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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8 星期六,我穿過檢票口,環視了一下剛裝修過的漂亮車站,發現高町已經靠在通道的白色圓柱上等著我了。
“太晚了!”在自己穿過稀稀拉拉的人群走近時,高町不高興地瞪了我一眼。
“現在……時間應該還早。”檢票口的時鐘顯示的是十一點五十三分。“你看,還有七分鐘。”
“什麼?那種是活生生的人的想法。”高町明顯皺起眉頭。“看來你是理所應當地坐電車來的。”
離開圓柱後高町迅速向出口走去。她穿著一件帶兜帽的斗篷似的蓋過膝蓋的白色針織外套。毛茸茸的布料上到處編織著紅褐色的北歐花紋,腰間繫著一條用木製釦子固定的同樣針織材質的腰帶。她穿著到小腿以下的茶色長靴,肩上斜挎著奶油色的小包,頭髮因為帽子的厚度和起毛的絨線在背上呈放射狀擴散。第一次看到高町穿的便服很新鮮,感覺比在學校見到的時候更孩子氣。
售票機前聚集了一群大學生模樣的人。從旁邊經過時高町為了不引人注目一直保持沉默。因為是星期六的白天,車站內和外面的人行道上都有不少行人。我們出了車站,在高町的引導下向馬路對面的天橋走去。
“之後呢?”她看準不會被人看到的時機瞥了我一眼略帶關切地問道。“在那之後心情如何?”
“非常好。”我在她旁邊若無其事地回答。“你說的世界變了,一定是指這種感覺吧。”
高町像只發癢的貓從喉嚨深處笑道。“太誇張了。”
出了車站,在高町的引導下我們朝馬路對面的天橋走去。
沒有誇大其詞,世界好像真的大不相同了。雖然什麼都沒變,但我目睹的所有景象都變了。昨天在圖書室和高町道別後我像往常一樣乘電車回家——兩個月前被燒燬的房子在我眼中依然存在。樸實無華的玄關,紅瓦屋頂,被雨水打黑的白色灰漿牆壁。哪裡都找不到燒焦的痕跡,房子還是以我熟悉的樣子在那裡。就像——時間在發生火災之前停止了一樣。
當我下定決心走進屋裡時,母親在廚房裡一邊倒水一邊削胡蘿蔔皮,父親則在院子裡燒著割下來的草,沒有一絲不耐煩。他瞪著冒出來的煙,眼神就像在看賭上一生的敵人。那和命運中九月八日從學校回來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
【遺體被認為是住在這裡的公司職員·一居士藤次(49歲)和妻子弘子(46歲)】
“我回來了”
我滿懷惜別地輕輕說出這句話,感傷卻像噴霧器吹出的一樣化為烏有。沒聽到嗎。兩人頭也不回地默默繼續著各自的工作。靈魂裝置的人偶。模式靈。我背對著兩人走向房間——這時,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油然而生。當腦袋探到比二樓地板還高的位置時,就像從巨大的水槽裡探出頭一樣,呼吸困難的感覺稍縱即逝。我把殘留的迷惘和一絲留戀完全拋在了腦後,我和父母不同。我還活著!走進不存在的家、不可能存在的自己的房間,我放聲大笑。從那以後,直到第二天早上,在遵守高町的約定離開家之前,我一次都沒有離開過房間。
“我還以為你會更失落呢。”她走在通往天橋的盲文地磚上,有些洩氣地說。“這麼說呢,我杞人憂天了”
“你一直在擔心我。”
“這個嘛,因為是朋友嘛。”高町似乎對這樣的坦白還有點牴觸,快步跳上了天橋的第一層。“給你看了那篇報道,我也有責任。”
高町迅速爬上樓梯。我跟在她身後,看著高町沒有一點傷痕的腳。
因為是朋友嘛。
她一定想不到這句話多麼能填滿我的心啊,久經風霜的沙粒落下一滴雨露的話瞬間就會滲進深處啊。
天橋上的人影並不多。上完樓梯我們再次並肩而行。腳下車輛川流不息,走過人行天橋後可以看到一座常青樹茂盛的小神社。她還沒告訴我要去哪裡。我們默默地走著,過了一會兒高町似乎開始注意到這種違和感。
“還是無法接受啊。”看著旁邊的我高町說出了不滿。
“什麼?”
“首先,我並不知道這個“什麼”是不是無法接受的反應。”(まず、その何が納得いかないのかわからないって反応がね)她嘟囔著,再次看向前方。“有時若無其事地搭電車,有時規規矩矩地一級一級爬樓梯,然後像這樣走過天橋。總覺得一點都不有趣。”
“就算要求我有趣也太強人所難了。”
“誒!”她吃驚的看著我。“不行嗎?”
“當然不行,期待只不過是自作主張,是否符合期待又是另當別論了。”
高町看了我一會兒,嘟囔了一句:“無法接受啊。”然後把目光移回前方。
她也沒再說話,我以為她又生氣了,但從天橋上被強風吹得飄動的頭髮縫隙中我看到她的側臉,她在笑。
“你看起來很開心?”
“是嗎?”她毫不掩飾地笑著“嗯,靈魂之友還是第一次。不管願不願意,我還是蠻期待的,真希望最終能飛上天空啊。”
“我會努力的。”我說,與其說是積極地表明決心,不如說是希望她饒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相信自己就夠了,一定。”
高町看著我的臉,用力握緊被白色袖口遮住的拳頭。此時迎面吹來一陣強風,高町的長髮在肩頭和後背亂舞,她那挺起的玲瓏右耳上彆著一個像波斯菊一樣的白色花飾的髮夾,和穿制服時不起眼的深藍色髮夾不同。那是一看就知道是不值錢的塑料花飾。
過了天橋,我們沿著神社的樹籬拐了個彎,離開馬路往裡走。第一個巷子的拐角處有一家老舊的咖啡店,高町從咖啡店前經過時若無其事地看了看映在黑色玻璃上的自己,手指貼在耳邊調整左右兩邊髮夾的固定程度和角度。我暗自想到她也許很喜歡便宜貨,沒有告訴她中學時教室公告欄上用的圖釘上正好有一模一樣的裝飾。
穿過幾條小巷來到另一條大街,對面出現了一條有拱廊的老商店街。高町一馬當先地在商店街前進,走過老舊的小鋼珠店的路口,繞進屋簷下烤著御手洗糰子的糰子店的拐角,走上了排列著居酒屋和小吃招牌的雜居大樓街。
剛過正午,天還很亮人也不多,所以沒有原本的——或者說是未知的——熱鬧和喧譁,冷清得讓人屏住呼吸,頭頂上到處都是電線讓我有些心神不定。不是從昏暗狹窄的大樓樓梯上衝出來的酒鬼,就是像皮包骨頭的看門狗在狂吠般搖擺的二樓窗戶,我本以為會突然傳來小屁孩別隨便進來的酒氣熏天的吼聲,高町卻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就像看熟食展示櫃一樣自在地望著堆在小巷裡的紅色啤酒瓶箱和緊閉的捲簾門。
來到一條小小的交叉路口,高町停下腳步,指著右手邊的路。
“大概就是那一帶吧。”
“那一帶?”
在她的催促下我朝那邊的街道望去,那裡的氛圍和剛才走到這裡的酒館街有些不同,有好幾家經營面向年輕人的服裝和時尚雜貨的小商店開門營業,也有很多人,相當熱鬧。
“應該就在那附近大樓的二樓吧,我沒什麼興趣。”高町隨便指了指門口掛著手寫小招牌的舊衣店。“丸岡說的銀飾店。”
“那麼——”
“是啊。”高町點點頭。“應該是在這附近,丸岡說他上週五看到我了。”
我環視了一圈交叉路口。一路走來,都是類似的酒館街,左邊的路也大致是同樣的景色。只是與其他地方稍有不同的是,越往裡走就能明顯看到與商住樓或租戶風格迥異的大型建築越來越多。
“這邊。”
高町催著我,毫不猶豫地走進左邊的路。
“那傢什錦燒店。”高町指著拐角處第三家開著門簾的小店。“那天晚上回來得很晚,所以在那裡吃了晚飯。確實是從裡面的賓館走過來的,回來也是沿著同樣的路回來的,所以丸岡看到的話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雖然現在還沒到那種程度,但一到晚上,霓虹燈招牌和燈光把酒店的牆壁變成粉紅和紫色混合的顏色,氣氛相當妖嬈,光是和父親從前面經過都讓人有點心跳。”
“和父親?跟你一起的是——”
“不是‘爸爸(パパ)’,也不是‘大叔(オヤジ)’,而是‘父親(お父さん)’。”高町再次確認。“不然的話,也不可能穿著制服堂堂正正地走在夜晚的這裡吧?”
我想就算和父親在一起,一般情況下也不會走在這種地方。
“父親的車停在那邊。”高町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辯解道。“而且,同學——丸岡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不過,那時候你就應該在大家面前這麼說明“和我在一起的是我的親生父親”這樣的話——”
“不可能。”不知為何高町自暴自棄般說道,落寞地望著前方的酒店。“不過,也有可能。”她好像改變了主意似的推翻了前言。“沒變的,就算說了,那種無聊的事情也會持續一段時間,就算沒人真的相信。”
高町陷入沉思,沉默了一會兒。一開始只是短暫的停頓。然而,在這種狀態持續的過程中,我們離酒店街越來越近,每一秒的沉默隨著距離堆積,沉重地壓在我們之間。走到最前面的飯店時高町看了看入口圍牆上金屬牌上的收費表,下定決心似的說:“休息要四千日元。”聲音卡在喉嚨裡,聽起來很奇怪。從那條馬路走過大概只有一兩分鐘的時間,但即使沒有可疑的燈光和霓虹燈我也會心驚膽顫。
好不容易走出酒店街,突然來到一條有中央隔離帶的六車道寬馬路上。卡車的引擎聲像地鳴一樣低沉,附近有個很大的十字路口,上面是高架橋的彎道。
“終於到了。”噪音似乎驅散了尷尬,高町恢復了往常的狀態。“果然走著來要花挺久的。”
高町的視線投向道路對面。那裡有一個用裸露的鐵架建成的兩層立體停車場,裡面聳立著十層樓高的大型建築。沒有任何裝飾的水泥外牆,掛著綜合醫院的巨大名字。
“平時我都是在車站前搭巴士。”這麼說著,高町朝高架橋下的十字路口走去。“天橋前面不是有公交車站嗎?”
我只看到天橋和高町,沒有注意到其他。“高町經常來這裡嗎?”接著問道。“放學後早點回家或者請假的時候?”
高町點了點頭“媽媽不能來的時候,我儘量都會來這。”
我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過。父親、母親,還有高町。我所知道的她的家人只剩下一個了。
仰望著醫院大樓,高町用左手中指輕輕觸碰大波斯菊的髮卡。
“我妹妹住院了。”
高町的妹妹叫玖波夏帆。聽高町說她七月剛滿九歲,八月底開始反覆住院出院。話雖如此,但這並不是現在才開始的,自從出生以來她已經多次進出醫院了。
“心臟天生畸形。”綠燈亮起,高町踏著人行橫道平靜地解釋,彷彿要將自己的身體混入發動的跑道的轟鳴聲中。“叫做單心室症,和健康的心臟不同,出生時幾乎沒有右心室。”
心臟的基本構造在課堂上學過,所以我也記得。通常,心臟有四個房間,左右各有心房和心室,右心室連接肺動脈,以便在體內循環,將汙濁的血液輸送到肺部。單心室症,顧名思義,左心室和右心室就像一個房間,在那裡骯髒和乾淨的血液經常混合在一起。而且高町的妹妹因為天生肺動脈的一部分完全堵塞,沒有將血液從心臟輸送到肺部的途徑,根本無法制造乾淨的血液。
“夏帆出生沒幾天就在生死邊緣徘徊,這是當然的,因為血液不流進肺裡,不管怎麼呼吸都無法補充氧氣。臉色愈發慘烈,如果再晚一點發現就危險了。然後……出生後不到一個月就做了第一次手術。”
據說是使用名為“分流”的人工血管,將肺動脈沒有堵塞的地方和大動脈連接起來,開闢出一條從大動脈直接流向肺部的道路。因此,雖然血液中吸收了氧氣,但由於是單心室,心臟與汙濁血液混在一起的問題也只是治標不治本罷了。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在四歲之前還要再做幾次大手術,讓心臟不混有血液。這樣的話,日常生活和輕微的運動應該就能和健康人差不多了。”高町沿著停車場的圍欄走著,眼神沉重地抬頭看著病房。“還有很多問題。”
此後,導管檢查、格林手術、房坦手術等陌生的名詞頻頻從高町口中冒出。雖然我並不能完全理解,但總而言之,必須進行血管連接手術,讓流經全身的骯髒血液不回到心臟,而是直接流到肺裡,而高町妹妹的情況是,據說是作為肝的一部分的肺動脈比平常人細太多因此無法動手術。
“所以,現在只能儘量不給心臟增加負擔地生活。因為感冒而住院的情況也很常見,肺炎也得了好幾次。蛀牙或者口腔稍微出血,細菌就會進入心臟導致死亡。狀態好的時候血液中的氧氣也只有普通人的七成左右,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氣喘吁吁,運動也幾乎——”
“指揮棒呢?”我想起來問道。“妹妹不是說很擅長嗎?”
“比我還厲害。”高町露出一絲自豪的表情。“雖說是很棒,但也只是在身體狀況好的時候坐在椅子或床上,不停地旋轉練習而已。夏帆的夢想是總有一天 做完房坦手術然後加入指揮棒同好會。很小的夢想吧?但是——”
這個夢想肯定不可能實現——高町很想這麼說,但大概自己也被嚇了一跳,閉上了嘴。此時我終於理解了高町的問題。看著拒絕換座位的她,茫然地感覺到的東西的真面目。高町現在要面對的,正是妹妹生來就揹負的天塹。雖然沒有任何過錯,但從起跑線開始就已經有很多道路被封鎖了,面對的是殘酷而反覆無常的生而不等。
穿過停車場,在醫院門口站著一個拄著柺杖的男孩和他的家人,他們把幾個紙袋放在樓梯上,像是住院時的行李,等著父親把車從停車場開過來。高町走上樓梯旁的輪椅斜坡,用夾雜著羨慕與怨恨的眼神注視著他們。每次看到這樣出院的患者她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因為搶走了小夏帆的好轉材料才康復的。
一進醫院,高町先去一樓最裡面的小賣部買了兩瓶熱紅茶。她提著小塑料袋從小賣部出來把我帶到無人的昏暗通道,告訴我要保持距離行走。
“醫院裡好像有很多幽靈,但也有很多靈念強的人吧?這就是理由。“夏帆住的兒科裡還有更小的孩子,小孩子的靈念特別強。”
因為經常來這裡的高町有很多熟人,所以她不想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時引起騷動,或者讓人覺得不舒服。因此,對我的限制是在這家醫院裡最少要離高町五米,最好是十米以上。當然也禁止和她說話,更別說一起進小夏帆的病房了。
“沒事做的話去別的地方消磨時間也行。”她說。“我想我會和夏帆待兩個小時左右。”
但我沒有其他目的,於是按照她的吩咐保持距離地跟隨。兒科在七樓,看著高町上了電梯,我走附近的樓梯上去。
到了七樓,電梯間裡已經看不到高町了。大廳旁邊就是護士站,年輕的護士正在玻璃對面拿著的文件夾裡寫著什麼。不一會兒那位護士來到通道上,快步從我面前走過下了樓梯。
病房圍繞著護士站所在的中央區域排列。護士站的正面有一個像兒童館或百貨商店託兒所一樣的地方,地毯邊放著色彩鮮豔的靠墊和繪本,一個三、四歲左右穿著睡衣的小女孩坐在那裡讀繪本。
沿著走廊轉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高町妹妹的病房,四人間,滑動式門敞開的入口旁邊有一張用馬克筆手寫的名牌,上面寫著<玖波夏帆>。這個名字在四個並列的名字中的左上角。
按照名牌上的位置,高町坐在左側靠裡的床前。妹妹被高町的背影擋住,難以窺見。從高町朝向床的角度來看,她可能已經睡著了。
從我所在的走廊到高町的後背,只有五米左右。幸運的是,病房對面有一個小小的凹陷,用來對病房裡產生的垃圾進行分類的空間。從那裡可以看到病房裡面,越往裡走越昏暗,像幽靈一樣,也可以保持五米的距離。
於是我躲在扔塑料瓶的箱子裡,如果被扔垃圾的小孩發現有人呆呆地站在這種地方,我這種怪人應該會為醫院裡常見的鬼故事加點小插曲,這麼想著的我聽到了從病房裡傳來的高町的聲音。
“啊,把你吵醒了?”
“還在睡哦。”和高町聲音不同,好像剛睡醒的一個孩子的聲音。是高町的妹妹——小夏帆的聲音。“今天不是十二點的公交車嗎?”
“對不起,我來晚了。”傳來了翻找塑料的聲音。“看,奶茶。”
“太好了!”
小夏帆開心地說,高町注視著她從床上坐起。和高町一樣的柳柳秀髮,但可能是沒洗乾淨的緣故黏糊糊的,並不蓬鬆。雖然聽高町說過,但那天真無邪的笑容仍舊面無血色,就像以前的反派摔跤手或朋克搖滾歌手一樣泛著黑紫的嘴唇。
“想喝的話也可以找母親。”高町幫她擰開瓶蓋,把奶茶遞給妹妹。“別客氣。”
妹妹雙手拿著小礦泉水瓶,點了點頭。然後扭上橙色的瓶帽放在膝蓋上。“今天姐姐的朋友沒有一起來嘛?”
“未步她們?聽說今天有事。”高町為了不讓妹妹沮喪特意用著若無其事的聲音解釋。“忍香好像感冒了。好不容易夏帆的感冒痊癒可以做檢查了,她說不能傳染給你。”
“已經完全沒問題了。”小夏帆開心地笑了。“醫生說燒退了,呼吸也變得輕鬆了,可以暫時離開房間。”
“真的嗎?太好了。”高町把手放在妹妹的額頭上,然後摸了摸她的頭。“這樣的話說不定還能洗頭呢。待會兒我去問問吧。”
“嗯。”小夏帆聽著高町的話,看了一眼放在窗邊收納架上的細長袋子,“真想快點轉動它。”光澤的粉色包裝袋,袋口掛著金色蝴蝶結。
“要等感冒痊癒,檢查結束的時候才行,你接過那個指揮棒的時候不是和未步她們約好了嗎?”
“我知道啦。”她耍了下小性子,再次開心地望著袋子,嘿嘿地笑了。“好期待啊。”
“從袋子裡拿出來看看也沒關係吧?”
小夏帆搖了搖著纖細的脖子。“不用了,拿出來就忍不住了。袋子也很可愛,光是看著就覺得很幸福。”
“是嗎?”高町溫柔地說,但在稱讚她懂事的溫柔聲音深處隱隱感到了緩慢的悲傷和憤怒的顫抖。“好。”高町切換了一下語氣,微微向右歪了歪頭。“夏帆給我做的這個髮卡,前幾天給未步看的時候她很羨慕哦。”
“真的?”小夏帆兩眼放光。“那我再給未步姐姐做一份,材料還剩一點。”
“一定會很高興的。”
“做什麼好呢?還是花吧!蝴蝶也——”
之後,兩人繼續著和睦溫馨的對話。高町一邊這樣做,一邊分別握住妹妹的一隻手,用雙手包住與眼睛下方和嘴唇顏色相同的指尖,為了消除浮腫溫柔地揉著。過了一會護士站那邊喧鬧起來,一輛銀色的配餐小貨車出現在病房裡,開始給孩子們分發午餐。配餐的聲音越來越近,高町說了句“那待會兒見”,把妹妹和自己的奶茶放進了小冰箱。
送餐車開到隔壁病房後,我走出凹陷處回到電梯間。每間病房的門都開著,裡面傳出塑料容器碰到勺子和托盤的咔嗒咔嗒的聲音。一個戴著眼罩的五歲左右的男孩從拐角處的房間裡跑出來,不等母親追上來就跑進了凹陷處旁邊的廁所。
我回到電梯間,過了一會兒高町也獨自來了,她好像從病房裡看到我走了過去。
“你不用陪她嗎?”
我望著小夏帆的病房說。高町從大廳的樓梯走過電梯前,穿過窗邊高大的觀葉植物,站在我旁邊。大廳道路一側是全玻璃幕牆,可以俯瞰醫院入口和立體停車場。
“你是不是覺得她很可憐?一個人的話連喝喜歡的東西都辦不到。”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瞥了我一眼,然後俯視著外面說。
我也走到高町附近,假裝同樣俯視地面,然後看了她一眼。“那個髮卡是夏帆給你的吧?”
“很可愛吧?”她的聲音很強烈,容不得任何異議。“是夏帆用自己買的小學生時尚雜誌上附贈的套裝給我做的。”
幸好我沒有說漏嘴說像圖釘,從心底鬆了一口氣。立體停車場對面停著一輛閃著警示燈的巴士,可以看到從前後的車門上下的人。
“上週,未步她們也從這裡向外看。”高町終於開口了。“我不太喜歡這樣的景緻,一看到外面就想盡早把夏帆從這裡帶出去,可是我又無能為力,只會變得心神不寧。”
“你什麼時候跟那三個人說的?”我問。
高町看著我。“什麼?”
“換座位那天放學後,你和那三個人說了話吧?按照當時的感覺她們好像還不知道事情的經過。”
“記得真清楚啊。”她低下頭,臉上浮現出帶著佩服的苦笑。“就是那天,我跟未步她們坦白了。”高町又低頭看著停車場。“對那三個人真的是再怎麼感謝也無法言盡。我還以為一聲招呼不打就休息的自己早就被她們討厭了。其實她們說想見夏帆的時候,我也猶豫了。那孩子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因為青紫的皮膚也被同學說了很多尖言冷語,因為不能參加各種活動就被當成沒用的傢伙,她的警戒心更加強了。但那三個人都沒有露出一絲嫌惡的表情,關係非常親密,不僅如此,還互相出錢送禮物——”
“小夏帆的姐姐?”
突然,背後傳來一聲招呼,高町嚇了一跳回頭。樓梯旁邊不知什麼時候站著一個年輕護士,以一種路過後停下腳步的姿勢看著這邊。好像是從幼兒病房對面的走廊過來的。
“你好。”高町笑著點頭。
“你好。”護士一邊笑著回答,一邊飛快地左右掃視,想要確定高町在和誰說話。
“我在給媽媽打電話。”高町不知何時掏出了手機給護士看,好像剛說完話似的把手機折了起來滑到針織外套的大口袋裡。“是語音留言。”高町露出苦笑,故作平靜地回到護士身邊。“對了,燒好像退了,我還想問醫生能不能給夏帆洗頭。”
“誒?啊,是啊。洗髮水嗎……可以嗎。按順序來應該沒問題——待會兒再確認。”
“那就麻煩您了。等檢查日期定下來——”
高町就這樣和護士一起回到了兒童病房,再也沒有回到電梯間。
吃過午飯之後我沒有去小夏帆的病房,而是坐在醫院裡面像遊戲室一樣的一角長椅上,眺望著透過窗戶看到的單調的都市景色,和四、五歲的女孩一起攤開閱讀以胖兔子為主人公的圖畫書。
再次見到她時,高町和夏帆一起走出病房。高町脫下外套,把洗髮水和護髮素放在摺疊好的浴巾上從小夏帆身後走了半步。小夏帆坐在床上的時候看不出來,九歲的她好像有點矮。從粉紅色睡衣的袖子裡露出的手腕瘦削纖弱,在陽光照不到的走廊裡,難看的臉色多少緩和了一些。
位於中央區域的浴室的推拉門只開了一半,高町她們正要進去,左眼纏著紗布的男孩和他的母親從裡走了出來,是在分發午餐時走進廁所的一對母子。
“啊,還在用嗎?”高町嚇得往後退。
“啊,沒關係。剛剛結束——喂!快撕下來!”仔細一看,男孩的左眼在紗布上貼著一層透明的薄膜。大概是為了防止眼睛進水吧。“真是的,每次都……”
“對不起,我沒確認有沒有空位就來了。”高町道歉。
“對不起。”夏帆也一起道歉。
“不,不用了,我的兒子——”說著說著,男孩繞到高町身後抱住她的左腳,躲避著母親。她嘆了口氣暫時放棄了讓兒子聽從,表情柔和起來。“小夏帆,你今天下床沒事嗎?”
“沒事的。”小夏帆用過於客氣的語氣回答。“燒也退了,醫生說可以了。”
“動不動就得意忘形。”高町困惑地笑著說。
母親對小夏帆露出一副瞭然於心的微笑。“姐姐來的日子你很有精神啊!”
小夏帆害羞地低下頭,抬頭看了高町一眼,像是在看她的反應。高町和她四目相對後把手放在小夏帆的頭上,把她的頭髮揉成一團。
“在爸爸媽媽面前你可真是個機靈鬼。”媽媽羨慕地說,看了看躲在高町身後擺出手刀姿勢的自己的孩子。“要是我家孩子也能學學就好了,喂,過來。”
兒子想要以高町為屏障逃走,母親毫不費力地抓住他的手半拖著孩子回到病房。高町和夏帆面面相覷,壓低聲音竊笑著。高町眯起眼睛,嘴角柔和地上揚。夏帆一臉天真無邪的樣子,皺了皺小巧的鷹鉤鼻。
“快去洗個頭吧!機靈鬼”
“好~。”
高町先讓小夏帆進去,然後自己關上了銀色的拉門。不久,隔著門傳來了淡淡的淋浴聲。聽著那聲音我隱約浮現出把頭放在洗髮臺上的小夏帆和捲起針織衫袖子,把淋浴頭放在手心確認水溫的高町的身影。這時——我突然覺得高町叫妹妹“機靈鬼”的樣子很詭異。
並沒有什麼明確的東西。一定是表情、聲音、動作,她的一小部分發出的正常情況下無法察覺的極細微的紊亂——因為是我所以能察覺到。那是對年僅九歲就養成了在父母和大人面前講究自身舉止行為的妹妹的憐憫,也是對想要以此來吸引大人關心的討巧行為的諷刺,是悲傷,也是羨慕,流露出彷彿夾雜著嫉妒的淡淡怨恨。
那天,最後一次和高町說話時我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用完洗髮水帶著難得心情舒暢的夏帆回到病房後,高町過了許久沒有出來。我依然在遊戲室一樣的角落裡坐著,雖然沒有什麼可做的。即使自己不願意也在教室裡學會了如何與多餘的時間相處。好像是哪個孩子的父親來了,坐在長椅的一端,慢悠悠地打了將近二十分鐘的電話就回去了。高町隨後走出病房。
她確認周圍沒有人後,坐到我旁邊,小聲告訴我父母剛剛聯繫過她馬上就到,等他們到了,應該找不到聊天的機會了。回去的時候也會坐父母的車回去,今天就這樣解散了。
我沒有異議。待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能把我帶來就已經很知足了,即使有不滿也不想給她添麻煩。
“今天謝謝你了。”臨走時,高町罕見地道謝讓我吃了一驚。
“我什麼都沒做。”
高町露出柔和的笑容默默地從長椅上站起來。我以為她會就此離去。可是,我本以為她是被我看到細心照顧妹妹的樣子現在才覺得害羞,但我第一次想到她可能是故意讓我看到這一切的可能性——被暗算了,撲通一聲。高町幾乎是一口氣地把藏在心裡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就像拼命抓著支撐站立之物。
“夏帆的未來會是什麼呢?這樣下去能活到二十歲嗎……那個孩子說壞掉的是自己的心臟,所以是沒辦法的事,現在已經很幸福了,所以未來就算不能結婚、生子也沒關係,這樣說的話,我和父母的心情就會輕鬆很多。”
就在這時,剛才叫小夏帆“機靈鬼”時的噪音這次成為更加明顯的信號掠過她的側臉,她暗淡無光的瞳孔。這樣的眼神以前也見過,在談到一個印第安姑娘在被麻醉期間被摘除子宮之時。
“那個年紀就已經習慣了放棄,今後一定還會有更多更多——儘管如此,夏帆沒有哭訴也沒有任性,就這樣接受了殘疾的身體,找到了渺小的快樂……她發自內心地開心地笑,有時甚至讓人覺得討厭。”為了平復心情,高町停頓了一下。感覺空氣中的所有粒子都突然增加了重量,帶著磁性吸附在她的肩膀上。“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代替她……和夏帆交換心臟,我希望我能承擔夏帆所有的痛苦。從夏帆出生的時候開始我就想過無數次。現在也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即使自己認真地這麼想,每次……我都明白,之所以會這麼輕易草率地思考,是因為我對夏帆的痛苦估計得太過天真。”
我不知道該怎麼搭話。就在這時電梯間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高町立刻認出那是誰。她瞥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遊戲廳。
過了一會兒,我偷偷看了看走廊,發現高町正在小夏帆的病房對面和父母會合。提著紙袋的母親走在前面,父親和高町稍微慢了一步並肩走在前面。父親的個子很高,長著一張讓人聯想到銀行職員或律師的嚴肅面孔。他的鷹鉤鼻比小夏帆高很多,戴著一副稜角分明的銀框眼鏡,一隻手搭在高町肩上像是在安慰她。母親的身高和高町差不多,披在肩膀上如輕飄飄的波浪的頭髮顏色明亮。下巴很小,嘴角帶著精緻的微笑,長著一張沒有凹凸的五官。就像從海底打撈上來的腐朽嚴重的數百年前的金幣上刻著的臉。
看著三人走進病房,等了一會兒,我決定離開。經過病房前時,夏帆的床已經被白色窗簾拉成“L”字形。就好像連同病房的孩子們和監護人的視線都會成為女兒病情惡化的刺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