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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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2   因為也沒有別的事可做,在那下午剩下的課堂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觀察她。話雖如此,坐在後排的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那天,她既沒有被要求在課堂上發言,也沒有在課間休息時離開過座位。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玖波高町的頭髮,即使沐浴在中庭的陽光下,頭髮也像用2b鉛筆塗過一樣漆黑。每當她向後靠時,肩上的流蘇宛如黑夜中的清流一樣順著她的脊背流動,在椅背和連接其的鋼管上蔓延擴散。從她的背影中感覺不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緊張感,也沒有因為意識到周圍的視線而舉止僵硬的樣子。不過在觀察的過程中,我覺得她可能有什麼必須面對的困難,不知道是家庭還是心理的問題,總之這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問題,同學們的幫助大概是多餘之舉或者白費用功,因此她閉口不談。

 在這樣的基礎上我觀察同學們的反應,我發現每到課間休息,就會有三個女生站在稍遠的地方悶悶不樂地窺探她的情況,除了這個稀有的名字以外,關於玖波高町這個同學我知道的事情並不多,但我還記得那個小團體和她從第一學期開始就很親近。另外從第二學期的第一天開始,她連續缺席了一週以上,之後也經常請假。這麼說來,最近即使去上學,她好像也經常一個人待著。話雖如此,她發生了什麼,那三個人是否知曉,以及她們的關係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一直困惱於自己的窘況和莫名其妙的症狀的我渾然不知。

 直到下課,班主任拿著考勤本上的新座位表離開後我才意識到,她的朋友們還沒有放棄和玖波高町的關係。去社團活動的學生、去委員會工作的學生,還有正在準備繞道的回家部的學生都離開了,教室裡人影稀疏,玖波高町依然坐在座位上,沒有要回家的樣子,只是在眺望著窗外。

 “那個,高町。”靠近座位的三個女生中的一個出聲問道。“可以過來一下嗎?”

 “什麼?”玖波高町託著腮的左手,用手掌摸了摸臉上的痕跡,抬頭看著神色不安的三人,睜大了眼睛問道:“怎麼了?”

 “午休的時候。”站在中間的最矮的同學——仲川未步開口。“換座位的時候,你為什麼離開教室?”

 “啊”,她苦笑著說,像是在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又已經察覺到就是這件事。“我想出去時儘量不被發現。”

 “男生們都說得很過分。”第一個說話的蘆屋忍香苦惱地皺起眼鏡後的眉毛。“留美也很生氣,因為你一聲招呼不打就離開了。”

 “留美?”一瞬間,她微微皺起了眉頭,但馬上就接受了這個現實,微微地點了點頭。“啊,搞砸了。”她故意嘆了口氣,然後坐著把椅子往後移,轉身面對三個人——令人吃驚的是,她的右手肘隔著椅背沒有遲疑地放在了我的桌子上。“要是早點——在換座位開始之前離開就好了。我不是有意煞大家的風景的,真抱歉啊,被人討厭了。”

 “我們倒無所謂……對吧?”

 最先搭話的蘆屋忍香向旁邊的兩個人徵求著同意,三個人互相點了點頭。但是,比起她的話,三個人顯然更在意她的手肘。她們擔心的是,這種情況如果被誰,特別是丸岡小組的誰看到了,本來就搖搖欲墜的朋友的處境會更加危險。就算無憂無慮的我腦海裡也想到了這層因素。從第二學期開始,除了打掃的時間以外,從來沒見過有人碰過我的桌子。

 幸好丸岡小組已經不在教室裡了。

 “可是,高町。”一直沒有發言的高個子短髮,富松德子重新振作開口。“最近你好像沒什麼精神……大家都很擔心你。你看,你經常不來學校。”

 “真沒辦法啊。”玖波高町困惑地撓著頭,低下了頭——然後,她避開三個人的目光,輕輕地嘆了口氣。雖然從我身上看到的只是從垂下的黑髮縫隙中隱約可見的側臉,但我親眼目睹了那彷彿悄悄撥動開關的瞬間,如果她遇到了什麼問題,那她肯定會直面解決。“真的沒事嗎?”她再次抬起頭,滿不在乎地向朋友們告解。“你們這麼擔心我,我真的很感謝。不過,今天換座位的事,我也只是沒那種心情而已。反正哪裡都可以坐。”

 “不過,你應該能預料到,如果你那樣不配合的話就會變成這個位子吧?不在場就不能抱怨,這是規則。”

 “所以說,哪裡都可以坐。”

 她的解釋不可能讓三個人發自內心地接受。哪裡都可以坐的話應該沒必要抵制抽籤,對過著平穩的學校生活的三個人來說,只是不想參加換座位的心情,只是因為感覺不舒服就抵制的瀟灑自信,她們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

 “這樣啊,沒事就好了。”過了一會兒,仲川未步努力控制氣氛,開朗地說道。“那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我們現在準備去車站前,怎麼樣?高町也一起去吧?”

 “大家一起?”玖波高町環視了一下三人。“不去社團活動嗎?”

 “今天休息。”富松德子輕輕舉起一隻手,另一隻手掌放在嬌小的仲川未步的頭上。“她也不用去委員會。”

 “就是這樣。”仲川未步對玖波高町露出親切的笑容。

 玖波高町是對這個提案感興趣,還是在內心低語道“真討厭啊”我不知道。她已經撥動了開關,同學們也沒有深究,至少她肯定很感謝朋友們邀請自己出去散心。

 “好,走吧。”她下定決心似的說著,扶著自己和我的課桌猛地站了起來。“喂,不想吃冰淇淋嗎?窗邊的座位在這個季節有夠熱的。”

 “想吃!”這樣贊同的聲音和“我的座位在走廊邊”這樣不感興趣的聲音重疊在一起,玖波高町拿著掛在桌子旁邊的學校包,和三個人開心地說著要點什麼味道的冰淇淋,走出了教室。

 四個人都走了之後,不知不覺間,教室裡除了錯過離開時機的我以外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我留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俯瞰著被放學後三三兩兩的學生穿行的中庭,想象著她們在車站前窺視冰激凌展示櫃裡的情景。

 教室的入口前後都敞開著。遠處傳來幾個男生充滿活力的笑聲。我條件反射地把目光移到南校舍——走廊底部的巢。但此時,無論是粘在外牆上的碗形巢,還是它的周圍,從教室窗戶可以看到的範圍內都沒有發現土鳩的身影。那一瞬間我的耳朵裡傳來刺痛的響聲,好像耳膜有輕微的漏電,好像無意中用舌尖舔了一塊容易氧化的金屬。

 從第二天開始,玖波高町似乎打算表現得更周到一些。當我趕在上課時間前走進教室時,她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座位開心地和三個同學聊天,一開始上課她就把教科書和活頁本整齊地攤開在桌子上,擺出一副傾聽老師聲音的學生最低限度的姿態。但從後面看去她還是沒有專心上課的樣子。她的視線頻繁地投向窗外,目光落在桌子上時,也沒有在抄寫黑板上內容的樣子,偶爾從她肩上瞥見的活頁紙上胡亂擺放著無視規則、亂七八糟的飛舞的塗鴉;不怎麼都好看的動物插圖,以及似乎與課程毫無關聯的短句。還有一幅插圖,畫的是一對可能看起來像土鳩的鳥,也許是看著窗外畫的。我幾乎看不懂那些文字,但有一句話我可以清楚地讀出來,不知為何我被其深深吸引了。

 <短接力棒不能掉下>

 她應該不是田徑隊的,今天也沒有體育課,也沒聽說過歷史上的偉人留下這樣的格言。上課時她經常在椅子下來回交叉的與日曬無緣的白皙細長的小腿實在不像是一個熱衷於運動的人應有的。

 雖然對玖波高町寫下這句話的真意很感興趣,但這個下午已經沒有閒工夫觀察她了。這一天最後的第六節課是每週一次的長期班會,本次唯一的大議題是傳達下個月即將舉行的文化祭的聯絡事項。執行委員的報告還有五分鐘就結束了,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準備班上的演出節目。

 一年級A班通過多數表決已經決定當天最優先的節目是張貼以環境問題為課題的研究內容。這就像是在文化祭之前完成的作業。但毋庸置疑的是就連這樣的作業,很多同學都覺得非常麻煩。

 擔任執行委員的男生和皆藤留美站在講臺上向大家說明公告內容、工作日程和任務分配時,也只有極少數人關注,認真地聽他們說話。其他的同學除了沒有離開座位之外和休息時間沒什麼兩樣。雖然最近我已經能夠進行可悲地預測,但交錯的竊竊私語和敲擊桌子的聲音使我的孤立感更加強烈,沒花多少時間我就沉入了噪音的深海。

 在我變成被噪音的沙子掩埋的悲慘的比目魚時,漫長的班會已經結束了。在接下來的打掃時間裡,我逃到無人的屋頂排解自己的憂鬱情緒。走出教室的時候,四分之三的同學已經到了各自的值日區域,一股懶散悠閒的樣子。黑板上並排寫著長時間班會所決定的研究課題和分配給負責人的幾個同學的名字——《化石燃料與替代能源》、《生物量與原子能(暫定)》、《稀有金屬的國際爭奪戰》、《亞馬遜的森林砍伐問題》。

 並不是所有的同學都被分配了課題,但我的名字理所當然地沒有出現在任何地方。以乃田諾艾爾為首的丸岡小組的幾個人的名字都在“稀有金屬的國際爭奪戰”上,玖波高町和三個朋友都在“亞馬遜的砍伐森林問題”上友好地聯名。“雖然我想大家都知道,但是沒必要只固守於今天的分配,如果發現有困難的小組,大家要齊心協力、靈活應對——對,靈活——大家要仔細聽皆藤和執行委員的指示,認真地進行準備。”在講臺上咚咚地敲著黑色的出席簿,菱山班主任當日罕見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所謂功能性、有機性的組織就是這樣的,讓我們為了那一天盡情努力吧,至少一次,也想要大家目睹一下這個班級團結一致的一面。”

 同學們都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樣聽著班主任的話。我也一樣,這個叫菱山的老師和皆藤留美是同一個類型,如果考慮到工作年限的話,應該比她程度還深,我以為她對老師的工作已經厭煩了。文化祭的表演節目是對發表研究成果這種明顯的模仿,因為不需要像規劃咖啡店和遊樂設施的班級那樣為衛生問題和防止事故而操心,所以大家都非常歡迎。然而,就在這一天——早已失去的教育者的熱情像來訪的老熟人一樣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突然像是找回了年輕時的熱情一樣,用熱烈的語氣鼓舞我們,大家不知所措。

 但這句話未能打動同學們的心。班主任走出去後,丸岡和乃田諾艾爾等人冷淡地走出了教室,似乎覺得事情比想象中麻煩。其他同學也陸續去了社團或委員會,玖波高町的朋友們今天好像也有各自的事情,向坐在窗邊的她揮了揮手就從後門出去了。

 玖波高町和昨天一樣留在教室裡,等朋友們離開後,她也不再假裝從桌子上拿出教科書和筆記用具準備回家,而是趴在放在桌子上的尼龍帆布包上,旁邊的窗戶半開著,奶油色的髒窗簾靜靜地在柱子後面飄動。

 “不好意思,你這麼愜意地休息著。”值日的女生走了過來對她說。“可以把窗戶關上嗎?”

 玖波高町“嗯”了一聲,趴在地上,一臉睏意地呻吟。“再等會兒。”

 值班的學生嘆了口氣。“不關好門就不能參加社團活動了吧。那麼困的話就去保健室睡吧。”

 “我給你關上。”她含混不清地說。“就再等一小會兒。”

 “……什麼啊?”她嘟囔了一句,“好好關上啊。”像是放棄了似的,說了句“我已經盡了值日最基本的義務”,然後關了教室的燈拿著行李和日誌出去了。

 很明顯,她並不是困了才這麼做的。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她想一個人獨處,所以一直在等教室裡沒有人。實際上,學生已經所剩無幾了。走廊和樓梯上令人鬱悶的擁擠應該已經緩解了。平時我都是待在教室裡,等到他人的氣息完全消失的時候再離開,但我沒有理由打擾她,自己應該早點離開教室。

 最後一個柔道部的男生揹著L號的看上去很重的漆皮包消失在走廊裡,我也為了不引她注意,悄悄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玖波高町好像覺得已經沒有人了,從桌子上一下子站了起來——她呆呆地佇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靠在椅背上,仰望著昏暗的天花板“啊”了一聲。我嘆了口氣。在電燈熄滅的教室角落裡,她隱秘的嘆息像潮溼的砂糖一樣,花了很長時間被寂靜所吸收。我錯過了繼昨天之後離去的時機。涼爽的秋風隨著窗簾吹起她的頭髮,柔順的髮絲像黑色羽衣一樣飄在我的桌子上。她想把鋪展在天花板上的頭髮撥開卻力不從心,一直仰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的她再次“啊”地嘆了口氣,慢慢地把頭轉到窗外——然後,她突然開口了。

 “這麼說來,你好像還沒向我道謝。”

 可恥的是,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嚇了一跳,只是盯著她烏黑的後腦勺。現在眼前發生了什麼事,在這個班級裡已經四個多月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最近一個月連被認知都沒有的我一時無法理解,當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這一理所當然的事實慢慢滲透進大腦時,驚訝、動搖與感動交織著湧上心頭。這份感動,如果借用父親喜歡的表達方式的話,一定是動搖人生存理由的種類。

 鏽跡斑斑的心靈之鐘因久違的震動而麻木的時候,玖波高町又認真地回頭看著身後的我,一字一句地正確重複道:“這麼說來,你好像還沒向我道謝。”

 對此,經過長得可笑的沉默後,我好不容易擠出的話,是連靈魂都沾染了幽靈劣根性的可悲的回答。

 “那個……你能看到我嗎?”

 “這是什麼?”玖波高町皺起眉頭,一臉不屑和驚訝,然後垂下眼睛,用手按住被風吹亂的頭髮。“很流行嗎?”

 “流行嗎?”

 “我最近對這方面不太瞭解。”她斷言道。“我還以為你在玩這樣的遊戲呢。不是嗎?”

 “不。”我慌忙否定。“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她不耐煩地抱怨。“我只是問問而已。”

 我對自己拙劣的應答感到失望,同時也對應和我的她充滿歉意,但另一方面,即使是這種毫無意義的對話,也在我的內心激起了名為感動與歡迎的驚濤駭浪。

 “因為……好久沒有過了。”我用盡頹廢的對話能力辯解道。“在這個教室裡和誰說話——和同學說話這件事,所以,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有點,可以說是被嚇到了,那個……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嗯……”玖波高町對此並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敷衍了一聲,接著問道“為什麼不和任何人說話?”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呢,我有點屈辱地想。“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在這個班裡是什麼地位。”

 “嗯,大概吧。”她還是不太感興趣地回答,目光落在剪得整整齊齊的左手指甲上。“但我不清楚具體情況。”

 “火災的事情……你知道吧。”我自虐道。“第二學期剛開始。”

 玖波高町盯著指甲點了點頭。“聽說了。當時我正好休息,不知道。”

 “我也什麼都不明白啊”明知道對她傾訴這些也毫無意義,但我還是忍不住用強烈的語調說著,然後我下定了決心,抱著淡淡的期待,希望能得到否定的回答。“因為那場火災,我變成了幽靈。”

 “節哀順變。”玖波高町像是在說“我開動了”一樣淡淡地雙手合十。之後,身體朝向窗戶,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雙眼注視著我。

 “不過,我自己也沒意識到,我難道是通靈體質嗎,因為我正在這樣跟不存在的人說話。”她像想到了什麼惡作劇的孩子一樣,露出了天真而壞心眼的笑容。“和一個不善言辭的幽靈。”

 在柱子上斜伸出的影子下玖波高町的眼睛笑得很開心,就像在試探我一樣,看到這一幕,我心中早已忘卻的反抗之心突然湧上。

 “原來能當通靈師的人頭髮都這麼長啊。”回過神的我反擊道。突然說出這樣的臺詞,自己也很吃驚,也有點興奮。

 玖波高町也和我一樣驚訝。讓人鬆了一口氣的是,她看起來並沒有生氣,而是覺得很有趣。“哦?”她低聲說著,把用髮夾整理的延伸到下巴的長劉海左邊的一縷攏到太陽穴。“你說得太過分了,我暗地裡很自豪的。”

 “不善言辭並不值得自豪。”

 “我也想剪短一點,但是頭髮太多了很難剪。”聽到我的反駁的她用手轉了轉暗紅色緞帶上的流蘇,然後突然看向我。“不過,剛開始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吧?”

 “什麼?”

 “你的不善言辭。四月份到五月份左右吧。我覺得你和大家聊得還蠻正常的。”

 我對剛剛開學,明明連面都沒見幾次的我被她——無論是誰都記在心裡的她——還關注著我這件事感到震驚。更重要的是,認生的我在沒有熟人的新班級裡得到了“聊得還算正常”的評價。

 “那之後的五個月不和任何人說話也會變得不善言辭。”我說。

 “五個月。”她用既佩服又輕視的聲音重複道。“如果是我的話,肯定受不了。不過,那也沒辦法。在體育界,休息一天,要花三天才能補回。”

 如果這是真的,那我的不善言辭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改掉呢?我不知所措,轉念一想,我並不想成為在零點一秒的世界裡激烈競爭的運動員。就好像沒騎自行車再踩上踏板的話雙腳就會不受控制地撐在地上。

 “就算如此。”她強硬地注視著我的臉。“作為感謝,我希望你能好好說一一次。”

 “感謝?”

 “沒錯,感謝。”

 玖波高町用和第一次回頭時一樣的眼神看著我。我終於想起她最初說的話,但還是不知道她在索要什麼,只能困惑地回看她。

 她嘆了口氣“唉,算了。”這麼說著看向窗外,“一居士,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玖波高町也挺奇怪的。”我輕率地回嘴。

 她瞥了我一眼,用不感興趣的語氣說著“是嗎?”,又把視線移回窗外。“也許吧。”

 我覺得她生氣了,內心不安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討厭自己的名字嗎?”

 玖波高町靜靜地搖了搖頭。“我很喜歡,因為這是我父母給我起的名字,是父母送給我的僅次於生命的禮物。”

 把其排在生命之後,聽起來有些誇張,但她的聲音中帶著憂鬱與寂寞,莫非和她所面臨的問題有什麼關係?她那被垂下的長髮遮住的側臉,給人一種不允許再度向前的感覺,這時我想起了父親的話。“什麼沒品位的名字都可以嗎?”為了改變令人窒息的氣氛,我問道。“比如諾艾爾。”

 “諾艾爾?”玖波高町有些好奇地看著我。“乃田諾艾爾?”

 我說了以前父親聽到乃田的名字是如何評價的。玖波高町感覺新奇地聽著,但我一邊說一邊在想,如果是父親,會如何評價她這個稀有的名字呢?

 “如果是我的話”,聽完後她說。“如果我的名字是諾艾爾,我想我會喜歡的。諾艾爾,雖然不是一個好名字,但別人喜不喜歡這個名字也只是別人的事。”

 “我的父親不喜歡趕時髦的名字,我想他大概不喜歡任何趕時髦的東西。”

 “所以你們兩個在互相瞧不起?”玖波高町再次盯著我的臉點明,薄薄的嘴唇微微揚起。“你被那幫傢伙糾纏不休地當作話題呢。”

 “有時候,我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幽靈。”

 我覺得這是一個帶有自虐意味的玩笑,但她的理解似乎比我想得更加深刻沉重“這……確實是個問題。”她若有所思地嘟囔著,左手搭在我的桌邊,動作十分輕鬆卻又帶著幾分同情。“我是誰,這是青春期碰到的第一堵牆。”她盯著窗框下滿是汙漬的牆上的一點。“大人們真的解決了那個問題嗎?這一點值得懷疑。”

 我忘記了以失敗告終的玩笑,也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那一瞬間,我輕鬆怡然地看著她,我覺得她的話準確地表達了每個孩子都對大人抱有的部分疑慮。大人們說的那些敗露的謊言——明明已經敗露了,卻因為我們的不成熟而無法駁破的謊言。因為揭穿了無法駁倒的事情,就被草率地扔出,像趕羊的牧羊犬一樣想把孩子推回柵欄裡的謊言。以前應該抱有同樣疑慮的大人們,從什麼時候開始會不知羞恥地開始說出這些謊言呢。或許是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表情去喝只有苦味的黑咖啡的時候吧,長大後之後某些地方就會變得致命的遲鈍,或許連孩子們輕而易舉就能看穿的謊言也不覺得是謊言了吧?

 “你覺得呢?”玖波高町抬起頭,徵求我的同意。“你覺得會有真正的大人嗎?”

 片刻的思考後,我慢慢地搖了搖頭:“在我家裡的圖鑑上沒有。”

 玖波高町驚訝地瞪大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那麼,一定是空想的生物吧?”她心滿意足地說道,接著又拍手大笑。“像河童、裂口女那樣?”

 我希望也能把幽靈納入其中,但她顯然沒有這個意思。這時我才意識到她一定是在尋找有趣的事情。她為什麼經常不來上學,也不願換座位,最近也不積極地加入同學的圈子,為了能暫時忘記讓她這樣做的某個我不知曉的問題,她在尋找有趣的事情。如果我能助她一臂之力,雖然沒有比這更令人歡欣雀躍的事了,如果她覺得我有趣,那當然是因為我是一年級A班的幽靈。

 “不過,這也太不負責任了吧。”笑了一會兒,她臉上浮現出些許輕鬆的表情,,她露出一絲清爽,從昏暗的教室仰望秋高氣爽的霞空。“明明自己都不習慣的東西,就讓我們習慣。”

 莫非玖波高町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嗎?這麼一想,她炯炯有神的瞳孔裡滿溢著熱情,即使看上去感覺無精打采,也能感覺到她內心充滿了無法言語的能量,那是充滿野心的光芒。難道她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和未來的夢想,卻被大人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反對,把她拽向迥異的方向嗎?我猜想。是不是因此她失去了幹勁,也不再每天認真地上學,得過且過地上課嗎?

 “那麼……”

 但是不管有什麼煩惱都不可能對我訴說。她緩緩地站起來,關上半開的窗戶,上了鎖,拿起桌上深藍色的書包。

 “要回去了?”

 抬頭看向她,我不禁問道。話語脫口而出,和她聊天結束的落寞,以及好久沒和同學交談時的依依不捨,都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剛說完就感到無比羞恥。

 “我回去了哦。”她挎著書包,冷冷地笑著俯視我。“還要算上坐電車的時間。你才是,要這樣持續到什麼時候? 我倒是不在意,但你經常離開教室,應該不是地縛靈吧?”

 “不是。”雖然否定了,但這股孩子氣般欺負人的說法,讓我從心底厭惡自己。

 “那你是模式靈吧?”她說。

 “模式靈?”

 “對,就是每天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出現的幽靈。因為每天都重複固定的行動模式,所以被稱為模式靈。”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還有這樣的種類。”

 “名字很不錯吧?”她露出笑容。“現在想想更這麼覺得了”

 “我不希望你隨便這麼分類。”我現在完全變成了沒出息的膽小鬼,只是消極地抗議。“而且假期也不來學校,我不符合你說的模式靈。”

 “問題不在於此。”她毫不退縮地反駁,輕輕晃動著纖細的食指。“就算變成幽靈,也要每天來學校,有什麼可留戀的?”

 “留戀?”

 “沒有嗎?在變成幽靈之前,在這個學校——這個教室裡,應該也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我一時語塞。“那是——”

 “先不說這個了。”她的興趣已經轉移到了別的地方。“怎麼叫‘你’呢?我可能是第一次被大人以外的人叫‘你’。”她沉浸於感慨地閉上眼睛,手掌貼在左臉頰上,“啊”地嘆了口氣。“感覺很文學。”

 “文學?”

 “你看,你不覺得‘你(君)’這個稱呼很文學嗎?像這樣,青春期肥大的自我和對他人——尤其是對異性的過度的防備在互相沖突。”然後,她像個優等生一樣單手推了下眼鏡,“我不符合你說的模式靈。”用嚴肅的戲劇口吻把我剛才的臺詞複述。一遍。“這不是文學的起始又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又不戴眼鏡。”被嘲弄的憤怒達到了極點,以至於呆呆地怔住了。“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所以說,叫‘你’完全沒關係。”

 “我再也不會說了。”

 “真遺憾啊。”她毫不在意地說。“我剛才說過,我很喜歡自己的名字。”

 我接過話頭,用還沒完全擺脫被欺負的、有點生硬的語氣說道:“我不符合高町說的模式靈。”

 “你呢?”高町立刻問道。“你喜歡自己的名字嗎?”

 “我沒想過,也不怎麼討厭。”

 “那麼,架……”

 還沒等我說完,她就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毫不猶豫地叫了我的名字。那一刻湧向我的喜悅——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於長期習慣了孤獨的我來說,這種刺激過於強烈過於兇猛,與其說是喜悅,起初只覺得像暴雨卷席後的洪水一樣。以她為起點,彷彿有一股看不見的水流掀起,我感到潛伏於體內的膽小鬼被她奔騰不絕的生命力衝盡了,意義姍姍來遲地追了上來。按照幽靈的風格來說——簡直要成佛了。

 但兩眼放光的她又開始了過分的嘲弄“幽靈也會乘坐電車移動嗎?”

 “就算是幽靈,也不能在空中自由飛翔。”我拒絕道。“既不能穿越時空,也不能只要一個念頭就能比電車更有效率地移動。”

 “誒,沒想到這麼不方便。”高町像是想要引誘出什麼卻沒能如願似的,眼神微微一轉,正好看到了左手袖口戴著的小手錶。“那我就先走了,架還要一直這樣悠閒地坐著嗎?”

 “為什麼?”

 “為什麼——”高町為難地扭頭看了一眼窗外,又馬上把目光移回我身上。“是同一條路線吧?”

 “同一條路線?”

 “你不知道嗎?說起來最近沒見過呢。第一學期的時候我經常在早晨的列車看見你。”

 雖然我完全不知道高町和我走的是同一條路線,但我馬上解釋了她最近沒有發現我的原因。“時間晚了一點。”我說。“我在可以勉強趕上上班時間的電車。”

 “……原來如此。”彷彿第一次對我的困難感到同情般點了點頭。“你把到學校的時間推遲了?”她用奇妙的聲音說“早早地出發。”

 在我們的路線上,趕上上班時間的最後一班是各站停車的普通電車。我如果不比高町和大部分學生乘坐的快車早二十分鐘出門就來不及乘坐了。儘管如此,因為幾乎沒有這所高中的學生,所以還是這樣比較安心。

 “啊,是在中途的車站超車的那輛電車。”她發現這點後興奮地說。“是停在反方向站臺上的一列四節車廂。誒,你是坐那個的。”

 “在最後一節車廂。”我補充道。最後一列下車時離檢票口最遠,所以睡過頭、心急火燎的學生和從學校附近車站上車的學生都擠在更靠前的車廂裡。

 “回去也是用同樣的方法?”高町問道。“這就是你總是一直留在教室的原因?”

 “就是這麼回事。”

 “是嗎,很辛苦啊。”她的語氣變得很形式化,像是在試探著時機。然後,她下定決心似的把書包重新掛在肩上,說了句“那我先走了”就向門口走去。

 我一邊目送著她的背影,一邊幻想著,如果和她在一起的話即使和很多學生坐在同一列電車裡,或許也不會被強烈的疏離感和噪音所折磨。但她顯然沒有那個意思。我感到焦慮難熬。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寂寞突然襲來,一樁絕無僅有的南柯一夢即將醒來。我想開口說點什麼,但都被現實的腳步聲淹沒了。

 我的願望成真了嗎——走廊前的她在打掃用具的儲物櫃前回過頭來。然後沐浴在走廊朦朦朧朧的逆光中說出了提案。

 “關於文化祭的研究報告。”她說。“我們的課題,你願意幫忙嗎?”

 我想起分配給高町的那個課題名字。“亞馬遜的森林採伐——對吧?”

 “對,反正架和哪個課題都沒有關係吧?”

 “話是這麼說。”我並不感興趣,想起了昨天高町和三個好朋友看著我的桌子時的表情。“其他成員都很討厭我。”

 “那倒是。”高町毫不客氣地笑了。“所以,你瞞著大家來幫我不就行了嗎?即使是同一個課題,也會有更細緻的分工。今天說的你沒聽嗎?我應該會把調查資料的任務分配給你……我不擅長做這種瑣碎的事情,說實話我對這課題也不感興趣。”

 “所以你讓我代替你調查?”

 “我沒說讓你一個人做吧?我是在拜託你幫忙。其實你能飛到亞馬遜去看看就幫大忙了,但那好像不可能。所以,放學後未步他們有社團活動和委員會,也不能和她們一起做,我一個人的話肯定提不起幹勁就打道回府了。”

 “我覺得就算我在,你也不會有幹勁的。”

 “嗯,這種可能性不能否認。”她爽快地承認,臉上又掛上了笑容。“唉,到時候再說——加油啊。”她毫不氣餒地說著,背對著我,走到比熄了燈的教室更明亮的走廊上。“菱山老師不是也說了嗎?那個……什麼來著?感覺怪怪的——”

 “靈活?”

 “對,靈活。”高町滿意地改口,抬起腳尖,轉過身,消失在門的另一邊。剪得和制服下襬一樣長的漂亮黑髮隨風飄動,最後留給我的是彷彿要看穿我心臟上的答案的柔和目光。

 高町離開後,我發呆了很久,沒有離開座位。昏暗的教室裡安靜下來,我覺得一切都如同謊言。不過,剛才高町確實還在這裡。

 我盯著眼前空無一人的座位。在高町之前,這個座位上坐著誰完全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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