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第四話 Every man is the architect of his own fortune[注1]

第一卷 上  第四話 Every man is the architect of his own fortune[注1]   修圖:巨大橘子

 翻譯:八重木綿樹、南條家のネコ、村哥、卜又卜、巨大橘子、星喵醬

 校對:jack2002s

 我站在長方形球場的中央。

 確認其他人在球場內的站位,規劃自己突進的路線。

 在這條路線的終點,矗立著遠超身高的籃筐。隊伍給我的方針,並不是讓我來回傳球組織進攻,而是找準位置投籃得分。

 隊友把球傳給了我。我接住球,感受著兩手之間傳遞的堅硬感觸,邊運球邊沿著到籃筐的路線衝刺。對方馬上就堵在了前面,不想讓我前進。我摻雜著假動作避開擋路的人,繼續前進。

 籃球場並沒有那麼大。從拿到球到逼近籃下不過數秒。在這短短的瞬間,無論是場上的隊員抑或是場外的觀眾,都屏息凝神地注視著我和我手中的球。我並不喜歡這一瞬間。所以為了早些結束,我全力衝向了籃筐。

 衝到籃下的我直接憑著勢頭上籃,將球送進了籃筐。

 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了。

 我正在給女子籃球部當外援。對手是外校的隊伍。雖說並不是什麼大賽,僅僅是交流而已,但籃球部長似乎視對方為敵手,說什麼也不想輸,於是就來找我了。

 我剛拿下那分,比賽結束的哨聲就吹響了。

 “多謝你啦——小柚,多虧了你才能贏的哦——”

 比賽結束之後,部長跑到我面前,磅磅地拍著我的後背。

 “我覺得我不在也能贏的哦。”

 “不會啊,哪有那種事!這邊近半的分數是小柚拿下的喔。”

 “那是因為我是前鋒啊。只是在容易拿分的情況下,大家都把球傳給我的緣故——”

 在和部長說話的時候,站在體育館甬道里的纖細的少女映入了我的眼簾。哪怕是混雜在其他的觀眾當中,她那有特色的外表也能讓人瞬間認出來。

 “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了!”

 我打斷了和部長的聊天,出了球場去找那位少女——莉莉。

 快步走上台階,我也來到了甬道上。

 比賽結束之後,觀戰和加油的學生們都順次下到一層。但是隻有莉莉趴在欄杆上,呆呆地望著球場。

 大概有三週沒和她見過了吧。

 從八月份的時候她說“要做木筏”那時起,我就再也沒見過莉莉。從暑假開始幾乎每天都有的“勇者部”活動也沒有了。無論我在手機上給莉莉發多少封郵件,她都沒有回信。

 我站到了莉莉身邊,她轉向我。

 “好久不見了,柚木君!”

 她就和平時一樣,用彷彿無事發生般開朗的語氣對我說話。

 “是啊,從暑假之後就沒見面了。”

 我的腦海中閃過最後一次見面時莉莉的樣子。那時她顯露著憎惡,平時的活潑開朗一點也都不剩。如果那就是她本來的面貌的話,那麼現在和我說話的這份方式和表情都不過是偽裝罷了。

 在我沉浸於思考的時候,莉莉繼續說道。

 “你不是在籃球賽裡大放異彩了嘛。搞得我都想再去看看柚木君的排球和網球比賽了。”

 “……那都無所謂。為什麼不回我的郵件?勇者部的活動怎麼樣了。”

 “嗯……在有明濱和柚木君碰面的那次之後就沒有活動了。因為我覺得必須要重新檢討跨越牆壁的作戰才是。沒有回信是因為完全沒能想出跨越牆壁的方法,什麼也回答不上來。完全無話可說啊。所以就直到找到方法為止,暫時把勇者部的活動停止掉了。”

 “這樣嗎……”

 雖然還有一些不能接受的地方,不過我覺得停下勇者部的活動是件好事。說起來本來也是因為這些活動,學校裡才把莉莉當做怪人,暑假的時候才會和父親吵架的。

 “那,之後就普通地過日子怎麼樣?”

 “……嗯,就這樣吧。”

 莉莉淡淡地說。

 就這樣,勇者部的活動沒有了。

 我也回到了和莉莉相遇前的生活。無數次地給運動部當外援,過著普通的日子。但是,本來應當回到以前的生活的,卻覺得不知哪兒的時間有了空缺。

 莉莉和我不是一個班的。所以平時很難和她碰上。我這才注意到,我和她的接點僅限於那個“勇者部”的玩鬧般的活動。

 不過就算這麼說,我們畢竟還是同一所學校同一年級的學生,偶爾還是會在走廊裡擦肩而過。那時還是會稍微打個招呼,但也僅此而已。

 仔細考慮一下,我和莉莉共同的話題,除開勇者部的活動就所剩無幾了。直到暑假前的那天,和莉莉在龍王神社相遇之前,我都過著和她毫無交集的生活。這樣想,從七月到八月的那段每天都見面的日子才是奇怪的。

 九月過半後的某一天,我偶然去了莉莉的班級。到了第二學期,排球部長換屆成了初二的,新部長說想和今後的外援——也就是我聊聊如何相處,把我叫了出來,碰巧那個部長和莉莉在一個班。

 話說回來,新部長其實就是想邀請我加入她們。希望不是作為外援,而是成為其中的一員。但是我拒絕了。

 我的實力放在全縣也算不上頂尖,就算是四國之內也頂多是中等偏上的程度。籃球也好排球也好網球也好,這樣繼續下去也肯定不會成為我的“力量”。

 “這樣啊,要是柚木你的話一加入馬上就能當成戰力了。”

 排球部新部長的回答看起來很遺憾。

 “抱歉。”

 “不不不,沒必要道歉,畢竟柚木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嘛。”

 我一邊聽著她的回答,一邊掃視著教室。沒看到莉莉。

 “莉莉……芙蓉她不在嗎?”

 “誒,柚木你和莉莉是朋友嗎?”

 “啊……算是吧。”

 “第二學期開始後,莉莉一到放學就回家了。不過她跟班裡的人都不怎麼交流,所以沒什麼人在意就是了。”

 想到莉莉平時的奇怪舉止,應該沒什麼朋友吧。所以一放學就回家也不會有人在意。

 “對了,莉莉她釣魚麼?”

 “誒?不,我沒聽說過。”

 “之前她還跟同班同學問有沒有人的父母是漁師,家裡有沒有漁船或是小舟。”

 漁船。

 小舟。

 由於在暑假從莉莉那聽過跨越牆壁的方法,我一下就想到了用途。看來她還沒放棄從海上直接穿過去。

 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個星期,到了九月月末。

 在暑氣也慢慢緩和下來的季節,我坐在醫院的接待室。今天在籃球的比賽中傷了手指,保健室的人說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去看看比較好。

 但是,我想,特地來醫院也太小題大做了。也不怎麼痛,但是保健室的醫生說打籃球弄傷手指經常會骨折或是骨頭產生裂痕。

 我的檢查順利結束了。拍了x光片但是沒檢查出什麼異常,不痛也不腫,看來是沒有問題。

 我離開檢查室之後,為了付治療費在等待室等了一會,視野裡進入了一位嬌小的金髮少女——莉莉的身影。

 為什麼她在這裡?

 “喂,莉莉!”

 聽到聲音她便回過頭來,看到我後皺了一下眉頭,露出“糟糕”的表情。

 莉莉裝作沒看到我,轉頭準備離開醫院。

 別小看我的腳速啊。

 我很快就追上了莉莉,在出入口的自動門前抓住了她的手。

 “呀……呀,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真是奇遇啊,柚木君。”

 “為什麼要逃跑?”

 “不不不,我沒有跑,我只是沒注意到你啦。”

 “明明都四目相對了,還說沒注意到也太假了。”

 “啊,哎呀……”

 就在莉莉猶猶豫豫的時候,前台的護士叫了我的名字。還輪到我去繳費了。

 “你在這裡等著,我去交個錢。”

 我對著莉莉說道。

 “嗯,我會等的。”

 我向窗口的方向走去。

 馬上回頭看向莉莉。

 莉莉又打算跑了。

 我馬上衝上去抓到她。

 “你覺得你逃得掉嗎……?”

 “對對對對對不起,這次肯定會好好等著!”

 我很快結束繳費,和莉莉一起離開醫院。

 向著回家的方向邊走邊聊。

 “柚木君生氣時的魄力好厲害啊,我盡力演都再現不了。”

 “只是因為有身高差,所以才看起來有壓迫力。”

 “這樣啊。啊哈哈。那明天見!”

 莉莉又想逃跑了。

 “所以說給我等等。你去醫院幹什麼了?”

 “…………去看我的腰痛。”

 很明顯的謊言。

 莉莉雖然有演技,但是卻沒有臨場發揮能力。藉口太隨便了。

 我盯了她一會,莉莉還是保持沉默,看來是不打算說了。

 “……你還沒放棄渡海跨越牆壁啊。聽說你還問了同班同學有沒有人家裡有漁船或是小舟不是麼。”

 聽了我的話,莉莉很明顯地動搖了。

 “為,為什麼知道!?”

 “雖然不及莉莉你,但我也有自己的情報網。我說,你不要再勉強自己了,放棄跨越牆壁吧。”

 “…………”

 莉莉沒有回答。

 “像我們小孩子是做不到的。大人都做不到。大赦裡了不起的人或許可以做到吧……你擺出那些陰謀論,還勉強自己去做荒唐的事。比起做這種沒用的事不如活得更有意義一些。”

 “……有意義?”

 “是啊,你和我不一樣……你是有特別力量的人。不僅可以發揮藝人或者演員的才能,而且論聰明也許也是四國頂級的。不管是在娛樂圈獲得成功,還是靠學習在某個領域取得成就都不是難事。所以——更正經地活下去吧,那樣對你更好。”

 我想讓莉莉放棄跨越牆壁。

 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也擔心莉莉為了這事胡來和周圍的人產生糾紛。但,不僅僅是這樣——我希望這傢伙能正經地活下去。

 莉莉有著“力量”。不是像我這種程度的,能在初中的社團活動裡勉勉強強表現一下的“力量”。是全國通用的、在大人當中也能行得通的真正的“力量”。

 然而,莉莉沒有好好地使用它,總在做些毫無意義的事。

 我非常羨慕莉莉的“力量”。

 同時,也對不想利用它的莉莉感到焦躁。

 如果我能有莉莉那樣的“力量”,一定會按更能活用它的方式去生活吧。但是,我並沒有“力量”。

 莉莉沉默了片刻。

 我們不知不覺中來到了家附近的財田川。

 走在河邊的路上,莉莉開始說話。

 “……我母親已經不在了,以前說過的吧。”

 “誒? 是,聽你說過……”

 為什麼莉莉忽然改變了話題呢,我一瞬間沒明白過來。

 “母親是因病去世的。發病是在我小學的時候。是循環系統的疾病。發病以後,不能運動,也很少能外出。父親和我照顧母親很艱難,她也經常住院。父親為了賺取生活費和母親的治療費必須要工作。父親去工作了,陪在母親身邊的就只有我。”

 我無言地聽著莉莉的話。

 “我進入娛樂圈是為了多少能貼補一點母親的治療費,但知道母親的病已經再也治不好了以後,為了能增加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就停止了演藝活動。上學也只按最低限度的天數出席。儘可能地陪在母親身邊。我明白的,即使是在身邊,也什麼都做不到。最終,母親在去年去世了。”

 “…………”

 “我今天到醫院來是為了定期診察。母親的病是遺傳性的。我的身體裡好像也有著容易引發同樣疾病的遺傳因子。話雖如此,也不是一定會發病。也不是像常見的悲劇女主角一樣發病了就一定會死。不過……也說不定會死掉吧。”

 莉莉望著對光進行著漫反射的河面,淡然地說道。

 “母親死的時候是三十九歲。我也可能在差不多的歲數就死掉。如果人的壽命是九十年左右的話,連一半都還不到。既然這樣,我要奔放不羈地活著,只做現在能做到的事情。”

 聽著莉莉的話,我——什麼也說不出口。

 “現在正在做獨木舟。”

 “……DUMUZHOU?”

 我鸚鵡學舌般反問。莉莉帶著慣常那種無憂無慮的、洋溢著無意義的自信的表情說。

 “嗯。雖然一開始是打算做木筏,不過比起那個來,獨木舟強度更好、更可靠。傳說三萬年前,日本人用獨木舟渡海來到這個國家,渡過的距離有200公里以上。這樣的話,肯定也能渡過瀨戶內海!”

 莉莉邊這麼說著,邊用手機搜索獨木舟的圖片給我看。是將巨大的樹幹中間挖空做成船型,讓人可以坐進去的東西。

 “雖說目前還在製作當中,等船做好了我們就向著牆壁起航嘍。”

 結果我什麼也沒能說出口,和莉莉分開回了家。從那之後一直在房間裡發著呆。

 莉莉果然是個笨蛋。

 明明頭腦很好卻是個笨蛋。

 不管是木筏還是獨木舟,船舶操作方面的門外漢是不可能渡過海洋的。

 雖說至今為止嘗試過走橋和游泳去靠近牆壁,但真的要開船渡海可不是開玩笑的。如果變成在海上漂流的情況,是會有生命危險的。

 必須得想辦法阻止莉莉。得讓那傢伙停止亂來。

 但是,我說不出能夠阻止莉莉暴走的話。那傢伙的行動是以母親的死和自己的生命為源動力的。死和生命所具有的意義是極其沉重的,要阻止由此產生的行動幾乎是不可能的。

 莉莉的母親是因病去世的。

 盼望著回到故鄉,沒能做到就在牆壁之中結束了一生。

 那是有多麼遺憾啊。

 “……我的父親也是早就死了來著。”

 考慮著莉莉母親的事情,想起了平時幾乎不會意識到的父親。

 父親在我懂事前就死了。我連父親的樣子也不記得。他和莉莉的母親一樣,年紀輕輕就去世了。

 他是怎麼死的呢。像莉莉的母親一樣,得了什麼病嗎?母親說過,等我長大以後,就會告訴我父親的死因。

 問問看吧。

 我走出自己的房間,去了母親的工作室。

 “母親,現在有空嗎?”

 進房間的時候,母親正對著電腦。

 “嗯,怎麼了?已經到晚飯時間了?”

 “不,不是晚飯……是有事想問。”

 “……什麼事?”

 可能是感覺到我的語氣有點嚴肅,母親從電腦畫面轉向了我。

 “我父親,是怎麼死的?”

 母親似乎在考慮什麼,沉默了一會兒。

 “是啊,還沒說過呢。總覺得沒有機會提起,就這樣一直放著了。是呢,友奈也是初中生了,說出來倒也沒關係……嗯,友奈。你有同伴嗎?”

 “……同伴?”

 是什麼意思呢。

 “這個呢,不是什麼難懂的意思。你遇到事情的時候,會幫助你的人。你消沉的時候,會鼓勵你支持你的人。你痛苦的時候,會陪伴你一同前行的人。你做錯事的時候,會出手阻止的人……當然,無論什麼時候,母親都是友奈的同伴哦。不過,除了我以外還有這樣的人嗎?”

 母親這樣對我說。

 我第一個想到的人——是莉莉。

 “不管你有沒有能力,不管你叫什麼,不管你是誰,我都會一直站在你這邊。”

 因為她這麼說過。

 “……有的。”

 聽到我這麼回答,母親點了點頭。

 “這樣啊,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吧。你父親是自殺的。”

 ZI SHA。

 一瞬間,我並沒有反應過來這個詞的含義。

 但馬上我就意識到這是指“自殺”。

 “之前,關於‘天恐’——天空恐懼綜合症的事我有和你說過吧?你父親就是其中之一。你父親原來是從四國外來的難民,從星屑的襲擊下勉強逃得生路的其中一人……你父親那時還是孩子,所以被星屑襲擊的時候的恐懼感可能更加強烈。然後就患上了天恐……但是,幾乎已經痊癒了哦。”

 母親向我講述了父親去世以前的全部。

 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遭到了星屑的襲擊,逃進了四國的牆內。從那時起出現了天恐——天空恐懼綜合症的症狀,開始恐懼天空,不敢出門。

 進入神世紀,不再有Vertex與星屑襲擊四國之後,按照大赦的上裡日向大人制定的方針,社會開始致力於天恐患者的治療。絕大多數患者的症狀都明顯好轉,父親的情況似乎也好了很多。成年的時候,父親已經可以不影響正常生活地外出了。事實上,母親在與父親結婚後的共同生活中也完全沒有意識到父親其實是天恐患者。

 但是,父親很罕見地也會突然回想起被Vertex襲擊的時候的記憶並隨之陷入恐慌。因此,他無法在同一處長期工作。無法預期的發作對於公司來說也是隱患,同時社會對於天恐患者的偏見也依然根深蒂固。

 即使醫學界已經明確天恐只是心理疾病的一種,但仍有人相信“天恐會傳染”而嫌惡患者,因此坊間也多有對天恐患者及四國外來的避難者的誹謗中傷。

 “和你父親一起生活的時候,周圍的人也對我說過相當惡毒的話。比如‘要是因為你老公搞得我們感染上天恐了怎麼辦啊?’在搬到這裡之前,我們好幾次租房都被拒絕了。”

 母親無力地笑道。只有對那種情況的憤慨與無力感相疊加才能露出那樣的表情吧。

 最後,父親在不斷的換工作和周圍人的嫌棄與指責中耗盡了心力。

 “於是在你出生不久之後,他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為什麼……之前都沒有告訴我?”

 “這是你父親留下的筆記裡寫的。‘我的事不要告訴友奈。父親是從四國外來的,還是天恐患者這些事,都對她保密。這樣一來,你和友奈就不會再受到周圍的冷眼相待了。’他可能……是想要保護我們。只要他不在了,我們就不會再受到誹謗中傷……真是愚笨的做法啊。但是,即使友奈你現在受到了傷害,現在你的身邊有同伴了對吧?所以我覺得這時候就可以告訴你了。”

 母親微笑著說。

 我生活的時代距離人和Vertex與星屑的戰爭結束已經過去了三十年左右。

 我不清楚戰前的世界,也不知道與那場戰爭相關的任何事。

 但是,那時候的一切確確實實影響到了現在的我。

 三十年。

 大概相當於我現在年紀的兩倍。

 我想對我而言,這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時間。但是相對於全人類的歷史而言,這肯定只是短短的一瞬吧。

 直至今日,我依然被那場舊世紀戰爭的餘波束縛著。不只是我,莉莉也一樣。

 九月下旬的週六,我收到了莉莉的消息,說“獨木舟做好了,明晚就起航!”

 到最後,我還是沒想出阻止她的辦法。

 第二天,週日的傍晚——我和莉莉在予贊線的詫間站會合。詫間站在觀音寺市旁邊的三豐市內。

 我們乘社區公交上了莊內半島。路上換乘,到了一處叫仁老濱的地方。

 三豐市就在觀音寺邊,距離不遠,但莊內半島我還是第一次來。

 “為什麼到這裡?”

 聽到我這麼問,莉莉用一如既往地明快的口吻說:

 “莊內半島向瀨戶內海延伸,所以我覺得會離牆近一些!而且為了做獨木舟,也需要找個避人耳目的地方。既要離牆更近,又要人跡罕至……我可是好好找了滿足條件的地方的!”

 她洋洋得意地回答。但是這傢伙對自己現在在做的事有多莽撞這一點到底有沒有數啊。

 “這附近是被稱作‘環海角小路’的步行道的一部分。沿著這條路就能走到莊內半島最前端的贊岐三崎燈塔。我們的目的地就是路上會經過的叫做關之浦的地方。”

 “明白了。但是我還是反對你現在要去做的這件事。要是出了什麼萬一……”

 “用盡全力也要阻止我嗎?但要是這樣的話,我也不過是趁你不在的時候去罷了。”

 莉莉的態度很堅決。

 這次她會告訴我要出海的事情也不過是盡個人情罷了。如果自己的行動會受到妨礙的話,莉莉大概就會瞞著我擅自行動了吧。

 說到底,只要她自己不回心轉意,我也沒辦法阻止她。

 莉莉轉過身,沿著路邁開腳步。我也跟上了她。

 那之後大約走了二三十分鐘的山路。

 半路上立著一座路標,上面寫著“關之浦 0.2 km”。我們朝著路標所指的方向繼續前進。

 通向關之浦的路恐怕是偏離了步行道的岔路。比起之前走過的路,這裡的地面崎嶇不平,並不規整。

 穿過這條路之後,一片小沙灘出現在我們眼前。這裡看著不像是去海水浴場的遊客會來的沙灘,所以除了我們也沒有其他人。

 到達沙灘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西沉了。現在已是九月底,日落也越來越早了。之後天色應該很快就會暗下去了吧。

 不過莉莉倒是盼著天黑。“哪怕海上有警備隊,要在黑夜裡發現一隻小船也是難上加難!正因如此,能順利到達牆壁的可能性也可說是極高的!接下來就取出最關鍵的船吧。”

 沙灘上散落著漂流到岸上的樹木枝幹。一根粗壯的樹幹如同混入其中一般橫放在裡面。

 那根樹幹下面插著木板和石塊。

 “嘿咻——”

 莉莉如同壓上全部體重一般踩下木板,靠槓桿原理將樹幹翻過半圈。樹幹已經被挖成中空,確實已經做成了獨木舟的樣子。船體中還放著一把鏈鋸。

 “呼……如何?正所謂藏木於林!只要不被看到挖空的部分,一眼看上去這就只是一根普通的樹幹,再加上這周圍都是漂來的樹幹和樹枝,一點都不顯眼!”

 “這根樹幹是從哪裡找來的……?”

 我四處張望也沒看到哪裡長著這麼粗的樹。

 莉莉拿起船裡的鏈鋸。

 “可累死我了。我轉了附近的山林,找到最大的一棵樹之後用鏈鋸鋸斷運到沙灘上來,然後再一點點把裡面削空……暑假裡我每天都在這裡幹活,結果還是花了一個半月。”

 她做的事裡是不是混著什麼犯罪行為……?

 但是特意把鏈鋸帶過來砍樹,還一點點把裡面挖空,這應該是相當耗費體力的重勞動。她就真的那麼想到牆壁那裡去嗎。

 “嘿——!”

 莉莉用嬌小的身體盡全力把船推出淺灘。

 於是船浮到了海面上,莉莉拿著船槳(看上去挺像樣的,大概是在哪裡買來的吧)乘了上去。

 “出航我一個人去就行了。本來說要翻過牆壁也是我自說自話開始的。柚木君你沒必要陪著我一起犯傻。”

 說著,莉莉划船駛入海中。

 我應不應該強行阻止莉莉亂來呢。至少現在這傢伙在做的事無異於自殺。

 儘管速度緩慢,莉莉也正在逐漸遠離岸邊。

 雖然阻止了也沒用,但現在不去阻止莉莉的話,她毫無疑問會在海上漂流下去——

 “……莉莉!果然還是算了——”

 就在那個瞬間,莉莉的船突然側傾,然後翻了。

 “哇——!要溺水了!救命啊——!”

 落入海中的莉莉一邊胡亂拍打著水面一邊大喊大叫。

 看來都不用我去阻止她了。

 “冷靜點!我馬上來救你!”

 我慌忙進入海中,抓著莉莉回到沙灘上。

 “咳咳……嗚。”

 莉莉渾身溼透,躺在沙灘上不斷咳嗽。

 “總感覺之前好像也發生過這種事情……”

 這不是和之前她在一之宮海水浴場溺水的時候如出一轍嗎。

 這傢伙還真是個笨蛋啊……

 向海上望去,剛才翻入海中的船已經被海浪衝回了沙灘上。

 看著那艘船,我突然想到了什麼。

 “……原來如此。”

 哪怕不去說服她,這不是也有阻止她的辦法嗎。

 我拿起放在岸邊的鏈鋸,打開開關。看樣子電池還沒有用盡,鋸刃開始以驚人的勢頭旋轉起來。

 “誒……柚、柚木君?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開著鏈鋸的開關靠近獨木舟,朝著船揮下了旋轉著的鋸刃。

 令人不快的尖銳聲響迴盪在空中。

 我胳膊用力,開始切割船體。

 最終整艘船被切成兩半,我關上了鏈鋸。

 “…………”

 莉莉呆若木雞地看著自制船的慘狀。最後癱軟無力地跪倒在地。

 只要這艘船用不了,也就沒辦法貿然出海了。哪怕要重新再造一艘應該也要再花上一個半月。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

 莉莉開始嚎啕大哭。

 畢竟花了一個半月做出來的東西就這樣毀於一旦了。會哭成這樣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想要阻止莉莉亂來,這就是上策了。

 莉莉用溼漉漉的袖子擦著眼淚。

 “……再怎麼說也不用把船給毀掉吧。”

 “不把船毀掉的話,你又會想著擅自出海吧。要是我不在的時候,像剛才那樣在海里翻船了怎麼辦?”

 “………………”

 莉莉兩手抱膝坐在沙灘上,用微弱的聲音說道。

 “……要是柚木君不在的話……我才不會出海的。我是覺得你一定會來幫我……把你當做保險,我才敢亂來的。柚木君不在的話……我會因為恐高而上不了來島海峽大橋,不會游泳所以下海也做不到,一個人出海這種太可怕了肯定也是不行的……”

 “……哈?”

 “因為我就是個膽小鬼……母親去世之後,我能去上學了……還創立了勇者部的社團,但直到柚木君加入成為夥伴之前,還是什麼活動都沒有辦成……”

 說起來,最開始我作為勇者部的外援參加活動時,莉莉說過是“勇者部的第一次活動”。

 “在嶽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因為柚木君幫助了我……只要柚木君在的話,我就有安全感……所以就算是害怕的事,也能去做了……”

 莉莉像是被大人呵斥的孩子一般,小聲地說。

 ——但是,那又如何?

 莉莉是因為有我在——在我的幫助下,才一直犯傻嗎?我是這傢伙做出這種傻事的原因之一嗎?

 “……我以前就是這樣。膽小,一個人什麼都做不到。我有‘力量’嗎?沒有啊!我什麼力量都沒有!母親在世的時候也是這樣。我什麼都沒能做到……”

 “你母親的病嗎?你不是醫生,也沒辦法吧。”

 “不是的!”

 莉莉尖銳的聲音在夕陽之下這小小的沙灘上回響。

 “不是患病的事情。從我懂事……不,從我出生前,母親就一直受著委屈。全部,都是那個牆壁的錯。”

 “……怎麼回事?”

 “母親是從牆壁外來的難民。在我們出生之前——那塊牆壁出現的時候,從四國外面來的難民並不受歡迎。”

 難民絕不是受歡迎的——我母親也這麼說過。

 “當時考慮到在牆壁的包圍下社會資源有限,也有原住民覺得難民的進入會給原本的生活帶來變化。再加上,從牆壁外來的人們,患有天空恐懼綜合徵這一未知疾病的人好像佔多數。從外面進來的人們也因此……被排擠著。有直言刁難的人,但嘴上不說,心中暗暗討厭的人肯定更多。”

 莉莉望著海的那邊。地平線開始染上夜晚的深紫色。

 “在那時,母親生病了……聽聞母親得病,有這麼議論的人——‘那是Vertex的詛咒’,‘從牆壁外帶進來了Vertex身上的毒素或者是未知的細菌’。”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並不是人人都如此,但用這種迷信一般的話語來指摘的人還是很多。雖然母親得的是頑疾,但有過前例,也明白病理。不是詛咒這種不科學的東西!也不是什麼細菌病毒引起的病!但是,大家比起科學合理的解釋,更願意去相信無聊的謠言,對母親惡語相向!這其中也有母親是從牆壁外來的難民的緣故吧。他們都沉浸在迫害母親的愉悅中。從小學時代起,我就一直在最近的地方看著那樣被欺負的母親……”

 莉莉有氣無力地繼續說。

 “母親是從牆壁外來的人,原本也無依無靠。因為染上了疾病,更沒有容身之處,不停地搬家。直到病情惡化到幾乎沒法出院,都沒能在一個地方一直住下去。”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聽莉莉說。

 “但是,我……明明在被刁難的母親身旁,卻什麼都沒能做到……對那些中傷母親的大人們,沒法狠揍他們一頓。也沒能反駁。我很害怕。那些比我高大又比我年長的大人們,不管是力氣上還是言語上,根本不是小學生的我可以敵過的。就算進了娛樂圈賺錢,也沒能治好母親的病。拼命學習用知識武裝自己,卻就連消除大人的偏見都做不到。母親受了委屈,我都沒能反抗。我什麼力量都沒有!”

 莉莉凝視著海的那邊。

 “我討厭那個牆壁。我討厭Vertex和星屑。我討厭不加思考就去傷害他人的人!我也討厭什麼都做不到的我……!傷害母親的那幫人,對母親的病和Vertex的存在都不去了解,只去相信那些單純的腦補。我就算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否定那幫人。Vertex還有星屑,那種迷信我都要否定。相信迷信的傢伙們也全都否定!”

 莉莉說過“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事物”。我們這一世代,Vertex也好星屑也罷,就連勇者們的活躍都沒有見到過。Vertex和戰爭,都只是大人們說“有過”。

 那和迷信有什麼不同?

 我沒法科學地證明Vertex的存在和勇者的力量。也沒有當時戰鬥的照片和影像。但是,僅僅因為身邊的人說“確有其事”,我就相信了它的存在。

 這和相信迷信的人們有什麼不同?

 太陽落下的一帶被黑夜所籠罩,眼前是焦油一般漆黑寬廣的海面。

 Vertex、勇者、牆壁、天空恐懼綜合徵。神世紀——三十年前發生的種種事情,直到現在都還對我們的生活有所影響。有著很強的存在感。但是,不論是Vertex還是勇者,都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有存在感,但卻又不存在。

 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真是半調子啊。

 我一直以來都把莉莉說的話當作陰謀論加以否定。但不管肯定還是否定Vertex的存在,都是迷信。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弄明白。

 重要的是去查明。

 不論是肯定還是否定,都得自己思考,弄清,得出真相。

 “——啊,我明白了,莉莉。”

 我握住坐著的莉莉的雙手,把她拉了起來。

 看著莉莉溼潤的眼瞳,我想——拋棄迷信吧。去查明真相吧。不這麼做的話,莉莉,你也不會放棄的吧?現在的我也一樣,不能接受。

 “就由我來讓你見見牆壁外面吧。”

 日記

 8月X日

 事實本身並不重要。

 查清楚才是重點。

 擁有去思考,去努力,去查明的意志。

 這種意志,才是對傷害母親之人的否定。

 譯註:

 1. 每個人的命運都由自己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