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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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4   星期二,如預告所說,高町沒有上學。早上,我像往常一樣走進教室,以“模式靈”的身份悄無聲息地坐到座位上時,看到那三個人正聚在富松德子的座位聊天。不知是知道高町要休息,還是習慣了她不打一聲招呼,三個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我前面的座位空無一人。仲川未步如臨其境地說幸虧今天早上停車場沒有掉下動物的屍體,萬一被自己發現了該怎麼辦,心裡七上八下的。

 那是我那天上午最後一個能清晰聽到的同學的聲音。上課之前教室裡的嘈雜聲中卻已經出現了小金屬片般的噪音,我開始為昨天的草率宣言感到後悔。在知道高町不會來的教室裡,排斥反應會比想象中更早地表現出來,早上的班會結束時,狂風暴雨般的金屬片的數量和速度都飛躍性地提升,我完全被封閉在被噪音和頭痛的殼裡,走投無路,無處可逃。

 因為這個原因,到了下午我才發現班裡發生了一點異變。午休時我照例去屋頂避難。預備鈴響了,回到了教室,同學們異常地安靜。我一開始以為是懶散過頭了,已經開始上課了數學老師卻還沒來。很多同學還沒落座,只是每個人都停下嘴和手,注視著教室中央,他們的視線前方是丸岡和乃田諾艾爾。

 “別當啞巴,說點什麼好不好?”乃田諾艾爾用一貫的嬌柔、冷淡的語氣逼近丸岡。“你看,大家都在看嗎?”

 丸岡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雙肘支在桌子上,握緊拳頭,弓著背,彷彿要忍住情緒的噴發。乃田諾艾爾的屁股靠在旁邊的桌子上,冷冷地俯視著丸岡的圓臉和光頭,雙膝交叉著,彷彿要展示從梳短的裙子裡伸出的雪白雙腿。

 “我都知道了,昨天放學後你在這個教室裡做了什麼?”

 丸岡低著頭一動不動。“我什麼都……”

 “什麼都沒做?”乃田諾艾爾似乎相當興奮,滿懷怒火地發出了令人不安的笑聲。“等一下,大家都聽到了嗎?他什麼都沒做!”

 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同學們的反應與其說是對兩人的對決感到驚訝,不如說像是已經買好了入場門票,想要觀看這場對決的走向。

 “那你能告訴我這個嗎?”乃田諾艾爾猛地撲了上去。“這本筆記本昨天應該還沒燒成這個樣子。”她翻了翻手裡的筆記本,挑釁似的扔到丸岡的桌子上。“昨天我只是偶然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回去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喂,告訴我吧。總算裝出一副很酷的樣子,把打火機藏在口袋裡的丸岡先生?”

 丸岡微微抬起通紅的臉,瞪著乃田諾艾爾。“你——”

 “什麼?”乃田諾艾爾雖然有些膽怯,但很快就恢復了氣勢,更加強硬地點了點頭。“你為什麼還不坦白呢?明明早就暴露了。昨天教室人走樓空之時,你偷襲了我的課桌。”

 “喂,這是真的嗎?”坐在乃田諾艾爾身邊的女子瞅準時機插嘴道。

 乃田諾艾爾誇張地點了點頭,似乎以為可以博得大家的同情。“隔壁班的同學看到了,無可置疑。”像是對此感到恐怖地縮了縮肩膀。“你看,這傢伙,不就是因為心裡有鬼才無法否定的,還說什麼一居士的詛咒,鬼鬼祟祟地在別人的筆記本上動這種小伎倆,你對我的筆記做了什麼?”

 丸岡無力地搖了搖頭。“我……沒做那種事。”

 乃田諾艾爾用鼻子哼了一聲,像是在說這不可能。“那你在幹什麼?碰巧在我的座位上?光是這樣就已經很噁心了!”她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難道,你在找豎笛嗎?”

 乃田諾艾爾明明知道高中就沒有豎笛課了。聽了她的話同學之間傳出一陣竊笑。我站在班級圈外眺望著這一切想起了第一次換座位的情景,作為一個深知那笑聲多麼殘忍的人,我對此恨之入骨。與此同時也升起一陣那嘲笑並非針對自己的安心感和被嘲笑的是那個丸岡這一心曠神怡事實的快感。

 “想成為話題的中心嗎?當班級的明星很辛苦吧?”乃田諾艾爾把臉湊近丸岡的光頭小聲說道。然後抬起頭,不屑地說。“真是個蠢貨。”

 乃田諾艾爾撣了撣胸前飄動的頭髮。那一瞬間——丸岡的身體紅到後頸,看起來像氣球一樣膨脹了好幾倍。實際上丸岡只是搖了搖椅子猛地站了起來俯視著身高175釐米的乃田的身體,幾秒鐘的瞪視後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只是像踩著湧上心頭的羞恥和憤恨一樣大步從前門走出教室……

 “這是自作自受吧?”

 丸岡消失後有人這麼說道。我深深知曉並非當事人的學生的這句話,已經成為宣告丸岡在班上地位徹底掃地的勝利歡呼。

 “只有那些趾高氣揚的傢伙才會在背地裡耍小聰明。”

 “一定是想引起乃田的注意吧?”

 “沒錯。他對諾艾爾有意思,已經暴露了呀。”

 “這麼一想,衝著豎笛這條線也挺有可能的吧?”

 幾個同學開始把積攢的鬱憤一股腦地發洩出來。我聽著宣告午休結束的鈴聲,依次打量著開始說話的幾個同學——他們不屬於丸岡或乃田諾艾爾的任何一邊,這讓我感到了無比的安心。

 “嗯,這不是挺好的嗎?”

 第二天放學後,在空無一人的圖書室裡我向高町講述了前一天發生的事,坐在閱覽區的她似乎不感興趣地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真的嗎?”

 “難道不是嗎?”她從攤開在大書桌上的書中抬起頭看著我。“你想想看,如果丸岡在誰都看不到的情況下,在那孩子——諾艾爾的筆記本上動了手腳,你覺得是想嫁禍誰呢?”

 “那……應該是我吧。”

 “這不是挺好的嗎?可以證明你是被冤枉的。”

 我覺得這太過無聊了,就算上午我注意到了那起焦痕騷動,也覺得什麼必須澄清的冤枉,所以對高町的反應有些難以贊同。這次丸岡的計劃本來就有點做過頭,就算能在朋友之間製造話題,他們也只是在享受“新話題”而已,並不相信是我乾的。證據就是昨天丸岡的醜陋的出糗之後,我在班級的地位也絲毫沒有改善的跡象。

 “嗯,我也聽德德他們說過。”高町把目光移回書本,毫無保留地說道。“我也看到了,今天丸岡確實很老實,他好像和諾艾爾一次話都沒說過。”

 我想起丸岡今天一整天孤零零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樣子。這與他至今為止所發揮的耀眼的領導能力相比簡直是難以想象的景象。丸岡小組的主導權一夜之間就落入以乃田諾艾爾為首的三個女生手中,那三人一次都沒有靠近過丸岡身邊。剩下的兩個男生似乎感覺到了自己在小組裡的話語權正在急速削弱,臉上的表情有些陰沉。

 “不過,發生那種事的第二天連休息都沒有就來了。”高町感嘆道。“只有這種毅力很了不起。”

 “高町休息得太久了。”為了不被討厭,我若無其事地指出,然後試著推測丸岡的心情。“大概是覺得今天請假的話就不能再來學校了吧。”

 高町把食指夾在翻開的書頁上,合上書,看著隔著大桌子正對著我。“這是你的推測?還是你的真實經歷?”

 感覺一雙直勾勾的眼睛正在窺探我的內心,不由得有些畏縮。直到發現反射出頭上的白色熒光燈的虹膜深處帶有一絲竊笑,我才意識到這是她對休息過度的指責的報復。

 “不管怎麼說,都是寶貴的財富。”她很享受我的反應。緊接著是不可思議的話題“你不覺得,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最適合平衡這兩者嗎?想象力和經驗。”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不知如何回答。“成年人也有想象力豐富的。”我的想象力已經到了極限。“也有缺乏想象力的孩子吧。”

 “當然,每個人都有差異。”高町承認。“只是,在我們這樣的青春期還可以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選擇這兩者。能不能成為聰明的大人,我想一定是由這方面的平衡杆決定的。”可能是自己對自己的解釋不太滿意吧,她的視線在空中徘徊,尋找更直截了當的表達。“聰明的大人不會覺得自己是大人吧。”

 “高町想成為聰明的大人嗎?”我問。

 “總比笨大人要好吧?”她冷冷地回答,又用那竊笑的眼神看著我。“架想過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嗎?”

 我沒有理會高町故意強調過去式的說法,更準確地說,我已經失去了應付這些小事的餘地。當高町問我想過成為什麼樣的大人時,我在腦海中胡亂咀嚼這個問題時,一股過於突兀的情緒不期而至——積存在黑暗池底的毒氣一下子湧了上來。從喉嚨深處噴湧而出的強烈厭惡感讓我吃驚不已,那一瞬間,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我不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

 迄今為止,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有過這種情緒。從小就努力討好父親,討厭父親失望的眼神,害怕被父親用那種眼神看著,一直告訴自己一定要做一個符合父親意願的兒子。可是,對了,即使只有一次,我有想過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嗎?我僅僅不想惹怒他,不想讓他失望,所以一心一意地扮演著順從的兒子。

 回過神來,我笑了。我不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這句真實如同魔法,如同淨之鹽,讓我身心輕鬆。我不想變成父親那樣。我從沒體驗過這種心情,如釋重負——眼淚要流出來了。(譯註:淨之鹽<清めの塩>,常被用於比賽開始之前或在家門口辟邪)

 “沒事吧?”高町訝異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突然一個人笑嘻嘻的,很噁心”

 “對不起。”我還是笑著道歉。

 “怎麼,之前不是也發生過嗎?是不是得了一聞到書的味道就興奮的病?”

 儘管如此,我還是在笑,高町無奈地嘆了口氣,翻開手指夾著的那一頁,重新開始看書。我享受著從未有過的解放感,看著高町為了不擋視線而用幾根髮夾紮成一束的長劉海在額頭搖曳。

 “還沒決定。”終於說出了一直擱置著的問題的回答。

 “還沒決定?”高町將視線從垂下的劉海陰影中移過來,面無表情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只“嗯”了一聲,就像把彼此並不咬合但拼湊起來也不賴的貝殼悄悄放進瓶子時一樣,嘴唇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視線回到了手邊的書上

 高町讀的書不是圖書室的。從那之後才過了兩天,她就已經拿到了週一說的那本書。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日本人,他創辦了一個小型NGO,多年來一直支持著生活在亞馬遜河流域的原住民。據說她是昨天沒來學校的時候,“利用空閒時間”翻了幾家舊書店才找到的。

 高町專心地讀著手中的書。雖然我不知道印第安人的什麼引起了她的興趣,但在她的意識通過文字飛到遙遠的地球背面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她所說的“空閒時間”。沒生病卻這麼頻繁地請假,她到底在幹什麼呢?班裡有好幾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高中生活比我充實得多,那因為什麼原因反覆缺席呢,這期間她在哪裡,又是利用什麼事情的“空閒時間”去逛舊書店呢?

 就算這麼問她都不會告訴我。相反,看著她的樣子我發現了一件事。讀書的速度,從新一頁到下一頁都慢得驚人。這本讀物的字數並不算多,但她有時會在同一頁上停留十分鐘以上。就好像在從簡潔的文字中將亞馬遜河的情景細緻地描繪在腦海中,甚至想要感受向上遊村落逆流而上的引擎船的振動——環渡書中沒有提及的海岸,觸摸雨林中前所未聞的巨大樹幹,以及花去更加長久的時間盯著每章結束時刊登的幾張黑白照片。

 高町回過神來,給我看了那些照片。印第安人神態莊嚴健壯,頭頂剃得像個落魄武士,頭上戴著羽毛裝飾的照片;從天空俯拍的為了建立牧場而被砍伐的赤裸裸的森林的照片;因水銀汙染而瘦得像個孩子的印第安女性的照片。

 高町解釋道:“開採黃金時使用的水銀汙染了河流,吃了被水銀汙染的魚的印第安人中毒了。而且淘金的不是印第安人,而是為了一夜暴富而擅自闖入禁區的巴西人,他們也是巴西社會最底層的人。結果只有掌權者才會受益,他們不會遭受任何痛苦。”

 就這樣,高町向我披露了從書中學到的信息。我不像她那樣對印第安人的現狀本身感興趣。不過,我對她的興趣和她對印第安人的興趣一樣,因此對她感興趣的印第安人的故事也很感興趣地傾聽著。

 “我總覺得熱帶雨林的破壞和地球變暖、沙漠化差不多。”她突然從書上抬起頭說。“我一直以為威脅印第安人的生活,是發達國家的繁榮帶來的間接影響……其實完全不是這樣的。這是更直接、更緊急的,是身處其中的人們之間的問題。”

 按照高町的說法,自古以來就沒有貨幣經濟,與自然叢林共生的印第安人的生活遭到了世界規模的經濟體系的侵略。為了獲取外匯,巴西政府採取了一系列的農地政策,森林被焚燒變成了玉米和大豆的農田,而在其他地區,為了採購木材踐踏著法律四處砍伐。法律上的土地所有者為了稅收政策,把森林變成了牧場。許多原住民族的居住地被剝奪了孕育傳統和神話的重要土地,被迫移居到政府規定的保護區,也被外部帶來的疾病和醫藥品不足等諸多問題所折磨。

 “據說當時有個流行瘧疾的村子死了一半的村民。傳播瘧原蟲的蚊子原本只棲息在古樹之頂,但由於森林的減少,蚊子漸漸往下繁殖,由於外部世界的原因滅亡了半個村子。那些人裡有誰的父母,兒子,女兒,兄弟,丈夫,妻子。”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對被世界經濟的巨浪吞沒的印第安人的憂慮,但我注意到在聲音的各個角落,隱藏著對他們所處的困境的某部分感到名為責任的痛苦。在被稱為發達國家的國家出生並不是我們的責任。

 這一天我們在圖書館待到六點左右。回過神來天已經完全黑了。過了放學時間才走出圖書室。透過亮著燈的三樓走廊的窗戶可以看到社團活動和委員會結束後的學生們騎著自行車或步行走向西門的樣子。我自入學以來從來沒有在學校待到這麼晚,在昏暗的夜空中看著所有人都背對著校舍離開的光景,我感到有些感傷。之前還被學生的熱鬧擠滿,天一黑就無人搭理的心情會怎樣呢?

 “——那是什麼?”我一開口,高町就驚呆了。“有時間同情校舍,不如擔心一下自己怎麼樣?”她挖苦地說著,回頭看了看走在後面的我,在她的眼中我似乎是一副很受傷很沒出息的樣子,她尷尬地望著昏暗的窗外:“嗯,不過,意外地可能是這樣吧。”她加快了腳步。中途又停下了,“即使自己的狀況已經竭盡全力,也會意外地同情別人。”

 在熒光燈照射下的安靜走廊上,高町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她的話好像從我身邊閃過,反彈到牆上,滾來滾去又回到了她的腳邊。因為與我一時的感傷相比,高町這幾天對地球另一端的印第安人表現出了不可思議的同情。

 高町大概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為了不讓我察覺到自己的困惑轉過身默默地走了起來。

 過了一會,前方的樓梯傳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不一會兒,走廊裡出現了一位四十多歲、身穿灰色西裝的老師。老師發現了我們,對走在前面的高町說:“還在學校嗎?快關燈了。”

 “不好意思,我正要回去。”高町低頭行禮,安然度過。

 四十左右,是個見過但不知道名字的老師。大概是二年級或三年級的班主任吧。看他來關圖書室的燈,可能是圖書委員的顧問。兩人擦身而過,我也輕輕點頭致意,沒能搭話。在他走進圖書管理室後我的視線回到前方,發現高町已經走出很遠了。我慌忙追上她。

 “再見。”

 高町在走廊和樓梯之間停下腳步,冷淡地告別。她的聲音裡明顯流露出警戒的神色,但與其說是牽制,不如說是之前崩潰的防禦還沒能很好地恢復,想盡快逃離這個地方。

 不想就這樣冷淡地分開。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時,走廊和最裡面的北校舍三樓的日光燈一齊熄滅了。霎時,走廊深處產生了深深的黑暗,一直冷清的南校舍的寂靜中帶著一絲毛骨悚然。

 “還是快點比較好。”我把目光轉回高町。“這邊的燈快要關了。”

 “南校舍還有教職員辦公室,不會馬上全部熄滅吧。”高町東張西望地說道,似乎在確認剩下的燈光數量。當發現我正在注視著她,終於察覺到自己滑稽的樣子地笑出了聲。“架怎麼樣?”聲音裡已經沒有一絲警戒的神色。

 這個時候,車站裡應該又擠滿了學生。

 “晚上的學校就像聖地一樣。”我說著,向走廊深處望去。只要高町解除了警戒,再深的黑暗我都能忍受。

 就這樣,我們有時會在放學後空無一人的圖書室裡共度時光。最後的班會結束,同學寥寥無幾的時候她會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我的桌子作為信號。

 在會合的圖書室裡,我們在閱覽角的大書桌上相對而坐。大多是高町坐在中庭一側,我坐在夕陽西下的操場一側。高町讀著關於印第安人的書,發現有趣的故事就告訴我。有一次她提到了結核病,在四十年前與外界接觸之前,結核是亞馬遜不應該存在的疾病,和瘧疾一樣缺乏相應的藥物和醫療器械,需要援助。即便如此,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印第安人就會用自然的智慧找到治癒任何疾病的方法。

 “問題是,變化的速度快得讓人無法從容不迫。”高町展示了剛學到的知識。“森林破壞也好,經濟也好,疾病也好。”

 還有一次,她離開亞馬遜,聊起了美國印第安人的話題。據說在某個地區,印第安人的女兒一旦迎來初潮就會被強制接受健康檢查,並在檢查時擅自將子宮摘除。“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是否是真實存在的,這些都沒有詳細寫”高町的目光落在那一頁斷定道。“如果是真的,你不覺得太過可怕了嗎?為了讓印第安人不能生孩子,為了從美國徹底斷絕印第安人的血統,從行政層面上做這種事,就像把野貓抓進醫院一樣。”

 “太可怕了。”我表示贊同。我只是覺得太可怕了才這麼說的。硬要說的話,那時候我已經注意到高町有喜歡這種觸目驚心的話題傾向,我呆呆地思考著這個事情。大概是這種心不在焉的感覺引起了高町的不快。

 “你完全不理解。”高町嘆著氣搖了搖頭。“不,不可能理解的。男人肯定無法真正理解這種殘酷。”

 “怎麼會……”

 “那你是說你理解?”高町以驚人的銳利瞪著我。“子宮被摘除的女孩的心情?開玩笑的吧?”她搖了搖頭。“知道嗎?女孩子,在十二歲左右第一次經歷月經的時候,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體內的子宮。事先是否有這類知識根本無關緊要,因為它是壓倒性地擺在面前。自己擁有生孩子的身體——總有一天會在這裡孕育新生命。女孩子都是這樣明白自己是女人的,無論自己願不願意。就在這個時候被騙了,在不知不覺中被摘除了子宮,你真的能體會那種殘酷嗎?”

 不用說,從中途開始我就沒有認真聽過。 高町的解釋對我來說太過形象,當她把手掌放在下腹部說 "這裡 "時,除了她的親身經歷之外我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儘管我盡力不對 "第一次月經 "和 "子宮 "這兩個詞做出愚蠢的反應,但還是感到一股不熟悉的情緒,它們如蛇般爬來爬去,無法阻止全身發熱。

 “真單純。”

 不出所料,被戲弄了。高町一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淺淺地掃了我一眼。果然是故意的。但只要看到她冷笑著的光滑嘴唇我就又慌了神,什麼也說不出來。

 放學後的圖書室裡空無一人——依然不見圖書委員的身影,我們以這種方式聊了很多,很多都和印第安人毫無關係。但在教室裡高町還是依舊和其他同學一樣。丸岡的地位一落千丈之後,我在班裡的待遇也沒有改變。出乎意料地成為了班上中心集團老大的乃田諾艾爾和她的夥伴們更加地囂張喧鬧,好像在告訴周圍的人踢出丸岡並沒有什麼負面影響——以後怎麼對待我之類的小事,我毫不在意。

 之所以能掌握這些情況,是因為最初幾天我的狀態很好。不僅狀態好,而且沒有受到噪音的困擾。沒怎麼被噪音困擾當然是多虧了高町。在她上學的日子裡,被噪音困擾的時間明顯減少了。雖然會出現症狀但也很輕微,只有在班級沸騰的時候才會有輕微的雜音。相反如果前一天就知道她要請假——特別是沒有事先通知就請假的日子,被壓抑的症狀就會集中襲來。就像教室裡開始了瀝青粉碎工程一樣。這種時候我的心情變得異常敏感,不安的情緒很容易就會加劇,我感覺自己的存在就像傾斜的蠟燭的火焰一樣搖搖晃晃。就算在上課時也會溜出教室,等情緒穩定了再跑到屋頂避難。

 我沒有告訴高町病情的嚴重性,不想讓她擔心害怕的心情十分強烈。她很有可能從關係好的三個人那裡聽到我時不時就從教室逃跑的事情。不過我想應該沒問題。她們沒有理由特意拿我當話題。

 偶爾也有機會聽到她們和高町的對話。短暫的休息時間或者午休時一起吃飯的時候。高町的聲音和表情都比在圖書室和我說話時要開朗,看起來很開心,開玩笑的程度不輸其他三人,也很愛笑,氣氛很熱烈——雖然看起來有點勉強。每當這時,我就想起換座位那天放學後,三個人向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高町搭話的情景。高町很珍惜和她們的友情。所以她不會再讓別人看到那幅讓人擔憂的表情吧。

 第二週的漫長班會上,高町的態度依然沒有改變。文化祭的執行委員通知完後,高町她們聚集在走廊一側富松德子的座位上,互相報告各自的進展情況。我留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雖然沒能聽清所有的對話,但聽著高町講述關於印第安人窘境的知識的聲音,我懷著一種只能稱之為隱秘優越感的特殊心情。森林砍伐、牧場建設、黃金開採和水銀汙染、貨幣經濟、瘧疾、結核病和醫藥品不足。

 但是,高町只是徐徐道來,就像在回答作業一樣,並沒有表現出在圖書室裡所表現出的憂慮和問題意識,以及對在不斷變化的浪潮中傳統和生活都被輕視的印第安人的憂慮。全部被巧妙地隱藏在內心深處。

 當然,理由應該是一樣的。

 和那群人在一起的時候,或者說在教室裡的時候,高町就像一個隨處可見的少女,她最喜歡和朋友們熱情洋溢地聊天,對甜食和戀愛津津樂道。班上的女生最近和羽毛球部的前輩開始交往了,電視上介紹的某個地方的梨撻看起來很好吃,被認為是學校裡數一數二的美女的三年級學生和年輕的男老師私下裡議論紛紛,等等等等。說了很多話。希臘神話中,亞馬遜為了拉弓手要割掉一邊的乳房,只有男性人類才會把硬鬍鬚捋軟,美國印第安人的女孩好像被摘除了子宮,這些驚心動魄的故事絕對不會說出來。

 “那是理所當然的。”放學後的圖書室裡,被我這麼一說她意外地反駁道。“沒錯,十六歲,喜歡甜食,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女孩子。”

 跟我說話的時候,在教室裡那種歡快活潑的聲音也消失了。正因為知道這種反差,我總是擔心是不是惹她不高興了。直到有一次高町說出了真相。

 “架是死衚衕。”她說。“就算我毫無顧慮地說什麼,也不用擔心會傳播出去吧?”

 聽起來不像是在誇我,高町大概也沒這個想法,但我對她認為我有派得上用處的地方感到開心。

 又一天,我們聊起了我平時在教室裡是怎麼過的。我回答經常望著窗外,有時也會數教室天花板上無數的小孔。我解釋說安裝日光燈的地方有多少孔是我一邊想象一邊數的,所以很難數清。高町露出半是驚訝半是喜悅的笑容。

 “坐在後邊的你總是做這種事嗎?”

 雖然我說了“只是心情好的時候”,但實際上換座位之後只在高町休息的日子裡做。“大部分都是在看中庭的。”說著我想起來了“高町也經常看吧?”

 “是啊。”被指出來的她雖然不太好意思,但好像覺得說謊也沒用似的,爽快地承認了。“在有空的時候。”

 那樣的話,你上課的時候真的有很多空閒的時間,這麼想著,但我沒有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我經常眺望鴿子,你知道走廊的底部有巢穴嗎?”

 高町點點頭。“是這邊南校舍的牆壁那裡吧?那個坑,大家都知道。”

 “那這周那對夫婦又生了蛋的事情呢?”

 “是嗎?這個我不知道。話說回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高町的反應和我期待的一樣,我內心得意地解釋“這周以來,那對夫婦中一定會有一個待在巢裡,這就是輪流孵蛋的證據。”

 接著,我又羅列了一些關於土鳩的知識。土鳩原本是由原鴿家禽化而來,後來再次半野生化,棲息在神社、公園等人類附近。一年四季都在發情,作為愛情的表現之一連彼此的嘴互相纏繞這一點都很像人類。中庭的那對從春天開始也孵了好幾次雛鳥——

 說到這裡,我發現高町露出了壞笑。“你真懂行。”她佩服地說。“然後呢?看著這麼恩愛的一對,把鴿子的吻換成人,一個人興奮嗎?”

 就結果而言,我並沒有像印第安少女子宮的故事時和被戲弄“真單純”時那樣驚慌失措。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做出讓她回頭的巧妙應對,我只知道如果硬要否定她就正中下懷,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地保持沉默比較明智。

 “那麼,下一個不是鴿子就好了。”不久,高町心滿意足地說。“鴿子也沒有能綁在一起的地方。”

 我不明白在說什麼。“下一個是什麼?”

 “老鼠之後。”她移開視線,又用沉重的眼神看著我。“蜥蜴、老鼠,下一個是什麼?”

 我終於想起來了。停車場動物棄屍案。因為已經很久沒成為話題就忘記了。“那幾只鴿子不會降落到有人的地方,應該沒事吧。”當時的我很樂觀。“就算能順利接近,一般情況也不可能抓到野生鴿子。”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但是,萬一被人用弓弩擊落呢?或者被人餵了有毒的食物呢?萬一蛋平安孵出了,但在離巢之前——雛鳥還沒飛起來的時候,連巢一起被打下去呢?”

 “不管怎麼說,到那種程度……”

 我以為她又在故意挑逗我的不安並以此為樂。但那眼神卻異常真摯,充滿了憐憫,和看向因水銀汙染瘦得只剩皮骨的印第安女人的照片時一模一樣。

 我突然想到。“高町知道什麼嗎?”我問。“關於這次的動物棄屍案?”

 “為什麼會這麼想?”

 高町否認道。但在那之後落在手邊的視線並沒有投向已經讀了八成的印第安人書的任何一個地方這一事實我沒有漏過。

 “我只是覺得,既然已經做出了那樣的事,那麼下一個目標是什麼生物,採取什麼手段都不足為奇。”

 這麼說著,高町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繞過大桌子走到窗邊,背對著我在電腦前坐下。我聽到舊電腦接通電源時發出的“咣噹”一聲,還有操作鍵盤的輕快聲音和鼠標的“咔嚓咔嚓”聲,但從我的位置看不見顯示屏,被她的頭髮和後背遮住了。

 高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常常背對著我。不比預想有趣的時候,或者可能是不小心接近了不想被提及的話題的時候。她總是假裝有事要做若無其事地這麼行動,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偶然。但並非如此,我知道小學低年級左右的孩子在換班後的新教室交朋友的時候也會這樣做,即使是那樣的孩子也已經模糊地意識到人際關係就像棒磁鐵一樣。如果走得太近,要麼相互排斥,要麼互相吸引。

 轉身時的高町就是這樣。這樣一來,一旦拉開了距離,就可以像尋找N極之間不會相互排斥的極限距離一樣從安全的地方重新開始。或者為了隨時都能返回,無論如何都要知曉S極和N極被吸引的前一刻。我覺得她的做法有點孩子氣。這是天真、容易受傷的孩子做法。

 “沒起名字嗎?”過了一會兒,高町背對著我,有些尷尬地問道。就像試著把N極靠近一釐米。“你觀察了這麼久,應該給那對夫婦起過名字吧?”

 “沒有啊,那種事情”我小心翼翼地不在聲音裡帶有一絲喜悅。

 高町回過頭來。筆直的頭髮交纏在她纖細的脖子上。“怎麼可能,喂,別害羞。”

 之後,高町執拗地想問出兩隻鴿子的名字。又不是寵物,我真的沒取過名字。也沒想過要起。在對方相信之前我們一直在進行無謂的爭執。高町最後勉強接受,突然她發現斜穿過中庭一側窗戶的鳥影,露出一副想到好辦法的表情。

 “那現在就去吧。”

 說完,高町便離開電腦前,走出閱覽區,走到中庭一側的窗戶旁,我不感興趣地跟了過去。

 “啊,你看!就在那邊校舍的邊緣停著一隻。”

 她雙手撐在窗邊的矮書架上探出身子,我並肩站在她身旁向窗外望去,只見一隻矮胖的土鳩佇立在北校舍的屋頂上,宛如君臨黃昏的王者。淺灰色的天空和泛著青灰色的羽毛與淡淡的硃紅色晚霞重疊在一起,姿態端正地面對著前方的身姿顯得格外挺拔。

 “取什麼名字好呢?”高町的嘴角浮現出無畏的笑容,彷彿以為只要成為命名人就能擁有那隻鴿子的所有權。“首先是那隻雄性。”

 “那是雄性的嗎?”我問。

 “嗯,我不知道。”她驚訝地看著我。“不是嗎?”

 “我也不知道。”

 “什麼啊。”她又把視線轉回到土鳩身上,彷彿根本無關緊要。“那是兩隻中稍大的那隻吧?”

 的確如此。仔細一看,住在中庭的那對夫婦還有其他微妙的不同。那隻身體大的那隻脖子以上的深灰色部分比另一隻暗,羽毛的顏色也複雜地混在一起。體型又大又圓,確實給人一種威嚴凜然的印象,但實際情況不得而知。

 “起什麼好呢……”高町一邊思考,一邊用食指和中指指尖撫摸著嘴唇。“那孩子,身體顏色和頭的顏色差別很明顯吧?老舊的柏油馬路和剛鋪好的柏油馬路……柏油馬路——車道——影子什麼的?嗯,差一點。”他斜眼看著我。“有什麼嗎?”

 “我可以決定嗎?”

 “如果有好的方案的話。”

 “那……S極吧。”我提議。

 高町驚訝地皺起眉頭。“那是什麼?”

 心中醞釀已久的想法被一刀兩斷,高町再次望向窗外。如果把那隻雄鳥(暫定)當作S極,另一隻當作N極的話,不就很適合像磁石一樣總是和睦相處的一對戀人了嗎?不過,在高町催促之前我並沒有打算說出口,確實作為名字太沒有品位了。

 鴿子悠然地停在北校舍的邊緣,一動也不動,就像在等待我們給它起名字一樣,也像在要求一個適合自己的莊嚴名字。它不時地左右轉動腦袋觀察周圍的情況,彷彿要從高處確認國家的治安是否混亂。

 “那就邪教吧。”不久,高町開口了——她的聲音有些不耐煩。“嗯,邪教就行。”

 “邪教?”

 “你看,那隻鴿子的頭,顏色深到肩膀了吧?好像從頭到尾都戴著鳥的頭飾。從剛才開始就心神不定,東張西望,好像是某個可疑的邪教組織為了躲避別人的視線召開集會,有個戴著頭巾的小嘍嘍站在那裡站崗。”

 “那就邪教?”

 “沒錯,決定了。”

 我再次看向北校舍的鴿子。在我看來威風凜凜的站姿在高町眼中卻完全不同,這讓我既驚訝又有些遺憾,同時也覺得很有趣。北校舍的鴿子不知道自己已經從空中王者淪落為邪教組織的看門,只是微微地左右扭動著脖子。之後微微前傾,又微微歪著頭,慢慢地展開沉重的翅膀,匆忙地踩著水泥地降落至中庭,在落至夕陽照射的圓形花壇旁之前,它劇烈地扇動翅膀,修正了一下軌道,穿過一樓的走廊,飛向東側的巢。

 “另一隻呢?”我把視線從中庭收回問道。“只是顏色稍微淡一點,花紋和這隻幾乎一樣。”

 不知為何映在晚霞下的玻璃窗上的高町的臉一看就失去了興趣。“架決定就好了。”

 她低著頭,食指纏著頭髮離開窗邊,迅速回到閱覽區回到電腦前,站在椅子旁邊。小小的顯示屏上顯示著兩隻土鳩的照片,下面還附有對其生態的簡單解說。南側的窗外的硬地跑道上隱約傳來田徑部和手球部的喊聲。

 “如果什麼都想不出來的話。”對著沒什麼好創意的我,高町邊操作鼠標關閉瀏覽器邊說“我就選土橋先生了。”

 “土橋先生?”

 “對,因為是土鳩,所以叫土橋先生。”高町回過頭來,眼中恢復了些許光彩。說出來後,好像有點喜歡兩隻名字的不協調和創意的無聊。“就這麼決定了。”

 然後她再次轉向電腦,麻利地完成了關機操作。

 “雛鳥的名字由架決定。”

 高町背對著關機的電腦說。這是在孵蛋完成之前給我留的作業。然後她告訴我明天不會來學校。

 那天,高町約好和結束委員會的仲川未步一起回去,所以我們比平時早解散了。在目送高町離開圖書室回到教室後我一個人留在三樓的走廊上,俯視著不見人影的中庭,十五分鐘後她和仲川未步一起出現在停車場,仲川未步拖著自行車帶著她向西門走去。我看著她在被染成淡橙色的柏油路上延伸出長長的影子,看著她開心地並肩而行,看著她邊走邊朝向仲川未步笑著。

 高町有知心好友。仲川未步、富松德子、蘆屋忍香。她在班裡有三個關係很好的朋友,有三個人應該就夠了……什麼時候厭倦了理睬我也沒什麼奇怪的。

 所以,我想至少要把作業好好地做完。第二天,我帶著新的課題思考著它們即將出生的雛鳥的名字,看著它們在院子裡啄圓形花壇的土,或者在南校舍裡俯視我們,或者在巢裡一動不動地蹲著。原來如此,抱有什麼目標真的很不錯,心情感覺好多了。雖然不比眼前的座位上有高町的背影的日子更令人興奮。

 又一天,我在高町的空桌子上發現一張紙片,上面用膠帶粘著。那是一本五釐米×十釐米大小的筆記本或活頁紙的一角,上面用紅色圓珠筆寫著“956250”。看到這一幕,回想起前一天上課時的情景,我終於明白了平時總是託著腮左右傾斜的高町,為什麼頭會特別朝上。

 從那天開始,我在數天花板上無數個小孔的無聊消遣中有了一個新的目標:檢查答案是否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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