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後記

第一卷  後記  記憶的作用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有些事情會偶爾被喚醒,即使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仍然仿若發生在昨日。可其他事情卻像放在了向陽處的筆記似的,很快就褪了色,立馬就想不起來了。歲月就這樣對我們混沌的記憶進行篩選,從而將它們轉換成一段“回憶”。這就像通過編輯完成一本書一樣吧。

 時至今日,關於在那片南方島嶼上發生過的事情,我只能想起一些片段了。

 回想在那個觀測站裡不停地寫手記的日子,雖說已經過去了漫長的歲月,可我沒想到自己竟會將其遺忘至此。不過仔細想想,我取名為“熱帶”的手記內容,和當時的自己有著難以分割的聯繫。逐漸遠離那時的我,《熱帶》也將隨著歲月變換成一段“回憶”吧。可是,無論經歷多麼漫長的歲月,我都不會忘記那時引導著自己的魔法。

 《熱帶》的誕生距今已有三十六年。

 現在,我打算開始再次書寫手記。

 ○

 我在國立民族學博物館工作已有二十個年頭了。

 此前我在東京的研究所待過,也在海外生活過。最終選擇在關西定居是出於家庭的考量。孩子們已經獨立了,現在我和妻子兩人一起生活。

 七月下旬的某個午後,有個雜誌編輯前來我的研究室拜訪。他正在做一個關於《一千零一夜》的特輯,所以想要採訪我。

 可是,這不是在短時間裡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事。我粗略地講述了自己參與的關於《一千零一夜》的共同研究的概要,還就《一千零一夜》的一些基本情況進行了說明。隨著時代的衍變,《一千零一夜》吞噬了許多故事,變得越來越龐大。比如《辛巴達航海記》這種原本是作為其他書的手抄本中的內容流傳下來的故事也被收錄了進來。不久後,西方人發現了這部作品,使得它的成書過程變得更為複雜離奇。隨著在東西方之間來回穿梭往返,故事空間日益膨脹,這就是我心中的《一千零一夜》——說到這兒,採訪暫時告一段落。

 “不過,還是有些令人意外。”編輯邊收拾東西準備回去,邊說道,“老師您是一開始就對《一千零一夜》很感興趣嗎?”

 “不是的。”

 這又是反覆說過很多次的話。

 “原本我是對語言學感興趣。不過人生漫漫,我總是想尋求新的研究對象。就這樣我研究起了《一千零一夜》,並不是一開始就把這個作為研究目標的。”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編輯表示理解後回去了。

 可是,我說了謊。

 我在碩士階段確實是研究古代阿拉伯語的,進入東京的研究所擔任助手後從事的是中東遊牧民的研究。可在這期間,《一千零一夜》一直存在於我心中的某個角落。其原因自然是《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話和我個人之間的聯繫,也就是《熱帶》的誕生。可這些我並不想說與他人,況且即便說了,別人應該也不會相信。這三十六年來,我只對一個人說出過這個“秘密”,而這個人如今也已經死了。

 我重新回去工作,卻怎麼也集中不了精神。

 書桌上放著一本《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這是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將《一千零一夜》翻譯成法語版的馬爾德呂斯的藏書,是他家族的繼承人贈送的資料中的一冊。古老書頁的空白處有馬爾德呂斯親手寫下的鉛筆字筆記。

 我嘆了口氣,眺望窗外。從這間研究室的窗戶能俯瞰研究所中央的巨大中庭。雖說是中庭,可裡面卻沒有任何草木。砂岩色的階梯和底座交錯在一起,流水淙淙的水池中貼著淺藍色的瓷磚,這座奇特的中庭有點像埃舍爾[51]的錯覺畫畫作。

 不知為何,《熱帶》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那究竟是什麼?

 神思恍惚間,我聽見遠處傳來一個聲音。

 “佐山老師,佐山老師。”

 猛地抬起頭,只見同一個研究室的小原站在我面前,她正眯起鏡片後的雙眼盯著我。小原的法語很好,協助我進行馬爾德呂斯的研究已經一年了。她從剛剛開始就在喊我,臉上的表情似乎很擔心。

 “您哪裡不舒服嗎?”

 “不,沒有。”

 “您可別嚇我啊。不管我怎麼叫,您都沒反應。我還以為您心臟驟停了呢。”

 “抱歉。”我苦笑著說,“我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沉浸在懷舊之情中了嗎?”

 “嗯……差不多吧。”

 “我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您要來看看嗎?”

 小原翻開了舊皮革封面的筆記本。

 這是其中一件由巴黎的馬爾德呂斯舊宅保管的遺物。馬爾德呂斯在翻譯《一千零一夜》的時候,似乎一直把這本筆記本放在手邊,裡面記錄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筆記。這幾天,小原正在調查這本筆記本。

 “您看這兒。”她指著筆記本說。

 只見那裡寫著這樣一行標題:

 關於缺失的一話的備忘錄。

 ○

 小原回去後,我一個人留在研究室裡。

 夜漸漸深了,四周也越發安靜。

 我盯著放在書桌上的報告紙,那是小原翻譯的馬爾德呂斯筆記本上的備忘錄的內容。

 讀完備忘錄後,我產生了一種奇特的熟悉感。

 它讓我想起了三十六年前,我在南方島嶼上經歷過的事情,也就是《熱帶》的內容。馬爾德呂斯版本的《一千零一夜》裡沒有這樣的故事,而且據我所知,其他的翻譯版本和手抄本里也沒有。馬爾德呂斯是從哪裡得來這個故事的呢,還是說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故事呢?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個故事能讓我想起《熱帶》也就不僅僅是巧合了。

 這實在是個難解的謎題。

 不行,完全搞不懂。

 我離開了研究室,朝博物館的展覽區走去。

 每當思考走進死衚衕的時候,我都會在夜晚的博物館裡走動。

 沒有比空無一人的博物館更具有魅惑力的地方了。從世界各地蒐集而來的民族資料籠罩在緊急出口淡淡的燈光下,比白天給人的感覺要神秘得多。對於我所面臨的問題,這些資料有時也會像德爾斐神諭[52]那樣給我一些提示。我也曾和跟我一樣希望獲得“神諭”啟示而漫步的其他研究者擦肩而過,不過那天我卻沒有遇見任何人。在寬廣的展覽區裡漫步的只有我一個人,四周如海底般安靜。

 我邊看著展覽品,邊心不在焉地走著。腦海中浮現出的既不是馬爾德呂斯的備忘錄,也不是手記《熱帶》,而是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二年間我還是研究生時候的情景——在住宿地的一間房間裡說話的今西、在芳蓮堂瀏覽舊物件的千夜小姐、坐在昏暗書房裡的沙發上的永瀨榮造先生……

 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法準確地回憶起那個時候的感覺了。

 那種類似混雜著不安的強烈憧憬感,從少年時代開始就不停地糾纏著我。這種感覺就像這個世界的某處開了一個大洞,洞裡有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正在展開。我總覺得“神隱”[53]在逼近我,這感覺令人毛骨悚然卻又甘之如飴。我是因為對人生感到迷茫所以才被這種幻想所吸引,還是因為被幻想吸引了所以才對人生感到迷茫呢?

 那時,我偶爾會和今西說起這些事。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洞。”今西說,“那是佐山你心裡的洞啊。”

 在節分祭那晚,大概就是那個洞把我吸了進去,帶我去了南方的島嶼。接著,隨著《熱帶》的誕生,我回到了這個世界。

 我應該確確實實地回來了。

 節分祭的第二天早上,我就這麼回到了借宿處。我累得睡著了。午後,今西來到了我的房間。

 “你還在睡啊。”他笑說道。

 我覺得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千夜小姐來了,你快起來吧。”

 我拖著沉重的身體,呻吟著起身。

 “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啊。”

 “千夜小姐很生氣哦。快去洗臉吧。”

 我慌忙起床收拾了一下儀容。

 我來到今西的房間,只見千夜小姐正端莊地坐在被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邊。我仰視著她的臉說了聲“早上好”。今西和千夜小姐看上去都打算質問我昨晚為什麼丟下他們兩個消失不見了。可我也不能回答他們,這一個月期間我竟然都在熱帶的島嶼上漂流吧。看我一直在敷衍,千夜小姐的表情有些憂傷,今西也是一臉嚴肅。

 過了一會兒,今西拿著小茶壺走開了。

 “嗯……佐山,其實發生了什麼事對吧?”千夜小姐低聲說,“告訴我吧。”

 “我覺得你不會相信我說的。”

 “信與不信應該由我來決定吧。”

 我注視著千夜小姐的眼睛。

 “你父親的卡盒……”

 “卡盒?”

 “我自作主張地把那個帶出來了。”

 “等一下。”千夜小姐疑惑地說道,“卡盒……是什麼?”

 節分祭那晚,我們倆潛入榮造先生的書房就是為了看看卡盒裡面裝了什麼。可是,千夜小姐現在竟然說不知道。我沒想到她會裝傻,一時說不出話來。

 “佐山,你沒事吧?”千夜小姐不安地問。

 那個時候的驚訝直到現在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回到的究竟是哪裡?

 ○

 我回到研究室整理完後,走出了民族學博物館。

 進入七月後,天氣異常地持續著高溫。夜晚黏糊糊的空氣粘在身體上。閉園後的自然文化園寂靜無聲,只有清掃車偶爾經過。我朝著中央口走去,黑壓壓的樹木彷彿在熱氣中屏住了呼吸。

 這時,我看見右手邊的樹木後面有什麼閃光的東西。

 我心血來潮地穿過了樹林,來到了一片廣闊的草地上。波動平緩的草原被黑暗的森林圍了起來。我踩著草地往前走,穿行在中國的公路上的汽車聲音猶如遠處的波浪聲。

 草原的正中央飄浮著一輪光輝的明月。

 我像被吸引過去一般朝著那輪明月走去。這時,三十六年前我在南方群島的經歷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在夜晚的密林中走動的老虎、戴著佩劍的老辛巴達、在翻滾的泥海中崩塌的女巫的宮殿。可是,現在的我卻無法將它們總結成一個故事。

 隨著我的靠近,奇異的月光消失了。

 最後,我站在草原的最中央,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從那座熱帶的島嶼上回來後,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我已經習慣了這個世界。隨著漸漸習慣了這個和我原先所在的世界似像非像的世界,我已經想不起來留在觀測站所在島嶼上的手記《熱帶》的內容了。

 不過我心中始終記得自己寫了那本手記,也正是這件事決定了我之後的人生。它讓我和《一千零一夜》重逢,繼而讓我和馬爾德呂斯的備忘錄《缺失的一話》相遇。我認為這三十六年就是讓我和《熱帶》重新邂逅的漫長旅途。

 我回過頭去,只見黑暗森林的另一邊聳立著“太陽之塔”。

 《熱帶》究竟是什麼——我孤零零地佇立在夜晚的草原上,問著自己這個問題。

 ○

 現在想想,馬爾德呂斯留下的備忘錄可能是某種預兆吧。

 八月初,我因為工作去東京。持續到七月底的熱帶般的炎熱緩和了許多,東京吹拂著像初秋一樣的涼風。

 在神谷町開完會後,我去往神保町。和出版社的編輯聊完下一本書之後,我去了面朝靖國大道的啤酒屋“午餐會”。裡側的一張桌邊圍坐著幾位四十幾歲的男性,他們正熱鬧地聊著天,大概是在開同學會吧。能俯瞰靖國大道的位子上擺放著桌子,戴著眼鏡的今西坐在桌邊。

 “喂——”他朝我招招手。

 我在他對面坐下。馬路對面“書泉Grande”和小宮山書店的招牌清晰可見。

 “天氣轉涼了,真是太好了。”今西說,“真是的,我還在想到底要熱到什麼時候呢。”

 “夏天也快過去了吧。”

 我在東京和國外生活的時候,每年和今西也就是寄寄新春賀卡。可我定居關西后,每年一定會跟今西見一兩次面。隨著年齡的增長,人會更加感激那些住得近、能夠原諒彼此隨心所欲信口胡說的朋友。我們倆都老了,可只要一見面,還是會回到借宿時代的心境。這次是我和千夜小姐時隔很久在東京見面,所以我把今西也叫上了。

 今西昨天就到東京了。

 “今天我在上野一帶閒逛。”

 “你兒子呢?”

 “昨天在日本橋見了一面。”

 “沒住在他家嗎?”

 “沒有,一個人比較自在。”

 說著,今西點了一杯啤酒。兩人說了一陣話後,他突然看向我的背後招了招手。

 我回過頭去,看見千夜小姐走了過來。

 “好久沒見你們倆了啊。”

 “我們倆倒是經常在京都碰面。”今西說,“你看上去精神不錯啊。”

 “託你的福,我好著呢。”千夜小姐動作麻利地坐了下來。

 我大概有五年沒跟她見面了吧,不過她留給我的印象還是絲毫未變。千夜小姐摘下淺色的眼鏡,露出那雙和她父親一模一樣的眼睛。

 我們邊吃邊聊著往事。

 “那時候,佐山可緊繃得很啊。”今西說,“我們費了不少心思呢。”

 “欸?什麼時候的事?”

 “我們一起去節分祭的時候,佐山你不是消失了嘛。自那以後直到初春,你一直都很奇怪。父親還擔心你是不是患了什麼神經症。說起來,節分祭那晚的事情一直是個謎。反正你也不打算說對吧?”千夜小姐問。

 “是啊。”我說。

 “你丟下我們消失不見了,可第二天居然在房間裡酣睡到中午。我和今西一起質問了你,你卻死活不肯開口。”

 “唉,我也有很多煩惱。那時候還年輕嘛。”我說,“這件事你們就原諒我吧。”

 “那就原諒你吧。”

 “千夜小姐說沒關係就行,那我也原諒你吧。”

 從那個熱帶的島嶼回來後,有一段時間我被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折磨著。這個世界和我原先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眼前的風景突然四分五裂,就這麼沉入了大海——我好幾次做過這樣的噩夢。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接受了這個世界就是我自己的世界。像現在這樣和千夜小姐以及今西見面,交談當時的回憶,更讓我深信那個時候就是自己的出發點。

 就這樣過了一個小時。

 “那麼,”千夜小姐說,“差不多該走了吧。”

 “啊,這就要回去了嗎?”今西遺憾地說。

 可千夜小姐卻含笑搖了搖頭。

 “有個地方我想帶你們倆去。”

 “是什麼不錯的店嗎?”

 “沉默讀書會,喂,好好想想。”千夜小姐注視著我們說道。

 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兒聽過。正當我和今西面面相覷時,擺放著橡木長桌的昏暗咖啡店的情景浮現在我的腦海裡。這麼一說,學生時代,我和千夜小姐他們參加過叫這個名字的讀書會。

 “那個讀書會好像現在仍然在東京持續舉辦哦。”千夜小姐說,“你們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從“午餐會”出來時已是暮色低垂,靖國大道籠罩在一片藍色中。街燈陸續開始點亮,大樓間的穿堂風意外地透著涼意。

 ○

 我們乘坐出租車去往表參道。

 “你去參加過嗎?”今西問道。

 千夜小姐點點頭。

 “今年初春的時候去過一次。是個很有意思的讀書會。”

 告訴千夜小姐有這個讀書會的是一個叫池內的人,他是千夜小姐經常去的進口傢俱店的職員。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總是抱著一本大筆記本。”

 “跟學生時代的佐山一樣啊。”今西說。

 “是吧?他會把讀過的書的內容都仔細地記下來。真是令人懷念啊。我們聊了很多,然後就說到了‘沉默讀書會’。池內也很驚訝,因為我們參加這個讀書會都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

 參加沉默讀書會必須攜帶書籍。

 千夜小姐準備的是《一千零一夜》。

 “不過這是你的專長啊。”

 “沒關係,就充滿謎團的書這個要求來說,這本書正合適。”

 “你能不要說一些嚴肅的專家意見嗎?”

 “我當然不會說一些多餘的話。”

 今西拿出來的是他正在讀的希臘哲學的入門書。學生時代,我沒見他讀過那樣的書。非要說的話,那書倒符合我的口味。聽我這麼說,今西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最近,一讀這本書我的心情就會平靜下來。”

 “人是會隨著時間改變的啊。”

 “那麼佐山你呢?”

 千夜小姐的提問讓我很困惑。

 雖然我包裡有書,可都是工作上不得不看的專業書籍,不適合帶去參加讀書會。但是現在再去書店選書也太麻煩了。這時,我想起筆記本里夾著馬爾德呂斯的備忘錄——《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話。這也是個充滿魅力的謎團啊。雖然形式上它不是一本書,不過與會者們一定也會覺得很有趣吧。

 “到了該說的時候我會揭曉的。”

 “不告訴我們嗎?”

 “敬請期待吧。”

 我們在表參道下了出租車後開始步行。

 我對這一帶不太熟悉,跟著千夜小姐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巷走了好一會兒後,遠離了大街上的喧囂,進入了排列著獨棟建築的安靜的住宅街。

 千夜小姐在一家咖啡店前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裡。”

 那是一棟看上去有些年頭的歐式建築,佈滿了爬山虎的外牆上有幾個圓窗。從一樓的凸窗透出的光亮照射在前院鬱鬱蔥蔥的樹木上,只有這個角落讓人仿如置身森林深處。前院裡擺著幾張白色的桌子。我們穿過前院來到玄關。

 門邊立著一塊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今日包場”。

 “這地方真不錯啊。”今西說。

 “據說一直都在這兒舉辦。店主就是讀書會的主辦人。”

 “讓人感覺這兒就像是進入神秘國度的入口。”我說。

 接著,我們就走進了沉默讀書會的會場。

 店內用隔板分成了幾個房間,有沙發卡座,也有桌椅座席。算上我們,前來參加讀書會的大概有二十人。其中既有兩個人一組在認真交談的,也有五個人左右在一起熱鬧地討論的。這裡沒有孩子的身影,但是從看上去像是大學生的年輕人到老人,參加者的年齡各異。在這個讀書會里,參加者可以加入任何一個討論組,想換組的時候也可以隨時加入另一個討論組。只要不解開別人帶來的謎團即可——這是此處唯一的規則。

 “池內好像還沒來啊。”千夜小姐環視了一圈店內後說道。

 我暫時和千夜小姐分開,起身去了廁所。

 回來的路上,我忽然在樓梯底下停住了腳步。

 那部樓梯散發出一種奇特的氣息,把我吸引住了。樓梯的木製扶手泛著啞光,穿過帶有小圓窗的樓梯平臺後向右彎折,通向沒有燈光的二樓。樓梯平臺裡擺著一張小桌,檯燈的紅色玻璃燈罩下散發出溫潤的光亮。樓梯口掛著一根金色的粗繩,看起來是禁止人們去二樓的。我豎起耳朵,想聽聽二樓有沒有什麼動靜。可惜什麼聲音也沒聽見,但我總感覺樓上有人。

 二樓的書房裡有人在等著我,我忽地生出這種感覺來。

 那一瞬間,遙遠的春天裡的往事鮮活地復甦了。

 ○

 節分祭那件事後,我就不去吉田山了。

 “你怎麼不來了?”

 千夜小姐好幾次跟我說,榮造先生覺得十分遺憾。

 可我總想找個理由來推脫,好不去拜訪。我還沒有理解自己所經歷的事情,而且最主要的是因為我害怕榮造先生。我幾乎沒有從借宿的四疊半房間裡出來,一直坐在書桌前,也不太和家裡的人說話。今西的父母會擔心我“是不是得了神經症”也是理所當然的。今西有時會來我房間跟我閒聊,我想他也是想借機來察看一下我的情況吧。

 某天中午,我無意中打開了書桌前的玻璃窗,一陣帶著清香的風吹了進來。這是街上某處盛開的花的香氣。不知不覺,冬天過去了。明媚的陽光照射著鄰家的庭院,只見胖胖的貓咪悠閒地躺著。我把手支在窗框上,看了一會兒窗外的景象,產生了久未有過的想要外出的心情。

 我走到外面,聽見二樓窗戶打開的聲音。一回頭,只見今西探出身子來。

 “喂,佐山,你去哪兒?”

 “去散個步。”

 “等你回來,我們去看電影吧……”

 “看電影?”

 “你偶爾也陪我去一次嘛。偷懶也很重要啊。”

 我揮了揮手,答了句“知道了”。

 我在傍晚時分安靜的住宅區裡走著,腳步自然而然地朝吉田山邁去。穿過今出川路,站在吉田山的登山口時,我感到胸口一陣微弱的躁動。不過,飽含著明媚陽光和花香的風緩解了我的不安。

 我下定決心開始登吉田山。每當春風吹拂森林的時候,透過樹葉間隙投射在小徑上的陽光就像水光一樣搖曳著。我心想,如此美麗的春日裡應該不會發生什麼恐怖的事。

 回過神來時,千夜小姐正站在我的面前。

 “佐山,你去哪兒?”

 “去找榮造先生。”我說,“你去哪兒?”

 “我正要去迎接你。”

 對於我不來拜訪,她似乎急不可耐了,今天似乎正打算去把我強拉過來。

 千夜小姐靠近我,邊往回走邊給我看一個小貝殼。那個貝殼就跟葡萄乾一般大小,呈清澈的桃色。那是我在芳蓮堂找到後暫時放在書桌上,接著千夜小姐求我送給她的東西。

 我對她說,把這個貝殼放在枕邊,睡覺時就能夢見南方的島嶼。當然,這些都是不著邊際的空想。

 “就像佐山你說的一樣。”千夜小姐說,“我真的夢見南方的島嶼了。”

 “什麼樣的夢?”

 “保密。”

 “為什麼?”

 “有機會再告訴你。”千夜小姐說完露出了微笑。

 終於到了千夜小姐家裡,她指了指二樓的樓梯。

 “父親在書房,你自己上去吧。”

 於是,我上樓去往榮造先生的書房。

 直到現在,那間書房的樣子仍能鮮活地浮現在我腦海裡。

 吹拂進來的風帶來了春天的氣息,近在西邊窗外的吉田山上的新綠像是要將室內都染綠。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書房比我最後來拜訪的那次要明亮許多。我從中偷走卡盒的那間“房間中的房間”不見了,那裡改成了一扇朝南的大窗,正向外打開著。

 榮造先生高興地把我迎了進去。

 “哎呀,你可算來了。”

 我和榮造先生面對面地在會客沙發上坐下。

 這時,我注意到榮造先生的形象也發生了變化。他俊美的容貌沒有改變,可那種要把對方吸進自己的世界裡去的強烈印象消失了。那種平淡的語調以前包含著一種冷淡,但現在卻只是平靜而舒適。

 看我十分困惑,他不解地問:“怎麼了?”

 “很久沒有前來拜訪您了。”

 “你好像很忙啊。”

 “啊,是啊。”

 “太好了。趁現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榮造先生微笑著撫摸他的銀髮,“我說這話可能有些自相矛盾,但你也應該關心一下自己啊,不管是身體也好,心理也好。如果今後你決定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話,就更應如此。凡事都要用長遠的眼光來看。”

 “我會注意的。”

 “佐山,能活下去很重要啊。”榮造先生說,“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聽見春風吹拂森林的聲音,舒心的風吹進了書房。

 節分祭那晚後的兩個多月裡,我都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我所經歷的事情,而是將這些都獨自埋藏在心裡。可這個瞬間,我突然產生了想要說出口的衝動。

 “榮造先生。”

 “怎麼了?”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能保密嗎?”

 榮造先生的臉上閃過一絲困惑,可他立馬恢復了嚴肅的表情,挺直了脊背。

 “你說吧……”

 接著我就講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在此之前和之後我都沒有對他人講述過這段不可思議的經歷,僅有那一次而已。

 我說完後,榮造先生雙手交握著放在鼻尖上,像是陷入了沉思。

 “確實是段不可思議的經歷啊。”

 “您不相信也沒關係。”我說,“因為我自己也無法相信。”

 榮造先生站起來朝書架走去,拿回來一本《一千零一夜》。

 “以前我經常思考《一千零一夜》的魔法。”

 “魔法?”

 “從古至今,有很多人為《一千零一夜》所迷。你不覺得這其中是有什麼魔法在作祟嗎?莎赫札德追求故事,而與之有關的人都被她用魔法操縱了。因為如果她不能繼續講故事就無法活下去。你把同樣的魔法也寫進手記裡怎麼樣?”

 “為了……活下去嗎?”

 “她想要活下去。”

 榮造先生望向窗外的新綠。

 “你留下了那本手記《熱帶》。”他用平穩的聲音說道,“閱讀那本手記的會是什麼樣的一些人呢?”

 以前來這間書房的時候,我曾被榮造先生那彷彿望著地平線彼方的不可思議的眼神深深吸引。可現在他眼中映出的只有窗外隨風搖擺的新綠而已。

 這時我終於發現,每次來到這間書房時,那種追趕著我的“感覺”消失了。這種感覺就像這個世界的某處開了一個大洞,洞裡有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正在展開。我總覺得“神隱”在逼近我。那感覺絕不是消失了,而是變成了另一種東西的樣子。但是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出那種感覺是如何充斥著我的內心的。

 過了一會兒,榮造先生盯著我說:“你不想再寫一次手記嗎?”

 “我已經……寫不出來了。”我搖搖頭,“我變了。”

 這時湧上我心頭的感情既不是悲傷,也不是安心,而是對於失去的世界的惋惜和對新開闢的世界的期待。

 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個世界和我自己都不會回到以前的樣子了,我的新生將從這裡開始。

 榮造先生表情祥和地凝視著我。

 而榮造先生現在也去世了。

 ○

 《熱帶》究竟是什麼?

 它簡直就像熱風一樣貫穿了我。它是我創造出來的嗎,抑或我是被創造出來的呢?也許兩者都對吧。我們互相產生出了彼此。

 我佇立在樓梯下思考著。

 “不好意思,請問佐山老師在嗎?”一位穿著西裝的男性說道,“我叫池內。”

 是那個邀請千夜小姐去讀書會的年輕人吧。他腋下夾著一本黑色的大筆記本,一看就給人一絲不苟的印象。

 “終於見到您了。”他微笑著說,“我老早就想見您一面。”

 他好像讀過我寫的書。

 我們邊聊著《一千零一夜》,邊走回了原來的房間裡。只見千夜小姐和今西已經坐在窗邊的沙發卡座上了。同一組裡還坐著一個人,是位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女性。

 我和池內在那張桌邊落座後,千夜小姐就用清脆的聲音說道:“那麼,誰先開始呢?”

 我打開筆記本,把馬爾德呂斯的備忘錄放在桌上。大家正想著是怎麼回事兒,池內向那位女性打招呼道:“你先來怎麼樣,白石小姐?”

 “是嘛,那就由我先開始?”那位叫白石的女性挺直了脊背,“今晚我想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本書。”

 說著,她把一本書放在桌上。

 那是本裝幀奇特的書——令人聯想到黎明時紫羅蘭色的大海上,放著一本翻開的巨大的書。它似乎是代表著島嶼,上面還長著幾棵椰子樹。左邊的書頁被撕破了一半,那半頁變成了沙灘。波濤拍岸時,蹲下的人物的影子在曙光中被拉長。那是一位叫森見登美彥的小說家寫的叫《熱帶》的小說。

 “這部小說的開頭是這麼寫的……”她說,“莫談與你無關之事……”

 與此同時,一幅鮮明的南方島嶼的情景浮現在眼前。

 光芒耀眼的白色沙灘、黑暗的密林、漂浮在澄澈大海上的奇特島嶼。我甚至覺得能想起吹拂在臉頰上的風的觸感。三十六年前,在那座觀測站所在島嶼上寫《熱帶》的時候,我確實曾在那個世界裡。然後經歷了漫長的歲月,現在我又這樣再次與《熱帶》邂逅。這是一個故事的結束,也是一個新故事的開始。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莎赫札德的話:“我當然很樂意講故事,可是這得要我們尊貴典雅的國王陛下同意才行啊。”

 ○

 於是,她講起了故事。《熱帶》的大門就此打開。

 [51]莫里茨·科內利斯·埃舍爾,荷蘭版畫家,因其繪畫中的數學性而聞名。

 [52]指希臘德爾斐神廟阿波羅神殿門前的三句石刻銘文:“認識你自己”“凡事勿過度”“承諾帶來痛苦”。

 [53]指被神怪隱藏起來或受其招待,而從人類社會消失,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