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不宣之秘

花笛

第一卷 不宣之秘  花笛   二更時分(注:約晚上九點至十一點之間。),壽雪走進寢室後頭的一條信道,拉開一道綾羅簾帳。帳後是一間小房間,牆邊安置著一座神壇。

 壽雪朝著燭台輕吹一口氣,登時出現了宛如煙霧一般的白色火焰,在蠟燭上頭微微搖曳。明明房中沒有薰香,空氣中卻瀰漫著一股宛如麝香的濃郁香氣。

 壽雪在神壇前垂首祝禱。神壇後方的牆壁上,畫著一幅壁畫。壁畫中所畫之物貌似一巨大的黑色怪鳥,卻有著四枚泛著光澤的翅膀,軀體像野豬,腳像蜥蜴,頭部卻是美麗的女性,肌白唇紅,髮髻上裝飾著金銀珠玉。

 那正是來自海洋另一頭的女神──「烏漣娘娘」的畫像。烏漣娘娘是掌管黑夜及萬物生命的神只。

 烏漣娘娘的周圍有著大小不同的各種鳥禽。除了燕子、星鴉、樹鶯、鴛鴦之外,還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小鳥,那都是烏漣娘娘的眷屬。

 壽雪摘下發髻上的牡丹花,放在神壇前的白琉璃器皿上。就在這時,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鈴聲,下一瞬間牡丹花便消失了。壽雪轉身走出小房間,燭台上的白色火焰同時熄滅。

 回到寢室一看,星星正拚命拍著翅膀。壽雪望向門扉,果然是有了來客。

 「……烏妃娘娘在嗎?」

 那是柔弱的女子嗓音。

 「何事相詢?」壽雪冷冷地問道。

 「欲求烏妃娘娘相助。」對方說出了熟悉的詞句。

 每個前來拜訪烏妃的女人,都會說出這句話,簡直就像是一種暗號。打從上一代烏妃還在的時候,壽雪便已不知聽過這句話多少遍。

 「……進來。」

 壽雪一翻手掌,那門扉自行開了,門外站著數人。門邊一名女子身穿侍女服色,剛剛那兩句話應該就是她喊的。侍女的身後有另一名女子手持翳扇遮住了口鼻,應該就是這一行人的主人。其身邊還站了另一名同樣身穿侍女服色的宮女,以及兩名手持燭台的宦官。手持翳扇的女主人緩步走進了門內。女主人有著一對晶瑩冷澈的雙眸,眼睛的下方有一顆黑痣。那看起來是真的痣,並非刻意點上的。她高高綰起的髮髻上插著七寶髮簪,雖然衣著稱不上貴氣逼人,但舉手投足看起來並不像低階的妃嬪。最奇妙的一點,是那女人的腰帶上掛著一隻花笛。所謂的花笛,指的是一種用來弔唁死者的圓形玉笛。那女人腰帶上的花笛有著木蓮花的外型,看起來精緻美麗,堪稱是花笛中的精品。但即便如此,拿來當作裝飾品還是不太自然。一般貴族女性掛在腰帶上的裝飾品大多是玉佩或彩絲。

 宦官拉開椅子,讓女主人坐下。壽雪沒有跟著坐下,而是正眼凝視著女人。

 這女人不僅眼神透著一股冰涼感,就連面容及舉止也像是一股清爽的涼風。薄荷色的衫襦,配上銅綠色的裙子,披帛則是有如晚霞般的薄絲。這一身清新爽朗的裝扮,與她的風貌可說是相得益彰。

 「何不就坐?」

 女人的聲音正如同她的面貌,清爽而穩重。她以手勢比著對面的椅子,請壽雪坐下。壽雪於是坐了下來,但視線依然停留在女人的臉上。女人使了個眼色,侍女們會意,安靜無聲地退到門邊。接著女人面對壽雪說道:

 「我是雲家的女兒,名花娘,為鴛鴦宮的主人。」

 大多數拜訪夜明宮的女人都會隱瞞自己的身分,沒想到眼前這個女人一開口就自報身分,這讓壽雪感到有些意外。但是更讓壽雪感到驚訝的一點,是這女人的身分之高。

 鴛鴦宮的主人一般被稱為鴦妃,乃是地位僅次於皇后的二妃。

 而且由於高峻還沒有冊立皇后,鴦妃是目前後宮裡地位最高的妃嬪。壽雪不禁感到好奇,堂堂的鴦妃來找自己做什麼?

 「有何事?」

 壽雪惜字如金地問道。花娘沒有回話,只是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壽雪。很少有妃子會做出這種率直又毫無顧忌的舉動。

 「陛下似乎常來找你?」花娘以略帶戲謔的口吻說道:「為了何事?」

 壽雪不禁蹙眉說道:

 「偶爾來此,不久便離去,吾亦不知他有何事。」

 翡翠耳飾的事情結束之後,高峻還是常來拜訪壽雪,這令她感到相當困擾。

 花娘似乎看出了什麼,點頭說道:「陛下只是想找你說說話?」

 「吾與他無話可說。」

 「陛下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向你拜託事情?」

 壽雪望向花娘。由於花娘的身材較高瘦,壽雪必須仰頭看她。

 「委託之事實有之,但吾不可言。」

 花娘略一思索,皺眉說道:

 「……陛下拜託你做的事,應該不是咒殺某個人吧?」

 壽雪將頭歪向一邊,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麼問。

 「他為皇帝,取人首級易如反掌,何須仰賴咒殺?」

 花娘眯著眼睛笑了,心滿意足地點頭說道:

 「這麼說也沒錯,但後宮就是有很多人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懂。」

 「何作此言?」

 「陛下處決了皇太后。有人把這件事說成了陛下委託烏妃咒殺了皇太后。」

 壽雪又將頭歪向另外一邊,說道:

 「既是處死,與咒殺何關?此說法於理不通。」

 花娘一聽,笑意更濃。

 「對有些人是不能講道理的。這樣的謠言,說穿了是源自對你的嫉妒。」

 「對吾的嫉妒?」

 「陛下很少臨幸妃嬪,卻常來這裡見你。」

 壽雪皺起眉頭,一股不舒服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來見吾,可非臨幸妃嬪。」

 「我知道,烏妃並不是一般妃嬪。」花娘煞有介事地點頭說道:「陛下常來見你,必定有他的用意。」

 高峻來見壽雪有什麼用意,壽雪並不清楚,只知道那個人有時會帶來一些點心糕餅,有時甚至會在壽雪的床上小睡一會兒。

 「汝今日來此,亦是探刺敵情?」

 壽雪問道。花娘低頭輕輕一笑,說道:

 「我只是來確認一下。畢竟這後宮歸我所管,我總得知道狀況。」

 最上位的妃嬪,就如同後宮的主人。換句話說,花娘有權力維持後宮的秩序。

 「今天和你見上這一面,讓我安心了不少。」

 花娘說完之後站了起來。

 「汝既無事求吾,何言有事相求?」

 難道進門前那句話,只是個藉口?花娘瞥了壽雪一眼,動起雙唇卻沒有發出聲音。依那嘴形似乎是「我明天再來」。

 壽雪心想,或許是不希望讓侍女們聽見吧。但願別是太麻煩的委託。

 花娘轉過了身,腰帶上那花笛與垂在底下的流蘇再次吸引了壽雪的目光。

 宦官重新點亮燭台,一行人就跟來時一樣,靜悄悄地離開了。

 「……花娘娘真是美若天仙。」

 原本一直站在角落不敢造次的九九,此時終於吁了口氣,來到壽雪的身邊。她依然是烏妃的侍女,壽雪並沒有讓她離開。

 「花娘娘?」

 「後宮的人大多這麼叫她。」

 「名為『花娘』,故喚作『花娘娘』?」

 「這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她隨時隨地都在腰帶上掛一隻花笛。想起來真是不吉利呢……」

 花笛原本的用法,是當家裡有人過世時,家人們會在該年冬天接近尾聲之際,將花笛懸吊在屋簷下。等到春天來臨,春風將花笛吹得呼呼作響,便象徵故人回來探望家人了。花笛的材質大多是玉或陶土,雕刻或捏塑成花的形狀,中間有氣孔,風一吹就會發出高亢而尖銳的聲響,有如鳥鳴聲。

 「何故配戴花笛?」

 「誰也不知道理由,花娘娘從來不說。」

 「噢?」

 真是個奇怪的妃子。除了身上攜帶花笛之外,還有另一點讓壽雪感到不解,那就是她不像其他來到夜明宮的女人那樣懷抱著滿腔的痴情怨恚,反而像是一道凡事不縈於心的清涼微風,來去不留牽掛。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

 「花娘娘明知道陛下經常來這裡,卻一點也不生氣,真讓人佩服。」九九稱讚道。

 「應是明白帝來此僅為消磨時間,別無他意。」

 「不,娘娘。那是因為花娘娘與陛下心意相通,所以不會拘泥於這種小事。」

 「她既為二妃,與帝心意相通亦合常理。」

 「娘娘,這您有所不知。陛下與花娘娘可是青梅竹馬。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花娘孃的年紀比陛下長了三歲。」

 「青梅竹馬?」

 「花娘娘是雲宰相的孫女,雲家是五姓七族之一,那可是得不了的名門世家。打從陛下還是皇太子的時期,雲宰相就是陛下身邊的近臣,因為這層關係,陛下與花娘娘小時候經常玩在一起。畢竟有了這麼多年的感情,不管陛下做了什麼,花娘娘都不會生氣。」

 「原來如此。」壽雪隨口應答。

 「娘娘,您對後宮的事情一點也不關心,和您聊天真沒意思。」九九不滿地說道。

 壽雪對後宮的人際關係一點興趣也沒有,只對花娘身上所掛的花笛有點興趣。壽雪讓九九退下休息,自行躺在床上回想著剛剛花娘所說的那句話。如果沒看錯的話,花娘說的是「我明天再來」。明天她到底打算委託什麼樣的事情?

 *

 隔天早上醒來,壽雪下了床,睡衣也沒換下,就走向廚房。老邁的婢女正蹲在灶邊生火,蘇紅翹則站在旁邊切芹菜。她們看見壽雪,恭謹地作了一揖。蘇紅翹恢復健康後,壽雪一直把她留在夜明宮裡。畢竟廚房裡的事情只有一個老婢女負責,也不太安心。壽雪走向廚房角落的大水甕,取柄杓舀了些水,倒入銀盆之中。正要搬回房間,背後突然響起聲音。

 「娘娘!我不是說過,盥洗用的水由我來準備嗎?」

 那人正是九九。壽雪此時披頭散髮,幾乎蓋住了整張臉,只把頭稍微轉向九九,只聽見九九繼續說道:

 「早上這些工作,由我來做就行了。不然的話,我在這裡有什麼意義?」

 九九畢竟名義上是侍女,因此總是搶著做壽雪身邊的大小雜事。

 「此等小事,吾可自為之,無須他人相助。」

 「但那是我應該做的事……」

 九九露出了一臉沮喪的表情。壽雪迫於無奈,只好說道:「汝可為吾備妥早膳否?此事應為汝之所長。」九九登時如魚得水,喜孜孜地答應了。壽雪回到房間,不禁嘆了一口氣,有些後悔自己不該招惹這種麻煩事。

 實在不該留外人住在這夜明宮內。不管是紅翹還是九九,事情結束之後,本該讓她們迴歸原來的安身之處。一旦在夜明宮裡待久了,她們遲早會發現壽雪的身世秘密。雖然高峻目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如果消息洩漏出去,恐怕就連皇帝也難以維護。前朝皇族一律誅殺,這是律法中記載得清清楚楚之事。

 然而如今的壽雪,已經習慣於生活中有著九九那有如雲雀一般的聒噪聲音,以及紅翹那默默守護的眼神。那種感覺已經滲入了壽雪的五臟六腑。一旦宮裡少了她們,就好像置身在寒冬之中,一陣陣刺骨寒風從腳下直往上竄,彷佛連心靈也要為之凍結。

 ──與人心意相通,終必招來橫禍。勿怪吾無情,此實為保命之道。

 上一代烏妃麗娘曾說過的話,如今依然迴盪在壽雪的心頭。千萬不要在身邊安排侍女,婢女也只要一個就夠了,她一再如此警惕壽雪。真心接納的人越多,自己的處境就越危險。

 壽雪以銀盆裡的水洗了臉,取毛巾擦乾,接著穿上黑衣,綰起髮髻,坐在裝飾著螺鈿的八角鏡前。雪白的臉孔上,銀色的睫毛微微搖曳,流露出一絲惆悵的氛圍。這張臉無論如何不能被九九瞧見。壽雪化好了妝,將頭髮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脫色,這才安心地離開鏡子前。

 拉開絲帳一看,早膳已放在小几上。有一碗加入了芹菜及松果的粥,以及一顆饅頭。壽雪正吃著,九九又送上來一碗熱豆漿。

 「要不要再來一碗?」

 「不必。」壽雪一邊吃著饅頭,一邊搖了搖頭。

 不僅身世被高峻發現,而且如今還與九九一同生活……壽雪確實感覺自己的處境越來越危險了。未來自己將面臨什麼樣的下場,壽雪自己也不知道,只感覺道路的前方彷佛籠罩著一片漆黑的帳幕,令心頭陰霾不開。如果向烏漣娘娘詢問,不知能否得到答案?

 說到底,都是高峻的錯。自從他來訪之後,自己的身邊就多了一些麻煩事。

 這天晚上,始作俑者又來了。

 「聽說花娘來找過你?」

 高峻劈頭便這麼問。他的身後同樣只跟著衛青一人。只見高峻一派悠哉地坐在椅子上,彷佛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房間。壽雪皺眉說道:

 「此亦汝之過也,勿在此逗留,快往妃嬪處去才是上策。」

 「朕也不想讓人說閒話,其他妃嬪宮裡也是會去的。」

 「今後勿再來吾宮,可速去。」

 「花娘拜託了你什麼事?」

 高峻對壽雪的怨言充耳不聞。

 「……並無一字相求,只言今日將復來。」

 「是嗎?」

 高峻僅這麼應了,也沒再追問,彷佛他心裡很清楚花娘會委託壽雪什麼事。

 「汝知她欲求吾何事?」

 高峻愣了一下,說道:

 「多半是那件事吧。」

 從高峻那不帶絲毫感情的臉孔,實在難以推測他心中的想法。壽雪不禁心想,這個男人就像寒冬。任何時候總是端凝不動,雖然向陽處有著些許暖意,但陰暗處卻彷佛有什麼東西正沉睡著。

 「鴦妃她……」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壽雪忽然轉頭望向門口。星星開始振翅喧噪。

 「……是我。」

 門外傳來花娘的聲音。

 「能開門嗎?」

 壽雪輕輕一招手,門扉登時開了。花娘就站在門外,後頭還跟著兩名侍女。花娘朝侍女們使了個眼色,獨自走進門內,侍女們依然站在原地不動。片刻後門扉闔上,花娘繼續邁步走向兩人,朝高峻施了一禮。

 高峻也站了起來。

 「既然你有事來求烏妃,朕就先離席吧。」

 「不,陛下請安坐。」

 花娘笑著說道。堂上只有兩張椅子,九九及紅翹趕緊從其他房間搬來一張椅子,讓花娘坐下。

 「妾身希望陛下也一起聽呢。」

 「……既然你這樣說……」

 高峻又坐了下來。壽雪觀察兩人的交互,似乎花娘掌握了主導權,兩人的關係與其說是夫妻,其實更像是姊弟。而且這氛圍顯然並非僅源自於年齡的差距。到底這兩人之間,藏有什麼樣的秘密?

 「我想先請烏妃看樣東西。」

 花娘解下腰上的花笛,放在小几上。那花笛以玉雕成,上頭帶了點青瓷之色,造型似木蓮花,花瓣上開了數孔,可發出聲響。

 「這花笛是為了某故人所做,卻從來不曾響過,你能幫我查出原因嗎?」

 壽雪拿起花笛細細查看。外觀精緻完整,毫無瑕疵缺損。

 「是否因為那故人沒有回到我的身邊,所以這花笛才不鳴叫?」

 「……此故人與汝是何關係?」壽雪問道。

 「他是我的情人。」

 花娘說得面不改色。

 壽雪朝高峻瞥了一眼。高峻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似乎是早已知道了。

 「他叫歐玄有,於三年前過世。打從那年春天起,我就吊起了這花笛,等著他的靈魂回到我的身邊……」

 但是花笛一次都沒有響過。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回到我的身邊來?」

 花娘雖然口氣平淡,卻在壽雪的面前第一次流露出了真實的感情。

 都在這裡了。壽雪不禁心想,原來她把感情都用在這個地方,用在已逝的情人身上了。壽雪又瞥了高峻一眼,接著望向花笛。

 「烏妃,你有沒有辦法讓這個花笛發出聲音,將那個人的靈魂召喚到這裡來?」

 「此即是汝欲求吾之事?」

 花娘點頭說道:「沒錯。」

 壽雪將手中的花笛放在小几上,說道:

 「既是如此,吾可試為汝招此人魂魄。」

 花娘一聽,登時興奮地睜大了雙眸。「你做得到?」

 「吾自極樂淨土招人魂魄,僅以一次為限,汝須銘記在心。」

 壽雪從櫥櫃裡取出筆硯,一邊磨墨,一邊問道:「玄有為此人之字?」

 「沒錯。」

 「名為何?」

 「宵。」

 壽雪從懷裡取出一枚蓮瓣形的紙片,在上頭寫下「歐宵」兩字,將紙片放在小几上,並將花笛放在紙片上。接著壽雪從髮髻上摘下牡丹花,朝花上輕吹一口氣。牡丹花化為一道煙霧,將花笛團團包圍。花笛逐漸與煙霧同化,不一會兒便消失無形。花娘緊張地站了起來,但她轉頭看了壽雪一眼,又坐回椅子上。壽雪將右手伸進了煙霧之中,那煙霧冰涼而柔軟,有如一團細緻滑順的泥漿,纏繞在壽雪的指縫之間。壽雪的右手做出了拉扯絲線的動作,但拉了一會兒,壽雪忽感到有些不對勁,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是怎麼回事?

 壽雪抽回右手,輕吹一口氣,那煙霧散了開來,花笛的形體也逐漸顯現。就在煙霧散盡的時候,花笛也完全恢復了原本的形狀。

 「無魂可招。」壽雪無奈地說道。

 「咦?」花娘吃驚地問道:「什麼意思?」

 「汝欲招之魂魄,不在極樂淨土,因而遍尋不著。」

 「可是……」

 「玄有若非依然在世,即是魂魄因故而無法受招。」

 花娘登時滿臉疑惑,一對瞳孔微微顫動。

 「他絕對不可能還活著,我親眼見到了他的遺體,何況喪禮都辦完了。你說魂魄因故而無法受招,會是什麼樣的緣故……?」

 「吾亦不知。過去吾未嘗遇此異狀。」從前麗娘曾說過招魂可能會因一些特殊狀況而無法成功,但壽雪到目前為止還不曾失敗過。

 「此人如何過世?」壽雪問道。

 回答這個問題的人竟不是花娘,而是高峻。

 「三年前,玄有被派往歷州,擔任刺史底下的參軍。但歷州爆發叛亂,玄有運氣不好,遭飛石擊中頭部,就這麼丟了性命。」

 高峻聲稱他與歐玄有是知己好友,玄有的遺體被送回來時,他也曾親眼見過。當時高峻還未當上皇帝。

 「玄有是個優秀的官員,因此被派往歷州。當時歷州正盛行一種名為『月真教』的詭異宗教,據說信徒與朝廷官員暗中勾結,朝廷為了調查此事,因而更換刺史,沒想到信徒竟發動了叛變。」

 最後朝廷成功鎮壓叛亂,月真教也瓦解了。

 「『月真教』……吾不曾耳聞。」

 在民間,有人聲稱接到神的旨意而興建新廟,或是將撈上岸的流木當成神明一般膜拜祭祀,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像這種新廟或許比祭拜烏漣娘娘的廟還多。民眾祭祀烏漣娘娘的歷史雖然悠久,卻已不是當今的流行宗教。

 「月真教雖有『月』字,但並非崇拜月亮的宗教。信徒們是把一個號稱『月下翁』的人物當成了活神仙一般祭拜。據說月下翁這個人物能洞悉過去及未來之事,但或許只是巫術師之流,也可能只是個招搖撞騙之徒。朝廷鎮壓了叛亂之後,以蠱惑人心之罪將他逮捕,施予杖責之刑,最後將他流放。」

 「巫術師……」

 自稱巫術師之人在民間並不罕見,有些巫術師真的會施展高難度的咒法,但也有不少是有名無實的騙子,不曉得那月下翁是哪一種?

 壽雪沉吟半晌後朝高峻說道:

 「吾欲知此月下翁之詳情。」

 「月下翁……?好吧……」

 高峻繼續談起了月下翁這號人物。月下翁在遭受杖責之刑後,很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所謂的杖責之刑,是以堅硬的長杖責打一百下,幾乎等同於死刑。就算責打完的當下沒死,也只剩下半條命,絕大部分的受刑者都會在受到釋放的不久後斷氣。

 花娘將那花笛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看了一會兒,朝壽雪問道:

 「這花笛能有響起的一天嗎?」

 壽雪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老實說道:「吾實不知。」

 花娘輕輕一笑,在花笛上撫摸一會兒,說道:「這件事就麻煩你了。」

 說完這句話後,花娘以輕盈的動作站了起來。她轉身走向門口,長袖在身後翻舞,就連衣物摩擦的聲音也格外悅耳動聽。

 花娘帶著侍女們離去之後,壽雪以側眼朝高峻一瞥,問道:

 「此女何以在後宮之中?」

 「什麼?」

 高峻聽見壽雪這麼問,眉毛輕輕抖了一下。

 「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此女至今仍依戀過世情人,對汝毫不隱瞞,汝亦不追究,汝兩人絕非夫妻。」

 難怪從花娘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對高峻的痴情怨恚。

 高峻那面無表情的臉孔,此時閃過了一抹尷尬之色。

 「……花娘與朕情同姊弟。」

 「何以讓她入後宮?」

 「花娘的祖父既是朕的近臣,也是朕的老師。要讓君臣關係更加緊密,這是最好的方法,而且……」

 高峻朝花娘離去的門扉瞥了一眼,說道:

 「自從玄有過世後,花娘便不知該何去何從。原本想要嫁的人死了,花娘自然得另嫁他人。但花娘絕對不會答應……」

 如果強迫她嫁人,她搞不好會以死明志,與其讓事情鬧大,不如讓她進後宮來。

 「在這裡,她能夠安靜地過日子,沉浸在過去與玄有的回憶之中……」

 高峻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可惜事與願違,沒想到竟然會發生花笛不響這種事情……那花笛應該沒有瑕疵吧?」

 壽雪聽高峻問得殷切,雖然心中狐疑,還是點了點頭。

 「那就好……其實那花笛是朕雕的。」

 「汝……雕的?」壽雪驚訝得連聲音都變了調。她輕輕咳了一聲後,才接著問道:「汝命人所雕?」

 「不,是朕自己雕的。有時為了轉換心情,朕會製作一些小東西。從前有人教過朕。」

 每個人都有一項與生俱來的長處,高峻聲稱自己的長處就是有一雙巧手。

 「要不要朕也幫你製作點什麼?」

 由於高峻的臉上完全不帶感情,實在看不出來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

 「不勞費心。」

 壽雪說得斬釘截鐵。站在高峻身後的衛青突然兩眼透出一陣殺意。

 「若無他事,汝亦可速去,切莫再來。」

 「朕還會再來。」

 高峻完全把壽雪的話當成了耳邊風。

 「此宮非帝應涉足之地,烏妃與帝實為水火不兼容。」

 高峻一聽,微微皺眉問道:「為何這麼說……」

 壽雪伸手一揮,打開了門,以無言的動作要求高峻立即離開。高峻只好乖乖站了起來。如果反抗的話,壽雪可能會施展法術,將自己直接扔出門外。

 高峻與衛青離去之後,壽雪愣愣地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為什麼那花笛會無法發出聲音呢?

 *

 隔天早上,壽雪吃完了早餐,換上高峻所給的宮女襦裙,走出了夜明宮。要在後宮內遊走,這可說是最方便的裝扮。

 「娘娘!請等一下!」

 壽雪快步走在前頭,九九緊跟在後。

 「您真的要去花娘娘那裡?」

 「無須多言。」

 兩人走在白鵝卵石路上,前方出現了一座壯觀華麗的殿舍。屋甍上有著鴛鴦飾瓦,垂吊的燈籠上也繪著鴛鴦圖騰。塗著朱漆的殿柱耀眼奪目,與蔚藍的天空互相輝映。殿舍的周圍環繞著月月紅的籬笆,散發著甘甜清香。壽雪踏著殿舍前方的白鵝卵石,走向殿門。

 「如果我們夜明宮也能種些花草就好了……」

 九九看著種植在白鵝卵石地面旁的月月紅,以羨慕的口吻說道。

 「夜明宮不能栽花種草。」

 「咦?真的嗎?為什麼?」

 壽雪正要解釋,背後突然傳來說話聲。

 「喜歡的話,要不要帶一點回去?」

 原來是花娘來了,身後還跟了一大群的侍女。身為妃子,這樣的排場似乎是理所當然。花娘指示身邊的侍女,剪了一枝月月紅,細心挑去尖刺,遞到壽雪面前。壽雪接過那朵紅花,插在九九的髮髻上。那花兒還是含苞待放的狀態,並未完全盛開,恰好適合九九的形象。九九露出了羞赧的笑容。花娘接著又命侍女剪了另一枝,遞給九九,九九這次將花插在壽雪的髮髻上。

 「娘娘,這朵花很適合您呢。」

 壽雪看不見自己頭上的花朵,以指尖輕觸花瓣,說了一聲「謝謝」。一股若有似無的暖意,自花瓣輕輕流入指尖。

 「請進。」

 花娘以手勢請兩人入殿。壽雪與九九隨著花娘走過殿前的白鵝卵石路,一大群侍女在後頭依序跟上。壽雪轉頭望向鏈接鴛鴦宮與隔壁殿舍的長廊。從剛剛就不斷有宮女在那長廊上匆忙來去,每一名宮女的手上都捧著大小箱子。

 「那是一些海商獻上來的東西。」

 花娘朝壽雪的視線方向望去,如此說道。

 「琉璃器皿、銀盤、玉帶……全是些來自大海另一頭國家的古怪玩意。」

 簡單來說,就是平日與後宮有所往來的貿易商人獻上來的奇珍異寶。「你們有興趣看看嗎?」花娘問道。壽雪搖了搖頭,九九霎時露出一臉遺憾的表情。

 一行人進入花娘的房間,花娘旋即要侍女們全都退下,前往協助整理海商獻上的貢品。

 「烏妃今日前來,乃是為了花笛的事情?」

 花娘一邊問,一邊親自為兩人燒釜煮茶。房間的地上鋪著柔軟的花毯,屏風上有著華麗的綴錦裝飾,鋪在小几上的花布上頭繡著栩栩如生的鴛鴦。

 「願聞歐玄有之事。」壽雪說道。

 花娘原本正拿著湯匙攪拌著釜內的茶湯,一聽到這句話,驟然停下了動作。

 「你想聽……玄有的什麼事?」

 「但汝所知之事,皆請不吝告知。」

 月下翁的部分,只能請高峻代為詳查。但歐玄有的部分,壽雪打算親自蒐集訊息。

 「玄有……他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杯溫茶。」

 花娘看著釜內的茶湯,臉上漾起了微笑。

 「既溫暖,又溫和……雖然抱持著熱情,卻從不讓自己的熱度燙傷任何人。可惜……溫茶能維持在最適當溫度的時間很短。有如溫茶一般的玄有,生命也是如此短暫。」

 花娘舀了一杯茶,遞到壽雪面前。

 「溫茶有益於身。」

 壽雪說完這句話,先朝杯子輕吹數口氣,讓溫度降低之後,才緩緩喝下。頓時清香入鼻,一股暖流在胸腹之間擴散。

 「他並非名門世家出身,乃是自進士慢慢往上爬的實力派官員。祖父很器重他,當初將他派往歷州,也是希望他能夠在那裡好好表現,將來回到朝廷擔任要職。他知道如果想要娶我,官階一定要夠高才行,所以興高采烈地出發了。早知會是這樣的下場,當初應該阻止他才對……我根本不希望他當什麼大官……」

 花娘聲音打顫,沒辦法再說下去。嫋嫋霧氣之中,她的臉孔似乎開始扭曲變形,她端起茶杯,一口氣喝乾了裡頭的茶。

 「……茶不該這麼喝。」

 她又舀了一杯,這次則是細心吹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始啜飲。

 「他的靈魂或許還在歷州飄蕩,找不到回來的路呢。明明是個腦筋相當好的人,卻也有著冒失的一面……」

 「魂魄迷途不知歸路,乃是常有之事。」壽雪說道。

 花娘驀然抬起了原本看著茶杯的視線。

 「真的嗎?既然是這樣的話,難道沒有辦法將他引導回來?」

 「可招其魂,將其送往極樂淨土。」

 花娘一聽,雙眸登時閃過了一抹希望之色。壽雪不禁有些後悔,不該說得那麼簡單。玄有的魂魄不是迷了路,而是遍尋不著,如今根本不知道在哪裡。或許是因為見花娘神情哀慼,所以才會說出這種鼓勵她的話吧。當初麗娘在世時明明告誡過,千萬不能對前來向烏妃委託事情的人寄予同情……

 至少在前一陣子,壽雪絕對不會說出那樣的話。原本的壽雪,從來不與任何人有任何交集。壽雪心裡明白,一旦產生私情,必定會惹上麻煩。別的不說,光是喪失客觀的判斷能力,就會讓自己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窘境……

 「……烏妃對陛下有何看法?」

 花娘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壽雪正有些心煩意亂,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為何以此話相詢?」

 「自從陛下見了烏妃之後,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壽雪歪著腦袋,不曉得花娘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花娘接著解釋道:

 「因為某些緣故,陛下很少表露出情感。但只要是關於烏妃的事,陛下的反應總是特別明顯。」

 「在吾面前,皇帝同樣面無表情。」

 花娘面露微笑,說道:

 「在你面前,或許如此吧。但每當陛下與我談到烏妃的話題,總是會變得感情豐富。」

 壽雪不禁心想,這應該是因為高峻與你的交情非比尋常,與自己無關。但因為嫌麻煩的關係,壽雪決定岔開話題。

 「此人感情豐富?吾實難想像。」

 壽雪說完之後,啜了口茶。

 花娘露出些許寂寞的笑容,說道:

 「或許現在很難想像……但是陛下小時候也曾是個喜怒分明的孩子。自從發生了丁藍的事情之後,陛下才變得不再輕易表達感情……」

 「丁藍?」

 「你不知道?」

 壽雪搖了搖頭。花娘遲疑了一會兒,含糊說道:

 「丁藍是打從陛下小時候就服侍陛下的宦官。雖然只是一名宦官,卻深受陛下景仰……可惜後來死得相當慘。」

 兇手當然是皇太后。花娘如此告訴壽雪,或許是回想起了當初的景象,花娘的臉上籠罩著一層陰霾。

 壽雪驀然想起,在皇太后遭處死的當天晚上,高峻曾說過「那個女人殺了朕的母親,以及朕的摯友」這句話。那個女人指的當然就是皇太后。

 「……高峻所言之『摯友』,便是此人?」

 花娘抬起了頭,眨了眨眼睛,點頭說道:

 「沒錯……陛下常說丁藍是他的摯友。」

 但是說完之後,花娘又壓低了聲音說道:

 「在陛下面前請別提這個名字,免得他心裡難過。」

 可想而知,丁藍的死對高峻造成了多大的打擊。壽雪忍不住回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高峻,但她馬上甩甩腦袋,將這些想法拋諸腦後。高峻的內心世界,並非自己應該干涉之事,一旦過度深入,難保不會流於私情。

 「吾不與他閒話家常,何來機會提及?」

 壽雪冷冷地說完之後站了起來。

 「你要回去了?」

 花娘也跟著起身。一旁的九九見壽雪快步走向門口,趕緊從後頭跟上。

 壽雪下了階梯,正要離開殿舍,忽然感覺不太對勁,不禁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隔壁的殿舍。此時依然有不少宮女來來去去,忙著整理貢物。

 剛剛明明感覺到了一絲幽鬼的氣息……或許是錯覺吧。壽雪歪著腦袋,如此告訴自己。

 畢竟那氣息若有似無,而且一閃即逝,現在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了。像這樣時隱時現的幽鬼,其實在後宮為數不少。或許剛剛感受到的,也是其中之一吧。總不可能每次遇到,都要查個清清楚楚。

 壽雪重新邁開步伐,踏著白鵝卵石離去。遠方正有一道視線在凝視著壽雪,但她完全沒有察覺。

 *

 遠方傳來了夜巡宦官所敲打的報更鼓聲,就在鼓聲消失之際,壽雪睜開了雙眼,下床拉開絲帳。星星又開始吵鬧不休了。

 「來了。」

 壽雪如此呢喃,伸出手指輕輕一揮,門扉登時開了。高峻就站在門外,背後當然還跟著形影不離的衛青。

 「月下翁果然已經死了。」

 高峻一坐下來,劈頭便這麼說。

 「千真萬確?」

 「原本的刑罰是杖責後流放至州外,但還沒有打到一百下,就已經斷氣了。月下翁身材瘦弱,禁不起一百下的責打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既是老翁,自然難以承受。」

 「不,他的稱號雖然有個『翁』字,但年紀可不老。」

 「人既不老,為何以『翁』為號?」

 「沒有人知道確切的理由。就連他的本名叫什麼、是何來歷,也已無從查證。大家只知道這月下翁的算卦及預言相當靈驗,而且據說還會施展幻術。對了,另外還有一點……」

 高峻說到這裡,先往左右看了兩眼。此時壽雪已讓九九退下,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據說月下翁是前朝的皇族。」

 壽雪登時神色僵硬。

 「真有此事?」

 「不清楚消息的來源,只知道有這樣的傳聞。當然也有可能是月下翁為了吸收信眾而隨口胡謅。」

 壽雪心想,多半是假的吧。自古來騙徒多自稱是帝王私生子或貴族後代,已是見怪不怪的事情。

 「……此人之算卦、預言、幻術,真有其本事?」

 「從查找遺失物之類的芝麻小事,到找出殺人兇手、揭發私通行為到預測天氣,聽說全都難不倒他。幻術的部分,聽說他曾經驅使幻化出的老虎,攻擊取笑他的人,也曾經把棍棒變成蛇。」

 哪些部分是真正的法術,哪些只是單純的騙術,就不得而知了。

 「幻術及變術……」

 這些都是巫術師最擅長的法術。壽雪聽了高峻的說明,還是無法掌握月下翁這號人物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查找遺失物及預測天氣都可以靠一些小小的騙術,讓人信以為真。但如果幻術的部分沒有造假,這表示他是個能力相當高強的巫術師。

 壽雪正思索著,高峻又說道:

 「另外還有一項傳聞。有人說月下翁不止一人,因為他有時言行舉止會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但也有人說那是神明附體。」

 「或為孿生子?」

 「確實有官員這麼懷疑。如果是孿生兄弟,代表其中一個已經逃了。但是經過嚴加調查之後,那官員做出了月下翁只有一人的結論。」

 「唔……」

 越聽越讓人搞不清楚月下翁到底有著什麼樣的來頭。

 「目前只查出這些。若有新的調查進展,朕會再告訴你。」

 說完了這些話,高峻竟起身準備離去。壽雪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平常就算壽雪下逐客令,高峻也會拖拖拉拉不肯馬上離去。

 「今晚朕得去花娘那裡。」

 「吾不曾問。」

 高峻忽然伸手到懷裡,取出一隻綾錦袋子,朝著壽雪拋去。壽雪見有東西飛來,也只能伸手接住。

 「為何以物擲吾?」

 「那是杏仁幹,給你吃。」

 高峻每次來訪,大多會像這樣給一點食物。雖然每次的態度都像喂猴子吃飼料一樣高傲,令壽雪大為不滿,但東西本身總是相當美味。

 「……花娘謂汝近來性情有變。」

 壽雪一邊朝袋內探看,一邊說道。

 「朕性情有變?如何個變法?」

 「感情豐富。」

 壽雪故意省略了「提及烏妃時」。高峻將頭別向一邊,面無表情地說道:

 「花娘大概是誤會了什麼。」

 高峻只以一句話駁斥了此事,便轉身走出殿外。

 壽雪看著高峻的背影,一邊吃著杏仁幹,一邊心中納悶。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這個人露出感情豐富的表情?

 *

 濃郁的花香靜靜地流動著。高峻在夜色中穿過了一株株的月月紅,走向鴛鴦宮的殿舍。花娘正帶著一群侍女們,在台階前等候皇帝的來到。手持燭火的衛青退向後方,花娘對著高峻深深屈膝行禮。小時候的花娘是個好勝心極強的野丫頭,好幾次在賽跑中贏過高峻,如今卻變得如此端莊文靜,讓高峻不禁感慨女大十八變。但是高峻絕對不會把這想法說出口,因為一旦說出口,必定會引來加倍的揶揄取笑。

 「陛下又去見了烏妃?」

 侍女們都退下之後,花娘一邊奉茶一邊問道。

 「嗯。」

 花娘默默凝視高峻。臉上雖然掛著笑容,眼神卻帶著三分責備。花娘從以前就是這樣,總是把責備之意暗藏在眉目之間,不會說出來。

 「朕只是去告知調查結果。」

 高峻忍不住解釋道。口氣就像是個遭姊姊責備的弟弟。花娘嘆了一口氣,說道:

 「烏妃不是可以經常往來之人,陛下這麼做,恐怕會招來無謂的謠言。」

 「朕跟她稱不上經常往來。」

 「烏妃不同於其他妃嬪,不是陛下可以喜歡的女人。相信烏妃一定也感到很困擾吧。為何陛下對烏妃的事情,會像個孩子一樣如此固執?」

 「固執?」

 「難道不是嗎?」

 「……朕只是想跟她見見面、說說話而已。」

 因為對壽雪的反應很感興趣。因為想知道她會說什麼話,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所以才會忍不住走向夜明宮。

 「陛下如果想要聊天解悶,可以找其他妃嬪,陪陛下聊天解悶,並不是烏妃的職責。只因為烏妃太過溫柔,才會養成了陛下的任性行為。」

 「那個丫頭哪一點溫柔了?」

 動不動就把人攆出宮外的女人,如何稱得上溫柔?

 「不,她正是因為太過溫柔,才會沒有辦法狠下心來拒絕別人。否則的話,她也不會接受妾身的請託。」

 高峻默默凝視著茶杯上的騰騰熱氣。回想起來,當初翡翠耳飾那件事,壽雪正是因為同情那幽鬼的處境,才會傾全力相助。

 「陛下一天到晚擾亂她的生活,遲早會讓她受到傷害,屆時陛下也將後悔莫及。」

 「……好吧,朕知道了。」

 高峻無奈地說道。從以前,高峻就無法違逆花娘的意見。

 到了三更(注:深夜十一點至一點。),高峻走出了鴛鴦宮。隨著夜色的加深,花香似乎也更加濃郁了。高峻在月月紅的株叢之間走了幾步,驀然停下腳步問道:

 「朕變了嗎?」

 如影子般默默跟隨在高峻身後的衛青,略一遲疑後說道:「恕我直言,大家有些地方確實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他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道:「尤其是跟烏妃有關的事。」

 「噢……」

 高峻滿不在乎地應了一聲,彷佛事不關己。事實上高峻也隱約感覺到,自己確實對烏妃相當感興趣。否則的話,當初也不會問烏妃願不願意成為他的妃子。不過就像烏妃所說的,當初自己多半是睡迷糊了,才會問出那種話。

 例如像這樣的深夜,高峻總是會忍不住想像,壽雪獨自一人待在那漆黑的殿舍裡,心裡正在想些什麼事?

 高峻抬頭仰望夜空。月色自宛如薄絲一般的雲層背後探出了臉。那看不見盡頭的深邃天空,正有如烏鴉的黑羽。

 ──沒錯,那女孩總是獨自一人。

 如今她的宮裡雖然有侍女及宮女,但直到不久之前,她一直過著宮裡只有一名老婢女幫忙雜事的生活。她總是選擇孤獨,彷佛在隱藏著什麼。

 「烏妃她……」

 衛青聽見了高峻的呢喃,問道:「大家,您說什麼?」

 「沒什麼……」

 高峻繼續在月月紅之間邁步而行。這是個風平浪靜的夜晚。

 但是到了隔天,一起事件打破了宮裡的寧靜。

 *

 這個季節的白晝特別長。過了初更(注:晚上七點至九點。),天空才逐漸轉化成深藍色。就在這個時候,一名使者自鴛鴦宮而來。那是一名侍女,不知有什麼急事,竟匆匆忙忙地奔進了夜明宮。妃子身邊的侍女極少奔跑,再加上來傳話的使者並非低階的宮女或宦官,而是平常隨侍在妃子身邊的侍女,可見得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能讓外人知道的急事。

 「請娘娘移駕至鴛鴦宮一談。」

 侍女匆匆行了一揖,便開口說出來意。

 「發生何事?」

 「事情是這樣的……」

 侍女正待要說,忽然開始劇烈咳嗽,九九趕緊倒了杯水給她喝。壽雪心想與其聽她說明,不如走一趟比較快,於是立刻動身前往鴛鴦宮。由於事出突然,壽雪依然身穿黑衣,並沒有更衣換裝。在昏暗的夜色之中,壽雪的黑衣顯得更加漆黑。由於走得太急的關係,薄絲的披帛在身後翻舞,有如灑落了一把星光。

 「查找失物?」

 壽雪一面快步走向鴛鴦宮,一面向侍女詢問。

 「是的,前幾天商人獻上的貢品之一……」

 壽雪登時鬆了口氣,說道:「原來只是此等小事。」

 侍女臉色蒼白地說道:

 「不,這可是大事。那些都是商人們進獻給陛下的貢品,只是保管在鴛鴦宮而已……」

 「非花娘所有?」

 「雖然陛下賜給了娘娘,但如果遺失的話,負責搬運的宮女及侍女都會被追究責任。」

 「追究責任……」

 宮女及侍女一旦被追究責任,下場往往是處死。難怪這名侍女會嚇得面如土色。

 「而且……」那侍女接著說道:

 「有一名宮女不見了。」

 「……莫非此宮女盜取貢品潛逃出宮?」

 「目前還沒查出真相,但其他宮女都說,失蹤的宮女沒那麼大的膽子,而且……」

 她露出一臉摸不著頭腦的表情,搖頭說道:

 「大家都說那名失蹤的宮女最近舉止有些古怪。」

 「舉止古怪?」

 「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壽雪不禁心想,類似這樣的說法,自己最近好像在哪裡聽過……

 「……舉止猶如他人?」

 「是的。」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一到鴛鴦宮,只見宮裡忙成了一團。不少宮女像無頭蒼蠅一樣匆忙來去,不知是在查找遺失的貢品,還是在查找失蹤的宮女。花娘親自走出殿舍迎接壽雪。

 「遺失何物?」

 「一隻壺,銅製的壺,上頭貼了封條。」

 「封條……?」

 「一張紙封條。根據貢品清單上的記載,那只是一隻投壺。」所謂的投壺,指的是一種用來比賽誰能先將箭矢投入壺中的娛樂用品。「照理來說,壺裡應該什麼東西都沒有,我本來打算先詢問過陛下之後,再將封條拆掉。」

 「失蹤宮女是何身分?」

 「她是內縫司的人。大家發現壺不見了,正忙著查找,接著才發現宮女也少了一人。」

 壽雪環視左右,接著說道:

 「此宮女夜宿何處?」

 宮女們於是將壽雪帶往鴛鴦宮的角落。那裡有著宮女們平常生活起居的殿舍,數名宮女共用一間房間。壽雪走進失蹤宮女的房間,站在該宮女的床前。枕頭邊有一隻盒子,打開一看,裡頭放著梳子、剪刀、手帕等物,看來就只是一隻放置隨身物品的雜物箱。旁邊的隔板上掛著一些衣物。不論任何東西,看起來都相當平凡,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壽雪凝視著床板,微微眯起了雙眼。在這床板之上,隱約殘留著幽鬼的氣息。那氣息若有似無,宛如一縷盤繞在床板上的輕煙。可見得在不久之前,曾有幽鬼出現在此地。

 壽雪略一沉吟,拾起了被褥上的幾根頭髮,轉頭朝著站在門口處觀望的宮女們問道:

 「此宮女何姓何名?」

 宮女們不由得面面相覷。接著她們望向身後,趕緊讓向兩側。花娘從後頭走了進來,說道:「葉倩城。」

 壽雪點了點頭,要來筆硯,從懷裡取出一枚小小的人形木牌,在上頭寫上「葉倩城」三字。接著壽雪將毛髮纏繞在人形木牌上,再將木牌置於被褥之上,摘下發髻上的牡丹花,朝著花輕吹一口氣。驀然間,花瓣散了開來,隨著一陣類似玻璃碎裂的聲音,花瓣帶著點點閃光灑落在木牌上。

 人形木牌先是微微顫動,接著逐漸膨脹、變形。膨脹的木牌將纏繞在上頭的毛髮吞噬後,顏色轉變為黑色,接著像麥芽糖一樣不斷改變形狀,最後化成了鳥的形體。那有如麥芽糖的軀體出現了翅膀及鳥喙,迅速被一層羽毛包覆起來,接著一陣劇烈抖動,黑色的眼珠開始綻放神采,翅膀隨後也開始上下鼓動,儼然是一隻漆黑的烏鴉。

 烏鴉先振動了翅膀數次,彷佛是在確認翅膀的感覺,接著突然縱身一躍,乘著風飛出了宮外。宮女們發出了細微的驚呼,壽雪自宮女們之間迅速穿過,朝花娘喊了一聲「汝等在此勿動」,接著便朝烏鴉追趕而去。

 穿過了月月紅,離開了鴛鴦宮,壽雪繼續追趕著烏鴉。倘若烏鴉飛出了宮城之外,壽雪便無法再繼續追趕,但壽雪猜想對方的速度應該沒有那麼快。壽雪奔過了鵝卵石路面,穿過了白楊樹林,通過了小池畔。烏鴉不斷朝著後宮的西側飛去,飛了一陣子之後,烏鴉開始在同一個地點的上空盤旋,接著突然俯衝而下。那一帶是一大片鬱郁蒼蒼的老松樹林,壽雪想也不想地奔進了樹林內。

 壽雪進入松樹林後不久,便發現了那隻烏鴉。烏鴉停留在一名少女的手上。少女身上穿著內縫司的宮女服色,一隻手懷抱著銅壺,應該就是那下落不明的宮女。

 「葉倩城?」壽雪喊道。

 少女臉上表情毫無變化,開口說道:

 「我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那嗓音非常古怪,彷佛有兩個人在同一時間說出了同一句話。壽雪一聽,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這種嗓音稱作「兩聲」,是魂魄不安定者的特徵之一。可見得少女已經遭幽鬼附身。

 當年麗娘還在的時候,壽雪也曾親耳聽過有人發出這樣的聲音。那個人正是被邪惡的幽鬼附身了,言行舉止都與平常截然不同。眼前這名宮女的情況,也是如出一轍。除了眼前的宮女之外,壽雪最近還曾聽過一起類似的案例,那就是高峻口中所描述的月下翁。

 「汝是何人?」

 壽雪提高了警覺。對方只是淡淡一笑,並沒有回答。壽雪瞥了一眼那銅壺,壺口封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奇妙的文本。

 「汝與月下翁是何關係?」

 少女揚起了眉梢,問道:

 「為何這麼問?」

 「汝輕易收服吾鴉,此舉非常人所能為。且壺上所書『封嘴』兩字,乃巫術師常用之字,由此可知汝乃一巫術師。吾聞月下翁之言行常判若兩人,此乃受幽鬼附身之徵兆,然吾亦聞月下翁善於幻術及變化之術,若能有此能耐,豈會輕易受幽鬼附身?故此可知月下翁僅是一介凡人,依附於其身之幽鬼為一高明巫術師。由此推論,汝正是當初依附於月下翁身上之幽鬼。」

 「原來如此。」少女又笑了起來。沒想到下一瞬間,少女忽然朝著烏鴉舉掌一拍。驟然之間──啪的一聲──是木材斷裂的清脆聲響,烏鴉化成了一道黑色煙霧,接著消失無蹤。壽雪不由得輕咬嘴唇。雖然那隻烏鴉是自己倉促施展出來的術法,但對方能夠輕易破解,也絕非是尋常的巫術師。

 「汝是何人?」

 能夠施展高明巫術的幽鬼,全天下肯定沒有幾個。更何況是會附身在活人身上,操控活人行動,更是寥寥可數。眼前這個附身在宮女身上的幽鬼,必定就是當初附身在月下翁身上的幽鬼。

 「我知道你是烏妃。我叫冰月,欒冰月。」

 沒想到對方竟然坦白說出了身分,而且……

 「欒……」

 壽雪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個幽鬼姓欒?

 欒是前朝皇族的姓氏。

 「我姓欒,你也姓欒。對吧,烏妃?」

 壽雪仔細觀察宮女的表情。但宮女只是受到附身而已,從她的五官表情,根本看不出幽鬼的意圖。

 「……吾乃柳姓,並非欒姓。」

 這是麗娘為壽雪所取的假姓氏。

 「別想用虛假的姓氏來搪塞。鮮血在告訴我,你跟我是同族……真沒想到竟然還有幸存的同族,而且還生活在這種地方。」

 幽鬼的口氣中帶著一抹感慨。

 「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可不知有多麼驚訝。我本來以為欒氏一族已經被殺得一個也不剩,沒想到還有一個活了下來,而且還變成了烏妃……」

 那聲音充滿了哀慼,有如置身於萬丈深淵之中。

 「當初我也被砍掉了腦袋。如今明明已沒了肉體,但一回到京師,我還是感覺到了鮮血為之凝結的恐懼。」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回來?壽雪心中正感到狐疑,對方看著壽雪的臉,片刻後忽然揚起怪異的微笑。

 「但是能在這裡發現欒氏一族的倖存者,也算是一種緣分吧。我為了和你私下說話,才把你叫到這裡來。」

 壽雪心中一驚,這才明白對方盜走了壺,還在宮女房間裡留下氣息,都是為了引誘自己來到此地。

 「我不僅是皇族子弟,同時也是一名巫術師。不曉得你知不知道,在前朝時期,宮城裡有許多巫術師。但是改朝換代之後,現在的皇族宗室討厭巫術師,把他們都趕出了京師。這些巫術師流竄至各地,那個被稱作月下翁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不過此人的巫術能力太差,只是擅長招搖撞騙而已。」

 從前宮城裡有許多巫術師,這一點壽雪也曾聽麗娘提過。這些巫術師雖然大多沒有官爵,但受到皇帝、皇親國戚及高官私下重用,甚至可以自由進出後宮。但是眼前這個自稱名叫冰月的幽鬼,生前身為皇族卻是巫術師,這樣的人物即使是在當年應該也是相當罕見吧。

 「不過那個三流巫術師還真有意思,他自從被我附身之後,竟然到處聲稱有神靈降臨在他的身上。如今我也不知道,這是他騙術的一環,還是他打從心底這麼相信。我只知道他靠著這一招,可是騙了不少錢。不管是有錢人還是窮人,許多人的身家財產都被他騙得一乾二淨。他把騙來的錢放在甕裡,將那甕埋入土中。如今那甕還在土裡,並沒有被人掘出。如果你想發財,我可以把地點告訴你。」

 壽雪以皺眉代替了回答。冰月似乎感到有些沒意思,嗤嗤笑了一聲,接著說道:

 「你既然看得懂這上頭的字,應該知道這壺裡裝的是什麼?」冰月舉起了手中的壺。

 壽雪目不轉睛地盯著上頭的字瞧。「封嘴」兩字是封印用的咒語,用來封住魂魄。

 「……汝封了何人魂魄在此壺中?」

 「總之不是月下翁。」

 冰月輕撫著壺身。

 「你們好像曾招過某個死於歷州叛亂的男人的魂魄?」

 壽雪一聽,更是雙眉深鎖。「難道……」

 「客死異鄉之人,魂魄多會東飄西蕩,不知該往哪裡去。當時我抓住了一些在空中飄蕩的孤魂野鬼,打算當成部下使喚……」

 冰月說到這裡,忽然抬頭看著壽雪,接著說道:

 「現在我想到了更好的用途。」

 「汝意欲何為?」

 「我可以把歐玄有的魂魄還給你,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冰月斂起了臉上的微笑,嚴肅地說道。

 「何事……?」

 「我千方百計來到後宮,正的是為了這件事……」

 不管是那宮女的外貌還是聲音,都流露出一股殷切的渴望。壽雪見對方表現出如此率直的感情,不禁有些錯愕。

 「汝欲求吾何事?汝來到後宮是何目的?」

 「除非你答應,我才會說。如果你不答應的話……」

 冰月從腰帶上的佩飾中抽出一把小刀,抵著自己的脖子。不,應該說是宮女的脖子。

 「我就殺了這個人。」

 壽雪反射性地想要奔上前去,卻見冰月將刀刃用力抵在脖子上,瞬間又停下了腳步。

 「殺了這個人之後,我就會逃走,歐玄有的魂魄也不會再回來了。如何,你答不答應?你可沒有時間遲疑不決,只要有任何人追到這裡來,我也會逃走。」

 壽雪往左右看了一眼。當初自己曾對花娘說過「汝等在此勿動」,她們似乎非常老實地遵守著這道命令。周邊一個人也沒有,當然也沒有朝這裡奔近的腳步聲。

 「無人會來此地,汝勿急躁,可先收起刀子。」

 冰月沒有答話,依然將刀刃抵在宮女的脖子上。

 「汝不必言語威脅。汝有何心願,吾願聽汝訴說。」

 「我……」

 宮女的表情稍見鬆懈。潛藏在宮女體內的冰月,似乎有些情緒起伏不定,手上的刀子稍微離開了脖子數分。

 壽雪見有機可乘,正要採取行動,耳中忽然聽見了一陣尖銳的破空之聲。

 接著是一聲沉重的悶響,宮女手中的刀子應聲而落。刀子與一顆小石子幾乎同時落在地上,正是這顆小石子擊中了宮女的手背。壽雪立即從髮髻上摘下牡丹花,捏碎後朝宮女扔去。淡紅色的花瓣散了開來,下一瞬間,這些花瓣化成了一縷縷的煙霧,纏繞在宮女懷裡的壺身上。壽雪一翻手掌,上頭的封條無聲無息地破了,壺也裂成兩半。

 不管是壺還是封條,斷面都像以利刃斬斷一般平整。壽雪抬頭望向空中。大約有四顆宛如螢火蟲一般的微弱光球,在樹梢之間來回穿梭。

 「歐宵!」

 壽雪朝著光球大喊,同時伸出了手掌。在空中徘徊的光球之一朝著她飄來,靜悄悄地滑入掌心。壽雪輕輕以雙手將那光球包住,下一瞬間,那光球幻化成了淡棕色的篦櫛,而後,她輕輕將篦櫛插在自己的髮髻上。

 「烏妃娘娘!」

 壽雪轉頭一看,一名年輕宦官屈膝向自己行禮。那宦官有著一雙修長而美麗的單眼皮鳳眼,正是溫螢。

 「原來是汝出手相助。」

 溫螢是負責護衛壽雪的宦官。剛剛正是他擲出石子,擊中了宮女的手。壽雪完全沒有發現他跟在身後,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來的。

 壽雪轉頭望向後方。那宮女似乎昏厥了,溫螢將她抱到了一棵松樹下。

 「她無事否?」

 「只是失去了意識。醒來後手背可能會有些腫痛。」

 壽雪點點頭,環顧左右。不遠處的樹蔭下,站著一名青年。白皙的臉孔與修長的雙眸頗具魅力,眉目之間卻帶著一股憂色。青年穿著一身絲綢長袍,袍上繡著鸞鳥之姿。一頭長髮紮在腦後,髮梢垂掛在肩膀上。此刻他的髮絲閃耀著銀色光輝,宛如吸收了月光精華。

 「……我太大意了。烏妃,這次是我輸了,我們下次再會。」

 連嗓音也是陰沉而憂鬱,令人聯想到的是冷澈而清冽的秋夜。

 「且慢!汝欲求吾之事……」

 「烏妃,為什麼你會甘願被束縛在這後宮之中?只要你出手,世上有什麼東西是你得不到的?」

 冰月說完之後,忽然轉過了身。只見銀髮搖曳,下一瞬間整個人已不見蹤影。

 壽雪正要走向冰月,忽聽他說出這句話,猛然低頭望向溫螢。只見他依然垂首跪地,姿勢與表情都沒有絲毫改變。

 「汝聞此言乎?」

 「下官什麼也沒有聽見。」

 壽雪愣愣地看著溫螢的臉,半晌後才移開視線,說道:

 「回鴛鴦宮。」

 壽雪命溫螢抱起那宮女,轉身邁步而行。

 鴛鴦宮內,花娘正等得心焦。她一看見壽雪及抱著宮女的溫螢,立即奔了過來。

 「她怎麼了……?」

 「無大礙,僅昏厥而已。此女曾遭幽鬼附身,須著意照看。」

 侍女們將溫螢帶往宮女住處,壽雪則暗示花娘屏退眾人,兩人一同走入殿舍。

 壽雪取下發髻上的篦櫛,說道:

 「此乃歐玄有魂魄。」

 花娘一聽,霎時瞪大了眼睛。壽雪遞出掌中的篦櫛,那篦櫛逐漸解體,變回了原本的螢火之光。

 花娘戰戰兢兢地伸出手,那光球輕飄飄地飛起,落在她的手上。花娘輕輕一顫,屏住了呼吸,凝視著那光球。

 「……好溫暖。」

 花娘以雙手手掌將光球緩緩包覆。

 「有如暖而不燙的溫茶……」

 花娘低聲呢喃,聲音最後幾乎細不可聞。花娘將那光球捧在懷裡。

 並非所有的魂魄都會變成幽鬼。有些人就算死得再怎麼慘烈,死後還是能心無罣礙地前往極樂淨土。相反地,有些人的魂魄卻會化成幽鬼,在同一個地方佇足不去。當初被關在壺裡的其他魂魄,似乎都已前往極樂淨土,並沒有化為幽鬼。玄有的魂魄原本也要離去,只是被壽雪暫時強留了下來。

 「啊……」

 那光球離開了花娘的掌心,懸浮在空中。

 「不要走……再待一會兒……」花娘喊道。

 光球環繞著花娘飛舞,捲起了陣陣微風,連帶花娘髮髻上的步搖亦輕輕碰撞,發出了清脆聲響。那光球宛若一縷輕煙,隨著風一起拂過她的髮梢及臉頰。驀然間,花娘腰間的花笛微微搖擺,同時發出了宛如鳥囀一般高亢的笛音。

 那笛音拖著長長的尾音,連續響了兩、三次,雖然若有似無,給人的感覺卻像是明亮而爽朗的歌聲。

 半晌之後,那道帶著黯淡光芒的微風離開了花娘的身邊,翩翩然舞向高空。隨即殿舍的門扉忽然打開了,那微風自縫隙鑽出了門外。花娘趕緊追了出去,只見那道微風越飛越高,朝著西方的大海方向逐漸遠去。

 「玄有……!」

 花娘的落寞呢喃聲,彷佛也被那陣風一併帶走了。

 雖然那風中的光芒早已完全消失在遠方,花娘依然愣愣地站著不動。

 「靜待來春,彼必歸來。」壽雪說道。

 花娘默默點頭。接著她忍不住雙手掩面,蹲在地上久久不能自已。

 *

 數天之後,花娘帶了一套絲綢衣物,再度拜訪夜明宮。

 「這是感謝你為我招魂的謝禮。」

 侍女將托盤放在小几上。壽雪拿起了托盤裡的那套絲綢衣物。紫色的衫襦上,以﨟纈(注:指蠟染。)的技術印上了波濤及鳥紋。鵝黃色的綾裙,上頭織著美麗的連珠紋。粉紅色的薄絲披帛,輕柔得彷佛輕輕一碰就會化開。

 「哇……好美……!」

 一旁的九九忍不住讚歎,但她驚覺失禮,趕緊捂住了嘴。

 「這都是我宮裡所做之物,尤其是這綾裙,是蒙你相救的內縫司宮女親手所縫製。」

 壽雪將托盤推了回去,說道:

 「此物於吾無用。」

 「身邊有幾套黑色以外的衣裳,總是方便得多。在宮裡行走,與其穿宮女服色,不如穿這樣的衣物更加合適。」

 花娘的語氣雖然平和,卻帶了一絲威嚴。壽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絲綢衣物。「若你認為不需要,那就丟了它吧。雖然這都是宮女們費心染繪、縫織之物……」花娘接著又說道。

 壽雪雖然無奈,也只好收下。畢竟沒有必要為了這種東西與對 方僵持不下。

 「既是如此,姑且收之。」

 「太好了,宮女們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下次請你穿上了它,到鴛鴦宮來玩吧。」

 「吾……」

 「下次你來的時候,我會事先準備好一些點心。白蜜糕、浮餾餅……對了,還有蓮子餡包子,聽說那是你最喜歡吃的點心?」

 「……」

 烏妃只適合孤獨地活在黑夜之中,不應該在白天外出找人喝茶聊天,但是……

 「隨時歡迎你的光臨。」

 花娘淡淡揚起嘴角。

 壽雪不禁心想,如果自己有姊姊的話,兩人相處或許正是像這種感覺吧。

 九九煮的茶正冒著柔和的熱氣,旁邊還擺著紅翹所準備的蜜杏仁。

 壽雪感覺彷佛有一絲暖意,靜悄悄地鑽進了自己的胸口。就好像到了春天依然沒有融化的一片殘雪,再也抵擋不了暖日的和煦普照。那是一種令人難以抵抗的甜蜜,是一種能夠化開冰雪的暖流……也是一種毒藥。

 *

 當天夜裡,高峻也來了。不過這次是壽雪以有事相求為由,主動將他叫來的。

 「你要求朕什麼事?」

 本來以為高峻大概會說上幾句酸言酸語,沒想到他一開口就只說了這句話。

 「吾欲知欒冰月之來歷。」

 壽雪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道。

 「唔……關於這個人,詳情朕也不是很清楚。」高峻啜了一口茶,接著說道:「欒冰月是前朝皇帝麼子的兒子,也就是皇孫。這個麼子本來就是個遠離了政權中樞的閒散之人,其子欒冰月更是個師事巫術師的異端分子。不過據說欒冰月確實擁有過人的巫術師天分。後來他與其父親及祖父都在同一天遭到斬首……朕只知道這麼多了。」

 「何處可查此人詳情?」

 從高峻剛剛的說明,根本無法知道欒冰月為何來到後宮,也無法推測出他想要拜託壽雪什麼事情。

 「如果調閱紀錄,或許能查出些什麼,但朕也不敢保證。」

 高峻以眼神向衛青示意。衛青等於是間接接到了壽雪的命令,雖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只能垂首領命。

 「此人必復來見吾。」壽雪說道。

 高峻聽壽雪這麼說,也只是輕輕應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壽雪仔細打量高峻臉上的表情。可惜從他的臉上,幾乎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感情變化。

 當初欒冰月對自己說的那些話,難道溫螢沒有向高峻回報?如果真是如此的話,為什麼他不回報?是因為欒冰月那些話意義不明,溫螢認為沒有回報的必要?抑或,溫螢真的沒有聽見欒冰月說的那些話?

 高峻此時開口問道:

 「為什麼欒冰月要附身在月下翁身上?」

 壽雪將視線從高峻身上移開,伸手端起茶杯。

 「吾亦不解,然此人來到後宮,必有其理由。彼應是附身於歷州某人之上,將封魂之壺運至此地……」

 「他所附身的對象,應該就是向後宮納貢的海商。這名海商前幾天才將下賜的貢品送到了鴛鴦宮。他是一名以歷州為經商據點的商人,據他自己聲稱,這幾個月來他常感到意識不清,但原以為是太過勞累的關係。」

 意識不清的期間,應該就是遭到附身了。將壺送進了後宮之後,欒冰月就轉移對象,附身在宮女身上。

 「……欒冰月千方百計來此後宮,究竟有何意圖……」

 壽雪不禁咕噥。

 高峻在一旁凝視著壽雪的臉。壽雪察覺視線,抬頭問道:

 「何事覷吾?」

 「沒什麼……」

 高峻霍然起身,似乎打算離去。

 「汝欲往花娘處?」

 「不是……」高峻一邊含糊應答,一邊伸手到懷裡掏摸。他掏出了一團以絲綢手帕包起之物,放在小几上,親自將手帕攤開。手帕裡是一支象牙篦櫛,上頭雕著貌似鶯的鳥紋及波濤紋路。

 「此是何物?」

 「聽說花娘送了你一套衣物,與這篦櫛搭配應該不錯。」

 「於吾無用。」

 「如果不要,那就扔了吧。」

 高峻說完,便轉身離去。

 「花娘教汝如此應答?」

 高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邁步走出了殿舍。

 壽雪不禁感到有些懊惱。這種事情只要開了一次先例,就再也無法拒絕了,當初實在應該堅決不收那套衣物才對。

 留著對方所送的東西,就如同有了剪不斷的緣分。今後只要花娘邀約,自己就得巴巴地趕往鴛鴦宮;高峻屢次跑來串門子,也無法再像第一次那樣將他趕走。

 壽雪緊咬嘴唇,走向櫥櫃,從中取出一隻黑漆盒子。

 打開盒蓋後,裡頭放著一枚魚形的琥珀佩飾,那正是高峻不久前所給予之物。

 壽雪雙眉緊蹙,凝視著那琥珀佩飾,半晌後將盒蓋掩上,與那包在手帕裡的篦櫛一起收進了櫥櫃裡。

 反正過一陣子,找個藉口把這些東西送給九九就行了。壽雪如此告訴自己。但壽雪轉念又想,如果這麼做的話,會不會反而招引更多的緣分?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回到從前那種獨自一人的生活?

 ──一定要捨棄情緣,捨棄自我,重新遁入那孤獨而靜謐的夜晚之中。

 *

 「青。」

 高峻走在迴廊上,壓低了聲音說道。

 「明天下午,叫冬官到洪濤院候命。」

 「大家,您是說冬官?」

 衛青不禁有些錯愕。

 冬官是朝廷的神只官,平常都待在宮城南方一座乏人問津的老舊殿舍內。

 「現任的冬官還是薛魚泳?」

 「是的,一直都是薛大人。冬官是閒職,沒人想要當。薛大人長年擔任冬官,也不曾聽過有人對此心懷不滿。」

 「嗯……你告訴他,朕有些關於烏妃的事想要問他。」

 「是……」

 衛青嘴裡答應,臉上卻難掩納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