隨在這位公主的身邊,而且……」
九九的笑容閃過了一抹陰霾。
「聽說這位公主過著很孤獨的生活。公主的母親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她在後宮無依無靠……」
「既是公主,豈能無依無靠?」
「因為……雲雀公主的母親只是一名宮女……」
母親只是身分卑微的宮女,沒有辦法成為女兒的後盾。在這後宮,沒有後盾就等於是身處敵境卻孤立無援。
「鴦妃、鵲妃、鶴妃、燕夫人、鶯女……後宮的妃嬪都有一些像這樣的稱號,但是宮女沒有稱號,因此有些妃嬪會以『雀鳥』來稱呼宮女。」
「雀鳥?」
壽雪正心想這稱呼挺可愛,卻見九九面色凝重,顯然這不是什麼抱持善意的稱呼。
「因為雀鳥是一種只能啄食地上雜谷,整天忙碌覓食的醜陋鳥禽……」
「何言雀鳥醜?言為心之鏡,非雀鳥醜,乃言者心醜。」
九九嫣然一笑,說道:「娘娘真是心地善良。」
「唔……」壽雪不再回應,內心不禁暗想,為何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或許是因為看見九九表情黯然,所以才說了這種安慰之詞。
「如果後宮都是像娘娘或花娘娘這樣的人,可不知有多好……就像我剛剛說的,那位公主的母親只是一介宮女,所以大家叫她雲雀公主,也帶有揶揄的意味。」
一個在後宮受盡嘲弄,一個朋友也沒有,只能與雲雀為友的少女。壽雪想像那幅景象,不禁皺起了眉頭。
「……為何汝訴說此公主之事,如說一昔日往事?如今這公主身在何處?」
「雲雀公主在十三歲的時候過世了。她失足掉進池塘裡,被人發現時已沒了呼吸。奇妙的是就在公主落水的時候,聽說她身邊的那隻雲雀到處飛來飛去,不停地高聲鳴叫,彷佛在向人求救。但沒有人理會它,大家都視而不見,聽說最後雲雀筋疲力竭,墜落到地上就這麼死了……從此之後,後宮便不時能聽見雲雀的哀慼叫聲……」
壽雪與九九同時仰頭。那隻雲雀依然在頭頂上飛來飛去,發出尖銳叫聲,顯得相當焦躁不安。驀然間,雲雀的身影撞在牆上,竟然就這麼消失無蹤了。
「……已去矣,不知何往。」
「娘娘,像這樣的小鳥兒,您也能將它送往極樂淨土嗎?」
「既是鳥禽……應非難事。」
鳥禽都是女神烏漣娘娘的眷屬,只要稍微指點方向,烏漣娘娘應該就會施展神力,將其引導至極樂淨土。壽雪這麼告訴九九,九九登時露出懇求的表情,說道:
「既然是這樣,請娘娘務必救救這隻雲雀,不然它實在是太可憐了。」
或許因為自己也是宮女的關係,九九對雲雀公主及這隻雲雀寄予極大的同情。
「……既是如此,吾試為之。」
「啊……要向娘娘委託事情,必須以物為償,是嗎?怎麼辦,我沒有什麼能回報娘娘的東西……」
「區區一鳥,何足掛齒?吾可無償相助。」
「真的嗎?」
九九登時露出燦爛的笑容。壽雪心想,真是個天真直率的女孩。
「雲雀既為幽鬼,公主或亦化為幽鬼?後宮有此傳聞否?」
「我沒聽過像這樣的傳聞。不過若是公主已經去了極樂淨土,雲雀卻還逗留在後宮,想來也沒道理。或許真有這樣的傳聞,只是我沒聽過而已。」
「活人或欲見故人之幽鬼而不可得。公主赴樂土而云雀為幽鬼,亦非奇事。」
「唔,原來如此……」
九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這天午後,壽雪獨自身穿宮女服色出了夜明宮,並未告知九九。如今九九得知娘娘獨自外出,應該正在宮裡氣得直跳腳吧。為了避免養成做什麼事都得一起行動的習慣,壽雪故意不把九九帶在身邊。
果然還是一個人行動比較輕鬆自在。壽雪走在雪白的鵝卵石路面上,心裡如此想著。雲雀公主生前的住處,是位於後宮東北方偏僻處的一座小殿舍,名為滄浪殿。這座殿舍就蓋在一片樹林及池塘附近,周圍長滿了野生的玫瑰、忍冬、甘菊等草木,據說如今無人居住,成了狸貓、鼬鼠等小動物的絕佳藏身處。門板的鉸鏈已鏽蝕脫落,整個建築物內完全沒有傢俱擺設,不知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還是公主死後被人搬走了。壽雪在殿舍內來回查看,小動物們紛紛嚇得鑽進了土牆的孔洞裡及天花板上。
然而屋裡並沒有發現雲雀公主的幽鬼。接著壽雪又前往了雲雀公主落水而死的池塘,同樣一無所獲。或許她真的已前往了極樂淨土,並沒有化成幽鬼。
池塘周圍是一大片椨木及杜松交雜的樹林,池畔一帶不僅陰暗而且潮溼,水邊生長著澤瀉、菖蒲、貝母等花草。這片池塘似乎是天然的地下湧泉所積蓄而成,並非自水路引水的人工水池。明明沒有風,池面卻泛著漣漪。蒼藍色的池水潔淨澄澈,就算是夏天依然頗有寒意,任何人要是落入水中,恐怕都會被池水迅速奪走體溫,要活命並不容易。
壽雪沿著池畔走了一會,驀然停下腳步。腳邊竟然有一束花朵。像這種白色的玫瑰花,滄浪殿的庭院裡也長了不少。這幾枝花朵都是含苞待放的狀態,被人連枝剪切,以草莖綁成了一束。顯然並非遭人隨手摘折後棄置於此,而是有人刻意將花束放置於此地,其目的自然是為了弔慰死者之靈。
「唔……」壽雪看著那束花好一會兒,接著轉身邁步,查找距離滄浪殿最近的殿舍。不遠處就有一座殿舍,琉璃瓦的邊角有著鶴形裝飾,那是泊鶴宮。
壽雪繞過殿舍周圍的柏槙籬笆,自一扇小小的後門外往內窺望。不遠處有一群宮女正在晾曬剛洗好的衣物,那應該都是內染司的人。壽雪朝她們悄悄走近,說道:
「吾欲探問一事,叨擾莫怪。」
「哇,嚇我一跳!」手裡拿著衣物的宮女嚇得幾乎整個人跳起來。「你是誰?你不是我們這裡的宮女吧?」
「吾乃夜明宮之人,欲以雲雀公主之事相詢。」
那宮女聽到「夜明宮」、「雲雀公主」這些字眼,錯愕地左右張望。其他宮女們紛紛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你說夜明宮?你是烏妃那裡的人?」、「來我們這裡有什麼事?」、「雲雀公主?那不是先帝的……」壽雪見這群女人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只好輕咳一聲,等眾人閉上了嘴,才開口說道:
「滄浪殿與汝等之泊鶴宮近在咫尺,往昔或有人與雲雀公主交好?」
宮女們一聽,有的將腦袋歪向一邊,有的面面相覷。
「近是很近,但是……」
「那畢竟是先帝時期的人……」
「我們也只聽過一些傳聞而已……」
眾人又是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陣,忽然有一人說道:
「對了……我記得上一代的鶴妃經常派人送食物到滄浪殿。」
上一代的鶴妃即謝妃,也就是高峻的母親。
「據說雲雀公主生活困苦,連三餐都沒有著落。當時的鶴妃怕幫助得太明顯,會被皇后找麻煩,因此只能偶爾偷偷派人送一點食物過去。當時負責送食物的宮女,正是當今鶴妃的侍女。」
「知其姓名否?」
「羊氏。」
壽雪道了謝,正要轉身走進殿舍,又被宮女們喚住。
「你要見她,現在可不是時候。鶴妃娘娘正在挑選縫製新襦裙的布疋,現在整個屋裡擺滿了布疋,娘娘一下要那支簪來搭,一下要那雙鞋來配,侍女們也都忙得不得了。光是挑個布疋,往往就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
「不過挑選布疋,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宮女一聽,先是揚起了眉毛,但接著只是聳聳肩,並未出言指責。或許她心裡也有相同的感覺吧。
「鶴妃可能會把沒有挑上的布疋賜給侍女們,侍女們可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因此就算進去找她們,她們可能也沒空理會你。畢竟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拿到娘娘不要的髮簪、襦裙呢。」
「我們的鶴妃娘娘可是很慷慨的。」
「每個侍女們說到這件事,都是笑得合不攏嘴,直說待在這裡好處多多呢。」
「好處……」壽雪忍不住呢喃。
「同樣是侍女,聽說在有些宮當差可是什麼也拿不到。畢竟鶴妃娘娘的孃家是富戶,有後盾就是不一樣。」
某個一看就知道喜歡說三道四的宮女說道。
「……各宮主人賞賜宮女乃是常事?」
「就像我剛剛說的,在某些宮可是什麼也沒有,全看那宮娘娘的度量。待在什麼都不給的宮裡,也只能自認倒楣。」
「自認倒楣……」
壽雪不禁想起自己從不曾賜給九九什麼東西,當然紅翹也一樣。麗娘在世時並沒有侍女,所以壽雪根本不知道這些潛規則。
──原來得送些東西給侍女。
壽雪走出了泊鶴宮。既然今天見不到鶴妃的侍女,繼續待著也沒用。壽雪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回了夜明宮。夜明宮的位置在後宮的最深處,可算是整個後宮的中心地帶,要前往夜明宮,須先經過一片由茂密的椨木及杜鵑花組成的森林,有毒的杜鵑花彷佛在阻撓閒雜人等靠近,只能說不愧是烏妃的棲身之所。
夜明宮雖然周邊不乏草木,卻不像其他宮殿那樣有著種植了四季花卉的庭院。相較之下,就連一片荒蕪的滄浪殿,周圍也有著茂盛的花草。
回到夜明宮一看,果然九九正鬧著脾氣。
「您要出門,為什麼不讓我跟著?您這樣獨來獨往,叫我這做侍女的情何以堪?」
九九氣呼呼地說道。
「汝雖是侍女,不必隨侍在側。」
「侍女不跟在娘娘的身邊,那要侍女做什麼?娘娘,還是您的意思是說,您不需要我這個侍女?」
「吾非此意……」
壽雪神情尷尬,聲音也越來越小。事實上自己確實並不需要侍女。甚至可以說,有了侍女反而礙手礙腳。實在應該告訴高峻,將九九調往其他妃嬪處當侍女,或是讓她恢復宮女身分才對。
「九九……」
──汝願往他處否?
壽雪原本想要這麼問,卻又把這句話吞了回去,走向櫥櫃,取出那一包以手帕包住的東西,遞給九九。
「此物予汝。」
「咦?」九九眨了眨眼睛。「怎麼突然這麼說?」
壽雪默默將那小包塞到九九手裡,九九打開小包,裡頭正是高峻所給的篦櫛。
「這不是陛下賜給娘娘的東西嗎?」九九嚇了一跳,趕緊重新包好。「這種東西,我怎麼能收?」
「是吾予汝,汝勿多疑。」
「那可不行!這是陛下賜的東西……」
「汝不欲得篦櫛,應是欲得襦衣?」
九九一聽,噘起了嘴說道:
「我又沒說想要什麼東西。」
「有勝於無。」
壽雪一直惦記著剛剛那些宮女們說的話。九九一時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說道:
「我從來不奢求娘娘給我什麼。娘娘,難道我看起來是個貪心的人?」
「不……」
「雖然我剛開始是因為接到命令才成為娘娘的侍女,但我也是真心誠意地侍奉您……沒想到您竟然將我當成了貪婪之輩,真是太過分了!」
九九將包著篦櫛的手帕推還給壽雪,從廚房側的小門奔了出去。紅翹站在門口往內窺望,臉上帶著憂色。壽雪拿著篦櫛,一時傻住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似乎惹惱了九九。
壽雪瞪著那篦櫛,半晌後將它放回了櫥櫃,接著拉開薄絲簾帳,在床邊坐了下來。
就算九九生氣,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自己本來就打算將她打發到別的宮去。壽雪如此告訴自己。
「……」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把篦櫛給她?為什麼要做這種討她歡心的事?
壽雪懷抱自己的膝蓋,閉上了雙眼。
*
這天下午,壽雪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木雕上。廚房後頭堆了不少柴薪,壽雪隨手取來一根,默默以小刀在上頭一刀一刀地切削。但壽雪並不擅長木雕工藝,削來削去總是不能滿意,她最後自暴自棄起來,將雕到一半的木塊拋在一旁,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發愣。
地板的花毯上散落著大量的木屑,星星一臉不耐煩地將沿途上遇到的所有木屑以喙叼起,拋向遠方,令木屑的散亂程度不減反增。
驀然間,星星抬頭望向門扉,接著焦躁地鼓動翅膀。
壽雪嘆了口氣,懶得從床上爬起,只是有氣無力地揮揮手腕。
門扉開啟,高峻走了進來。
「……這麼多木屑是怎麼回事?」
高峻並沒有避開木屑,他毫無顧忌地踏在木屑上,走向壽雪。衛青則是皺起眉頭直盯著地板,看來他是個見不得髒亂的人。
壽雪懶得起身,只是將頭轉向高峻。
「今天怎麼沒生氣?」
高峻走進帳內,肆無忌憚地在床緣坐下。如果是平日的壽雪,這時早就開罵了。
「你好像沒什麼精神?」
「休管閒事。」
壽雪將臉埋進了被褥裡。
「這是什麼?滿地的木屑,都是來自這玩意?」
壽雪聽到這句話,猛然抬起頭來,只見高峻正拿著那個雕刻到一半的木塊。
「朕不知道你的興趣是木雕……這蜥蜴看起來真胖。」
「蜥蜴?」
壽雪氣呼呼地坐了起來。
「此乃一鳥。」
高峻仔細打量那木塊,接著轉頭望向壽雪,面無表情的五官流露出一絲憐憫。
「是眼睛有問題,還是手有問題?唔……還是兩者?」
「休管閒事。」
壽雪拾起沾在裙上的木屑,朝高峻拋去。
高峻一邊拿起壽雪拋在被褥上的小刀,一邊問道:
「鳥的種類不知凡幾,你想雕的是什麼鳥?」
「但具鳥形即可,鳥種並不強求。」
「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才雕不好。」
高峻哭笑不得地說道:
「好歹也該看著星星雕刻。」
「星星不能飛翔,雕之何用?」
壽雪臭著臉說道。星星用力鼓動翅膀,彷佛是在提出抗議,但兩人皆視若無睹。
「你想雕的是能飛的鳥?」
「能飛渡大海之鳥。」壽雪說道。
高峻默默點頭,動起了刀子。
「雕只窟燕好了,這種鳥很能飛。」
每年到了夏天,就會有一大群窟燕遠渡重洋來到霄國,在海岸邊的巖壁上鑿穴為巢。有些窟燕甚至會來到宮城,在屋簷下或樹洞裡築巢。像這樣的候鳥,應該正符合壽雪的要求。
高峻不斷從各種方向觀察那木塊,同時刀鋒毫不停留,轉眼間那形狀古怪的木塊已有了鳥的雛形。如此高明的技術,連壽雪也看得咋舌不已。
「已成鳥矣。」
「這是一隻窟燕。」
「汝確有過人技藝,並非虛言。」
「還沒有完成呢。」
高峻仔細雕琢出鳥喙及翅膀的細節。
「何況這些技巧都是學來的,並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會。」
「汝確曾說過此語。」
「在朕小的時候,有個朋友教會了朕這些雕刻技巧。」
「朋友……」
「他叫丁藍,與朕的年紀接近父子,卻是朕小時候的玩伴。」
壽雪偷偷朝高峻的臉上瞥了一眼。花娘曾經提醒壽雪,不要在高峻的面前提起這個名字,以免牽動高峻的心頭舊傷。
高峻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雕著木頭。壽雪也同樣不發一語,只是凝視著一根根被刻劃出來的羽毛。
「……有一事,欲向汝求教。」
壽雪看著高峻手上的木頭說道。高峻並沒有停下手頭上的動作,問道:
「什麼事?」
「汝曾贈物予衛青否?」
「你說衛青嗎?朕曾賜給他一把刀。」
「衛青是否恚怒?」
高峻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轉頭看著壽雪的臉。
「什麼?」
「衛青不曾恚怒?」
「在朕看來他是挺開心的……對吧?」
高峻朝著帳外的衛青問道。衛青恭敬地回答道:
「是的,那是我一生的寶物。」
高峻望向壽雪,臉上彷佛在說著「看吧」。壽雪更是一頭霧水,環抱膝蓋說道:
「……九九何故恚怒?」
「對你?」
高峻錯愕地睜大了眼睛,表情難得出現變化。
「吾贈象牙篦櫛予她,她反怒出宮門。」
「你說的是朕送你的象牙篦櫛?」
「汝曾言,若不需要,棄之可也。吾不需要,但棄之可惜,乃贈予九九。」
高峻沒再說話,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壽雪於是把自己和九九之間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高峻沉默不語,只是不停雕著燕子,從他那面無表情的臉孔,實在看不出來他到底有沒有認真在聽。壽雪說完了之後,高峻停下手頭的動作,說道:
「……別囫圇吞棗地相信他人,做出連自己也一知半解的事情。正因為你抱著這種心態,才會連她為什麼會生氣也不明白。有些侍女認真工作是為了獲得主人的賞賜,有些侍女則否,朕相信九九是屬於後者。」
高峻朝壽雪瞥了一眼,接著說道:
「你是個聰明又心地善良的女孩,但完全不懂處世之道,以後別再像這樣胡亂模仿他人的做法了。」
壽雪一聽高峻說自己不懂處世之道,而且言詞中頗有斥責之意,心裡有些不悅,不禁皺起了眉頭。
「吾非胡亂……」
「更糟糕的一點,是你不懂得察言觀色,就算之後又惹她生氣,朕也不感到意外。」
壽雪默默打量高峻的表情。
「……汝何故動怒?」
高峻停下動作,轉頭對壽雪說道:
「怎麼會有人把別人送的禮物隨便轉送他人?」
壽雪見高峻如此抱怨,不禁愣了一下,說道:
「……汝既言可棄之,何故怨吾?」
「朕只說可以丟掉,沒說可以送人。與其送人,朕寧願你把東西丟掉。」
「區區小事,何故恚怒?況且汝贈吾此物,亦非用心準備。」
這次輪到高峻啞口無言了。壽雪雖然有些遲鈍,卻也能看出禮物背後的心意。高峻送了那支篦櫛,只是一時興起,絕對不是什麼送給深愛之人的定情之物。
「……這一點,朕也不否認。」
或許是因為有點尷尬的關係,高峻也不再像剛剛那樣言詞犀利。
「不過……雖然並不是細心挑選,卻也並非亂送一通。朕的確是真心地認為你很適合那支篦櫛。」
「吾非一般妃嬪,此物於吾無益。」
「好吧,朕以後不會再送你飾品類的東西了,不過……」
高峻將沒有持木雕的手伸進懷裡,掏出了一隻錦袋。
「這個東西,你也不要嗎?」
高峻將錦袋舉到壽雪的面前。裡頭大概又是杏仁幹、蜜棗之類的零食吧。
「這裡頭是絲泡糖。」
「咦?」
壽雪忍不住發出了驚呼。絲泡糖是一種將糖膏拉成了細絲狀再束起的甜食,由於內部空洞,吃進嘴裡又酥又脆,糖絲一碰觸舌尖就會化為糖水,比任何水果或甜點都甜得多。
「你不要嗎?」高峻又問了一次。壽雪遲疑半晌,最後還是敗給了慾望,擠出了一句:
「……受之亦無不可。」
高峻將袋子放在壽雪的手上。雖然為了食物而屈服有些不甘心,但壽雪實在禁不起袋中物的誘惑。
「如果你真想要賞賜東西給九九,可以選擇食物,朕相信九九不會生氣,就像現在的你一樣。」
「吾能贈此物予九九否?」壽雪問道。
高峻似乎沒料到壽雪會這麼問,微微眨了眨眼睛,接著淡淡一笑,說道:「可以。」
只要把這個東西給九九,或許九九就會消氣。想到這點,壽雪頓時感到心情輕鬆不少。
「壽雪。」
壽雪聽高峻呼喚自己的名字,抬起了頭來。高峻俯視壽雪的臉,問道:
「朕送你的那魚形琥珀佩飾呢?你也送給別人了嗎?還是丟掉了?」
「不……」壽雪朝櫥櫃瞥了一眼,說道:「尚在櫥內。」
「那就好。」高峻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
「就只有這樣東西,絕對不能送給別人。」
高峻的口氣帶了三分沉痛,壽雪一聽,皺起眉頭問道:
「此物亦為汝親手所做?」
「不,那是……」高峻轉頭望向遠方。「丁藍做的。」
壽雪吃了一驚,霍然起身說道:
「吾不能受,當歸還予汝。」
已故摯友所製作的東西何其珍貴,不該由自己持有。
「那是朕給你的信物,朕希望你能收下。」
「天下萬物皆可為信物,何故贈此物予吾?」
高峻沉默半晌,凝視著壽雪,最後說道:
「朕自己也不明白。」
呢喃說完這句話後,高峻轉身背對壽雪,高舉手中的木雕,說道:
「下次來之前,朕會把這東西完成。」
說完之後,高峻便出帳去了。
門扉一闔上,壽雪在床邊坐了下來。拉開那錦袋的袋口,登時聞到一股甜香。然而壽雪並沒有伸手去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
*
朝議結束後,高峻並沒有回到位於凝光殿的內廷,而是前往了宮城的南方。遠離了中書省、殿中省等主要官衙,來到一座受土牆環繞的靜謐廟宇前。土牆毀損嚴重,院門上的朱漆斑駁脫落,高掛在門上的門匾也微微傾斜。高峻在門前下了御轎,依照慣例,任何人到了這裡都不能再繼續坐轎乘馬。
高峻抬頭仰望門匾──「星烏廟」。
此為祭祀烏漣娘娘的廟宇。身為神只官的冬官,便是在這座廟宇內執勤。一跨進院門,便看見地上鋪著一整排的鵝卵石,一直延伸到廟殿入口,但隨處可見缺損。兩旁的銅製燈籠塔上頭盡是青鏽,火光亦隱晦不明。廟前的三座大香爐原本應該點火薰香,讓整座廟宇瀰漫香氣,此時卻是冰冷寂寥,彷佛遭到了遺忘。
廟身漆色斑駁,不少地方都有明顯的蟲蝕痕跡。就連垂掛在簷下的燈籠,也有不少經過補修。廟幟儘管同樣經過補修,但看起來依然破損嚴重。門內一片空蕩,顯得冷冷清清。正前方的壁面上畫著烏漣娘娘像,在黯淡的陽光下有如某種可怕的奇形異物。神壇雖經過細心擦拭,卻仍難掩漆面剝落的荒涼感。
冬官府的官員們全聚集在廟門前,靜候皇帝到來。冬官府上下官員加起來,總數也只有十一人。每個人身上都穿著鈍灰色的長袍,讓人聯想到陰霾不開的雲層,正前方一名老者,身上的長袍則是更加深沉的黝灰色,此人正是冬官。自古以來,烏漣娘娘的奉祀者便以身穿灰衣為習。
老人向高峻跪下行禮,卻因為年紀老邁之故,動作虛浮不穩。高峻命老人起身,後頭兩名身穿鈍灰色長袍的青年走上前來,將老人扶起。他們是冬官府底下的放下郎。
「微臣冬官薛魚泳。」
雖然是個顫巍老人,嗓音卻異常沉穩宏亮。
「朕聽說你前陣子臥病在床,如今已沒事了?」
「微臣該死,讓陛下擔憂了。微臣年老力衰,身多病痛,所幸這幾天神清氣舒,病情似有好轉。」
高峻走進廟內,在放下了支架的窗邊長椅上坐下,衛青隨侍在側。
「聽說陛下數次遣使召喚,微臣抱恙無法前往,心中已感不安……今日更讓陛下屈駕親臨,更令微臣汗顏無地。如陛下所見,本廟頹圮老舊,兼且經費拮据,難以補繕,實在不是陛下應該來的地方。」
魚泳的口氣雖然恭謹,詞句中卻帶了一絲譏刺的意味。高峻朝著魚泳上下打量,心裡暗想,或許他是看皇帝年輕,所以不放在眼裡吧。
「陛下今日前來,不知有何差遣?」魚泳問道。
高峻眯起了眼睛,藉著自槅扇外透入的微弱日光,細看牆上的烏漣娘娘壁畫。
「朕想問一些關於烏妃的事。」
「關於烏妃的事……?」
魚泳眨了眨深埋在白色長眉的眼睛。此時高峻察覺眼前這名老人雖然神色萎靡,一對眼神卻頗為犀利。
「根據記載,前朝皇帝想要獨佔烏妃的神奇力量,因此將她留在後宮……但是記錄此事的典籍卻只有《通神志》一書,在正史《雙通典》上卻是隻字未提。《通神志》的作者是前朝的冬官,因此朕猜想冬官應該知道關於烏妃的詳情。」
魚泳輕撫鬍鬚,略一沉吟後說道:
「關於烏妃的事情,本朝律令已有詳細記載。微臣的冬官府侍奉的是烏漣娘娘,而並非烏妃。」
高峻瞥了魚泳一眼,心裡暗罵一聲「老狐狸」,說道:
「律令只記載了關於烏妃的種種規範及法令,朕想問的是烏妃這號人物的底細。過去朕一直感到很納悶,朕的祖父……炎帝生平最討厭怪力亂神,他把所有的巫術師都趕出了京師。烏妃同樣能施展種種異法妙術,為什麼炎帝獨留這個人物在後宮?」
原本只是一點小小的疑心,如今這疑心卻如同一團黑影,在高峻的胸中迅速膨脹。就在聽了溫螢所回報的……據說出自欒冰月之口的那句話之後。
──烏妃,為什麼你會甘願被束縛在這後宮之中?只要你出手,世上有什麼東西是你得不到的?
魚泳以手拂鬚,表情相當複雜。
「……炎帝排斥巫術師,是因為這些巫術師受前朝皇帝重用。炎帝原本相當瞧不起咒術妖法之類,但後來出現了幽鬼。」
「什麼?」
「炎帝的寢室裡,出現了前朝皇帝及諸皇族的幽鬼。就連輕蔑此道的炎帝,也只能向烏妃求助。」
「……這不是謠言嗎?」
過去高峻也曾聽過相關的傳聞,但高峻一直以為那只是無稽之談。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烏妃幫助炎帝驅除了幽鬼,所以炎帝也不敢再鄙視烏妃。」
高峻雙手抱胸,說道:
「這一點,朕明白了。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麼?」
魚泳又摸起了鬍鬚。
「微臣只是棲身於這殘破廟宇的小小冬官,所知相當有限。」
「朕知道你的意思了。回去之後,朕會命戶部尚書撥些修繕費用給你。」
魚泳揚起了眉毛,露出底下那一對俊秀的修長雙眼。
「陛下,微臣可不是為了圖謀私利私慾,才故意有所保留。陛下這麼說,可真是錯怪微臣了。這座星烏廟如此衰微荒廢,代表著世人已經喪失了對烏漣娘娘的信仰,既然世風如此,那也只能順應時勢。」
包含京師在內,各地的烏漣娘娘廟都有年久失修的問題,這一點高峻心裡也很清楚。就連朝廷的冬官府也是長年處於閒職的狀態,地方廟宇的情況更是可見一斑。
「烏妃不是烏漣娘娘的巫覡嗎?」高峻問道。
「是的。」
「巫覡為何被困在後宮裡,神官為何淪落為乏人問津的閒職?」
魚泳的鬍鬚微微一動,似乎是揚起了嘴角。
「那也沒什麼不好。」
高峻將臉湊向魚泳,以其他人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只要烏妃出手,天底下有什麼東西得不到?」
魚泳一聽,登時瞪大了雙眼,半晌說不出話來。此時他臉上的表情,已不再是剛剛那個刁鑽狡獪的老翁。
「這句話,陛下是聽誰說的?」
「另外還有一點,也讓朕感到納悶。烏妃所居住的夜明宮,與朕平日生活的凝光殿,在位置上正好相對,這又是什麼緣故?」
一邊是照亮夜色之宮,另一邊則是凝聚光芒之殿。夜明宮的位置剛好在後宮的正中央,宛如是以主人的姿態君臨著後宮。
「烏妃到底是什麼人物?」
*
真是隻老狐狸……高峻坐在御轎裡,回想著薛魚泳剛剛說的話,心中如此咒罵。
「這說法真是古怪。烏妃就是烏妃,豈能有什麼秘密?」
魚泳馬上就恢復了冷靜,繼續閃爍其詞,說起了毫無內容的推託之語。
「微臣不近後宮,當然也對住在後宮裡的烏妃所知不多。陛下既然對烏妃之事有所牽掛,何不直截了當地詢問烏妃?對了,聽說烏妃能夠施法驅除妨礙安眠的邪氣,或許能夠對陛下有所幫助。陛下臉色不佳,據微臣的猜測,應是夜晚無法安眠所致。」
這老狐狸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清楚烏妃之事,卻又似乎對烏妃的能力瞭如指掌。高峻在眉毛上輕輕搔了搔,轉念又想,那老狐狸說自己夜晚無法安眠,這一點確是事實,就連衛青近來也常為這件事擔心。難道自己的臉色真的那麼差,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高峻嘆了口氣,微微拉開簾帳,說道:
「青,朕不回凝光殿了,到後宮去吧。」
「明白了。」衛青在轎外說道。
*
壽雪在池畔緩步而行。雲雀公主正是在這座池塘裡溺水而亡。壽雪一邊走著,一邊確認岸邊生長的花草,忽聽見不知何處傳來雲雀的鳴叫聲。應該就是那化為幽鬼的雲雀吧。壽雪環顧四下,卻看不見那雲雀的身影。
雖然是午後時分,池面受樹影籠罩,還是顯得有些陰暗。壽雪正不經意地凝視著漣漪上微微搖曳的淡淡光芒,忽聽見衣物摩擦聲及腳步聲。抬起頭來等了一會兒,便看見一名年約二十多歲的宮女自椨樹的陰影處走了過來。
從衣著來看,應該是妃嬪的侍女,這侍女有著嬌小的身材及蒼白的肌膚,胸前捧了一束玫瑰花。雖然她的五官稱不上俊美,但削瘦的身形配上修長的頸項,還是帶有一種嬌豔的魅力。侍女微微低著頭,單眼皮的雙眸流露出一種令人無法棄之不顧的惆悵與哀憐。
侍女看見壽雪站在池畔,驟然停下腳步。她顯得有些驚愕,手中的花束也撒了一地。或許她完全沒有料到池邊會有人吧。
她趕緊彎下腰,撿拾地上的花朵。
「慰靈之花?」
「咦?」
「汝欲以此花弔慰雲雀公主之靈?」
「呃……嗯……」侍女以錯愕的眼神看著壽雪,含糊應了一聲。或許是因為突然看見陌生人,讓她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吾乃烏妃,汝是何人?」
侍女聽見壽雪自稱烏妃,顯得更加慌亂,露出一臉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的表情。
「汝莫非鶴妃侍女羊氏否?」
「……您知道了?」
侍女慌忙跪下,說道:
「我確實是羊氏,名十娘,請娘娘原諒我的失禮。」
侍女似乎誤以為壽雪是以神奇術法得知了她的姓名,但壽雪只是根據宮女們所說的話,研判出會以鮮花弔慰公主的侍女應該就是羊氏。
「吾於此地候汝多時。」
「您在等我……?」
昨天壽雪在池畔看見了弔慰公主的花束,心裡便猜想只要在這裡等著,應該就能遇上放置花束之人。
「吾欲知公主之事。人言汝常送飲食予公主,莫非與公主有深交?」
「嗯……」
十娘正要答話,忽然輕咳了幾聲。
「對不起。」
「汝患何疾?」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疾病,只是每到季節變換的時期,就會咳嗽。」
或許是與生俱來的體質吧。十娘看起來身形嬌瘦,或許天生體弱多病。
「水邊多寒,應慎之。」
壽雪將十娘從池畔帶到了樹蔭下。
「謝謝娘娘的關心……公主生前身體也不好。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她一直很關心我。其實比起我,公主自己吃的苦才多呢……」
「公主生前亦有疾患?」
「還不到必須請侍醫診治的程度,只是常常發燒,沒有辦法下床……她總說睡一晚就好了,所以也不吃藥……主要的原因,還是藥司不肯給藥。要請侍醫開處方,必須得到皇后的許可,就連謝妃也不敢擅自作主……」
要是幫了太多忙,引來皇后的注意,以後日子會更加難過。
「公主的身邊並沒有侍女,所以什麼事都得自己來。我在十二歲時第一次見到公主,她的年紀跟我一樣。小小的年紀,就得獨自一人生活在那冷清的殿舍裡……但是公主總是認真過活,從來不怨天尤人。那時候我剛到後宮,一天到晚想回家,反而是公主經常安慰我。」
十娘露出了緬懷往日時光的笑容。
「公主從來不擺架子,任何粗重或骯髒的工作都自己來,她在庭院裡種了些蔬菜及花草,我有時也會來幫她的忙。」
「獨自栽花種菜?」
「是的,公主種的花,到現在都還留著。像這些忍冬及玫瑰,都是從那庭院摘來的,這是公主生前最喜歡的花。」
「原來如此。」壽雪點了點頭。
十娘忽然想到一件事,問道:
「烏妃娘娘……公主早已過世,為什麼您會突然問這些?」
「公主身邊常有一雲雀,汝應知之?」
「我知道。」十娘立即點了點頭。畢竟那公主以雲雀為綽號,身邊的雲雀應該相當有名,在十孃的心中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雲雀如今尚在後宮之內,汝知之否?」
「我知道……」十娘嘆了口氣,神情哀慼地說道:
「我曾聽過傳聞,看來是真的?」
「吾欲化度此幽鬼。」壽雪點頭說道。十娘連連鞠躬,面露感激之色。
「烏妃娘娘,真的太謝謝您了。既然是為了這件事,您請儘管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絕對不敢有所隱瞞。」
壽雪聽十娘這麼說,也不跟她客氣,開口問道:
「此雲雀果真與公主交情匪淺?」
「公主每天都會拿粟米餵食鳥雀,許多麻雀及雲雀都會聚集在公主的身邊。其中有一隻雲雀與公主特別親近,每次只要看見公主,就會開心地高聲鳴唱。」
「公主過世之日,雲雀亦身亡?」
「是的……」十娘沉默了許久才回應。似乎並不是不知該如何回答,而是因為那是一段太痛苦的回憶。十娘垂首說道:
「那雲雀叫得如此淒厲,我卻心生猶豫,沒有立刻趕到公主的身邊……如果我能立刻將她救上岸,或許她就不會死了……」
「公主體弱,必無法抵禦池水之寒,即便救出水面,恐亦難活命。」
十娘微微一笑,說道:「謝謝娘娘的安慰,可是……」
「汝言心生猶豫,又是何故?」
「那是因為……」十娘低下頭,臉上閃過一抹陰霾。「前一天,我和公主吵了一架。」
「汝與公主起了口角之爭?」
「我身為侍女,卻對公主如此不敬,真的是太不應該了。當時我看公主可憐,建議她向陛下……也就是先帝求援,但是公主不肯答應。公主說她不想求助於陛下,還說她覺得現在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我一方面覺得公主實在很堅強,一方面又為她感到很不甘心……公主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麼不肯更加強硬地表達心中的不滿?」
但公主只是搖頭,不肯接納十孃的建議。
「當時我覺得公主實在太固執,越說越是生氣。於是我就這麼丟下她不管,自顧自地回宮去了。」
十娘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或許在我的內心深處,也有些輕蔑她只不過是宮女的女兒,所以才會說出那種話吧。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想到了這一點後,越想越是惶恐。公主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一定也看出了我的這種心態……我感到既慚愧又羞恥,隔天實在沒有臉去見公主的面。」
所以當隔天雲雀厲聲大叫時,十娘才會心生猶豫……沒想到公主竟然就這麼死了。
「這件事情讓我一直很愧疚。是我害公主死在孤獨之中。如果可以的話,我好想在公主死前,緊緊握住她的手。我好想告訴她,我會一直待在她的身邊。我實在無法想像,在公主過世的那個當下,她的心情是多麼不安與難過……」
十娘沒有再說下去,她突然以袖口捂住了嘴,開始劇烈咳嗽,壽雪在她的背上輕拍。
「對不起……等等就不咳了……」
「可向藥司討些貝母,煎之服用,有鎮咳之效。」
「好的……謝謝娘娘。」
壽雪轉頭望向池塘,愣愣地看了一會之後問道:
「公主為何失足落水?汝可知背後原因?」
十娘搖頭說道:
「我也不知道。公主生前常在這裡散步,或許是腳下打滑,跌進了池塘裡。」
「是矣……」
壽雪陷入沉思,十娘不安地問道:
「請問娘娘……那雲雀能救得了嗎?」
「救之不難。」
壽雪說得惜字如金,十娘登時鬆了口氣,露出一臉欽佩的表情。
「娘娘,那就拜託您了。我每次聽見那雲雀的叫聲,都像是聽見了公主的聲音。」
十娘再三懇求之後,便告辭離開了。壽雪繼續在池畔繞起了圈子。
──那公主……
微風輕拂,水面上漾起了陣陣漣漪,發出有如流沙一般的聲響。壽雪聞著潮溼的空氣,在池邊蹲了下來。眼前有著盛開的花朵。因為接近地面的關係,鼻中聞到了一股青草與腐土的氣味。
「原來你在這裡。」
背後響起了說話聲。壽雪霍然起身。高峻從樹林裡走了出來,背後還跟著衛青。
「朕前往夜明宮,九九說你去了滄浪殿,朕只好到這裡來找你。九九埋怨你又獨自外出,正在唉聲嘆氣呢。」
「吾外出不喜侍女跟隨。」
「如果不需要侍女,何不讓她回飛燕宮去?」
「唔……」壽雪下意識地轉頭望向高峻,接著又將視線移回池面,說道:「留之於夜明宮,亦無不可。」
高峻走到了壽雪的身邊。
「你在這裡做什麼?」
「調查雲雀公主之事。」
「噢……聽說她能和雲雀交朋友?」高峻環顧池塘,接著說道:「對了,她就是在這池中過世的。」
雲雀公主是高峻的同父異母的姊姊。
「汝不曾見過?」
「不曾。」高峻回答得簡潔明快。
「汝兩人為姊弟,生平竟不曾相見?」
「若是同父同母,或許還能有些交情。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只會在舉辦慶典儀式的時候見到面,根本沒有機會往來。」
何況雲雀公主只是區區一介宮女所生,幾乎就像個遭到遺忘的公主。
「這花是幹什麼?」
高峻拾起了附近地上的那束玫瑰花。
「侍女與公主有私交,供花以慰亡者之靈。」
「原來如此。」高峻感慨萬千地注視著那束花,隨後又說道:「幸好尚有個人願意為她供奉花束。」
「汝知此花否?此花名為玫瑰?」
「花名我就算聽過再多遍,也記不住。不過凝光殿的庭院裡似乎沒有這樣的花。」
「公主於庭內栽種此花,此外尚有忍冬、甘菊。」
「噢?」高峻望向壽雪,眼神彷佛在訴說著「那又怎麼樣」。
「此等花草皆可入藥。」
「噢?」高峻又應了一聲,這次帶了三分驚訝。
「忍冬解熱,玫瑰活氣,甘菊則兼具解熱及鎮痛之效。吾聞公主生前體弱,常高燒不退,卻是一藥難求。她栽種藥草,應是為了自煎服用。」
不知她為何能有這些藥草的知識,或許是母親教的吧。
「她失足落水……」
壽雪望向池面,接著說道:
「原因亦在於此。」
「什麼?」高峻驚愕地問道。壽雪指向腳邊的一株植物。那植物的形狀有如吊鐘,開著白中帶綠的花朵,花瓣的內側有黑色網狀紋路。
「此乃貝母。」
「貝母?」
「鱗莖可作鎮咳之用。」
「這也是藥?」高峻單膝跪地,仔細打量那花朵,接著觀察周圍地勢,說道:「原來如此,她是為了採藥,才會失足落水。」貝母的生長處為一片斜坡,而且因為靠近池塘,地面相當泥濘。
「何必為了採藥,勉強做這種危險的事?」
高峻不禁呢喃,壽雪則沉默不語。公主採貝母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羊十娘。十娘每到季節變化時期就會咳嗽,公主採貝母是為了給她服用。而且很可能是因為前一天兩人發生爭吵,公主想要藉此重修舊好。
壽雪剛剛沒有把這番話告訴十娘。一來她也實在說不出口,二來十娘還是永遠別知道這件事比較好。
壽雪望向頭頂上。樹林裡傳出了雲雀的鳴叫聲。
「汝已完成否?」
「完成什麼?」
「木雕之鳥。汝曾言下次來時必可竣工。」
「這是窟燕,當然完成了。」
高峻聲稱記不住花名,卻對動物的名稱如此講究。
他從懷裡取出一小座木像,遞給壽雪。
「……確是良匠。」
壽雪看著手中的窟燕雕像,不禁大感佩服。那窟燕雕得栩栩如生,彷佛可以感受到其溫熱的體溫。且覆蓋身體上的每一根羽毛都刻劃得細緻柔軟,圓滾滾的眼珠也看起來可愛靈動。她輕輕撫摸隆起的胸口,甚至產生了心跳鼓動的錯覺。
「還堪用嗎?雖然我不知道你要這東西作何用途……」
「作此用途。」
壽雪驀然吹起了口哨。那聲音高亢尖銳,宛如鳥叫聲。不一會兒,一隻雲雀從椨樹之間飛了出來,停在附近的樹枝上。它正是雲雀公主的那隻雲雀。
壽雪從髮髻上摘下牡丹花,花朵在壽雪的掌心幻化成淡紅色的霞光。壽雪輕吹一口氣,那霞光便形成了小小的漩渦,颳得衣袖翩翩舞動。
壽雪一揮手腕,那漩渦化了開來,形成一道風流。壽雪接著舉起另一手上的木雕窟燕,那燕子先是輕輕顫動,接著全身一抖,幻化成了真正的燕子。
「可速去。」
燕子彷佛聽見了壽雪的命令,猛然振翅高飛,離開了壽雪的手掌。
「汝亦隨此鳥去,公主於彼地等候汝。」
那雲雀於是離枝飛翔,淡紅色的風流將雲雀團團圍住,彷佛推著雲雀前進那般,緊跟在燕子後頭。
燕子與雲雀乘著風越飛越遠,朝著大海的另一頭逐漸遠去,直到淡紅色的風流及鳥影都已完全看不見了,壽雪才輕輕吁了一口氣。
「此事成矣,雲雀將隨彼燕往赴極樂淨土。」
「難怪你要朕雕擅飛之鳥。」
壽雪點了點頭,說道:「彼鳥應可平安飛越大海。」
「幸好用的是朕雕的鳥,要是用你雕的,根本飛不起來吧。」
「廢言無益。」
壽雪瞪了高峻一眼,轉身走了兩、三步,又停步說道:
「……汝雕之鳥甚佳,吾感懷恩德。」
壽雪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了謝,並沒有回頭,正要邁步,卻被高峻一把拉了過去。
一轉過身,高峻的臉就在自己的眼前。他默默凝視著壽雪,缺乏感情變化的臉上竟帶著一絲驚愕。
「吾不過謝汝恩情,何故驚詫?」
「沒什麼……」高峻一低頭,看見自己正拉著壽雪的手,趕緊將手放開。
「朕除了有些驚訝,還感到有些新鮮。」
「新鮮?」
「就好像一隻充滿警戒心的貓兒,終於稍微對朕卸下了心防,朕感到有些開心……啊,等等!你別走!」
「吾始終如一,休得胡言亂語。」
「好吧,就當是這樣吧。」
「『就當是』?何言『就當是』?」
「把手伸出來。」
「意欲何為?」
「手。」
「休想。」
高峻硬拉起壽雪的手,在其掌心放了一小樣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小巧精緻的木雕之鳥。
「如何又多一鳥?」
「這種鳥叫『小雀』。」
高峻又拘泥起了鳥名。
「朕沒有上色。看起來跟你很像,對吧?」
「……因其小耶?」
「小而可愛。」
「……」
這指的一定是鳥。壽雪如此告訴自己。如果指的是自己的話,那眼前這個男人的眼睛一定有問題。像她這種孤僻又惹人厭的丫頭,有哪一點可愛?
壽雪看著掌中的小雀。雖然尺寸比窟燕小了一些,但同樣相當精緻。羽毛看起來蓬鬆柔軟,微微歪著頸子的神態簡直像擁有生命一般。
「……教汝雕刻之人,必非等閒之輩。」
「他原本想當個玉匠。做這種手工活,就不必開口說話。」
壽雪歪著頭,不明白高峻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高峻帶著一臉感慨神情,看著那小雀說道:
「丁藍是個啞巴。聽說他原本也是良家子弟,卻因為無法當官,被過繼給別人家當養子,那一家人又為了錢而將他送進後宮當宦官。他原本被分配到主殿寮,後來因為性情耿直受到青睞,被轉調到東宮府,負責照顧朕。」
丁藍有一雙靈巧的手,任何東西都可以製作得精巧別緻,很快就在年幼的高峻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他是個開朗又隨和的人,雖然沒有辦法說話,但不知道為什麼,卻能與朕心意相通。或許是因為他一直陪在朕身邊的關係,不管是開心、難過還是困擾,朕都能夠一眼看出。」
原本表情慈和的高峻,此時突然臉色一沉,接著說道:
「丁藍死的時候,朕正以廢太子的身分居住在魚藻宮內。那一天是收穫葵菜的日子,丁藍知道朕喜歡吃葵菹(注:醃漬葵菜。),所以想到後宮的園池司討些葵菜。朕跟他說不用,他還是笑著出宮去了。沒想到那成了朕見到丁藍的最後一面。丁藍在從園池司回來的路上,被一群追隨皇太后的宦官擒住了。皇太后知道朕很依賴丁藍,因此一直在找機會將丁藍從朕的身邊奪走。他們誣賴丁藍偷竊葵菜,竟然活活將他打死。當朕趕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丁藍的遺體只能以遍體鱗傷來形容,身上到處是以棍棒毆打及拳打腳踢的傷痕。」
明明是在訴說一件極其悲慘的事情,高峻的口吻卻平靜得令人不寒而慄。宛如沒有風的水面一般幽靜,猶如漆黑的夜晚一般死寂。在那深邃的黑暗之中,彷佛躲藏著一隻沒有人知道的惡鬼。
直到這一刻,壽雪才真正隱約感受到了潛藏在高峻內心深處那一股靜靜流竄的恨意。那是一股嗜血的憎恨。雖然皇太后已遭到處刑,這股飢渴感從未有一刻消失。就好像一頭屏住了呼吸,正等著機會要將心靈啃食殆盡的野獸。
「……你跟九九和好了嗎?」
高峻忽然改變了話題。一時之間,壽雪竟無法理解他問的是什麼事。
支吾半晌之後,壽雪才說道:
「……本無交情,何來和好?」
壽雪還沒有把絲泡糖送給九九,甚至連話也還沒有說過幾句。但壽雪心想,自己和九九隻是主人與侍女的關係,並非朋友關係,哪有什麼和好不和好的問題?
「朕勸你別這麼固執,以免抱憾終生。你心裡應該很想跟她和好,不是嗎?」
「吾從未有此意。」
「當初你惹她生氣時,你不是很煩惱嗎?」
「……」
壽雪想要反駁,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要不要安排侍女在身邊,是你的自由。明明是你自己選擇讓她當你的侍女,為什麼你要否定這件事?」
壽雪緊緊咬住了嘴唇。
「是因為那個秘密,讓你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嗎?」
所謂的「那個秘密」,指的當然是壽雪為欒家後裔。壽雪將頭轉向一邊,說道:
「吾天性如此。」
「這種謊言是瞞不久的,你這個人並沒有你自己所想的那麼無情。」
「吾向不語讕言……」
「因為你是烏妃嗎?」
壽雪再度轉頭望向高峻。
「何出此言?」
「你故意不與人往來,並非因為那個秘密,而是因為你是烏妃?」
壽雪仔細觀察著高峻的表情,心裡暗想,這男人到底知道了多少?
半晌之後,壽雪移開了視線。
「壽雪……」
「吾不答,汝不可強逼。」
這是烏妃的特權。
壽雪背對著高峻邁步而行。高峻又喊了一聲「壽雪」,壽雪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應了一句「尚有何事」。
「朕勸你趕快跟她和好。」
壽雪霍然止步。
──此事與汝何干?
壽雪原本想要這麼說,卻只是默默轉頭,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若等到人事全非,可就太遲了。」
高峻雖然口氣平淡,聽在壽雪的耳裡卻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壽雪目不轉睛地看了他一會兒,終究還是轉身離去。
回到夜明宮時,九九正在擦拭著窗欞。侍女在夜明宮裡能做的事情不多,因此白天她經常像這樣打掃著殿舍。
九九一看見壽雪歸來,立即停下動作,朝壽雪行了一禮。
「雲雀已化度矣。」壽雪說道。九九一聽,登時喜上眉梢。
「真的嗎?謝謝娘娘。」
壽雪見了九九的開心表情,內心也感到鬆了口氣。今天自己外出也沒有事先告知九九,所幸雲雀的事情似乎已讓她把心中的怨言忘得一乾二淨。
壽雪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朕勸你趕快跟她和好。
高峻這句話迴盪在壽雪的腦海裡。原本兩人就不是什麼朋友關係,九九隻是想要盡身為侍女的職責,而自己並不需要侍女。明明事情如此簡單,壽雪卻感覺心中一直有個疙瘩。
「……昨日是吾之過。」
九九正在煮茶,忽然聽見壽雪這麼說,驚訝地停下了手頭的動作。
「吾聞侍女得賞賜乃是常事,故有昨日之舉。吾實為得汝歡心,並無他意。」
沒錯。打從一開始,壽雪就只是想要討九九的歡心,她希望讓九九覺得當自己的侍女是一件很開心的事。至於為什麼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壽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娘娘……」
九九睜大了眼睛,一臉惶恐地跪在地上說道:
「娘娘千萬別這麼說……是我言詞無禮,冒犯了娘娘,就算娘娘將我痛打一頓,我也不敢有怨言。天底下有哪個奴僕會像我這樣,跟主人頂嘴?紅翹也把我罵了一頓,說我不該因為娘娘平易近人,就對娘娘沒大沒小……」
九九接著告訴壽雪,她一直擔心自己會遭到處罰,甚至是被逐出夜明宮。
「吾亦非顯達權貴,豈能降罪於汝?只因夜明宮內未嘗有侍女,吾不明管待之道,故有此失。」
「娘娘,您的意思是我還能待在這裡?」
「汝願居此宮?」
「讓娘娘一個人住在這裡,我不放心。」
「汝來之前,吾諸事自理,並不以為苦。」
「我的意思是……您一個人住,應該很寂寞吧?」
壽雪眨了眨眼睛,說道:
「……吾獨來獨往,豈有寂寞之理?」
「怎麼可能不寂寞?雖然我什麼事都不懂,但我看得出來,娘娘一直是處於精神緊繃的狀態。我想娘娘應該每天都覺得很累吧?」
壽雪一時啞口無言。眼前這個女孩明明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和壽雪一起生活了一陣子,竟然已看穿了壽雪的本質。
──好累。真的好累。偏偏再怎麼累,也沒有辦法向任何人傾訴。
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壽雪不禁輕嘆一口氣,說道:
「……茶沸矣。」
「啊!糟糕……」
九九在茶釜中加了一些鹽,取長匙攪拌,登時熱氣蒸騰、茶香四溢。壽雪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以袖子蓋住了顫抖的手指。
「娘娘,請用茶。」
九九倒了一杯茶,遞到壽雪的面前。壽雪有半晌動也不動,只是聞著那熱氣與茶香。
「我們都知道娘娘會把頭髮染黑。」
壽雪一聽,猛然抬起了頭。
「但是我跟紅翹絕對不會把這個秘密洩漏出去。我們相信娘娘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在這個宮裡,娘娘可以放寬心,不用那麼緊張。」
九九面露微笑。壽雪凝視著茶杯,說道:
「……感激不盡。」
壽雪端起了茶杯。
──無法拋開的負擔又增加了。
九九的一席話雖然在壽雪的心頭帶來了一絲暖意,卻也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鎖,綁得壽雪喘不過氣來。
茶湯流過咽喉。雖然溫熱,卻也苦澀。
*
高峻在深夜裡醒了過來。不,嚴格說來並不能算是醒。因為高峻一直沒有熟睡,只是從半夢半醒的狀態睜開了雙眼。高峻在床上坐起上半身,望向簾帳。眼睛逐漸適應黑暗,隱約可看見薄絲簾帳泛著淡淡的白光,白光的後頭似乎有著人影……
高峻看著簾帳外的人影,翻身下床,拉開簾帳,來到了帳外。
有人一直站在房門前,而且是兩個人。這兩個人就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最近這一陣子,每天到了深夜,這兩個人就會出現在門邊。四下一片漆黑,高峻卻能將這兩人的身影面容看得一清二楚,可見得這兩人絕非一般人。但就算撇開這一點,高峻心裡也很清楚,眼前這兩個人是幽鬼。
「……母親、藍……」
站在門邊的那兩個人,正是高峻的母親及丁藍。高峻緩緩靠近兩人,但兩人依然動也不動,彷佛在守著門口一般。
兩人的衣著並非乾淨整潔。母親一臉慘白,口中流出了大量的鮮血,把上衣都染紅了。光從這幅景象,便可看出她是遭到了鴆殺。至於旁邊的丁藍,則是長袍嚴重破損,上頭沾滿了汙泥與鮮血。生前總是帶著慈和微笑的臉孔,此時卻到處是瘀青及紅腫。雙手及雙腳上也全是鮮血,血滴不斷滴落在地板上。
兩人都凝視著高峻,但高峻一點也不害怕。
──每天到了早上,高峻總是會發現自己睡在床上,門邊也不會留下任何兩人曾經存在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