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願得歸還
第一卷 上 第五話 願得歸還 封面修圖:巨大橘子
翻譯:八重木綿樹、村哥、卜又卜、南條家のネコ、巨大橘子、星喵醬
校對:jack2002s
那是Vertex襲來之前的事情。
我一如既往地到若葉家去玩。那天若葉也在道場裡練習居合。
我十分喜歡看她揮劍的身影。
在道場結束練習之後,我們會到屋子的廊下,邊品茶邊聊天。聊聊那種日常瑣事。等到若葉最後開始抵抗不住練習的疲勞時,我就會給她膝枕。
“嗯……謝了,日向。”
“哪裡哪裡,給若葉膝枕是我的特權嘛。”
那是多麼幸福的日子啊。
我只要有若葉就足夠了。要是這段祥和平靜的時光能一直延續下去該有多好。
從走廊望去,房簷下有燕子在築巢。
親鳥在為雛鳥送來食物。雛鳥看到歸巢的親鳥,就會張開口,努力發出叫聲。
“其樂融融的家庭啊。”
若葉看著這幅光景,臉上慢慢浮現微笑。
“確實。”
我撫摸著若葉的頭,她愜意地微眯起眼睛。
可是——
互為親子的小鳥之間的行為,據說那並不是其樂融融或者什麼愛情之類的東西。
我曾聽說那被叫做“鑰匙刺激”。不過是對特定的刺激產生的反射行為。看到雛鳥口中的顏色,聽到雛鳥的叫聲,親鳥就會反射性地將食物放進雛鳥的嘴裡。
所謂動物們的愛情也好親情也罷,大多都是如此。比如說親鳥會去孵蛋也不是因為對孩子的愛,只是蛋的形狀與顏色作為一種鑰匙刺激,促使親鳥反射性地對蛋進行保溫。有一個有名的實驗——在孵蛋的蠣鷸旁邊放上與它自己的蛋形狀相似顏色相近,卻有其數倍大的模型蛋的話,蠣鷸就會把自己的蛋扔在一邊去孵那個模型蛋。這是因為顏色和形狀相同時,體積更大的模型蛋能產生更大的刺激,更能使相應的反射運作。
這麼說來,小鳥之間是沒有什麼所謂感情和愛情的。
那群鳥只是在不斷重複著條件反射,心中是一片空虛的吧。
——那我又如何呢。
我的所作所為,真的帶有愛情、帶有感情嗎?
Vertex的襲來已經是自那以後數個月了。
多虧了神樹大人築起了與外界隔絕的結界,四國倖免於Vertex的威脅。更重要的是,人們得到了一時的安寧。
若葉成為了和Vertex戰鬥的“勇者”,而我則是傾聽神樹大人聲音的“巫女”。
勇者們聚集在丸龜城,而巫女們則被集中在大社裡。儘管四國只有五名勇者,但巫女卻稍微多一些。巫女之中大多都是從小學生到中學生年紀的少女。既有像我這種四國的原住民,也有從四國外面逃難進來的巫女。
我剛到大社的時候,巫女們的神情都很灰暗,連氣氛都很沉重。簡直如同身陷焦油中一般,令人喘不過氣來。那也是沒辦法的。多少人失去了家庭和朋友,甚至連自己都差點被Vertex殺掉。因此而心靈受創和精神狀態不安定的人很多,更何況巫女們尚且年幼,沒辦法像大人一樣剋制自己的感情。
幾乎每天都會有吵架,甚至還有欺凌的事件發生,彷彿就像制度亂套的班級一樣。
我想稍微改變一下氛圍,也想和大家搞好關係,於是拼命地幫大家言歸於好。儘管不知道自己起了多大的作用,幾個月以後,大家已經平靜下來,也很少起爭執了。
太好了——我這樣想道。
有一天,我偶然聽到了神官們聊到了這樣的話題。
“不知道上裡大人在想什麼。從來不說一點任性的話,也不會做一些很隨心所欲的事。一直只是在幫別人的忙,總是在調解矛盾。”
“她確實是個好孩子。但是那個年紀的孩子是這麼處事的嗎?”
“好可怕啊。”
“是不是哪裡有點奇怪啊。”
當然我裝作了沒有聽到對話的樣子。
聽到他們的議論時,我沒有感受到憤怒抑或是悲哀,而是微妙地感到贊同:“原來如此,他們是這麼看我的啊。”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多半是個很空虛的人吧。
心裡沒有以自己為中心的慾望。行為準則總是別人,而不是自己。不會想著“自己想要怎麼做”,而是“因為別人希望這樣”。
這種把基準交給他人的行為,也被有些人稱作“溫柔”“關懷他人”。但實際上,不過是缺乏自我罷了。
從旁人的視角來看,確實“很可怕”也說不定。
◇◇
2019年,秋。
無論是郡千景的逝世,還是花本美佳從大社的出逃,抑或是從夏天發生的與Vertex的戰鬥,回憶起來都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夏天發生的戰鬥中,七隻從未見過的大型Vertex襲擊了四國。那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規模。僅存的兩位勇者——若葉和高島友奈和Vertex英勇戰鬥,友奈戰死,若葉重傷。
儘管受到的損失十分嚴重,勇者們還是成功守住了四國和神樹大人。多虧如此,結界的強化完成了,之後Vertex也沒能再入侵四國。
而現在,我在大社的會議室裡對神官們進行某個報告。
“——以上就是我在結界之外看到的景象。”
昨天,我和若葉一起去到結界之外,親眼確認了世界的樣子。
雖然結界得到了強化,但外部的世界仍有無數的Vertex存在。若葉她們在夏天的戰鬥中打倒的大型Vertex也以完全相同的形態再次誕生。無論打倒多少Vertex,它們都會無限再生,我們弄清了這個令人絕望的事實。
但最重要的報告是——結界外的世界本身被重造了。
在此之前,結界外的世界雖然因為Vertex的蔓延而荒蕪了,終究還是我們生活過的日本,這一國土。
然而正當我和若葉去到結界外的時候,發生了言語難以表達的現象。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現實,太陽落下吞噬了大地,大地被熔岩和火焰包圍,變成了地獄般的景象。時間雖然是白天,天空卻像夜裡一樣昏暗,哪裡都看不到太陽和藍天。在那裡存在的,已經不是我們生活過的世界,而是異界了。
我把自己在結界外看到的事情全部告訴了神官們。
“諸神並沒有減緩攻擊的意圖……就是這樣吧。”一位上了年紀的神官聽到我的報告後沉重地說。
“但是結界被強化過了,所以……”
“不,那也不知道能堅持到何時吧。”
“勇者只有乃木大人一個人了。萬一Vertex再度襲來,戰力不足啊。”
“沒有發現新勇者的報告嗎?”
神官們無秩序地吵嚷著,沒能提出打破困窘現狀的妙策。
終於,一位神官用苦澀的聲音說:“果然……只能舉行‘奉火祭’了吧……”
聽到這話,大家都沉默了。
“你是在理解了犧牲有多重大的基礎上說出這種話的嗎?”
在會的烏丸老師冷冷地看向提出奉火祭的神官。
奉火祭。
那是不久前被作為大社的最終手段討論過的儀式,不是對抗天神及其尖兵Vertex的手段——而是完全的投降宣言。
犧牲六名巫女,向天傳達乞求赦免的話語,人類承認敗北,希望不再受到攻擊。就是這樣的儀式。
“通過奉火祭乞求天的赦免——這點本身我是贊成的。”我說,“如果投降可以保護大家,可以結束戰鬥,就算屈辱,宣佈敗北乞求赦免也是值得的。但是……”
問題是六名巫女不得不成為祭品。
“上裡大人……聽憑您的判斷。”
神官們注視著我,垂下了頭。
我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會議結束後,我在宿舍的走廊上邊走邊想。
如果決定舉行奉火祭,成為祭品的六名巫女中一定會包括我吧。那位神官把判斷的權力交給我就是因為這樣的理由。
奉火祭是人類史上一次也沒有進行過的儀式。這個儀式究竟能不能從天神那裡獲得赦免,誰都沒有把握。所以大社為了確保儀式的成功會竭盡全力,成為祭品的巫女也會盡可能選擇有效果的人。
我作為巫女的適性似乎是最高的,站在巫女們的代表的立場上。派出這樣的人作為祭品,天神也會理解到人類是完全屈服了吧。我是最適合作為祭品的人。
而且,神官中的一部分人覺得我作為巫女的高適性太過顯眼,因此厭惡我。他們或許認為這是個除掉我的好機會,以免我在戰爭結束後礙事。
如果我同意奉火祭的事,一切都會向著迅速舉行儀式的方向進展吧。然後不久,奉火祭就會實際舉行了。
除我以外還有五名巫女會成為祭品。我不在了以後若葉會怎樣呢?
勇者的大家不在了,我也死了的話……孤身一人殘存下來的若葉,會變成怎樣呢?
從食堂前路過的時候,因為和晚飯的時間相近,安藝和其他巫女們聚集在那裡。
“日向姐姐大人!您來了呀!”
巫女之一的巽注意到了我,用花一樣的聲音向我打招呼。
我平時住在丸龜城,只能時不時到大社來一下,即使這樣大家也把我作為朋友來對待。
我進入食堂加入巫女們當中,在那裡並沒有花本同學的身影,這讓我感到寂寥。她在幾個月前從大社消失了,至今沒有蹤影。
我一邊和巫女們聊天,一邊觀察她們每個人的臉色,以確認其中是否有情緒低落或者狀態不佳的人。
初一的巽在巫女當中也是最年少的,雙親都被Vertex殺死了,曾經一直鬱鬱寡歡。我為了減少她的不安,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曾經在她睡不著的夜晚在一張床上陪她入睡。最近巽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陰著一張臉了。
初三的志紀和真鍋,她們兩人雖然現在關係很好,其實以前經常吵架。吵架的理由都是些瑣碎的事情,我想一定是因為不安和焦躁的情緒導致的。每次吵架我都會為她們說和,不知不覺中兩個人變成了比誰都更要好的摯友。
高二的大和田。她曾經對在大社的生活與自己身為巫女的立場而感到壓力,開始有了自殘的傾向。我在大社生活的日子裡,為了不讓大和田傷害自己,我會一直待在她身邊。不知何時起她的自殘癖也治好了,現在的她已經是巫女中受人依賴的年長派了。
還有千葉、筱原、香西、湯淺她們……
“今天有什麼事嗎?”
安藝這麼問道,我便把我來大社的理由和昨天在結界外看到的光景都和巫女們說了。
被打倒的Vertex已經在再生了。
牆壁外的世界被重造成了異界。
話說完後,空氣變得十分沉重。
“但是結界被加強了不是嗎?那Vertex也進不來結界內……應該算安全……吧?”
真鍋不安地說道,志紀以嚴峻的表情歪了歪脖子。
“不盡然如此。不管是多麼堅固的牆壁也總有一天會到達極限。”
大和田也用沉重的語氣附和著。
“是啊……那個極限可能是幾個月後,幾年後——不,甚至可能是幾天後。”
神樹大人的力量也不是無限的。不僅如此,天神要是認真進攻的話,神樹大人的結界說不定一瞬間就會被破壞。
至今為止的戰鬥中可以明確知道的是,天神和Vertex的力量遠在土地神和勇者的力量之上。可以說人類能活到現在都是因為天神的慈悲。
我沒有把奉火祭的事跟大夥說。你們之中的五個人必須要死掉,這種話我實在是說不出口。
回到丸龜城後,我還是在一直煩惱到底該不該舉行奉火祭。
自教室往外面的城牆看,就能看到努力揮刀的若葉的身影。
自從去結界外看到那副場景後,若葉就比以前更刻苦地鍛鍊自己。她傷才剛好,本該好好休養才行。
在我眼裡她已經在傷害自己了。彷彿是因為自己以外的勇者全員陣亡——沒能保護好朋友而懊悔,懲罰自己。
現在若葉的內心已經是很危險的狀態了。再往上增加負擔的話,一定會在某一天崩壞的吧。
我和若葉自懂事起就一直在一起了,我們共同度過、共有的時光就像家人一樣——甚至比家人還要多。對我來說若葉就像我的半身,對若葉來說我也是身體的一部分了。
對現在臨近崩潰的若葉來說,我的死肯定足以將她逼至崩潰。
“……為了保護若葉……我不能死……”
我走出外面,走向若葉的身邊。
“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嗯,我知道。但是,還活著的勇者就只剩我一個人了……這個世界是杏、球子、千景和友奈拼上生命守護的東西。我也要拼上生命守護才行。”
最近若葉已經對自己的死不再猶豫了。一定是因為她見證過太多自己身邊之人的死亡。
要是下一次的戰鬥來臨的話,若葉就會丟掉性命了吧。天神的戰力壓倒性的強,而且死亡會優先吞噬不懼死亡的人。
不能讓若葉死。
為了讓若葉活下去,必須要結束戰爭。
我到底該————
“舉行奉火祭吧。”
第二天,我前往大社,在會議室向眾神官提議道。
神官們的視線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率先犧牲的巫女是上裡大人和安藝大人,這樣好嗎?”老神官詢問道。
“安藝的話請尊重她個人的意志,我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為了不讓若葉在我死後陷入失意,先做好各種準備吧。先暫時隱瞞我死亡的事實會比較好嗎。找些理由製造不能見面的假象。還是說,故意跟若葉吵架,讓她覺得我不想跟她見面。只要拜託巫女們的大家,我認為是可以隱瞞我的死的。其他能想到的地方也要布好局。
神官們向我低下了頭。
“明白了,那麼開始決定上裡大人以外的向天神奉上的巫女人選——”
“沒有那個必要。”
與蓋過神官話語的聲音一同,巫女們打開門進入了會議室。
站在巫女們領頭位置的是大和田。她把一張紙放在老神官面前。“我們巫女全員已經商量過了,選出了奉火祭的犧牲者人選。大家都知情。”
大和田拿出的那張紙上寫著六個人的名字。
“誒……”
我感到了疑惑。她們已經知道了奉火祭的事了嗎?什麼時候?
那張紙上寫著的六人的名字中,沒有我和安藝。
神官中的一人反駁道:
“這是不行的。至少上裡大人的犧牲是必要的!留下上裡大人的話,天神可能就會懷疑我們的服從之心。自古以來神就會懷疑人心,試探人類。既然要服從的話,我們就必須要全力表示我們服從的意志!”
“要犧牲上裡的話,”大和田眼中展現著堅定的意念。“我們巫女就不會同意任何人為奉火祭犧牲。如此一來要舉行奉火祭也是不可能的。”
大和田和跟著的巫女們以堅定的表情瞪著神官們。
神官們都說不出話。
“除外上裡的奉火祭也不見得會失敗吧,我們就是賭在這個可能性上。”
大和田如是說。
會議最終通過了在奉火祭上以這六名被寫下姓名的巫女為祭品的決議。
我還是很不解。被作為祭品的巫女分別是大和田、巽、志紀、真鍋、千葉和香西,全是和我關係親近的人。
“……還是重新考慮一下人選吧。由我來做祭品的話至少也可以減少其他哪怕一個人的犧牲……”
“這樣就好,日向姐。讓這六個人做祭品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巽平靜地笑著說道。
“為什麼……”
“包括我在內的六名巫女在知情的情況下都是自願擔任候選的。我們不過是些無親無靠的人,即使死了也不會有多少人難過的。”
這六個人或是因Vertex的侵襲失去了親人,或是隻身從其它地域逃往四國。
但是——
大和田也略顯為難地對無言以對的我說:
“巽是我們中年紀最小的,所以我在想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必要讓這麼小的孩子做祭品。”
“那就……我來……”
巽打斷了我的話。
“請日向姐活下去。我並不是那種能夠為了很多未曾謀面的人獻出自己的生命的人。但是,如果說是為了日向姐的話……如果想到我的死能夠換來日向姐的生,那我就有面對奉火祭的勇氣。所以,請姐姐大人一定要活下去。”
要做出這麼令人悲傷的抉擇也是別無他法了吧……
大和田拍了拍我的肩膀,開玩笑似的說著:
“而且啊,要是上裡你被選作祭品了,那乃木她肯定會暴怒的!指不定會喊出什麼‘要把大社的人殺光’這種話。乃木是我們僅存的勇者了……而上裡你是乃木她不可或缺的人。”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顫抖了。
“我來……”
一直低著頭緘默不語的安藝輕輕吐出了幾個字眼。
從巫女能力的角度考慮,她本來也應該是奉火祭的祭品之一。
“安藝你也必須要活下去。”大和田繼續說,“如果你不在了,就再沒有人能把土居和伊予島的事蹟傳頌下去了。不管是土居、伊予島還是郡,她們都作為勇者,為了這個世界率先犧牲了。而能把這樣的勇者們的事蹟代代傳頌下去的人,能多一個是一個啊。”
幾天後,奉火祭執行。
我在現場看著巫女們從牆上縱身躍入結界外的火焰之中。
翌日,殘存的巫女們收到了神諭。
天神接受了人類的敗北與服從宣言,赦免了人類。天神將停止對人類的進攻;作為條件,人類將不得踏出四國之外,同時勇者也必須放棄戰鬥的能力。
奉火祭取得了成功,締結了和平的條約。
以六位巫女的生命為代價。
我與神官們召開了會議,確認將停戰作為大社的全體決議。
之後,我帶著行李走在寢室的走廊,準備回丸龜城。
只一瞬間,就有六位友人失去了生命。這樣的衝擊過於強烈,以至於我一時如同情感枯竭了一般,完全無法思考。
“……拿得動嗎?我來幫忙吧。”
路過的安藝上前來幫我拿行李。
“謝謝……”
我現在只能做出這種無力的回應。
安藝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平時開朗的她,現在臉上連一絲勉強擠出的笑容都看不到了。
剛出宿舍,就聽到“還是成功了啊。”的聲音。
好像是寢室裡邊有幾個神官圍在一起交談。
“怎麼讓她們乖乖就範的?”
“與其說是讓她們就範,不如說是她們自己狂熱的信念吧。說是要代替上裡大人去死。”
“如果說她就是出於這種考慮專門培養了忠於自己的人的話,那就太可怕了。”
安藝聽到這些,煩躁地朝神官的方向直衝過去。
“你們——”
“等一下。”我拉住了安藝的肩膀讓她停下,“別在意那些了,走吧。”
我毫無感情地說著,如同沒注意到那些神官一般徑直離開了。
安藝仍然怒氣未消,而我就這麼跟在她後面。
“你為什麼不生氣?!”
“不管是生氣還是別的什麼……都沒什麼意義了。”我淡定地說,“我通過溫柔地對待每一個巫女,讓她們對我抱有親切之情。然後我利用她們的感情讓她們代替我去死——即使有人這麼諷刺我……”
“上裡你根本就沒做過這種事不是嗎!那種話也太過分了……!”
“不,可能確實是有的放矢。可能我……確實有那麼做過。騙取巫女們的歡心,在危急時刻讓她們代替我成為犧牲品。”
這和親鳥撫養雛鳥一樣,旁人看來或許充滿愛意,但實際上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即使我自己也無法確認我的行為究竟是否是出於善意。
“安藝,一部分神官對我的那些評價就隨它去吧。‘上裡日向掌控巫女們的人心,驅使她們代替自己去當活祭品。’這種評價在將來,或許能派上某種用場。”
“上裡你,”安藝帶著哭腔輕聲囁嚅,“是在懲罰自己嗎?”
“…………”
“……因為自己倖存下來了……”
身為勇者的朋友們。
身為巫女的朋友們。
多少人死了。僅僅幾個月裡有多少人死了。
“上裡……和乃木的性格雖然完全不同,但在這方面一定是很像的,那就是自我懲罰。不能容許自己逃脫懲罰,不能允許自己逃避痛苦。儘管我並不清楚乃木的情況,但從上裡的講述中,能感受到乃木的性格果然……也帶有某種自我懲罰的成分吧。”
安藝的聲音逐漸充滿了苦悶。
在告知了若葉奉火祭的執行以及人類的失敗之後,她流下了淚水。
就算身為勇者的朋友們都無法再回,也沒能將世界奪還,這是多麼絕望的結局啊。
可是,若葉在哭了整整一夜之後,將一切埋進了心裡。
從今以後,我們將不得不在這個被奪走了很多東西的世界裡,在這個自由受到限制的牢籠中尋找生存下去的辦法。
話雖如此,我們並沒有放棄對天神的反擊和國土的奪回。這是為了矇蔽天神的眼睛,在暗中磨礪爪牙,等待反擊的時機。
從那時起,我開始思考花本曾說過的話了。
若葉遲早會成為大社錯誤方針的犧牲品。而為了避免那種情況,我就只能親自來控制大社——
若葉作為這之後唯一還活著的勇者,會被視為神聖之人而神格化吧。然後大社也會繼續利用她的吧。不知道若葉會在哪因為大社的意向而受苦。
我要保護好若葉。絕對。
第二天,我再次造訪了大赦。
因為最近大赦的會議和報告很多,我在丸龜城那邊有空閒的時候幾乎每天都來。
“那麼,就正式提案將我們改名作‘大赦’,改曆法為‘神世紀’。”
我漫不經心地聽著神官們進行著會議。
會議的內容是關於同天神的戰爭已然結束的現在,大社和社會的安排。
今後,帶著“天神赦免的人們”之意,“大社”將改名為“大赦”。
還有就是曆法的表述方式由西曆改為了神世紀……會議把這些事情一一決定了下來。
議題結束之後,一位老神官講道。
“話說回來,今後大赦的活動就要做出變更了吧。是否需要做出人員的調整了?”
響起了一個個或反對或贊同的聲音。
“不是,現在不是說那種話的時候吧。”“並不應做出無用的推遲。”“你當自己是議長嗎?”“之前就是像你說的那樣做的,不還是失敗……”
神官之間也有像黨派一樣的東西。這次會議中也一樣,當某個派閥拿出了提案,就會有別的派閥出來反對。然後其他派閥又會看著兩方臉色行事。
比起會議裡商討的內容,派閥的實力和發言權的競爭更加受到重視。
和天神的戰爭暫時結束了。但是世界還在接著運轉。戰爭結束後,誰才是掌權的一方,誰才是最大的受益者——一部分大社神官卻在關心這個。
“根據等級和身份來決定職位才是吧?”“社會已經截然不同了,要依據和以前完全不同的資格和順序。”“到現在才開始制定新的制度,時間太緊了。”“可是現行的制度……”
這群人——
土居、伊予島、郡、高島、大和田、巽、志紀、真鍋、千葉、香西。在她們用生命保護住的世界裡,這群人卻只會爭奪權力嗎。
“……無聊透頂。”
我小聲嘟囔道。
坐在近處的神官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是隻聽到了我說話的聲音,卻沒能聽到內容吧。
我向那位神官說道。
“我差不多可以離開會議了吧。”
“我明白了。沒關係,之後我們會繼續協商的。”
聽到了神官的回答,我不再多說,起身走出了屋子。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裡,看起了手機裡保存的照片。
我的興趣是拍下若葉的照片並保存下來。自從在丸龜城陪伴勇者以來,我也開始拍杏、球子、千景和友奈的照片了。
不過——幾乎沒有巫女們的照片。
這是因為在負責陪伴勇者之後,我留在大社的時間就短了,並且留在這也經常是埋在報告和會議中。
在奉火祭中犧牲的巫女的照片也幾乎沒有。
“為什麼……”
為什麼我沒有多拍一些巫女的大家們的照片呢?
我明白哪怕後悔也已經晚了。
可是——
即便如此——
“…………”
我點按手機,給安藝和烏丸老師發了郵件。
裡面寫著請來一趟我的房間。
郵件發出後很快安藝就來了,烏丸老師也稍後就到。老師好像是從神官的會議中抽出身來的樣子。因為對那種會議沒有興趣,她對此百無聊賴地嗤之以鼻。
我對著兩個人說道。
“我要放棄了。”
“誒?”
安藝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烏丸老師沒有做出反應,只是看著我。
“我至今為止,基本上算是站在大社一邊的。但是我要放棄了。他們沒辦法保護好若葉。”
“…………”
“我不需要一個保護不了若葉的組織。”
房間中陷入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烏丸老師。
“你的意思是要——奪權?”
烏丸老師似乎明白了我想做什麼。
安藝前輩臉上浮現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可是會在後世留下罵名的,上裡。而且逝去的友人終歸是回不來的。”
烏丸老師的語氣冰冷無比。
“就算她們已經回不來了,”我一字一句中都滿懷著對自己的怒火,“我還能繼承她們的遺志。留下罵名反倒正合我意,畢竟也就只有我還沒有受到過任何傷害了。球子死了。杏死了。千景死了。友奈死了。若葉身上留下了除不去的燒傷。為了守護四國的人們,大和田、巽、志紀、真鍋、千葉、香西死了!只有我什麼都沒做過!更沒有承受過一絲一毫的痛苦!!”
沒有承受過痛苦的人又能做到什麼!?
沒有痛過的人理解不了那些承受著痛苦的人。這樣的話我也就無法與若葉並肩而立,無法繼續支撐著她。
無論如何我都要繼續保護並支撐若葉。犧牲了眾多友人換來我一個人苟且偷生,要是這樣還保護不了重要的人的話,我也就沒有任何存在價值了。
為此,為了能繼續與若葉並肩而立,我也必須先讓自己滿懷痛苦不可。
像我這樣空虛的人應該是能做到這一點的。
“是嗎,”安藝有些悲傷地說道,“我明白了。我也會不遺餘力協助你的。就按上裡你的想法來吧。”
烏丸老師也無奈地回應我。
“這個忙我也不能不幫吧。反正因為四年前的事情我也違抗不了你。”
之後,大社正式決定更名為大赦,其他地方也有不少變化。將若葉擬精靈化,以此將話語託付給未來勇者的事情也順利完成了。
在此期間我進行著各種準備和交涉。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需要巫女們之間的團結一致。
而且還有一件事——我還沒有得到那枚重要的棋子。
找到那枚棋子時已經是深秋時節了。
我前去拜訪了位於高知縣某個小村中的神社。因為宮司在大赦中擔任神官,所以那座神社現在還處於休業狀態。雖然社務所和社殿都關閉著,但神社境內有人清掃,還保持著潔淨。
而在境內的一隅如同紅毯一般盛放著一片殷紅的彼岸花。
在殷紅的彼岸花叢中,端坐著一位少女。
“花本,總算是找到你了。”
她轉過身,臉上流露出驚訝的表情。
“上裡……?”
“這裡用來藏身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呢。只要跟當神官的令尊商量好,被大赦調查的風險也很低。哪怕是被大赦調查了,只要令尊告訴你調查的時間,然後你再離開神社躲一陣子就行了。”
調查出花本在這裡花了我不少時間。花本到底去什麼地方做了些什麼連幫她逃跑的安藝也不知道,線索就此完全斷掉了。
“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花本看著我的眼神中充滿戒備。
“我從烏丸老師那裡問出來的。正所謂燈下黑呢。我怎麼都沒想到身為神官的她居然會對你的行蹤知而不報。被我逼問了之後老師就不情願地告訴我了。”
“……那個人還真是守不住秘密。”花本苦笑著自言自語。
“這裡的彼岸花真美。是你養護出來的嗎?”
“彼岸花放著不管也能頑強生長,不過我偶爾也會除除雜草、確認下土的狀態,還是稍微養護一下長得更好。”
“就和千景一樣呢。那千景就在那片彼岸花下面?”
“嗯……上裡你是來做什麼的?是要從我身邊奪走郡大人嗎?”
“這就要視你的答覆而定了。”
“……什麼意思?”
“我有件事需要你協助。”
我將自己接下來想做的事告訴了花本。
聽完之後,她有些愉快地笑了。
“哼哼,不錯啊。上裡你應該能做到。”
“你願意來協助我吧?畢竟花本你之前就說過應該由我來掌控大社。”
“嗯,是啊。我確實那樣說過。不過你這個人也真是可怕呢……居然真的走了這條路。看來乃木在你心中的分量比我想象中還要重得多。”
“嗯。”我不假思索地答道,“你願意來協助我吧?”
“我明白了,沒問題。不過我這邊也有兩個條件。”
“什麼條件?”
“請不要從我身邊奪走郡大人。還有就是將郡大人存在過的證據……不管以何種形式都好,流傳到後世。”
“不必你說我也打算如此。如今友奈也不在了,最重視千景的毫無疑問就是花本你了……她的遺體之後也繼續交給你。我不會讓大赦出手的。至於千景存在過的證據……雖然現在很難辦到,但總有一天我會以某種形式讓千景的名字在歷史中復活的。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是嗎……那就行了。”
聽到花本的答覆,我向她伸出了手。花本隨後握住了我的手。
“那就開始篡奪吧。”
花本回到大赦,再次擔任起巫女的職務。
雖然神官們都大吃一驚,但巫女們都欣然接受了她的迴歸。因為我事先告訴過她們,會把花本叫回來。
神官們注意到巫女們態度的變化了嗎?不,沒有吧。
花本回來幾周後的一個早上,我沒有事先打招呼就造訪了大赦。
“昨晚,神樹大人下達了重要的神諭。請馬上召集神官們。”
在大赦的神官們在會議室集合,在他們的注視下,我說道。
“昨晚下達的神諭的內容是,非常明確的,從中感受到了來自神樹大人的,前所未有的強烈意志。神樹大人在這個神諭裡表示了,今後人類社會和自己將是何種關係……目前的相關人員將如何變化。就眼下來看,到目前為止神樹大人和人類的關係是‘舊約’,今後將會是‘新約’吧。”
“神諭的內容是……?”神官們這麼問道。
“到現在為止社會和大赦的運營是交給人類的,但是今後將由神樹大人親自運營——從今往後,神諭的頻率將會提高,神樹大人會親自做出各種決斷。大赦應該服從神樹大人的一切決定……”
神官們開始交頭接耳。
我所說的神諭的內容,即是神樹大人把一切決定權從神官們手中奪走。一切事物都由神樹大人的神諭指示,神官將沒有任何辦法干涉。
“這……這個神諭沒有錯吧,上裡大人。”
一位神官惶恐地問道。
“沒有問題。”
我明確地說。
“我們昨晚也收到了內容完全一樣的神諭。”
會議室的門打開,安藝領著其他巫女走了進來。
“今後神樹大人會做一切決定,大赦要忠實地執行神樹大人的決定——所有巫女都收到了這個神諭。”
安藝這麼說道,接著花本繼續說。
“有出現與神樹大人的意志相悖的情況,將收回給人類的所有保護。我們所有巫女都收到了同樣的神諭,我認為這是優先度非常高、應該嚴守的命令。應該立即忠實地執行。”
“但,但是……!這樣的話……!”
一位神官叫道。
“有什麼問題嗎?”
我看向他,那位神官斟酌著字句反對說。
“這樣的話,神諭的審查由誰來執行呢!如果神諭不是真的的話……!”
神官們擔心的是——我可能在說謊。
他們沒有接受神諭的力量。巫女相互串通說謊的話,神官們沒有辦法確定真假。
事實上,“今後大赦的運營全都由神樹大人進行”,這剛才的神諭,的確是假的。但是,巫女不會告訴神官我說的是假的。
“如果我們神官不審查的話……對真正是否應該實行……”
“沒有必要。”安藝沒等神官說完,就立刻打斷他回答道。
“嗯,不需要。”花本也說。“不需要你們沒有接受神諭能力的人的幫助。增加所謂神官的審查這種無用的流程,拖延神諭的實行,才是對神樹大人的不敬。此外,對神的意志進行審查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對神的褻瀆。”
其他的巫女也一個個說起來:“安藝她們說得對。”“審查我們來做。”“神樹大人的神諭是下給我們的。”
“荒,荒唐!”一位神官怒吼道。“你們是在應和上裡大人吧!”
但是那聲怒吼,對我們來說完全不算什麼。
和他說的一樣,巫女的各位願意全力協助我們。要是,在幫神官還是幫我裡面選的話,百分之一百,會幫我。
那不是因為我的人格更加高尚,也不是因為我有魅力。
大赦只把巫女當成道具——而巫女們對大赦的反抗,只是現在表現出來了而已。
即使我說了虛假的神諭,也沒有會對此提出批判的巫女。
今後,我說了“是神諭”的話語,都會被當成真正的神諭。
既然神諭能決定大赦的一切,那我就擁有一切的決定權。
有所動搖的神官中,有兩位率先向我們低下了頭,表示恭敬。
一位是烏丸老師。然後另一位是花本的父親。
“我贊成上裡。就現實來說,我們沒有接受神諭的力量。就連向神樹詢問真正的意圖也做不到,只有照巫女們說的做吧。”
“我也認為應該遵從神樹大人和巫女們。通過奉火祭救了四國的是巫女們。我們什麼都沒能做到。那時就證明了,我們不過是一群派不上用場的人。”
我之前通過花本,聯繫到了她的父親,讓他答應成為我的友軍。他一開始就深刻地認識到了神官的無力,所以女兒一說就很配合地表示願意幫忙。
除了花本的父親以外,還有幾位神官也事先打過了招呼,讓他們站在巫女這邊。其他的神官們,也一人又一人地向我們低下頭,加入了巫女陣營。最終超過半數的神官,向我們巫女表達了順從的意志。
但是神官的派閥中,勢力最大的那群人,好像還沒能接受。帶著可怕的表情盯著我。
“為了你們著想,我姑且說這麼一句,”烏丸老師告誡神官們,“最好不要試圖加害或者脅迫上裡哦。上裡不只是受到神樹的眷顧,還是最受那位乃木若葉寵愛的。我覺得那邊更加可怕。失去了所有身為勇者的朋友,就連上裡也出了什麼事的話,無法想象乃木會幹出啥事。有死的覺悟嗎——就是這個意思。”
從那天起,大赦不只名字,體制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神官們所擁有的決定權,幾乎全部轉移到了我們巫女手中。
當然,從前以權勢為傲的神官們,不會馬上變得順從。對我們巫女,一直反反覆覆地進行妨礙和反抗。
但是,因為我下達的“神諭”,以及友方巫女和神官們的幫助,反抗者被漸漸地剔除了。
總有做不完的事。
在我將一切改革完之前,不能離開大赦半步。因為我不在的時候,反對派的人們可能會行動,一切都將付諸東流。
到大赦的新體制堅如磐石為止,我都回不了丸龜城,也一直見不到若葉。
若葉自己由於是“唯一倖存的勇者”,不再是一般人,不得不去處理各種各樣的公務。慰問天空恐怖綜合徵的患者們,訪問因Vertex而受災的地區等等,過著忙碌的每一天。
若葉和我,只能發發郵件,偶爾打電話聊聊天。
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下雪的一天早晨,我寫道“雪積起來了喲”,附上照片,發了封郵件給若葉。若葉寫了“通過在寒冷中鍛鍊來保持毅力”什麼的一篇長文回我。我看了之後,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到了春天,逐漸回暖。我為了防止若葉因為氣溫上升大意而感冒,打電話過去提醒。若葉笑著說:“別把我當小孩子,沒事的。”過了兩天,收到了“我可能感冒了……”的郵件。
夏天。打電話聊天,若葉的聲音稍稍有點虛弱。說不定是夏季倦怠症。也可能是每天都忙壞了吧。
秋天又來了,冬天又過去了——
到了神世紀的第二個春天。
我在丸龜城的櫻花樹林下走著。
在空中飄舞散落的花瓣的前方,她站在那裡。
我微笑著叫了她一聲。
“是不是長高了點?表情也變成熟了,本來就很帥氣,變得更加帥氣了呢。”
她平靜地笑了。
“哈哈,謝謝。你那邊,結束了嗎?”
“是的。”我點點頭,“雖然不是完完全全改革好了,但已經到了沒有反對派妨礙的階段了。我覺得一段時間內,大赦能成為一個貼近人民的組織。但是,既然是組織,在長時間的洗禮後,總會腐敗的吧……”
“那個就只能交給那個時代的人們了。沒什麼好擔心的。未來一定會有心懷善意的人出生,去開拓正確的道路吧。”
“嗯,希望是這樣吧。我今後又要在丸龜城生活了。和若葉一起。”
“這樣啊——歡迎回來,日向。”
我被她懷抱著。
久違地被若葉的溫暖所包圍。
“我回來了,若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