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熱帶》的誕生

第一卷  第五章 《熱帶》的誕生   鸚鵡螺島順利地在海上前行。

 不一會兒,暴風雨就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周圍陽光普照。

 我像站在船橋上的船長一樣,在岩石堆上注視著船前進的方向。品嚐著裝在水果牛奶瓶裡的雨水,我感覺被一種奇妙的高昂情緒包裹著,心想我怎麼會在這種不知名的海域裡喪命呢,無論如何我也要活下去。

 “您終於打起精神了啊。”達摩君說,“這精神頭真棒。”

 可是頂蓋上雕刻的“鸚鵡螺島機關部”這名稱令我感到不可思議。“鸚鵡螺島”是我一念之間想到的名字。難道在我漂流到這座島上之前,就已經有什麼人給這座島起名叫“鸚鵡螺島”了嗎?

 我正思索著,達摩君說道:“正是因為您起的名字是‘鸚鵡螺島’,所以這座島嶼才變身成了符合這個名字的島嶼啊。也就是說是您親手創造了這座島嶼。”

 “也就是說一切皆有可能?”

 “因為這裡是魔法的海域啊。”

 “那麼就給這座島起名叫‘夾心麵包’吧。”我舉起雙臂呼喊道,“夾心麵包啊,掉落吧!”

 可是空中並沒有掉下魔法夾心麵包,而我卻更餓了。

 “好像並不是一切皆有可能啊。”

 ○

 太陽在高空中火辣辣地照射著,我被雨水打溼的身體也很快就幹了。

 沒過多久,我就看見前方有座小島越來越近。那座小島的樣子就像是把鎮守在鄉野小鎮的森林搬了過來,它突兀地漂浮在海面上。一艘擱淺的木造帆船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的船頭彷彿插進了森林,帆布和繩索從幾根快要倒下來的桅杆上垂落下來,船尾部分也快崩塌了。可我仔細一看,發現甲板上晾曬著衣物,對面有一縷煙火升騰而起。那艘廢棄的船上似乎有人居住。

 我走下岩石堆,拉下了把手,引擎隨之熄火。

 鸚鵡螺島再這樣隨性前行的話,也會在某個未知島嶼的淺灘上擱淺的。航行期間,大面積的沙灘被沖走了,鸚鵡螺島整個小了一圈。我打算找廢船上的居民求救,於是抱起了達摩君和石像的斷臂。

 “喂喂,你要把這隻手也帶上嗎?”

 “這是佐山的斷臂啊,我可不能把恩人扔在這兒。”

 “原來乳齒。朋友應該帶走。”

 僅剩的沙灘包圍著繁茂生長的森林。我踩著閃閃發光的沙子讓船往右邊行駛,很快就撞上了那艘巨大的廢船。每當海風呼嘯而過,傾倒的桅杆就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奇怪的是,靠近船底處有一扇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樣的小門,大概是順便把船腹上的洞當成玄關了吧。

 我打開門打了聲招呼:“不好意思,請問有人嗎?”

 我側耳傾聽,卻沒有任何回應。

 我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到處都是從船板的縫隙間漏下來的陽光形成的細小光柱。這裡大概就是船艙吧。地板上滿是沙子,天花板也壓得很低,發黑的木桶和木箱擁擠地堆積在一起。我發現了臺階,走上去後周圍亮了起來,我又往涼爽的海風吹拂而過的走廊走去。船艙內確實有人生活過的痕跡。最後,我發現了廚房,偷吃了裡面的罐頭食品、硬麵包和水。我已經餓得快昏過去了。

 吃完東西后,我走出了甲板,上面就像舊建築的屋頂一樣荒涼。平攤著晾在拉好的繩子上的衣物已經有些弄髒了,看來是白洗了。我穿過晾曬的衣物走近船舷,卻看見遠處的沙灘上有一些奇特的東西——向著大海延伸出去的碼頭和浮在碼頭前方的大型養魚槽。

 “那是什麼啊?”

 我正要探出身子,只聽背後傳來一聲“不許動”。

 我嚇了一跳,回頭發現一個老人正舉著彎刀站在那兒,腰上裹著破破爛爛的帆布,白髮從褪了色的棒球帽底下垂落。他的上半身就像沉在水裡的樹根一樣蒼白,突出的肋骨則像搓衣板似的。老人憤怒的臉色讓我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於是把達摩君和石像的斷臂放到腳邊,舉起了雙手。

 “你到底是什麼人?在我的船上幹什麼?”老人哼哼唧唧地說道。

 ○

 為了消除老人的怒氣,我費了很大勁。

 畢竟我擅自闖進了他居住的地方,還偷吃了罐頭食品、麵包和水。這一切都被老人看穿了,他就躲在暗處監視著我闖入船裡之後的一舉一動。我心想那你當時就應該叫住我啊,可這話也只是火上澆油罷了。我低下頭,一個勁兒地乞求他原諒我。

 “你叫什麼名字?”

 “尼摩。”

 “尼摩啊。我叫辛巴達。”

 “辛巴達?”我不由自主地反問道。

 “沒錯,我就是那個‘航海家辛巴達’。”

 老人的樣貌和“辛巴達”完全不相像。

 他蹲下來,把滾落在石像背後的達摩君放在手上,然後畢恭畢敬地拿起來,從各個角度仔細地觀察著。達摩君不好意思地低語了一聲“幹什麼”。調查了一陣之後,老人問我能不能把達摩借給他。

 “就當作是你胡亂吃了糧食的費用吧。”

 我吃了一驚,搶回了達摩君。

 “這不行。”

 “你說什麼?”

 “它是我的朋友。”

 眼看著老人憤怒得漲紅了臉。

 “行了,趕緊把東西給我。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處境!”

 老人神情憤怒地一把抓了過來,從我手上搶走了達摩君。我也不甘示弱。被揉得亂七八糟的達摩君直嚷嚷“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我們就像幼兒園孩子爭奪玩具似的。

 結果老人終於放棄了,他氣喘吁吁地咒罵了一聲,然後說道:“要是這樣的話,你要用勞動來支付你吃掉食物的費用。”

 “你要我幹什麼?”

 “別囉唆了,跟我來。”

 老人沿著從舷窗上垂落的繩梯爬了下來。

 我們下船來到沙灘上後,他走上了向著海面伸展出去的碼頭。碼頭前方漂浮著剛才從甲板上看見的養魚槽。淺灘被浮臺圍得就像個大泳池。浮臺一角放著一臺發動機和紅白兩色的救生圈,被煤煙燻黑的一升桶裡升起了一縷細煙。邊上還擺放著幾件類似舊貨店商品的東西:香爐、狐狸面具、煙具盤[46]、裝木雕的布袋和小達摩。

 “有吾輩的同類啊。”達摩君高興地說。

 老人指著養魚槽說:“你下去打撈。”

 “打撈……是什麼?”

 “就是潛水。我以此為生。”老人說,“你去撿些能賣的東西上來。”

 打撈原本好像是指從海底把一些舊物撿上來。

 擺放在浮臺上的舊物件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雖然上面稍微有一些傷痕或者汙漬,但基本都完好地按原樣保存下來了,完全想不到它們曾經沉沒在海里。其中既有陶器的碎片,也有金屬製的齒輪,材質和用途各不相同,整體上卻不可思議地讓人覺得它們之間有某種聯繫。

 我從浮臺探出身子張望海面。

 “我明白了,欠你的我會還清的。”

 “好好加油啊,年輕人。”

 “到時候我們就算兩清了。”

 我脫掉被汗水打溼的衣服,只穿一條內褲。

 接著我把老人遞過來的簍子系在腰間,戴上潛水鏡沉入溫暖的海水裡,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安寧。我試著在淺水層潛了幾次,幾乎沒有呼吸不暢的感覺。澄澈的藍光和靜寂溫柔地包裹著我。

 潛入深水中後,我看見了海底白色的沙地,以及不可思議的一幕——沙地上到處散落著打碎了的石像,有的是手部,有的是軀幹,還有的是腿部。彷彿它們被丟棄在這兒後又下了一場雪似的,石像的碎塊都半埋在沙地裡,淡淡的光線穿透海面照在上面。碎塊當中還有頭部,它的雙眼迷濛得像在做夢,嘴角還掛著微笑。我不可能忘記這張臉。

 那是佐山尚一的頭顱。佐山的頭顱和他在炮臺所在島嶼上迎來人生最後瞬間時的樣子並無二致。四周被墓地般的寂靜包圍著。

 我像著了魔似的凝視著眼前的情景。

 ○

 打撈這項工作比我想象得要有趣多了。

 “你很有前途啊。”

 老人越是佩服我,我就越能無數次地潛入海里。

 我把小簍子系在腰間,輕快地潛入海底,用手探索著沙地。我沉迷於將一件又一件的舊物件打撈上來,甚至忘記了自己沒有在呼吸。

 “你能潛這麼長時間啊。”老人吃驚地說,“該不會是海豚轉世的吧?”

 可是這些舊物件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在海底用手探索著,白色的沙子隨之揚起,沙子深處似乎有取不完的東西。這些東西幾乎都沒有被破壞,所以應該不是從很遠的地方漂流至此的,簡直就像是天然地從海底沙地裡長出來的。

 在我竭盡全力打撈的時候,打碎的佐山尚一石像一直沉在海底。作業間隙我看了看旁邊,佐山帶著微笑的臉映入了我的眼簾。

 我不停地潛水作業,午後的陽光漸漸西斜。

 “喂,差不多該上來了。”老人喊道。

 我爬上了浮臺大口喘氣,只見旁邊擺滿了打撈上來的舊物件。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已經撈上來這麼多東西了。老人輕快地吹著口哨,用水桶裡的淡水沖洗了一下那些東西后,拿一塊破布不停地擦拭。

 “收穫不小,收穫不小啊!”

 我坐在浮臺上,拿起了其中一件閃閃發光的東西。

 我不經意間撿上來的東西,在陽光下一看,才發現是如此美麗的雕刻品。它約莫一顆小石子大小,是一個雕工精巧的柿子,上面挖出的一個小洞裡能看見龍的臉。為什麼之前沒注意到呢?我在鸚鵡螺島上做的夢裡出現過這個東西。

 是根雕,江戶時代的裝飾品。

 昏暗的舊貨店、冰冷的玻璃門、飄舞的雪花。

 我覺得周圍的世界正急速遠離我。灼燒般的日光、大海遠處的島群、聳立在藍天中的積雨雲,這些看起來都像是仿造品。它們都是用魔法創造出來的,所以再美也不過是贗品。

 我正這麼想著,老人倒了一杯很鹹的茶遞給我。

 “喝吧。”

 接著,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離開了碼頭。

 等到看不見他的身影了,達摩君說:“真想不到您還有這種才能。”

 “我們求求那位老爺爺讓我們藏身在這座島上,這也是個辦法啊。”

 “可是,他是個不祥的人。總有一天,他會纏著您,怎麼也甩不掉的。我們不該在此地久留。”

 “是嘛。不過他確實是個奇怪的老爺爺。”

 我擦乾身體,穿上褲子,把根雕裝進了口袋。

 過了一會兒,老人回來了。我抱著在鸚鵡螺島上發現的石像斷臂,正想著為什麼自己會把這東西帶過來,老人毫不猶豫地把斷臂扔進了海里。海里濺起了巨大的水花,我立刻站了起來。

 “你幹什麼?!”

 “這種東西,那片海水底下要多少有多少。”

 我思考著要不要跳進海里把斷臂撿上來。可是這座浮臺下面的海底散落著許多和佐山石像類似的碎塊。雖然我對老人的說法心有不甘,但如果那條斷臂也能和那些碎塊沉到同一個地方的話,佐山尚一也會高興吧。

 不過,老人的那句“要多少有多少”引起了我的注意。

 “想想也很可憐對吧?”老人在我旁邊坐下,煞白的毛腿蕩在海面上,“你知道有種蟲子會朝著晚上的火堆飛撲過去吧。一說起學團那些人就讓我想到那種愚蠢的蟲子。他們被魔王吸引過來,變成了石像沉到海底,像方糖一樣全碎了,真是無趣。這些事情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在反覆上演,那時候我還像你一樣年輕,在這片海域裡肆意遨遊。”

 “聽起來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你別拿我當傻子。”老人生氣地說,“我可是曾經對魔王拔刀相向過的。”

 接著老人就講起了故事。這故事毫無條理、荒誕無稽,而且十分冗長。巨大的羅克鳥、把人類串起來燒烤後吃掉的巨猿、吞食船隻的海怪、纏著流浪者不肯離開的“海的老人”、長翅膀的男人們……經過多次奇怪的冒險後,老人開始率領海盜船團大肆破壞魔王的海域。

 “就這樣,辛巴達的名字響徹了整個世界。”

 雖然現在屈居這麼一座小島之上,但我還沒有衰老。總有一天,我會再次起航出海——說到這裡,老人雙眼空洞地凝視著大海的遠方。

 “這個老人在做夢。”達摩君低聲說,“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來的罷了。”

 大概真的如達摩君所說吧。說不定這位老人和我一樣,是一個忘記了過去,漂泊在這片群島上的人。他孤零零地在這樣的孤島上生活,反覆給自己講這些故事,漸漸地可能就分不清現實和故事之間的區別了吧。我突然覺得十分害怕。這樣凝望著大海遠方的老人的身影,讓我這個異邦人想到了自己的未來。

 老人突然說:“你從哪裡來的?”

 我不想說自己不記得了,我想說自己有應該歸去的地方。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這話一說出口,我就想起了在鸚鵡螺島上做的夢——昏暗的舊貨店、美麗的女孩、飄舞的雪花、祭典的氣氛……當我對老人說起這些的時候,細節部分還歷歷在目,彷彿記憶都復甦了。那不是夢,那毫無疑問是真實的記憶,是提示我應該歸去何處的線索。

 我說起這些回憶的時候,老人聽得津津有味。

 “下雪的城市啊。”他夢囈般自語道,“你要好好珍惜這段回憶。”

 ○

 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引擎的聲音。

 老人說了聲“來了啊”便站了起來。

 海面上有一艘船向我們駛近。老人大幅度地揮著手,駕駛著船、身穿開襟襯衫的男人也微微舉起了手。他們倆好像認識。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就把船停靠在碼頭邊。關了引擎後,他飛身躍上了碼頭。這時我才注意到,那艘船上還乘坐著一個看上去像是小學生的女孩子,她跟這個男人是父女倆吧。戴著草帽的父親和女兒“啪嗒啪嗒”地踩著木板走在碼頭上。

 “哎呀,老爺子。”男人說,“貨都備齊了嗎?”

 “今天收穫不小,你可不要被嚇到哦。”

 那男子看見了我,露出了訝異的表情。老人說我是他的助手。不知不覺間我好像確實變成了他的助手。

 男人緊緊地盯著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尼摩。”

 “尼摩啊。這名字可真奇怪啊。”

 他用估價似的目光打量我,不過似乎沒有想要繼續深究,冷淡地對我說了句“請多關照”之後,就巡視了一圈擺在浮臺上的舊物件,吹了聲口哨。

 接著男人和老人就談起了買賣。

 我走得離他們稍遠一些,就看見那個女孩子蹲在地上。她把舊物件依次排開,正在一個人玩耍。父親工作期間,她一定總是這樣自己玩耍吧,真是個聽話的孩子。小女孩像戴缽公主[47]一樣戴著一頂遮住了臉的大草帽。我對她說了聲“你好”,她怯生生地抬起頭來。

 達摩君開朗地說:“呀,小姐,你好呀。”

 女孩突然停止了動作,吃驚地盯著達摩君說了聲“你好”。

 “小姐能聽見吾輩的聲音啊。”

 “能聽見啊。”

 “原來乳齒。”

 “‘原來乳齒’是什麼意思?”

 “就是原來如此啦。”

 “原來乳齒。”女孩微笑著說,“你是從哪兒來的啊?”

 “我是從很遠的地方漂流到這兒的,就像椰子那樣。”

 “你是椰子嗎?”

 “不不不,吾輩是達摩君。”

 “我是……夏芽。”

 “請多關照,小夏芽。這是吾輩的朋友尼摩。”

 我蹲下來跟她打招呼,只見大草帽下露出一個蒼白的小下巴。小夏芽回答我的聲音很輕,不過我們之間似乎還算融洽。

 “我們店裡有很多你的同伴哦。”夏芽對達摩君說,“我爸爸在蒐集達摩呢。”

 “那太棒了,我們一定要去店裡看看。”我問夏芽,“你爸爸開的是什麼店?”

 “店裡有很多舊東西。”

 “舊貨店嗎?”

 “店名叫芳蓮堂。”

 芳蓮堂——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我在鸚鵡螺島上做的關於舊貨店的夢又甦醒了。

 “謝謝你,夏芽。”我道了謝站起身來。

 老人和舊貨店店主的談判似乎挺順利的。男人直說“你掙了不少啊”,老人則滿面笑容。看來我從海底打撈上來的東西非常值錢。我把芳蓮堂店主選中的東西搬到船上,老人則一邊吸著菸斗一邊沉迷在算賬中。

 “我想拜託您一件事兒。”我對芳蓮堂店主說,“我能跟你們一起去嗎?”

 “你?”店主皺起了眉頭,“可你是老爺子的助手吧。”

 “這是他自己隨便決定的。”

 “話雖如此……”

 “我拿這個抵船費可以嗎?”

 我把剛才打撈上來的根雕遞給他,芳蓮堂店主瞪圓了眼。

 “這東西可了不得,抵船費綽綽有餘。”

 我們似乎愉快地達成了協議,可這時老人卻橫插一腳。

 “你們倆偷偷摸摸地說什麼呢?”

 “我要和這個人一起走。”

 “說什麼呢?!你要在這座島上勞動!”

 我偷吃了東西的過錯用之前打撈上來的舊物件應該就能抵消了。雖然我這樣主張了,可老人卻依然態度頑固地不肯答允。他認為我吃的罐頭食物、麵包、水是他自己的財產,想定多高的價都由他說了算。這樣一來,什麼時候能結束我的勞役就全憑老人說了算了。

 “你是想讓我成為奴隸嗎?”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老人抓著我的手腕不肯放開。

 結果,夏芽跑過來把達摩君還給我,說了聲“再見”後就上了船。芳蓮堂店主發動了引擎,開著船駛離了碼頭。老人終於放鬆了抓著我手的力道,然後討好地跟我說“你很有才能”“總有一天你會獨當一面的”之類的話。

 達摩君焦急地說:“這樣下去您就會被拋下啦。”

 夏芽在漸漸駛遠的船上寂寞地望著我們,她應該是擔心把達摩君丟下了吧。突然她抱住父親的手臂,熱切地說著什麼。起初芳蓮堂的店主十分困惑,過了一會兒他就關閉了引擎,站起來朝著我們大幅度地揮手。

 “過來吧,我們帶你走。”

 我甩開老人的手,跳進了海里。

 等我游到船邊,夏芽向我伸出手來。我把達摩君遞給她,然後拉著店主的手上了船。背後傳來老人憤怒的狂叫聲。他邊游泳追趕我,邊大聲喊道:“小偷!那個人是我的財產!”夏芽被他的怒氣嚇得躲了起來。

 “哎呀呀,老爺子,別費勁了。”芳蓮堂店主腳踩在船舷上探出身子,“老爺子啊,你知道炮臺所在島嶼上發生的騷亂嗎?”

 “那又如何!”

 “地牢裡的囚犯逃走了哦。好像是兩個學團的人潛入島上,幫助他逃脫的。其中一個被射殺了,另一個被魔王流放。據我所知,被流放的是一個叫‘尼摩’的年輕人。”

 老人踩著水瞥了我一眼。

 “哼,盡是些不可靠的話。”

 “老爺子,你最好不要跟這件事扯上關係。”芳蓮堂店主說,“你在魔王那兒吃過苦頭了吧?”

 “魔王有什麼好怕的……”老人逞強地說。

 不過,說完這句他就不再說話了。

 ○

 我能離開那座島嶼全靠芳蓮堂店主。

 老人終於放棄,回了碼頭。船離島嶼越來越遠,坐在碼頭上的老人身影一下子就變得很小。雖然他是個麻煩的人物,可見到他孤獨的身影,我還是覺得有些可憐。

 “我和那位老爺子認識很久了。”芳蓮堂店主邊開船邊說,“他好像曾經是個海盜,還大鬧過這片海域。說起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也不知道。實在是個奇怪的老爺子。”

 “‘辛巴達’是他的真名嗎?”

 “是他當海盜的時候給自己起的名字。誰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麼。”

 “不管怎麼說,謝謝你。”

 “要謝你就謝夏芽吧。因為我是不會拒絕我女兒提出的要求的。”

 說著,店主看向身旁的夏芽。她把達摩君放在膝頭,看上去很是高興。

 熱帶的太陽西落,大海被染成了金色。船在各式各樣的島嶼之間穿行前進。有的島嶼上辦公大樓林立,有的島嶼上建有掛著“歌舞練習場”招牌的庸俗建築,還有的島嶼上孤零零地建了一棟芝士蛋糕似的雜居大樓。靠近一座被蔥鬱的森林覆蓋著的島嶼時,我看見了貫穿森林的參道盡頭的硃紅色鳥居。

 過了一會兒,芳蓮堂店主說:“你是從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來的吧。”

 “是的。”

 “真是羨慕啊。”

 他的話讓我有些意外。

 “不是所有人都對魔王心存感激。”

 也許這就是他幫助我的理由吧。

 不久,船就駛近了一座巨大的島嶼。

 鱗次櫛比的高樓和民宅像是勾勒出了這座密林島嶼的海岸線。沿海建造的港口裡,大大小小的船隻像玩具一樣擠在一起。芳蓮堂主人巧妙地穿過搖搖晃晃的混亂船隻群,把船停靠在了小碼頭上。

 碼頭旁邊的小屋裡走出來一個身穿夏威夷衫的微胖男人。芳蓮堂店主算錢的時候,穿夏威夷衫的男人一邊用手巾擦汗,一邊拿團扇對著臉扇風,忙得不可開交。其間他還跟夏芽搭訕說“小夏芽,歡迎回家”,可夏芽卻躲在父親身後。這讓穿夏威夷衫的男人一臉悲傷。

 付完錢後,店主說:“接下來的路我們走著去。”

 我抱起裝著舊物件的紙板箱,跟在店主身後步行起來。離開港口沒多久,我們就走進了一條有拱廊的商店街。這條商店街沿著這座島的外沿彎曲著向前延伸,看不見盡頭。

 我再次感受到了魔王的魔法有多厲害。

 這條巨大的商店街也好,來來往往的行人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魔法的產物。大眾食堂、大阪燒店、咖啡店、佛具店、西式日用品店、菸草店、舊書店……商店街上有各式各樣的店鋪。提著購物籃的主婦也好,結伴走著的高中女生們也好,拄著西式柺杖身穿和服的老人也好,賣力做生意的商人也好,從他們臉上感受到的生活氣息令我無法相信這一切都是魔法創造出來的。

 我們路過了面朝商店街而建的小神社。人們供奉的白燈籠整齊地排列著,高掛在門口兩側的燈籠上寫著“錦天滿宮”的字樣。

 我停下腳步凝視著那些文字。

 “怎麼了?”夏芽問道。

 我曾經來過這裡。

 心海的水面下像是有一個鯨魚般的巨大影子在扭動著身軀。可是那個巨大的影子從我的手中溜走,再次潛入了深深的水底。

 “沒什麼。”

 我繼續往前走去,拐進商店街右側的衚衕,前方就是河道縱橫的后街。路邊排列著墓地、寺廟和煤煙籠罩下的民宅,二樓窗戶的夏簾上映著河面上反射出來的光。海鳥淒涼的鳴叫聲響了起來。

 我們穿過後街就來到了面朝大海的碼頭。

 向前延伸的橋的盡頭漂浮著一間兩層樓的商店,看上去就像一艘奇怪的船。玻璃門外掛著一條巨大的葦簾,背陰處放著和式衣櫃和大水壺。招牌上寫著“芳蓮堂”。

 走過長橋,店主在店門前卸下貨物後擦了擦汗水,然後打開玻璃門,朝裡面喊了一聲“辛苦了”,又對我說道:“你也累了吧,快進來休息。”

 芳蓮堂就像沉在水裡一般,十分涼爽。

 我的眼睛漸漸習慣了眼前昏暗的光線後,看見右側的收銀臺裡站著一位女性。

 她雙手托腮,手肘支在收銀臺上,正在做夢似的發著呆。我一看見那張臉就大吃一驚,不過覺得更突然的應該是她吧。視線捕捉到我的瞬間,驚異之色在她那張午睡沒醒似的臉上瀰漫開來。

 為什麼這個人給我的感覺是如此熟悉呢?在觀測站見到的照片、在炮臺所在島上的相遇,以及現在。每次看到她的身影,我心中的熟悉感都會增強一些。我不禁覺得很久以前,在某個遙遠的城市裡,我們一定曾經相遇過。

 千夜小姐嘆息似的說道:“你活下來了啊。”

 ○

 芳蓮堂的店主和千夜小姐不知在小聲商議些什麼,我遠離他們,一個人四下轉悠,打量著舊物件。

 店內昏暗得就像海底。黑黢黢的和式衣櫃是岩石群,隨地堆放著的瀨戶燒是貝殼,而垂吊下來的中式燈籠就像熱帶魚。如果這些舊物件都是打撈上來的東西,會給人這種印象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可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這間芳蓮堂就跟我在鸚鵡螺島上夢見過的一模一樣。

 夏芽在昏暗的角落裡和達摩君說話,他倆似乎很要好。

 我叫了夏芽一聲,她指著眼前的架子露出了微笑。我看了那個架子一眼,不禁十分驚愕。上面密密麻麻地陳列著許多大小各異的達摩。這些與其說是舊物件,倒更讓人覺得像是從異次元侵襲而來的生命體。

 “哇,這可太厲害了。”

 “這是我父親收集的。”

 “我的同胞啊!眼前這幅景象真讓人心安。”

 “這裡可能就是你的歸處。”

 “吾輩也是這麼想的。”

 “我一直想讓你看看這些。”夏芽高興地說。

 不久,芳蓮堂店主走了過來,遞給夏芽一個裝滿了大麥茶的杯子。“把這個喝了。”他說。接著他又拉著我的手,讓我借一步說話。

 我再折回櫃檯時,千夜小姐正一臉嚴肅地站在收銀臺裡側。店主讓我在一張圓椅上坐下。這樣一來,我正好面對著千夜小姐,有一種要被她訊問的壓迫感。

 芳蓮堂店主往紙板箱裡張望,一一檢查從自稱“辛巴達”的老人那兒買來的舊物件。

 “這些都是你打撈上來的吧。”

 “嗯,沒錯。”

 “我一看就知道了。那個老爺子撈不出這樣的東西。”

 我下定決心向千夜小姐問道:“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我有時候會來這兒玩,還會幫忙看店。”千夜小姐冷淡地說,“那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被流放了嗎?”

 我喝著鹹味的大麥茶,向她講述了至今發生的事情的始末。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直到昨天早上,我還在觀測站所在島嶼上生活,甚至沒有見過這些“不可視群島”的蹤影。可現在我卻在芳蓮堂的店內,和千夜小姐等人說著我自己的事情。和佐山尚一相遇的那個早晨似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講完後,千夜小姐的眼中閃爍著生機勃勃的光芒。

 “太有趣了……”

 應該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可光照的強度卻沒什麼變化,似乎這金色的日暮時分會永遠持續下去。包圍著靜謐舊貨店的大海就像巨大的慵懶生物一般,不停地搖晃著。閃閃發光的海面遠方是商店街所在的島嶼,在那裡生活著的人們的聲音完全沒有傳到這裡來。

 “不管是鸚鵡螺島也好,打撈的時候也好,”千夜小姐喃喃自語般說道,“你都使用了‘創造的魔法’吧。”

 “怎麼可能……”我自語道。

 “創造的魔法”應該是屬於魔王的力量。如果它輕易就能學會的話,那學團的男人們就不需要賭上性命來盜取了。

 見我十分困惑,千夜小姐在櫃檯裡站起身來。

 “你跟我來。”

 說著,她打開後門走了出去。

 在芳蓮堂店主的催促下,我也跟著她走了出去。

 外面只有狹窄的腳手架和一艘小摩托艇。眼前是廣闊的金色大海,此處和漂浮在海面遠處的島群之間沒有任何岩石群。

 “來吧,證明給我看。”

 千夜小姐眼中期待的目光背叛了她冷淡的口吻,她的雙手猶如祈禱般緊握在一起,似乎是在祈求我使用“創造的魔法”。

 我困惑地凝望著眼前的大海。

 此時,我想起了魔王的話——一無所有就等於應有盡有。魔法就從這裡開始。

 我閉上眼睛,試圖想起在那個老人身邊打撈作業的時候——海底的那種寂靜、美麗的沙地,還有拉出舊物件時的感覺。

 我在想象中潛入了眼前的海中。不久,我隔著一團團沙子看到了一張泛著黑色光澤的橡木長桌、人們的說話聲、咖啡的香氣、面朝大街的大窗戶。我坐在窗邊的位子上,對面坐著千夜小姐。這是我在觀測站所在的島上夢見過的、昏暗的咖啡店的場景。

 “就給這座島起名為‘進進堂之島’。”我閉著眼睛宣佈道。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千夜小姐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緩緩睜開眼睛,只見剛才還空無一物的海面上,孤零零地漂浮著一個小島。沙灘給小島鑲了一圈圓邊,小島中央有一片森林,看上去就像在湯匙上放了一顆西蘭花。那片小森林裡“埋藏”著一棟建築。

 我小聲說道:“我做到了。”

 芳蓮堂店主從後門探出頭來。

 “這可真讓人大吃一驚啊。”

 “我們去那座島上看看吧。”

 千夜小姐輕巧地跳上了船。

 ○

 登上自己創造出來的島嶼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

 划著小船渡海期間,我還對那座島是否真的存在感到半信半疑。我們即將登島的時候,我又覺得這座島會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不久後傳來了船頭觸抵沙灘後擱淺的實感,我這才不由自主地說了聲“是真實的島嶼啊”。

 “這是你創造出來的吧?”千夜小姐微笑著說,“那麼,我們開始探險吧。那座建築物是什麼啊?”

 她就像個少年一般,颯爽地從船上跳了出去。

 我追趕著千夜小姐往森林的方向走去,一邊抓起一把被炙烤得發燙的沙子。手掌中實實在在的沙子的觸感反而讓我覺得有些不可靠。

 這座島確實存在於我腳下,可是這種存在感越強烈,“由我創造”的事實就顯得越發不可信,我覺得這座島就是從遠古時期的遙遠時代以來一直存在於此的。這真的是“創造的魔法”嗎?

 我們繞著樹林往右邊走,就來到了那座建築物的正面。

 一樓的外牆貼著棕色的瓷磚,二樓外牆是白色的,屋頂是和風的瓦片屋頂。總覺得這座建築物看上去像是什麼西式糕點。

 “進進堂。”千夜小姐推開大門,高興地說,“這魔法可真棒。這一切都是你創造出來的啊。”

 昏暗的店內飄散著咖啡的香氣,給人一種異世界之感。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我的眼前浮現出泛著黑色光澤的長方形桌子,以及在那裡思緒飛馳的人們的身影。可是店內被異樣的靜謐氛圍籠罩著,別說是人們的說話聲了,就連匙子攪拌咖啡的聲音都聽不到。很快我就發現這些人紋絲不動,他們都是石像。

 “這些石像是怎麼回事啊?”

 “你還無法創造出人類。”千夜小姐安慰我道,“所以他們才會是石像。”

 互相交談著的學生樣貌的年輕人也好,獨自讀書的老人也好,他們看上去都像剛才還在鮮活地活動。桌上放著喝到一半的咖啡,我一摸發現還是溫熱的。在這間咖啡店裡,只有人類是假的。

 如果這些石像變成真實的人類動了起來……

 想到這裡,我不禁背脊發涼。在這片熱帶的海域裡被突然創造出來,他們會是什麼感覺呢?如果知道是我創造出了他們,可能他們會質問我為何將他們創造出來吧。那時,我該如何作答?

 正在我茫然之際,千夜小姐在床邊的位子上落了座。我猶豫了一下,坐到了她的對面。

 千夜小姐像是在沉思什麼似的沉默了一陣子。她在思考什麼呢?她的雙眼中閃耀著巨大的希望,偶爾還能從中窺見一絲難掩的不安之色。

 從寬闊的窗戶透進來的陽光照射在千夜小姐身上,她的臉看上去冰冷清澈,讓人有一種穿過冬天的街道般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她將在沙灘上拾得的貝殼放在桌上。它只有葡萄乾大小,呈清澈的桃色。

 “莫談與你無關之事,”千夜小姐摸著貝殼輕聲說道,“以免聽到逆耳之言。”

 “這話是……”

 “這是我父親經常說的。我偶爾會想起這句話。”

 透過巨大的窗戶眺望大海的遠方,在黃昏明亮天空的映襯下,一座巨大的島嶼清晰可見。陽光照不到的島嶼一側已經浸沒在紫羅蘭色的暮色中。仔細一看,海邊排列著許多類似飲食店的建築。那裡燈火通明,許許多多人好像圍坐在面朝大海搭建的似舞臺的地方舉辦宴席。千夜小姐告訴我,那是“納涼床”[48]。

 “簡直就像漂浮在夜海里一樣啊。”我凝視著千夜小姐的側臉,“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在炮臺所在的島上。”

 “不,我是說更早之前。”

 “在哪兒?”

 “在遙遠的城市裡,一座下著雪的城市。”

 千夜小姐有些困惑,她微笑著說:“那是在你夢裡吧。”

 “是嗎?”

 “我也經常做夢,各種各樣的夢。”

 太陽沉落到了遠山般朦朧的群島的另一邊。

 天空中充滿了神聖的光芒,讓人覺得比白天更耀眼。在鮮豔的晚霞中,對岸的島嶼像影畫一樣浮現出來。納涼床如項鍊般連接在一起,似乎要把黑黢黢的島嶼的影子包圍起來。彷彿只在那裡存在著一片小小的黑夜,能同時見到白晝的世界和夜晚的世界。

 突然,千夜小姐吃驚地說道:“看那兒。”

 納涼床所在的島嶼沉入了海中。

 漂浮在海面上、如夢似幻的納涼床的光亮被黑暗的大海吞噬後,料理亭的窗戶裡透出的燈光也漸次熄滅了。因宴席而聯結到一起的人們是如何迎來他們人生的最後時刻的呢?從我們所在的這座島上只能看見那裡的燈光像蠟燭被吹滅一樣漸次消失。幾分鐘內,島上的燈光就全數熄滅,只剩下漆黑的密林。這也就是頃刻間的事情。不久後,島嶼開始傾斜,就像巨鯨蜷曲著身體似的一下子沉入了海里。

 太陽落山後,海面上的黑暗彌散開來。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千夜小姐說,“僅僅只有一次,我試圖到這片海域外去看看。我覺得不能再在這片海域裡生活下去了。可是我的船因為暴風雨沉沒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窗外飛舞著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

 “是雪。”

 “這也是你的魔法嗎?”

 千夜小姐嘖嘖稱奇。

 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凝視著窗外飛舞的雪花。

 ○

 那天晚上,我在芳蓮堂留宿。

 “我不會向父親告發你的。”千夜小姐說,“明天早上我會再來。”

 “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是想要利用你。”

 說完,千夜小姐就出了店門,走入了暮色中。

 和昨晚在鸚鵡螺島上裹著帆布入睡相比,在芳蓮堂過夜簡直就像天堂一般。我對能讓我這樣一個“被懸賞的人”藏身於此的店主充滿了感激。無論是和店主、夏芽一起圍坐在二樓榻榻米上的餐桌邊,還是幫助他們整理打撈上來的舊物件都讓我感到非常高興。這時,夜幕降臨在包圍著芳蓮堂的海面上,這座建築宛如荒野上的一座孤房,荒涼之感緊逼而來。也正因如此,店內令人感到更加舒適了。我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安逸,這樣下去我都想一直在這裡生活了。

 夏芽央求我講了很多故事,都是以達摩君為主人公的天花亂墜的冒險故事。

 我從紙板箱裡取出舊物件組合在一起,模仿著佐山尚一在觀測站裡做的事情。當然了,我講的都是些拉拉雜雜、沒有要點的故事,夏芽不停地追問我“接下來呢、接下來呢”,這讓我覺得很開心。芳蓮堂店主一邊修繕打撈上來的舊物件,一邊笑著佩服我道:“虧你能不停地想出這麼些故事來呢。”

 過了一會兒,櫃檯裡的時鐘指針指向了晚上九點。

 “夏芽,你該睡覺了。”店主說。

 夏芽抱著達摩君打了個哈欠。

 “晚安,小夏芽。”

 “晚安,尼摩。明天見。”

 店主帶著夏芽上了二樓。

 我打開玻璃門,走出店外乘涼。夏芽睡下後,店主又走下樓,從店內拿出兩把椅子。

 我們並排坐在椅子上,喝著冰啤酒。

 傳入耳中的唯有波濤拍打碼頭和橋墩的嘩啦聲。展開在我們眼前的夜幕底部隱約可見橋影,遠處的商店街所在的島嶼如幻境一般漂浮著。環繞在島嶼外沿的拱廊發出的光照進了密林裡。

 “我和千夜小姐一起看見島嶼沉沒了。”我注視著遠方的島嶼說,“那景象太恐怖了。”

 “有島嶼沉下去,也有島嶼浮上來。”

 “你不害怕嗎?”

 聽我這麼問,芳蓮堂店主思考了一陣子說道:“這片海域裡的森羅萬象都是假的。所有的東西都是魔王用‘創造的魔法’創造出來的,所以即使哪天我們沉到海里也沒什麼奇怪的。這樣一來,我感受到的恐怖也就變成了假的。不過,無論去哪裡我都不會和我女兒分開,所以要沉下去的話我們就一起沉下去。”

 “夏芽她知道這些吧。”

 “我沒跟她說過,不過她差不多應該明白吧。”店主說,“小孩子什麼都知道。”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凝視著海面。

 過了一會兒,店主點燃煙說道:“你到底是誰?”

 “我也想知道。”

 “你從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來,可你又不是學團的人,因為那些人操作不了‘創造的魔法’。他們要是知道了你能使用魔法,想必會很羨慕吧。他們對這種能力垂涎三尺,極盡所能想要得到。因此為了盜取魔王的秘密,他們都急紅了眼。”

 “你是說那個卡盒嗎?”

 聽我這麼一說,店主面露意外之色。

 “你知道那個卡盒?”

 “我在魔王那兒見過。”

 “是嘛。沒錯,就是那個卡盒。不過要搶奪那個是不可能的。”

 “魔王一定防範得很嚴吧。”

 “是嗎?你也跟那幫人一樣有所誤解啊。”店主吐出一口煙,微笑道,“你一定是這麼想的吧——那個卡盒就像魔法手杖一樣,魔王就是用那個創造出群島的。因此,只要得到那個卡盒,就能解開‘創造的魔法’的秘密。”

 我想了一會兒,點點頭。佐山尚一確實是這麼說的。

 “不對嗎?”

 “那個不是魔法手杖,它不過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容器罷了。這片海域、群島、在那裡生活的類似我們這樣的人類,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運用魔法在那個盒子裡創造出來的。這個世界位於盒子裡,盒子本體是位於這個世界之外的。所以那種東西怎麼可能偷得到呢?”

 “可是我親眼看見那個盒子了呀。”

 “你能看見地平線,它就一定存在嗎?”店主愉快地說,“任誰都無法偷走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學團的男人們的夢想從根本上就是不可能實現的。”

 這時,我產生了一個疑問。

 “如果這片海域存在於魔王的卡盒之中,那它是如何到外面來的呢?”

 “外面的事情你應該更清楚吧。”

 “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也許你再也不可能走出這片海域了。進入到這片海域的學團的男人們也是一樣。我們都被封鎖在這裡了。”店主站起來,目光投向黑暗的大海遠方,“你遇見炮臺的守衛了吧?”

 “圖書館長嗎?”

 “那個人曾經受學團的男人們的挑唆,企圖走出這片海域。他大概是厭倦了這個世界裡虛假的東西,想要從魔法中解脫出來,獲得自由吧。可是他的船在暴風雨中沉沒了。所以那個人直到現在都對學團的男人們恨之入骨。”

 我想起了佐山尚一在觀測站所在島嶼上說的話。

 這片海域遵循著和我們的世界不同的原理,這是一個能無中生有的世界,是開天闢地的原點。當說到“為了探究這個答案,值得我獻出生命”的時候,佐山的眼中閃動著熱情的光芒。至今為止,有很多學團的男人像佐山一樣被使命感驅使著潛入了這片海域。可是,他們的夢想卻永遠也無法實現。如果魔王的卡盒不過是一個容器的話,那裡就不存在他們所探求的答案。最終,他們變成石像沉入了海底。

 “這片大海本身就像是為了捕捉他們而設置的陷阱。”店主輕聲說道,“我是這麼認為的。”

 “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店主熄滅香菸,站了起來。

 “差不多該睡覺了吧。”

 我們關了店裡的燈,走上了二樓。

 深邃的走廊左側拉著隔門,隔門這邊是店主和夏芽的房間,裡側的儲物間是為我準備的睡房。向店主道了晚安後,我拉開了走廊上的窗簾,眺望芳蓮堂後面的廣闊大海。

 那裡漂浮著進進堂所在的島嶼。

 我是想要利用你——我的耳邊響起了千夜小姐的話音。

 她的意圖究竟是什麼?

 我觀望了一會兒大海,只見一串燈光從海面上滑過。那是一輛兩節編組的列車。漫天星空下,那輛火車模型似的小列車朝著大海的遠方駛去。它要駛向何方呢?

 我拉上窗簾,走進了儲物間。

 躺進被窩後,我立馬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那天夜裡,我做了個夢。

 夢裡我一個人走在熱鬧的夜間祭典裡。那裡好像是神社的參道,兩旁攤位上的燈光連綿不絕。紛紛揚揚的雪花在燈光的映照下飛舞著。前來觀賞夜間祭祀的客人們都穿得十分保暖,他們的頭上和肩膀上積滿了雪花。

 我應該是和千夜小姐他們一起來參加這個寒冬中的夜間祭典的,可為什麼卻獨自一人走著呢?我帶著隱約的不安,穿梭在人群中尋找他們的身影。我抬頭朝右邊看去,只見大學的鐘樓聳立在雪花飛舞的夜空下。

 不一會兒,我就驚恐地停下了腳步。

 攤位的燈光下站立著一個男子。他身高不高,穿著黑色的西裝,積在他銀髮上的雪花看上去就像撒在上面的白砂糖。我立馬就認出了他是魔王。雖然心裡想著不能靠近他,可我還是像被吸引過去似的邁開了腳步。

 魔王像是在等著我來似的,他微笑著指了指卡盒。雪花靜靜地落在焦糖色的木箱上。

 “這個世界的中心隱藏著謎團。”魔王像要解開謎團似的說道,“那就是‘魔法的源泉’。”

 ○

 就在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中我醒了過來。

 天還沒亮,儲物間裡佈滿了青白色的光線。

 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驚醒,因為芳蓮堂後面傳來了異樣的聲響。那是一大群男人發出的笑聲和擊打軍刀的聲音。一開始我以為自己還沒睡醒,可過了一會兒傳來幾聲槍響,一下子就驅散了我的睡意。

 芳蓮堂的店主在門外的走廊上對我說:“你醒了嗎?”

 我走出房間,只見店主正在透過窗簾的縫隙窺視窗外的情況。後面的海面上似乎漂浮著一艘巨大的船,外面的聲響越來越大了。夏芽抱著達摩君,緊緊地攬著父親的腰。

 “是海盜。”店主苦著臉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海盜應該早就滅絕了啊。”

 不一會兒,海盜們就跳下船,朝這兒飛奔而來。後門傳來敲門的聲響。“芳蓮堂店主!”“快出來!”大肆喊叫的聲音不絕於耳。這聲音我好像在哪兒聽過。沒多久就傳來了門被踢開的聲音,眾多海盜像雪崩似的蜂擁進來。屋外立馬響起了陶器和玻璃破碎的聲音,店主連連咂舌道:“這群蠢貨。”

 “芳蓮堂店主,怎麼了你個懶蛋!”

 “辛巴達大人駕到!”

 這聲音大得幾乎要震動牆壁。

 “你跟夏芽一起待在這兒,別讓那幫人發現了啊。”

 我點點頭,握住了夏芽的手。

 店主緩緩走下樓梯,只聽他開朗地說道:“一大清早吵嚷什麼!”海盜們像一群野獸似的一齊笑了起來,那笑聲令人說不出的討厭,空虛的聲音讓人覺得這些人彷彿沒有靈魂。

 海盜們巨大的說話聲我在樓上聽得一清二楚。那個老人得意地說:“聲名遠播的辛巴達從今天起就重新當回海盜,開始新的冒險了。為了向恩人尼摩表達敬意,特來迎接你到我的海盜船鸚鵡螺號上來。”

 “那個老爺子可沒安什麼好心啊。”達摩君低聲說,“您可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騙了。”

 “他會老老實實地撤回去嗎?”

 “這就不知道了。再怎麼說他也是海盜啊。”

 可是他為什麼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呢?我不記得自己救過那位老人的命啊。更讓我不解的是,孤苦伶仃地在那座無人島上生活的老人竟然在一夜之間召集到了海盜同伴,還弄到了一艘豪華的船,而且這艘海盜船的名字還叫“鸚鵡螺號”。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一會兒海盜們就躁動起來。

 芳蓮堂店主想要制止他們,可海盜們似乎打算衝上二樓。

 “呃……這下可糟了。這裡沒有地方可以藏身。”

 我透過窗簾的縫隙窺視大海,只見晨霧籠罩的海面上漂浮著一艘豪華的帆船,視野中的甲板上空無一人。

 從這扇窗跳出去也許能跳到對面。

 我就暫時藏身在海盜船上,等到那些海盜上船的時候再回到二樓……可是夏芽怎麼辦呢?雖然他們的目標是我,可是海盜蜂擁而至的時候,我不能丟下這個孩子一個人。

 海盜們推開芳蓮堂店主,衝上了樓梯。

 沒辦法了。我把手搭在窗戶上。

 “聽好了,夏芽。我要到外面去躲一會兒……”

 突然,整座芳蓮堂搖晃了起來,從底部傳來了震感。海盜們也吃了一驚。房子搖晃得越來越劇烈,這座兩層建築的每一處都發出了“嘎吱嘎吱”的傾軋聲。外面傳來了通往商店街所在島嶼的橋斷裂的聲音。

 海盜們發出了恐怖的驚叫聲。

 “島要沉了!”

 “快回船上去!回船上!”

 這下週圍像捅了馬蜂窩似的騷亂起來,海盜們悲鳴著爭先恐後地逃回船上。店主聽見騷亂的聲響就跑上樓來抱起了夏芽。此間,芳蓮堂還在劇烈地搖晃。

 “商店街所在的島嶼開始下沉了。”店主說,“這裡可能也會受到波及。”

 透過窗簾的縫隙,我看見停泊在芳蓮堂後面的海盜船開始緩慢地滑行。那個老人手中拉著繩子正朝這裡看來。他身穿泛著黑色光澤的上衣,頭戴一頂華麗的帽子,腰上佩一把西洋式軍刀。這一身看上去確實像個聲名遠播的海盜。面上的表情顯得十分精悍,和昨天判若兩人。

 海盜船漸漸駛遠,芳蓮堂也逐漸停止了搖晃。

 突然,黎明前的海面上響起了炮聲,似乎是海盜們為了洩憤朝著天空開炮。這毫無意義的炮聲不斷從遠處傳來,使得走廊上的窗戶發出了“嘩嘩”的聲響。

 芳蓮堂店主像是對著女兒說道:“他們怕魔王,所以才像那樣逞強。”

 不過,炮聲也漸漸遠去,不用擔心海盜們會去而復返了。

 我走出芳蓮堂的正門,眺望著白茫茫的清晨的大海。

 海面上漂浮著斷裂的橋樑殘骸。即使往遠處張望,也只能看見空無一物的遼闊大海。那裡既沒有了水路縱橫的后街,也沒有了拱廊下的商店街。昨夜還真切地在那裡的街道和人都沒有了蹤跡。我茫然地眺望著這幅情景,腦海中浮現出芳蓮堂店主昨晚說的話——這片海域裡的森羅萬象都是假的。

 讓夏芽睡下後,店主走下樓來。

 “完全沉沒了啊。”他眺望著海面說道,接著遞給我一杯熱茶,“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原本那裡就什麼都沒有,我也只能這麼想了。”

 店主點燃了煙。我們倆沉默地凝望著耀眼的海面。

 過了一會兒,只見千夜小姐的船駛了過來。

 ○

 千夜小姐和我離開了芳蓮堂所在的島嶼。

 “我們要去哪兒?”

 “美術館所在的島嶼。”她答道,臉上的表情顯示出隱藏在她心中的巨大決心。

 隨著小船漸漸駛離芳蓮堂所在的島嶼,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種離開常年住慣了的家的寂寞之情。芳蓮堂店主從後門探出身來,朝著船揮手。我也舉起手回應他。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上的芳蓮堂看上去是如此無依無靠,彷彿雙眼看丟一次就再也找不到它了。我想到了在二樓睡覺的夏芽和她懷抱的達摩君,心中祈求芳蓮堂所在的島嶼千萬不要沉沒。

 千夜小姐指著前方說:“那是你創造的島嶼哦。”

 那座島嶼確實就如同昨天我創造出來時那樣,原模原樣地漂浮在早晨的海面上。

 島上樹木枝繁葉茂,還有一座中西合璧的咖啡店。如果那些石像是人類的話,那我豈不是隨意創造出他們,又棄他們於不顧嗎?這讓我產生了深深的罪惡感。我正這樣思考著,船繞過了進進堂所在的島嶼,朝著前方的大海繼續前進。

 放眼望去,只見海面上漂浮著幾座小島。

 “你在想什麼?”

 “身為魔王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他創造出了無數島嶼和眾多的人,然後又讓他們沉沒。就算他有什麼其他目的,我也覺得難以忍受。”

 “沒有任何人能明白父親的心情。”

 不久後,船開始靠近一座島嶼。

 那是一座連森林都沒有、植被稀疏的島嶼,長著一棵椰子樹的沙灘的另一邊聳立著一座巨大建築。那好像就是千夜小姐所說的“美術館”。可她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我們非要來這座島嶼不可。我們將船停靠在沙灘角落的碼頭上。熄滅引擎後,周圍一片寂靜。

 “這裡一個人也沒有啊。”

 “大家都害怕,所以不敢來這兒。”

 千夜小姐朝長著椰子樹的沙灘走去。

 這座美術館可真是雄偉氣派。整座建築的寬度幾乎和這座島的長度一致,讓人感受到一種宛如守護著王國的城牆一般的厚重感。這本是一座貼著茶色外磚的西洋建築,可青綠色的瓦片屋頂卻又讓它變成了中西合璧的風格。我站在玄關的正前方,三扇巨大的兩開門在眼前依次排開,好像巨人格雷姆[49]就要從門內出現似的。門上的黃金裝飾彷彿在朝陽下熊熊燃燒。

 走進館內就被一種像要迷失在神殿中的寂靜所包圍。玄關大廳高聳的天花板融入了黑暗之中,四周微暗得有些寒氣沁人。從大理石地磚上積的灰塵就可以看出沒什麼人來造訪美術館。

 為什麼千夜小姐要來這種地方呢?

 “千夜小姐……”

 “安靜,別說話。”千夜小姐把手指放在唇上。

 只聽裡面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我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一個人影像從黑暗中浮現出來似的出現在我們眼前。

 “歡迎光臨。”

 那是一位優雅的婦人,和千夜小姐有幾分相似。

 “我們想進‘不開放的展廳’。”千夜小姐說。

 那位婦人確認似的問道:“你們真的要看那幅畫?”

 “嗯,沒錯。”

 “好。那請這邊走。”

 婦人開始沿著剛剛她所站的光線昏暗的樓梯往上走。

 “這座美術館很久以前就已經在這兒了,久到我都已經想不起來了。”婦人邊走邊說道,“是魔王開始創造這些群島的時候。從那時候起出現了許多島嶼,也有許多島嶼消失了。可是唯有這座島一直在這兒,一直守護著那幅畫。已經過去很長很長的歲月了啊。”

 “請問……”

 “什麼?”

 “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千夜小姐就像在自言自語,“見過那幅畫的人就會變成石像對吧?可實際上誰也沒見過那幅畫,就連守護著這座美術館的你也沒見過。明明沒有人見過那幅畫,為什麼卻有人知道見過那幅畫會變成石像呢?我從很久以前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見過那幅畫的人就會變成石像的話,那究竟是誰把那幅畫的事情告訴其他人的呢?他明明應該已經變成石像了啊……”

 “你思考的問題太複雜了。”

 “這很複雜嗎?”

 “我的職責就是守護‘不開放的展廳’。”婦人溫柔地說,“僅此而已。”

 “我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漸漸得出了一個想法。這個‘流言’會不會是用來試探我們的呢?我們本能夠見到那幅畫,卻因為害怕流言而畏縮不前了。也就是說,知曉真相必然是需要勇氣的。”

 “你是想說你擁有那樣的勇氣對吧。”

 “正是。”

 不一會兒,我們就走進了一條隧道般昏暗的長廊。長廊兩側一扇窗戶都沒有,古舊的木質地板一直延伸到深處,盡頭處依稀可見一扇兩開門,彷彿裡面封印著怪物似的,飄浮著一種不祥的氛圍。

 “那兒就是‘不開放的展廳’。”

 婦人說完這句轉身欲走。

 “等等。”千夜小姐叫住了她,“你不一起進去嗎?”

 “我可沒有小姐您那樣的勇氣。”

 婦人平靜地說完就走下樓去了。

 目送婦人離開後,千夜小姐將目光轉向了幽深的走廊盡頭。她的側臉看起來十分緊張。為何進入“不開放的展廳”如此重要呢?何況據說見了那間房間裡的畫的人就會變成石像。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在老辛巴達的島上潛入海底時見到的佐山尚一的身影,以及在進進堂裡見到的景象。

 千夜小姐凝視著走廊深處說道:“我們必須見到那幅畫。”

 “為什麼?”

 “因為那是滿月的女巫的肖像畫。”

 千夜小姐抓著我的手腕緩步朝前走去。

 “聽好了,魔王也不是一開始就擁有如今這樣的力量的。這片海域曾經是由滿月的女巫支配的,是她將魔法傳授給了我父親。也有人說是魔王殺害了滿月的女巫,搶奪了這片海域。不過我不相信。我認為女巫至今還在這片海域的某處,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見到她。”

 千夜小姐的低語聲在幽暗的走廊裡迴盪。

 “這座美術館從父親創造這些群島的時候起就存在了,不過我不相信。而且這裡還有一個‘不開放的展廳’。雖然據說裡面藏有女巫的肖像畫,可是由於害怕會變成石像的傳聞,沒有人接近這裡。可是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那樣,這個傳聞會不會只是用來試探我們的呢?”

 我終於理解了千夜小姐的想法。

 “你是說滿月的女巫就在那間屋子裡?”

 “我是這麼認為的。”

 她的眼睛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我希望能用你創造出來的真實世界來替換這個虛假的世界。不是那種短暫存在的東西,而是要變成真正的人類能夠生存的世界。可是現在的你無法創造出人類。所以我希望你見到滿月的女巫,學會真正的‘創造的魔法’。”

 將虛假的世界變成真實的世界,這真的可能嗎?

 我們往前走去,站在巨大的門前。

 “可是,萬一那個傳聞是真的怎麼辦?”

 “那就變成石像……一了百了。”

 “等等。”我攔住千夜小姐,“那就讓我先去試一下吧。”

 “那可不行。”

 “為什麼?”

 “把你帶到這裡的是我,說有必要見女巫的也是我,要是把你當成試驗品的話,那也太卑劣了吧。”

 “不,這沒什麼關係。”

 “有關係。”

 千夜小姐頑固地不肯退讓。

 既然如此,我倆決定一起進去看看。

 我把手放在門把手上。

 “我開門了啊。”

 千夜小姐沉默地點了點頭。

 門一打開,炫目的光線立刻把我們包裹住了。

 ○

 門裡面是一間荒涼的巨大展廳。

 單側的牆壁上並列的幾扇窗戶連窗簾都沒有掛,透過這些窗戶能看見長著椰子樹的沙灘和藍色的大海。室內的裝飾就只有鋪在地板上的巨大的波斯地毯,正對著門的牆上則掛著一幅巨大的畫。

 我倆對視了一會兒。

 “我有哪兒變成石像了嗎?”千夜小姐低聲問道,“我看起來像石頭嗎?”

 “不,完全沒有。”

 “你看,我就說吧,那個傳聞就是騙人的。”千夜小姐長舒一口氣道,“不過還是有點失望啊。”

 她頗為不服地說著,抬頭看了看那幅畫。

 那幅畫就和童話裡的插畫一樣,只是一幅樸素的油畫罷了。

 與其說這是肖像畫,倒不如說更像一幅風景畫。稀稀拉拉地長著草的荒地山丘上站著一位身著阿拉伯風格的藍色服裝、佩戴著珠寶飾品的女性。這位就是滿月的女巫了吧。可是我們卻看不見她的臉,因為她背對著我們。畫面上並沒有其他人,畫布的大部分都被廣闊的荒地和沙丘佔據了,群青色的天空看上去既像是黎明時分又像是黃昏。只有畫面左側深處的小小的白色宮殿是人工建造的東西。

 “這幅畫讓人聯想到《一千零一夜》。”

 “那是我名字的由來。”千夜小姐說,“一千個夜晚,寫作‘千夜’。”

 我們對這幅油畫進行了一番調查。白色的宮殿、身著藍色衣裝的女巫、廣闊的荒地、掩埋了地平線的青白色沙丘,還有群青色的天空——單憑這幅畫要猜出滿月的女巫的居所是不可能的。遠景也描繪著沙丘,可據千夜小姐所說,她從未聽說過有這樣一座有沙丘的島嶼。

 “我放棄了。”千夜小姐倚靠著窗框嘆息道。

 我卻怎麼都不願意放棄,一直站在畫前。

 和千夜小姐希望的相反,滿月的女巫不在這裡,而這裡有的只是一幅毫無奇特之處的油畫,而且畫上描繪的還是一座不存在的島嶼。

 我再次凝視畫中的女性。

 這時,我突然想到——這個女巫在看什麼?

 她視線的盡頭處是遠處和群青色的天空連成一片的波濤起伏的沙丘。

 乍一看,那就是一片相同姿態的沙丘的單調重複,可是每隔幾個波峰就會有一個顏色不同的東西混在裡面,似乎是想展示出沙漠另一側枯草色的山丘的樣貌。我湊近畫面仔細一看,發現那座山的斜坡上用毛髮粗細的線寫著一個“大”字。

 “千夜小姐,你過來看一下。”我指著畫布說,“這裡好像有個‘大’字。”

 “‘大’字?”

 千夜小姐跑了過來,她的眼睛又開始綻放出光彩。

 “這是……‘五山迎火’啊。”

 據千夜小姐說,這片群島的中心有一片被五座島嶼包圍的海域。每座島嶼的中央都有一座山,因此被合稱為“五山”。有時,這五座山的斜坡上會有由火焰形成的文字和圖形出現,這被稱為“迎火”。至於那些火是用何種方法、出於什麼原因點燃的卻無人知曉。

 我在油畫的背景裡發現的“大”字好像就是迎火之一。也就是說,女巫的宮殿位於能看見迎火的地方。

 “女巫在五山所在的海域。”

 說完,千夜小姐便對我露出了微笑。

 ○

 我們走出了美術館。

 千夜小姐站在沙灘上眺望大海的遠方。她的雙眼因希望而熠熠生輝,彷彿她的視線盡頭就是女巫的宮殿。

 “我們一定能見到女巫。”她開朗地說道,“你的魔法能拯救我們。”

 我站到千夜小姐身邊眺望海面。

 我真的能實現她的願望嗎?

 將虛幻的世界改變為真實的世界——每當想到這些,我的腦海裡就會浮現出那家咖啡店“進進堂”。那些令人害怕的石像給人的感覺,就像對於“創造的魔法”這種不明究竟的力量的恐懼一般。可是,看著雙眼充滿希望之光的千夜小姐,我的心中又湧起了新的感情。如果我能戰勝那種恐懼的話,就能讓千夜小姐他們從魔王的魔法中解脫出來,重獲自由。而且我覺得,在拯救他們的同時,也能拯救身為“無名氏”的我自己。

 “走吧,千夜小姐。”

 接著,我們穿過沙灘朝碼頭走去。

 “五山所在的海域被無風帶包圍著。”

 “無風帶?”

 “那是一片十分寧靜的海域,幾乎沒有風,也沒有新的島嶼被創造出來。時間在那兒就像停止了一樣。”

 在那片海域中,除了點燃“迎火”的五座島嶼之外,還有一座唯一的島嶼。那座島被稱為“蠟燭島”。島如其名,上面矗立著一座蠟燭似的白塔,從塔上的瞭望臺往外看,五山所在的海域一覽無餘。

 “如果這片海域裡沒有其他島嶼的話,那麼滿月的女巫不是住在點燃迎火的五座島上,就是住在那座蠟燭島上了。”

 聽我這麼說,千夜小姐搖了搖頭。

 “這些島上都沒有那幅畫中所繪的沙丘。況且如果有人發現了那樣的宮殿的話,肯定早就傳開了。滿月的女巫所住的島嶼,現在還未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

 “不想看的話就看不見?”

 “正是如此。總之不去看看是不會明白的。”

 突然,千夜小姐停下了話頭,大睜著眼睛盯著海面。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個巨大的物體正緩慢地朝著那棵椰子樹的反方向滑行而去。那是一艘飄揚著漆黑的海盜旗的帆船。

 “是海盜。”

 “他們怎麼會到這兒來?”

 “不知道。”

 “快上船!”千夜小姐聲音尖銳地說。

 我們跑了起來。

 突然,炮聲隆隆,飛來的炮彈擊倒了椰子樹。

 接著,炮彈接二連三地飛了過來,砸在沙灘上揚起了沙塵。美術館的屋頂也被炮彈擊碎了。開炮的人就像玩耍似的亂轟一氣。就在我們差一點就要到船邊的時候,炮彈擊中了碼頭。我轉頭看向海面,只見海盜乘坐的一艘小船正向我們駛近,他們的大炮正對著我們的方向。

 “不行了,我們投降吧。”

 千夜小姐舉起手來揮動著白色的手絹。

 炮擊聲突然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靜。

 從海盜船上放下的小船停靠在了沙灘邊,海盜們接二連三地從船上跳下來。這夥人圍住了我和千夜小姐,哈哈大笑了起來。

 最後從船上跳下來的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那個自稱“辛巴達”的老人,另一個男人則長著亂蓬蓬的鬍子。這名男子毫無疑問就是那個從炮臺底下的地牢裡逃走的囚犯,那個學團的男人。他儼然一副參謀的模樣,正與老人格外親密地交頭接耳。

 學團的男人朝我舉起了右手。

 “喲,尼摩,我們又見面了啊。”

 “你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我是辛巴達船長忠實的僕人啊。”

 “正是如此。”老人捋著長長的鬍子說道,“他宣誓效忠於我。我叫他殺人他就殺人,我叫他去死他就去死。”

 辛巴達的變化著實讓我大吃一驚。他戴著羽毛裝飾的寬簷帽,身著藍色下襬的長上衣,腰上繫著粗皮帶,腰間還掛著佩刀和手槍。這身裝扮令他和手下的海盜們截然不同。辛巴達久經日曬的皮膚散發出鞣革般的光輝,他看著我的眼神十分銳利,身姿也頗有威嚴感。

 “你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這才是我真正的樣子。”老人高興地說,“我終於找到你了啊,尼摩,我的恩人。”

 ○

 我們被帶上了漂浮在海上的海盜船。

 我和千夜小姐被拉開,他們把我丟進了空蕩蕩的船艙裡。

 室內的照明唯有從天花板的木板縫隙間漏進來的微弱光線。我在黑暗中環視四周,牆邊擺放的木桶背後似乎坐著一個男人。

 帶我過來的學團的男人朝這個男人說道:“你的同伴來了喲,圖書館長。”

 圖書館長抬起頭來驚訝地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還想問你呢。”

 “炮臺被襲擊了。”圖書館長憤恨地瞥了學團的男人一眼,“肯定是這個人的陰謀。”

 “喂喂,你是想找碴兒嗎?”學團的男人大聲說,“我只是宣誓效忠於辛巴達。”

 “你給那個老爺子洗腦了吧?我知道你的手段。”

 “哈哈,說起來,我們也曾一起以世界的盡頭為目標啊。”

 學團的男人蹲下來湊近圖書館長的臉。他拿出一塊布,擦拭著沾在圖書館長臉上的血漬。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圖書館長。你的船沉了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信心不足啊。”他像是在安慰圖書館長,“在這片海域裡,懷疑派就會抽到下下籤。”

 接著,學團的男人就離開了船艙。

 圖書館長像慪氣似的沉默不語。我和他背靠著相對的兩面牆坐著。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了海盜們奔走的腳步聲和憤怒的說話聲。看來這艘海盜船是要起航駛離美術館所在的島嶼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圖書館長站了起來,不安地朝天花板張望,“昨天那個老爺子還是個沒用的糟老頭呢,能吹噓的也只有他曾經是大鬧過這片海域的海盜這一點了,我根本沒有把他當成對手。這樣的一個人竟然在今天早上率領著海盜船大鬧這片海域。”

 “不敢相信他還故意襲擊了炮臺所在島嶼。”

 “那幫人燒燬了兵營,奪走了大炮。那座島已經發揮不了任何作用了,學團的人可以隨意進入這片海域。”圖書館長說完,在我面前盤腿坐下,“話說回來,你還真是生命力頑強啊。”

 我把至今為止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圖書館長——被魔王流放、鸚鵡螺島的出現、和老辛巴達的相遇、在芳蓮堂和千夜小姐再會、咖啡店“進進堂”的出現、黎明的襲擊,以及在美術館所在的島嶼發生的事。聽著我的講述,圖書館長的臉上漸漸浮現出困惑的表情,最終轉變成了憤怒之色。

 “你是說千夜小姐也被囚禁在這艘船上?”

 “對不起,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愚蠢!”

 圖書館長一臉嚴肅地陷入了沉默。這沉默籠罩著悶熱的船艙,周圍只能聽見船體摩擦的聲音。

 不一會兒,圖書館長開口說道:“千夜小姐在做夢啊。”

 “做夢?”

 “之前我們說起過要前往這片海域的盡頭對吧。”

 千夜小姐和圖書館長乘船離開了群島,朝著這片海域北方的邊境進發。航行了幾天後,他們被捲入了一場駭人的暴風雨中。那場暴風雨相當猛烈,簡直就像要將天地倒轉過來。圖書館長說自己在那兒見到了世界的盡頭。

 “這片海域之外什麼都沒有。那裡是宛如宇宙一般廣闊的夜色,那片黑暗的深處滋生出了學團的男人這種怪物。我們確實是由魔王的魔法創造出來的,因此無法脫離他的手掌獲得自由。可是,也正是魔王的魔法在席捲了這片海域的恐怖黑暗中守護了我們。我接受了這個事實,於是放棄了我的夢想——也許能到這片海域之外去的夢想。”圖書館長哀傷地嘆息道,“千夜小姐也目睹了同樣的暴風雨。她知道這片海域之外什麼也沒有,因此她利用了你,是想要重新創造出一片海域吧。可是在我看來,這也不過是另一個夢想罷了。”

 “是嘛……”

 “你的存在也不過是魔王的其中一個遊戲,是為了千夜小姐的夢想而創造出來的幻象。因此,你是不可能和魔王擁有同等的力量的。那不過是個愚蠢的夢。千夜小姐正在反覆犯著同樣的錯誤。”

 “可是我是從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來的,我還記得這些。”

 “那些記憶也是魔王創造出來的啊。”圖書館長憐憫地說道,“這片海域之外什麼都沒有,這就是真相。”

 這時,我腦海中的某個情景被喚醒了。

 我身處一間凌亂地堆放著書籍的房間裡。窗外一片漆黑,圖書館長在我對面盤腿而坐,我倆吐著煙聽著磁帶。圖書館長拿起一本書開始說話,我則笑著側耳傾聽。那個漫長的夜晚,這樣的場景反覆上演了數遍。我們是親密的友人。

 “喂,尼摩?”

 圖書館長的呼喊聲讓我回過神來。

 “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我們……曾經是朋友。”我低聲說道。

 圖書館長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我來自一個下雪的城市。那座城市裡有千夜小姐,也有你。為什麼你們什麼都不記得了呢?我們大家曾經都是朋友。”

 圖書館長困惑地說:“你在說什麼啊?”

 ○

 船艙的門被打開,傳來了一聲響亮的話音:“歡迎來到鸚鵡螺號。”

 走進來的是那位老人。

 “我的客人們,在船艙裡待得舒服嗎?”

 圖書館長氣勢洶洶地站起來,想要逼近老人。老人拔出佩劍刺向圖書館長的胸口。

 圖書館長舉起雙手說道:“讓我見見千夜小姐。她沒事吧?”

 “放心吧,我們會善待她的。”老人滿不在乎地說,“與其說這個,不如來聊聊我們的去向。你們也真是好運,正巧趕上我們要去五山所在的海域。”

 “為什麼要去五山所在的海域?”

 我話音剛落,老人就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們想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

 從天花板上漏下來的亮光在他的臉上投下一個光斑。

 確實,我和千夜小姐打算去五山所在的海域見滿月的女巫。但是這和大鬧這片海域的海盜們有什麼關係呢?

 老人將佩劍別回腰間,裝模作樣地在船艙裡來回踱步。

 “那位小姐可真聰明,想要拜見滿月的女巫以得到匹敵魔王的力量,然後創造出真實的世界來替代這個虛幻的世界。這想法可真不錯啊。那位小姐似乎相信只有你能做成這件事呢。”

 “一派胡言!”圖書館長唾棄地說,“‘創造的魔法’可不是他這種人能操縱的。”

 “你這人可真是無趣啊。給我閉嘴!”老人冷笑著說。

 “尼摩啊。”他叫了一聲,又看向我,“你知道我為什麼給這艘船起名叫‘鸚鵡螺號’嗎?”

 這我怎麼會知道。

 看我沉默不語,老人說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話:“這艘船原本是座島嶼。”

 這時,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一座小島的模樣。那座島上只有沙灘、岩石群和椰子樹,我給它起名叫“鸚鵡螺島”。

 “你終於明白了?”老人愉快地笑了,“我創造出了新的島哦。”

 “你……也能操縱‘創造的魔法’?”

 “你還沉浸在能拯救這個世界的只有自己的幻想裡嗎?”

 海盜船劇烈地搖晃著,房間緩緩地傾斜向一側。

 “我也是從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來的異邦人。我在這些群島間往返,歲月就這麼流逝了。不知從何時起,我都忘記了自己應該回哪兒去,甚至連自己忘記了這件事情本身都忘記了。我獨自在那座無人島上生活,每個夜晚都會令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就是——為什麼我會在這種地方呢?”老人指著我說,“是你拯救了我。”

 “我……什麼也沒幹啊。”

 “你不是把寶貴的回憶都告訴我了嗎?”辛巴達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關於下雪的城市的回憶。”

 看見那個笑容的時候,不知為何我覺得背脊發涼。

 “我給你講個過去的故事吧。”

 說著,老人講起了故事。

 ○

 這片海域是個巨大的監牢。

 過去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曾經以這片海域的盡頭為目標,好幾次踏上過冒險之旅。可是前方永遠有那場恐怖的暴風雨在等著我。那場暴風雨把我想要走出這片海域的願望全部擊碎了。

 我是無法走出這片海域了——這種絕望讓我變成了海盜。

 那之後的幾十年歲月裡,曾經有很多海盜起了內訌,人數也削減了。我已經徹底老了,手底下也僅剩一些苟活下來的殘兵、眼看就要崩壞的船以及常年掠奪和殺戮的記憶了。

 那時,這片群島裡到處都有曾經被我燒燬的城市和殺掉的人。那些都是通過魔王的“創造的魔法”被重新創造出來的島群和人。他們對我一無所知。對他們而言,海盜不過是逐漸被遺忘的往事罷了。我的“鸚鵡螺號”如幽靈船一般在這些依靠“創造的魔法”保持著原本樣貌的島嶼間穿梭。

 我曾經相信,只有我們海盜才能擺脫魔王,獲得自由。和那些隨著群島一起沉沒的人不同,就連魔王也無法對始終乘著船四處穿梭的我們出手。可是,這只不過是監牢中的自由罷了。對魔王來說,海盜之類的存在是毫無意義的吧。在這些用“創造的魔法”重新創造出來的島嶼上,跨越數十年的海盜的歷史和我生存的痕跡都已被抹去了。這些對於魔王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是在等待著我們自取滅亡。

 每晚一想到這些,我就十分不甘心。這不就像是自己的人生在魔王的手掌上消融一樣嗎?我心中有個強烈的願望,無論如何都想報這一箭之仇。

 魔王就住在位於這片群島南方的島嶼上。那座被密林覆蓋的島嶼讓人想到矮胖的鯨魚。“鸚鵡螺號”靠近那座島嶼時就能看見魔王位於高嶺上的宅邸。魔王在面朝大海的書房裡俯瞰著我們。

 我命令手下開炮:“朝著魔王開炮!”

 可是手下當中卻沒有一個人想要開戰。

 “你們都是怎麼了!不聽我的命令嗎?!”

 “我們不能那麼做,船長。不能那麼做。”

 手下們認為自己都是由“創造的魔法”創造出來的。如果他們殺了魔王,魔法就會消失,他們自己也會隨之消失,手下們對此深信不疑。

 我把站在我旁邊的手下殺了,以儆效尤。

 “不服從我的命令就會被殺。”

 可是那幫人仍然一動不動,就像被變成了石像一樣。

 我氣得發瘋,拔出佩劍揮舞起來。等我回過神來時,身邊的手下都已經倒在地上了。海盜船上靜悄悄的,一個活動的人影都沒有。我把自己的手下殺得一個不剩。我扔掉了佩劍,仰望著天空。

 “啊,這是一場夢!一場愚蠢的夢……”

 接著,海盜船開始無聲地崩塌。直插青雲的桅杆和迎風招展的船帆都變成了白色的沙子,像雪花一般在空中飄舞。令人吃驚的是,倒在我身邊的手下們的屍體也變成石像碎裂了。不久後,海面上只剩下了一座僅有白色沙灘和岩石群的小島,還有幾棵椰子樹在平穩的風中搖曳。

 我茫然地站在椰子樹的樹蔭下。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沙灘上站著一個男人。他身材不高,身著類似黑色的奢華西裝,頭戴黑色的帽子,幾縷垂落的銀髮在風中飛揚。我正愣著神,那男人朝我走過來。他美麗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我突然害怕起來,覺得這男子就是魔王。

 魔王摘下帽子,跟我打了個招呼。

 “天氣真不錯啊,尼摩。”

 這是我很久以前就棄用了的名字。

 “我不是尼摩。我是航海家辛巴達。”

 “你現在叫這個名字了啊。那我叫你辛巴達也行。不過這種假名有什麼意義嗎?”魔王微笑著問道,“你的真名叫什麼?”

 “真名……”

 活到今天的這段漫長歲月裡,我曾幾次更改過名字。可是,無論換成什麼,我都覺得那不是和我相稱的名字。我瞥了魔王一眼,一邊回顧著那些假名——辛巴達、尼德·蘭、吉姆、約翰·西爾弗以及尼摩[50]。可是再要往前追溯,我就想不起來了。

 五山所在的海域有一座名叫“蠟燭島”的島嶼。

 幾十年前,曾經有一個年輕人被海浪衝到了那座島的海岸上。他完全失去了記憶,說不出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年輕人給自己起名叫“尼摩”,開始在那座島上生活。那個年輕人就是年輕時候的我。可是,每當我想要回想漂流到蠟燭島之前的事情時,就像是在窺視漆黑的地獄一般,什麼都想不起來。

 過了一會兒,魔王平靜地說:“看來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啊。”

 “對,我都忘了。那又如何?”

 “你曾經想要到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去。那時是什麼驅使著你呢?我到現在都沒有想出答案啊。”

 我不知道魔王在說什麼。

 然後他走出了椰子樹的樹蔭,指著耀眼的大海。

 “過去這片海域由滿月的女巫支配。她教會了我魔法。要不是這樣,我早就喪命了。漂流到這個島上的時候,我也和你同樣無力。那裡是一個一眼望去盡是曠野的世界。可你好好想想,一無所有就等於應有盡有。魔法就從這裡開始。”魔王回過頭凝視著我,“你也是能操縱‘創造的魔法’的人。”

 “我不記得我使用過魔法……”

 這時,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剛才崩塌的海盜船——變成了白色沙子的船隻和手下。魔王像是看穿了我內心的想法似的點了點頭。

 “這一切都是你用魔法創造出來的。可事到如今,你已經失去了那樣的能力。你忘記了你的歸處,甚至忘記了自己已經忘記這件事本身。可你失去的回憶正是魔法的關鍵所在……”說著,魔王背對著我向前走去。

 “等等。”我叫道,“你要把我丟棄在這裡嗎?”

 “你已經一無是處了。”

 等我回過神來,魔王早已不見了蹤影,沙灘上空無一人。

 幾天後,我被一艘途經此地的船隻所救。之後,我就開始一個人在群島間穿梭。沒有人認出這個糟老頭就是“航海家辛巴達”,因為海盜的時代很快就結束了。終於,我到達了北方邊境的小島,住進一艘擱淺船隻的殘骸裡,靠打撈舊物件為生。

 每當在夜晚眺望海面時,我似乎就會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漂流到那座蠟燭島之前,我到底是誰?從哪裡來?可是無論我怎樣凝視那片黑暗,都沒有任何答案浮現出來。

 “你忘記了你的歸處,甚至忘記了自己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本身。”魔王曾經這麼說過,“失去的回憶正是魔法的關鍵所在……”

 所以,只要我能想起過去的事情……

 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嗎!漫長的歲月過去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你的到來。你跟我講了關於下雪的城市的回憶。那時,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回憶中的城市的樣貌漸漸浮現了出來。

 那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很多人在那裡生活,城市裡有熱鬧的商店街和古老的神社廟宇。一到秋天,楓葉染紅群山。流經城市東邊的河流上架著幾座橋樑,我經常在橋上憑欄眺望遠處的街燈。我曾經是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學生。自此,一些令人懷念的風景都浮現出來了——叫“進進堂”的咖啡店、叫“芳蓮堂”的古董店。

 真是令人懷念啊,為什麼在此之前我都忘記了呢?

 ○

 “這下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恩人了吧,尼摩。”老人講完了這個長長的故事後說,“多虧了你,我找回了重要的回憶,從而能夠操縱‘創造的魔法’了。看看這艘氣派的海盜船,看看我的手下們,這些都是我用魔法創造出來的。現在,這艘‘鸚鵡螺號’正向著五山所在的海域前進。等找到了滿月的女巫,我就能獲得更強大的魔法了啊。”

 忽然,老人如同狂熱分子一樣眼中熠熠生輝。

 “我漫無目的地在這片海上徘徊了好久,直到現在也沒能回到原來的世界。這次我一定要消滅魔王,將這片群島變成我想要的樣子。尼摩啊,到了那時,你也能大展宏圖。雖然你笨手笨腳的,可你也能操縱‘創造的魔法’啊。”

 “要是我說不願意聽從你的命令呢?”

 “那我真的會很難過的。”老人諷刺地冷笑道,“要殺掉恩人實在是件令人痛心的事啊。”

 說完,他就離開了船艙。

 這時,我才感覺到船艙裡異樣的悶熱。圖書館長靠牆坐在地上,不停地擦拭著汗水。

 我坐到他身邊。

 “你怎麼看?”

 “你真的打算接受那種荒謬的提議嗎?”圖書館長說,“那全是那個老頭的幻想,愚蠢至極。”

 “真的只是他的幻想嗎?我確實和那位老人說起過回憶的事,不過只是關於古董店的回憶而已。可他卻說自己曾經生活在這片海域之外的某個城市裡。這樣一來,我跟他就擁有同樣的回憶了。兩個人擁有同樣的回憶,這是不可能的。”

 “不,這有可能發生。”圖書館長淡淡地說道。

 我驚訝地盯著圖書館長。

 “這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你的回憶也不過是幻想罷了。你們兩個是為同樣的幻想所迷的人,幻想著自己來自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深信自己能操縱‘創造的魔法’。”

 “可現實是這艘海盜船確實存在。如果那位老人無法使用‘創造的魔法’,他又如何能夠創造出這艘船呢?”

 “這都是魔王乾的吧。”

 “他的目的何在呢?”

 “這你得去問魔王啊。”圖書館長不耐煩地說道。

 我們陷入了沉默,靜靜地聽著船隻運行發出的零件傾軋聲。

 我們已經被關在船艙裡很久了。這裡沒有窗戶,我們沒法看到外面的情況。嚴重的悶熱感讓人意識模糊。圖書館長躺倒在牆邊,不知不覺我也開始變得迷迷糊糊的。

 突然,有人把水潑在了我的臉上。

 “喂,尼摩,振作點。給你水。”

 在我眼前的是學團的男人。我從他手中接過水壺,“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這時,學團的男人像剝開果皮似的揭去了覆蓋在他臉上的鬍子。看見鬍子底下那張臉的瞬間,我驚訝得忘記了喝水。

 眼前的男人是佐山尚一。

 可他應該在炮臺所在的島嶼被槍殺了啊。我目睹了他倒在地上的樣子,還是我把他的屍體搬到兵營外去的。

 我好不容易才開口說道:“我以為你死了。”

 “沒錯,我是死了。”

 “可你不是活著嗎?”

 “現在活著的是我,在那兒死去的也是我。”

 我完全搞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佐山尚一安慰我道:“你會感到混亂也是正常的,我的意思就是學團的男人們是沒有‘個人’這個概念的。救了漂流到觀測站所在島嶼的你的那個男人、炮臺的地牢裡的囚犯、他的前任者以及再之前的前任者,我們所有人都是佐山尚一。”

 “也就是說你不是人類?”

 “在那兒呆立著不動的圖書館長稱我們為‘怪物’。很抱歉之前沒有告訴你真相。不過多虧了你我才能潛伏進這片群島,才能從炮臺的地牢逃出來,還成了海盜辛巴達的左膀右臂。這一切都多虧了你,我很感激你。”

 “既然如此,你就救救我吧。”

 佐山“嗯”了一聲沉吟著摸了摸下巴,露出了頗為抱歉的表情。

 “這我做不到。”

 “為什麼?”

 “因為現在我是辛巴達船長忠實的僕人啊。”說著佐山站了起來,亮出了彎刀,“我很喜歡你,尼摩。很遺憾你變成了我們的敵人。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見解。起初是你把我們從煉獄中解救出來的,可現在卻是辛巴達領導著我們。那個男人說不定能見到滿月的女巫,我們可是從很久以前就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啊。”

 我注視著佐山尚一說道:“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在存在和虛無的縫隙間求生存的人,就像是淡薄的夢一樣。”

 佐山尚一貼著牆走近圖書館長,輕輕地踢了他的身體一腳。

 “喂,圖書館長,快起來。”

 圖書館長髮出了不舒服的呻吟聲。

 “幹嗎?”

 “辛巴達大人要見你們,你們倆都到甲板上來。”佐山說,“船馬上就要進入五山所在的海域了。”

 ○

 我們上樓來到了甲板上。

 高聳的桅杆直插碧空,上面掛著巨大的船帆。雖然幾乎沒有什麼風,但“鸚鵡螺號”還是快速前進著。我們身邊就像早上的集市般喧鬧。頭頂的瞭望臺、船尾、甲板周圍,到處都有海盜在走來走去,觀察著附近的海域。他們是在尋找滿月的女巫居住的島嶼吧。

 過了一會兒,船頭有人喊了起來:“是島!蠟燭島!”

 船漸漸駛近的是一座有著森林和草原的巨大島嶼。懸崖上有座灰色的建築,那屋頂上還有一座塔。那座塔就像蠟燭一般雪白光滑,靠近頂端的部分有一個紅色的瞭望室。海盜船緩慢地通過了這座島嶼附近的海域。海盜們像是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指著蠟燭島嚷嚷著大笑。

 突然,船尾方向響起了怒吼聲。

 “你們在吵嚷些什麼!”

 我回過頭去,看見了那個老人。他身邊站著千夜小姐。

 “千夜小姐!”圖書館長叫道。

 她朝著我們微笑道:“別擔心,我沒事。”

 “我說過會善待她的啊。”老人生氣地說道。

 看見船長出現在甲板上,海盜們仍然吵嚷不休。

 老人抓著千夜小姐的手腕,拖著她穿過了甲板。老人拿槍指著一個海盜的腦袋,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隨著槍聲響起,那個男人倒了下去。喧譁不堪的甲板上安靜了下來。不一會兒,海盜們就把被槍殺的男人抬起來扔進了海里,他們都表情怪異地盯著老人。

 “這下好了,總算安靜點了。”

 老人把目光投向漂浮在海面上的蠟燭島。

 “真沒想到我還能再回到這片海域啊。”

 接著,船隻經過了蠟燭島,繼續向前行駛。

 老人帶著千夜小姐走近我們。

 “和滿月的女巫相見的時刻終於要到來了。”他說,“小姐,你的夢想要實現了啊。”

 “我可沒有拜託你幫我實現夢想。”

 “別這麼說嘛。我不會害你的。”

 周圍的海面上沒有絲毫風浪,就像一個巨大的湖泊。

 我環顧四周,發現平靜的海面遠處孤零零地漂浮著一個青翠的島嶼。聳立在島嶼中央的山脈的斜坡上有一塊三角形的空地,上面寫著一個“大”字。朝水平方向看去,其他島嶼就像踏腳石一樣一顆顆浮在海面上。點燃迎火的時候,各式各樣的文字和圖形會在黑暗中被點燃。

 “滿月的女巫就在這兒。”老人說。

 可是哪兒都沒有找到一座像是滿月的女巫居住的島嶼。如果相信在美術館看見的那幅畫的話,滿月的女巫居住的島嶼上應該有建有宮殿的荒野和環繞著它的巨大沙丘。也就是說,那應該是一座十分巨大的島嶼。可是,我凝視著點燃迎火的五座島嶼周圍的海域,沒有發現一座那麼大的島嶼。

 “女巫在哪兒呢?”圖書館長說。

 “你不想看的話就看不見。”千夜小姐說,“不過她一定在這兒。”

 “如果不存在的話,創造出來就好了。”老人說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喂,尼摩,你創造一個女巫居住的島嶼給我們看看。”

 我吃了一驚。

 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啊?用滿月的女巫自己的“創造的魔法”來創造出一個傳授真正的“創造的魔法”的滿月的女巫——這不就像抓住自己的脖頸把自己提起來一樣嗎?

 “這怎麼可能!”

 於是,老人把目光轉向佐山尚一。佐山說了聲“遵命,長官”,便走近圖書館長。他跪在甲板上,用槍抵著圖書館長的頭。

 “你要是做不到的話,我就殺了圖書館長。”

 甲板上又恢復了平靜。

 圖書館長像在祈禱般低垂著腦袋,千夜小姐則像被凍在了原地。

 “知道了,我試試。”

 我朝船頭走去。海盜們就像被切割開來一樣給我讓出路來。

 我站在船頭,前方是空無一物的廣闊大海。我回過頭,發現甲板上擠滿了許多人的臉。臉色發青的千夜小姐、臉上露出冷酷笑容的老人、跪著的圖書館長、手持手槍的佐山尚一,還有大批瞎起鬨的驚訝的海盜們。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海面。

 可是能創造出島嶼的自信卻完全沒有湧現出來。我覺得眼前空虛的大海就像要朝我撲過來。我閉上眼睛回想當初創造“進進堂”的時候。我潛入深深的海底,將手探入揚起的沙塵中,可是那裡面什麼都沒有,不可能創造得出來。可我卻不得不創造。

 不一會兒,我擠出一句話:“我將那座島命名為‘滿月之島’。”

 這話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假惺惺的。

 正如我所想的一樣,過了很久,海面上依然沒有任何變化。這時,等得不耐煩的海盜們紛紛開始罵我。我在口中不停地重複“滿月之島”的名字,可大海卻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平靜地閃耀著光芒。

 “怎麼了,尼摩?做不到嗎?”老人嘲笑道,“你不是能操縱‘創造的魔法’嗎?”

 “我……做不到,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海盜們一齊鬨笑了起來。

 這時,響起了一聲槍聲。我像被彈到了似的回過頭去,只見圖書館長跪在甲板上一臉茫然。是佐山朝著空中放了一槍。

 “讓這個男人活下去。”老人愉快地說,“因為我要讓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接著,他推著我站到了船頭上。

 “要是靠你的話,那就一切都晚了。”

 甲板上再次恢復了平靜。

 老人舉起雙手,用自信滿滿的聲音說道:“我將那座島命名為‘滿月之島’。”

 大家都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看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應著老人的話音,一座巨大的島嶼浮出了水面。沒過多久,它就露出了全貌。島嶼外沿是一圈綿延不斷的沙灘,遠處是平緩隆起的沙丘。沐浴在陽光中、散發出金色光輝的“滿月之島”就像從遠古時期開始就存在於此地一樣,等待著我們登陸。

 “萬歲!辛巴達萬歲!”

 甲板上立刻就喧鬧得沸騰起來。

 “尼摩啊,你害怕創造出事物。你以為這片海域會回應你的那些人類的語言嗎?你沒有成為支配者的資格。”老人在我耳邊說道,“創造就意味著支配。”

 ○

 老辛巴達下令將船停在海面上。

 登上滿月之島的有辛巴達、佐山尚一、我、圖書館長、千夜小姐,還有十五個海盜。我們分乘兩艘小船離開了海盜船,可是周圍的海面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劃到海灘居然沒有用太長時間。我一邊和海盜們一起划著槳,一邊看向和我們並行的另一艘船。和老人一起坐在船頭的千夜小姐手中拿著草帽,正凝視著逐漸靠近的沙灘。

 坐在我右邊的圖書館長握著船槳。

 “剛才的事,請你原諒我。”我說,“我實在沒有辦法。”

 “我原本就不信你能操縱魔法。”圖書館長冷淡地說著,用下巴頦指了指旁邊的船,“為什麼魔王任由辛巴達胡來呢?”

 確實如圖書館長所說。辛巴達如此大張旗鼓地大鬧了這片海域,魔王不可能沒有注意到。更何況,如果那位老人見到了滿月的女巫,很可能會成為和魔王平等的存在。

 為什麼魔王還不出現呢?

 “世界上不允許存在兩個造物主,這隻會招致災難。”

 佐山尚一在船頭大叫:“所有人,閉上嘴好好划槳!”

 圖書館長咋了一下舌。

 不久後,我們就登上了滿月之島。

 沙灘上荒涼得就連一棵椰子樹都沒有。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閃閃發光的沙子都十分刺眼。沙灘就這麼堆積成了沙丘,就像用沙子建造的長城一樣環繞著島的外沿。總之映入我們眼簾的就只有沙子。

 老人用手擋在額頭上仰望沙丘。

 “小姐,是這座島沒錯吧?”

 “滿月的女巫的肖像畫中畫著沙丘,宮殿應該就位於這座島嶼的中央。”

 “終於快要見到傳說中的女巫了啊。”

 老人意氣風發地爬起了沙丘。

 海盜們用彎刀指著我們說“快爬”。

 遠看挺平坦的沙丘,爬起來卻十分費勁。每踏出一步,我的腳就“撲哧撲哧”地沉下去。沙子被太陽烤得火一樣燙,才過了幾分鐘大家就像蒸了桑拿般汗流浹背。周圍的海盜們光是自己要爬上沙丘似乎就已經筋疲力盡了。

 我回過頭向千夜小姐伸出手去。

 “謝謝。”

 千夜小姐抓住我的手爬了上來。

 “別放棄。”她湊近我低聲說,“還沒有決出勝負呢。”

 “可是我沒能創造出這座島來啊。”

 “那樣的失敗有什麼意義嗎?”千夜小姐說,“辛巴達的做法錯了。”

 在最前面攀爬的是佐山尚一。他絲毫不在意沙子的熱度,似乎還掌握了爬沙丘的訣竅。我們還在沙丘的中段慢吞吞地攀爬的時候,頭頂上已經傳來了佐山“是宮殿”的喊聲。

 我抬起因為熱氣而有些迷糊的腦袋向山丘的頂部看去。

 可是那裡卻沒有佐山尚一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頭巨大的老虎,它身後是地獄景象般的藍天。老虎的體毛在沙子的反射下閃閃發光,宛如一幅在藍天畫布上畫下的美麗畫卷。

 “快看那兒!”

 “什麼?”千夜小姐看著我手指的方向,一臉不解地問。

 其他人沒有注意到佐山的變身,似乎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老虎。正當我目瞪口呆時,老虎的身影消失在了藍天下,取而代之的是佐山尚一叉著腰的身影。他挑釁地看著我。

 佐山只在那一瞬間展現出了“夜晚的姿態”。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終於爬上了沙丘頂端,這座島嶼奇怪的形狀一覽無餘。無論是看左邊還是右邊,沙丘都像畫著大圓弧似的連在一起。沙子的長城將整座島嶼圍住,把在眼前鋪開的圓形荒野和大海完全隔開來。

 老人困惑地說:“那是滿月的女巫的宮殿嗎?”

 荒野的中央確實有一座類似宮殿的建築。穿過白色的石門後是圍牆環繞的長方形庭園,再裡面有一座圓形屋頂和尖塔並存的建築物。老人是對宮殿裡有大量的人影感到不解吧。人影從宮殿和庭園裡溢了出來,他們圍聚在圍牆邊,就像群集在動物屍體上的螞蟻,甚至還零星散佈到了周圍的荒野上。

 “那些人是怎麼回事?好像有幾百個啊。”圖書館長伸長脖子說,“他們是在守衛女巫的宮殿嗎?”

 “可是沒看見有士兵啊。”

 海盜們擔心地注視著船長。

 四周萬里無雲,眼前的荒野上也只有被風吹得飛揚起來的沙塵在動。要不是沙煙的影子在盆地底部滑過,甚至會讓你感覺時間彷彿沒有在流逝。可即便我們這樣耐心地眺望,那些人影仍然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老人就筋疲力盡地說道:“走吧,光看著也沒用。”

 我們走下沙丘後,發現地面變成了像龜甲般開裂的乾枯土地。幸虧如此,路變得好走多了。地面上除了極少數貼地生長的植物以外,什麼都沒有,讓人感覺像在乾涸的水池底部行走。

 “我們就像來到了另一個星球。”千夜小姐抬頭看著天空低語道。

 萬里無雲的天空藍得詭異。我們離女巫的宮殿和包圍著宮殿的人影越來越近了。

 走在前面的佐山尚一朝著一個人影走近。可即使佐山盯著他看,那個人影也始終只是盯著宮殿的方向一動不動。佐山親切地拍拍對方的肩膀,又朝著我們揮手。

 “辛巴達大人,只是石像而已哦。”

 “這些人到底是誰啊?”

 “不好意思,是我的前任者們。”

 確實如佐山所說,那些都是變成了石像的學團的男人們。有的石像面貌還清晰可辨,有的則經過漫長的歲月,已經風化得破破爛爛。他們不是一齊衝向宮殿,而是一個接一個地變成了石像吧。可是這些石像的表情都十分平靜。

 “大家都想見滿月的女巫。”佐山搭著一座石像的肩膀說,“比如說這傢伙吧,他曾經和你一樣變成了海盜,和魔王開戰。這裡還有許許多多其他人。有成了林中賢者的弟子的人,有被小島上的老婆婆收留後成了商人的人,還有成了漁民後被鯨魚吞沒,接著在魚腹中生活了好幾年的人。大家各自經歷了冒險,結果都漂流到了這座島上。”

 佐山頗為懷念地繞著石像看了一圈。

 “可是這些人欠缺了最重要的東西。”

 “缺了什麼?”

 “就是你啊,辛巴達大人。”佐山笑道,“所以我才需要你啊。”

 被石像包圍的我們陷入了一陣沉默。

 突然,一陣強風吹來,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身邊湧起了無數鈴鐺鳴響般的聲音,這是在裹挾著沙塵的風中風化的幾百座石像發出的鳴響,就像石像在唱歌一樣。

 ○

 我們穿過白色的石門走進庭園。

 這裡早已看不出曾經美麗的影子。縱橫交錯的水路、中央的大噴泉、石造的四方屋簷,這些都一直被埋在沙子裡。唯有佇立在各處的石像在被沙子覆蓋的地面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

 “看上去不像是有人住在這裡啊。”千夜小姐皺著眉說道。

 登上正面寬闊的石階,前方宮殿的入口像洞穴一樣張著黑洞洞的嘴。佐山尚一在前面引導著,老辛巴達和我們踏入了這座宮殿。可是宮殿的大廳裡空蕩蕩的,鋪在石地上的絨毯上也滿是沙塵。無論我們怎麼叫,都沒有人出來迎接。

 “我們可是特地前來拜訪的啊。”老人很生氣,“去把滿月的女巫找出來。”

 可無論我們在走廊和大廳裡如何張望,都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學團的男人們的石像要多少有多少。他們在這座宮殿裡,像家用器具似的矗立在客廳的角落裡、樓梯下以及被廊柱包圍的中庭裡。

 持續地進行無用的探索後,失望的情緒也在海盜中間擴散開來。響徹天花板的笑聲不知何時也已經變成了擔心的低語聲。

 圖書館長髮洩似的說:“根本就沒有什麼滿月的女巫。”

 老人回頭瞥了圖書館長一眼。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試試!”

 “滿月的女巫早就不在這兒了,可能很久之前就已經離開這片海域了,也可能在爭鬥中輸給魔王后被殺了,還可能根本就沒有這號人存在過。到頭來,我們什麼都沒弄明白。只有魔王知道真相。”

 “可是這座島就在這裡,它是我創造出來的啊。”

 “找到了這麼一座空無一人的宮殿有什麼用?你創造出這麼一座島來,不如順便創造一個滿月的女巫多好。能操縱‘創造的魔法’的話,應該什麼願望都能實現吧。還是說並非如此呢?”

 老人氣得臉色鐵青。

 這時,佐山尚一插話道:“看啊,你們感覺不到嗎?”

 “什麼?”

 “風在吹,是大海的氣味。”佐山豎起手指神秘地說道。

 我們跟著他穿過走廊,來到一個像宴會廳似的大堂。牆壁和天花板上裝飾著幾何圖形,從敞開著的窗戶往外看去是荒野盡頭連綿不絕的沙丘。這裡肯定曾經舉辦過盛大的宴會。盛著水果、肉和糖果的大盤子,裝著飲料的瓶子,焚燒香木的氣味,琵琶和銀笛的音調……我會想起這些東西也是因為聯想到了《一千零一夜》吧。

 不一會兒,佐山尚一的說話聲讓我回過神來。

 “是這裡哦。”

 他的腳下有一個正方形的洞。

 突然出現的漆黑洞穴看上去就像是這個世界缺了一塊似的。可我湊近一看,卻看見了通往地下的樓梯。

 佐山尚一對老辛巴達低聲說道:“這好像是條隱蔽的道路。”

 “你覺得女巫在前面嗎?”

 “當然。”

 “你為什麼如此確信?”

 “因為這是你心中所求啊,辛巴達大人。”佐山尚一恭敬地說,“因為這是你的魔法。”

 老人的臉上浮出了笑容。

 “那就走吧,學團的男人。”

 那條樓梯很長,像要直通到地底似的。

 樓梯口的光線一開始還能照到腳下,可馬上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如果不是佐山在前面的話,大家早就丟掉性命了吧。我手扶著右側冰冷的石壁,小心翼翼地走著。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究竟前進了多少。

 走在後面的圖書館長說了句“我不擅長在黑暗裡活動”。

 而走在我前面的千夜小姐則說:“快看,入口處只有那麼小。”

 我回頭看去,只見散發出淡淡光芒的樓梯口飄浮在黑暗的遠處。我凝視著那束孤零零的光芒,再轉頭看去,前方卻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有些不安,試著叫了一聲:“千夜小姐,你在那兒嗎?”

 “我……在這兒。”

 “什麼都看不見啊。”

 “我也是,什麼都看不見。”

 沿著樓梯逐級而下,周圍的空氣變得越來越冷。前方的黑暗中流動著宛如嚴冬般寒冷的空氣。我摸著石壁的手也被凍僵了,簡直不敢相信我們剛剛還身處熱帶的陽光底下。

 ○

 樓梯前方隱約可見微弱的光線。

 就這樣,我們來到了一個巨大的井底。

 儘管能看見頭頂上被切割成圓形的天空,可陽光依然無法照到地底,周圍像海底一樣昏暗。老辛巴達和佐山尚一站在沙地的中央抬頭望向天空。其他海盜們則不知所措地呆立著,他們有的用手抓取沙子,有的因為寒冷而身體打戰。

 老人焦慮地問佐山尚一:“滿月的女巫在哪裡?”

 “奇怪,我們可能走錯路了。”

 佐山尚一說完後就呆立在原地。

 我環視昏暗的四周,只見到處都是散落的石像碎塊。學團的男人們曾經深入過這樣的地方啊。這麼說來,佐山尚一也應該來過這兒。這樣一想我有些驚訝。學團的男人們都是佐山尚一,所以他們不可能會“走錯路”啊。也就是說,他明明知曉了一切,卻把我們帶到了這兒來。

 他究竟有什麼企圖?我在昏暗中注視著佐山。

 千夜小姐穿過沙地,往對面的牆壁靠近過去。她一摸到那面牆壁,就嚇得縮了縮身子。

 “怎麼了?”

 “尼摩,你看這個。”

 起先除了凹凸不平的灰色牆壁外,我什麼也沒看見。可眼睛虛焦地盯了一會兒後,我突然看見佐山尚一的臉從牆壁上浮現出來。那一瞬間,眼前的景象就像錯覺畫一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包圍著我們的彎曲牆壁是由無數被敲碎的石像構成的。這景象宛如被掩埋在牆壁中的眾多男人在拼命掙扎。

 遲來一步的圖書館長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怎麼回事?”

 “是滿月的女巫乾的嗎?”

 “可是這數量多得也太不正常了吧,興許哪裡有些不對勁。”

 圖書館長摸著牆壁陷入了沉思。他突然抬起頭來,四處察看起這個昏暗的地下空間來。

 “我們來到了滿月之島的地下深處。”他說,“現在我們看到的就是這座島嶼的地基。”

 突然,他又轉身朝佐山尚一的方向走去。千夜小姐和我都疑惑地追了上去。

 老辛巴達正在沙地中央詰問佐山:“你為什麼把我們帶到這種地方來?”

 可是佐山並沒有回答。老人揪住佐山的衣領,可突然他卻又像碰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被向後彈飛了出去。

 “你到底……”

 佐山尚一佇立在沙地中一動不動。他保持著一隻腳向前邁出的姿勢,右手不自然地抬了起來。我跑過去把手搭在那條手臂上,可手臂卻冰冷得像被凍僵了似的——佐山的手臂已經變成了石頭。

 佐山尚一露出了一個生硬的笑容。

 “喲,尼摩,這是暫時的分別。”

 他脖子上的肌肉就像乾涸的沙地被水浸染了一樣,開始變灰。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石化。

 圖書館長抓住佐山問道:“這座島嶼是由學團的男人們構成的嗎?”

 “只有這座島嶼不是。”

 “你說什麼?”

 “這片群島裡的一切,森林也好,野獸也好,人類也好,”佐山尚一逐字逐句地說,“一切都是由我們的屍骸構成的。”

 他的脖子以下已經完全變成了石像,面部也開始石化。不過他看上去好像沒什麼痛苦。佐山目光平靜,臉上浮現出微笑。他嚅動著逐漸被凍住的雙唇,試圖說些什麼。

 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

 “尼摩,你聽得見嗎?”

 “聽得見。”

 “哪裡都沒有滿月的女巫。”

 “哪裡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

 “莫談與你無關之事……”

 話音至此戛然而止,佐山尚一再也不動了。

 我把手放到他的臉上,上面還殘留著微弱的餘溫,彷彿很久以前他就佇立在這片地底空間裡一樣。佐山那雙灰色的眼睛凝視著被埋在牆壁裡的前任者們,他也迎來了和那些前任者們相同的命運。

 “這傢伙死了嗎?”老辛巴達說,“他悄悄說了些什麼?”

 我轉過頭去對老人說道:“哪裡都沒有滿月的女巫。”

 “胡說……”老人咬牙切齒地說,“不可能。你休想騙我。”

 可是顯然他已經失去了自信。即便他想要相信眼前發生的事,膨脹開來的懷疑也將這種信念完全擊碎了。至今為止他對佐山尚一這個同伴都十分依賴,可是佐山現在卻變成了石像。

 他推開我們走近石像。

 “滿月的女巫在哪裡?”他搖晃著石像問道,“求你了,賜予我力量吧!”

 這時,大地發出了驚人的巨響,整座島嶼都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我一屁股坐到了沙地上,感覺到地面正在傾斜。整片沙地就像研缽一樣凹陷下去,周圍的沙子開始“唰唰”地往下流。我看見立在沙地中央的佐山的石像緩緩地被沙子吞噬了。等我回過神來,老辛巴達和海盜們似乎正互相推搡著衝向通往地面的樓梯。

 我聽見圖書館長說:“快從這裡出去!”

 我沿著沙地往上爬,其間也有好幾次大震動讓整個地下空間都為之搖晃,每次還伴隨著什麼東西爆炸的聲音。那是埋沒了石像的牆壁龜裂的聲音。不久後,剝落的石塊開始掉落,飛揚起來的粉塵讓周圍變得更加昏暗。我突然感覺到一陣腦袋被擊打的疼痛,跪了下來,似乎是掉下來的石塊砸中了我。那一瞬間,我的眼前一片空白。

 千夜小姐抓住我的手大叫:“快走!”

 多虧有她,我才勉強得以沿著沙地往上爬。

 狀若研缽的沙地底部噴出海水,形成了巨大的青白色水柱。瞬間增高的水位使得泥水捲起了漩渦,看上去像是將掉落下來的石塊煮沸了似的。轟鳴聲越來越響。

 哪裡都沒有滿月的女巫。

 我們奔上樓梯,朝著地面跑去。

 ○

 就在我們朝宮殿外跑去的時候,一陣猛烈的搖晃使得整座島嶼都晃動了起來。女巫的宮殿崩塌了,剩下的就只有席捲起來的揚塵和堆積如山的瓦礫。

 我們渾身沾滿了粉塵,身上到處都流著血。

 海盜們穿過庭園的門衝向荒野。他們是打算在這座島嶼沉沒前回到海盜船上去吧。我們趕緊追著他們來到了荒野上,卻只能茫然地佇立在那兒。

 因為遠處的沙丘正像砂糖一樣在緩慢地融化。顏色濃重的沙煙升騰而起,就像燃燒摺紙一般從邊緣開始侵蝕蒼穹。不一會兒,前方的荒野上出現了黑色的斑點。它們瞬間擴散開來,接連塌陷下去的地面吞噬了海盜們。塌陷的地方溢出了泥水,周圍的地面又隨之塌陷了下去,眼看著就快要逼近我們腳下的地面了。

 我們轉過身,面朝著已經塌了的宮殿的方向。

 那座瓦礫山的頂部還歪斜地殘留著一個龜裂了的圓屋頂。我們朝著那個圓屋頂往上爬,其間周圍每搖晃一次,瓦礫山的一角都會崩塌一點,飄舞的粉塵周圍升騰起了黃色的煙霧。等我們終於登上圓屋頂時,泥水的洪流像是要衝塌圍牆似的流進了庭園裡。

 我們站在瓦礫山前,茫然地眺望著這座島嶼的最後時刻。

 不管朝哪個方向看,視野裡都是泛著金屬光澤的泥水在翻滾。朝我們湧來的巨大波濤濺起了泥水的飛沫。即使往泥沼的遠處眺望,目之所及也只有如積雨雲般翻湧著的沙塵而已。沙塵遮蔽天空,變成了暗雲,四周如黃昏般昏暗。閃電在雲層間穿梭,雨點開始打在周圍的瓦礫上。

 “尼摩,快用‘創造的魔法’。”千夜小姐叫道,“這樣下去我們就要沉了。”

 這時傳來了一聲槍響。

 我不由自主地縮起了脖子。

 “危險!”圖書館長大叫。

 只見老辛巴達從瓦礫間站了起來。所有海盜中唯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接著,第二發子彈從附近掠了過去。

 我撿起身旁的瓦礫丟了出去,趁對方害怕之際飛身撲過去。我們兩人扭打間,手槍掉落到了瓦礫的縫隙中,接著老人拔出了腰間的佩劍。我跳躍著向後退,佩劍從我的鼻尖上擦了過去。

 “啊,這是一場夢!一場愚蠢的夢……”老人悲痛地叫著,“這又是魔王的陰謀。”

 “沒有滿月的女巫,辛巴達。”我說,“所以你就要殺了我嗎?”

 “你還不明白嗎?!”

 老人雙眼目光炯炯。

 “這座島嶼馬上就要沉到海里了,只有你一個人會活下來。接著你就會被衝到蠟燭島上。你就是年輕時候的我啊!”

 看上去老人已經精神失常了。

 “為了回到記憶中的地方,你已經白費了漫長的歲月。一個勁地做著歸鄉的夢,人生就完蛋了啊。接著你就會變成我,我又會和你相遇。這個沒有結局的夢是個循環上演的時間的牢籠啊。魔王將我們關在了這個牢籠裡。可是如果現在殺了你的話……”

 老人舉起佩劍朝我砍來。

 我在瓦礫間跳來跳去,老人邁著危險的步子追趕我。風雨越來越強烈。閃爍的閃電照亮煙雨迷濛的瓦礫山的瞬間,腳下的瓦礫突然坍塌,我們一點點地滑落下去。底下是一片翻騰著的泥淖汪洋。千鈞一髮之際,我緊緊地抓住了瓦礫。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老人正俯視著我。

 不知何時,他已經變回了和我在那座無人島上初次見面那天的容貌。被雨水打溼的白髮貼在他蒼白的額頭上,乘著海盜船周遊時那副精悍的模樣已經消失不見了,他的臉上已經呈現出了將死之人的面貌。他錯了。用滿月的女巫自己的“創造的魔法”來創造出一個傳授真正的“創造的魔法”的滿月的女巫——這種事到底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不會讓魔王如願的。”

 老人舉起了佩劍。

 這時,我想起了在那艘海盜船的船艙裡聽過的故事。

 那是關於這個老人的人生的故事。如果像他所說的那樣,我們被囚禁在時間的牢籠裡,無法歸鄉,就這麼老去也會成為我的命運。

 前往大海盡頭的冒險與挫折、被遺忘的海盜時代、和魔王的對決及敗北,以及在北方邊境的島嶼上的孤獨生活……這時,我明白了纏繞著他的悲哀之情。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為什麼我迷失了回去的路?尼摩、約翰·西爾弗、吉姆、尼德·蘭,還有“航海家辛巴達”——在一個又一個的假名間漫無目的地行走,我們所追求的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一個再也想不起來的真實的名字。

 我仰視著老人問道:“你的真名叫什麼?”

 “真名……”

 老人完全是一副意料之外的表情。

 我瞄準這個時機,抓住了老人的腳。我拼命把他拖到面前,他“啊”地叫了一聲,摔了個屁股蹲,然後就這麼滑落下去。我想抓住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就這麼掉進了下面的大海里。

 我最後看見老人,是他一度從泥淖的汪洋中浮上來,像泥偶人一樣掙扎的樣子,唯有在他“啪嗒啪嗒”開合的口中能看見紅色。可是那也只是轉瞬之間的事。不一會兒,巨大的波濤就讓他沉入了泥淖之中。

 我沿著沾滿泥漿的瓦礫緩慢地往上走。

 暗雲完全遮蔽了天空,四周如夜晚一般黑暗。

 這時,泥淖汪洋的遠處浮出了一個微小的文字——一個用細小的光線在黑暗中描繪出的“大”字。以此為開端,妙法的文字和鳥居的形狀也漸次浮了上來。它們宛如星座般熠熠生輝,讓人感覺這片籠罩著我們的黑暗猶如宇宙般深不可測。

 我想那就是五山迎火。

 ○

 我跑進雨中,只見千夜小姐正閉著眼睛倚靠在圓屋頂上。圖書館長撕開衣服綁在她的手腕上。她被那個老人打出的子彈擦傷了。

 “再不快點治療的話……”圖書館長說,“話說回來,辛巴達呢?”

 “掉進泥淖的汪洋裡了。”

 這時,千夜小姐微弱地呻吟著睜開了眼睛。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臉色蒼白,臉上被劃傷的傷口還滲著血,和飛散到臉上的泥混合在了一起。我用被雨水沾溼的手仔細地擦拭她的臉,頑固的血漬和泥汙底下露出了幼童般雪白的肌膚。在我為千夜小姐擦臉的時候,她的眼中燃燒著絕望與希望。

 “你會救我們的,我一直這麼相信著。”

 我們並排靠在圓形屋頂上。四周目光所及之處,無數泥淖的浪尖蠢蠢欲動。拍打過來的波濤沖塌了瓦礫山的山腳,泥水的飛沫四處飛濺。千夜小姐靠在圖書館長的肩上閉上了眼睛。

 “喂,尼摩。”圖書館長說,“剛才我想起你說的話了。”

 他的語氣出奇地平靜。

 “就是那座你漂流到這片海域之前生活過的城市。你說過那裡有千夜小姐,也有我,我們都是朋友。當然了,這種話我是不信的。可是我總想著這些如果是真的那該有多好啊。在你曾經生活過的那座城市裡,我們是作為真正的人類而活著啊。”

 “是啊,你們是作為真正的人類而活著。”

 “我們都在幹什麼呢?”

 “嗯……在旅館裡聽唱片、去去咖啡店、逛逛祭典……”

 夜晚祭典的燈光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一些色彩鮮豔的片段就像競相開放的花朵一樣將我的胸口填滿。

 雪花落在臉頰上的觸感、熱鬧的參道、路邊攤上的煙、白熾燈泡發出的光……我能生動、清晰地記起那個夜晚的景象。

 “尼摩,你怎麼了?”

 我沉默地起身,站在瓦礫上凝視著泥淖的汪洋。

 我想起了那個悲慘的老人。他是怎麼學會操縱“創造的魔法”的呢?他稱我為“恩人”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對他講述的回憶喚起了他已經忘卻的記憶。

 我覺得他是想要創造卻做不到。

 自己只是忘記了而已,應該被創造出來的東西早已在那裡了。

 我面朝大海張開雙臂。

 “所謂‘創造的魔法’其實就是記憶啊。”

 不久後,從泥淖的汪洋中浮上來一個巨大的東西,或者說是由泥塑造出來的東西更為妥帖。散發著光輝的白熾燈泡形成了一條光明的道路,從我們所處的瓦礫山下開始,一直延伸到海面上。許多路邊攤、並排的松樹、紅色的鳥居以及來來往往的觀光客的身影都浮現了出來。落下的雨水變成了雪花。

 “這是吉田神社的節分祭。”

 不一會兒,夜晚祭典熱鬧的動靜就清晰可聞了。

 我回過頭去,只見圖書館長驚訝地注視著海面上的祭典。他臉上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我蹲下來摸了摸千夜小姐的臉。

 她睜開眼睛微笑道:“和我說得一樣對吧?”

 “你還是不要動了。”

 聽完我的話,她輕輕點點頭。

 “我是從遙遠的城市來的。很多人在那裡生活,城市裡有熱鬧的商店街和古老的神社廟宇。一到秋天,楓葉染紅了群山。河上架著幾座橋樑,我經常在橋上憑欄眺望遠處的街燈。在那座城市裡,我每天都能看見你們的身影。我們是親密的朋友。”

 接著,我站了起來,看了一眼漂浮在海上的祭典。

 “圖書館長,千夜小姐就拜託你了。”

 “你要幹什麼?”

 “接下來,我必須去見一個人。那個人就在這夜晚的祭典裡。滿月的女巫應該也在那裡。”

 “我知道了,你去吧。”圖書館長說著攬住了千夜小姐的肩膀,“你可一定要回來啊。我們在這裡等著你。”

 我點點頭,爬下瓦礫山,走進了夜晚的祭典中。

 這時,我的耳邊響起了一聲低語——你要丟下我們離去嗎?

 我搖了搖頭。我沒有那麼想,從來沒有那樣想過。

 我腳下踩著的砂石路和周圍人群散發出的悶熱感都令人覺得無比真實。烤焦糖、棉花糖、射箭攤的招牌、醬汁的氣味……燈泡的光芒照亮著前路,飛舞的雪花使得前方朦朧不清。觀光客們都穿著十分保暖的衣服,頭上和肩膀上落滿了積雪,他們彷彿蒸汽機似的口吐白氣。

 路邊的燈光下站著一個男人。他身材不高,穿著黑色的西裝,積在他銀髮上的雪花看上去就像撒在上面的白砂糖。我立馬就認出了他是魔王。他像是在等著我來似的,微笑著指了指卡盒。

 雪花靜靜地落在焦糖色的木箱上。

 “這個世界的中心隱藏著謎團。”魔王像要解開謎團似的說道,“那就是‘魔法的源泉’。”

 ○

 “這裡很冷吧。進去裡面說吧。”

 說著,魔王走進了搭在路邊攤之間的帳篷裡。

 “等等,千夜小姐受傷了。”

 “你不用擔心我女兒。”魔王說,“放心吧。”

 帳篷裡擺放著簡易桌子和長凳,四周被暖爐的熱氣籠罩著。人們在燈泡底下摩肩接踵,吃著煎餅,喝著甜酒。魔王在板凳上坐下,把卡盒放到了桌上。

 上了清漆的古舊木盒在燈泡的光照下散發著蠱惑人心的光芒,就像是在對我說著“打開來看看吧”。

 “操縱魔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啊?”

 “那真的是魔法嗎?”

 “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這一切可能都是你策劃的。”

 “我為什麼要費這個工夫呢?”魔王微笑道,“是你用魔法開拓出了行至此處的道路,那就是創造出這個世界本身,其中包括你的同伴和宿敵。就連這個夜晚的祭典,不也是你自己創造出來的嗎?甚至也包括正在說話的我。”

 頭頂上的燈泡就像發出警告般閃爍了起來。

 “這裡有兩位魔法師,就是你和我。”

 是魔王把我創造出來的嗎?還是說是我創造了魔王呢?

 被創造出來的世界翻天覆地地不斷反轉著。

 魔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纖細的白手託著臉頰。

 “魔法這東西出人意料地不自由啊。雖然看上去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可能的,但那隻不過是表象而已。我們試圖操縱充滿謎團的裝置,結果不知不覺間卻意識到是自己被那個裝置操縱著。可是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我們已經決定了前進的方向,只能像漂向瀑布潭的竹排一樣隨波逐流。”

 我覺得之前似乎在某個地方也發生過同樣的對話,是漂流到觀測站所在島嶼之前的事情。

 “來吧,你來打開這個盒子吧。”魔王把目光投向卡盒,“那就是你追求的東西對嗎?”

 我追求的究竟是什麼?滿月的女巫、“創造的魔法”的源泉、學團的男人們追求的東西、世界的秘密、我自身的秘密……卡盒裡裝的是這些東西嗎?如果這些都裝在裡面,那麼魔王是不可能輕易將卡盒讓給我的。

 這是個陷阱,我心想。

 “決定穿過這扇門的可是你自己哦。”魔王用美豔的雙眼凝視著我,“這個卡盒裡裝著一個‘故事’。那是很久以前從西方流傳過來的故事。我不知道該如何讓這個未完的故事完結,所以想要拜託你啊。”

 魔王用溫柔的聲音講了起來。祭典的喧囂漸漸遠去。

 “要說我是怎麼得到這個‘故事’的……”

 ○

 我回過神來時,正站在一個人來人往的市場裡。

 這裡是哪兒?

 一陣茫然過後,我想起來了。

 這裡是奉天北面一個叫文官屯的城市。

 戰敗後,大街上的市場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抬頭望見的是蔚藍的天空。溫暖陽光普照的大街上充滿了生機。酷寒的嚴冬過去,來到了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的春天。蘇聯士兵就像大潮退去似的消失不見了,我們也不必再害怕被帶去北方。取而代之進駐文官屯的是蔣介石的國民黨軍隊。

 我又在市場上悠閒地逛了起來。

 現在的這個白日夢是怎麼回事?

 我試圖想起些什麼,可記憶卻轉瞬間就變得淡薄了——冬夜的祭典、燈泡發出的光亮、坐在桌子對面的銀髮男人。我覺得我們似乎在說一些重要的事情,可卻完全想不起來,只有一些毫無脈絡的畫面斷斷續續地浮現出來。我邊思考邊走,突然有人跟我打了聲招呼。

 “你好啊,榮造先生。”

 一見對方的身影,我就愣住了。

 站在饅頭攤位前的是長谷川健一。他把熱氣騰騰的饅頭貼在臉頰上,眉開眼笑的。從奉天逃出來後,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他竟出人意料地精神。我們都為這意想不到的重逢而感到高興。

 長谷川租下一間公寓做起了生意。

 “要去看看嗎?”他說,“你一定會喜歡的。”

 於是,我們就一起往他的公寓走去。

 途中,我跟他講了我自己的“生意”。

 我想找找有沒有能用得上的東西,就在兵工廠裡四處巡視。結果在角落裡發現了大量囤積的豬骨頭。蘇聯軍是不可能帶走這些的吧。我出神地看著那些骨頭,想到了把它們乾餾後做成骨炭。活性炭能吸附有毒物質和氣體,因此可以用作腸胃藥。我從各處撿拾收集材料,在兵工廠的一角製作了一個臨時的爐灶。我將用金屬錘砸碎豬骨扔進灶中,截斷空氣後開始焚燒石炭。我靠販賣這樣製作出來的腸胃藥,得以維繫生活。

 “腸胃藥啊。”長谷川感佩道,“生意興隆就最好了。不過還是小心點好。”

 “快來了吧。”

 “馬上就要和八路軍進行城市戰了吧。還是不要太張揚,蟄伏著比較好。”

 從小工廠密佈的街道上走十分鐘就到了長谷川的公寓。公寓背後有條水溝。長谷川從公寓樓外的樓梯走上了二樓。貼在門旁的薄板上寫著“峨眉書房”。

 長谷川做的生意就是開舊書店。

 走進那個小房間,幾個裝滿了書的木箱沿著一側的牆壁擺放著。眼下這個時局,他是怎麼收集到這麼多書的啊?從文學到歷史、哲學、數學,各種類型的書應有盡有。我往木箱裡一看,不知不覺就著了迷。

 這時,一本薄薄的文庫本吸引了我。

 那是六年前發行的巖波文庫版《一千零一夜》的第一卷。這個版本以馬爾德呂斯博士從阿拉伯語原著翻譯過來的法語版為底本,由豐島興志雄、渡邊一夫、佐藤正章三位老師重譯為日語版。僅僅是翻動積滿了灰塵的文庫本的書頁就能撫慰我的心靈。現在即使我閱讀著這種幻想故事,也沒有人會抱怨。我有閱讀這本書的自由。

 長谷川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書後,高興地說:“啊,是《一千零一夜》啊。”

 “我只找到了第一卷。”

 聽我這麼說,長谷川露出一臉抱歉的表情。

 “我也沒法從日本國內訂購啊。”

 我糾結了一會兒,還是買下了這本書。

 我邊喝著長谷川端上來的熱茶,邊眺望著窗外。公寓樓背後的水溝對面排列著白鐵皮屋頂的工廠。望著這樣的景象,周身卻被書籍的氣味包圍著,這種彷彿身處另一個世界中的感覺讓人安心。

 長谷川講起了他在內蒙古時的經歷。

 黃河邊有一個叫包頭的城市,沿著滿是石頭的道路翻越北方的山脈後就來到了內蒙古高原。嫩綠色的草原就像波濤起伏的大海一樣,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策馬騎行一整天,周圍依然是相同的景色——大草原上零星的白色蒙古包、從沐浴在夕陽中的綠色山丘上下來的羊群,還有身裹三原色的蒙古服裝、長髮編成了辮子垂落下來的姑娘。

 “草原上到處都散落著白骨。”長谷川說著極目遠眺,“死去的人被鳥獸所食,只有白骨長久地留存下來。”

 想到這裡,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妻子和兒子。

 戰敗後,我好不容易回到磚瓦造的軍官宿舍時,一個多月沒見到我的妻子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她早已放棄希望,以為我死了吧。我轉移到新京後不久,聽說兒子在病房裡死了。在那之後,我們無法回國,所以只好在這座城裡繼續生活。可妻子卻在這年冬天得了斑疹傷寒去世了。

 辦完妻子的喪事後,我獨自在城裡步行,一邊想著昭和十八年(1943年)的夏天,我去奉天站接從日本前來的妻子的情景。

 等回過神來時,我已經走出了城市,來到了原野上。

 天空中覆蓋著陰鬱的灰雲,四周暮色悄悄降臨。前方有一座緩緩上升的山丘,稀疏的松樹林裡一片漆黑。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接下來我要為了什麼而生存下去?

 我漫無目的地繼續走著,可穿過山丘上的松林後我就呆立住了。斜坡下方的窪地上空飄浮著“女巫之月”,就是從奉天逃出來的那個夜晚,我和長谷川健一一起看見的那個。它靜靜地飄浮在空中,散發出耀眼的光芒照耀著草地。

 那究竟是什麼啊?

 長谷川健一突然說:“有件事我想拜託榮造。”

 “什麼事?”

 “有件東西我想託你帶回國。”

 “你不打算回去了嗎?”

 長谷川深思了一會兒後開口道:“從滿鐵辭職後,我待在一個叫綏遠的地方。那兒有外務省管轄的學校,用於培養一些潛入西北地區的人,畢業後就會前往西北。我的任務就是越過國境,潛入甘肅一帶。”

 “你曾經是間諜?”我吃驚地問道。

 長谷川點點頭繼續說了下去。

 長谷川裝扮成從內蒙古前往青海朝拜的喇嘛。可即便這樣依然很危險。經由寧夏的善丹廟穿過戈壁沙漠的朝聖之路途經大草原和沙漠,是日軍、國民黨等各路軍隊相爭之地。長谷川和三名喇嘛從蒙古高原出發是在昭和十八年的初冬。

 “我們打算先到戈壁沙漠,再往前走。”長谷川凝視著玻璃窗低語道,“有時候我會想,我少年時代對西域抱有的憧憬也好,在世界的盡頭所見到的事物也好,這一切會不會都是幻想?不光是這些,就連現在這樣跟你說話的瞬間,我都覺得是在延續我的幻想。”

 我想起了飄浮在原野上的“女巫之月”。

 長谷川盯著我說:“我想讓你帶回去的是一個‘故事’。”

 “故事?”

 “沒錯,‘故事’。一個未完結的故事。我不知道該如何讓這個未完的故事完結,所以想要拜託你。”

 “可是,為什麼要託付給我呢?”

 “我也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啊。將這個‘故事’傳給我的是一個回教徒商人。我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是這麼回答我的——這扇門只為你而開,決定穿過這扇門的是你自己。”

 接著長谷川用溫柔的聲音講了起來。

 “要說我是怎麼得到這個‘故事’的……”

 ○

 回過神來時,我發現自己站在低矮山巒環繞的荒野上。

 這是哪兒?

 一陣茫然過後,我想起來了。

 駱駝正在北面的山麓上吃草,去往敦煌的商隊等待著傍晚出發。我和同行的喇嘛決定在這兒野營。在這兒和西行的商隊之路分岔,我們最終要去的朝聖之路則繼續向南延伸。

 現在的這個白日夢是怎麼回事?

 我試圖想起些什麼,可記憶卻轉瞬間就變得淡薄了。中國東北的城市、在一間公寓房裡的舊書店、從玻璃窗向外眺望的年輕男子……我覺得我們似乎在說一些重要的事情,可卻完全想不起來,只有一些毫無脈絡的畫面斷斷續續地浮現出來。

 我們生起火喝著茶,只見一個男人從商隊的營地朝我們這邊走來。他戴著毛皮的帽子,臉部像鞣革般僵硬。

 商人用嘶啞的聲音叫道:“那邊有日本人嗎?”

 我心中一驚。

 “為什麼問這個?”

 其中一個喇嘛反問他,可商人似乎不打算回答。他用呆滯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我們。一陣沉默過後,商人突然移開了視線,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往遠處的野營地走回去。

 “真是個奇怪的商人。他為什麼要找日本人呢?”喇嘛們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

 從內蒙古的喇嘛廟出發以來,我們已經連續走了好幾日了。可是路途從這裡開始應該變得越發艱難了。

 那天夜裡,我們占卜了旅程的前途。

 但結果卻是不祥的。我們占卜了兩次,可每次只有我的結果是大凶。喇嘛們對此也十分困惑。雖說不至於因此就棄我而去,可他們心中確實產生了不安。尷尬的沉默過後,負責做嚮導的喇嘛為了緩和氣氛說了句“總之凡事小心吧”。那晚我們就歇息了。

 第二天,我們沿著朝聖之路向南出發。

 眼前只有一望無垠的雪原。隨著暴風雪越來越強,我們漸漸看不見地平線上浮現出的群山了。為了不偏離被雪覆蓋的朝聖之路,我們只能謹慎前行。就這麼艱辛地連續走了幾個小時後,領頭的喇嘛讓駱駝停了下來。

 他說,道路消失了。

 這位中年喇嘛至今曾走過這條朝拜之路四次。可以說他是我潛入西域時最依賴的人物。這樣一位人物束手無策地駐足在雪原上的身影讓我們一行人都極度不安。我們分頭尋找朝拜之路的痕跡。其他喇嘛們的身影被暴風雪所掩蓋,我體會到了被拋棄後徒剩我一個人的不安。正當我不由得想大叫出聲的時候,旁邊傳來了嚮導喇嘛高興的喊叫聲。

 “喂,在這兒呢。我找到路了,肯定沒錯。”

 就這樣,我們得以再次前行。

 然而,直到黃昏時分暴風雪終於平息,我們才意識到一個驚人的事實。前方浮現出的淡紫色山脈不知何時轉移到了背後。也就是說,我們不是在朝南走,而是在朝北折返。儘管嚮導茫然地說這不可能,可是暮色將近,我們就支起帳篷歇下了。

 “這是怎麼回事?”

 “一定是被暴風雪包圍,迷失了方向。”

 “我不可能遭遇這樣的失敗。”

 “那你說是怎麼回事。”

 喇嘛們的議論也不過是在來回兜圈子。

 一到晚上,暴風雪竟然難以置信地停了,周圍陷入了一片寂靜中。

 “看這天氣,明天應該沒問題了吧。”

 我們就這樣交談著睡去了。

 然而第二天又發生了一模一樣的事情。我們被暴風雪襲擊,迷失了朝拜之路,所有人都很小心,可不知何時又折返回了北邊。然後一到晚上,暴風雪又像早有企圖似的完全停止了。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不會是在野營地見到的那個商人施了什麼妖術吧?”

 “難道不是那次占卜猜中了嗎?”

 喇嘛們神經緊張也不無道理。從這裡到善丹廟要幾天時間,越接近邊界線就越危險。

 到了兜圈子的第三天,一場前所未有的猛烈暴風雪襲擊了我們。

 暴風雪大得就連走在你前面的喇嘛的背影都看不見。我正想踮起腳尖看看前行的方向時,駱駝突然狂暴起來,我冷不丁地被摔在了雪地上。我真是太大意了。其他駱駝也被這頭駱駝拖著向前跑去。我慌忙從地上站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喇嘛和駱駝們瞬間就消失在了大雪中。我極力大叫,可叫聲也被暴風雪掩蓋了。

 我在暴風雪中跑了一會兒,卻沒有追上他們。

 再這樣胡亂地四處奔跑的話,我恐怕有性命之憂。我想還是等暴風雪小一些的時候再去找他們比較好。所幸我遇見了一大片岩石群,就委身在岩石縫間躲避暴風雪,並點燃了枯樹枝來取暖。

 如果我追不上喇嘛們的話,就不可能潛入西域了吧?實在是難以想象在沒有嚮導的情況下,穿過危險的邊界地帶。即使我能越過國境線,前方還有戈壁沙漠在等著我。

 暴風雪終於停止是在傍晚時分。

 爬上巖山環視四周時,我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戰慄。

 頭頂的漫天星空中萬里無雲。那麼強烈的暴風雪突然就停止了,周圍充斥著寂靜,彷彿時間靜止了一般。在遠方的地平線處,冬季枯黃的山丘如波濤般起伏。雪地映照出星光,使得山丘在黑夜中浮現出青白色,看上去恰如被冰封住的大海。

 翻越幾座山丘後,前方的窪地裡出現了光亮——可能是喇嘛們在那裡。

 我飛奔下巖山,踏著雪地跑了出去。

 可是跑下山丘站在窪地邊緣的時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見的景象,於是茫然地呆立了一會兒。那裡飄浮著一輪小小的月亮。月亮投下的光亮使得窪地底部的積雪如寶石般閃閃發光。更令我吃驚的是,那輪月亮旁邊有一頭駱駝,此外還站著一個男人。

 我就這麼呆立著不動,那個男人則朝我招了招手。

 “我正在等你。”

 那是在野營地和我們打招呼的商人。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過去。

 “我有件事想要拜託你。”商人說,“我想讓你幫我帶一個‘故事’回去。”

 “‘故事’?”

 “沒錯。不過是個未完結的故事。我不知道該如何讓這個未完的故事完結,所以想要拜託你。”

 “可是,為什麼要託付給我呢?”

 “我也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啊。把這個‘故事’傳給我的是一個年老的商人,他是這麼回答我的問題的——這扇門是為你而開,穿過這扇門是你自己的決定。這個故事歷經漫長的歲月,在人們之間口口相傳至今。每個人都希望結束這個故事,可沒有一個人能做到。不過你也許能做到。”

 接著,商人用溫柔的聲音講了起來。

 “要說一開始是誰講的這個‘故事’……”

 ○

 回過神來時,我被衝到了沙灘上。

 這是哪兒?

 一陣茫然過後,我想起來了。

 我是出生在巴格達的商人辛巴達。我在巴士拉的港口買了一艘氣派的船,在大海與大海之間、港口與港口之間不停地進行著冒險之旅。

 就這樣,某一天,我在一片遠離所有陸地的海域中央發現了一座小島。島上茂密地生長著清爽的草木,宛如從天而降的樂園一樣美麗。反正我也航行了好幾天沒見著島嶼的影子了,所以我很想登陸到島上。因此,我不顧船長阻止我說這座島嶼不祥,就在島嶼旁下了錨。

 這是一個巨大的失敗。

 我們登陸到了島上,可洗衣燒飯的時候,島嶼突然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強烈程度簡直驚天動地。我還在想這是怎麼一回事時,臉色蒼白的船長跑到船頭大喊:“快回船上去!這不是島嶼!是條巨鯨!”

 鯨魚扭動它巨大的身軀,把我們丟進了海里。

 不知道鯨魚是不是因為被驚擾了美夢所以異常生氣,它好幾次用頭撞船。被島嶼般大小的鯨魚用身體撞擊,那還真是招架不住。我的船被擊得粉碎,沉入了大海。

 大鬧了一陣的鯨魚潛入了海里,漂浮在大海上的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得救了,因為我湊巧抓住了漂過來的大木桶。我竭盡全力大聲叫喊,卻沒有任何人回應我。大家都被拖入了海底。放眼望去,一座島嶼的影子都看不見,我也不認為會有路過的船隻。我成了獨自漂浮在大海上等待死亡的人。

 我只能邊漂浮邊向神明祈禱。

 我束手無策地在海上漂浮著,黃昏來臨,周圍籠罩在黑暗中。

 這時,從大海遠處射過來一束不可思議的白光。我朝著那個方向游去,只見海上漂浮著一輪圓月。它如宮殿的圓形屋頂一般大小,表面清晰可見被灰色的山和沙漠覆蓋著。四周如白晝般明亮,海面像深山裡的湖水般平靜。這幅景象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這究竟是什麼?

 我的記憶至此就中斷了,等醒來時已經身處沙灘上了。

 天已經完全亮了,頭頂是一望無垠的蔚藍天空。

 沙灘上荒涼得就連一棵椰子樹都沒有。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閃閃發光的沙子都十分刺眼。沙灘就這麼堆積成了沙丘,宛如用沙子建造的長城一般環繞著島的外周。總之映入我眼簾的就只有沙子。

 “太棒了,我這條命算是得救了。”

 我用手擋在額頭上仰望沙丘。

 這時,沙丘上跑下來一個稀奇的動物,是一隻戴著紅帽子、穿著紅上衣的小猴子。正當我驚呆的時候,猴子徑直來到了我面前,恭敬地跟我打招呼道:“祝您安好。”

 我忙回道:“你會說話嗎?”

 “我們是滿月的女巫的侍從,人稱學團的猴子。”

 “我是辛巴達,是巴格達的商人。”我接著問道,“請你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您漂流到了‘女巫之月’。滿月的女巫正在沙丘另一側的宮殿裡焦急地等著您。她是位美麗的、無與倫比的魔法師,身上充滿了魅力和光輝,毫無缺點。她在舍赫亞爾國王身邊的時候,用魔法拯救了百姓。”

 “我竟遇上了這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除了向滿月的女巫求助外已經別無他法了吧。

 “請您凡事遵從那位殿下所說的去做。”

 接著猴子就引導著我往前走。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我邊走邊思考。

 曾經,同伴們稱我為“航海家辛巴達”。因為我從小就憧憬冒險,好幾次出去流浪,還惹惱了父親。我特別渴望成為船員,夢想著將來要去大海的遠方。

 我父親自然是不會同意我這麼做的。他希望我繼承他的事業,成為一名出色的商人,守護這個家的財產和商人同伴間的信用,擁有充實而平穩的人生。父親不停地重複說,這就是全能的神為我安排好的道路。

 結果,父親病倒在床榻上的時候,把我叫到了枕邊。

 “我的兒子辛巴達啊,聽我說我最後的願望。”

 不要嚮往大海,當一名商人,充實地生活吧。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關懷。

 父親剛去世的時候,我好好地反省了一番。我為自己的任性妄為使得父親煩惱不堪而真心悔悟,打算洗心革面。接下來,我用心從商還不到一年,又開始難以抑制對冒險的憧憬了。

 “人生的道路不是隻有在巴格達取得成功這一條。”

 遙遠的大海另一邊有著未知的島嶼和未知的國度。那裡有我國沒有的珍奇食物,還有能治癒一切疾病的靈藥。聽說鑽石、紅寶石、藍寶石等在王公貴族的宮廷中使用的所有寶石,在那裡都能像在海邊撿貝殼般輕易入手。如果自己造船並使貿易取得成功的話,父親遺留下來的財產也會大幅增長吧。不,說不定這才是神明為我準備好的道路啊。經過這樣一番深思熟慮後,我終於決定離開巴格達。我不顧商人同伴們的勸阻,從巴士拉的港口出發,買了船後就獨自開始了冒險的航程。

 結果,我失去了一切,漂流到了這樣一個地方。

 為什麼我不聽父親的忠告呢?究竟是什麼驅使著我?

 我跟在猴子後面爬上了山丘,只見寬闊的盆地在底下鋪展開來。

 盆地中央建有一座聳立著圓形屋頂和塔尖的宮殿。宮殿前面是一個像巴格達般的大市場。我橫穿過荒野,走進了那個市場。這熱鬧的景象真令人懷念啊。那裡有各式各樣的人的樣子——精於商道的商人、陰險惡毒的老太婆、船員們、美麗的少女、挑行李的挑夫、學者、托缽僧們、提刀的警衛隊長和他的手下。不可思議的是,所有路過的人都帶著津津有味的表情注視著我。

 “為什麼大家都盯著我看呢?”

 “因為你的樣子很少見啊。”

 “我只是個普通人啊。”

 “所以才少見啊。這裡沒有人類。因為這裡的所有東西包括我在內,都是由主人用魔法創造出來的。”

 穿過白色的正門,裡面是一個果樹茂密的庭園,所到之處淨飄浮著花朵和果實的香氣。水渠中冷冽的清水淙淙流過,石造的噴泉在空中描繪出七色的彩虹。這真是一座前所未見的美麗庭園。我走在石階上的時候,學團的猴子們在果樹的樹梢上竄來竄去,開心地嘲笑著我。

 穿過宮殿的走廊後,我被領進了大廳。

 大廳裡鋪著奢華的絨毯,許多美麗的人放鬆地坐在上面。

 我所到之處都放著裝美食的盤子和飲品,穿著紅色上衣的學團的猴子們忙著到處上菜。我猶豫著走進了大廳,周圍的喧譁聲戛然而止。身處大廳裡的所有人都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注視著我。人們安靜地分開來,讓出一條道。道路盡頭有一個被幔帳包住的大理石臺,一名女性站起身來。

 “莎赫札德殿下,”學團的猴子輕輕坐下,說道,“我們把辛巴達大人帶來了。”

 我跪在那個大理石臺前。

 莎赫札德看了我一會兒後說道:“航海家辛巴達啊,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說來聽聽吧。”

 於是我說了我至今為止的人生經歷——孩提時代對於冒險的憧憬、父親臨死前在病床上的忠告、違背父親的忠告踏上了旅途、在旅途中遇見的事情,以及因為大鯨魚而沉了船,醒來時已經漂流到了這座島上。

 “現在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我希望莎赫札德殿下您能助我一臂之力,讓我回我的故鄉巴格達去。”

 聽我說完後,莎赫札德說了下面這段話:“航海家辛巴達啊,如果你希望回巴格達去,那就不得不滿足我的願望。那就是將未完結的‘故事’帶回去。”

 我深深地低下頭說道:“謹遵您的吩咐。”

 莎赫札德用莊嚴的聲音說:“穿過這扇門是你自己的決定。這個故事的大門經由人手關上的時刻,充滿了我的語言的一千個夜晚就會打開一千扇大門。到那時,我們將成為新的生命,活在新的世界裡。正如你們希望活命一樣,我們也期盼活下去。祈求我的願望能實現,讓這個故事傳到最後的講述者那裡!”

 接下來莎赫札德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

 這個故事是什麼樣的呢?

 我被從遙遠的異國宮殿拉回了冬夜的祭典。

 有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在側耳傾聽魔王所說的話時,我踏上了一次遙遠的旅途。

 等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看向桌子對面時,白熾燈的燈泡照射下的魔王看上去似乎老了一圈,就好像他在講述這個“故事”的來歷時耗盡了精力。

 “那個故事是什麼?”

 “這個世界是由和夢想一樣的東西織就的。”魔王把卡盒給我看,並用老唱片似的沙啞聲音繼續說道,“失去講述者時,一切都會沉入海里,回到飄浮在存在與非存在之間的無數片段的狀態。這片群島上的森羅萬象、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包括你自己,無一不將如此。尼摩啊,用講述故事來拯救你自己吧。”

 這時,帳篷外傳來了笑聲。

 我朝那個方向看去,只見小猴子正在桌子上跑來跑去。它們戴著紅帽子,穿著紅上衣,它們是莎赫札德的侍從,學團的猴子們。過了一會兒,這些猴子從一張桌子飛躍到另一張桌子上,接著爬上了帳篷的骨架。它們因白熾燈泡的照射而閃閃發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魔王。

 “魔王啊,聽聽這扇門打開的聲音。”

 周圍響起了宛如宣言般莊嚴的聲音。

 下個瞬間,一隻猴子就躍至空中,朝魔王飛撲過去。它在空中的時候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老虎。最後那個瞬間,魔王閉上眼睛,露出了微笑。

 帳篷的頂塌了下來,四周被悲鳴聲所包圍。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好不容易爬到帳篷外的我看見的是叼著魔王的軀體打算從路邊攤間離去的老虎的身影。魔王像高呼萬歲似的伸長著雙手,臉上鮮血飛濺。位於老虎前方的祭典區域已經開始沉入大海,觀光客們一個個被大海吞噬。

 我趕緊轉身就跑。我必須回千夜小姐他們那兒去。

 可是前方有眾多的觀光客擠作一團,要推開他們往前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不知何時雪花已經變成了從側面刮來的雨點,天空中響起了轟鳴的雷聲。

 “讓我過去!讓我過去!”

 無論我怎麼叫都沒用。

 結果腳下的地面也塌陷了,我們再次被大海吞噬了。

 四分五裂的祭典帶著閃光的燈泡沉入了海里。它們暫時照亮了黑暗大海的一角,最終像被吹熄的蠟燭般消失了。幾道光芒消失在了海底,人們就像追逐著那幾道光似的也沉了下去。

 我將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浮出了水面。

 四周被黑暗包圍著分不清方向。在風雨和巨浪的夾擊下,我儘可能地向前游去。嗆了好幾次水後,我漸漸有些意識模糊。

 就在精疲力竭之際,我的腳尖感受到了沙地的觸感。

 我的身體熱了起來,我睜開了眼睛。

 這時,一個被閃電照亮的島嶼的影子映入了我的眼簾。如果能到那座島上的話,我就能活下去。我竭盡最後的力氣,在想要把我拉回去的波濤裡掙扎。我一點點往前遊,終於從浪濤中逃脫出來。我趴倒在沙灘上大口喘著粗氣。

 過了一會兒,我站了起來。

 這座島嶼是……

 每當閃電劃過天空,黑暗中的密林就會被照亮。

 我朝著黑暗的大海呼喊千夜小姐和圖書館長。沒有人回答我。波濤的遠處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我帶著絕望的心情彷徨地在沙灘上走著,結果發現了一個埋在沙子裡的木箱。那是魔王的卡盒。

 天亮時分,我終於知道了這座島嶼的真實面貌。

 這裡是觀測站所在島嶼。

 ○

 之後,我就獨自在觀測站裡生活。

 每天早上,我在瞭望室的簡易床上醒來。打開百葉窗向外看去,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一座島嶼的影子都沒有。吃完早飯後,我穿過清晨的森林,前往碼頭所在的海灣。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課。就如佐山尚一所說,如果不每天都除草的話,小徑就會被森林吞噬。

 穿過清晨的森林時,許多次我都感受到了佐山尚一的氣息。

 “佐山?”

 我也曾向著蔥鬱的樹林深處打招呼。可是佐山絕不會在我面前現身。

 穿過森林來到海灣後,我會走到碼頭的最前端,眺望一會兒朝陽映照下的大海。

 我希望能再遇見千夜小姐,也曾數次嘗試過使用“創造的魔法”創造出島嶼來。可是“不可視群島”卻沒有再次浮出海面。現在我已經不會再做這些徒勞的事情了。我只是站在碼頭上,凝視著美麗大海的遠處來度過每一天。這樣舒適的海風拂面,曾經存在於視線遠方的島嶼以及在那裡遇見過的人和情景都會掠過我的心間。

 過不了多久,我就再次穿過森林,返回觀測站。

 佐山尚一消失後,現如今我不得不一個人維持這座觀測站。工作怎麼也做不完——必須每天除草,必須維修故障的設備,有時還要往返於森林裡調配糧食。

 暮色終於降臨密林後,我坐到擺放在瞭望室窗邊的書桌前。

 不可視群島消失後,我一個人留在這座島上,過了一段空虛的日子。可在這期間,我卻備感不安。也許在那片群島上經歷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總是產生這樣的想法。無論我對自己說多少遍“那些事情切切實實地發生過”,那種不安始終揮之不去。

 這個時候,我想到的是,趁在那片群島上的經歷還沒有在記憶裡淡去前,我要把它們寫下來。也許和他們相見已再無可能,但我至少想把那段回憶以某種可見的形式保存下來。

 我搜尋了一下佐山尚一的臥室,發現了嶄新的筆記本。

 當我把畫著橫線的筆記本攤在書桌上時,一種無法形容的安心感湧上了我的心頭。將盤旋在腦海中的事物變成語言,再將它們填進橫線之間,我覺得這對我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事實上,面對著筆記本寫文章的時候,我每晚都能從折磨我的不安中逃脫出來。

 因此,我每晚都這樣持續不斷地寫著。

 在那片沙灘上醒來的早晨、和佐山尚一的相遇、我在這片海域裡所經歷的一切,我儘量回想這些事情,並簡明地將它們寫下來。在這樣的寫作過程中,我再一次與佐山尚一相遇,與千夜小姐相遇,與圖書館長相遇,與芳蓮堂店主和夏芽相遇,與老辛巴達和海盜們相遇,以及與魔王相遇。我試圖將我失去的他們的身影和這本筆記本聯繫在一起。

 正是因為這樣,我寫下了這本筆記。

 坐在書桌前,我聽見森林深處傳來了老虎的吼叫聲。

 我停止寫作,聆聽著那宛如在和我說話般的聲音。吼叫聲響了兩遍、三遍,彷彿在說著“講啊,講啊”。即使看不見它的身影,我也能在腦海中描繪出在黑暗中徘徊的老虎的樣子。佐山尚一啊,我們一起度過了多少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啊。

 ○

 在寫這本筆記的時候,魔王的卡盒一直在我的手邊。

 一切都消失了,現在留在我手邊的就只有這件東西了。

 盒子裡裝著許多舊卡片,每一枚上都用鋼筆認認真真地寫了東西。其中既有寫得密密麻麻的卡片,也有隻寫了一行的卡片。這就是“創造的魔法”的源泉,是學團的男人們尋求的,也是魔王託付給我的東西。這裡面有莎赫札德說過的、經由許多人傳講的“故事”——魔王曾經這麼說過。

 那是一個以一片奇異的海域為舞臺的故事。

 支配著這片海域的魔王能運用“創造的魔法”隨意地創造出島嶼,或是讓它們憑空消失。某天,有一個年輕人漂流到了這片群島上。他似乎來自一個很遙遠的世界。可是他失去了記憶,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後來,年輕人被魔王流放到了北方邊境的一個島上,他運用不可思議的力量活了下來,結果遇見了魔王的女兒。魔王的女兒知道年輕人和魔王一樣能夠使用“創造的魔法”,於是請求年輕人將這片群島從魔王手中解放出來。年輕人想掌握真正的魔法,就要去面見居住在滿月之島的女巫。

 從頭到尾粗略地讀完這樣一個故事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吃驚。

 那些卡片上記載的正是我在這片海域裡經歷的事情。即使具體的細節和人物有所出入,但大致的過程卻完全相同。一切正是如同這上面所記載的那樣發生的。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和我在那片群島上遇見的人,甚至魔王不都是被這個“故事”操縱著的嗎?

 那些筆記寫到滿月之島沉入海中就結束了。

 這個故事還沒完結。

 最後一張卡片上寫著下面這樣一行字:

 用講故事來拯救你自己

 ○

 莎赫札德所講的未完結的故事,完全就是我在這片海域經歷的冒險,也是我在筆記本上不停寫下的故事。一切都被提前記錄在了卡片上。這是怎麼做到的呢?

 我一邊寫著這本筆記,一邊多次重讀了這些卡片。

 我就這麼日日把卡盒放在手邊。時間一長,每次看到卡盒,一種奇妙的懷念之情就會從我的心上掠過。我曾經在哪兒見過這個木箱。是在我漂流到這片海域之前,在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於是,某天晚上,一個情景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

 那似乎是一間昏暗的書房,窗外是蔥鬱的森林,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和一個年輕人在沙發上相對而坐。

 以此為開端,我的記憶像泉湧般復甦了。

 ○

 在昏暗的書房裡對面而坐的兩個人就是永瀨榮造和我。

 我是語言學專業的研究生,是教授介紹我和榮造先生認識的。

 榮造先生很喜歡《一千零一夜》,他正在尋找能閱讀自己收藏的手抄本的學生。只要大略讀一下,之後說明內容就可以,因此是份不錯的零工。抄本本身並不稀奇,一開始的目標很快就完成了。可是榮造先生希望接下來我還能每個週末都前去拜訪。他想聽我講一些關於阿拉伯語和埃及留學時期的事。因為他會支付我家庭教師的報酬,所以我也沒有理由拒絕。

 我很為自己受到了榮造先生的喜愛而自豪。

 他有很多藏書,而且知識淵博,經驗豐富,更重要的是他非常神秘。與其說榮造先生想聽我講一些事情,不如說我想問他的事情更多一些。那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時光,對我來說是份求之不得的零工。

 只有我們兩人坐在寂靜的書房裡時,我總覺得榮造先生像是一位擁有謎一般過去的魔法師。談到興頭上時,榮造先生總會時不時露出那種彷彿在看著遠方的目光。他的視線像是穿過我,凝視著遙遠的地平線的彼方。被他的視線穿透的時候,我會被一種難以言說的高昂之情所包裹。我偷偷將那神秘的視線和榮造先生戰爭時期在中國東北生活過的經歷聯繫在了一起。

 某天,榮造先生和我正在聊關於“小說”的話題。他知道我在偷偷地寫小說。不過那也只是將浮現在心中的片段式場景串聯起來寫在筆記本上罷了,談不上是什麼作品。

 “要是能讓今西讀一讀就好了。”榮造先生說,“他一定會給出自己的意見的。”

 “他才不會讀我寫的東西呢。”

 “是嘛。”

 “他很討厭浪漫主義者。”

 事實上,是我寫的東西實在不好意思給人看。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榮造先生洩露了關於那個“故事”的事情。

 “你應該會覺得很有意思吧。”

 那是《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話。

 榮造先生是在中國東北的時候,從一個叫長谷川健一的人那兒聽說了這個故事。他撤回日本後,憑藉著記憶將其記錄了下來。榮造先生給我看了那個卡盒。“《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話”這個說法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榮造先生對《一千零一夜》感興趣也是由於在中國東北遇見了那個“故事”。

 “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呢?”

 “關於世界的秘密的故事。”

 榮造先生只說了這麼一句,就微笑著不再說下去了。

 從那年的秋末開始到第二年,我每次去拜訪榮造先生,都會求他告訴我那個“故事”。可是榮造先生始終沒有告訴我。他只對我講了那個“故事”是如何傳到他這裡的經過。那是他在中國東北遇見的長谷川健一的故事、長谷川健一在蒙古高原上遇見商人的故事、那個商人在綠洲遇見的其他商人的故事……這些故事能無窮無盡地繁衍下去,就像《一千零一夜》那樣。

 我既焦躁不已,又被深深地迷住了。雖然總覺得哪裡有些奇怪,可我卻無法停止去吉田山的府邸拜訪榮造先生。這就像被一個貫通這個世界的深邃洞穴吸引進去了一樣。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反抗想要得到那個“故事”的慾望。

 於是,在節分祭的夜晚,我偷走了那個卡盒。

 ○

 自那以來已經過去了多少年月啊。現在,這本筆記也快寫完了。

 在淡然地寫這本筆記期間,我誰也沒有見到。可以說,唯有每個夜晚從森林裡傳來的佐山的聲音是我和他人之間的羈絆吧。雖說如此,可我並不覺得寂寞。確實,我是為了留住和千夜小姐他們之間的回憶才開始寫這本筆記的。可不知不覺間,我開始覺得那片不可視群島是真的存在於這本筆記之中的。

 重讀這本筆記的時候,我再一次與佐山尚一相遇,與千夜小姐相遇,與圖書館長相遇,與芳蓮堂店主和夏芽相遇,與老辛巴達和海盜們相遇,以及與魔王相遇。他們活在這本筆記中。如今這本長長的手記快寫完了,我覺得自己終於明白了我為何來到這裡,我想要做些什麼。

 這幾天,我一直不停地在寫。

 滿月之島的沉沒、與魔王的會面以及回到觀測站所在島嶼。

 寫完這些後,我久違地走出了觀測站。

 朝著那片海灣走去時,我發現自己被森林中異樣的寧靜包圍著。周圍沒有動物活動的氣息,就連鳥鳴聲都沒有。整片森林就像屏息凝神地做好準備等候著什麼降臨似的。從碼頭望去的海面平靜得讓人害怕。我坐下來邊眺望海面,邊思考至今為止寫下的手記。

 卡盒裡裝著的筆記已經用完了,可那個“故事”仍未完結。之後就要靠我的回憶去書寫了。可是,當我的回憶也用完了的時候,這本手記後面寬廣的空白頁要寫些什麼呢?

 我站起來走回觀測站。

 走在密林中時,我想起的是節分祭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那天,我到訪吉田山的宅邸時,今西還沒有來。家裡只有千夜小姐和她的母親,榮造先生出去了,還沒回來。我在二樓千夜小姐的房間裡等今西的時候,心裡十分在意榮造先生的書房。榮造先生不在,那間沒有人的書房裡放著裝有那個“故事”的卡盒。我心不在焉,談話也不起勁,千夜小姐顯得有些無聊。我起身說要去上廁所。

 榮造先生書房的門沒有上鎖,我悄悄地打開門向裡面窺視。窗外暮色降臨,窗簾是拉起來的,書房中的光線很暗。南邊有榮造先生製作的“房間中的房間”,卡盒應該就放在那裡吧。還差一點我就能得手了。可我總是下不了決斷,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書房門口。

 背後傳來了千夜小姐的聲音。

 “怎麼了?”

 “不,沒什麼。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說著,我打算回千夜小姐的房間去。突然千夜小姐抓住我的手拉住了我。她注視著我,彷彿有話要對我說。

 “佐山,也許你知道。”

 千夜小姐把發生在一週前的事情告訴了我。就是她和今西一起進入了榮造先生的書房,並在“房間中的房間”裡找到了卡盒的事。

 “父親說卡盒裡住著女巫。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什麼都不知道。”

 “真的嗎?”

 “你為什麼會認為我知道呢?”

 “我父親是個充滿謎團的人。可是他很喜歡你,那些不對我講的事情他也會告訴你。雖然我挺不甘心的。”

 “他要是真的這麼喜歡我的話……”

 “真的這麼喜歡你的話怎麼樣?”

 “打開看看就好了,對吧?”

 聽我這麼說,千夜小姐凝視著我。過了一會兒,她點了點頭。

 我們溜進了昏暗的書房,往“房間中的房間”走去。

 我爬上梯子,打開了那扇小門。打開燈後,裡面放置的幾個架子映入了眼簾。上面雜亂地堆積著舊筆記本、書籍和舊器具等物品,還有類似讓我和榮造先生相識的手抄本。此外,還有那個卡盒。我的心狂跳起來。自己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東西就在眼前。

 可當我伸出手去時,樓下卻傳來了玄關處的開門聲。應該是今西來了吧。我聽見站在梯子下面的千夜小姐嘆息道:“不行,把燈關了。今天先算了。”

 我答應了一句,便把燈關了。

 正當我打算關門時,只聽今西在玄關裡說了聲“請問有人在嗎”。千夜小姐答了一聲“來了”,便打算離開書房。正當她背對著我時,我再次伸出手去拿走了卡盒,然後關上門,爬下了梯子。不能被今西和千夜小姐發覺,這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東西。趁著千夜小姐去迎接今西的時候,我回到了千夜小姐的房間,將卡盒裝進了包裡。

 和千夜小姐還有今西結伴去節分祭的時候,他們也不知道我的包裡裝著卡盒。終於得手後的喜悅和自己為何要這麼做的困惑使得我的內心混亂不已。

 等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和千夜小姐還有今西走散了。我困惑地環視了一下四周。雪花在燈泡發出的燈光下飄舞,許許多多的人從我身邊走過。

 這時,我遇上了榮造先生。

 “這裡很冷吧。進去裡面說吧。”

 榮造先生說著邀請我進了帳篷。他已經看穿了我偷卡盒一事,我甚至覺得這正是他所希望的。“穿過這扇門是你自己的決定。”他說。

 “來吧,你來打開這個盒子吧。”魔王把目光投向卡盒,“那就是你追求的東西對嗎?”

 我在祭典上打開了卡盒。接著等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失去了記憶,被衝到了沙灘上。莎赫札德所講的《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話——正是那個故事帶我來到了這片充滿謎團的熱帶海域。

 “祈求我的願望能實現,讓這個故事傳到最後的講述者那裡!”

 那個最後的講述者就是我自己。

 現在“故事”正要重生。

 ○

 好不容易到這裡就寫完了,我喝了口冰咖啡嘆了口氣。

 從瞭望室的窗戶向外看去,東方既白。我通宵伏案寫作,因此已是十分疲憊。

 我把寫完的手記夾在腋下走下樓去。

 在廚房洗完咖啡杯後,我去佐山尚一的臥室看了一圈。泛著青色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射進來,整個房間染上了一種彷彿沉沒在淺海里的顏色。哪裡都沒有佐山尚一的身影,可留在這個房間裡的東西彷彿在訴說著他的存在。雜亂地堆積起來的紙板箱、散亂的文件、鋪在地板上的波斯地毯、貼在牆上的海域圖……無論看見哪個都會想起佐山的臉。

 過了一會兒,我走出房間,下樓來到一樓大堂。

 離開觀測站後,我停下了腳步站在清晨冷冽的空氣中,仰望了片刻這座奇妙的建築物。我不會再來這裡了吧。我明明就希望回到原來的世界,可為何離開這座島嶼的那天到來時,心中卻感到如此孤獨呢?可是我不得不走。

 接著,我穿過了黎明前的森林。

 森林被寂靜籠罩著,沒有鳥兒在枝頭的鳴叫聲,也沒有風吹拂樹木而沙沙作響的聲音。整座島嶼彷彿都屏息凝神般等待著新的早晨來臨。

 我終於來到了碼頭所在的海灣。

 穿過樹林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真是個美麗的早晨啊,我心想。森林、沙灘、碼頭、大海,一切就像剛剛被創造出來一樣。

 那片美麗的沙灘上坐著一頭老虎,它看上去很幸福,正放鬆地注視著大海的遠處。它在等我。我橫穿過沙灘走向那頭老虎,它正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我。

 你一直在等待這個嗎?

 我悄悄地把這本手記放在沙灘上。

 老虎把前爪搭在筆記本上,從喉嚨裡發出了高興的吼叫。

 “我一直相信你能成功。”

 “是嗎?”

 “無論何時我都是你的夥伴,對吧?”

 “騙子,你不也有變成了敵人的時候嘛。”

 “那個時候需要敵人這樣的角色嘛。”老虎開心地笑道。

 喂,佐山。

 我想這麼叫他,但卻沒有叫出口,像是有什麼東西把我拉住了。

 老虎見我這樣,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終於想起來了啊。”

 “佐山尚一,”我喃喃道,“佐山尚一。”

 這是漂流到這座島嶼來之前,我曾經無數次聽到過、開口叫過的名字。可是現在,這個名字卻以一種和之前完全不同的聲響擊打著我的心扉。為什麼沒想起來呢?那是我自己的名字啊。

 “這樣一來,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就是這樣吧。”

 “為什麼選中了我呢?”

 “所有門都只為你而開。”

 “是嗎?”

 “只要相信,一切就會成真。”

 “能幫上你們的忙就好了。”

 “你當然讓我們的夢想成真了。總有一天會有許多人來到這裡,這顆新的種子會生出一千個世界吧。”

 “那樣你們就能生存下去了吧。”

 “我們也希望活下去,就像你們希望活下去一樣。”

 接著,我在老虎身邊坐了一段時間。

 我們眼前是美麗的大海和天空,耳中只能聽見波浪的聲音。我覺得身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可同時又覺得十分充實。老虎也滿意地躺著,眯起了眼睛。我看著它的身影,突然心情有些哀傷。也就是說,我將在這裡和你告別了吧。我們不會再相見了吧。在這異國他鄉,唯有你是我的朋友。

 “我必須得走了。”

 聽我這麼說,老虎臉上的表情微動。

 “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想拜託你。”

 “什麼事?”

 “你能給我起個新名字嗎?”

 說完,老虎便用充滿了期待的眼神凝視著我。

 我站起來遠眺大海的彼方。我失去一切來到這片熱帶海域的時候,心中該是多麼的不安啊。我是個無名之輩,這片海域是一個一眼望去一無所有的世界。可“創造的魔法”正是發源自這片熱帶的海域。

 我對老虎如是說道:“那就叫你‘熱帶’吧。”

 ○

 接著,我朝閃閃發光的大海走去。

 我邊走邊想起了魯濱遜·克魯索。

 他違逆父親的忠告,始終嚮往大海。而他這麼做的代價就是漂流到了無人島,等待了二十八年才得以回到自己原先所在的世界。魯濱遜·克魯索是個不滿足於眼前、永遠嚮往著遠方的男人。我總覺得自己也是如此。

 走著走著,大海的光芒漸漸淡去,眼前的海面上浮現出了無數座島嶼。

 這些島嶼埋藏在地平線的另一側,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城市。那是我熟悉的那座城市的樣貌。浮出海面的東山遮住了太陽,四周染上了淺藍色,冰冷的雪開始飄落。浸沒了雙腳的海水消失了,我的腳下出現了柏油路。我走出了吉田神社的參道,沿著東一條通向西走去。

 經過大學正門前時,我停下了腳步,看著落在掌中的雪花。

 這是真正的雪花,是飄落在京都街道的雪花。清晨的大學附近寂靜無聲,雪花不斷地落在高聳的鐘樓上。

 我一邊因這熟悉的寒意打著冷戰,一邊穿過了東大路街。

 經過春琴堂書店後,我走進了咖啡店,帶著咖啡香氣的溫暖空氣包圍了我。收音機裡傳來小聲的晨間音樂。

 我拿來一張晨報,看了看日期。

 上面寫著一九八二年二月四日。

 [46]最初用來放置火柴、菸灰碟、煙口袋等,後來被做成把它們裝在一起的用具。

 [47]日本神話故事《御伽草子》中的人物。

 [48]又稱川床,酷暑時節,人們會在河面搭起2~3米高的露天座席,用來乘涼。

 [49]1936年法國怪獸電影《巨人格雷姆》的主角。

 [50]辛巴達為《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尼德·蘭和尼摩為《海底兩萬裡》中的人物,吉姆和約翰·西爾弗為《金銀島》中的人物。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