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
第一卷 第六章 死 「怎麼辦啊……」
「……是英樹吧。」
「是死了吧……」
「不會是假裝的吧……」
「果然是秋屋……」
逃出鬼婆屋一口氣跑到草地的另一頭,我們面面相覷,全都儍了眼。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兩腿嗦嗦發抖。T恤被汗水完全浸透了。
英樹依舊沉沒在冰冷的井底。獨自一人淒涼地在後院慢慢變冷。哪怕把他從井裡拉上來也好……,可是我做不到。身子害怕得無法動彈。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回後院了。
望了一眼鬼婆屋,以前只給人古樸之感、整體發黑的外觀,在夕陽的映照下呈現出猙獰的赤黑色,彷佛真在吞噬人類的鮮血。
明明是夏天,風裡卻帶著絲絲寒意,「呼呼」地低吼著,猛烈地刮過草地。來自鬼婆屋的方向。彷佛鬼婆屋自身就是風的源頭。身上冒出的汗水,瞬間變得像冰一樣的冷。我確信,屋裡現在一定供著活祭。那裡已不再是我們的秘密本部,而是真正的鬼婆屋。
大約過了五分鐘吧。
「去報警吧。就我們幾個管不了這事。」雙手撐住膝蓋調整呼吸的孝志,像是打定了主意。他的視線始終盯住鬼婆屋的入口。目光片刻不離,就像一隻被蛇死死纏住的青蛙。
「會被罵吧……」
俊也像被抽掉了主心骨,「咚」的一聲坐倒在地。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麼?英樹被殺了你知道麼。」
「這個我當然知道。也用不著朝我亂髮脾氣吧。」
俊也頂了一句,眼看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怎麼是亂髮脾氣。現在最可憐的人是英樹。比起這個來,我們被罵又算得了什麼?」
不愧是頭。孝志下定決心似地伸直了腰,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手機。正要按下號碼時,小滿細聲細氣地提議道:「等一下。沒記錯的話,芳雄君的爸爸是警察吧。先和你爸爸說是不是……」
小滿臉色蒼白,身體倚靠在旁邊的櫟樹幹上,似乎隨時都會癱倒在地。看樣子幾乎無法獨自站立,可見所受的刺激有多大。
孝志停下手看著小滿,似乎在問「為什麼」。
「因為我想會比不認識的警察好說話一點。」
「這個主意也許不錯。芳雄的爸爸我也認識。」
聰美立刻表示贊同。聲音已恢復如常,但表情依然僵硬。引以為豪的茶色波浪也亂作一團。
「告訴爸爸?」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
一定會被罵吧。但這也是遲早的事。小滿說的對,與其被素不相識的警察刨根問底地審訊,先跟爸爸說可能還好些。
「明白啦。我覺得這樣也不錯。那我就打啦。」
掏出自己的手機,撥了爸爸的手機號碼。不一會兒就接通了,「怎麼啦?」那頭傳來了爸爸驚訝的聲音。
從沒給上班中的爸爸打過電話,所以特別緊張。起初在猶豫不知該怎麼起頭,最後還是決定直截了當地說。
「不會是芳雄看錯了吧。」爸爸一言不發地聽我把話講完後,語氣略有些生硬地追問了一句。
「絕對沒看錯啊。不光是我,大家都看到了。」
「是麼……。那現在你們在哪?」
「在鬼婆屋門前的草地上啊。」
這時,爸爸問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問題:「芳雄,英樹君真的死了麼?可能只是昏過去了哦。有沒有仔細確認過?」
「嗯……」我在電話的這邊搖搖頭,「我們全都害怕得逃出來了,所以沒注意那麼多。」
「這樣的話,你們再去確認一次。要是英樹君還活著,那就糟了。」
「可是……」
我知道爸爸想說什麼。英樹還有生還的可能,如果我們不回去,就變成了見死不救。可是,要我們再回到鬼婆屋……
就在左右為難,不知該怎麼回答時,爸爸在電話的另一頭叱責道:「芳雄。是男子漢不?」很久以前,有一次在空地上玩捧球時,把鄰居家的玻璃窗打碎了,當時二話沒說就逃回了家。晚上爸爸知道後,狠狠地訓了我一頓,說如果是男子漢就給我誠實地上門道歉去。現在的口氣就和那時一樣。
「和朋友的生命比起來,哪個更重要?」
當然是英樹的生命。英樹是我的摯友,我們一起立下過「天宮的誓言」。
「知道啦,爸爸。英樹是我的好朋友。我這就去看看。」
「芳雄真棒!」爸爸的聲音立刻轉為柔和,「確認完了再給我打電話。現在爸爸馬上就趕到你們那去。」
「快點過來,一定哦。」
掛斷電話後,我向孝志說明了情況。孝志抱著手臂重重地點頭:「說的也是啊。」
「這樣吧,我和芳雄去確認一下。你們三個在這裡等著。」
「不要。」小滿當即反對,聲音發顫地說,「殺人犯可能還在附近轉悠,怎麼能把我們三個留在這麼荒僻的地方呢。要去的話,我們一起去。」
說著,小滿把手從櫟樹幹上挪開,踉踉蹌蹌著跨出兩、三步。打來這兒時就一直非常在意的白色裙襬已被完全弄髒,變得汙黑一片。
「我也贊成。這麼做肯定更安全。再說,無論什麼時候賓田偵探團都要一起行動,不也是鐵律之一麼。」聰美斬釘截鐵地說,一邊不停地用手撫平被風吹亂的頭髮。紅著眼圈的俊也也「嗯嗯」地不住點頭。
「也好。那我們一起去吧。現在正是對賓田偵探團的勇氣進行考驗的時候!」
孝志握住俊也的手把他拉起來,聰美讓小滿靠著自己的肩膀。我們組成一支小隊再次回到了鬼婆屋。
說實話,我覺得英樹沒有生還的希望了。但是,也許……也許還有一口氣。也許他的心臟還在跳動。也許還有百分之一救活的可能性。這樣的話,就絕不能放棄一定要拯救英樹。如果英樹還是受了我們的牽連,就更不能撒手不管。作為偵探團的一員,作為英樹的摯友,必須竭盡全力地去幫助英樹。
鬼婆屋的大門洞開著,門扉被風吹得搖搖擺擺,「吱呀」作響,彷佛鬼婆的抿嘴竊笑。孝志粗壯的手抓住門扉,聲音停歇下來。
「Let,s 出發!」孝志吼了一聲,表達決心。
夜幕開始低垂,室內有些昏暗。剛才還歇過腳的沙發和椅子,似乎已不再是我們的所有物,通體散發出陰冷灰暗的靈氣。就像是我們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似的。
這裡已不再是我們休憩的地方。這種感覺再一次變得強烈。
覺得鬼婆就哧著牙藏在隔扇的背後,躡手躡腳地從旁邊穿過,屏住呼吸走進後院。整個地面為雜草所覆蓋,呈現出一片暗綠色。正中央長滿苔蘚的石井張開黑洞洞的大口。空氣因雨後變得潮溼。
和剛才的景象完全相同,但是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透骨寒意。
孝志第一個向井走去。然後是我。俊也和聰美在稍後的地方站住,窺視這邊的情況。拉在最後的小滿似乎很在意身後的動靜,「嘭」的一聲關上門後,將身子倚靠在門扉上。是想把也許還在附近遊蕩的殺人犯擋在門外吧。
用手扶住邊緣向井裡望去,英樹還在那兒,面色蒼白。眼睛就這麼睜著,嘴巴微微張開。沒有任何變化。
「芳雄,摁住我的兩條腿。」孝志吩咐了一句,朝井中探出身子。拚命伸展手臂抓住水中英樹的手腕。拇指搭住他的脈搏。
十秒鐘後。
孝志直起身,表情僵硬地搖了搖頭,似乎不得不再次面對現實:「果然不成了。」
「死了麼?」身後傳來了抽泣聲。回過頭,只見小滿無力地坐倒在門旁,哭了。一直在強忍著吧。白皙的手擦拭著眼角,泣不成聲。平日裡豪言壯語「女孩子不哭」的聰美,似乎也受到感染,她低垂著頭,雙肩不停地聳動。小小的縮成一團的身影,配上黑色的衣服,使我想起了兩年前在外公的葬禮上,穿著喪服哭泣的媽媽。
「回去麼……」孝志在褲子上擦了擦被沾溼的右手,邁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井邊。
「不把英樹撈出來麼?」俊也戰戰兢兢地說。
「雖然很可憐,但是憑我們的力氣辦不到。而且考慮到後面的搜查工作,還是讓英樹保持現在的狀態比較好。是吧,芳雄?」
爸爸說過保護案發現場的重要性。我含糊地應了一聲,向小滿走去。
「小滿,能站起來麼?」
「嗯。」小滿抬起紅腫的雙眼。清秀的臉龐哭得不成樣子。
「英樹君,真的死了麼?」
「嗯,好像是的。」回答時稍稍挪開了視線,我握住小滿的手把她扶起來。
「能走麼?」
「嗯。」
小滿的手冰涼冰涼。還在水裡的英樹的手一定更冷。
不知不覺地,某種熱燙的東西從眼眶裡滾落下來。
英樹……
失魂落魄地離開鬼婆屋回到草地。恐懼感已經消失了。只有悲傷淹沒了整個身軀。櫟樹下,我又給爸爸打了手機,告訴他我們已經確認英樹真的死了。
「難為你了,芳雄。硬要你去做這麼痛苦的事。」
聽著爸爸安慰的話語,我的手緊緊攥住了手機。
「沒什麼啊。如果英樹還活著,我會更加更加後悔的。」
「芳雄真棒!這才是我的兒子。我剛把車停在縣道上。再過兩、三分鐘就到了。」
「要快點啊,爸爸。大家害怕極了。都快堅持不住了。」
「啊,知道了。再忍耐一會兒。」
電話掛斷了。
還不到三分鐘吧,樹林中便現出了爸爸的身影。然而這三分鐘顯得格外漫長。幾乎讓人以為天就這麼黑了,而我們將會被這夜晚的黑暗徹底壓垮。等待時誰都沒有說話。
一見到爸爸,我忍不住就想撲進他的懷抱。但是,現在必須忍耐。大家都是一樣的難熬。我不能一個人獨享特權。
「還好麼?」
爸爸跑到我跟前,用粗糙的大手溫柔地撫摸我的頭頂。和平時一樣的力道,但今天沒感覺到痛。
回過神來,發現俊也正羨慕地看著我。我慌忙從爸爸的手底挪開:「我是男子漢。只是哭了一小會兒,沒什麼大不了的。」
「芳雄了不起。」爸爸臉上微微綻出笑容,又一次誇獎了我。
「好了,你們說的井在哪兒?」
「就在那幢房子裡。我來帶路。」
只要爸爸在身邊,再進去一次就沒什麼可怕的。似乎大家也都這麼想。我們第三次進了鬼婆屋。
「改造成這樣真不容易啊。這都是你們幾個乾的麼?」
見到本部時,爸爸好像有些吃驚。但馬上繃起了嘴、戴上白色手套後走入暗黑的通道。
進了後院,我用手指了指「就是那口井」。這時爸爸已經奔到井邊。
他脫掉上衣探出身子,扶起英樹的頭檢查起來。
「後腦勺好像受了重擊。沒有其他外傷,不管怎麼樣先把英樹撈上來再說。孝志君、芳雄,你們兩個撐住我的腿。」
說著,爸爸一口氣把英樹抱了起來。「嘩嘩」的水聲,同時黑綠色滿是水藻的井水,濺在爸爸的胸前,然後又流到我們手上。
溼透了的廣告T恤和中褲。井中現出了英樹的身體,衣著和今天在學校裡看到的一樣。慢慢地讓他平躺在地。爸爸脫掉被浸溼的白色手套,撿起落在井邊的脂紅色帽子,將它悄悄地擺放在英樹的腦袋旁。
合起雙掌,靜靜地向死者致意。我也慌忙閉上眼睛面對英樹的遺體合起雙掌。
英樹真的死了……最後的不歡而散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了。
眼淚再一次沿面頰滾落下來。
「這個……,芳雄你們來的時候,後院的門從外側扣上了扣鎖是麼。」
給警察本部打電話說明情況後,爸爸面向我們詢問道。
「嗯。撞了好幾次門才總算撞開了。」
「是麼……」
爸爸手扶下巴一時間陷入了沉思,然後立刻向院子深處的倉庫走去。倉庫只是一間由木板臨時搭成的小屋,如果用身子去撞,可能連我都能輕易地弄壞它。不滿三帖的小屋裡僅堆放著一些用不著的破爛貨。改裝本部時,曾丟進去過一些礙手礙腳的木材,以後再沒用過一直就這麼放著。
推開入口的門,爸爸全神戒備地走進小屋。但馬上又退了出來,低聲說道:「地上積著很厚的灰。什麼痕跡也沒有,看不出任何有人曾經在裡面躲過的跡象。」
爸爸到底想說什麼?思考片刻後,我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既然扣鎖在外側被掛上,我們進來時,罪犯應該還躲在後院裡。但是,狹小的院子中根本沒有藏身的地方。除了這間小小的倉庫。
但是,倉庫裡沒有關鍵的腳印。
「會不會是翻過圍牆逃走了呢。」
聽我這麼一說,爸爸摸著高約二公尺的薄鐵皮圍牆推拉幾下後說:「不可能啊。你看,支柱有損壞,稍稍用力就彎成了這樣。如果有人翻過牆頭,應該會留下清楚的痕跡。」
確實,爸爸只是輕輕按了一下,生鏽的白鐵皮就變形得厲害。作為支柱的木頭也破破爛爛的,眼看就要斷了。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罪犯從後院消失了麼?」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的孝志問道。
「可能吧……或許從一開始裡面就沒人。英樹君因為後腦受到重擊而死。也許是他自己朝井裡張望時,腳底一滑掉下去了。」
「怎麼會……」我忍不住叫出聲來。到剛才為止,我還一直認定英樹是被殺的,所以爸爸的話讓我一下子接受不了。
「但是,如果是自己掉下去的,應該會變成倒栽蔥不是麼?英樹可是頭朝上哦。」
孝志也有同感吧。臉上露出無法認同的表情。
這時爸爸用平靜的口吻說:「井的尺寸要比孩子大得多。可能是撞到頭部後,身體急速地轉了半圈。你們看,英樹君的頭髮不是溼的麼,而且還沾著藻類。」
英樹略有些長的頭髮原本是純黑色的,因為纏上了藻類和水草,變成了綠色斑駁狀。顯然曾經一度沉沒在水中。
突然我想到,為什麼我、我們會認為英樹是被殺的。是因為說到了秋屋甲斐麼?是因為本部的鎖被打開了麼?不,不是。
臉色蒼白、身子微微發抖的俊也上前一步,說出了答案:「那麼從坡道下來的英樹是怎麼回事?我親眼看到了英樹。然後馬上就趕到這裡來了,英樹怎麼會死在這裡呢?」
是的。誰都沒想過英樹會回來。須之內,或是秋屋甲斐。總之大家一直認為躲在後院裡的是英樹之外的人。所以在井中看到英樹的屍體時,大家非常震驚,誰都相信英樹是被殺害的。
「俊也君。」爸爸緩緩地轉向俊也,「你親眼看到英樹了是麼。從那以後到你來這裡花了多長時間?」
俊也想了一會兒。
「我想是十五分鐘左右。不過,來這兒只有一條路,而且英樹也絕不可能趕在我前頭。」
「但是,英樹君有可能先到不是麼。從縣道上來,除去你走的路線,說不定還有幾條狹窄的獸道也通往這裡。英樹君可能走的是這些小路,比你早到了一步。」
「話是這麼說……但多半應該沒有其他的路。」
「但現在英樹君死在了井裡。如果你沒看錯,那就只有這一種可能。」
「我絕對沒看錯!」一臉不快的俊也斬釘截鐵地說。只是很快就轉為無法釋然的表情。英樹要在我們到達這裡後進入後院,就必須穿過本部旁邊的土間,也就是說必須從我們的眼皮底下通過。本部的拉門一直開著,如果有人走過不可能不注意到。但是我們誰都沒有看見。
「不是事故!一定是秋屋甲斐殺的!」這次輪到聰美大叫起來。她會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實屬罕見。聰美緊握雙拳:「為了報復我們,秋屋甲斐一直潛伏在這裡哦。」
「秋屋甲斐?」
爸爸皺起眉頭看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既然名字已出口,再瞞也瞞不住了。我把殺貓犯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爸爸,只有捏造鈴鐺偽證的這一段略去沒說。警察的孩子參與不正當活動,不是被訓斥幾句就能收場的,秋屋甲斐可能也因此不會被逮捕。
「殺貓犯啊。好像那幾個查案的傢伙是高興地說過『看來總算能鎖定嫌疑犯了』。據說是個大學生,所以可能就是這個人。但是那樣的話,警方這邊應該有人在跟蹤才對。這個以後再調查,總而言之就算是這個叫秋屋的人,也不可能翻過圍牆不是麼。」
爸爸粗聲粗氣地斷言道。爸爸是大人,又是警察,說出的話很有說服力和震懾力,沒有人能正面反駁他。
大概是看到我仍顯不服的表情,爸爸又說:「還沒肯定就是事故。待會兒鑑識科的人來做詳細檢查,那時就能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我得提醒你們,在警方公佈案情前,不許對外人漏出『被殺的』之類的話。這樣只會給英樹君的家人帶來額外的痛苦。你們都聽明白了麼?」
我們勉強地點頭。英樹的死已經讓他的父母傷心欲絕,如果聽到被殺的傳言,恐怕真的會發瘋。
「好了,現在回前面的屋子,你們把詳情說給我聽。靜下心來,按順序好好地說。」
爸爸推了推我的背脊,引著我們向院門走去。
……然而,不管爸爸說什麼,我還是認為英樹是他殺。什麼失去平衡掉下井,即便運動神經再遲鈍,英樹也不可能笨成那樣。野營的那一晚,兩人在山路中不斷徘徊最終生還,我的戰友英樹。遠比我堅強得多的英樹,始終都在鼓勵著我。
凝視著沉悶暮色掩蓋下的遺體,那晚的記憶重又在我的心中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