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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1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Yuol
我的座位在靠窗的最後一排。每天早上,我都趕在上課時間前從後門走進一年級A班的教室,屏住呼吸悄悄地坐到座位上。沒有一個人跟我打招呼,也沒有一個人回頭看我。我聽著黑板上陳舊的四方形擴音器裡傳出的上課鈴聲,目光卻已經早早地逃向窗外,靜靜等待班主任到來開始班會。
同學們各行其是地度過在這之前的短暫休息。有的不顧鈴聲離開座位開始喧鬧,有的男男女女圍在一起歡聲笑語,有的早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靜地看書,還有沉浸於手機的屏幕中。他們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絕對不會回頭看向我。
自入學以來,我一直坐在這個位子上。從滿懷期待的春天開始的七個月裡,班級的座位換了好幾次,只有我的座位沒變過。此刻在這個教室裡,我能稱得上朋友的只有這張桌子和椅子,以及垂在旁邊的有點髒的乳白色窗簾。有時候,實在無法忍受的時候,這窗簾會把我連同座位與同學們分割開,讓我盡情地沐浴在寂靜沉默的陽光裡。
當然,我並非一開始就這樣,也不可能想變成這樣。剛入學的時候,我只是一個和其他人一樣被新鮮感充斥腦海的高一新生,在三十一人的班級裡,一個不論好壞都不起眼的學生。在新的環境中,像我這種內向的人一般都會花更久的時間贏得周圍人的信賴,中學之前,我就是這樣過著無可挑剔的學校生活的。但是在這種大城市的高中——不,也許和大城市沒什麼關係——這種悠閒安逸的做法似乎行不通。
“喂,那該不會是一居士乾的好事吧?”
教室前方吵吵嚷嚷的學生群裡傳來夾雜著嘲笑的喧鬧,我瞥了一眼教室。最近,在這個教室裡同學們的聲音對我而言幾乎都變成了噪音,最嚴重的時候就像頻偏的收音機,除了噪音什麼都聽不到,頭蓋骨宛如被沙子來回摩擦的疼痛襲擊,從教室溜出來後也不會很快緩解,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擔心自己是不是被逼到了無法逃脫的窘境,但在大多數情況下我還保持著不會漏聽自己名字的聽覺。
“啊,別這樣。”乃田諾艾爾靠在別人的桌子上,歪著腦袋,做著奇怪的動作,拍了拍說出我名字的男學生的胳膊。“大概是早上煎雞蛋的時候稍微烤糊了而已。”
她很在意地抓起胸前的波浪發,看來是在自己沒注意到的時候髮梢燒焦了。被她拍了一下胳膊的叫丸岡的光頭幸災樂禍,為了吸引她的注意,他開玩笑說是我乾的,就和往常一樣,聲音越來越響亮,語氣越來越粗魯。
“哎?不知道嗎?你真的不知道嗎?聽說那傢伙現在還在這個教室裡,雖然我沒見過,但椅子溼了,筆記本的邊角燒焦了,那就是他怨念的證據哦。”
“別說得這麼嚇人,真是的。”
乃田諾艾爾像聽到了什麼不吉利似的誇張地皺起了眉頭,周圍的男同學們則隨意地說出著“什麼嘛,一點都不可怕”“到底想點火還是想滅火呢”之類的話語,拍手大笑。
在聽到“幽靈”這個詞語後,我把視線移回窗外。
最近已經習慣了聽到這樣的對話。即使在那樣的惡作劇中,他們——聊天的同學中,一個人都沒有——都沒有看一眼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我。對大家來說,我早就不在這裡了,眼睛看不見,聲音聽不到,不過是一個幽靈般的存在。
現在,我已經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現實。是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不這麼想就堅持不下去。儘管如此,接受和麵對狀況之間還是有著天壤之別。過了不到兩分鐘,班主任菱山進來了,班會開始了,我把焦點放在深秋中庭的景色和透過玻璃映出的教室風景之間,呆呆地聽著通知事項,不知不覺間,我的思緒回到了過去,沒出息地回憶起導致現在境遇的最初的失敗。
五月——開學已經過了一個月,黃金週剛過,班裡就出現了大大小小好幾個小團體。既有成員完全固定的人數不多的小團體,也有每天都有新的夥伴加入或與其他團體融合成長的小團體。半數以上的學生已經在某個圈子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雖然我依然不屬於任何一群人,但這樣的變化對於我來說如同季節的變遷一般早已見怪不怪,並沒有特別焦慮。
有一天,我第一次值日。午休的時候每個班都會領到兩個裝著焙茶的水壺,值日生每天輪流去另一樓的教室取送,非常簡單。這是否應該稱為校方的慷慨施捨眾說紛紜,但自帶便當的學生中有不少人完全持贊同意見。上午的課結束,到了午休時間要迅速把水壺從南校舍的教室搬到位於北校舍三樓角落的教室。值日生的前半天工作就只有這些。雖然麻煩但很簡單。
但是,我搞砸了。從課室回來的路上,在教室門口被金屬軌道的輕微突起絆了一下,身體摔倒,拿著水壺的雙手飛向無人的講台,那一瞬間的情景,至今回想起來都感覺渾身冷得顫抖。開了蓋子的水壺滾落的尖銳聲音,圍坐在最前排的便當和制服都被弄得一團糟的女生們的悲鳴,灑在地板上的散發著焙茶香的水漬。瞬間的沉默過後,整個教室都明白髮生了什麼,驚愕、責難和好奇的大合唱毫不留情地踩踏著趴在地板上的我。
那是我在這個班級裡第一次受到關注。不用說,這是最糟糕的初次亮相。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連一個可靠的朋友都沒交到的我,不可能具備克服這種可怕糗事的機敏與玲瓏。我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何時從焙茶的水窪裡站起來的,但那時,毫無疑問,我已經成了三十一人班級的第三十一個學生。
班會已經接近尾聲。菱山以老練的毫無興致的聲音宣告了最後一個事項,引起了一陣騷動。到了第二學期要換座位了。
“方法和上次一樣,就交給你們了。嗯……就是那個,你們要公平地分啊。”她低頭看著日誌,一臉不感興趣的樣子指示後,用皺起額頭的熟悉的眼神看著班長。“皆藤,放學之前做一張新的座位表給我。”
“好的。”
坐在講桌正前方座位上的皆藤留美的回答結束了班會。班主任一走出教室,皆藤留美就回頭對大家說:“那我們利用午休結束的十五分鐘換座位,大家都要在那之前回教室。”“那些什麼都沒說就遲到的人會推遲抽籤,有事的人請在午休前告訴我。”
同學們沒有發出不滿的聲音。即使遲到了,畢竟是抽籤也未必會有什麼不利,更何況同學們都對她的光明正大心知肚明。皆藤留美之所以受到同學們的信賴,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毫不掩飾自己被選為班長的厭煩。不高的身材、粗獷的聲音、始終剋制著的桀驁不馴,全部體現在她身上,我接受了如此麻煩的差事,所以你們不會抱怨我說的話很麻煩吧?這樣的言外之意有足夠的說服力,提前消除了同學們一觸即發的叛逆心理。
“其實我不適合當班長。”第一學期的某一天,我聽到她用自暴自棄的語氣這樣抱怨。“無論如何……性格上就。”
“不不,你在說什麼?”聽了這話的朋友立刻搖了搖頭。“沒有比留美更適合的女生了,你責任感很強。”
“所以說,這種判斷是一種負擔。”她誇張地垂下肩膀,不耐煩地嘆了口氣。“責任感強適合當班長就跟你胸部那麼大請穿泳衣一樣,明明自己壓根沒說過想這麼做。”
不管本人怎麼抱怨,很明顯沒有比她更適合當班長的人才了。即使再怎麼厭煩也會認真完成交給自己的工作,任何時候都不會辜負老師對班長的期望——在班級內起到協調作用。我把焙茶倒在她身上的時候,她也不顧同學們冰冷的視線,一個人從儲物櫃裡拿出抹布,和我一起擦乾了地板。明明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打開的便當和嶄新的校服裙都遭受了滅頂之災,但她忍住了個人的怨恨幫我收拾殘局,以平息同學對我持續升溫的怒火,而我還在目瞪口呆,無法接受所發生的事情。
“待會兒你要再向大家好好地道歉,尤其是坐在前面的那些孩子。”
她在走廊的洗碗池邊洗抹布和水壺邊向我建議,但並沒有看向我一次,也沒有罵過我一句話,也沒有抱怨過自己受到的傷害,但看到她那僵硬的側臉,我已知曉。這一天,她的“討厭清單”上又多了一個我的名字。
“那個……謝謝你幫我。”至少挽回一下吧,我狠狠斥責萎縮的喉嚨,然後對拿著洗好的水壺正要回到教室的她說。“便當也不能吃了,怎麼道歉才好呢……那個——總之,對不起。”
於是,她停了下來——背對著我,像是壓抑著喉嚨深處的鬱憤般簡短地回應。之後,她一邊用手帕捂著溼透的裙子,一邊用抑制到極點的可怕的聲音說:“嘛,還好茶不是熱的。”說完就回教室了。
我稍晚回到教室,不知是誰從哪裡弄來的,講台上已經放著一個裝著新焙茶的水壺。我聽從了皆藤留美的建議,向坐在教室最前方的面無表情的同學再次道歉,但這無異於杯水車薪,反而像是在強調已經為時已晚了。
“我們就不用了,你給留美付午飯錢吧。”被光著腳坐在桌子上,在椅背上擦襪子的女生催促著,我看向皆藤留美的座位,她的便當盒整個變成茶泡飯,連蓋子都沒蓋上。“她現在去買更換的衣服了,回來後要跟她好好道歉。”
在因對我的責難而鴉雀無聲的教室裡,這個要求作為全體同學的全體意見擴散開來。十分鐘後,皆藤留美換了一身淡綠色的運動外套,拎著裝制服的手提包和買的兩個點心麵包回來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坐在最後一排的我身上。但是——我剛要站起來,皆藤留美就察覺到了,她輕輕搖頭制止了我。我想,那是她為了不再讓我當眾出醜的溫柔,也是她作為班長的責任感,希望儘快平息這場騷動,讓班級恢復正常。
“誒,一居士好像想向留美道歉。”
慫恿我給她交餐費的女生不滿意地搭話,她一邊坐下一邊平靜地回答:“行了,已經夠了。剛才他在走廊上向我道歉了。”
“……是嗎?留美接受的話就好。”
多虧了最大的受害者皆藤留美冷靜的應對,我的失態引起的騷動暫時告一段落。免罪儀式就此告吹——我握緊口袋裡準備交給她的五百元硬幣,心裡鬆了一口氣。在同學們陪審員般的目光中走到她的座位,再次提出道歉和付午餐費——無論在腦海中模擬多少次,我都沒有自信能瀟灑著毫不動搖地完成這一連串的流程。如果皆藤留美沒有制止我,而是搭上同學的便車要我公開道歉並且賠償的話,我就會在大家面前難堪地顫抖手指和聲音,表現出不可救藥的醜態,可能從第二天開始就不去上學了吧。
但是因為沒有實現公開道歉,因怒氣的消化不良無處可去的同學們的愁悶一直懸而未決,它像烏雲一樣沉重地垂在教室的天花板附近,直到下午的課堂上都沒有消失的跡象,我戰慄不已。
那件事之後,我加入某個團體的希望變得更加渺茫了。在那之前,被同學搭話的時候,說話也會含蓄一些。但是,這種情況幾乎沒有了。原本其他排都是五個座位,只有靠窗的那一排有六個座位。旁邊一個人也沒有,我孤零零地坐在失散的座位上,漸漸地所有人都對我敬而遠之。疏離感日益強烈——到了五月快結束的時候,我開始主動拒絕周圍的一切,面無表情地把自己關在堅硬的殼裡。
現在回想起來,我明白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應該儘早拿出勇氣採取行動挽回失態。說到底,比起失敗這件事本身,後來模糊猶豫的態度才更讓同學們反感,所以應該積極地讓他們看到我也有更好的一面。如果是午休時正好不在,沒有直接目睹騷動的同班同學可能比較容易就能打破偏見。但當時的我只是不知所措,害怕受到傷害,在自己的座位上呆若木雞。
那個時候,大家都感覺得到皆藤留美的視線頻繁地投向我。很明顯,她對我很氣惱。她無言地指責道:“我明明那麼寬容你。”她厭煩了不願意主動打破現狀的我,用混合著難以消除的厭惡與成為她自己的信條——光明正大的眼神看著我。
現在,她沒有向我投來任何視線。在這個教室裡,一切都像我並不存在一樣地行動著。在第二節日本史課結束,第三節現代文課開始之前的休息時間,大家似乎達成共識,今天的座位調換也和上次一樣。這種方法比較傳統,在5格× 6列+ 1的座位表上隨機分配數字,然後與抽籤的數字進行匹配。我只參加了第一次換座位。五月末的那次換座,我抽到走廊第二排,從前數第二個座位。但是抽到+ 1座位的男生以視力不穩定為由要求換座位,我聽著幾個同學咯咯的笑聲,被不容分說的氣氛推回到原來的座位。
從第二次開始,我沒有參加換座位。遲到的人被推遲抽籤的規則有一半是為了我——為了讓我留在+ 1的座位上——而制定的。換座位的時候,我穿過教室,漫無目的地在校內徘徊消磨時間。在這期間抽到+ 1座位的不幸的同學,會找個合適的理由,提出把我應該抽到的剩下的一個座位換走。因為那個人並不在場就被認為是默認同意班級的決定,所以午休結束後我會回到教室,在排列著新鮮面孔的30個6 × 5座位後面,還有一個和往常一樣的空位。
每當這樣的班級活動臨近,無論我多麼想接受現狀,心情還是會變得憂鬱,耳鳴也越來越嚴重。果然,隨著第三節、第四節課的進行,老師的聲音、粉筆敲擊黑板的聲音、同學寫筆記的聲音以及竊竊私語等教室裡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一種粗糙的噪音。這種現象到底是怎麼回事?最近我不再為這種事煩惱了。雖然依舊不舒服、刺耳,時間長了還會引起頭痛,但從可以與班級隔離這一點上看,其實並沒有那麼不適。好像只有我的座位在濾網裡,教室裡的聲音就像從濾網的網眼裡掉出的肉末似的,整體而言,意義和指向性都大打折扣。
這樣一來,上課的內容也完全進不了腦子,剩下的時間只是望著窗外,一心等著下課。我們所在的北校舍對面是大小相同的南校舍,所以映入眼簾的最多是中庭背陰的常綠樹和圓形花壇,還有飄過十月的清藍天空的雲彩。
儘管如此,我還是抱著教室無法與之相比的親近感隔著玻璃望著天空,望著早已看膩了的風景。唯一的樂趣就是眺望住在院子裡的一對鴿子。北校舍和南校舍通過中央的走廊相連,它們在連接南校舍和長廊的直角外牆上搭了一個碗形的巢。沒有比我更能準確把握那對夫婦這半年的生活的學生了吧。據我所知,從4月起已經下了兩次蛋,哺育了四隻雛鳥讓它們成功離巢。鴿子的發情期除了盛夏幾乎全年無休,最初兩隻離巢不久,父母再次輪流孵蛋時,我稍微調查了一下,發現在公園和橋上經常看到的這種被稱為土鳩的鴿子原先並非野生種,而是作為信鴿或電報鴿與人類共同生活。當我知道這一點時——我天馬行空地想象著,曾經和人類一起生活,現在也存在於人類社會的它們,莫非把自己當成了人類?看著它們一年不厭倦地發情,在求愛的過程中,短促的喙相互纏繞,我想,這種習性應該是在與人類共同生活的過程中學會的吧。而且,如果習性如此與人類相似——比起站在玻璃內側的三十個同學,我覺得和它們更有可能成為朋友。
有時候會突然發覺自己在想這些事。雖然不想在意,但也許極限遠超自己想象得容易接近。
終於到了午休時間,我悄悄溜出充滿活力的教室,爬上屋頂。現在那裡幾乎成了秘密的避難所。在空無一人、無遮無攔的地方,一邊眺望遠方的景色,一邊吹著強風,過度敏感的神經漸漸平靜下來,噪音也漸漸平息下來。在進入這所高中之前我一次都沒有爬上過學校的屋頂。我一直以為能自由上屋頂的學校只存在於漫畫或電視劇裡。說起來,這裡通常也是上鎖的,禁止擅自進入,但只要有心就能輕易進出。
站在更高一層的儲水箱旁邊,隔著南校舍,街上的景色盡收眼底。往體育館對面西門的盡頭望去,一級河川(譯註:日本河流按重要程度分為一級、二級河川)和私營鐵路並排行駛,它們像一條大蛇般從混凝土街道消失在南方的地平線上。我家就在那消失的地平線的遙遠前方,坐普通電車要四十五分鐘才能到達的小型無人車站旁邊。剛入學的時候沒有一個同學知道我家。現在已經沒有一個不認識的了。
不知道是從哪裡洩露出去的。不過我的家離鐵軌很近,上學時從車窗就能看到,這一點不知何時已經傳開了。這是一幢已有三十年曆史的舊木住宅,和周圍的房子沒什麼兩樣,但因為它是附近唯一一座蓋著紅瓦屋頂的房子,只要留心看窗外就不會錯過。
根據城市規定,未經申報家庭和個人不得焚燒垃圾。具體情況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母親看著城市的宣傳雜誌,說二噁英的環境汙染已經成為了一個大問題。
但麻煩的是,我的父親總是遵循自己的判斷標準並不在意這些條例。條例實施後,在沒有被舉報的情況下繼續清理院子裡的雜草並在院子裡焚燒。即使母親和我擔心鄰居的眼光若無其事地提起條例,他也只是一味地說:“燒草有什麼錯?”瞪著母親和我“那是什麼?如果有‘雜草不能紮根在人類家的院子裡’的條例院子就不長草了嗎?”
到了第二學期的第二個星期五,我從高中回來的時候父親還在院子裡燒割下來的草。我從開始減速駛向無人車站的電車車窗看到,彷彿要穿過九月的晴空般升起了一股白煙,不禁嘆了口氣。但是那天,不止我一個人看到我家冒煙。下週一,我像往常一樣趕在上課時間之前走進教室,發現平時放在黑板旁邊的花瓶放在我的座位上,插著和星期五的時候不同的新花。
現在冷靜地回想起來,作為惡作劇實在是太簡單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我在走進教室幾步後就呆住了,連挪開放在那裡的花瓶的想法都沒有了。明明已經注意到了,卻沒有人看我。不一會兒,皆藤留美也進了教室,同樣注意到了我座位上的花瓶。她手裡拿著打印件,放在後面的儲物櫃裡,毫不猶豫地走到我的座位上,雙手拿起花瓶。
“已經夠了吧?”她一邊把花瓶搬回原處,一邊用沒有針對任何人的煩躁的聲音發牢騷,“要是摔碎了就麻煩了。”
皆藤留美用收拾花瓶的方式拯救了我,用偏離本意的理由巧妙地安撫了同學們的情緒。讓人感到意外的是,同學們沒有任何不滿和嘲笑。似乎被她氣勢洶洶的氣勢所震懾,沒有一個人做出反應。我想這次大概是大部分同學都覺得做得太過分了吧,這麼想著的自己得到了些許安慰。但是,自己太天真了。沒過多久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聽說,一居士的家經常在院子裡燒垃圾,條例出台後也置若罔聞,在當地很有名呢。”
“我也聽說了,大家好像一直擔心什麼時候會變成無法挽回的事情。”
“等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房子已經著火了,無處可逃只能等著火焰逼近……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好像也有吸入煙霧先失去意識的情況。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那麼,搞不好他連發生了火災都沒察覺,今天也只是靈魂在學校裡遊蕩呢。那傢伙,一個朋友都沒有,可一次都沒早退過吧?”
一部分同學開拓了新的遊戲,更惡劣的消磨時間的方式。被我的名字架(かける)激發了靈感,得出了在最後時刻我也依舊不斷地向熊熊燃燒的火焰澆(かける)水的結論,然後發出空虛的笑聲。開始玩這種遊戲的總是同一群人。包括第一次換座位時逼迫我到+ 1座位的學生和丸岡、乃田諾艾爾在內,三男三女一組。從第一學期開始就佔據教室一角,無視周圍人的困擾持續地吵鬧,有時還會發揮高壓的領導能力,無視班級的方針規則,給教室降下了不可忽視的陰影。
其他的很多同學,即使不能說是追隨,也會根據各自的立場,採取遠處觀望、漠不關心、消極附和等不同的態度,避免自己被殃及池魚。在第一學期的時候,我曾恨恨地看著他們那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但如果將我放在同樣的立場的話,一定不會為了幫助總是躲在教室角落裡、和誰都不說話的同學,而讓自己陷入危險之中。說起來,這個班就算是恭維,也稱不上是團結一致的優良班級。就像盒子還沒打開就被打碎的落雁(譯註:一種類似年糕的日本傳統點心)一樣, 即使在入學半年之後也只有幾個團體和個人聚集在一個叫做教室的盒子裡。
箱子裡勉強保留著形狀的“我”這個小碎片在那天被碾碎了,被捲進了一場燒燬自己家的火災中,這種新的設定讓我變成了透明人,變成了一個連聲音都聽不到、誰也看不見的幽靈一樣的存在。從這天開始,我從三十一人班的第三十一名學生變成了三十人班的第三十一名學生。
午休時間也快結束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在皆藤留美的領導下根本不會有不順利的時候——換座位應該已經結束了。我離開儲水箱,走到生鏽的梯子下面。涼風幾乎吹走了噪音,神經也舒緩了許多,心情也平靜下來,應該可以應付下午的課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感覺到了一股氣息,朝對面的南校舍望去,三樓的走廊上站著兩個男生,其中一個隔著玻璃窗指著屋頂上的我。兩人在多媒體教室前面,隔壁是廣播室,可能是廣播部的人。在我的記憶中,一年級A班應該沒有廣播部的成員,但並不知道誰和誰又會認識,我在這個屋頂上的事也許很快就會告訴同學們。如果我在上了鎖就無法出去的屋頂上,大家——特別是那六個人——會有什麼反應,不難想象。
“午休的時候,有人說看到一居士在屋頂上。”
“不會吧?”
“你沒看錯嗎?”
“是真的!我不是說了嗎?那傢伙,果然還在這所學校裡徘徊呢。”
“討厭,不噁心嗎?”
“喂,你頭髮燒焦了,難道不是一居士的詛咒嗎?”
在回一年級A班教室的路上,我在腦海中羅列著那六個人之間可能會發生的對話內容——就像親眼目睹了一樣感到很噁心。我聽人說過,對於大腦和深層心理來說,想象和體驗是沒有區別的,如果這是真的,那隻能說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很愚蠢。儘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想起丸岡那充滿惡意的語氣和雖然難以置信但非常喜歡自己名字的諾艾爾被同伴戲弄的時候撒嬌的樣子。
“喜歡諾艾爾這個名字的孩子也只是個孩子,但對那個孩子來說,最悲劇的是,自己的名字竟然成了反映父母思想淺薄的宣傳牌。”
我想起來了一次晚飯的時候,父親曾經給出的斷言,電視上播放著年輕父母喜歡給孩子起新奇名字的節目特輯,我舉了身邊的例子,批判地舉出乃田的名字,父親就像在生肉面前捱餓的野狗一樣,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反應……
乃田諾艾爾解釋說她不是混血兒,本人好像也很喜歡這個名字,“最近愚蠢的父母太多了,不知羞恥的父母太多了。”父親粗魯地嚼著淺醃黃瓜罵道。“然後……”他接著說,咕嚕咕嚕地吞下黃瓜,用鷹一般銳利的目光看著我。“架喜歡那個女孩嗎?”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次輪到我被評價了。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會在父親面前會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讓他滿意。如今我和父親有不少相似之處。可以說,我的看法就是父親扭曲的思維方式的迷你版。在父親眼裡,這個世界上討厭的東西多於喜歡的東西。將世間的流行視為無聊而捨棄,對多數派的意見僅僅因為是多數派就抱著懷疑的態度接受,比起跳入事物的中心,更傾向於站在遠處觀望。
父親的話語中充滿著我難以想象的漫長人生所積累的憤怒、沮喪與不滿。雖說我和父親長得很像,但我知道,在父親看來我只不過是一個迷你版,連複製品都算不上的劣化版。而且——從小開始,我就覺得父親對這個看起來很像自己的迷你版也很失望。
所以,在班上被孤立的事是瞞著家人的。“怎麼可能?”我笑著否定。我必須讓他明白,我不可能喜歡上那樣的女孩。“因為那孩子只想著如何被周圍的人寵著,是那種一個人連廁所都不敢上的類型。”
父親聽著哼了一聲,像是給了及格分。“這種依賴氣質到死都不會從根本上得到改善。”他喝光杯子裡的啤酒,把剩下的500ml罐裝倒進杯子。“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幸福,包括本人。”
父親平時話就不多,我以為這次對話就此結束了,然而並沒有。“那麼,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父親繼續追問。
父親旁邊的母親一臉不悅。她既不想聽我有喜歡的女孩,也不想看到我說女孩的壞話,默默地把筑前煮(譯註:九州北部地方的代表性鄉土料理)的胡蘿蔔送進嘴裡。
“沒有。”我誠實地回答。母親那潔癖般的表情似乎稍稍緩和了一些,但父親對我這個上了高中卻連一個喜歡的女孩子都沒找到的孩子感到了失望。
“嗯,架以後也會找到的。”父親像是在對自己說。“沒必要著急。”
我並不著急,至少在這一年級裡喜歡上誰——更別說被誰喜歡——的願望我早已放棄了。即使想這樣做,也無能為力處理在此之前的希望渺茫的大問題。
午休結束的鈴聲響起,留在走廊裡的學生們都被吸進了各自的教室,我也決定回到教室。快步走過前方的入口,來到盡頭的後方入口前,為了做好心理準備,我悄悄觀察了一下里面的情況。
有的同學已經就座,有的同學還坐在一起聊天。黑板上還依稀殘留著粉筆擦去5 × 6方格表格後的痕跡,剛剛換了新座位的教室裡瀰漫著飄飄搖搖的餘韻,就像剛洗完澡在更衣室裡放鬆的人們。皆藤留美換到了靠近走廊一排的第二個座位上,用尺子在活頁紙上謄寫新的座位順序表。
不用確認,我的座位依舊是窗邊的同一位置。遠處傳來數學老師早早走來成為其特點的拖鞋聲,離開座位的同學們紛紛回到新的座位上。像小蜘蛛散開一樣,在沒有掌握新座位順序的我看來就像水果籃子一樣雜亂無章。
我也進了教室——這時我才發現+ 1的座位前面還有一個空位。不用說,那是三十席中最不被看好的座位。
下一個瞬間,一個女學生無聲地從我背後走進教室,我停下腳步,她像一陣風一樣從我身邊穿過,朝留下的空位走去。幾乎在同一時間,數學老師從前面的入口走了進來看著幾個還沒就座的學生,老師寬闊智慧的額頭蒙上了一層陰雲,但她毫不慌張,保持著一定的步幅向窗邊的座位走去。後來回想起來也不知為何,但當時的我就像裸露在外的生命被人輕撫觸摸,心潮澎湃。她的姿態——在比規定稍短的裙子下若隱若現的膝蓋;在筆直挺拔的後背上絲滑飄逸的秀髮;比制服稍長一點的袖套裡滿懷決意緊握著的纖細手指;我幾乎看入迷了。她沒有表現出任何感情,從座位上拉出椅子,按著裙子上的百褶裙慢慢落座,短暫地望向我的領地——窗外,她似乎對想象中還要乏味的景色感到失望,教科書也沒拿出就用左胳膊肘託著腮發呆。
她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她的行為也沒有引起同學和老師的注意。儘管如此,還是有幾個同學注意到了她。她們的視線有些遙遠,帶著提心吊膽與些許的牽制。我不知道原因。不過從氣氛上我多少能理解這次換座位發生了什麼與上次不同的事情。恐怕她——新坐在我前面的那個課堂結束後並不把黑板上的算式抄寫下來,只是一臉無聊地託著腮望著窗外叫玖波高町的同班同學——應該就是這次風波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