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耳環
第一卷 不宣之秘 翡翠耳環 臺版 轉自 天使動漫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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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之中有一名妃子,眾人皆喚之為「烏妃」。
烏妃是一名地位特殊的妃子,晚上並不陪侍帝王。她深隱在漆黑的殿舍之內,平日絕少外出。看過她真面目的人並不多,有人說她是佝僂老婦,也有人說她是妙齡少女。
關於烏妃的傳聞從未少過。在某些傳聞裡,她是不老不死的仙女;在某些傳聞裡,她是陰氣逼人的幽鬼。據說她能施術法,只要找上了她,不管是要咒殺仇敵,還是招魂、祝禱,甚至是查找遺失物,都可以如願以償。
雖然身處後宮,烏妃卻從不曾與帝王有所往來。至少在今天之前是如此。
這天夜裡,有兩道人影走向了烏妃的殿舍。
*
「夜明宮真是有名無實。」
夏高峻走在吊燈垂照的迴廊上,望著前方的殿舍,夜明宮。既名夜明,理應通夜輝明,然而夜明宮的牆壁卻比周圍的夜色更加漆黑。若有月光,還可以照出琉璃瓦的水亮光澤,可惜今晚烏雲蔽月。
「應該是吊燈沒有點上的關係。」
手持燭臺的衛青輕聲說道。他是一名宦官,不僅嗓音清亮,而且容貌秀麗脫俗。
夜明宮的簷下吊著一盞盞燈籠,但沒有一盞是亮的。
「內府局的宦官們晚上皆不敢靠近夜明宮,我來前已告知他們晚上要點燈,他們還是沒給點上。」
「為何不敢靠近?」
高峻問道。聲音簡潔、短促而低沉。他平日說話就是這般嗓音,並非忌憚周圍的靜謐氛圍而刻意壓低。他的聲音雖低,卻不顯得冷峻,猶如冬季自枝葉縫隙灑落的和煦日光。
「聽說夜明宮有怪鳥作祟。」
「怪鳥?」
「據說是只閃耀著金光的大鳥,任何人一旦靠近殿舍,就會遭到攻擊。」
「噢?」
高峻雖嘴上如此回應,流露出的神色卻是滿不在乎。他的一對雙眸直盯著漆黑的殿舍瞧。殿舍內沒有透出一絲光芒,完全感受不到活人的生氣。
衛青朝著高峻那精悍的側臉輕輕瞥了一眼。
「大家,您真要見烏妃?」
「不見烏妃,何必來到此地?」
高峻淡淡地回應。在整個霄國之內,只有一人能夠被宦官稱為「大家」,那就是皇帝。
「朕難道見不得妃子?」
「烏妃不同於一般的妃嬪,見了恐招致禍端……」
高峻輕聲一笑,說道:
「青,連你也信那些謠言?」
衛青沉默不語。
「宮裡流傳著不少關於烏妃的傳聞,有些聽來煞有介事,有些卻是荒誕不經。其實這個烏妃……」
高峻說到這裡,驟然停下腳步。兩人已來到玉階前,階頂一扇漆黑的大門,門扉緊閉,透著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
「先不說這些。反正只要見了面,就知道烏妃是仙女還是幽鬼。」
兩人踏上了玉階。衛青走在前頭,正要推門,那門扉竟然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道縫隙。衛青一驚,往後退了兩步,陰暗的門縫內忽然傳出刺耳的鳴叫聲,同時有一樣東西竄了出來。衛青手中的燭臺驟然跌落在地。火光一滅,四周登時一片黑暗。耳中雖然能聽見奇妙的鳴叫聲及振翅聲,眼前卻什麼也看不見。
「大家,請退後。」
衛青這句話一說完,振翅聲與鳴叫聲忽然變得激烈而高亢。下一刻,聲響戛然而止,只剩下若有似無的羽毛振動聲。高峻的雙眼逐漸適應了黑暗後,看見衛青的手掌正揪住了一隻大鳥的頸部。
「這是……雞嗎?」
衛青手中的那隻鳥禽,看起來確實像一隻圓滾滾的肥雞,但是身上的羽毛在夜色中閃爍著淡淡的金光,宛如刷上了一層金粉。
「這禽獸差點衝撞大家,罪該萬死。」
衛青冷冷地說完,就要扭斷那隻雞的脖子。高峻正要制止,忽然眼前的門扉完全敞開,一道清脆的聲音自門內傳出。
「死奴才,放下星星。」
那聲音悅耳動聽,有如潺潺流水,應是出自嫋娜少女之口。
趁著衛青的注意力被那聲音吸引,那隻雞竟然藉機掙脫,竄入了屋裡。寬敞的廳堂深處垂掛著好幾道的絲綢薄帳,縫隙間隱約可看見一隻纖白玉手。
帷帳的前方有幾盞蓮花模樣的燈籠,散發出了微弱光芒,隱隱照出帳內的人影。
高峻與衛青一時看得渾然忘我。
黯淡火光下,一名白麵佳人緩緩現身。那是個身形嬌柔瘦弱的娉婷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梳了個雙輪髻,插著玉簪及金步搖。髮髻下一朵牡丹花,大小几乎和少女的臉相當,顯得特別搶眼。但更令人吃驚的是少女的服裝。不管是衫襦,還是自胸口以下的裙子,都是黑色一片。衫襦是透著溼亮光澤的黑繻子,上頭繡著精巧的花葉紋,裙子則是織著瑞鳥叼花圖紋。就連肩膀上的披帛,也是一條黑色的薄紗,上頭似乎縫了一些黑曜石,在夜色中熠熠發亮。
烏妃人如其名,全身上下猶如一隻黑色的烏鴉。
金色的雞逃到了少女的身邊,少女將它抱起,揚起了長長的睫毛,瞪著衛青說道:
「此乃稀世異鳥,若殺之,汝百身難贖,慎思。」
高峻聽到這句話不禁一愣。這小女孩不僅講話文謅謅,還流露出一股傲氣。
「你就是柳烏妃?」
少女將一對有如黑瑪瑙的雙眸轉向高峻。
「汝既為帝,帶一隨從夜探吾宮,意欲何為?吾不侍寢,汝應知之!」
「你不知道朕要來?沒人通報你嗎?」
「吾實不知,想是星星逐之矣。」
少女放下名為星星的金雞後,高峻隨之留意到地板上鋪著一大條織了華麗紋彩的毛毯。
衛青見少女言行無禮,板起了臉正要喝斥,高峻伸手製止,接著走進堂內,來到一張鋪著綾錦的小几前。自銀薰爐飄出的陣陣香氣,瀰漫在整個屋內。
「烏妃,朕有事想請你幫忙。」
高峻說完之後,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少女蹙起雙眉,故意站在遠處,不肯靠近小几。高峻也不以為意,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放在小几上。
「朕聽說你的職責是為人解決難題,而且你是有求必應,不管是咒殺、祝禱,還是查找失物,全都難不倒你,是嗎?」
少女的雙眉蹙得更緊了,她凝視著高峻放在小几上的東西。那是一枚翡翠耳飾,照理來說應該兩枚為一對,但高峻只在小几上放了一枚。碩大的水滴狀翡翠,以精心雕琢的金扣鑲著,看起來炫亮奪目。
「……吾非有求必應。有求者必以一物為償,若無以為償,則吾不應。」
「必須以何物為償?」
「一刀兩刃,害人即害己也……咒殺人者須以命為償,祝禱者須以財產為償。若為查找失物,則因事制宜。」
「如果朕想知道這東西的持有人是誰,該以何物為償?」
高峻拈起小几上的翡翠耳飾問道。上頭的深綠色翡翠泛著晶瑩的光澤,猶如瀑布下的水池一般深邃。
「吾不助汝為此事。」
「為什麼?」
「汝為帝,欲知此事有何難?今汝專為此事來求吾,若非窮極無聊,必有難言之隱。吾若助汝,則招惹俗事上身矣。」
高峻心想,這小丫頭可真是機警。
「有人說烏妃是不老不死的仙女,也有人說烏妃是可怕的幽鬼……」
高峻再次放下耳飾,起身走向少女,淡淡說道:
「但你看起來只是個凡人,對吧?」
高峻抓住少女的手掌。手中傳來一陣暖意,那確實是凡人的手掌。少女的手被高峻這麼一握住,登時全身僵硬。
「朕聽說,你是在小時候被送進了這夜明宮裡?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的視線左右飄移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壽雪。」
「柳壽雪?真是好名字。」
高峻說得輕描淡寫,壽雪抬頭瞪了高峻一眼,雙頰飛紅。高峻看著她,心裡不禁暗想,這孩子真像一隻被激怒的貓。當他低頭望向壽雪的手,那蒼白而纖細的手肘上竟有一小塊疤痕。那疤痕呈現紅褐色,看起來像是燒燙傷的痕跡,卻有著花朵般的輪廓。
壽雪甩開了高峻的手,氣呼呼地說道:
「吾說過不助汝,可速去。」
接著壽雪摘下頭髮上的牡丹花,放在手掌上。那牡丹花竟然有如煙霧般緩緩搖曳變形,幻化成了淡紅色的火焰。高峻平素沉著大膽,極少受到驚嚇,此時卻也不禁退了一步。
壽雪朝著火焰輕吹一口氣,霎時狂風大作,高峻忽然感到一陣莫名暈眩,只能緊閉雙眼,將臉轉到一邊,躲開撲面而來的強風,隨即腳下忽地一個踉蹌,當重新站穩腳步後,睜開眼睛一看,漆黑的門扉赫然出現在眼前。
「……」
高峻驚訝地看著門扉,心中錯愕不已。
「汝之物。」
門內傳出壽雪的聲音。接著門扉微微開了一道縫隙,耳飾被人從門內拋了出來,高峻趕緊伸手接住。下一刻,砰的一聲巨響,門扉再度緊閉。
「……我們好像被趕出來了。」
衛青也在高峻的身旁,露出了瞠目結舌的表情。
「這就是傳說中烏妃的神奇法術?」
高峻將耳飾放回懷裡,嘆了口氣。
「應該吧。看來朕惹惱了她。」
──名為壽雪,性格卻有如夏炎。
高峻走下階梯,依著原路離開夜明宮。衛青拾起地上的燭臺,跟在他的身後。
「請問這烏妃到底是何方神聖?」
「唔……可以算是一種巫覡吧。」
「巫覡?」
「烏妃是侍奉女神烏漣娘娘的巫覡後裔。從前這裡是座廟,而前朝在廟的周圍建了現今的宮城。」
高峻說出了史書《雙通典》中的記述。
「前朝的歷代皇帝想要獨佔巫覡的神奇法術,因此在後宮為她安排了住處,還賜給她特殊的妃子地位……依照書上的記載,這就是烏妃的由來。」
高峻的祖父接受前朝皇帝禪讓,登基為帝,創建新朝,首都與宮城皆承襲自前朝,連烏妃也不例外。
「烏妃雖然名義上是妃子,但不會隨著每一代的皇帝更迭。打從前朝起,烏妃便是同一人,直到兩年前,才交接給了現在的柳烏妃。」
柳烏妃就任烏妃之時,高峻還沒有即位。
「每一代烏妃的後繼人選,都是由那隻金雞挑選出來的。青,幸好你剛剛沒有殺了那隻金雞。下次你可別再這麼莽撞了。」
衛青露出一臉歉疚的表情,說道:
「但是……大家只要一聲令下,有什麼事情做不到?何必找這麼一個小女孩幫忙?」
衛青見壽雪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對皇帝說話,心中忿忿不平。
「烏妃的身分特殊,沒有任何人可以命令她做事。朕不能壞了這代代傳下來的規矩。」
高峻生平最討厭任何脫序的行徑。不管是人情義理,還是國法綱紀,每個環節都必須有條不紊。
「大家真是太一板一眼了。」
衛青忍不住咕噥。高峻微微一笑,說道:
「青,你知道夜明宮的牆壁為什麼是黑色的嗎?據說那是因為壁面被想要加害烏妃之人的血給染紅了,才索性塗成了黑色。」
衛青不禁皺起眉頭,彷佛鼻中已聞到了血腥味。
高峻輕撫懷裡的翡翠耳飾,說道:
「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呢?」
看來只能設法博取烏妃的歡心,讓她接下這樁委託了。
因為這件事除了烏妃之外,全天下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
*
黃熟香的碎塊一放在爐灰上,不一會兒薰爐便冒出嫋嫋輕煙,香氣瀰漫在整間屋子。
壽雪離開薰爐邊,坐在椅子上。雖然鼻中聞著芬芳香氣,心情卻是陰霾不開。追究其根源,自然是為了昨夜年輕皇帝來訪一事。
──今夜彼必復來。
壽雪不禁暗自嘆息。皇帝親自委託的事情,不同於後宮女人們所委託的那些無聊瑣事,必定極為麻煩。
想到這裡,壽雪忍不住隔著衫襦輕撫昨晚被高峻抓住的手腕。皇帝的外貌,比她原本所預期的還要年輕得多,然而舉手投足卻是沉穩老練,與其年紀不符。而且在壽雪原本的想像裡,皇帝必定是個讓人見之喪膽的可怕人物,沒想到親眼一見,竟全然不是那麼回事。皇帝的眼神,猶如寒冬中的暖日,給人一種溫厚平和的印象。
當今的皇帝,是在壽雪繼承了烏妃地位的一年之後才登基為帝。據說決定皇位繼承人的過程發生了不少風風雨雨,但自己進宮時才六歲,進宮後又忙著修行,因此一來不知詳情,二來也沒興趣。
驀然間,原本躺在花毯上的星星抬起了頭。下一秒,它跳了起來,在房間裡左右衝撞,同時拍動雙翅。
「星星,休得喧噪!」
壽雪出聲喝止,但星星完全不聽使喚,在房間裡大聲鳴叫,撒得到處是金色羽毛。這隻金鳥非常聽上一代烏妃的話,卻總是把壽雪的命令當成了耳邊風。
星星是一隻擁有金色羽毛的稀世異鳥,據說它能找出黃金的下落,但也有另一種說法,指稱它能找出的不是黃金,而是已死之人。原本它身形纖瘦,但因為在後宮吃得太好,竟然變成了一副圓滾滾的肥雞模樣。當年壽雪第一眼看見它,心裡的感想是「烤熟了應該很美味」,或許這個想法被星星看穿了,直到現在星星依然不肯對自己卸下心防。
壽雪嘆了口氣,朝著門扉伸出手指,做出拉扯絲線的動作。門扉無聲無息地開了。
皇帝與隨侍的宦官就站在門外,與昨晚的景象如出一轍。
高峻的態度依然沉著,臉上不帶絲毫感情。在壽雪的眼裡,那彷佛是一座在寒冬中屹立不搖的高山。一座正安詳沉睡著,等待春天來臨的冬眠之山。
「復來無益,吾不接受汝之委託。」壽雪冷冷說道。
高峻充耳不聞,舉步走入屋內。
「汝聽見否?」
壽雪皺起眉頭,高峻此時朝身後的宦官使了個眼色,宦官踏步上前。只見宦官的手裡捧著一個託盆,盆裡擺著一座蒸籠。
「……此是何物?」
宦官沒有應話,默默將蒸籠放在小几上,掀開籠蓋,籠內登時冒出一股熱氣。
「……!」
蒸籠內擺著幾顆渾圓飽滿的白色包子。
「這是甜食房剛蒸出來的蓮子餡包子,聽說是你最愛吃的食物?」
沒有錯。壽雪的眼睛一看見包子,就再也離不開了。但高峻此時在壽雪的對面坐下後,竟拿起蒸籠的蓋子蓋上,將蒸籠拉到自己的面前。
「現在,能請你聽聽朕想委託的事嗎?」
壽雪看了看高峻,又看了看蒸籠,心中猶豫不決。雖然她早已猜到高峻會拿東西來巴結自己,但心裡原本的猜測之物多半是金銀首飾之類。壽雪對那種東西絲毫不感興趣,卻對食物有一份莫名的執著。最大的理由,就在於壽雪是在六歲之後才進宮,在六歲之前,一直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窮困生活。
壽雪吞了一口唾沫,瞪著高峻說道:
「……聽聽亦無妨。」
高峻揚起了嘴角。這是壽雪第一次看見高峻的臉上露出表情。
「前幾天,朕在後宮撿到了這個。」
高峻又將昨天那枚翡翠耳飾從懷裡掏了出來。
「你能查得出掉落這耳飾的人是誰嗎?」
「不能。」
壽雪一邊咬著包子,一邊說得斬釘截鐵。包子皮軟而紮實,蓮子餡甜而不膩。
「不能?烏妃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吾非神非仙,豈能無事不知?以人尋物易為,僅須循人之氣而行便是,若要逆向施為則難矣。以物尋人,一則氣弱,二則人雜,無所依循。」
「……原來如此。」
高峻緩緩點頭。壽雪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聽懂了。
「汝既知難行,可速歸去。」
壽雪大嚼著包子,像趕狗一樣朝著皇帝揮揮手掌。但高峻並沒有起身。他雙手盤胸,沉吟半晌後說道:
「……既然是這樣,朕想拜託你另一件事。事實上,這東西讓朕有點困擾。」
「困擾?」
壽雪嘴上詢問,心裡卻想著「與我何干」。
「似乎有幽鬼依附在這上頭。」
原本專心咀嚼著包子的壽雪,聽到這句話不禁抬起了頭。
「何言『似乎』?汝曾見過此幽鬼?」
「曾看見一次,但不是很清楚。」
高峻低頭看著耳飾,接著說道:
「那是一名身穿紅色襦裙的女子,僅左耳佩戴著這耳飾……你是否有辦法查出這名女子的身分?」
壽雪蹙眉望向那翡翠耳飾,說道:
「或可,或不可。便能查出,又有何益?耳飾失主是何許人,又幽鬼是何許人,豈是皇帝應當掛心之事?」
「只是好奇而已。朕這個人一旦對某件事產生興趣,就會一直放在心上。」
壽雪一聽,就知道高峻這句話說得不盡不實。高峻這個人說得好聽點是凡事不縈於心,說難聽點是感情木訥遲鈍,無論如何實在不像是個好奇心旺盛的青年。
「既然你說沒辦法找出耳飾的失主,那也沒關係,只要能查出幽鬼的身分就行了。至於詳情,你就別問了。知道得越多,你就越麻煩。你討厭惹上麻煩事,對吧?」
雖然這句話說得一點也沒有錯,但高峻當面說出來,在壽雪聽來還是相當刺耳。高峻見她沉默不語,指著已經空了的蒸籠說道:
「這包子值得你做多少事,你就做多少事吧。光吃飯不幹事,相信你心裡也不踏實。」
壽雪聽了「光吃飯不幹事」這句話,更是怒火中燒。
「人心難測,原來汝是如此陰鷙之人。」
「難不成朕的外表像是個好人?過去可從沒有人這麼說過。」
高峻淡淡說道。壽雪雙眉緊蹙,一時啞口無言。
「朕也沒料到,原來你這麼可愛。」
壽雪一聽,霎時雙頰泛紅,霍然站了起來。椅子向後翻倒,原本睡在旁邊的星星嚇得連連退後。
「青,椅子。」
高峻輕聲下令。宦官走上前,將椅子扶起。壽雪滿臉通紅地瞪了高峻一眼,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高峻拿起翡翠耳飾,遞到壽雪面前。壽雪伸手接過,雙眸依然直瞪著高峻。
翡翠觸手生涼,但是那彷佛要將人吸入其中的深邃綠色卻流露出一股暖意,讓人宛如置身在小河的潺潺流水聲,以及森林的靜謐之中。
壽雪將耳飾放在手掌上,以另一手摘下發髻上的牡丹花。這並非普通的牡丹花,而是她的法術所幻化而成。
壽雪將牡丹花放在另一手的掌心,那花兒逐漸轉化為淡紅色的火焰。她朝著火焰輕吹一口氣,焰身猛烈搖曳,接著化成了一道煙霧,將耳飾團團圍住。
淡紅色的煙霧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耳飾前方緩緩出現了一道人影。剛開始的時候顏色很淡,接著越來越濃。那是一個身穿紅色襦裙的女人,原本高高綰起的髮髻亂了一半,頭垂得極低,翡翠耳飾在一邊的耳朵上輕輕搖擺。衫襦的一邊袖子已不見蹤影,露出了雪白的手臂。壽雪看見那手腕的內側有一道金色的印記,看起來像是「三星」,也就是三個圓圈並排在一起。
女人緩緩抬起了頭。
「嗚……!」
宦官捂住了口。女人的整張臉漲成了紫紅色,眼珠垂掛在臉上,似乎隨時會掉下來。纖細的頸子上竟緊緊纏繞著一條披帛,舌頭亦在張大的嘴邊無力下垂。與此同時,她的手指正不停地抓著自己的頸子。
「……似此難問話矣。」
壽雪起身朝女人輕吹一口氣,女人的身影猶如煙霧般漸漸消散。
宦官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抹去蒼白臉孔上的汗珠。
壽雪重新坐了下來,將耳飾遞還給高峻,說道:
「既不得問話,吾亦不知幽鬼之名,此事就此作罷吧。」
高峻目睹了幽鬼的醜惡模樣,卻依然神色自若。他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沉吟道:
「……這幽鬼看起來應該是被人絞死的?」
「或絞殺,或自縊,吾亦不知。」
「她生前應該是個妃嬪?」
「……吾亦作此猜想。」
幽鬼的手腕內側有一道金色的三星印記,那是代表後宮妃嬪的印記。而且必定是當朝的妃嬪,因為三星是當前宗室夏氏的象徵。
「這幽鬼應該是朕的祖父或父親的妃嬪。」
「或為汝之妃嬪,亦未可知?」
「在朕這一代,還不曾有妃嬪死於非命。」
言下之意,似乎是未來遲早會有。壽雪一聽,心情不禁變得憂鬱。在後宮,妃嬪們或宮女為了爭寵而互相殺害或自殺的情況並不罕見。
有些遭到毒殺,有些跳水自盡,有些遭到處刑……當然也曾有不少妃嬪前來拜託烏妃咒殺某人,但是當她們得知必須以自己的性命作為交換條件時,都悻悻然地離去了。
高峻拿起了耳飾,問道:
「雖然不知道是被絞死還是自縊,但這幽鬼必定是死於非命,所以才會依附在這耳飾上,這一點應該不會有錯吧?」
「想來應是如此。」
天底下哪個幽鬼不是如此?
「能不能想個辦法?」
「想個辦法?」
壽雪聽高峻這麼說,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想何辦法?」
「人死後,理應前往大海另一頭的極樂淨土,然而一旦成了幽鬼,就必須永遠待在人世間受苦,難道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救她一救?」
壽雪轉頭望向高峻。從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感情。這男人心裡在想什麼,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救之何難?」
要將幽鬼送往極樂淨土,有好幾種方法。其中最常見的做法,其一是舉行鎮魂儀式,化解其怨念;其二是完成其心願,使其了無牽掛。
高峻聽完了壽雪的說明後,再度陷入了沉思。
「一個在後宮遭到殺害或被逼到自殺的人,心中多少會有些牽掛吧。」
高峻說道,口氣雖然平淡,卻帶了一絲暖意。儘管他的臉上從無感情,但他的聲音卻從不冰冷。
高峻這句話有如一顆小石,在壽雪的心池上激起了一陣漣漪。剛剛那幽鬼的悲慘模樣,彷佛再度浮現在壽雪的眼前。既然能成為妃嬪,生前應該有相當的姿色才對。但化成了幽鬼之後,臉上卻只剩下苦悶與恐懼,可見得她正在承受著多麼巨大的痛苦。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救她?」
壽雪受高峻這麼乞求,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如果可以的話,實在不想招惹麻煩事;如果可以的話,實在不想與皇帝扯上關係。但是……
那翡翠耳飾,正在高峻的掌心閃爍著光芒。
「你的手肘上,似乎也有印記。」
高峻對著正遲疑不決的壽雪說道。壽雪趕緊按住自己的手肘。
「只是塊疤,非後宮印記。」
「朕知道。位置和形狀都不對。」
既然知道不是,為什麼要提出來?壽雪窺探高峻的臉,試圖從表情看透他的心思,卻是徒勞無功。
「看起來像燒燙傷,卻有著花朵的形狀……」
壽雪霍然起身,說道:
「多言無益。耳飾幽鬼一事,吾接下了。」
壽雪湊上前去,從高峻手中搶下耳飾,接著說道:
「然幽鬼能否得救,吾亦無法擔保,可否?」
「你盡力而為即可,萬事拜託了。」
高峻說完之後,也站了起來。壽雪仰望高峻的臉,說道:
「……汝何故為此幽鬼之事大費周章?僅拾獲一耳飾,何故費心至此?」
對於壽雪的這個問題,高峻僅回答了一句話:
「因為覺得她很可憐。」
壽雪一聽,不禁皺起眉頭,她深知背後的隱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
「……也罷。既然要救此幽鬼,須先清查幽鬼之身分。汝須備妥上一代及上上代之妃嬪名冊。」
要舉行鎮魂儀式,總得知道死者的姓名及出身地等等。何況查出了死者的身分,或許也能從中猜出死者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妃嬪名冊?這個恕難照辦。」
高峻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何也?汝一聲令下,備妥此物有何難?」
壽雪曾聽上一代的烏妃提起過,關於妃嬪及宮官的名冊及死亡紀錄,都是由內僕寮統一保管。唯一不會記載在名冊上的妃嬪,就只有烏妃而已。任何一名妃子死於非命,除非遭到刻意刪改或漏記,否則照理來說應該會留下紀錄。
「朕一旦下這道命令,就會被人發現朕正在調查此事。」
「被人發現?」
「朕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會引來無謂的揣測,讓事情變得更加麻煩。」
「……」
「青!」高峻呼喚背後的宦官。宦官會意,行了一禮後說道:
「我來設法暗中取得,只是可能會花一些時間。」
高峻將視線移回壽雪臉上,給了一個不明確的承諾:
「如果有辦法弄到手,朕會拿過來。」
雖然是皇帝一聲令下就能拿到的東西,但要拿到得不著痕跡,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壽雪略一思索,忽然揚起嘴角,說道:
「無妨,吾請汝準備另一物。」
「你要朕準備什麼?」
壽雪接下來說的話,令高峻不禁有些錯愕。
*
隔天,壽雪走出了夜明宮外。辰時的鼓聲才剛響完沒多久,壽雪很少在這麼早的時間離開殿舍。不,說得更明白一點,壽雪平日絕少離開殿舍,無關時間的早晚,何況此時雖然是清晨,卻是一般官吏早已開始工作的時間。
壽雪走在迴廊上,身上的穿著與平日截然不同。襦裙是樸素的淡珊瑚色,上頭沒有任何刺繡或印染。頭上高高結起一個髮髻,沒有使用任何髮簪。這一身內掃司宮女的服色,正是昨晚要高峻準備之物。
與其靜靜等待不知何時才能拿到手的名冊,不如主動前往調查。壽雪向來是性格急躁的人,更衣向來是由壽雪自己來,她並沒有侍女,整個夜明宮裡只有一名年老的官婢負責處理雜事。壽雪身為妃子,當然可以有侍女,只是她認為沒有必要,所以拒絕了。一來她是市井出身,生活中的大小事都可以自己處理,二來有些事情不能被外人看見……
彎過了迴廊,前方出現一座殿舍的琉璃瓦。那是什麼宮來著?壽雪想了一會兒,忽看見屋頂上有著燕子的裝飾瓦片,這才恍然大悟。那應該是飛燕宮,是嬪的住處。嬪在後宮的地位僅次於皇后及妃。
走近一看,殿舍的周圍有著一排排的黃色波浪。那是木香薔薇。一朵朵美麗的木香薔薇,攀爬在藤架上。壽雪看著那些黃色的小花,內心不禁感慨起了季節的變化。
驀然間,附近傳來了說話聲。壽雪一看左右,這裡原來是飛燕宮的後門附近。而且在數棟建築物中,眼前這棟特別老舊,應該是負責低階工作的宮女及官婢的出入口。
「那就麻煩你了,明天要拿給我。」
「明天沒辦法啦,時間太趕了。」
「只是稍微改一下而已,應該一下就能完成吧?」
「修改長度沒有那麼快,何況我還有自己的工作……」
壽雪趕緊躲在木香薔薇的後頭。這一帶似乎排水狀況不佳,連建築物都潮溼發黴。壽雪躲在陰暗處,看見兩名宮女正面對面說著話。其中一名宮女的身形較嬌小,穿著淡黃色的襦裙;另一名宮女則穿著藍色的襦裙。淡黃色襦裙是內膳司的宮女服色,藍色襦裙則是內書司的宮女服色。藍裙的宮女手上拿著一件衣物,想要推給淡黃裙的宮女,似乎是在要求淡黃裙的宮女幫忙修改衣服,但淡黃裙的宮女不肯答應。
「等你工作做完再改不就得了?」
「怎麼可能……」
淡黃裙的宮女被逼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淚快掉下來了。
如果不想做,為什麼不強硬回絕後轉頭就走?壽雪心中納悶,決定躲在暗處觀望一番。
「你不是每次都會幫我嗎?怎麼就這一次這麼不給面子?要是你不答應,我就向父親告狀,讓你家的店經營不下去。」
「求求你高抬貴手!」
壽雪蹲在木香薔薇的根部,思索了一會兒。原本打算直接走人,不想招惹麻煩事,但眼前的狀況實在是讓人有些看不下去。
壽雪站了起來,走向兩人。
「汝非幼子,繕衣豈不能自為?」
兩名宮女嚇得轉過頭來。
「你是誰啊?」
藍裙的宮女有些驚惶地問道。
「誠如汝所見,吾乃一介平凡宮女。」壽雪昂首挺胸地說道:「彼女不願助汝,汝何不自為之?」
藍裙的宮女心中狐疑,將壽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能叫別人做的事情,如果自己做的話,不就虧大了嗎?你算哪根蔥,敢來教訓我?」
藍裙的宮女這麼說完之後,卻又說道:「算了,今天就放過你們吧。」壽雪愣了一下,沒有料到對方會放棄得這麼幹脆。
藍裙的宮女彷佛對淡黃裙的宮女完全失去了興趣,就這麼轉頭走了。
淡黃裙的宮女鬆了口氣,說道:
「呃……謝謝你……」
她向壽雪道謝時的聲音有如鳥叫聲一般輕柔,外貌也小巧可愛。後宮的妃嬪及宮女除了來自高官及望族的家庭之外,還有一些是從容貌姣好的平民中選拔出來的,眼前的宮女應該是屬於後者吧。
「她老是像這樣為難我,讓我不知如何是好……她的父親是太府寺丞,我家卻是賣餅的餅肆,所以我不敢拒絕她。」
太府寺是負責管理市集的公家單位。以太府寺丞的權力,要找藉口搞垮一家餅肆確實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彼女應是內書司宮女,何故至此為難汝?」
各宮皆有獨立的內膳及內掃等單位,但內書司僅設於後宮的藏書樓。藏書樓與飛燕宮的距離並不近。
「她來飛燕宮,主要是為了跟這裡的公公交換書信,來找我只是順便而已。」
「噢?」
宮女與宦官私下以書信互通情意是很常有的事。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不交了書信就趕快離去?或許那宮女的個性就是喜歡惹是生非吧。
淡黃裙的宮女仔細打量壽雪,問道:
「你是哪一宮的?看你的服色,你是在內掃司做事?」
宮女的人數多如牛毛,遇上不認識的宮女並不是什麼奇事。壽雪原本想要隨口說一個宮,但又怕眼前的宮女剛好在那個宮有朋友,最後決定老實說出「夜明宮」三字。
「咦?你是烏妃的人?但我聽說那個宮並沒有宮女……」
「豈有無宮女之理?」
「唔……這麼說也對。」
實際上夜明宮確實沒有宮女,但正常情況下有宮女才是常態,因此對方聽壽雪這麼說,也就信了。
「烏妃是什麼樣的人?聽說她很年輕,是真的嗎?」
「十六歲。」
「咦?真的嗎?原來烏妃這麼年輕!」
宮女著實嚇了一跳。
「聽說她會施展法術,是真的嗎?聽說她不僅能預測天氣,還能看出誰的陽壽已盡,這些也是真的嗎?」
原本以為是個斯文少女,沒想到說起話來這麼聒噪,有如一隻聲音尖銳高亢的雲雀。壽雪沉默不語,宮女忽然捂住自己的嘴,說道:
「難道是……不能說的秘密?」
壽雪見她說得戰戰兢兢,懶得再向她解釋什麼,只好點了點頭。宮女也跟著連連點頭,改變了話題。
「你長得真漂亮,當宮女太可惜了。我叫九九,你叫什麼名字?」
在市井平民之中,「九九」是很常見的名字。
「壽雪。」
「壽雪,你講話的方式真有趣。現在就算是妃子娘娘,也不會用那種文謅謅、硬邦邦的方式說話。」
「……此話當真?」
過去壽雪一直以為上流階級的說話方式就是這樣。壽雪原本只是個市井出身的粗野丫頭,現在的說話方式是上一代烏妃所調教出來的。上一代烏妃雖是名門貴族出身,但年紀相當大了,因此說話的方式不僅過時而且冷硬,但自己對此完全不知情。
九九見了壽雪大為震驚的表情,趕緊緩頰說道:
「不過,這樣的講話方式很適合你呢。簡直就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絕色美女。我猜你應該是名門世家的千金小姐吧?」
壽雪默默搖頭。
「咦?不是嗎?你是因容姿而被選進宮裡的?嗯,這麼說也對,所有的宮女沒有一個像你這麼漂亮。」
九九越說越是起勁,接著又說道:
「以你這樣的姿色,當宮女真是太可惜了呢。就算是妃嬪,也不是每一個都見過皇上。更何況是宮女,要獲得皇上的寵幸根本是天方夜譚。」
九九露出了一臉不抱奢望的笑容。不管是妃嬪還是宮女,一旦進了宮,就必須在宮裡度過一生。如果能夠獲得皇帝的寵幸,至少人生還會有點意義。但是對宮女來說,那也是難如登天的事情。
「受皇帝寵幸,非吾所願。」
一想到高峻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壽雪就忍不住皺起眉頭。九九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說道:
「壽雪,你真的很怪。」
就在這時,殿舍的後門內傳出了呼喚聲。
「九九!你跑到哪裡打混摸魚了?」
「我來了!」九九趕緊回應。
「好了,我要進去了。剛剛的事真的很謝謝你。」
九九說完之後便轉身走入門內,卻發現壽雪也跟著走了進來。
「咦?你怎麼也進來了?」
「吾可助汝。」
「你要幫忙我做事?那你自己的工作呢?」
「現今無事可做。」
壽雪這個舉動,當然不是基於什麼助人之心。只是想以幫忙做事為藉口,在這裡多打聽一些事情。
九九雖然感到有些納悶,但也沒有多加懷疑,只是自言自語地說道:「烏妃那裡果然和一般的宮不太一樣呢。」
一踏進門,眼前便是一大間廚房。牆邊有好幾座大灶,每一座大灶前都有婢女忙著燒火。大灶後方的牆上,貼著一些灶神的平安符及趨吉避凶的對聯。妃嬪的宮內廚房在風俗上其實與一般市井小民的廚房並沒有兩樣,這一點就連夜明宮也是大同小異。
另一側的牆邊,則擺著好幾個大甕。中央排著好幾張長桌,不少負責內膳的宮女們圍繞在桌邊,有的正在磨芝麻,有的正以篩子篩去豆子上的塵埃。
「汝宮內尚未用早膳?」壽雪問道。
「怎麼可能!我們現在在做的是晚餐!」
壽雪聽九九這麼說,不禁吃了一驚。從早上就開始做晚餐?在只有一名老婢幫忙各種雜事的夜明宮,這是絕對不可能看見的景象。
「喂,你怎麼把其他宮的宮女給帶進來了?」
有宮女出言指責,九九隻說了一句「她是我朋友,我請她來幫我做事」,接著便拉著壽雪的手,走向廚房角落。那裡擺著杵臼,以及一些植物的根。
「你能幫我搗這個嗎?」九九把杵交給壽雪。
「此物有何用處?」
「搗爛後泡水,曬乾後再磨成粉末,就成了蕨粉。」
原來如此。壽雪於是依照九九的指示,搗起了蕨根。旁邊還有另一組杵臼,九九也跟著搗了起來,兩人的臼底各自發出單調而清脆的聲響。
「汝是當今皇帝在位期間入宮者?」
「是啊,我是去年才進來的。」
「既是如此,汝應不知前兩代先帝后宮之事?」
「上一代先帝的後宮往事,我曾聽老一輩的宮女們提起過一些。但是上上代先帝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因為一邊說話一邊搗蕨根的關係,聲音失去了規律。
「何種往事?」
九九往左右看了兩眼之後,壓低聲音說道:
「畢竟這裡是後宮,總是會有一些風風雨雨。別的不說,光是先帝的皇后那件事,就夠嚇人了。」
「先帝的皇后?」
「就是現在的皇太后,她不是遭到了幽禁嗎?」
「幽禁?」
壽雪的聲音太大,九九趕緊「噓」了一聲,說道:
「公開談論這件事,可是會遭到責罵的……壽雪,你不知道太后娘娘的事?」
「不知。」壽雪回答。九九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那當今皇上曾經被廢去太子身分的事情,你知道嗎?」
壽雪又搖了搖頭。九九瞪大了一雙妙目,接著眨了眨眼。那表情讓壽雪聯想到佇足在殿舍窗欞上的雲雀。眼前這女孩給人的感覺實在很像一隻雲雀。
「當今的皇上可是曾經吃過不少的苦頭呢。聽說皇太后當時不僅殺害了皇上的生母,而且還廢去了皇上當時的太子身分。」
根據九九的描述,高峻當時被囚禁在內廷的某房間裡。
「但是皇上並沒有因此而絕望喪志。他逐漸累積實力,拉攏了北衙的禁軍,突然發動政變,扳倒了支持皇太后的朝臣及宦官……」
九九說得繪聲繪影,彷佛這一幕是她親眼所見。根據九九所言,這些傳聞早在街坊之間傳開了,壽雪卻是一無所知。上一代的烏妃只告訴壽雪,當今皇帝在即位時發生過一些爭執,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多提。
「聽說皇上的生母謝氏有傾城之色,所以皇上本人也是英姿煥發、五官俊美,如果能夠見上一眼就好了。」
九九自顧自地胡思亂想起來,雙頰染上了一抹紅暈。壽雪忍不住想要說出「皇帝乃是個無聊男子」,最後還是將這句話吞回肚子裡。
「皇上的生母當年住在泊鶴宮,位列為四妃,在眾妃之中算是階級較低的。」
即便同樣是妃子,也分位列高低。泊鶴宮並不算大宮,住在裡頭的妃子通常被稱作「鶴妃」,位列第四。
謝氏身為皇上的生母,位列卻這麼低,代表出身不高,或是沒有人脈及後盾。
「汝方才言道先帝的後宮往事,能否詳細述說?」
壽雪將話題拉了回來。
「就我所知,皇太后除了殺害皇上的生母之外,還讓懷孕的妃子流產,如果有宮女惹她不開心,還會被她割掉舌頭……有妃子因為私通而遭處刑,還有妃子遭毒死,下毒的妃子也上吊自殺了……」
「且慢!」
壽雪出言制止。九九愣了一下,問道:「怎麼了?」
「汝言有妃子自縊而死?」
「是啊,聽說是拿披帛掛在橫樑上……」
九九說到這裡,可愛的臉龐上閃過了一抹驚懼之色。
「其妃子是何姓名?」
「這個嘛……我也記不得了。」
「將此傳聞告知你之宮女,應知詳情?」
「唔,應該吧……啊,等等……」
壽雪忽然放下杵臼,拉著九九往門外走。
「速引我見此宮女。」
「不行啦,工作還沒有做完……」
「暫且擱下。」
壽雪硬拉著九九出了廚房,九九也不再抵抗,乖乖跟在後頭。據九九所稱,該宮女在內染司做事,此刻應該在洗滌場。壽雪於是要九九帶路,兩人走向洗滌場。
兩人繞到宮女們居住的建築物後頭,來到一處晾著不少布塊及絲繩的地方。一群宮女們正圍繞在井邊,以水盆洗著布。九九向其中一名宮女喊道:
「姑姑!」
在後宮,年輕的宮女通常尊稱年長的宮女為「姑姑」。一名年約四十多歲的宮女聽到呼喚,轉過了頭來。雖然宮女的皮膚曬得微黑,而且臉上的皺紋相當明顯,但畢竟是能夠進入後宮的女人,容貌看得出頗為秀麗。
「什麼事?」
「她想問你關於上吊而死的那個妃子的事。」
女人一臉狐疑地望著壽雪,說道:
「可以是可以,但我現在很忙,不如你們來幫幫我吧。」
她教導壽雪將布浸在水裡推洗,壽雪乖乖照做,九九在旁邊也只好跟著幫忙。
「你叫什麼名字?壽雪?噢,我叫阿繡。」
阿繡一邊洗著布,一邊說道:
「我知道你們這些新進的宮女,最喜歡聽後宮的恐怖或風流故事了。」
阿繡雖然神色冷淡,但這似乎是天生的性格使然,並非心有不滿。
「這也怪不得你們,畢竟宮裡沒什麼娛樂……上吊自殺的是班氏,身分是鶯女,所以大家都叫她班鶯女,位列我記不得了。」
壽雪只記得鶯女是低階妃嬪的階級之一,至於後宮依規定設有幾名鶯女之類的細節,可就一無所知了。
「班鶯女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平日住在三妃的宮裡,從不做出什麼引人注意的事情。」
只有階級較高的妃嬪才能擁有獨立的殿舍,低階者只能在高階妃嬪的殿舍內權且安身。所謂的三妃,指的就是位列第三的妃子,也就是居住在鵲巢宮裡的鵲妃。值得一提的是位列第一的是皇后。
「三妃……我也忘了她叫什麼名字,只記得大家都叫她鵲妃。她不僅年輕,而且姿色出眾,又是重臣的女兒。但因為太年輕的關係,不懂人情世故,個性有些驕縱高傲。有一天,有人在她的羹裡下毒,當時她已懷有身孕,母子倆竟然就這麼被毒死了。內禮司傾全力調查此事,最後竟然在班鶯女的房間櫃子裡搜出了狼毒。」
狼毒是一種毒草,根部有劇毒。
「搜出狼毒的當天,班鶯女就上吊了。她在自己房間的橫樑上掛一條披帛,就這麼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繡此時忽然壓低了嗓音,接著說道:
「自從班鶯女上吊之後,宮裡就開始有了班鶯女陰魂不散的傳聞。許多人都說看見披頭散髮的班鶯女,拖著一條長裙緩緩走著,嘴裡還不停發出啜泣聲……」
「討厭……」九九以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
「姑姑,你又來嚇人了。最後這一段是你自己編的吧?」
「不,是真的有人看見了。」
「班鶯女之幽鬼……」
壽雪此時開口問道:「耳上有耳飾否?」
「耳飾?」
「翡翠耳飾。」
阿繡將頭歪向一邊,沉吟道: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只見過班鶯女一、兩次面而已,沒和她說過話。」
「……汝與班鶯女不曾交談,卻以其傳聞為樂?」
「嗯?有什麼不對嗎?」
或許在這後宮,他人的死也算是一種娛樂吧。壽雪搖搖頭,接著問道:
「也罷……班鶯女之侍女在何處?婢女又在何處?尚在宮裡否?」
壽雪的說話方式令阿繡微感錯愕,但她還是回答道:
「應該還在宮裡吧……至於在哪裡做事,我就不清楚了。畢竟後宮這麼大,要找一個人也不容易。」
壽雪一聽,不禁大感失望。只要能找到班鶯女的侍女或婢女,應該就能問出班鶯女是否戴著翡翠耳飾。否則的話,還是沒有明確證據能證明那個幽鬼就是班鶯女。
「除班鶯女外,尚有自縊或遭絞死者否?」
「這個嘛……或許有吧,但我也不敢肯定。皇上的生母謝妃是遭毒殺,另外還有一些妃子是遭斬首。最多的死法,大概還是中毒吧。雖然妃子用餐前會有人試毒,但畢竟毒這種東西是防不勝防的。」
壽雪略一思索,又問道:
「……鴆害鵲妃者,果真是班鶯女?櫃中搜出狼毒云云,豈不能是他人暗中陷害?」
阿繡苦笑著說道:
「是啊,你說得沒錯。其實在後宮發生的事情,哪一樁不是這樣?跳水而死的妃子,不見得是自願跳入水池裡。犯了私通罪的妃子,不見得真的與人私通。只要隨便拿出一點煞有介事的證據,要害死一個人一點也不難。」
壽雪低頭望向水盆。水好冷,彷佛有股寒意一絲絲鑽入了胸口。
「……上上代先帝之後宮,亦有妃嬪死於非命否?」
壽雪重新打起精神問道。
「炎帝那個時代,倒是沒聽說有像這樣的事情。」
炎帝是上上代皇帝的諡號。
「一來那個時候我還沒入宮,二來炎帝年紀大了,加上已經有繼承人,所以後宮的妃嬪並不多。何況當年炎帝忙於政事,應該也沒有什麼時間享受後宮之樂。」
炎帝是在接受前朝的禪讓之後登基為帝。名義上是禪讓,其實說穿了是憑藉權力及武力強行索求而得。因此炎帝在登基之後,花了很多時間在肅清反對勢力上。
「不過……我倒是聽過這樣的傳聞。炎帝每次夜宿在皇后的宮殿裡,都會把所有燈籠及燭臺點上,讓整座宮殿燈火通明。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每到夜裡,就會有幽鬼現身……而且是前朝皇族的幽鬼。」
阿繡露出一臉嚴肅的表情,壓低了聲音說道:
「成了幽鬼的前朝皇帝,一邊吐著鮮血一邊咒罵,此外還有皇后、太子,以及年輕的少女,全都站在床前,原本美麗的銀髮變得凌亂不堪……」
在這個國家,幾乎所有人的頭髮都是黑色的,唯獨前朝的皇室一族都有著一頭奇妙的銀色頭髮。
「據說炎帝一直到駕崩之前,都一直被這些幽鬼糾纏著……畢竟他殺了太多人。」
最後一句話,阿繡的聲音小到幾乎讓人聽不見,而且口氣中帶著一絲譴責之意。
炎帝在即位之後,不僅把讓出帝位的前朝皇帝殺了,還下令將前朝的皇族殺得一個也不剩,就連婦孺也不例外。
雖說是為了斬除禍根,但畢竟有些過於殘忍。就連民間也流傳著這樣的譴責聲音,壽雪在入宮前也曾聽人說過。
「不要再說了,我晚上會作惡夢!」
九九嚇得快掉下眼淚。阿繡露出戲謔的微笑,故意對著她說道:「那些幽鬼可能還躲在宮裡的某個角落,晚上說不定會去找你呢。」
壽雪霍然起身,在裙子上擦乾雙手。
阿繡拿死人來開玩笑,令她感到有些不舒服。
「感謝汝的告知,叨擾了,勿見怪。」
壽雪轉身離開洗滌場,九九趕緊追了上來。
「壽雪,你還好嗎?你的臉色有點發白。」
「咦……?」
壽雪輕撫臉頰。
「你討厭聽鬼故事?我跟你一樣呢。我們都沒辦法離開後宮,要是真的有幽鬼,那可不知有多恐怖。」
「幽鬼不恐怖,僅是悲哀而已。」
「咦?真的嗎?但我還是會怕……」
九九的膽子相當小,緊貼著壽雪走路。兩人回到了飛燕宮的廚房,繼續搗起蕨根。
光是把蕨根搗爛再浸水,便忙了一整個早上。過去壽雪從未拿過杵,此時已是手掌泛紅,但這和入宮前的殘酷勞動比起來,可說是不值一哂。
壽雪走出廚房,九九又從後頭追趕上來。
「這個給你。」九九遞出一塊墊著芋葉的蓬糕。
「謝謝你幫忙我。」
「……感謝。」
在內膳司做事的宮女,偶爾能以「試吃」的名義拿走一、兩塊糕點,這也算是一種特權吧。兩人於是坐在路旁的甕上,吃起了蓬糕。草綠色的蓬糕一入口,登時有一股蓬草的香氣在嘴裡擴散,真是太美味了。九九也吃起自己的蓬糕,開心地眯起雙眼。
「壽雪,你離開夜明宮這麼久,回去不會被罵嗎?」
壽雪一整個早上都沒有回夜明宮,九九有些擔心。
「無妨。」
「你們夜明宮好自由,真讓人羨慕,我也想在你們那邊工作。雖然和其他地方比起來,我們這裡已經算是輕鬆了,偶爾還有甜點可以吃……」
九九又吃了一口蓬糕,接著問道:
「不過……夜明宮是不是很可怕?聽說那裡有妖怪呢。」
「……有一怪鳥,但不可怕。」
「噢,真的嗎?」
九九吃完了蓬糕,偶然抬頭望向壽雪的側臉。她似乎看見了什麼,一邊伸手一邊說道:
「咦?壽雪,你有白頭髮呢……」
壽雪趕緊起身,以手掌遮住頭髮,往後退了一步。
「啊,對不起,你很在意嗎?不過你別擔心,只有一點點而已。不,那搞不好不是白頭髮,只是光線照射的關係……」
「嗯……」
壽雪按著自己的頭髮,又退了一步。
「吾須歸矣,感謝汝之相助。」
說完這句話,壽雪轉身奔向迴廊。九九一時愣住了,不曉得壽雪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
*
正午的太鼓聲一響起,高峻整個人疲累地癱在椅背上。外廷的公務時間終於結束了,天還沒亮就前來報到的朝臣們,也終於可以歸府。
「陛下。」
高峻起身正要離去,耳邊忽然傳來雲中書令的輕喚。這個有著一大把白鬍子的宰相,原本是東宮府的太師,高峻從小就與他朝夕相處。
「汀淚宮最近好像不太寧靜。」
汀淚宮是幽禁皇太后的離宮。
「……朕知道……明允!」
高峻將一名看起來極度理性且充滿了智慧的四十多歲男人喚到了身邊。
「財產方面調查得怎麼樣了?」
「目前還沒有查到可疑部分。」
明允除了擔任學士承旨之外,亦兼任管理財政的戶部侍郎。「但我相信一定還有隱藏的財產,她當年亂髮皇帝墨敕,恣意封官授爵,所得的財富絕不僅如此。」皇太后過去曾多次出售官爵,藉此中飽私囊。如今沒收的財產,與估算的金額相差太大。
「看來還是隻能多觀察宦官的動靜了。」
內侍省之長見皇帝朝自己望來,點頭說道:「陛下請放心。」
皇太后雖然遭受幽禁,但她絕對不會就此安分。畢竟她可是曾經靠著慫恿或威脅先帝,同時勾結外戚掌握大權,成功廢去了高峻的太子身分。如今在宦官之中,一定還有一些人與她暗中互通聲息。
「到頭來,她還是不明白陛下有多麼寬宏大量。」
在討論完因應對策之後,雲中書令嘆了一口氣,輕撫著白鬍子走了出去。高峻則帶著衛青回到皇帝所居住的內廷。外廷的工作結束之後,還有內廷的工作在等著自己。必須做的事情可說是堆積如山。
──朕不殺皇太后,可不是因為寬宏大量。
前往內廷的路上,高峻坐在御轎裡,陷入了沉思。
當初高峻率領北衙禁軍衝進皇后(注:指當今被囚禁的皇太后。)的宮中,卻沒有砍掉皇后的腦袋,完全只是因為當時的高峻所掌握的權力還沒有大到足以殺死皇后。畢竟皇后的黨羽太多,如果直接將她殺了,必定會讓整個朝廷陷入混亂。想要瓦解皇后的權勢,絕非一蹴可幾。高峻只能逐漸在朝廷裡鞏固自己的權力,同時一點一滴地挖空皇后的勢力基礎。
如今時機已經成熟。只要高峻一聲令下,大可以隨便羅織一個罪名,將皇太后處死。就像當年的皇后一樣。權力這種東西,本質永遠是不變的。
但是高峻不願意這麼做。高峻想要先找到皇太后犯罪的鐵證,接著才將她處死。
「……」
高峻抬頭望向前方。寢殿就在前方不遠處的凝光殿後頭。在看不見的極遠處,有一座魚藻宮,建築物經年失修,屋頂腐朽不堪,牆壁發黴泛黑。
十三歲的時候,高峻被廢去太子身分,從東宮被移送到了那座魚藻宮。從那天之後,他就一直住在魚藻宮內。直到十八歲,高峻才率領禁軍攻入皇后的宮殿,恢復了皇太子的地位。中間這幾年,自己一直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飢餓日子。如果不是衛青及現在的近臣們暗中提供食物,恐怕自己早就餓死了。
母親謝氏在高峻還沒有被廢去太子身分時,就已經遭到鴆殺。皇后身邊的宦官們還誣陷謝氏身邊侍女是兇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侍女處死了。可惜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謝氏的死與皇后有關。
──如果毫無證據就下殺手,朕跟皇太后有何不同?
違背綱紀的做法,遲早會招來毀滅。無論如何,絕對不能重蹈皇太后的覆轍。因此高峻需要一個鐵證。一個於法於理都完美無瑕的鐵證。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也要得到。
有人說高峻是個重視法紀,從不感情用事的理性之人。但也有人說,高峻是個宅心仁厚的慈悲之人。
但在高峻的心裡,自己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
沒有人知道在高峻的心中,隱藏著一股猶如狂風暴雨般的恨意。
──無論如何,一定要將她碎屍萬段。
*
凝光殿的某房間裡,瀰漫著一股茶香。衛青在風爐裡點了火,擱上茶釜,將茶煮開之後,從銀製的鹽臺裡輕捏起一小撮鹽,加入茶中。每個動作都有如行雲流水一般優美。
煮好了茶,以茶匙舀進杯裡,恭恭敬敬地擱在高峻的面前。
「大家,請用茶。」
一舉杯就口,柔和的蒸氣與清澄的芬芳頓時瀰漫在口鼻之間。茶湯入口甘醇順喉,嚥下後一陣暖意在胸腹之間擴散,身體的僵硬與緊繃都獲得舒緩。
「果然你煮的茶最美味。」
衛青一聽,眯起了雙眼說道:「謝謝誇獎。」
打從高峻十歲起,衛青就是高峻的隨行宦官。不管是高峻的嗜好還是想法,衛青都是最清楚的人。
「那件事查得怎麼樣了?」
為了提防隔牆有耳,高峻故意不把話講明。何況以衛青的善體人意,高峻只是輕輕一點,他便了然於胸。
「那是桂花印,是楊家的印記。」
衛青回答得簡單扼要。高峻指示他調查壽雪手肘上疤痕的來歷,他已查出了眉目。
「既然手肘上有此烙印,應該是家婢?」
「是的。」
高峻沉默不語。那種有如皮膚潰爛一般的疤痕,顯然是燒燙傷的痕跡。有些家族會為買來的奴婢像家畜一樣蓋上烙印。
原來壽雪曾是楊家的家婢。
「楊家是什麼來頭?」
「現在的當家只是個流外官(注:低階官員。)。數代前曾有楊家的人擔任過吏部侍郎,但後來就再也沒有人考上貢舉了。」
考不上貢舉,就沒有辦法成為高階官員。像這樣逐漸沒落的名門世家可說是不勝枚舉。
「再者,楊家的風評也不太好。明明沒有人任高官,家族卻是富甲天下。有人說楊家收取賄賂,也有人說楊家偷偷販賣私鹽。而且他們對待下人非常嚴苛。根據我的調查,烏妃是在四歲的時候被賣進了楊家。」
高峻不禁皺起了眉頭。這麼小的年紀,竟然就淪為奴婢。
「但是四歲之前的經歷,還查不出什麼蛛絲馬跡。就連到底是哪個人口販子將她賣給了楊家,如今也難以追溯。」
每個奴婢的出身不盡相同,有些來自於代代都是奴婢的家庭,有些來自於難以溫飽的鄉村貧農家庭,有些是遭俘虜的異族,有些則是來自於落魄的良民之家。
但壽雪散發出來的氣質,倒像是個在深閨中長大的千金小姐……
「與這種來歷不明的人物打交道,我總覺得不是明智之策……」衛青說道。
「……朕明白你的擔憂,但是這個風險非冒不可。」
衛青緊閉雙唇,不再說話。每當他心中不以為然的時候,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皇太后那邊想必不會知道朕拜訪烏妃的用意,也不知道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烏妃越引人注目,對我們越有利。」
高峻說到這裡,接著又壓低了聲音問道:
「你的部下那邊有沒有什麼消息?」
衛青於是在高峻的耳畔回答:「那宦官及宮女目前沒有動靜。」
在高峻的指示下,衛青派了數名部下混入各宮省,擔任細作的工作。
「……如果他們能早點採取行動,我們反而輕鬆得多。」
要將皇太后的人馬徹底一網打盡,其實一點也不難,高峻只是一直沒有這麼做而已。然而皇太后並沒有察覺權力已經從她的指縫之間流逝,她依然深信自己的手中握有大權。
先將皇太后腳底下的石頭一顆顆挖走,再封住所有的道路,讓她無處可逃。這就是自從軟禁了皇太后之後,高峻一直在做的事情。
高峻絕對不會原諒這個殘殺了自己的母親及摯友的女人。
明亮的陽光不斷自窗外透入,高峻卻感覺自己的身軀被一層陰影所籠罩著。彷佛有一團青黑色的物體,正從自己的腳尖向上侵蝕,讓自己的身體從內側開始腐爛。但是高峻沒有辦法停止這一切。憎恨與憤怒就像是肆虐於胸中的寒風,早已讓心靈凍結、壞死。
「只差一步了……」
高峻以衛青或許也能聽見的聲音如此呢喃之後,喝乾了杯裡的茶。
*
真是太大意了。明明知道差不多該是做那件事的時候了……
壽雪按著頭髮回到夜明宮,從櫥櫃裡取出一個紫檀木的盒子,放在小几上,接著又從棚架上取來藥碾。那是一種磨藥的工具。壽雪打開盒蓋,取出乾燥的矢車及檳榔子,放入藥碾之中,以熟稔的動作磨了起來。
第一步,是將藥材磨碎,而且磨得越細越好。正當壽雪全神貫注地磨藥時,腳邊的星星忽然開始不安分地拍起翅膀。壽雪心中狐疑,正要開口,倏地心中一驚,轉頭望向身後。
這一看,壽雪嚇得差點驚聲尖叫。衛青竟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汝……如何得以進來?」
前方的大門可從來沒有打開過。
衛青冷冷地說道:「為了不引人注意,我是從後門進來的。」
衛青朝藥碾瞥了一眼,但旋即露出不感興趣的表情,將視線移回壽雪的臉上。
「我幫你準備的衣服,派上用場了嗎?」
壽雪低頭望向宮女的衫襦,一顆心正怦怦亂跳,但擔心遭衛青看穿,只好強自鎮定,點頭說道:
「頗有助益。」
「你拿它做了什麼?」
口氣雖然溫和,話中卻帶著質問之意。
壽雪皺眉說道:
「吾向宮女探聽,得知耳飾之幽鬼或為先帝時過世之班鶯女。」
「班鶯女……」衛青低聲呢喃。
「汝知此女否?」
「我一直跟在大家身邊,對於上一代後宮之事所知不多。」
尤其是在廢太子的期間。
「班鶯女之侍女、婢女現在何處,汝可查出否?」
衛青流露出猶豫之色。
「要查並不難,只要翻看內僕寮的女官名簿即可,但必須要有理由才能這麼做。如果毫無理由地翻看名簿,必定會遭他人起疑。昨天大家也說過了,我們不想引來無謂的臆測。」
壽雪顯得有些不耐煩,說道:
「……既是如此,吾另有一計。」
衛青露出詢問的眼神。
「吾要一名侍女。」
「……侍女?」
衛青大感不解,怎麼烏妃會突然說出這種話。
「吾要內膳司的一名宮女,名為九九,姓氏不知。」
「唔……」
「如此一來,汝可以為吾挑選侍女為名,查看內僕寮之女官名簿。汝為吾安排侍女乃是事實,毫無可疑之處。此計如何?」
衛青微微睜大了眼睛,接著作了一揖,說道:「明白了。」
兩人說完了話,壽雪原以為衛青接下來會轉身離去,沒想到衛青並沒有走向後門,而是將臉湊向壽雪的耳畔,說道:
「你在磨的藥,是矢車與檳榔子吧?」
壽雪霎時臉色蒼白。
衛青在壽雪的頭髮上輕輕一撩,說道:
「……你到底是什麼人?」
*
這天深夜,壽雪離開了夜明宮,走向位於殿舍西側的小池子。附近一帶並沒有吊燈,僅有月光照亮了周遭的景色。這裡相當僻靜,耳中只聽得見草叢裡的蟲鳴聲。
壽雪的手中捧著一個小碗,裡頭裝的是以矢車、檳榔子粉末摻了灰再加入熱水攪拌而成的藥糊。
壽雪踏入池內,身上的夜衣登時溼了,但壽雪並不在意。她蹲了下來,讓一頭披散開來的秀髮浸入水裡。這個時期的池水還冷,入夜之後更是冰寒徹骨,壽雪咬牙忍耐著寒意,以池水不斷梳洗頭髮。不一會兒,頭髮的黑色逐漸褪去。在月光的照耀下,纏繞在手指上的秀髮閃爍著銀色的光輝。
那是讓人眼睛一亮的銀色秀髮。
這才是壽雪原本的毛髮顏色。自從進了夜明宮之後,她持續將頭髮染黑,並且使用各種化妝的道具將原本睫毛及眉毛的顏色蓋掉。從前在當婢女的時候,壽雪並沒有刻意染髮,一頭銀髮只是因灰塵及汙垢而染成了灰色。雖然那同樣是不尋常的顏色,但周圍的人都以為那只是單純操勞過度生出的白髮而已。幸好因為如此,自己才得以苟活。
銀髮是前朝皇族的特徵。
事實上,前朝的皇族原本是一支來自北方的流浪民族。有人說他們曾經是一國的統治者,也有人說他們是神官的後代子孫,但詳情沒有人知道。當然這些傳聞也有可能是為了提升威望而刻意捏造出來的。
據說他們原本是住在高地的一支少數部族,因為部族鬥爭與近親通婚而瀕臨滅亡,最後集體離開了居住地。部族的成員都有共同的特徵,包含高挺的鼻樑、下顎較小的臉部骨骼、大眼睛、修長的手腳,以及完全不同於其他部族,耀眼的銀色頭髮。只要是繼承了部族血脈的人,頭髮絕大多數都是銀色。
上上代的皇帝在順利即位為帝之後,堅持要將前朝皇族趕盡殺絕才肯罷休。他派人幾乎找遍了全國的每一個角落,將四處逃竄的前朝皇族抓回來處死,就連年幼的孩童也不放過。
壽雪能夠逃過死劫,是因為母親在逃命時年紀還小,而且是身分懸殊的婢女所生的女兒,並不被承認為正式的皇族。說起來很諷刺,正因為母親不具有皇族的資格,因此處死的名單上並沒有母親的名字,她才能夠在危急之際將頭髮染成黑色,躲入了市井之中。
後來母親隱身在青樓裡,成為一名妓女,生下了壽雪。如果壽雪的頭髮是黑的,人生想必會順遂得多,可惜壽雪也有著一頭銀髮。
但願這銀髮能為孩子帶來祝福而非詛咒……母親抱著這樣的心情,將孩子取名為「壽雪」。母親將她的頭髮染黑,並偷偷養育著,不讓外人知道。
但即使再怎麼小心,還是走漏了風聲。某天下午,負責管理青樓的教坊使帶來了一群南衙的士兵。青樓的其他人設法拖延,為壽雪母女爭取時間,母親趁機帶著壽雪逃出了青樓。
在士兵們的追捕之下,母親只能在喧鬧的街巷裡死命逃竄。不過後來母親察覺,士兵們所追捕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人。自己偷偷生下了後代一事,士兵們似乎並不知情。青樓裡的人當然都知道壽雪的事,如此想來告密者應該不是青樓裡的人。或許是某個客人因為遭母親冷淡應對,為了洩憤而向官府告狀吧。到底始作俑者是誰,如今已難以追究。
母親察覺只有自己遭到追捕,於是讓壽雪坐在坊門的陰暗處,對她說道:
「你躲在這裡,不管聽見任何聲音都不要出來看。」
母親的雙掌緊緊按住了壽雪的肩膀。
「乖乖待在這裡不要動,也不要發出聲音。等安靜下來之後,你就回家去。一定要在天黑之前離開這裡,不然這扇門會關上,聽懂了嗎?」
母親迅速說完之後,緊緊抱了壽雪一抱,接著便快步奔出了門外。
不一會兒,外頭傳來了士兵的怒罵聲及刺耳的碰撞聲。
緊接著,是器皿破裂的聲音、牆板被踢破的聲音,以及尖叫聲。壽雪瑟縮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那是母親的聲音嗎?壽雪的心裡急得不得了,兩條腿卻是動彈不得,只是打著哆嗦。如果出去的話,一定連自己都會被抓住吧。儘管無法理解母親和自己為何必須逃走,但從母親的態度,壽雪明白自己如果被抓住的話,下場一定會很慘。物品遭砸毀的巨大聲響,以及男人們的粗暴怒喝聲,都讓她嚇得兩腿痠軟。明明心裡想著一定要趕快去救母親才行,兩條腿卻是連站都站不起來。
此刻耳中又傳來了慘叫聲。壽雪以雙手捂住耳朵,緊緊閉上雙眼。強忍著全身的顫抖,一心只希望這段時間趕快過去。
不知不覺,外面的騷動平息了。壽雪終於放開了雙手,兩隻耳朵已經因為按得太用力而隱隱作痛。她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離開門邊,朝著不久前傳出喧鬧聲的方向走去。商家的店主一臉無奈地看著店門口被砸毀的矮桌,夥計們忙著清理地上的器皿碎片。
但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滿街彷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行人。母親已經被抓走了嗎?如果是的話,她被抓到哪裡去了?壽雪完全沒有頭緒,只能漫無目標地亂走。當初母親吩咐自己離開坊門後要趕緊回到青樓的家裡,但是壽雪此時只有四歲,何況是在母親的懷抱下逃到這裡來,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走回去。
在熙來攘往的市井巷道里,根本不會有人關心路邊一個旁徨無助的小女孩。攤販的主人反而還會將壽雪趕得遠遠的,以免販賣的食物被她偷走。就在自己到處尋路的時候,太陽完全下山,坊門關上了。壽雪只能倚靠在門的角落,一邊喊著媽媽,一邊流著眼淚,就這麼沉沉睡去。
到了隔天,壽雪見到了母親。過程中到底經過了哪些巷道,她已記不得了。壽雪看見母親的地方,或許是刑場吧。
因為那裡懸掛著母親的頭顱。
母親的頭髮已經被洗回了銀色,有不少因為沾上了鮮血而黏在臉上。乾裂的雙唇微微張開,彷佛在對壽雪訴說著什麼。
長大之後,壽雪才從前一代的烏妃口中得知,母親是因叛亂罪而遭處死。朝廷擔心她會做出對皇帝不利的事情。
當壽雪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蜷曲在路旁。自從被母親抱著逃走之後,壽雪就再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此時卻不感到飢餓。身體動彈不得,不是因為沒有體力,而是因為胸口彷佛被人挖空了一般,什麼也無法思考。
後來壽雪遭人口販子擄走,被賣給了楊家當婢女。過了一段日子之後,頭髮上的黑色藥水逐漸褪去,露出了原本的顏色。但因為沾滿了灰塵與汙垢的關係,看起來只是骯髒的灰色,周圍的人都以為她是因為工作太勞累而白了頭髮。
兩年之後的秋天,忽然一根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箭矢,釘在楊家的門樓屋頂上。楊氏勃然大怒,正想找出是誰在惡作劇,沒想到過了一陣子,竟有一群來自宮城的官差找上門來。
那根箭矢閃耀著金色光芒,給人的感覺卻不是美麗而是詭異。
官差將壽雪帶進了宮城,她猜想自己應該會被處死,卻沒有抵抗。自從當年壽雪棄母親於不顧,後來卻看見母親的頭顱懸掛在刑場後,她整個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樣,喪失了求生的意志。
官差帶著壽雪自西側的門進入後宮,來到了一座巨大的殿舍前。那正是夜明宮。這群官差原來竟是宦官。
殿舍裡有一名衣著華麗的老婦人正在等著壽雪,那正是上一代的烏妃,名叫麗娘。
麗娘告訴壽雪,那根金箭是金雞的羽毛變化而成,能夠找出下一代的烏妃人選,而金箭挑中的對象正是壽雪。
麗娘以帶著一絲哀慼的雙眸看著壽雪說道:
「汝將於此地度過餘生。」
真是造化弄人。麗娘不禁深深感嘆。壽雪從麗孃的口中,得知了當年母親必須逃走的理由,以及母女兩人的頭髮為何都是銀色。麗娘似乎對所有的事情都瞭然於胸。
壽雪的身世一旦遭人發現,勢必會步上母親的後塵。但既然被金箭選上了,自己只能一輩子活在夜明宮裡。
麗娘於是為壽雪染了頭髮,將她養育長大,儘可能不讓她被外人看見。一直到臨死之前,麗娘都還在擔心著壽雪的未來人生。
麗娘教壽雪讀書識字、如何說話,同時也教她如何施展烏妃的法術。壽雪並非與生俱來就擁有神奇的能力。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來到了夜明宮之後,在麗孃的指導之下,竟漸漸擁有了自由操控法術的能力。
麗娘讓曾經有如空殼的壽雪重新獲得了人生的希望。麗娘在她的心中灌注了知識,灌注了智慧,也灌注了關愛。
但在壽雪的內心深處,依然有著殘缺。
這是一個無法填補的破口。
壽雪走出池外,擰乾了溼漉的秀髮。接下來必須趕緊把頭髮重新染黑才行。她跪坐在池畔,準備要拿起裝著染髮藥劑的小碗。
「!」
壽雪感受到了視線,猛然抬頭一看,下一刻卻倒抽了一口涼氣。
高峻就站在小池的另一頭,背後還站著衛青。由於距離有點遠,無法看清對方臉上的表情,但是壽雪的銀髮在月光下熠熠發亮,以高峻的位置應該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壽雪跳了起來,飛也似地拔腿奔跑。一衝進殿舍,立刻關上殿門,一屁股坐在地上。
被看見了!被看見了!
高峻身為皇帝,不可能不知道這銀髮代表什麼意思。實在是太大意了。應該要更加謹慎一點才對。急著想要把頭髮重新染黑,結果反而弄巧成拙。當初衛青針對壽雪正在磨的矢車及檳榔子提出質疑,她含糊其辭,只回答那是「藥」。這並不是謊言,那也算是一種藥劑。但因為被衛青這麼一問,更讓自己產生了「無論如何必須要在大家起疑之前趕快把頭髮染黑」的想法。當年麗娘在世時就曾警告過「急則必失」,如今果然一語成讖。
一切都完了。自己要被處死了。
驀然間,門外響起了輕敲聲。壽雪霎時全身僵硬。
「……你的東西放在池畔忘記帶走了,朕為你放在門外。」
那是高峻的聲音。接下來有好一陣子,兩人陷入了沉默。壽雪豎起耳朵,屏住了呼吸,等著他的下一句話。
「朕要走了。記得把身體擦乾,彆著涼了。」
高峻說完這句話後,門外響起了遠去的腳步聲。壽雪趕緊起身,將門拉開一道縫隙。
高峻轉過了頭來。
「……汝無其他話對吾說?」
壽雪以顫抖的聲音問道。
「沒有。」高峻面不改色地說道:「今晚朕什麼都沒有看見。」
一時之間,壽雪驚訝得忘了呼吸,內心左思右想,不斷推敲著高峻這句話背後所代表的含意。
高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補上一句:「就是你聽到的意思,沒什麼深意。」
高峻轉身背對壽雪,走下了階梯。站在階梯下的衛青跟在他的背後,兩人走進了迴廊裡。壽雪只是愣愣地看著兩人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
隔天中午過後,高峻再度來訪。這次他的身邊帶了衛青及另一名少女。
「朕帶來了你要求的侍女。」
那少女正是九九。她突然被帶到了夜明宮,正一臉不安地左顧右盼。
壽雪朝著高峻的臉上輕瞥了一眼。他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不,應該說是面無表情。就跟當初第一次來到這裡時一樣。
──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昨晚的事,他是真的打算當作沒看見嗎?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壽雪?」壽雪正思索著高峻的意圖,忽然聽見細微的呼喚聲。抬頭一看,九九正瞪大了一雙妙目,直盯著自己瞧。
「正是吾,昨日受汝照顧。」
九九聽到這句話,更是驚訝得合不攏嘴,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宮女嗎?」
「吾實為烏妃,望汝勿見怪。」
「咦?」九九一時糊塗了,輕撫著自己的臉頰,半晌說不出話來。
「吾向帝求汝為吾之侍女。雖言侍女,每日應做之事寥寥無幾。」
「侍女……?為什麼選上了我?」
「汝曾言願入夜明宮,豈忘之耶?」
「唔……我是這麼說過沒錯……」
九九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
「……此非汝之本意耶?」
原本壽雪心想,既然九九曾經說過想到夜明宮工作,趁機便乾脆向衛青要求讓九九調到夜明宮來。
「我也不是真有那個意思,只是一時隨口說了出來……」
九九一邊說,一邊尷尬地在房間裡左右張望。壽雪不禁垂下了頭,心裡有些沮喪。昨日相處了半天的時光,本來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的話應該會很開心,但如今看來,或許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僅數日即可,非要汝長居此宮。若汝不願,亦不勉強……」
事實上站在壽雪的立場,也不希望長期有個侍女跟在身邊。畢竟那只是為了讓衛青可以調閱女官名簿的藉口,何況若是夜明宮裡隨時有個侍女,自己的秘密可能會被發現。
「青,拿給她。」
原本默默在一旁聽著兩人對話的高峻,此時向衛青下了指示。衛青於是走上前,將手裡的托盤交給九九,上頭擺著一套衣物。
「這是侍女的衣服,你拿去換上吧。」
「這……這麼上等的衣服,我真的可以穿嗎?」
「既然你是烏妃的侍女,當然得穿著侍女服色。」高峻說道。
「若汝欲回內膳司,吾亦可另擇他人。」
「不,不是那樣的。我很樂意在這裡工作。」
九九趕緊將衣物捧在懷裡。驀然間,九九與高峻四目相交,她霎時滿臉通紅,趕緊垂下了頭。壽雪見她只因為一套衣物就滿口答應,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矛盾感。
九九捧著衣物,到侍女的房間更衣去了。高峻確認九九已經離開,才開口說道:
「談正事吧……多虧了你,青才能夠光明正大地翻看女官名簿。」
高峻的口氣還是一樣平淡。
「根據名簿上的記載,班鶯女有一名侍女,侍女的底下還有一名官婢,那官婢如今已經病死了。」
「病死……?」
「詳情並不清楚。至於那名侍女,在班鶯女剛過世時,原本被調往其他妃子的宮裡當侍女,但如今卻是在洗穢寮裡。」
洗穢寮通常是年紀老邁或犯了罪的女官才會待的地方。
「侍女的名字叫蘇紅翹。對了,除了班鶯女之外,並沒有妃嬪上吊自盡或遭絞殺,這一點也已經確認過了。」
既然如此,那幽鬼應該就是班鶯女了……壽雪一邊想著,一邊輕撫腰帶。那枚翡翠耳飾就放在腰帶裡頭。
「既是如此,吾欲見蘇紅翹一面。」
「你要去洗穢寮?」
高峻那不帶表情的臉孔上流露出了一抹遲疑之色,他轉頭望向衛青。
「那不是烏妃應該涉足之處。」衛青說道。
壽雪嗤嗤笑了兩聲。自己從前也是婢女,去那種地方可說是恰如其分。
「無妨,若能見此人,必然可知耳飾是否為班鶯女之物。」
剛好就在這時,九九換好衣服走了出來。
「九九,汝亦隨吾一往。」
「要去哪裡?壽……娘娘!」
壽雪沒有答話,自顧自地拉開房間深處的絲帳。只見她昨天換下來的宮女服,此刻還胡亂扔在床上。
「吾欲更衣,汝等速去。」
壽雪對著高峻及衛青說道。高峻默默起身,衛青的臉上微微露出了不滿之色。九九見壽雪竟能對皇帝下命令,不由得看得目瞪口呆。
壽雪不等兩人走出門外,已拉上絲帳,解開了腰帶。
*
「娘娘……我們真的要去那個地方?」
九九跟在壽雪的身後,急得快哭了出來。
「事已至此,何必問耶?如今吾亦為宮女,勿以『娘娘』相稱。」
「可是……」
九九露出一臉困擾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究竟該如何與壽雪相處,似乎成了她心中的一大煩惱。
壽雪帶著九九朝後宮的西南方走去。經過一條架設在小河上的朱橋時,九九忽然垂下頭,躲在壽雪的身後。壽雪正感納悶,忽看見對岸小河邊的楊柳樹下走來一名宮女。那正是當初高傲地要求九九修改衣物的內書司宮女。她似乎沒有看見兩人,正快步朝著飛燕宮的方向走去。
「……已去矣。」壽雪說道。
九九提心吊膽地抬頭朝對岸看了一眼,確認宮女已離去後才吁了一口氣。
「此宮女與飛燕宮宦官日日互通書信,毋乃太過?彼女於內書司必有職務,如何得以連日外出?」
「唔……不過她跟我說,她只是受人請託,幫忙送信而已,她自己對宦官一點興趣也沒有,還叫我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受人請託?」
「嗯,她自己說她只是幫內書司的其他宮女把信送過去。不過若是這樣的話,為什麼那個宮女不自己送?我猜她只是臉皮薄,不肯承認而已。」
壽雪歪著頭,心中也感到狐疑。那宮女看起來確實不像是熱心助人的人物。
兩人再度邁步,走過了小橋,穿過幾座庭園,走過一條以土牆圍成的迴廊,繞過殿舍。周遭的景色變得越來越寂寥,再也看不見美麗的庭園,殿舍的外觀也越來越樸素,大多數建築物都是低階勞動者的宿舍。
洗穢寮的位置在後宮的偏僻角落。宮城裡有大小水路縱橫交錯,洗穢寮所在的角落因為地勢較低的關係,地面一直是泥濘的狀態,建築物上頭盡是黴斑與苔蘚。在後宮,任何人被調派到這種地方來,幾乎就跟流放沒有兩樣。附近一帶聚集了不少素行不良的低階宦官及宮女,治安狀況並不好。越接近洗穢寮,土牆的傾塌情況就越嚴重,瓦片也都掉了下來,顯然是經年失修。路面不再是乾淨整齊的鵝卵石路,放眼望去盡是雜草叢生的泥濘地,到處是大小石塊。甚至有宦官倒在土牆邊睡覺,臉色異常紅潤,似乎是喝了不少粗酒。有宦官不斷朝著壽雪及九九上下打量,彷佛在估量著兩人的來頭。九九心中害怕,緊緊跟在壽雪的背後。
「無須懼怕。」壽雪告訴九九。這些宦官再怎麼無賴,應該不至於見人就找麻煩,何況就算被找麻煩,也沒什麼大不了,他們總不可能動手殺人……
但是壽雪原以為「總不可能」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了。
兩名宦官慢慢朝壽雪及九九走來,眼睛直盯著兩人看。壽雪正心中提防,沒想到從坍塌了一半的土牆後頭竟然又走出兩名宦官。這些人雖然都穿著低階宦官的長袍,目光卻異常犀利,顯然不是一般品行不良的宦官。壽雪才剛察覺不對勁,他們已經從懷裡掏出了明晃晃的短刀。九九一看見刀子,不由得發出了嘶啞的驚呼聲。
四個宦官將壽雪及九九圍在中間。
「汝等是何人?吾身上並無值錢之物。」
宦官們並沒有應話,只是默默地朝著兩人一步步逼近。壽雪見苗頭不對,心中也感到惴惴不安。
壽雪一摸頭上的髮髻,這才想起自己現在打扮成宮女的模樣,頭上並沒有牡丹花。壽雪咂了個嘴,只好改為伸出手掌,掌心向上。
一股熱氣凝聚在掌心。空氣隱隱晃動,產生了一股熱浪。下一秒,熱浪在掌心逐漸幻化為一枚枚淡紅色的花瓣。這些花瓣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朵牡丹花。
宦官們見狀,臉色都是驚疑不定。他們面面相覷,心中似乎都在等著同伴先採取行動。但願他們膽子不大,就此知難而退……壽雪心中抱著一絲期待,可惜事與願違。其中一名宦官忽然大喝一聲,朝著兩人猛撲而來。
壽雪朝著牡丹花輕吹了一口氣。
霎時之間,牡丹花化成了一道狂風,朝著宦官們颳去。四名宦官各自被那利刃一般的狂風颳得連連驚呼,壽雪抓住九九的手,想要趁機從宦官之間鑽過。
「啊啊啊!」
沒想到竟然有一名宦官伸出大手,抓住了九九的衣領。
「九九!」
那宦官舉起了尖刀。此時已來不及施展法術,壽雪只好朝著地面奮力一蹬,撲進了尖刀與九九之間。就在這一瞬間,那宦官竟然摔倒在地上。
「你們在做什麼!」
不知何時又來了一名宦官,從側邊將手持尖刀的宦官撞倒了。那宦官年約三十多歲,眼角下垂,看起來一副溫厚慈和的模樣。
「你們想對這兩個柔弱的宮女做什麼?攔路搶劫嗎?」
那見義勇為的宦官怒氣衝衝地大聲斥責,撲向倒在地上的宦官,想要奪下他手中的尖刀。但倒在地上的宦官猛然朝那宦官的腹部踢了一腳,接著彈跳而起,尖刀依然緊緊握在手中。另一名手持尖刀的宦官也衝了過來,想要加入戰局,此時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顆石塊,準確地撞在那宦官的手上,宦官大聲喊疼,手中的尖刀掉落在地上。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另一邊也傳來了哀號聲。轉頭一看,不知何時又來了一名年輕宦官,他將一名手持尖刀的宦官壓倒在地,扣住了那人的手腕。不僅如此,而且其他手持尖刀的宦官也都倒在地上慘叫,有的按著手臂,有的抱著膝蓋。原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所有手持尖刀的宦官都被那年輕宦官打倒在地。
「退!」
三名宦官狼狽而逃。年輕宦官放開了地上那宦官的手腕,那宦官也倉皇起身,踉踉蹌蹌地朝著同伴逃走的方向拔腿奔逃。
「娘娘,您沒事吧?」
年輕宦官轉頭問壽雪。壽雪過去從未見過這個人,他看起來約莫二十歲年紀,有著一對單眼皮的鳳眼,相貌俊美。就連臉頰上的一道疤痕,也彷佛是美麗臉龐上的一件裝飾品。
「下官溫螢,奉衛內常侍之命,自後方暗中護衛娘娘。有失禮數,請娘娘勿見怪。」
體態修長勻稱的溫螢,以矯捷的動作朝壽雪作了一揖。
「原來是衛青……」
真是個周到的男人。
「汝救吾命,在此致謝……此諸人是何來歷?想來應非一般盜賊。」
「下官也不清楚,不過很有可能是皇太后派來的。」
「皇太后……?」
壽雪心想,她不是遭到了幽禁嗎?怎麼還可以派人襲擊自己?
「另有一人……」
壽雪環顧左右。剛開始在千鈞一髮之際出手相助的那名宦官,這時也已不見蹤影。
「此人亦衛青手下乎?」
「下官並不認識他,或許只是剛好路過而已。」
那個人穿的也是灰袍烏帽的低階宦官服色。如果只是剛好路過,他看見歹徒手持尖刀,還敢出手相助,可說是相當具有俠義心腸。下次有機會再相見的話,一定要好好向他道謝。
「九九,汝無事否……?」轉頭一看,九九還坐在地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這也怪不得她。
「身上無傷否?」
壽雪伸手要將九九拉起,九九卻抱著壽雪嚎啕大哭起來。
「陷汝於危險之中,吾之過也,汝可速回夜明宮。」
壽雪抬頭想要叫溫螢送九九回去,九九放開了壽雪的身體,搖頭說道:
「不,我要隨娘娘一起去。」
她一邊說,一邊拭去眼淚。
「但……」
「娘娘剛剛救了我一命……」
壽雪心想,她指的是剛剛自己擋在她跟刀子之間的事吧。
「我要陪在娘娘身邊。」
說完這句話之後,九九又吸了吸鼻子。言簡意賅的一句話,表達出了堅定的決心。
「……不勝感激。」
一種酥麻又尷尬的感覺在胸中擴散。這是壽雪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
*
壽雪來到了洗穢寮前。九九與溫螢分別站在壽雪的左右兩側。院門已垮了一半,門柱嚴重腐朽,似乎隨時會倒下來。穿過了院門,便看見一群身穿黃褐色襦裙的宮女們以木盆洗著衣物。每一個宮女都是表情憔悴、面色如土,其中不乏年紀老邁者。壽雪三人從她們身旁走過,她們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九九緊貼著壽雪的手臂,戰戰兢兢地左右張望,這裡不愧是有宮女墳場之稱的地方。
三人踏進了屋頂長滿苔蘚的建築物裡,登時便聞到一股刺鼻的黴臭味。牆壁上滿是黴斑。負責管理洗穢寮的宦官,將三人帶到了建築物後頭的一間房間前。
「這裡就是蘇紅翹的房間……但我想你們是很難從她口中問出什麼的。」
宦官那一對有如死魚般的雙眼,從不曾在壽雪等三人身上停留。
「為何?」
「你們見了就知道。」
宦官說完這句話後,就轉身離去了。房門口並沒有門板,只掛著一塊骯髒的簾帳。溫螢站在門口警戒四周,壽雪帶著九九走進了房內。
狹窄的房間裡,僅窗邊有一張簡陋的床,上頭躺著一個女人。剛剛宦官曾提過,蘇紅翹從昨天就發起了高燒,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洗穢寮裡收容了不少像這樣臥病不起的宮女。
床上女人有著一頭稀疏的花白頭髮,臉孔和身體都瘦得像皮包骨,皮膚粗糙無光澤,再加上醒目的皺紋,儼然是個佝僂老嫗。但仔細一看,女人的年紀其實沒有那麼老。
「……汝是蘇紅翹?」
壽雪在床前彎下腰問道。女人微微睜眼,朝壽雪望來。她的視線左右飄移不定,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壽雪正想再問一次,女人忽然朝壽雪張開了口。
壽雪心中一驚,忍不住退了一步。
女人的嘴裡沒有舌頭。
她的視線依然停留在壽雪的身上,口中發出了細微而詭異的聲響,大概是在訴說著「沒錯,我無法開口說話」。
此刻壽雪終於明白了剛剛宦官那句話的意思。
不管問這女人任何問題,她都無法回答。過去壽雪確實曾聽過有宮女遭受割舌之刑的傳聞,但沒想到竟然真有其事。女人嘴裡沒有舌頭的模樣,實在令人怵目驚心。
看來只能讓她以點頭、搖頭的方式來回答「是」與「不是」了。
「……吾乃夜明宮之烏妃,今日來此,乃是有事相詢。」
壽雪從腰帶內掏出了那耳飾。
「汝識得此物否……」
壽雪一句話還沒有問完,蘇紅翹的臉色已經起了明顯的變化。她瞪大了眼睛,面露驚懼之色。下一瞬間,她不斷動著雙唇,似乎想要說話,但從口中流出的只有唾液及有如呻吟般的異樣聲響。
「此物為班鶯女所有?」
蘇紅翹連連點頭,雙唇上下翻動,手掌做出寫字的動作。
「……汝欲筆談?」
壽雪一問,蘇紅翹旋即用力點頭。壽雪於是轉頭對九九說道:
「汝去尋方才之宦官,商借紙筆。」
九九轉身走了出去,不久之後卻空手而歸,面露無奈之色。
「那宦官說這裡沒有紙筆,而且蘇紅翹不識字,借了紙筆也沒有用……」
壽雪轉頭望向紅翹,她點點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壽雪。此時她的眼神流露出堅定的意志力,與剛剛那有如槁木死灰般的表情截然不同。
「……既是如此,只得將她帶回夜明宮。溫螢,有勞了。」
溫螢於是以一條薄被將蘇紅翹裹住,扛了起來。一行人正要離開,宦官趕上前來說道:
「你們擅自把人帶走,那可不行。」
「吾乃烏妃,如今吾帶走此人,若有不滿者,到夜明宮來。」
那宦官聽到烏妃兩字,嚇得連連後退。烏妃能夠咒人致死的謠言,早已傳遍了整個後宮,就連掌管燈火的宦官也不敢至夜明宮點燈。
壽雪一行人將紅翹帶出洗穢寮,匆匆趕回夜明宮。
由於夜明宮沒有宮女,空房間相當多。一行人找了間空房間讓紅翹躺下,壽雪找來麻紙與筆,九九磨好了墨,將硯臺放在床邊。紅翹坐起上半身,提起了筆。
洗穢寮的宮女曾教我識字。
紅翹以生澀的動作寫下了這行字。
但他們如果知道我識字,一定會把我殺了,所以我只能裝作不識字。
壽雪看到「殺」這個字,不禁皺起了眉頭。
他們殺了婢女。或許是因為殺侍女太引人注意,所以他們剪斷我的舌頭,讓我沒辦法說出秘密。
根據名簿上的記載,婢女應為病死,實際上竟是遭到了殺害。
他們先安排我當其他妃子的侍女,接著隨便捏造罪名,剪去我的舌頭。
或許是情緒太激動的關係,紅翹的字跡相當亂。她緊咬著嘴唇,臉上充滿了不甘。
「……是誰害汝如此?是誰欲殺汝?」
紅翹的雙手在顫抖。她先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才提筆寫字。
皇太后。
皇太后鴆殺了鵲妃。紅翹接著寫道。鵲妃即三妃,是個相當年輕的妃子,原是重臣的女兒,遭鴆殺時已懷有身孕。後來這件事被誣賴到了班鶯女的頭上。
鵲妃遭到殺害,是因為她懷孕了。她的父親雖是重臣,但與皇太后立場相左。
為了把罪誣陷給班鶯女,他們買通了婢女,將狼毒放入班鶯女的房間櫃子裡。這一切,我都是親眼所見。
紅翹寫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筆鋒在空中游移良久,最後她一咬牙,繼續寫了下去。
但我那時候也不敢違逆他們。他們說,要是我不聽話,就殺了我的家人。我沒有其他選擇,只好對班鶯女見死不救。
紅翹雙肩顫動,又停筆好一會兒。
為了將來有一天能傳達真相,我一直努力學習識字。你們既然持有那枚耳飾,應該是站在班鶯女這一邊的人?
「咦?」
紅翹抬起頭來,面露狐疑之色。
難道不是嗎?
壽雪於是告訴紅翹,是皇帝高峻在後宮撿到了耳飾,沒想到耳飾上竟然依附了一名幽鬼。但為什麼紅翹會一看到耳飾就認定壽雪是站在班鶯女這一邊的人呢,壽雪心中也感到有些納悶。
紅翹一聽到幽鬼兩字,頓時臉上毫無血色。
班鶯女的幽鬼?
「此耳飾既是班鶯女之物,幽鬼應為班鶯女無疑。」壽雪一邊遞出耳飾,一邊說道。
這耳飾確實是班鶯女之物,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它只剩下一枚而已。
「只剩一枚?」
是的,只有一枚。而且娘娘生前隨時隨地都戴著它。
娘娘指的應該就是班鶯女吧。紅翹望向遠方,彷佛在回想著當年的往事。
娘娘曾經告訴我,她把另一枚耳飾送給了故鄉的未婚夫。
「未婚夫……?」
娘娘說,她有一個從小訂下終身的未婚夫,後來在朝廷任官的父親毀約,把她送進了後宮。娘娘於是在進宮前,把一枚耳飾送給了對方。她說只要撫摸剩下的那一枚耳飾,就能夠想起未婚夫。
娘娘的個性稱不上開朗,但是心地相當善良。我父親經營的是一家小小的面肆,我被選為宮女之後,發現其他宮女的家世都相當好,而我不僅出身卑微,還目不識丁,什麼也不懂,在宮中生活得很痛苦。娘娘憐憫我的處境,特地提拔我為侍女。
而我卻背叛了她……
紅翹寫到這裡,一度停下了筆,但她重新振作起精神,繼續寫了下去。
娘娘在某一天,把那耳飾送人了。
「送人了?」
沒錯,那天娘娘從中庭走回來,我見她並沒有佩戴耳飾,擔心是弄丟了,趕緊向娘娘詢問。娘娘笑著告訴我,她在外頭看見一個孩子正在哭泣,就把耳飾送給了那孩子。她還說,那孩子應該是在後宮遇上了什麼難過的事情。那孩子拿了娘娘的耳飾,一定能夠明白娘娘的心地有多麼善良仁慈,絕對不會做出什麼毒殺他人的事情。
如今耳飾既然在你的手裡,就算你不是當年那孩子,應該也是那孩子的親友。既是如此,你一定能夠明白娘娘是被陷害的。
紅翹寫完這些話,這才擱下筆,吁了一口氣。壽雪一摸她的額頭,竟然熱得發燙。她的高燒不僅沒有退,而且更加惡化了。
「吾知情矣,汝可稍事休息。」
沒想到紅翹忽然又提起筆,迅速寫了起來。
娘娘不僅遭到誣陷,而且後來還被那些宦官們殺了。請一定要懲罰他們,我也願意接受應有的懲罰。
寫完這些話之後,紅翹便失去了意識。壽雪扶著她的身子,讓她在床上躺下,接著在剩下的麻紙上寫了柴胡、黃連、半夏等藥名,交給溫螢。
「以此藥方交付藥司。」
溫螢拿著藥方快步走出房間。接著壽雪指示九九照顧紅翹,獨自走回自己的房間。她將耳飾放在小几上,愣愣地看著。
──不僅遭到誣陷,最後還慘遭殺害……
怪不得班鶯女會化身成幽鬼,依附在這耳飾上。
問題是當年班鶯女到底把耳飾給了誰?當年拿到這耳飾的人物,應該就是掉落耳飾的人物。既然耳飾是掉在後宮裡,代表遺失者也是後宮的人。這個人是誰?是打從先帝時期就在宮裡的宮女或宦官嗎……?
壽雪輕按自己的太陽穴。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總而言之,得先把這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訴高峻吧?
壽雪輕輕撫摸那枚耳飾上的翡翠。只要為班鶯女報仇,就能夠讓她心無牽掛嗎?反過來說,如果不為她報仇,就算舉行了鎮魂儀式,也沒有辦法讓她的靈魂獲得救贖?
壽雪拿起耳飾,在眼前輕輕搖晃。
*
壽雪以溫螢取回來的藥煎了藥汁,喂紅翹喝下。到了隔天早上,紅翹的燒就退了。為了幫助她調養身體,壽雪還以人參及甘草煮了些粥,紅翹吃下之後,臉色也變得紅潤了些。這一天,壽雪把整個白天的時間都花在照顧病人上。她暗中派人請皇帝前來,到了晚上,高峻依約拜訪了夜明宮。
「當年那個威脅你不能洩漏秘密,而且還陷害並殺了班鶯女的宦官,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
高峻聽完了壽雪的說明之後,臉上絲毫沒有露出驚訝之色,轉頭朝紅翹問道。紅翹點點頭,在紙上寫下了名字。高峻拿起紙來瞥了一眼,便將紙交給衛青。
「皇太后當年的小爪牙,不是什麼厲害人物,如今在內僕寮做事。」
幸好當初沒有將他處死……高峻在嘴裡低聲呢喃,只有身旁的壽雪及衛青聽見了。皇帝口中的「當初」,指的應該是當年擊垮皇太后勢力的那個時候吧。
「班鶯女的那個未婚夫叫什麼名字,你知道嗎?」
高峻接著又問。紅翹旋即提筆,在紙上寫下我聽娘娘喚他十郎,但她才剛寫完,便察覺不對。「十郎」是在親族之間的同輩排行,並非名字。
紅翹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又提起筆。
這次她寫下了兩個字。
郭皓。
「郭皓……?」
高峻詫異地咕噥道。
「大家,您認識此人?」
衛青在一旁問道。高峻以手掌抵著額頭,思索了半晌後說道:
「朕曾聽過這個名字。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是從明允的口中說出來的……」
明允是學士承旨,即皇帝的顧問。
「郭皓是貢舉的狀元,如今在秘書省擔任校書郎。」
壽雪不禁佩服高峻記憶力過人。高峻將雙手交叉在胸前,陷入了沉思。
「既然是能夠將女兒以妃嬪的身分送入後宮的家族,女兒的未婚夫想必也有一定的家世,就算在朝廷任官,也不是什麼奇事……」
──這個未婚夫的心中,是否還惦記著班鶯女?
未婚妻被送入後宮,等於是被皇帝奪走了。而且後來未婚妻還在後宮裡死於非命。
壽雪隔著腰帶輕撫耳飾,驀然抬頭說道:
「……吾欲見此人,可否?」
「你要見這個人?」高峻重複了壽雪的話。除了親戚之外,後宮的妃嬪原則上是不能見外人的。
「班鶯女入宮後,卻依然對此未婚夫心懷牽掛。吾欲親口探問此人,當年兩人究竟情深若何。」
班鶯女既然對這個未婚夫如此思戀,或許這才是她死後心中真正的牽掛。假如那未婚夫在故鄉的話,沒辦法離開宮城的壽雪要見到此人恐怕頗為困難,但如今對方既然是官員,只要有高峻的幫助,要見上一面應該不難。
高峻只沉吟了極短暫的時間,便說道:
「好,朕來安排。」
壽雪忍不住朝高峻的臉上輕輕瞥了一眼。雖說這是高峻自己委託之事,但他貴為皇帝,竟願意親自移駕到夜明宮會見一宮女,而且二話不說就答應壽雪的要求。為何他會如此重視這翡翠耳飾的事情?
「……不過拾獲一耳飾,汝為何對此事如此盡心費神?儘管當初吾已問過,如今依然百思不解。」
這絕對不是一個皇帝應該做的事。
高峻只是朝壽雪看了一眼,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起身便欲離去。壽雪見高峻對自己的問題充耳不聞,心中有些發火,並跟在高峻的後頭離開了房間。
來到殿舍外,高峻終於停下了腳步。他沒有回頭,只是開口說道:
「打從一開始,朕就說了……」
高峻似乎刻意壓低了聲音。壽雪走到他的身邊,抬頭看著他。
「朕想知道這耳飾的遺失者是誰。」
「吾言此事難為……」
「所以朕才退而求其次,想要知道這幽鬼的身分。只要知道幽鬼是誰,或許就能查出耳飾的遺失者是何許人物。」
「……故汝命我調查此事?」
「多虧了你,朕已知道這耳飾原本是班鶯女之物,朕該向你道謝。」
「即便知道是班鶯女之物,遺失者身分依然不明。」
根據紅翹的說詞,班鶯女把耳飾給了某人。這個人可能是打從先帝那一代就在宮裡的宦官或宮女。既然耳飾落入了這個人的手中,遺失耳飾的多半也是這個人。問題是宮裡的宦官及宮女多如牛毛,要如何找出這個人?
「為何汝千方百計,欲尋此耳飾之遺失者?」
打從一開始,高峻就模糊了焦點。表面上他回答了壽雪的所有問題,但他其實一直沒有說出問題的內核。
高峻雖然給人一種耿直的印象,但其實城府極深,不是個能夠輕易信任的人物。
高峻以側眼俯視壽雪,接著忽然微微弓身。壽雪見高峻將臉湊來,下意識地想要往後退,卻聽見後者以更低的聲音說道:「朕不想把你捲進這麻煩事裡。」原來高峻是不希望這些話被人聽見,才將身體湊向她。
「……汝不言,吾亦在麻煩之中矣。」
「……拾獲那耳飾的人,並不是朕。」
「然則是誰拾獲?」
「朕安排在後宮內的細作。」
「細作……」
「遺落那耳飾的人,或許能夠成為某樁密謀惡事的證人。若能得到這名證人,對朕有極大的幫助。」
「大家……」衛青說道:「這些事或許不說為佳。」
高峻朝衛青瞥了一眼。衛青得知高峻的意思,不再開口說話。
──密謀惡事?
耳飾的遺失者是證人?
壽雪不禁皺起了眉頭。
「汝查此事,實欲得此證人,非為那幽鬼?」壽雪問道。
當初高峻曾說過「覺得她很可憐」,難道那只是一句謊言?
高峻面不改色地說道:
「既然你想知道答案,這就是答案。」
說完之後,高峻便轉身離去。壽雪朝著高峻的背影怒目瞪視。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救她?
驀然間,高峻當初說的這句話浮上心頭,讓壽雪放鬆了緊蹙的雙眉。
倘若高峻只是想知道耳飾遺失者的身分,何必說出那種話?壽雪想到這一點,內心再度充滿了疑惑。
顯然高峻還沒有說出真正的詳情。
「……」
壽雪看著走向迴廊的高峻,決定邁步上前。
「且慢。」高峻聽見壽雪的呼喚,轉過了頭來。
「吾尚有話問汝。」壽雪一邊說,一邊走向高峻。
「耳飾的事情,朕能說的都已經說了……」
「吾另有別事。」
壽雪打斷了高峻的話。
她心裡有個問題,非得要問個清楚不可。否則的話,實在沒辦法安心。
高峻默默凝視著壽雪,片刻之後,朝衛青使了個眼色。衛青略一遲疑,朝壽雪輕瞥一眼之後,向高峻行了一禮,退向遠處。高峻轉身走向池畔,這是個沒有風的夜晚,皎潔的月影映照在黑色的池面上。
「……汝為何不究吾罪?吾實不明,汝有何意圖?」
壽雪站在池邊,仰望高峻問道。高峻明明知道了壽雪的身世,為什麼選擇視而不見?這個男人的心裡,到底在打著什麼樣的算盤?這個問題一直讓壽雪百思不解。
高峻俯視壽雪,開口說道:
「揭穿你的身分,對朕沒有任何好處。」
高峻的語氣平淡且沉穩,宛如寒冬中的和煦日光。但仔細觀察便會發覺,他不管是聲音還是臉孔,都不帶一絲感情。
「不僅沒有任何好處,而且還有壞處。一旦將你處死,朕會失去烏妃,還會被百姓視為暴君。」
高峻轉頭望向水面,接著說道:
「朕的祖父實在殺了太多人。他一當上皇帝,突然變得疑神疑鬼。猜忌之心隨著年紀老邁而增長。在他的眼裡,每個人都想要搶走他的皇帝寶座。到最後,他甚至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惜下手殺害。」
炎帝以謀反的罪名處死了兩個封王的兒子,並非什麼難以打聽到的秘密。
「朕想不到必須將你殺死的理由。當然如果你心裡想要殺朕,那又另當別論。」
高峻轉頭望向壽雪。
「……吾並無殺汝之意。」
高峻凝視著壽雪,彷佛在評估著這句話的真偽。
「你不恨朕?不恨朕的祖父或父親?」
壽雪的視線在空中飄移。月光灑落在水面上,閃爍著冷澈的光輝。
「吾亦不知。吾不曾恨任何人,吾只恨吾自身。」
高峻皺眉問道:「為什麼恨你自己?」
「吾對母親見死不救。母親遭擒時,吾蹲於暗處,屏住呼吸,害怕遭人發現。」
為了苟活下去,不顧母親的死活。
「母親實是因吾不救而死。」
壽雪凝視著水面上的月影,嘴裡如此呢喃。
當年拋下母親不理,只顧自己逃走的行為,如今成了壽雪心中最大的痛。明明聽見了慘叫聲,自己卻捂住耳朵,躲在暗處發抖,一心只期望這可怕的時間能夠趕快過去。心裡天真地以為只要熬過這一刻,一切就能恢復原狀。
看見母親頭顱的那一刻,強烈的後悔擊碎了壽雪的心靈。為什麼當初對母親見死不救?為什麼聽見慘叫聲時,自己沒有衝出去?
這股悔意在壽雪的內心深處造成的缺損,永遠沒有獲得填補的一天。
「殺吾無任何好處,故不殺吾……即便今日不殺,將來亦會因其他好處而殺。」
就算遲早有一天會被殺,那也無所謂。壽雪自暴自棄地說完這句話,轉身邁步而行。
「壽雪!」高峻喊道。
這是高峻第一次呼喚壽雪的名字,那聲音彷佛有股溫柔的力量,撼動了她的胸口。
轉頭一看,高峻解下了腰帶上的一枚佩飾,朝自己遞來。
「……此是何物?」
壽雪心中狐疑,皺起了眉頭。高峻抓起壽雪的手掌,將佩飾放在掌心。那是一枚魚形的琥珀佩飾。
「拿著它,這是朕給你的信物。」
「信物?」
「朕絕對不會殺你,以此物為證。」
壽雪看了看高峻,又看了看那魚形的琥珀佩飾。高峻那深邃而漆黑的瞳孔,有如泉水一般清澈。
不知道為什麼,壽雪不敢再看下去,將頭轉向一邊。
「……吾不收。若遭人誤以為吾竊取汝物,吾反徒增困擾。」
壽雪欲將手中的魚形琥珀佩飾推還給高峻,高峻不收,轉身離去。
「啊……止步!」
壽雪正想追趕上去,高峻忽然又轉頭說道:
「壽雪,我們是一丘之貉。」
「咦?」
「當年朕也對自己的母親見死不救。」
高峻說得輕描淡寫,一對瞳孔極盡漆黑,彷佛裡頭藏有連黑暗都可以吸入的無限空間。壽雪這才霍然驚覺,原來眼前這個人的心中也有著難以填補的缺損。
月光灑落在漸行漸遠的高峻背影上,壽雪手掌心的魚形琥珀彷佛也正與其呼應一般,泛著靜謐的光芒。
*
在高峻十歲的時候,母親過世了。
母親過世前的那段時期,高峻見母親每天總是鬱鬱寡歡,因此經常到母親的宮裡探望她。然而母親之所以鬱鬱寡歡,全是因皇后(注:指高峻為皇太子當時的皇后。)百般刁難之故。
高峻受冊立為皇太子,而母親卻依然維持著妃子的身分,這是因為母親在朝廷裡缺乏後盾之故。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高峻能夠成為皇太子,卻也是拜母親缺乏後盾所賜。原本的皇太子,也就是皇后的兒子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皇后勢必得從其他妃子的兒子中挑選一人作為皇太子。最後皇后挑上了高峻,正是因為高峻的母親沒有什麼強勢的親戚,足以在朝廷裡形成外戚勢力。
當時的皇帝,也就是高峻的父親,有著性格軟弱、討厭紛爭、凡事以和為貴的個性。他畏懼於皇后及其背後的外戚勢力,因此沒有辦法保護高峻的母親,長期以來放任高峻的母親遭皇后欺凌。皇帝一心只認為反正過一陣子,皇后玩膩了欺壓妃嬪的遊戲,就會罷手了。或許因為太過遲鈍的關係,皇帝無法理解他人心中的痛楚。
相較之下,皇后則是非常能夠理解他人心中痛楚之人,而且以此為樂。她十分清楚如何才能夠在他人的心中創造最大的痛苦。
事實上高峻的母親也有著與人無爭的性格。或許因為這一點的關係,高峻的母親與皇帝特別合得來,但是否真是如此,如今已無從確認。
母親很少向周圍的人傾訴心中的痛苦,因為高峻的外祖父官階太低的關係,母親曾在公開場合上當眾受皇后取笑。
母親不擅舞蹈,皇后卻常在宴會上強迫母親獻舞,以此作為笑柄。但母親不管遭受什麼樣的屈辱,都強忍了下來。當時的高峻見母親總是忍氣吞聲而不敢反擊,心裡有一些瞧不起母親。因為年紀太小,高峻無法理解母親的立場有多麼艱難。
「你在東宮應該有很多事情要做,別一天到晚跑來找我。」
有一天,母親這麼告訴高峻。這讓高峻有種遭受背叛的感覺。自己如此為母親擔心,母親卻嫌自己礙眼。
高峻當時雖然已懂得許多事,但心態畢竟還太稚嫩。在聽到這句話的當下,高峻氣憤地站了起來,拋下一句「我不會再來了」,便回東宮去了。
──怎麼會說出那種話……
高峻萬萬沒有想到,那是自己與母親最後一次見面。
母親的喪禮結束之後,高峻曾經去了一次母親的殿舍。失去了主人的殿舍內,不管是房間裡,還是床臺上,都已看不見母親的身影。高峻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門外的庭院。
「謝妃不敢反抗皇后,是怕連累了您。」雲太師如此告訴高峻。母親要高峻別去找她,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
高峻恍然大悟,想要再去找母親時,母親竟然死了。
一想到最後對母親說的那句話,高峻就感覺到一股椎心之痛,彷佛有一把利刃刺入了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內在彷佛開了一個大洞,裡頭一片空蕩,什麼也沒有剩下。高峻站在庭院裡的牡丹花前,流下了眼淚。
皇帝沒有辦法依靠,兒子又對自己說出冷酷無情的話,母親最後只能在孤獨中結束一生。一想到母親的處境,高峻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彌補自己的過錯。人死不能復生,任何彌補的行為都已毫無意義。
──就在這時,高峻的背後出現了一道人影。
「……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哭泣?」
高峻永遠記得,女人那柔弱、婉約的聲音。
*
「……大家?」
高峻從睡夢中悠悠醒來。他看了衛青一眼,以手掌抵著額頭,從躺椅上起身。衛青煎的茶正瀰漫著芬芳香氣,高峻啜了一口,腦袋才清醒了些。
上午的政務已結束,高峻此時正在內廷的房間裡休息。最近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常常忙到三更半夜,身體已經有點吃不消了。
──現在正是緊要關頭,可不能鬆懈了。
尤其是那件事情,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高峻凝視著杯上的騰騰熱氣,陷入了沉思。衛青不敢打擾,靜靜地取小碟裝了一些蜜棗,再配上一些荔枝,端到高峻的面前。高峻一邊思索,一邊吃了起來。荔枝飽滿多汁,蜜棗香甜入味,感覺全身的疲勞減輕了不少。
「大家,這是從夜明宮送來的。」
衛青從跑腿的宦官手中接過小箋,轉交到高峻手上。攤開一看,水紋紙上頭寫著端麗的文本,這應該就是壽雪的筆跡吧。讀完之後,高峻不禁揚起嘴角。
「大家,一切安好?」
「沒事。」
高峻摺起小箋,收進懷裡,接著招手示意衛青上前。
「郭皓已經在洪濤院裡了?」
「是的。」
洪濤院的正式名稱是洪濤殿書院,朝廷召集了一群優秀的學士在該處進行典籍的蒐羅及校勘。郭皓是進士狀元,高峻以某典籍抄本上的解釋有疑義為由,要他到洪濤院待命。
「準備兩套宦官的衣服,送到夜明宮去。」
壽雪在小箋裡要求高峻立刻讓她和郭皓見面,而且口氣相當高傲。
「是……」
衛青雖然嘴上應了,但表情顯得相當不以為然。
洪濤院當然不在後宮之內。要將壽雪帶出後宮,總不能讓她依然穿著妃子的服裝。當然只要有皇帝的許可,妃子還是可以出宮,但程序太過繁瑣,而且讓一名妃子公然外出,只為了見一名官員,實在太過容易引人注目。
事實上坊間相當盛行女扮男裝,就算是在後宮裡,也常可看見身穿男裝的妃嬪。但以壽雪的外貌,就算穿上了男裝,多半依然像個女孩子。唯有假扮成年輕的宦官,才勉強能夠矇混過去。
「每次只要遇上跟烏妃有關的事,大家就像變了一個人。」衛青忍不住咕噥。
高峻是一個凡事都喜歡照規矩來的人,最討厭違反紀律的行為。但他不僅對壽雪的前朝皇族後裔身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還要讓壽雪打扮成宦官的模樣,將她帶出後宮。
「有些事情還是得破破例。」高峻說道。
對於高峻的這個解釋,衛青露出了完全無法認同的表情。其實就連高峻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不知道為什麼,高峻就是很想看看那少女接下來又會做出什麼事。自從失去了母親及摯友之後,高峻已不知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高峻起身打開櫥櫃,取出裡頭的一個小盒子,打開盒蓋,將裡頭的東西放進懷裡。
另一邊的衛青則是臭著臉命令手下準備宦官的衣服。
*
「盡是男人!」
壽雪的口氣簡直像是看見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景象。衛青的眼神彷佛在說著「廢話」,高峻則不發一語。
一行人走在洪濤院的走廊上,沿途不斷有學士往來走動。負責帶路的學士姓何名洵,字明允。他看見身穿宦官服色的壽雪及九九,只是朝高峻輕瞥一眼,什麼話也沒問,甚至連表情也沒有絲毫改變。他的年紀約莫四十來歲,外貌散發著理性與智慧。
「這邊請。」
明允將壽雪一行人帶進了一間書庫。牆邊的架子上堆滿了竹木簡及書卷,空氣中瀰漫著老舊墨水的氣味。中央的桌子上,也有堆積如山的書卷及紙張。角落坐著一名年輕人,他一看見高峻,趕緊跪下行禮。
「你是郭皓?」
「是的,陛下。」
高峻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另一方面,壽雪一看見郭皓的臉,登時整個人傻住了。
「汝是……」
高峻與郭皓同時轉頭望向一臉錯愕的壽雪。郭皓看見身穿宦官服裝的壽雪,先是露出一絲狐疑之色,下一刻忽然大叫一聲,臉色瞬間由紅潤轉為蒼白。
雖然只看過一次,但是絕對錯不了。那張眼角下垂,看起來一副溫厚慈和模樣的臉孔……雖然他此刻穿著官員的服裝,但他正是當初出手拯救壽雪的宦官。
「汝非宦官耶?如何能在此處?」
「呃……那個……」
郭皓臉上冷汗直流,嘴唇不停顫抖。他緊緊閉上雙眼,接著突然跪在地上磕頭。
「微臣該死,請陛下降罪!」
「……這是怎麼回事?」高峻問。壽雪自己也是一頭霧水,只告訴高峻,當初她受到一群宦官攻擊時,正是眼前這個人出手相助。
「噢?」高峻揚眉說道:
「這麼說來,他偷偷潛入了後宮?」
壽雪轉頭望向臉色蒼白的郭皓。郭皓完全沒有辯解,看來高峻說得沒錯。
「真是太愚蠢了!」明允斥責道:「你應該知道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
「……既是如此,汝出手助吾,乃是不顧潛入後宮之事遭揭發之風險?」
壽雪走向跪在地上的郭皓,跪下來問道:
「汝何故潛入後宮?」
郭皓垂下了頭,似乎猶豫著該不該說。
「必是為班鶯女之事?」
郭皓聽到壽雪這麼問,吃驚地抬頭說道:
「您怎麼會……」
「你是班鶯女的未婚夫?」
高峻跟著問道。
「陛下……連這件事也知道了?」
「是班鶯女身邊的侍女告訴朕的。」
「侍女……」
郭皓臉上的驚恐之色突然消失,一副要撲上前的模樣,激動地問道:「她在哪裡?」
衛青立即上前,擋在高峻的前方,阻止郭皓靠近。郭皓毫不理會,接著說道:
「微臣想向她問個清楚!小翠絕對不會做出毒殺他人這種事,侍女應該知道內情!」
衛青擋下情緒激動的郭皓,將他推了出去。郭皓倒在地上,壽雪走過去將他扶起。
「……小翠就是班鶯女的名字?」
高峻淡淡地問道。郭皓見了皇帝氣定神閒的態度,也稍微恢復了冷靜。
「是的。」
「你想問侍女的,是當年鵲妃遭鴆殺一事?」
「沒錯,小翠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而且更不會上吊自殺……」
郭皓垂下頭,哽咽了起來。
「你偷溜進後宮,就是為了找那侍女?」
「……是的,微臣想查出小翠的真正死因。」
郭皓雙膝跪地,雙掌在膝上緊緊握拳。
「小翠剛死的時候,她的父親只說她是病死,關於自縊及鴆殺其他妃子什麼的,微臣完全不知情。微臣心裡原本有些納悶,小翠並不是個體弱多病的人,怎麼會說死就死。但微臣想一個人如果染上了瘟疫,突然病死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微臣並沒有想太多,只是為她的死感到難過。」
郭皓接著描述他在任官之後,才聽到了班鶯女的傳聞。
「自從在朝廷任官之後,微臣聽到了許多與先帝有關的傳聞。包含妃嬪的事情,以及皇后的事情。當微臣聽到小翠的傳聞時,當真是晴天霹靂……」
郭皓緊緊咬住了嘴唇。
「小翠絕對不會毒殺他人,更不會揹負著嫌疑自殺……」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該偷偷潛入後宮。」高峻說道。
郭皓垂下了頭,答道:
「陛下肯定無法體會未婚妻被皇帝奪走的感覺。」
衛青一聽,霎時目光如電,大喝一聲:「放肆!」高峻伸手製止。
「微臣跟小翠從小就訂下了婚約。我們都相信將來有一天,我們會結為連理。沒想到有一天,小翠的父母突然說要把小翠送進後宮,不再讓微臣跟她見面。小翠被送往京師的前一天晚上,她偷偷跑來找微臣,把一對耳飾中的一枚交到微臣手上,希望微臣看見耳飾就能想起她。那是她的母親送給她的一對翡翠耳飾。」
郭皓臉孔扭曲,似乎隨時會掉下眼淚。
「……但微臣竟然把耳飾遺落在後宮了……」
郭皓低聲說道。壽雪一聽,霎時驚訝得瞪大了雙眼。
──把耳飾遺落在後宮?
壽雪從腰帶中取出耳飾,說道:
「汝遺落於後宮之耳飾,便是此物?」
郭皓驚訝得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沒錯……就是這個!金邊上有一點刮痕……有了,就是它!這就是小翠的耳飾!」
郭皓以顫抖的手接下耳飾,興奮得漲紅了臉。
沒想到這耳飾竟然是未婚夫遺落在後宮之物,這讓壽雪感到有些意外。原本以為應該是班鶯女將耳飾送給了後宮的某個人,那個人不慎遺失了。畢竟掉落的地點是在後宮,有誰會想到班鶯女的未婚夫竟然會偷偷潛入後宮裡?
「請問……這是您撿到的嗎?」郭皓問道。
「非也,拾獲者是此人。」
壽雪轉頭望向高峻。嚴格來說,拾獲者是高峻的細作。驀然間,壽雪想起高峻曾說過,他想要找出耳飾的遺落者,還說這名遺落者或許能成為證人。如今看來,這名證人正是郭皓。但高峻不提此事,壽雪也不便主動詢問。
郭皓聽壽雪竟以「此人」來稱呼皇帝,不禁嚇了一跳。但他見周圍的人都沒有出聲斥責,心中也察覺壽雪與皇帝的關係似乎非比尋常。
「幽鬼依附於該耳飾之中,此人慾救幽鬼,遂要吾暗中相助。」
「是陛下的旨意……?」
郭皓轉頭朝高峻瞥了一眼,又將視線移回壽雪身上。
「你說的幽鬼,難道是小翠的……?」
「然也。」
郭皓露出哀慟的表情,凝視著耳飾。
「……人都死了,卻還受著煎熬?」
郭皓如此呢喃之後,將身體湊向壽雪,問道:
「您剛剛說,陛下為了救此幽鬼,請您暗中相助?這麼說來,您應該就是傳說中能施展奇幻法術的烏妃娘娘?」
「吾正是烏妃。」
壽雪高傲地點頭說道。
「您有辦法拯救小翠?」
壽雪被郭皓這麼一問,一時難以作答,最後只能老實說道:
「……目前尚未可知。」
郭皓一聽,不禁大為沮喪。
「彼女若心無牽掛,即便吾不出手相助,亦能往生極樂。若彼女乃因含冤枉死而成幽鬼,報仇雪恨之日應不遠矣……」
壽雪轉頭望向高峻,他點頭說道:
「朕正準備要捉拿當年陷害及殺死班鶯女的宦官。」
郭皓髮出了既像是哀號又像是嘆息的聲音。
「這麼說來,小翠是無辜的……而且……她真的遭到了殺害……」
郭皓全身無力地蜷伏在地上,五官因心中的憤恨而扭曲變形。
「為什麼?為什麼小翠會遭此橫禍?」
「對方真正想殺害的對象是鵲妃。班鶯女只是剛好住在同一殿舍內,因而背了黑鍋。」
「只因為這種事,小翠竟然枉送性命……」郭皓以雙手捂住了臉,心中彷佛有強大的怨恚無處發洩。他深吸幾口氣,抬起了頭,端正了跪姿,朝著壽雪說道:
「烏妃娘娘,微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微臣想見一見小翠的幽鬼。」
郭皓抓住了壽雪的衣袖,懇求道:
「求烏妃娘娘成全!」
壽雪見郭皓苦苦哀求,不禁心中遲疑。此時的幽鬼,呈現出的是當年遭殺害時的慘狀,不再是生前那清秀佳人。讓郭皓看見那醜陋的模樣,似乎並非明智之舉。
「此幽鬼為怨念與牽掛所凝聚之物,已非汝所熟悉之小翠……」
「只要能跟小翠見上一面,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模樣,微臣都不在乎!」
郭皓對著壽雪再三懇求。他心裡很清楚,潛入後宮一事遭人發現,已是死罪難逃。因此他想在臨死之前,與小翠見上最後一面。
壽雪感覺到一陣苦澀在胸中擴散。
「既是如此……」
壽雪伸出手掌,掌心冒出一股熱氣,接著出現一枚枚花瓣,最終凝聚成了一朵牡丹花。
那牡丹花綻放著淡淡的光芒,不一會兒,緩緩幻化成淡紅色的火焰。壽雪拉起郭皓的手,輕輕拈起他手中的耳飾,朝那不斷搖曳的淡紅色火焰輕吹一口氣。
火焰化成了煙霧,將翡翠耳飾團團圍住。耳飾的前方逐漸出現一道人影。那是一名身穿紅色襦裙的女人,小翠。就跟當初在夜明宮現身時相同,女人的臉漲成了紫紅色,頸子上纏繞著一條披帛。
郭皓見了那駭人的模樣,也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但他並沒有移開視線。
「小翠……小翠!」
郭皓朝著幽鬼伸出手,卻觸摸不到幽鬼的身體。小翠凝視著空中,並沒有轉頭望向郭皓,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郭皓低下了頭,嘴裡依然呢喃著小翠的名字。
小翠生前明明希望藉由耳飾睹物思人,如今化身成了幽鬼,難道心中並未殘留著對意中人的思念?
抑或,耳飾只有當初交給郭皓的一枚,卻少了小翠原本持有的一枚,所以幽鬼的心靈無法獲得滿足?
問題是現在根本沒有時間再去找出當年獲小翠贈予耳飾的那個人。有沒有什麼其他的辦法,能夠讓小翠聽見郭皓的聲音呢……正當壽雪一籌莫展的時候,高峻突然開口了。
「壽雪。」
──每當聽見高峻呼喚自己的名字,壽雪總是有種奇妙的感覺。
高峻的聲音總是那麼低沉而溫和。臉上明明不帶任何感情,聲音卻宛如淡淡的日光一般輕柔而溫暖,讓壽雪感覺到彷佛有一股力量在撼動著自己的胸口。
壽雪強忍著這種一顆心瑟縮不安的感覺,轉頭問道:
「……有何事?」
「這個給你。」
高峻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壽雪下意識地伸出手掌,高峻將那東西放在壽雪的手掌上。壽雪一看,登時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如何能有此物?」
高峻交到壽雪手裡的,也是一枚翡翠耳飾。就跟原本的耳飾一樣,垂掛著一顆水滴狀的碩大翡翠。
「這耳飾……」
看起來和小翠的耳飾非常像。不,甚至可以說是如出一轍。壽雪將兩枚耳飾舉到眼前比對。這兩枚鑲著金邊的翡翠耳飾,無疑是一對。
「此物為何在汝手中?」
壽雪的腦袋已糊塗了。
小翠將一枚耳飾送給了郭皓,另一枚則送給了……後宮裡的某個人。
「難道……」
「……在朕十歲那年,母親舉行喪禮的那一天,朕在喪禮結束後遇見了她。」
高峻以和緩而平淡的口氣說道:
「當時朕不知道她是誰。朕見她只戴著一邊耳飾,心中感到納悶,便問她為何耳飾只戴了一枚。她告訴朕,另外一枚已經送給了一個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她還說,只要戴著這一枚耳飾,就好像那個人陪在自己身邊一樣……她身為後宮妃嬪,照理來說應該不敢把自己的私情說得如此露骨。或許是因為她看朕年紀小,而且哭得傷心,所以才故意說了這些話,想要轉移朕的心思。」
高峻身為皇帝,竟泰然自若地承認自己「哭得傷心」。壽雪驀然回想起高峻曾說過「當年朕也對自己的母親見死不救」這句話。不知他當年在哭泣的時候,有著什麼樣的心情?
「……接下來,朕對她做了很過分的事。朕竟然要求她把耳飾送給朕。她雖然見不到那個很重要的人,但至少那個人還活著,朕心中嫉妒,才提出了這樣的過分要求。」
高峻這番話雖然說得語氣平淡,卻是刻骨銘心,有如滴水一般,足以滲入巖縫。壽雪清楚地感覺到高峻的情感一點一滴地滲入了自己的心坎之中。
「她笑著取下耳飾,交到了朕的手中。並非因為朕是東宮太子,她才把耳飾給朕。她只是想要安慰一個正在哭泣的孩子……」
高峻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
他眨了眨眼睛,瞳孔微微搖曳。接著他輕嘆一聲,接著說道:
「朕很後悔拿了她的耳飾,但一直沒有機會還給她。」
高峻凝視著那耳飾。
「朕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夠物歸原主。」
壽雪這才明白,為何高峻如此執著於找出耳飾的持有者。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救她?
當高峻說出那句話時,確實是真心誠意,沒有半點虛假。
壽雪將兩枚耳飾一同遞給郭皓。郭皓凝視著那耳飾,小心翼翼地伸手接下,以雙手手掌包住,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
「小翠……」
郭皓驚訝地抬起了頭。那幽鬼的形象似乎有了變化。原本漲成紫紅色的臉孔,變回了原本白皙而勻稱的美麗模樣,纏在頸子上的披帛不見了,身上原本凌亂的衣物也變成了鮮豔的嫩草色襦裙。
小翠的雙唇微微上揚,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郭皓起身輕撫小翠的臉孔。指尖當然什麼也觸摸不到,但小翠眯起了雙眸,彷佛正在接受著意中人的溫柔觸摸。小翠也伸出了有如雪白魚腹般的手指,滑過郭皓的臉頰,輕觸他的嘴唇。接著小翠將手指移到自己的唇邊,輕吻了一口。
一滴淚珠自小翠的眼角滑落,但她的臉上依然帶著笑容。雖然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動作,卻彷佛已讓她獲得了無上的幸福。
小翠的身影有如霧氣一般微微搖擺,色彩越來越淡,最後化成了一道裊繞的紫煙。郭皓伸出了手,那紫煙在指縫間依依不捨地纏繞了片刻,最後終於完全消失。
──雖然只是短暫的相聚,卻已足以救贖小翠的靈魂。
壽雪看在眼裡,胸口不禁隱隱作痛。
郭皓整個人癱倒在地上,抱著耳飾哽咽哭泣。悲慼的哭泣聲迴盪在靜謐的房間裡。
*
「……謝謝烏妃娘娘。」
大哭了一場之後,郭皓拭去眼淚,向壽雪道謝。接著他轉身面對高峻,磕頭說道:
「如今微臣已心無罣礙。微臣願意身受極刑,以償潛入後宮之罪。但在受刑之前,微臣有話想要告訴陛下。」
──有話想要告訴皇帝?
壽雪朝高峻輕瞥一眼。「說吧。」
高峻淡淡回應。郭皓恭謹地抬頭說道:
「當初微臣偽裝成鳧軍,溜進了後宮,混在一群清除溝泥的鳧軍之中……」
鳧軍指的是從事肉體勞動的低階宦官。這些宦官的數量非常多,往往互不相識,有時為了傾倒廢泥而出宮,衛兵也不會阻攔盤問。郭皓告訴高峻,任何人只要裝扮成鳧軍模樣,要混入後宮並非難事,而高峻得知了郭皓溜進後宮的方法後,也有助於加強今後的警備工作。
但是接下來郭皓說出口的話,卻連壽雪也大吃一驚。
「宮女們大多愛嚼舌根,微臣躲在草叢裡,聽了不少宮女們的對話。微臣原本只是想蒐集一些和小翠有關的消息,沒想到竟然聽到了天大的秘密。那天晚上,一名宦官與一名宮女躲在無人的樹後說話。他們說得隱晦不清,微臣原本聽不太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仔細推敲之後,微臣才發現他們密謀要毒殺陛下……」
「毒殺……」
在場所有人頓時大為緊張。壽雪望向高峻,卻發現他面不改色,依然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或許細作早已把此事告知他了。
「……你是在哪裡聽到了這個秘密?」高峻語氣平淡地問道。
「金鴿殿庭園的角落。」郭皓回答。金鴿殿就是藏書樓。「那宦官與宮女躲在桂花樹後,微臣則是躲在附近的草叢裡。」
高峻一聽,點頭說道:
「金鴿殿的內書司有個宮女,從前是皇太后的侍女。至於那個宦官,原本也是皇太后身邊的人,現在則被貶到了內府局。從前皇太后那些宦官及侍女大多都已肅清了,如今只剩下少許殘黨。」
高峻頓了一下,接著又淡淡地說道:
「每個從前皇太后身邊的宦官及宮女,朕都安排了細作加以監視。朕知道這些人最近意圖不軌,可惜連細作也無法掌握足以將他們定罪的證據。那天晚上,有個細作發現那宦官及宮女在密會……」
高峻朝郭皓瞥了一眼,接著說道:
「但是從細作躲藏的地點,聽不見宦官及宮女的對話內容。他們談完了話之後便各自離去,不久之後,細作又看見附近草叢裡有一道人影倉皇竄出,往不同的方向逃走。服色看起來似乎是宦官,但黑暗中看不清楚。細作當下雖趕緊追了上去,可惜夜色太濃,竟然追丟了。所幸那個人逃得太倉促,竟掉了一樣東西在現場,就是這翡翠耳飾。」
──那就是高峻帶到夜明宮給壽雪看的耳飾吧。
郭皓驚訝得合不攏嘴。
「這麼說來……陛下早就知道他們的毒殺計劃?」
高峻搖頭說道:
「不,就像朕剛剛所說的,朕的細作沒有獲得明確的情報及證據。你是相當重要的證人,你的證詞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朕很感謝你。」
郭皓看著地板,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大家,這個人的所作所為,根本不值得您向他道謝。」
衛青在一旁冷冷地說道:
「如果他當初立刻把他的所見所聞向上呈報,我們根本不用那麼麻煩地查找耳飾的遺落者。他一直沒說出這件事,只是因為害怕自己潛入後宮的行為遭受責罰。」
比起皇帝的性命,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性命。衛青嚴厲地指出了這一點。
郭皓垂首說道:
「……當初微臣聽到宦官與宮女的對話,確實並不打算通報陛下。皇族奪走了微臣的未婚妻,微臣一直對皇族不抱好感。」或許是因為了無牽掛的關係,郭皓老實說出了自己的心境。一旁的衛青等人聽得勃然大怒。
「但是陛下為了救小翠,竟然費了那麼多的心思。而且若不是陛下一直留著小翠的耳飾,小翠的靈魂恐怕無法獲得救贖。為了報答這份恩情,微臣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但是……如今微臣不禁想問,陛下如此盡心盡力,是真的想要救小翠,抑或只是想把微臣找出來,好獲得微臣的證詞?」
郭皓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失望之色。高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壽雪心想,應該不是吧。高峻不僅多年來一直珍藏著小翠所給的耳飾,而且曾親口懇求壽雪拯救小翠的靈魂。
由此可知,高峻的心中必然抱著拯救小翠的心願,這與想要找出郭皓是兩回事。
況且如果只是想要得到證人,高峻根本沒有必要說出細作的事情。只要不說出細作的環節,郭皓就會對高峻感激涕零,沒有任何埋怨。高峻是個聰明人,絕對不會愚笨到不明白這一點。但他還是決定說出所有的真相,想必是因為他認為不說的話有失公允。
──這個男人太耿直了。
壽雪終於明白了這一點。高峻是個不擅長表達感情的人,也不擅長傳達自己的真正想法。原因或許是母親死於非命,也或許是廢太子期間的生活太苦。
壽雪開口說道:
「……若僅為找汝,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亦不必求吾相助。然而若欲相救小翠,則非吾出手不可。此人曾向吾懇求,拯救小翠之幽鬼。」
這就是最好的答案。
郭皓望向壽雪,又看了看手裡的耳飾。只要冷靜思考,應該就能認同壽雪所說的話。
「微臣明白了……」
半晌之後,郭皓點頭說道:
「烏妃娘娘說得有道理。何況若非陛下,微臣也沒有辦法見到小翠。」
郭皓對著高峻磕頭,再度向高峻道謝:
「陛下,請原諒微臣的無禮,謝謝陛下為小翠所做的一切。」
「朕只是想要回報班鶯女的恩情。」
說完之後,高峻霍然起身。
「你可以回去了,今天的事情不能告訴任何人。」
「……咦?」
郭皓瞪大了眼睛。
「微臣可以回去了?微臣……不是應該被送交秋官府治罪嗎?」
秋官府是負責刑罰的公家單位,如郭皓所言,他犯下的確實是死罪。
「任何人未經許可擅入後宮皆是死罪,但若是受了皇帝的指示,當然不必受責罰。這次你是受了朕的命令,潛入後宮探聽宦官的動靜。」
──簡單來說,就是不予追究。
畢竟郭皓是重要的證人,總不能把他殺了。
沒想到郭皓卻大聲抗議:
「微臣不是為了求陛下饒命,才說出這些話……」
壽雪見郭皓情緒激動地大喊,不禁有點羨慕他的情感豐富。或許正因為他是這樣的男人,才會為小翠的事做到這種地步吧。
「朕說過,朕想要報答班鶯女的恩情。饒你性命,也是其中一環。」
高峻冷冷地說道。
「可惜就算朕這麼做,也沒有辦法讓班鶯女死而復生。」
在冷酷的背後,卻暗藏著無盡的寂寥。郭皓聽出了高峻話中的無奈,一時沉默不語。
「何況總不能為了這種事情,犧牲一個有能力的官員……接下來,只要能夠找到他們藏匿的毒藥就行了。」
高峻望向衛青,衛青略顯無奈地搖頭說道:「細作將金鴿殿及內府局都找遍了,什麼也沒有找到。」
壽雪心想,原來高峻已經查到了這個階段。
「照理來說,他們應該沒有任何管道能夠獲得毒藥。」
根據衛青的描述,那些宦官及宮女也很清楚自己隨時隨地受到監視,應該沒有機會能夠從宮外運入毒藥或武器。
「但他們既然訂下了毒殺的計劃,一定已拿到了毒藥。在逮捕他們之前,無論如何一定要扣押證據才行。當然也可以在逮捕後逼他們供出毒藥的藏匿地點,但如果有水面下的協助者沒有揪出來,毒藥極有可能會被銷燬。」
高峻頓了一下,皺著眉頭說道:
「依常理來想,他們應該不可能把重要的殺人道具藏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
而且要將東西藏起來而不被細作發現,能夠藏匿的地點應該相當有限。但細作就是找不出毒藥,而且也無法發現那些宦官及宮女們與其他協助者暗中聯繫的跡象。壽雪聽著高峻與衛青的對話,內心隱約感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被遺忘了,在她腦袋的深處好像響起了一陣陣的鐘聲,試圖吸引自己的注意。
──金鴿殿……內書司的宮女……宦官……
到底是什麼事呢?這些字眼,自己似乎在不久前都曾聽過……
「內書司宮女……宦官……」
壽雪在嘴裡呢喃,在腦中拚命追循著記憶。到底是什麼關於內書司宮女的事情,在自己的心中留下了印象……?
「……啊!」
壽雪忽然發出驚呼,引來了高峻等人的目光。
「怎麼了?」
高峻問道。壽雪沒有回答,轉頭向身後的九九問道:
「九九,汝曾遭內書司宮女為難,還記得否?」
「咦?啊……」九九突然被壽雪這麼一問,急忙說道:「我記得。」
「該宮女與汝同為新進宮女?」
「呃,是的……」
「既是如此……」
「你們在說什麼?」
高峻問道。九九見高峻朝自己望來,霎時滿臉通紅,說道: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知道有個內書司的宮女,與飛燕宮的宦官互通書信……糟糕!她叫我不能說……」
九九趕緊捂住了嘴。名義上宮女都歸皇帝所有,雖然宮女與宦官私下幽會並不會遭受處罰,但畢竟不能在公開場合說出來。
──但那宮女要九九不能說出去,理由恐怕並不單純。
「該宮女曾言道,她並非與宦官有私情,乃是代人遞送書信?」壽雪問道。
「是的……」九九點了點頭。
「命她代為遞送書信之人,想來應為上位之資深宮女,且必有相應之報酬。」
上位之資深宮女。高峻一聽到這句話,登時目光如電。
「九九,那宮女刻意為難汝,乃是一障眼法。」
「障眼法?」九九愣了一下。
「為掩蓋其遞送書信之行為。」
那宮女每次到飛燕宮都找九九的麻煩,實在有些不太尋常。何況一個新進的宮女能夠經常擅離工作崗位,也不太合理。但如果是上位的資深宮女指使她出去辦事情,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
「……與那名宮女互通書信的飛燕宮宦官,叫什麼名字?」
高峻以低沉而嚴肅的聲音問道。
九九嚇得縮起身子,神色緊張地回答:「他……他叫張易。」
「張易……從前皇太后身邊的宦官,並沒有這號人物。那麼負責遞送書信的宮女呢?叫什麼名字?」
「她叫李十四娘,名秋容,是太府寺丞的女兒……」
「委託她遞送書信的宮女又叫什麼名字,你知道嗎?」
「我不清楚……」九九努力回想,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視線左右飄移。「啊……不過她曾說過,有個宮女對她很好,還說過陣子還要幫她介紹,讓她成為某妃子的侍女……那個對她很好的宮女,好像叫辛氏吧……」
衛青聽到這個名字,驚愕地轉頭望向高峻。高峻僅是眉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雖然沒有明顯的表情變化,但壽雪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辛氏曾是皇太后的侍女。」
高峻淡淡地說道。
「正是她與內府局的宦官暗中密會。張易可能是辛氏的戀人或朋友,兩人靠著新進的宮女互通書信。辛氏交給張易的東西,絕非只有書信而已……青!原來毒藥並非藏在金鴿殿或內府局,而是在飛燕宮!快派人搜索張易的房間!」
「遵旨!」衛青行了一禮,轉身走出書庫。
九九得知自己認識的宮女竟然參與了皇帝暗殺計劃,嚇得花容失色。此時壽雪說道:
「李秋容雖協助遞送書信,但應不清楚內情。彼女不似有此膽識,應是為侍女之職,遭人利用矣。」
「應該是吧……」九九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壽雪轉頭望向高峻。高峻看著半空中,正陷入沉思。壽雪回想起剛剛高峻聽到辛氏這個名字時,臉上竟閃過一抹欣喜之色。
如今高峻的側臉有如池水一般靜謐,讓人難以窺探出其雙眸深處所隱藏的情感。
*
不久之後,內書司宮女辛氏及內府局宦官顧玄同時遭到逮捕。搜捕人員在飛燕宮的張易房間裡發現了一包劇毒之物「冶葛」。張易聲稱不知道那是毒藥,也對皇帝暗殺計劃全不知情,全是情人辛氏拜託他把那包東西藏在房間裡,別讓任何人發現,他只是照辦而已。
辛氏的父親為藥材的坐商人,因此她得以取得毒藥冶葛。在先帝時期,高峻的母親謝氏也是遭冶葛鴆殺而死。自從皇太后遭幽禁之後,辛氏就被調往內書司擔任閒職。後來顧玄拉攏辛氏共同密謀毒殺皇帝,辛氏答應了。但因為兩人皆受到嚴密監視,計劃難以執行,辛氏只好利用李秋容,將冶葛交給張易保管。
顧玄坦承受皇太后收買,訂定了這次的暗殺計劃。
當年陷害及謀殺班鶯女的宦官,也在同時遭到逮捕,他承認自己是受了皇太后的指使。
秋官府慎重審理以上各案,定讞了處死皇太后的判決。
*
壽雪察覺門外有人,抬起了頭。幾乎就在門扉開啟的瞬間,星星衝了出去。衛青面對猛撲而來的怪鳥,不慌不忙伸出手,揪住了星星的頸子,隨後高峻也跟著走進了門內。壽雪坐在絲帳後頭的床臺上,默默地看著這一幕。高峻來到帳前,朝著衛青下令:「放了它吧。」
接著高峻將絲帳微微拉開。壽雪瞪了他一眼,說道:
「吾未準汝入內。」
「若不讓朕進來,何不上緊門閂?」
「……今夜為何復來?幽鬼之事已畢矣。」
壽雪說得冷淡無情,高峻毫不理會,朝帳內隨意左右張望,最後將視線停留在櫥櫃內的薰爐上。
「當初朕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覺得這房間裡的香氣太過濃烈,如今想來,那應該是為了掩蓋染髮藥劑的氣味吧?」
壽雪不禁雙眉緊蹙。難道他此番前來,就是為了講這句話?
「若無他事,可速去。」
壽雪說完,就要摘下發髻上的牡丹花。
「先別急著趕人。」高峻傲然伸手製止。
「這次你幫了朕大忙,朕特地帶了東西要賞賜給你。」
「賞賜?金銀珠寶,吾全無興趣。」
高峻大剌剌地走進了帳內,站在壽雪的面前。壽雪心中驚疑,不禁把身體往後縮了縮。
「……汝意欲何為?」
高峻將手伸進懷裡,掏出了一隻錦袋,扔在壽雪的膝蓋上。壽雪雖不滿於高峻的無禮態度,但基於好奇心,還是忍不住拉開了袋口。裡頭竟然是一整袋的棗幹。
「此等賞賜,無乃太微薄?」
簡直把人當成了三歲幼童。
「那不過是朕要來這裡之前,隨手拿起的東西罷了。要正式賞給你的東西,會擇日造冊賜下。」
「不勞費心,吾有此物足矣。」
壽雪拿起一顆棗幹放入口中。越是咀嚼,獨特的甜味越是濃郁。
高峻在床臺上坐了下來。壽雪將身體挪向一邊,露出一臉「誰準你坐了」的表情。
「今天……終於結束了。」
高峻低聲呢喃。壽雪正想詢問詳情,驀然想起今天是皇太后的處刑之日。
高峻的視線在半空中漫無目標地左右飄移,顯得相當疲累。
「朕一直想要殺了她。」
高峻的聲音,有如從土牆上崩落的泥塊。
「那個女人以兇殘的手段殺了朕的母親,以及朕的摯友。」
「摯友?」壽雪只知道皇太后殺了高峻的母親,卻不知道高峻還有朋友因皇太后而死。
「但是朕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因恨而殺。一定要依循律法,給予正當的制裁。朕與皇太后不同,絕不做出卑劣的行徑。然而在朕抓到證據的那個瞬間,朕開心得不得了,心裡想著終於能將她處死了。」
高峻向後一仰,在床上躺了下來。壽雪正要斥罵,高峻卻似乎因為太累的關係,竟然閉上了眼睛。壽雪愣了一下,錯失了責罵的時機。
「到頭來,朕還是沒有辦法正正當當地將她殺死。」
高峻如此呢喃,微微睜開了雙眼。
「除了沒辦法救任何人的懊悔之外,朕的心裡什麼也沒有剩下。想要殺死那個女人的渴望,是朕長年來唯一的心靈依託。」
高峻轉頭望向壽雪,問道:
「上次你曾說過,你不恨任何人?但你誰也不恨,如何維持心靈的平靜?」
壽雪低頭看了高峻一眼,接著移開視線。
「吾亦不知。吾曾一度有如空殼,乃是前代烏妃讓吾重拾人生希望。」
「……原來如此。」
高峻深深嘆了口氣。
「這麼想來,現在的朕正如同空殼。」
那聲音聽起來是如此乾涸。壽雪什麼話也沒說,心裡非常清楚這個男人今晚來到這裡,只是為了求一些安慰。但壽雪實在想不出可以用什麼話來安慰他。
高峻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朝壽雪伸出手,伸到一半卻又將手縮了回去。接著他慵懶地坐起上半身,一邊鬆開領口,一邊說道:
「上次你不是被一群宦官攻擊嗎?」
「咦?」
壽雪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才想起,他指的應該是在前往洗穢寮途中遇襲的事件。
「那些宦官果然是受了皇太后的指使。皇太后知道你是在替朕辦事,所以從中阻撓。」
「皇太后既受汝監視,如何能得知此事?汝之監視乃太過……」
壽雪說到一半,忽然想通了。不是監視太過鬆懈,而是高峻故意放出了消息,引誘皇太后上鉤。
「多虧了你,朕才能從這條線索多找到一些皇太后的餘黨。但這件事一度讓你陷入危險,朕要向你道歉。」
高峻語氣平淡,聽起來實在不像是真心誠意的道歉。壽雪沉默不語,高峻接著又說道:
「朕本來以為只要派護衛暗中保護,應該就不要緊,真的對你很抱歉。」
看來高峻心中確實抱持歉意,只是從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來。
「……此事無須再言。」壽雪說道。
高峻眨了眨眼睛,凝視著壽雪。
「何故如此看吾?」
「……你願不願意當朕的妃子?」
「咦?」
壽雪皺起了眉頭。
「汝非夜寐,何言夢囈?」
「這陣子太忙,確實沒什麼時間睡覺。但朕希望你成為朕的妃子,可不是說夢話。」
「如何不是夢囈?吾乃烏妃……」
「並沒有任何律法規定烏妃禁止成為皇帝的妃子。」
「理所當然之事,何須律法規定?」
高峻心知肚明,這是絕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壽雪聽了這異想天開的要求,不由得有些發怒。自己不可能成為皇帝的妃子,不可能離開這個地方,也不能有任何奢望。但就算向眼前這個男人訴苦,也無濟於事,壽雪只是移開了視線,說道:
「吾不願再聽此瘋言瘋語,汝可速歸去。」
壽雪下了逐客令,高峻卻是動也不動。就在壽雪打算要強行驅趕的時候,高峻忽然伸手輕撫她的頭髮,壽雪一時緊張得全身僵硬。
「……當初在池畔看見你的時候,朕還以為看見了女神。」
高峻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回想著當時的景象。
「反射著月光的銀髮是如此美麗,朕過去從未見過……」
壽雪聽著高峻在頭頂上輕聲細語,心裡一時沒了主意,不知該如何回應。正當壽雪的視線左右飄移之際,高峻竟然將臉湊了過來,更是讓她嚇得手足無措。
「汝要……」
……要做什麼?壽雪一句話還沒問完,高峻的身體竟往側邊傾斜,就這麼倒在床褥上。「……咦?」轉頭一看,高峻閉上了雙眼,發出細微鼾聲,似乎已沉沉睡去。
「……喂!」
壽雪喊了一聲,高峻還是沒有睜開眼睛,鼾聲反而更響了。
「喂!速速醒來!此為吾床,非汝夜寐之處!」
高峻非但沒有轉醒的跡象,而且還抓住了壽雪的頭髮。隨著壽雪的拉扯,高峻非但沒有放開,反而抓得更緊了。
「衛……衛青!吾知汝在外頭!此人睡矣,速速帶回!」
帳外傳來了衛青的聲音。
「你要我把大家喚醒?我可不能做這種冒犯聖駕的事情,大家最近有多麼疲累,不是你能夠想像的。請展現你的豁達大度,讓大家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何出此戲言?此人夜睡吾床,吾該睡於何處?」
「你可以睡在地板上。」
衛青說完之後,就離開了帳邊。回想起來,他對壽雪的態度一直充滿著敵意。
「呔……」
壽雪朝帳外瞪了一眼,接著無奈地低頭望向高峻。這傢伙竟然在別人的床上呼呼大睡,還抓著別人的頭髮不放。
幸好要將他趕走並不困難。壽雪摘下了髮髻上的牡丹花。只要輕吹一口氣,不管高峻是睡著還是醒著,都會在一瞬間被送出門外。
壽雪忍不住看著睡夢中的高峻。為什麼他能睡得如此安詳?
手掌心的牡丹花幻化成了淡紅色的火焰。壽雪以雙手手掌將火焰包住,移到高峻的頭上。一放開手掌,火焰又化成了閃爍著微弱光彩的花瓣,朝著高峻的頭頂灑落。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壽雪呢喃道。
「今夜汝將作一美夢。」
花瓣一碰到高峻的身體,便消失無蹤了。
今晚他到底作了什麼樣的美夢,連壽雪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