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視群島
第一卷 第四章 不可視群島 莫談與你無關之事,
以免聽到逆耳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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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恢復意識時,周圍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側耳能聽到海浪的聲音。可我還是無法立刻弄清自己所處的境況。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所以就一直躺著,聽著波浪的聲音在耳邊迴盪。
我已經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可就在某個瞬間,我突然覺得臉頰上沙子的觸感、因浸泡在水中而凍僵的身體的疼痛、迎面吹來的海風的氣味,這些竟然出乎意料地真實。就像按下相機快門的瞬間——世界彷彿此刻才開始存在。我動了動像鐵皮般僵硬的身體,終於站了起來。
我被衝上了一個不知道在哪兒的沙灘。
現在似乎是黎明前夕。太陽好像正在地平線下等待,大海的彼方開始微微發白。美麗的天空像天象儀的圓頂,從乳白色漸變到深藍色,仍然是夜空的那一部分中還閃爍著星光。彎曲的沙灘上沒有人影,連綿不斷的波浪像奶油一樣起了泡。我望向與大海相反的方向,黑壓壓的森林沿著沙灘邊緣向前延展,風一吹,就像巨大的野獸正蠢蠢欲動。
我打了個寒戰,站起身來,撣去粘在臉上的沙子。
發生了什麼?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首先想到的是這些,可什麼都想不起來。我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我想通過翻找衣服找到點線索,可除了身上穿著的皮夾克和褲子之外,我身無一物,口袋裡連錢包都沒有。我盯著周圍的沙灘,上面只散佈著無數的貝殼和小石子,沒有什麼能成為線索的,而且也沒有任何垃圾能證明有人在這裡生活。
這片沙灘可真美呀。
我彎腰拾起一個海螺。它只有葡萄乾大小,呈現出清澈的桃色,看著就像是遠離地球的天體上的建築物。像這樣由大自然孕育出來的美麗事物,在這片海灘上比比皆是。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而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它彷彿牽連著什麼。也許在某段被遺忘的過去裡,我也曾抱有和現在同樣的情感吧。
放眼望去,泛著銀色光輝的大海上一座島嶼也看不見。
正當我失望的時候,海面上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東西——一輛無聲滑行過來的兩節編組小火車。它離海灘至多不過兩百米的距離,車窗裡的燈光倒映在黎明前的海岸上,清晰可見。這情景讓人非常懷念,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卻又想不起來了。銀色的海面上反射出人工的光亮,那輛小電車和沙灘平行地行駛著。
我愣了一下,接著就飛也似的跑了起來。火車上的人可能會注意到我。
“喂——等一等!等一等!”
我拼命地跑,可是雙腳被沙子絆住,無法隨心所欲地前行,感覺像在夢裡掙扎一般。而電車也在這段時間裡飛快地從我身邊駛離了。過了一會兒,我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這時,電車突然消失了蹤影,就像被大海吞噬了一樣。
任憑我如何張望,海面上也只能看見銀色的波浪在翻滾。
○
我看著左手邊的大海,漫步在沙灘上。
那輛電車到底是什麼?我看得那麼真切,它應該不是幻象。可是電車消失之後,我的自信心也開始動搖了——難道我是在做夢?
可是這也說不通啊。雙腳陷入沙子中的觸感、反覆拍打海岸的波浪聲、拂過臉頰的海風,這一切都讓我感到無比真實。海風吹過我溼透的身體,我冷得牙齒打戰,一邊繼續往前走去。
不久後,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就像巨人哈氣吹跑了夜晚似的,天忽然亮了。大海反射著陽光,金光閃閃,令人睜不開眼睛。之前只不過是黑壓壓的一團的森林,在朝陽的照耀下也清晰可見。那明顯是一片熱帶的森林。從沙灘盡頭突起的小山丘連綿不絕,森林裡傳出奇怪的鳥鳴聲。
可是,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放眼所見唯有彎曲延展的白色沙灘。左手邊到地平線之間只有茫茫大海,右手邊則是看不清內部情況的熱帶森林。
雖然沙灘上什麼都沒有,可我也沒有勇氣離開海岸,走進森林。太陽昇起後,異常茂密的樹木深處依然十分幽暗,不知道里面潛伏著什麼猛獸。突然,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魯濱遜”的名字。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居然還想起了魯濱遜·克魯索的名字。
沒過多久,我就被一大片岩石擋住了去路。
發黑的岩石上佈滿了風乾的海藻和貝殼。我費力地爬上岩石,站在頂上安心地長舒了一口氣。眼前是一片美麗的海灣,其上有一座向大海蜿蜒伸展的碼頭,旁邊有一間綠色三角屋頂的小屋。既然有這間房子,那就說明海邊肯定有人居住。
這片海灣簡直就像一處隱居地。一小片沙灘將岩石群、森林和澄澈的大海圍了起來。一條小河從森林中流淌而出,在沙灘上分成兩股流入大海。
我爬下岩石,穿過沙灘,走近碼頭旁的小屋。
這間木造的小屋連油漆都剝落了,可因為這是人類的手建造出來的屋子,所以我倍感安心。房子裡雜亂地堆放著釣魚竿、船槳和救生圈等東西。我走進小屋一看,面朝大海的玻璃窗前有一張小木桌,上面擺著舊筆記本、工具和雙筒望遠鏡。
我擦了擦汗,透過略有些髒的窗戶朝外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藍綠色的大海和蜿蜒的長碼頭。外面竟然一艘船也沒有,這讓我覺得有些奇怪。可能這間小屋的主人乘船出海了吧。
我把臉湊近玻璃窗,凝望著海面。
那是什麼?
我帶著雙筒望遠鏡走出了小屋。走到碼頭的盡頭,我拿起望遠鏡眺望海面。
遠處有一座小島。
那座小島十分奇異,小得像是要被海浪吞噬,島上幾乎全是沙灘,還長著幾棵椰子樹。可是最奇特的要數椰子樹的樹蔭下居然放著一臺紅色的可樂自動販賣機。這裡怎麼會有這個?而且似乎有個男人倚坐在自動販賣機旁邊。我正驚訝地通過望遠鏡觀察著,只見那名男子朝我這個方向看來,接著他慌張地站了起來。
我放下望遠鏡,揮手大叫道:“喂——我在這裡!喂——”
我再次舉起望遠鏡,只見那名男子朝我大幅度地揮揮雙手後,開始推起之前拉上了沙灘的船。他好像是要回到我這裡來。我面朝大海,垂著雙腿坐在碼頭上。魚兒在清澈見底的海水中游來游去,海底還有搖曳的海藻。
“太棒了,得救了。”我放下了心,等著那男子過來。
這就是我和“學團的男人”佐山尚一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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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從搖晃的船上一下子飛躍到了碼頭上。
他身穿皺巴巴的紅色T恤和中褲,戴著漆黑的太陽鏡,飽經日曬的臉上長著邋遢的鬍子,給人的感覺既像小學生又像中年男子。
他把船的纜繩綁在碼頭上,問我道:“你,從哪兒來的?”
“我……”我無言以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對方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
“不能說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嘛。那名字呢?”
我搖了搖頭,心中十分委頓。
男子將叉腰的雙手環抱到胸前,雙眼透過太陽鏡盯著我。他紅色的T恤下面是一副精壯的身板,從短袖裡露出來的手臂十分粗壯,曬黑的臉上散發著鞣革般的光澤。
過了一會兒,男子不甘願地摘下了太陽鏡。
“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男子微微咂嘴,輕輕地戳了戳我的肩膀,“這可有點麻煩啊!”
他露出了親切的笑容,雙眼閃爍著光彩,好像突然變得年輕了。可能是因為太陽鏡和曬黑了的緣故才讓他有些顯老吧,實際上他可能連三十歲都不到。不過他說話的語調倒十分開朗。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我醒來的時候就倒在那邊的沙灘上。”我指了指岩石群的方向,“在那之前的事情我就完全想不起來了。”
“昨晚有場暴風雨。”
“我是遇難了嗎?”
“可是我沒看見船啊。”
我們沉默了片刻。波濤拍打碼頭,發出巨大的聲響。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男子說,“今天早上我出海看了一下,結果發現那裡出現了一座有自動販賣機的島嶼。我去那裡調查,然後你又出現了。本來十分孤獨的島嶼生活,突然出現了變化。不過這些安排都別有深意呢。”
我戰戰兢兢地問:“這裡是島嶼嗎?”
“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這裡是島嶼喲。等回到‘觀測站’以後我再跟你詳細說明。順便說一下,我叫佐山尚一,請多關照。我救了你,作為回報,你就給我當工作助理吧。”
“助理?”
“這樣的話,你可不能是個無名氏啊。叫你什麼好呢?對了,尼摩。叫你尼摩怎麼樣?很酷吧。意思是‘誰也不是’[42],很般配呢。你知道儒勒·凡爾納的《海底兩萬裡》吧。那麼,尼摩君,我們走吧!”
佐山尚一迅速向碼頭走去。我也慌忙追了上去。
“去哪兒啊?”
“‘觀測站’啊。就在那座山上,看見了嗎?”佐山尚一指著海灣後面的森林說道。
森林的另一側有一座小山,近山頂處清晰可見一座灰色的建築。那到底是用來“觀測”什麼的呢?我正覺得奇怪,佐山突然回過頭來,在我胸口重重捶了一拳。
“尼摩,你該不會是魔王派來的刺客吧?”
海風吹動著他蓬鬆的鬈髮。
“魔王?刺客?”
我有些目瞪口呆。
佐山鬆了一口氣似的笑了。
“不是的,對吧?你要是刺客的話,也太蠢笨了。”
佐山沿著流入海灣的小河,走進了茂密的熱帶雨林。
一條像是野獸出沒的山野小道曲折地向前延展,好像一旦偏離道路,就會迷路。佐山尚一揮動從腰間取下的彎刀,靈活地邊走邊割長出來的草。他好像就是這樣維持著這條每天都要往返的小道。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小道很快就會被密林吞噬。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只好跟著他走。如果這裡是無人島的話,那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
中途,佐山停下來在小河邊洗臉、喝水。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這座島上了?”我問他。
佐山嚼著草說道:“過了多久了啊,我已經記不清了。一個人在這樣的島上生活,什麼事情都會變得模糊不清的。這一帶沒有雨季,甚至都沒什麼季節的變化。每一天都跟金太郎糖[43]一樣。過完今天,‘明天’就真的會來嗎?今天之後來的說不定是‘昨天’啊。我曾經有過這種想法呢。”
過了一會兒,小河不見了,森林也變得更加陰暗。枝葉繁茂的大樹遮天蔽日,陽光無法直射進來。四周像蒸桑拿般悶熱,我大汗淋漓,經過日曬的皮膚刺痛不已。我們沉默地走著,到處都能聽見鳥鳴聲,就像連綿不斷的密林在不停歌唱。
“這裡沒有什麼危險的猛獸嗎?”
“白天沒關係。”
“晚上呢?”
“晚上我就勸你不要來散步了。”佐山尚一隻說了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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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灣到山頂的觀測站大概有三十分鐘的路程。
“哎呀呀,終於到了。”佐山高興地說道。
這裡是一片伐去森林後開闢的人工草坪,佐山尚一所說的“觀測站”就在裡面。那是一座很氣派的建築,感覺像是把水泥箱子錯落有致地堆積了起來,它的最上層比密林的樹梢還高,橫向長方形的玻璃窗透出白色的光亮。從觀測站眺望的話,這座島嶼和大海應該能一覽無餘吧。虧得有人在這種密林深處建造了這樣的設施。狀似帕特農神廟的柱子似的東西將草地圍住了。
那座建築物的入口處是一扇雙開門的大自動門,門上鑲嵌著金屬板,上面刻著這樣的句子:
莫談與你無關之事,
以免聽到逆耳之言。
“這話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挺發人深省的吧。這些話在觀測站造好的時候就有了。”
“這裡是誰造的?”
“彆著急,之後我會告訴你的。”佐山說,“好了,別客氣,快進來吧。”
建築物裡面竟然開著空調,意外地涼爽。
一進門,左邊就是一個類似機場候機室的寬敞大堂。面對著正門前草坪的是一面玻璃牆。陽光照耀的大堂裡擺著許多形色各異的沙發和椅子,就像是房間裡撒滿了各種各樣的果實。其中既有像以前的偵探事務所裡放的佈滿灰塵的東西,也有像未來的太空空間站裡才會放的東西。這些東西完全是凌亂地朝著不同的方向擺放著。
“這裡為什麼有這麼多椅子?”
“因為每個人都應該有屬於他的座位。”
佐山穿過大堂,走上樓梯。和一樓一樣,二樓也是一間寬敞的房間。不過和大堂不同,這裡雜亂無章。地板上鋪著大塊波斯地毯,上面攤放著文件、筆記本和堆積如山的書籍,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通信器材和紙板箱的空當處還擺了一張簡易床。牆上貼著一張海域圖,上面都是用紅筆做的筆記。
這裡好像是佐山尚一的臥室。
“裡面有廁所和浴室,你隨意呀。”佐山說,“尼摩你的房間是樓上的瞭望室。雖然只有一張簡易床,不過在這種島上你就別挑剔啦。”
“謝謝。”
“那麼,我讓你看看這個島的全貌吧。”
說著,佐山帶我來到了三樓的瞭望室。
這裡不愧是瞭望室,觀景視野相當不錯。厚重的玻璃窗外,地平線畫出一條巨大的弧線。映入眼簾的是剛才和佐山相見的海灣和碼頭,那片海域裡漂浮著一座有自動販賣機的小島。除此之外,目光所及處只有濃密的樹林、沒有一座島嶼的海面和蔚藍的天空。
“這島很小吧。要是繞著小島的最外沿走,兩個小時就能繞完一圈。勘察海岸線也是我的工作哦。”
這裡好像真的是遠海上的一座孤島。我陷入了一片茫然。
“只能看見廣闊無垠的大海在你眼前展開對吧?”佐山突然說,“可是這裡是群島。”
“可是我沒看見其他島嶼啊。”
“因為它們是魔法群島,你早晚會明白的。”
接著,我們下樓回到了佐山的房間。
從房間裡雜亂的狀況來看,佐山肯定已經在這座島上生活很長時間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這個問題也可以問在我自己身上。我連自己的身份都完全搞不清楚,沒有資格對他說三道四。
佐山衝咖啡的時候,我在盥洗室絞了毛巾擦了一把汗,然後眺望著窗外。不一會兒,咖啡衝好了,房間裡瀰漫著好聞的香味。佐山收拾出波斯地毯的一角供我們坐下。
我們喝起了像暗夜一樣濃黑的咖啡。
“好喝嗎?”
“喝了能讓人平靜下來。”
“至少我們知道了你是從一個有咖啡的國家來的。”佐山臉上浮現出孩子般的笑容,“我相信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所以帶你來了觀測站。我並不知道你是什麼來歷,但是同意你在這裡住下來。”
“謝謝。”
“我在這個島上住了很久。氣候、植被、動物……我對這個島上的一切都瞭如指掌。說起來,我算是這座島嶼的統治者。只要尼摩你對我有禮貌,我也會待你如賓客。不過你要是忘恩負義,我也會以牙還牙。這一點你要牢牢記住。”
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佐山表示很滿意。
“你一定很關心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吧?我沒法告訴你確切的位置,不過這座島大概位於北緯二十八度。雖然不在熱帶,可是由於洋流的影響,這裡的氣候幾乎和熱帶無異,氣溫常年在十五攝氏度以上。我之前也說了,這裡沒有明確的雨季,偶爾會有猛烈的風暴。昨晚的風暴簡直就像世界末日要降臨了,實在是很恐怖。”
我在腦海裡描繪被暴風雨摧毀的船隻的畫面,可是內心卻毫無波瀾。
“我想不起來了。”
“別擔心,尼摩。再著急也沒有用。”佐山尚一拍拍我的肩,爽朗地笑道,“你先休息一下,然後來給我的工作幫忙吧。我都讓你住下了,這點事情你還是要做的吧。這個島上常年缺人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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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漫不經心地開始工作。
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割草。我和佐山一起繞到觀測站背後一看,那裡大片的樹葉像怪物一樣生長得相當繁茂,藤蔓也沿著水泥牆壁往上爬。
“稍微偷個懶就變成這樣了。”佐山看著眼前的情景咋舌道,“我一個人幹不完,你來了就有人幫忙了。”
我戴著草帽,接過佐山遞過來的鐮刀一個勁兒地割著草。觀測站後面雖然是一片樹蔭,可還是悶熱得彷彿能看見蒸騰的熱氣。佐山爬上倚靠在牆邊的梯子,揮舞著彎刀對付強韌的蔓草。這樣心無旁騖地幹活,就不會去思考一些多餘的事情。割完草後午睡一會兒,下午我們又開始打掃觀測站。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熾烈的夕陽已經垂掛到了密林的枝頭。
“今天這樣就差不多了。”佐山說,“洗個澡,吃晚飯吧。”
晚飯吃得很簡單,只有乾麵包和魚罐頭,還有據說是佐山在這個島上發現的柑橘,酸得難以下嚥。不過威士忌是要多少有多少,佐山就像海盜喝朗姆酒那樣豪爽地喝了起來。這些存糧和酒是從哪裡調運來的呢?可佐山卻只是高興地一個勁兒地說著“我是個優雅的魯濱遜吧”。
天黑以後,窗外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了。
“你要在這個觀測站生活一段時間了。你也不是囚犯,沒有工作的時候,想怎麼過都行。在觀測站裡你也可以隨意走動。不過,晚上你可千萬不要出去。外面很危險。”
“會有野獸出沒嗎?”
“差不多吧。”
“我會小心的。”
“反正就算出去了,外面也只有黑壓壓的森林罷了。”
不久,威士忌帶來的醉意舒暢地走遍了全身。下午為了割草和打掃奔波忙碌,身體現在已經疲憊不堪了。
“差不多該睡了。”
說完我就要上樓去瞭望室。佐山叫住我,遞給了我一張照片。
“給可憐的尼摩一件能驅散長夜寂寞的東西。”
照片上是一個站在無人海邊的二十歲左右的少女。她穿著樸素的衣服,按著被海風吹亂的頭髮,注視著地平線。不知道是早晨還是傍晚的金色陽光照在她身上。拍這張照片的人,那個瞬間一定也被她的神聖打動了吧。一直盯著照片看的話,有一種少女會回過頭來對著我笑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我回過神來,發現佐山正看著我。
“你對這個女孩有印象嗎?”
我搖了搖頭。事實上我確實沒有什麼記憶。
“那你看得倒是挺認真的啊。迷上她了?”
“怎麼可能。”
“別想瞞我,你的心思我一清二楚。”
我想把照片還給佐山,可他卻說不用了。
“美麗少女的照片能讓你的內心獲得寧靜。在這樣的孤島上要保持精神正常,這些‘護身符’會有用處。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就連我剛被派遣到這座島上來的時候,也抱著這個女孩的照片睡過覺呢。”
結果,佐山硬把這張照片塞給了我。
“晚安,尼摩。”
“晚安,佐山先生。”
我走上樓,來到瞭望室。
走到玻璃窗前,拉起百葉窗,夜景在我眼前展開。密林中的樹冠沐浴在月光下,泛出金屬般的光澤。黑暗海面的遠處和滿天的星辰融為了一體。凝視著眼前的景色,我產生了一種彷彿這個觀測站是在宇宙中漂流的錯覺。腳下既不是陸地也不是海洋,除了漆黑的虛空之外,我什麼也感覺不到。
窗邊有一張小書桌,上面放著一盞檯燈。
打開臺燈,黑暗的窗戶上映出了我的臉——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男子,穿著很髒的T恤,一臉邋遢的鬍子。這個人真的是我嗎?我覺得他是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你究竟是誰?
我盯著眼前這個人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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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開始了在這個島上的生活。
要乾的活堆積如山。割草是每天的必修課,此外,還要維修觀測站的設備、整理物資。心無旁騖地幹活的話,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沒過幾天,我就完全習慣了這種生活。
每天讓我格外期待的是環島觀察。
早上,天氣還很冷,我們已經做好準備,從觀測站出發了。在森林裡走著走著,太陽就升起來了。這座島嶼就像從水底浮上來似的,完全甦醒了。這種感覺無論體驗多少次我都不會感到厭倦。色彩斑斕的鳥兒在枝頭鳴叫,一大群蝴蝶從熱帶樹木之間穿過,果樹叢散發出香甜的氣味。
佐山悠然自得地繞著島嶼走了一圈,給我展示了很多東西。只要是這座島上的東西,就沒有他不知道的。
“這座島雖然小,但內在還是挺豐富的吧?”
佐山總是很開朗親切,可他身上也充滿了謎團。
比如我們倆在海邊散步的時候,佐山會突然停下來,像被凍住了一樣凝望大海的彼方。他的目光就像一個被拋棄在一個陌生地方的孩子一樣。這種時候,無論怎麼叫他都沒用。稍微發一會兒呆後,他又會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往前走。我想他可能是一個人在這裡孤獨地生活了太久,才會變成這樣吧。在這麼一個宛如世界盡頭的地方獨自生活,保持精神正常是很不容易的。
可是,弄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這個“觀測站”是出於什麼用途建造的呢?為什麼佐山尚一會在這種地方生活呢?
其中一個線索是掛在佐山房間裡的“海域圖”。我來到觀測站的第一天起就很在意這幅圖,圖中被方格線劃分成好多個區域的海域上散佈著許多小島,還有用紅筆標註的數值和像暗號一樣的詞句。我反覆看了幾遍這張海域圖,才發現了寫著“觀測站”的小島。
我想起了前幾天在瞭望室裡佐山說的話——這裡是群島。
這一點很奇怪。照這張海域圖來看,應該能看見這座島嶼周圍的其他島嶼。可是從瞭望室往外看,卻看不到任何島嶼的蹤影。
某天早上,我喝著咖啡看著海域圖,佐山尚一走了過來。
“尼摩,你怎麼看?”
“這是這座島周圍的海域嗎?”
佐山點點頭。
“這些被稱為‘不可視群島’。”佐山指著海域圖上的群島說,“這些島嶼介於存在和不存在之間。不過,現在這個時間點能稱得上切實存在的就只有觀測站所在島嶼,也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座島嶼。周圍的群島並非始終存在,它們時而存在,時而消失。所以準確來說,‘不可視群島’這個名字也是錯誤的。這些島嶼並不是看不見,只是對於那些看不見群島的觀測者來說,它們真的就是不存在的。可是看得見的時候,它們又是存在的,人甚至還可以登島。不只如此,這個海域還會發生其他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
map
佐山用食指指著海域圖,只見島嶼間鑲嵌著類似電車軌道的東西。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
“是在海上行駛的火車。我見過好幾次。”
這時,我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腦海中浮現出行駛在黎明的海面上的火車。我清晰地想起了反射在海面上的車窗裡透出的燈光。
“是嘛,尼摩你也看見了?”佐山滿意地說,“果然不出我所料。”
那天,佐山說的話只有這些而已。不過,通過這些能稍微猜出一些建造這個觀測站的目的,以及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的原因。這片海域裡存在著一些秘密,佐山接到的任務似乎就是去探究這些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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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我和佐山邊喝酒邊閒聊。
實際上我們聊的也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畢竟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佐山也沒有說過他的來歷。兩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男人,能聊的東西也很有限吧,只能是一些關於那天島上見聞的想象之類的話題。可令人意外的是我們之間的對話竟然也不是很無趣,還算得上是一段歡樂時光。
喝醉了以後,佐山尚一想玩一個遊戲,好像叫“三題落語”。我列舉出三個毫不相干的題目,佐山即興用技巧創作出一個故事。儘管我想方設法讓他挫敗,絞盡腦汁給他出一些絕對聯繫不到一塊兒去的題目,可是他卻一次也沒有失敗過。這個遊戲玩著玩著,天就亮了。我這才上樓回瞭望室睡覺。
現在想來,佐山尚一也許就是每天這樣過著日子,並且試圖看清我這個人的“真面目”。不過,他卻從來沒有打探過我的過去。不僅不打探,他還跟我說,讓我“無論想起什麼都憋在心裡”。
“隨隨便便就把回憶說出來是不行的。”佐山說,“起碼也要選一下傾聽對象嘛。”
“反正我也沒人可說啊。”
“你早晚會明白的。”說著,佐山臉上浮現出謎一般的微笑。
與此同時,我也沒有打探關於佐山工作的事情。如果有什麼是我需要知道的,佐山會告訴我的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只能遵從佐山說的話了。如果佐山是魯濱遜·克魯索的話,那我就是“星期五”[44]。不,我比星期五更加弱小。佐山尚一對我的恩情不是一飯一宿這麼簡單,我要盡全力協助他的工作——我心裡是這麼想的。
就這樣兩個星期過去了。
那天晚上,佐山喝著酒說道:“尼摩,明天我們終於要出去探險啦。”
“去哪兒?”
“我打算再去調查一下那座有自動販賣機的島嶼。”
是那座在碼頭上眺望海面時看見的小島吧。我想起了和佐山尚一相遇的那個早上。這兩個星期,佐山和我一直在這個島上走來走去,卻一次也沒有登上過那個奇特的島嶼。佐山也是第一次提起那座島。
“那座島是怎麼回事啊?”
“就是不知道才要去調查嘛。”佐山說,“去了就能喝冰可樂哦。”
“我當然會跟你一起去。”
我點點頭打算上樓,佐山卻叫住了我。回頭一看,只見他盤腿坐在地毯上張開雙臂。
“你來了真是幫了大忙。那天看見你的身影,你根本無法想象我有多高興啊。”
“幹嗎說得這麼情真意切。”我笑道,“你醉了嗎?”
“我心情很激動。”
“晚安。”
“晚安,尼摩。做個好夢。”
我上樓回到瞭望室,躺倒在簡易床上。
“我有多高興啊!”佐山的話在我耳邊迴盪。他是什麼意思呢?當然,我漂流至此,一定程度上確實治癒了佐山尚一的孤獨吧。可是從他的語氣聽來,我總感覺這句話背後還有更復雜的意思。令我特別在意的是那座有自動販賣機的島嶼。初次和佐山相遇的時候,他正在那座奇特的島上調查。他說那座島出現的同時,我也出現了。莫非這跟佐山所說的“不可視群島”有關?
一想到這些,我就怎麼都睡不著。
我拿起放在枕邊的照片。這兩週以來,我每晚都會看一下這張照片。誠如佐山所言,這張照片就像“護身符”一樣讓人安心。照片裡的小女孩太奇妙了。她外表看似冷漠,可又透著溫柔,還有些讓人懷念的感覺。看著她臉龐的輪廓,想象著她的動作,不知為何心中十分滿足。難道我愛上這個照片裡的女孩了,還是她的容貌觸動了我失去的記憶?
不一會兒,我便有些迷迷糊糊。接著,就做了一個令人擔憂的夢。
夢裡,我在一家光線昏暗的咖啡店裡。一張桌板厚實還泛著黑色光澤的長桌邊坐著一個學生樣貌的年輕人和一位白髮的男性,他們悠然自得地喝著咖啡。我坐在面朝大街的位子上,沐浴在透過大玻璃窗灑進來的淡淡陽光裡,耳邊充斥著人們的說話聲、勺子攪動咖啡的聲音、面朝大街的厚重大門打開的聲音。
坐在我對面的就是照片裡的那個女孩。
我不記得我們說了些什麼。光是她親熱地和我交談就讓我說不出的高興。她偶爾會停下話頭,望向窗外。宛如水族館的水槽一般的大窗外飛舞著輕柔的白色雪花。過了一會兒,她把手上捏著的東西擺在我倆之間的橡木桌面上。那是一個葡萄乾大小的貝殼,呈清澈的桃色,看上去就像是遠離地球的天體上的建築物。
她用纖細的手指觸摸著貝殼說道:“莫談與你無關之事,以免聽到逆耳之言。”她的聲音就如歌聲一樣動聽。
那一瞬間,我突然睜開了眼睛。那家昏暗的咖啡店裡的喧囂、咖啡的香氣、透過窗戶照進來的白光,這一切都在一瞬間消失了。
我凝視著天花板,回味著剛才的那個夢。
那個夢十分真實,就像現實的記憶一樣。我拿起枕邊的照片,在黑暗中凝視著那個女孩。思念之情令我感到十分揪心。難道我見過這個女孩?
突然,我聽見觀測站外傳來一聲野獸的咆哮。
我從簡易床上坐起來,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往外看。島上一片漆黑,離天亮好像還有一段時間。這時,我又聽見了一聲咆哮。自從我在這個島上生活以來,就經常能在睡夢中聽見這樣的咆哮聲。通常我會等猛獸離去後再接著睡,可那天晚上我卻從瞭望室溜了出去。我想看看那到底是什麼樣的野獸。
我下樓看見佐山房間裡的燈亮著,可房間裡不見人影,他也不在廁所和浴室裡。
我心裡覺得奇怪,於是下樓來到了一樓的大廳。
空蕩蕩的大廳浸染在青白色的月光裡,瀰漫出一種神殿大堂般的氣氛。大廳裡擺放著的幾張沙發和椅子在亞麻氈鋪成的地板上投下影子。窗外黑幽幽的森林、草地和玻璃窗上映出的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可是,到處都沒有佐山尚一的身影。
這時,森林裡又傳來了一陣咆哮聲。
我坐到一張沙發上,凝視著月光下的草地。
過了一會兒,黑幽幽的森林邊緣處出現了一個蠕動著的巨大影子。這景象宛如密林的暗部被注入了生命,正蠢動欲出,想在月光底下徘徊。它周身散發著王者般的威嚴,緩慢地在草地上行走,沐浴在月光中的身體散發出青白色的磷光——那是一頭巨大的老虎。
老虎慢悠悠地行至觀測站前,低頭張開血盆大口,在我的眼前來回踱步。我們之間僅僅相隔一層窗戶,隨著它慢慢靠近,我能感覺到它溫熱的野性氣息。
我就像被凍僵了似的,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事實上是無法動彈。我被這頭老虎的美魅惑住了。
過了一會兒,它就在玻璃窗外躺了下來,像雕像一樣渾身一動不動,凝視著我像是要傾訴些什麼。我總覺得它的那雙眼睛充滿了寂寞,似乎想說,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那一刻,我終於恍然大悟。
這頭老虎是佐山尚一。
○
第二天早上,我在瞭望室的簡易床上醒來。拉起百葉窗,只見東方漸白。
我下樓看見佐山尚一正在房間一角的廚房裡準備早餐。他洗完澡後裸著上身,脖子上掛著一條薄毛巾。佐山一邊往平底鍋裡放入厚實的培根一邊說了聲“喲,尼摩”。這時油從平底鍋裡濺了出來,他又叫了一聲“燙”,並啪嗒啪嗒地拍打著長滿胸毛的胸口。
“做飯的時候應該穿件衣服啊。”我說。
“不穿衣服做飯才更有勁兒。”佐山說,“內在的野性會覺醒。”
煎培根的香氣和咖啡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佐山做飯的時候,我擦好桌子,準備好餐具。
“昨天半夜裡,你看見老虎了吧?”佐山尚一吃著培根煎蛋,突然說道,“那老虎是我。”
我呆呆地望著佐山,原本還懷疑昨晚是自己做了個夢呢。
“你嚇了一跳吧?”
“確實嚇得不輕。”
“我知道你一定會按我說的去做的。我變身成老虎的時候,理性也會隨之動搖。尼摩你要是出來的話,我也會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哦。”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不相信就算了。”
“你是……天生就這樣嗎?”
“喂,哪有人是天生就會變身成老虎的。這都是因為在這個島上住了太久的緣故。有時候我的記憶會中斷,漸漸地我就搞清楚狀況了,還能斷斷續續地想起一些變成老虎的片段。”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這裡是奇異的海域喲,尼摩。不過變成老虎的感覺倒不像想象中那麼壞,四腳著地在島上奔跑的時候,我的心中毫無畏懼,感覺就像要和世界融為一體了。而且變身成老虎以後,身體狀況也非常好。”
“你只有晚上才會變成老虎吧?”
“可能吧……不過你還是當心點。”
“我會注意的。”我小聲說道。
吃過早餐,佐山尚一喝著咖啡叫了我一聲。
“這兩週以來,你作為我的助手乾得很出色。你憑藉自己的努力證明了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所以,我覺得是時候告訴你這個觀測站存在的原因了。也就是說,之後我們要出發開始新的冒險了,我非常希望你能理解這次冒險的意義。”
我聽他語氣這麼認真,不禁直起了腰背,正襟危坐。“我明白了,你說吧。”
佐山點點頭,從桌邊走開,站到了海域圖前。“我是被‘學團’派遣到這兒來的。”
“‘學團’?”
“是很久以前對這片海域進行調查的組織。學團建造了這座觀測站,又花了很長的年月製作出了這張海域圖。不過在學團創立之前,人們老早就知道了這片海域裡發生的不可思議的現象。”
這要追溯到大航海時代之前。
當時,這片海域發生的一些充滿謎團的事情已經在船員之間流傳開來了。據說在《一千零一夜》裡也有一個基於這個傳說創作出來的故事。大多數船員都會選擇避開這片海域,繞道前行。因此,這裡成了海盜們的藏身之所。不過就算是他們這樣粗暴的人,也不願意長期在這裡逗留。因為有一些關於這片海域的恐怖傳聞,比如登陸的島嶼一夜之間沉沒了,比如有人看見了在海上巡遊的怪物,等等。據《一千零一夜》記載,有一位操縱著月亮運行的強大魔神對這片海域施了魔法。
當然這種關於大海的傳說世界各地到處都有,在過去也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不過隨著時代的變遷,科學知識的普及,這些傳說逐漸消失了。現在已經沒有人會把這片海域的謎團當真了。
“可是他們都錯了。”佐山尚一輕叩著海域圖說,“前幾天,我跟你說了‘不可視群島’對吧。大家已經無視了這些,以為這是船員的幻覺,是空穴來風的傳言。為了解開這些謎團而努力的就只有學團。我在這個觀測站努力至今也是為了這個目標。”
這個人是在騙我嗎——我腦中有一瞬間浮現出這個疑問,因為這個故事實在太壯麗了。可是欺騙我這樣的人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吧,而且如果是玩笑,那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這座巨大的觀測站、埋藏著的無盡的物質資源、佐山房間裡堆積如山的資料、畫得如此精細的海域圖……
我喝了一口冷咖啡說道:“學團的目的是解開這些謎團對嗎?”
“沒錯。”
“可是,要在這樣的無人島上建造設施也太不容易了,要耗費大量的資金和勞動力。這筆投資能得到相應的回報嗎?”
“你分析得很對,尼摩。”佐山尚一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學團確實想要解開這片海域的謎團,不過這背後還隱藏著真實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為了獲得使這片海域裡發生的不可思議現象成為可能的技術,也就是‘創造的魔法’。”
佐山把手伸向身旁堆積如山的資料,取來放在最上面的一個紙質文件夾,裡面裝著用回形針彙總到一起的幾份資料。他從中取出一張照片給我看。
“你見過這個人嗎?”
照片上是一個雙手托腮支在木桌上望著遠方的男子。他留著一頭秀美的銀色長髮,年紀約莫五十幾歲。雖然他外貌嚴厲得像威嚴的國王,可透著涼意的細長雙眼卻讓人聯想到妖豔的美女。
“我沒有印象。這是誰?”
“魔王。”
我想起了在碼頭初遇佐山時他說的話——你該不會是魔王派來的刺客吧?
“他是什麼人?”
“這個人才是不可視群島的‘支配者’。不,準確地說應該叫‘創造者’比較好。這片海域裡的所有島嶼都是這個男人創造出來的。”佐山指著照片說,“你好好看看放在這兒的東西。”
我湊近照片仔細一看。佐山手指的是放在桌上的一個小木盒。魔王左手托腮,右手摸著那個木盒。這好像是用來整理藏書票或是筆記的卡盒。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知道這種東西。
“這是魔王的卡盒。這個小木箱正是魔王操縱‘創造的魔法’的源泉,也就是類似‘魔杖’的東西。為了揭開這個秘密,至今為止學團送了不少密探到魔王的身邊。可是這些人都失去了音訊。我的前任者也只拍到了這張照片,再潛回不可視群島後就音信全無了。”
“你不覺得很恐怖嗎?”
“我當然害怕了。”佐山還要再喝一杯咖啡。他邊把咖啡杯遞給我邊說:“這座觀測站所在島嶼位於世界的盡頭。這片海洋運行的原理和我們的世界不同。在這個世界裡,從無到有的創造是可能的,也就是說這裡是‘開創天地的原點’。只有魔王知道‘創造的魔法’的秘密。為了得到這個謎底,就算賭上性命也是值得的,對吧?”
佐山又遞過來第二張照片,是那個女孩的照片。
“這個人是魔王的女兒哦。
“如果說魔王有弱點的話,那就只可能是這個女兒了。”說著,佐山探出身體。
“我期待尼摩你的表現哦。”
“我……能幫上忙嗎?”
“我長期在這座無人島上獨自生活,曾經多次想要潛入不可視群島,卻始終找不到入口。走投無路之際,我仔細讀了前任者們留下的記錄,開始探究‘創造的魔法’。我度過了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晚。一到晚上,森林和大海都會變得漆黑一片,只能看見好像要掉落下來的星空。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放逐到宇宙空間中,繼而被遺棄的人造衛星一樣。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為什麼無法上岸?接著,兩週前的那場大風暴就降臨了。那場風暴之強是我至今為止都沒有經歷過的,就像世界末日一樣。”
佐山那雙閃爍著期待光芒的眼睛盯著我。
“那天晚上,在工作室裡聆聽著狂風暴雨的聲音時,我恍然大悟。世界的盡頭也是世界的起點。等到這場風暴過去,這座島上肯定又會迎來全新的故事。我的預感靈驗了。天亮後,海上不是出現了那座奇妙的小島嘛。我趕緊坐船上島。那座島果然是被‘創造’出來的。我正在思考這預示著什麼……”
“我就漂流到這兒了對吧?”
“一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我是這麼認為的。”佐山尚一說著拍了拍我的肩。
○
吃過早餐,收拾完後,我們從觀測站出發了。
外面密林的熱氣撲面而來,觀測站前的草坪就像被浸在熱水裡一樣。
“去了那座島上就能喝冰可樂哦,貨真價實的冰鎮可樂哦,可美味啦,機械文明造就的甘甜美味!”
“那個喝了真的不要緊嗎?”
“誰也阻止不了我喝冰可樂!”佐山尚一揮舞著慣用的彎刀,走進了密林。
到達海灣的時候,我們再次因為眼前的美景發出了感嘆。
穿過昏暗的密林後,映入眼簾的一切都是另一番天地。左邊是高低起伏的黑色岩石群,右邊是被綠色覆蓋的海角岩石,小小的海灣洋溢著神秘、寧靜的氛圍。我們走在碼頭上,腳下的波濤相互拍打著發出“啪啪”的響聲。
佐山站在碼頭的盡頭,用從小房子裡拿來的望遠鏡觀察海面。
“不錯不錯,確實有島。”佐山說,“我太想喝可樂啦!”
我們在碼頭下了船。我解開系在碼頭上的纜繩,佐山用粗壯的手臂划動船槳,小船向著海面上的島嶼前進。
“Row, row, row your boat.[45]”佐山尚一歡快地唱著歌划著槳。
我坐在船尾,一邊保持著平衡一邊轉身看去。美麗的沙灘離我們越來越遠。才劃出海面一小段距離,我就已經明白了自己漂流到的這個島嶼真的很小。地平線一望無際,只有觀測站所在島嶼像是從天而降似的漂浮在海面上。那片昏暗悶熱的密林現在從海上看去居然也是一片美麗的森林。
“你看上去很不安啊,尼摩。”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坐船出海。”
“可能你只是忘了,說不定以前你還是個經驗豐富的老船員呢。”
“我看上去像嗎?”
佐山停下了划槳的動作,上下打量著我。“不不不,看起來不像。”
“我想也是。”
“哎呀,別擔心,反正這兒也不是什麼能用尋常邏輯解釋的海域。”
“求你了,可別在這兒變身成老虎啊。”
“我要是變身了,你別猶豫,馬上跳到海里去。”
所幸佐山沒有變身成老虎,小船也沒有被打翻沉沒,我們終於登上了海面上的那個小島。我把小船拉上沙灘後,開始環視這座島嶼。與其說這裡是島,不如說是一片雜草叢生的淺灘。葫蘆形的島嶼被沙灘包圍,中間凹進去的部分有一片草地,上面稀稀拉拉地生長著椰子樹。海風吹得椰樹葉搖動起來,發出“沙沙”的響聲。往這座島嶼和觀測站所在島嶼相反的那個方向望去,直至地平線的海面上什麼也沒有。
“那個就是奇特的自動販賣機。”佐山指著椰子樹下的樹蔭處說道。
那個自動販賣機鋥亮發光,就像剛從工廠裡發貨出來的玩具。透過椰樹葉的縫隙灑落下來的陽光給機器染上了一層淡綠色。
“這像是在做夢一樣。”
“這是在我的夢裡,還是你的夢裡?”
佐山往自動販賣機裡投入零錢,按下了按鈕。他取出沾著水珠的可樂罐,毫不猶豫地“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佐山“啊”地嘆了一口氣,淚眼婆娑地抬頭望著椰子樹的樹梢。
“好喝得我快流淚了。你也買一罐喝吧。”
佐山遞給我一些零錢,我也買了一罐,猶豫地喝了一口。可樂冰爽的口感像被施了魔法,還飄散出無法言說的香氣。我喉嚨深處殘留著強烈的甘甜味和氣泡破裂般的刺激感,確實好喝得令人想流淚。我倆坐在倒下的椰子樹上,眺望著地平線,沉默地喝著可樂。真是一段歡樂時光啊。
“我真的是人類嗎?”
“你怎麼突然這麼問啊,尼摩?”
“我聽了你說的話,覺得越來越不安。我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可能是遇難以後忘記了。不過事實上也有可能並非如此。如果我不是想不起來了,而是原本就沒有過去呢?”
“你是想說你是魔王用魔法創造出來的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不是人類了吧。”
“嗯,也不能說沒有這種可能性。不過同樣地,你也有可能是個人類啊。至少在和你一起生活的我看來,你完全是個人類。”
“謝謝。”
我凝視著空無一物的海面。海面閃著刺眼的光亮,不知道將會延展到哪裡。目之所及,什麼也沒有。在這片海域裡還能看見別的島嶼嗎?
“什麼也看不見啊。”
“看不見島嶼的理由很簡單。”佐山哼了一聲,“因為它們還不存在。”
“如果它們不存在的話,我們也沒法登島吧。”
“魔王用魔法創造出了這些島嶼,我們不知道那種魔法的奧秘。有好幾位前任者登上了島嶼,不過根據我的調查,並沒有什麼確切的登島方法。”佐山喝光可樂後,嘆了一口氣,“尼摩你才是登島的‘關鍵’,我可是一直期待著呢。”
“抱歉,讓你失望了。”
“是我想得太隨便了。”
我們沉默地凝望著海面。如果這座島嶼是魔王創造出來的話……
“這座島是魔王設下的‘陷阱’……”
“這也並非不可能。”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陷阱啊?”
“假如我們來這座島的時候,觀測站所在的島嶼沉沒了……”
我回頭一看,觀測站所在島嶼還好好地在那兒。
“或者是這些可樂裡有毒。”
佐山尚一盯著可樂罐陷入了沉默。
忽然,他的眼神變得異常空洞。從樹葉間漏出的陽光在他的臉上投下光斑,而他的臉上逐漸失去了血色。那一瞬間,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問佐山怎麼了,可他卻沒有回答。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搖晃,他突然粗暴地拍掉了我的手。
佐山倒在沙地上,四腳著地,嘴裡發出了可怕的呻吟:“尼摩,快跑!”
“怎麼了?”
“笨蛋,你想被老虎吃掉嗎?!”佐山大口喘著粗氣,眼看就要開始變身了。
我像彈起來似的站了起來,慌張地跑到了椰子樹的樹蔭底下,可眼前到地平線之間也只有廣闊的海洋而已,並沒有什麼可以躲避老虎襲擊的地方。背後傳來了佐山的呻吟聲,我沒工夫再去管那艘單薄的小船,只想著游泳逃跑,於是就一頭扎進了海里。
“對不起啊,尼摩,我跟你開玩笑呢,開玩笑的!”我聽見身後傳來慌張的聲音。
我理應對這種惡作劇感到生氣吧?可我卻忘記了生氣,只是陷入了茫然。因為我完全被眼前奇妙的現象吸引住了——無論怎麼往海里鑽,我的身體都不會沉下去。因為水下隱藏著一條大約可供一個人行走的路。
我將信將疑地走了一段,那條隱藏的路漸漸變高,幾乎要和海面齊平了。從沙灘上看過來,我就像是在水面上行走的魔法師吧。我稍微往前走了一會兒,回過頭看見佐山驚訝地呆立在沙灘上。
“佐山,你到這兒來!”
我招了招手,他也跳進了海里,猶猶豫豫地走了起來。
“水下有路哦。”
“尼摩,你看那個……”佐山指著前方的海面說道。
只見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個像被懸崖包圍著的茶筒般的島嶼。島上樹木蔥鬱,還有一座紅磚外牆的建築。剛剛還空無一物的海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座神秘的島嶼,而海面下的道路似乎是直通到那座島上的。
“尼摩,終於能登島啦!這都是你的功勞啊。”佐山高興得手舞足蹈,“所以嘛,我就說你才是‘關鍵’啊。”
○
我和佐山尚一緩慢地在海上行走。
我發現的這條水下道路很窄,而且因為在水面下,所以更不好走。我倆就像馬戲團裡走鋼絲的人一樣,張開雙臂保持著平衡,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離那座突然出現的小島還剩兩百米左右了。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島上的細節也看得越來越清楚。
“島上最高處有座建築對吧?那是座炮臺。”佐山尚一跟在我後面說道。
我仰望著垂直聳立的懸崖。從鬱鬱蔥蔥的樹木間隙中隱約可見爬山虎纏繞的磚牆。這座建築物著實有些年頭了。
“這座炮臺原是為了和海盜作戰用的,現在是用來防備我們學團的。據說我的前任者們被打擊得很慘。只要去觀測站所在島嶼的沙灘上挖一下,就能挖出很多戰爭年代飛過來的炮彈。”
“現在要是有人從那兒向我們開炮的話就完了。”
“那肯定啊,炮臺就是為了襲擊才建的嘛。”
“照目前的狀況來看,最先被攻擊的應該是我。”
“別擔心,反正死的時候有我做伴。”
從那座炮臺上往下看,在海面上蹣跚走著的我們倆應該一覽無餘吧。彷彿現在就有子彈擦過了臉頰似的,我有些百爪撓心的感覺。可就算我們現在往回撤,情況也還是一樣危險。我拼命壓抑著內心的恐懼往前走去。
終於來到懸崖下的時候,我不禁嘆了一口氣。水下的道路到這裡就結束了,聳立在眼前的是堅硬的懸崖。我們所在的位置離懸崖頂上的炮臺有將近十五米的距離,可既沒有看見臺階也沒有看見梯子。要爬上炮臺看來沒那麼容易。
佐山吹了一聲口哨。“尼摩,你會游泳吧?”
“我也不知道啊。”
“就算腦袋不記得了,身體也會記得的。你一定會游泳的,因為那天晚上你是在暴風雨中漂流到這兒來的。”
“原來如此……聽著倒很合理。”
“我們繞著這座島的外沿看看吧,也許能找到可以登島的地方。”
佐山尚一慢慢地脫起了褲子,又用褲子把鞋子包住,再系在身上打了個結。他這是為了方便游泳。我也有樣學樣地做起了準備。於是我們用手扶著懸崖鑽進了海水裡,沿著島嶼的外沿順時針遊了起來。
可不管我們遊多久,島嶼的外沿依然只有陡峭的懸崖。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接連不斷地拍打著我們,一不小心就會被撞到堅硬的巖壁上。腳下又是深不見底的大海,所以我們只好緊緊抓住岩石以防被沖走。
“完全看不到有其他島嶼啊。”
“現階段存在的就只有這座炮臺所在的島嶼。”佐山說,“不想辦法登島的話,就沒有後話了。”
“可無論到哪兒都是懸崖啊。”
“別喪氣啊,尼摩。凡事向前看……”突然,佐山停下了話頭,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我立刻說了聲“安靜點”。
“抱歉。”
我們緊緊抓著懸崖,屏住了呼吸。
過了一會兒,我抬頭看去,發現有白色的東西在空中飄動。佐山眯起眼睛“咦”了一聲。聳立的懸崖中間有一個類似小窗的開口,從那裡伸出來的體毛濃密的手腕正揮舞著白布。
“這是什麼意思啊?”
“說不定是陷阱。”
“要不我們先登上去看看?”
佐山尚一朝著白布所在的方向攀登了起來。
我佩服地抬頭向他望去,卻見他腳底一打滑,小聲呻吟著摔了下來。我趕緊藏了起來,以防有危險。他掉落進海水裡,濺起一串飛沫。
“你沒事吧?”
“這算什麼。我已經掌握了竅門。”
佐山開始再次攀登,這次他踏踏實實地爬了上去。
終於,佐山的手夠到了那扇小窗。他壓低聲音叫了一聲“喂”,那塊白布應聲縮進了窗內。我擔心會不會馬上響起槍聲,接著佐山就摔落下來。不過這些都沒有發生。佐山像是在跟窗內的人說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把右手伸進了小窗裡,然後就以這個危險的姿勢向下望過來,並朝我眨了眨眼睛。沒過多久,他就從小窗里拉出一條破爛的繩子,忙不迭地把它纏繞在自己身上。他一定是跟窗內的那個人進行了什麼交易吧。
佐山又開始繼續攀登懸崖,距離登頂就差一小段了。
他爬上崖頂,舉手示意我稍等片刻後,就不見了蹤影。不一會兒,我看見崖頂有繩子放下。佐山是想讓我爬上去吧。我拉了拉繩子,果然那頭有人也拉了拉以示回應。
我抓住繩子開始攀登。
隨著我越爬越高,海浪的聲音也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強的風聲。往下張望就會害怕、洩氣,所以我只能一個勁地往上爬。萬里無雲的天空,湛藍得刺眼。我感覺自己像是要掉落到天空裡去了。
終於,我爬到了崖壁上的小窗那裡。這扇小窗像是人工徒手挖掘的,外面還安裝了鐵柵欄。窗內昏暗得什麼也看不清,只能聽見呼呼作響的風聲。我正懸掛在繩子上喘息,只聽鐵柵欄裡傳來了人的說話聲。
“你,從哪兒來的?”那聲音非常嘶啞。
我回答說是從觀測站所在島嶼來的。
“名字?”
“別人叫我尼摩。”
“尼摩啊……是個好名字。”對方在黑暗中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
我看見一個宛如野人的身影,頭髮和鬍子很長,似乎久未修剪。
“你是誰?”
“我是被關在這座炮臺裡的囚犯。”
“囚犯?”
“這不重要。你趕緊把我放出去吧。”
我雖然心中好奇這人究竟是誰,但卻沒工夫在這兒磨蹭。
我又抓著繩子開始往上爬。所幸已經爬到了這個海浪拍不到的地方,也就不用擔心踩在打溼的岩石或是海藻上而腳底打滑了。我死死地抓緊繩子,慢慢往上挪動越來越沉重的身體。好不容易爬到了崖頂,我的手腕已經開始發麻了。我躺倒在草地上氣喘吁吁,地面真切的觸感和青草的氣味著實令我懷念。
眼前是鬱鬱蔥蔥的樹木,我抓著爬上來的繩子就係在其中的一棵樹上。周圍沒有人影,強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我朝樹叢深處看去,只見陽光從樹葉縫隙中漏出,在紅磚矮牆上投下一個個光斑。我彎下腰穿過樹叢,背靠在冰冷的紅磚牆上側耳傾聽。
佐山去哪兒了?
老舊的磚牆比我的身高稍高一些,我小心翼翼地沿著磚牆朝前走去。這堵牆似乎是為了將這座島的外沿都包圍起來而建的。磚塊的裂縫中長出了雜草,牆面上到處都被爬山虎和苔蘚覆蓋著,就像被人拋棄的遺蹟一般,透過周圍的樹叢能看見熱帶的海洋。
不久,我發現了一條磚瓦建造的隧道。我悄悄地穿了過去,面前的石子小路左右分岔,通向兩邊。從樹葉間漏下來的陽光靜靜地搖曳著,我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深水溝底。左邊還有一條隧道,其盡頭似乎有個小型營房。我沒勇氣朝那個方向去,就轉而向右邊走去。道路左側排列著磚瓦外牆的小屋,右側是剛才那堵磚牆的延續。沿著石子路漸漸上坡,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一塊被磚牆包圍的圓形窪地旁。我往窪地裡一看,不禁毛骨悚然。
那裡放著兩門漆黑的大炮。炮口正對方向的樹木已經被砍伐掉了,對面是觀測站所在島嶼。大炮的炮口正對著那座島嶼。
能操縱“創造的魔法”的魔王和想要竊取魔法原理的學團之間的戰爭似乎由來已久。儘管我對這些歷史一無所知,但佐山尚一卻說我是這其中的關鍵因素。實際上也確實是我發現了隱藏在海面之下的道路,並引導學團成員佐山尚一來到了這座設置有炮臺的島上。不知不覺間,我似乎已經被捲入了魔王和學團的戰爭之中。
我真的能相信佐山嗎?我心中不禁產生了這樣的懷疑。
○
大炮周圍也沒有佐山尚一的身影。這麼看來,他應該是去了剛才那個隧道另一側的營房了。
我沿著石子路往回走,一路上絲毫沒有感覺到有人的蹤跡。這個島可能是個無人島吧,我思索著通過隧道窺視,這時周圍傳來了尖銳的槍聲。周圍的空氣似乎一瞬間發生了異變。
我不由得跳了起來,躲在隧道入口的旁邊,心中警鈴大作。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營房的大門打開了,好像有什麼人朝我這邊走來。
我趕緊環視了一下四周,映入眼簾的是一直通到磚牆上方的快要坍塌的樓梯。我拼命跑上去,躲進茂盛的草叢裡,屏住呼吸往下面的道路上張望,只見走出來一個男性——佐山尚一。
我起身小聲地叫了一聲“佐山”。佐山像嚇了一跳似的,舉起手槍轉過身來。
“我是尼摩!”
我舉起雙手,佐山這才放下了手。
“哎呀,嚇死我了。”
“不好意思。”
“你在這兒幹什麼?”
聽他這輕巧的語氣,我不禁有些生氣。“還不是因為你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啊,不好意思。比我想的多費了點工夫。”佐山把槍放回腰間的槍托裡,微笑著說道,“你下來吧,開工了。”
“沒關係嗎?”
“放心吧,尼摩。我們已經佔領這個炮臺了。”
我從矮牆上下來後,佐山自豪地拍拍腰間的手槍,問我“不錯吧”。他露出了笑容,就像在森林裡的秘密基地玩耍的少年。可是看見那把手槍後,我心中卻湧起了和剛剛看到那兩門大炮時一樣的不安之情——我是不是利用了佐山尚一,犯下了一些了不得的錯誤?
“剛才發出槍聲的就是這把槍嗎?”
“你搞錯了,剛才是敵人在開槍打我。”
“還好你沒事。”
“我朝他的下巴上狠狠打了一拳,趁他暈過去的時候把他綁起來了。”
看樣子佐山並沒有注意到我心中越來越濃的疑慮。他對佔領了炮臺一事感到十分滿意。“走吧,這邊。”
於是,我們穿過了通往營房的隧道。
隧道那頭是樹木環繞的廣場,草坪也修剪得非常整潔。營房是磚瓦結構的圓筒形建築,像極了一座建造到一半就被拋棄的小塔。因為二樓大半部分的鋼筋都裸露在外,只有寒酸的帆布覆蓋在上面。
“二樓是纜車的乘坐點。”佐山說。確實有幾根很粗的鐵索越過樹梢往前延展。設置在鐵骨頂端的風速計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黃色的風幡醒目地飄揚在青空中。
“那個纜車還能開嗎?”
“肯定能開。沒有其他能去別的島嶼的方法了。”說著,佐山打開了營房的大門。
營房被中間的牆壁分成了兩個半圓形的房間。我們進入的是左半邊。這裡好像是看守人的房間,我看著左邊彎曲的牆壁不禁驚呆了。那裡排列著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就算看守人生活寂寞,可也不需要這麼豪華的書架吧。右手的石灰牆邊擺放著桌椅、簡易床、唱片機等。我總覺得這裡不像炮臺,倒像是小說家或是學者的工作室。
房間裡擺放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穿白T恤的男人。他低著頭,雙手被反綁著。
“你醒了吧?”
聽見佐山叫他,那個男人抬起頭來。從門旁邊的小窗射進來的淡淡陽光照在他臉上。這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子。他的頭髮稍顯凌亂,可是容貌沉穩高雅。
“能把眼鏡撿起來給我嗎?”
“啊,不好意思。”佐山從地板上撿起眼鏡給被綁住的男人戴上,“這樣如何?”
“這樣就能看清楚你的臉了。”男人微笑道,鏡片後面透出銳利的目光。
佐山又搬過來一把椅子,在男子對面坐下。兩人沉默地對視著,就像西部片裡的某個場景。看著他倆的側臉,我覺得這兩個人應該不是第一次見面。
過了一會兒,佐山嘆了口氣說:“我回來了喲,今西。”
“你是想讓我說些歡迎你的話嗎?”被稱為今西的男子說道,“你可真是個不長記性的人啊。”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圖書館長大人。”佐山笑道,“這個炮臺現在是我們的了。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到底要站在哪一邊。‘圖書館長’叫著好聽,其實也就是被流放到這個島上了吧。即使這樣,你還要維護魔王的面子嗎?”
男子用冷冷的目光盯著佐山。
“在這片海域裡沒有人能背叛魔王。”
“你還是怕他啊。”
“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害怕。”
“因為你向魔王的女兒宣誓效忠了?”
男子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你和那些前任者一樣愚蠢。這是魔王的遊戲,你們肯定會敗北。”
“正因如此,我才帶來了尼摩啊。”
聽佐山這麼說,那名男子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
“你是說這個人能打敗魔王?”
“這次我們一定要把‘創造的魔法’弄到手。”佐山探出身子說道,“這是終結的開始。圖書館長,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什麼,但卻明白自己似乎被佐山當作“武器”利用了。佐山和這個叫今西的人是熟人,這也讓我充滿了疑惑。從佐山說“我回來了”來判斷,他不是第一次登上這座島嶼。這和佐山告訴我的情況不同。
過了一會兒,佐山站起來在室內走來走去,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圖書館長挺直腰背盯著佐山看了一會兒,突然又轉過頭來看著我。他用令人意外的平靜語調對我說:“你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我覺得他彷彿看穿了我的內心。
見我沉默,他又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原來你什麼都不知道啊。”
“佐山是我的恩人。”
“你被他利用了。你要當心。”
兵營裡靜悄悄的。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遠處瀑布的水聲。圖書館長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我,像是要傾訴什麼。
“喂喂,你別再跟尼摩說一些奇怪的話了。”佐山說,“他只是個淳樸的年輕人罷了。”
接著,他搖了搖提在手裡的鑰匙串說:“這是地牢的鑰匙。”我想起了剛才幫助過我的“囚犯”。
佐山把鑰匙串扔給了我。“不好意思啊,尼摩。你去趟地下室把人放出來吧。”
“我去能行嗎?”
我困惑地盯著鑰匙。圖書館長像佛像似的閉上了眼睛。
“那個人是囚犯吧?”
“所以我才讓你把他放出來啊。他是我的‘前任者’。”
○
我打開牆上的門,進入另一個半圓形的房間。
房間裡面有貼著淡藍色瓷磚的廚房和倉庫,還有通往纜車乘坐點的樓梯和通往地下的樓梯。我看了一眼通往地下的階梯,底下的樓梯平臺上方孤零零地掛著一個亮著的燈泡,光線照在陰森森的磚牆上。再往前是什麼情形就看不見了。
我慢慢地走下樓梯,只見天花板上橫著幾根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鐵管。周圍的空氣十分冷冽,就像潛入了地底世界一般。樓梯平臺的前方還有一段像坑道一樣的樓梯。這氛圍實在太過陰森,讓人覺得那個被關在前面的犯人像怪物一樣。我走下樓梯,來到了一片漆黑的石板走廊。走廊兩側排列著鐵柵欄圍起來的牢房,從裡面的小窗能看見一小塊宛如藍色郵票般的天空。
“你好。”我朝著走廊深處喊了一聲,接著聽見了一聲混著哈欠聲的“喲——”。
我走到走廊的盡頭,左手邊的牢房裡有個黑影在蠕動,他剛才好像在打盹。囚犯從床上起來,揉了揉眼睛。從小窗裡射進來的淡淡的光線照在他久未修剪的長髮和鬍子上,完全是一副在無人島上生活的魯濱遜·克魯索的樣子。
囚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接著他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們把我忘了呢。”
“抱歉,來晚了……”
“不不不,我並不是在抱怨。”囚犯禮貌地低下頭,雙手合十,“多虧有你來救我,和我至今為止等待的時間相比,這會兒工夫又算得了什麼呢。”
“你在這兒待了很久嗎?”
“是啊,可這裡既沒有鐘錶也沒有日曆。不過能和人說話的感覺真好啊。因為站在敵對的立場上,所以我和圖書館長也不能推心置腹地說話……總之,我們先從這裡出去吧。啊呀呀,我自由了。太好啦!”
囚犯從牢房裡出來後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他黑黢黢的臉被鐵塊一樣的頭髮和鬍子覆蓋住了,完全看不出“人樣”。可是他那雙眼睛發出的光彩卻意外地讓人覺得年輕。囚犯的聲音很沙啞,可能是因為太久沒跟其他人說話了吧。
“那麼,尼摩,你告訴我,”他親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這座炮臺已經落入我們學團之手了嗎?”
“沒錯。”
“不錯不錯,目前為止都很順利啊。”說著,囚犯精神地在走廊上邁開了步子。
我們走上地牢的樓梯,周圍飄浮著濃郁的咖啡香氣。佐山正在廚房泡咖啡。他說了句“你們回來啦”,被放出來的囚犯衝他點了點頭。看上去他們倆作為學團派來的前任者和後任者,已經完美地統一了彼此的立場。
佐山倒了一杯咖啡遞給囚犯。囚犯喝了一口,高興地說“好喝”。
之後,我們回到了房間裡接著喝咖啡。
佐山還給被綁在椅子上的圖書館長喂咖啡喝。圖書館長一副徹底絕望的樣子,老實地喝著咖啡。囚犯則悠閒地在椅子上坐下,幸福地小口啜飲著。
過了一會兒,他對圖書館長說道:“我們的處境反過來了呢,圖書館長。”
“還沒有確定就是你們勝利了。這個炮臺被你們佔領對魔王來說根本就是不痛不癢的事情。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了。”
“的確如你所說。”囚犯竊笑著說道。
我站在窗邊喝著溫咖啡,漸漸地覺得肚子餓了。包圍著軍營的樹木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真是南方島嶼上美好的午後時光啊。我入迷地看著眼前的風景,學團的那兩個男人則抱著胳膊竊竊私語,兩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嚴肅。不需要圖書館長提醒,他們自己應該也很清楚魔王的恐怖之處。
“俗話說‘欲速則不達’。”囚犯說,“要是赤手空拳潛入敵營,那就正中魔王下懷了。我也正是因此被算計了……”
“那要怎麼辦?”
“吃午飯,睡午覺。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下就連佐山尚一的臉上也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囚犯對圖書館長說“我給你點飯吃吧”,圖書館長卻說“隨你的便”。雖然嘴上說得漫不經心,可卻讓人感受到了他的一絲動搖。佐山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瞥了圖書館長一眼,問他發生什麼事了。圖書館長只說剛好肚子餓了而已。
我們在兵營的廚房裡用鍋加熱罐裝的湯當午飯吃。圍坐在桌邊期間,幾乎沒人開口說話。大家各自側耳傾聽著風聲,彷彿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吃完飯後,佐山站在窗邊凝視著林立的樹木,囚犯則立刻躺下睡起了午覺。與學團的男人們悠然自得的行為相反,被綁在椅子上的圖書館長臉上的焦躁之色越來越濃了。他到底為什麼如此焦躁?
我在書架前來回踱步,目光在書脊上游移。
藏書裡有不少學問研究型的書和外文書,其中還有一些光看書名就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懷念之情的作品。比如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丹尼爾·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史蒂文森的《金銀島》,還有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以及《一千零一夜》。要是能躺在椰子樹的樹蔭下看書一定會很舒服吧。
不過有一點特別不可思議。我明明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為什麼還記得這些書裡的內容呢?
“誰在讀這些書?”
我問圖書館長,他卻沉默不語。
佐山替他說道:“這些書都是‘禁書’。”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儒勒·凡爾納或是史蒂文森的作品被禁啊。
“這些書會引誘這片群島上的人去大海的另一邊。這可不是魔王希望看到的。對吧,圖書館長?”
佐山高興地拍了拍圖書館長的肩,館長不甘心地轉過臉去。
我正想細問,兵營那裡傳來了尖銳的鈴聲。空無一人的二樓鈴聲長鳴,中途停止了一陣後又響了起來。突然,一直酣睡不醒的囚犯霍地從床上起身。他似乎一直在等待鈴聲響起。
“好了,諸位,開工了。”囚犯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魔王的女兒來了。”
○
學團的男人們小聲商議了一會兒,似乎立刻就決定了“作戰計劃”。
他們給圖書館長戴上嘴罩,把他轉移到了窗外的光線照不到的房間裡側,這樣即使魔王的女兒進來也看不見他。我和佐山也藏身在暗處。囚犯則躲在半開著的通往樓梯的門背後。
學團的男人們打算挾持魔王的女兒做人質。
我們蹲在暗處,只聽見外面傳來纜車發出的單調的“咣咣”聲。圖書館長平靜地凝視著我,似乎想告訴我“現在還來得及”。
我移開視線,仰望著佔據了一整面牆的數量龐大的禁書。
據說魔王的女兒是為了閱讀這些禁書才渡海到這裡來的。我能生動地想象出她站在書架前選書時的側臉。這可真是不可思議。我只在佐山給我的一張照片上看見過魔王的女兒,(除了在夢裡之外)我一次都沒有見過她。可是,我卻能清晰地想象出她的樣子。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中流逝。
突然,索道運轉的聲音停止了,四周又充斥著包圍兵營的樹木發出的嘈雜聲。停滯的時間好像突然又流動了起來。我看見身旁屏氣凝神的佐山尚一從槍套裡拔出了手槍。我越發覺得喘不過氣來。
二樓傳來開門和關門的聲音,還有輕快下樓的“嗒嗒嗒”的腳步聲。這腳步聲的主人根本沒有想象過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樣的陷阱。女孩穿過房門走了進來,然後直接走到了書架前。她穿著用乾燥清爽的布料製成的短袖衣服,胸前抱著幾本書,小聲地唱著歌,就像原野上的採花少女。
佐山叫了她一聲“小姐”。
她停下腳步,大睜著雙眼回過頭來。
“好久不見了啊。”
“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們剛剛佔領了這座炮臺喲。”
她盯著佐山的手槍。
“你真是個不長記性的人啊。”
“很高興能再見到你。”
“今西先生在哪兒?”
佐山指了指被關押在暗處的圖書館長。她同情地看了圖書館長一眼,又迅速把目光放回佐山身上。
“父親想必會很生氣吧。”
“所以我們用這種方式迎接你的到來呀。只要女兒被囚禁在這裡,魔王就不會輕易對我們出手。”
“是嘛。”她微笑著說,“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可是個會讓女兒乘坐的船都沉沒的人。”
“可他也不會見死不救吧。”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呢?”
“你應該知道的吧,就是為了那個‘卡盒’。”
她橫著眼瞥了一下剛剛穿過的那扇門。門已經被關上了,囚犯站在門前擋著。她又轉過頭來,只見佐山的手槍泛著亮光,不過卻看不出她有絲毫的恐懼。佐山發出“再動我就開槍了”的警告,可是毫無作用。她優哉遊哉地往書架走去,把手上抱著的書一本一本放回書架上。
“現在立刻投降的話,我就放你們走。”
“喂喂,小姐。”
“如果沒有投降的打算,那我就把你們當海盜處置了。”
“真是豈有此理。”佐山說,“你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不正當地佔據了這片海域的人可是魔王。”
“你說的話不足以取信。”她拿起一本厚實的《一千零一夜》,“因為你太弱小了,什麼也做不成。”
這時,我的思緒已經異常清明。玻璃窗外閃光的樹葉、靠在門邊捋著鬍子的囚犯,乃至圖書館長額頭上冒出的汗珠,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舉著手槍的佐山尚一眯起了眼睛,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微微抖動。當我確信了“佐山是來真的”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槍口對準的手拿《一千零一夜》的少女的存在是那麼耀眼,彷彿要燃燒起來。
我往前一跳,張開雙臂想要庇護她。
“佐山,這麼做是不對的。”
“喂喂尼摩,我會連你一起打死哦。”
“要不是有我,你能登島嗎?”
佐山咒罵了一句“媽的”,把槍口指向天花板。
這時,我背後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當我反應過來那是鐵器敲擊的聲音時,一切已經結束了。
背後突然響起巨大的一聲“噹啷”,我感受到一種宛如被毆打般的衝擊感,下意識地抱住了頭。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佐山尚一已經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叫他也沒有任何反應。我一回頭,發現魔王的女兒正舉著手槍瞄準我。厚重的《一千零一夜》掉在了她的腳邊,裡面好像藏著手槍。她問我“投降嗎”,我舉起雙手說“我投降”。
她下一個瞄準的是茫然地站在門前的囚犯。囚犯舉起雙手假意表示投降後,突然往旁邊跳了一步。子彈擊碎了小窗的玻璃。雖然魔王的女兒迅速開了第二槍,可囚犯翻出了兵營外,狂奔著逃走了。她追至窗外,卻沒有開第三槍。
很快她就回到了室內,蹲在我身邊。
“他……死了嗎?”
她的槍法令人膽寒,子彈在佐山尚一的額頭上開了一個黑色的洞。
不過佐山的表情卻異常平靜。他圓睜著失焦的雙眼就像在做夢一樣,嘴角還掛著看似幸福的微笑,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確實,就連他自己也不曾預想到會迎來如此悽慘的下場吧。好不容易登上了“不可視群島”,他原本還打算接下來大幹一場的。
魔王的女兒盯著佐山的臉。
“真是可憐啊,弱小的男人。”她邊說邊合上了佐山的眼瞼。
○
我幫圖書館長一起把佐山的遺體抬到了兵營外。
“就放這兒吧。”圖書館長說。
這裡是廣場角落的一塊草地。樹葉間漏出的陽光灑在包裹著佐山遺體的被單上。我對他已經死了這件事完全沒有真實的感受,總覺得他會突然出現在樹蔭下。可是他手上沾著血,血的觸感和氣味都是真實的。很快就有蒼蠅飛了過來。圖書館長看我呆立在遺體旁,緊緊盯著我的臉問“沒事吧”。
他指了指兵營旁邊的水栓說:“你去那兒洗洗血漬吧。”
“我們就這麼把他放在這兒嗎?”
“之後我會好好收拾的,你就別擔心了。”
圖書館長回了一趟兵營,拿來了肥皂和毛巾。我清洗血漬的時候,兵營裡響起了音樂聲,是魔王的女兒在放唱片吧。
圖書館長擦拭著眼鏡上的水滴說:“你看起來不像是學團的人。”
“我不是學團的人。”
“那你是什麼人?”
我答不上來。
“你叫什麼?”
“尼摩。”
“這不能算是個名字。”
圖書館長好像有點不高興。沉默片刻後,他看著正在擦手的我,驀地問道:“你是從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來的吧?”
“嗯,是從觀測站所在島嶼來的。”
“在這之前呢?”
“那就不清楚了,我完全不記得了。”
我照實說了,可圖書館長似乎覺得我在敷衍他。
“從外面來的盡是倒黴蛋啊。”
“接下來我會怎麼樣呢?”
“那就要由魔王來決定了。”
我們回到兵營,魔王的女兒正坐在椅子上等著我們。她的膝上放著幾本新從書架上選的書。
“都處理完了嗎?”
“小姐,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圖書館長話音剛落,她就站了起來。
“我把這個俘虜帶去父親那兒。那個逃走的囚犯的情況,跟其他島嶼也聯絡一下。反正他也跑不遠。”
“請代我向魔王問好。”
“放心吧,我會跟他說的。”接著她催促我道,“那麼,我們出發吧。老老實實地跟我走。”
我們登上通往兵營二樓的樓梯,打開樓梯盡頭處的門,只聽糊在生鏽鋼筋上的帆布“嘩啦啦”作響。那所謂的纜車也不過就是那種在巨大的鐵罐上開了個洞的原始設計,好像只能坐下三個成人。魔王的女兒命令我先坐上去,然後她走到安裝在乘車點鐵桿上的電話那兒撥了一通電話。之後她輕輕躍進車廂裡,鐵罐劇烈地搖晃起來,我不由得抓緊了窗框。
不一會兒,響起了一陣鈴聲,纜車動了起來。
我以為我們會穿過鬱鬱蔥蔥的樹梢,卻發現車廂在閃閃發光的海面上空穿行而過。不一會兒的工夫,炮臺所在島嶼已經被遠遠甩在了身後。前方的海面上聳立著一根根纜車的鐵支柱,視野內可見的也只有這些而已。移動的車廂就像收起了羽翼、群聚在鐵塔周圍的海鳥。
有一瞬間,我看見一個孤零零的小島浮出了海面,就像從天空中滴落了一滴顏料。起初我還以為是海市蜃樓,可是那座島嶼切切實實就存在於那兒。這座島出現後,其他的島嶼也陸陸續續出現了,就像飛散的顏料在水中溶化擴散開來一樣。島嶼隨著我眼睛的移動而誕生,填滿了眼前的海洋。如果這些島嶼是可見的,為什麼至今為止我都沒有看見過它們呢?實在是搞不懂。可這些島嶼是真實存在的。
“真的有島!”我驚歎道。
“當然有了。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嘛。”魔王的女兒平靜地說道。
纜車的索道穿過的是一個水上都市,其雜亂的景象令我十分困惑。都市中既有古色古香的洋房,也有現代化的樓群,甚至能看見瓦片屋頂的民房、神社佛廟和澡堂的煙囪。這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幅熱帶風情,倒像是把充滿了歷史感的城市切割成了碎塊,撒進了大海里。
這些島嶼可真是太奇妙了。
這時,魔王的女兒突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尼摩。”
“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這不是真名。”
“那告訴我你的真名。”
“我漂流到觀測站所在島嶼時已經失去記憶了,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佐山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尼摩’。”
如今想來,我覺得佐山並不是出於單純的善意而幫助我的。他有他的企圖,我很清楚這一點,可我還是很想他,而且也覺得他有些悲哀。如此熱切地渴望登上不可視群島的佐山竟然就這麼輕易地死了,代替他在這兒的卻是“無名氏”的我,這實在是很諷刺。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所以你才這麼無精打采的?”魔王的女兒按住隨風飄舞的頭髮笑說,“其實我也和你一樣。”
“你們和我不一樣。”
“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自己是否僅僅是魔王做的一個夢,自己是否明天就會消失,大家對此都十分不安。可是,我們又能如何呢?如果這些群島是因魔法而誕生的夢境,那麼在這個夢終結前,我們也只能繼續活下去對嗎?”
突然,她向我伸出手。“剛才謝謝你,擋在我身前。”
我握住了她的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千夜。一千個夜晚的千夜。”
終於快到索道的終點了。
“那裡是父親生活的島嶼。”
我還以為會是一座要塞一樣的島嶼,可從纜車上往下看,這座島嶼上卻沒有一點森嚴的氛圍。上面只有一座被樹木覆蓋的小山丘,從那兒延展出一條形似尾巴的狹窄地形,那形狀讓人聯想到浮出海面的鯨魚。山丘上有一座和炮臺所在島嶼上的建築相似的圓筒形建築物,那是索道的終點。
千夜小姐下了纜車後,帶著我走出了圓筒形建築。
外面是一個綠蔭環繞的廣場,我們從這兒出發,穿過森林去往魔王所在的地方。
步行在鬱鬱蔥蔥的密林小徑上,我漸漸感到呼吸困難。走在身旁的千夜小姐向我傳遞著一種緊張感,我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像要上斷頭臺一樣。森林中的樹木隨風搖曳,樹葉間透出的光斑落在她身上,也隨風移動。
我們走了一陣後,右拐進了一條小路,接著就是下坡路了。
走出森林後,視野一下子變得開闊了,魔王的宅邸出現在眼前。在纜車上看不到這裡是因為這座宅邸建在了島嶼另一側的坡面上。這是一座兩層樓的混凝土建築,棕櫚樹的樹蔭投在前院的草坪上,周圍寂靜無聲。
推開玄關的大門走進屋內的瞬間,佐山尚一帶我參觀學團觀測站的記憶被喚醒了。通風的玄關大廳裡空蕩蕩的天花板、水泥牆面上的無機物,還有冷颼颼的空調,這座宅邸裡飄浮著的不真實感和觀測站頗為相似。
“父親在書房。”千夜小姐指了指通往二樓的樓梯,“接下來你一個人上去吧。上了樓梯後左邊那個房間就是。”
“謝謝。”
她皺起了眉頭。
“行了,你快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我邊上樓邊回頭看,只見千夜小姐在玄關邊的一把小椅子上坐了下來。她膝上放著書本,抬頭看我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孤獨。
○
我敲了敲黑色的門,只聽裡面傳來一聲“請進”。
寬敞的房間裡有一整面是落地玻璃,從那兒往外望,漂浮著島嶼的海面直至地平線都一覽無餘。這個景觀與這片海域的王者十分相稱。可是到處都沒有魔王的身影。這間書房裡鋪著巨大的波斯絨毯,卻沒有擺放一件傢俱,因此應該沒有任何藏身之處才對。剛剛才應門說了“請進”的人,這會兒怎麼消失了呢?
我穿過整個房間,走近窗前。斜陽普照下的海面一望無垠。這時,遠方的海面上駛來了一輛列車。我漂流到觀測站所在島嶼,醒來後在黎明的海面上見到過這列列車在行駛。我入迷地凝視了一會兒。
突然,從背後傳來一陣輕柔的話語聲:“看來你很喜歡那輛列車啊。”
我猛地回過頭,可是房間裡一個人也沒有。
這時我才注意到,波斯絨毯的中央放著一張小書桌,可剛才明明沒有這個的啊。桌上放著葡萄酒酒瓶和兩個小玻璃杯,還有一個焦糖色的舊木箱——那是魔王的卡盒,是魔王“創造的魔法”的源泉,也就是佐山尚一口中的“魔杖”。
我小心翼翼地繞著書桌走了一圈,強烈地感覺到有誰正在看著我。不一會兒,我停下了腳步,正要伸手去拿卡盒的時候,身旁的空間裡立馬傳來了一個聲音:“那不是你的東西。”
我縮回手說道:“你不打算讓我見見你嗎?”
“只要你不想看,那麼對看得見的東西你也會視而不見。”
我離開書桌,在波斯絨毯上坐下,眼睛注視著眼前的空間。書桌對面的玻璃窗外是大海和天空。
我喃喃自語道:“不想看就會視而不見。”
話音剛落,我就看見了書桌另一側和我相對而坐的那個人。他穿著黑西裝,繫著領帶,銀髮細緻地梳到了腦後。比起佐山給我看的照片上的樣子,眼前的這個人身材更嬌小,也更年輕。魔王用纖細白淨的手打開了葡萄酒瓶,將酒倒入兩個玻璃杯中。他充滿了寒意的雙眼和千夜小姐一模一樣。魔王說了句“酒裡沒有下毒”,然後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我們開始斟飲起葡萄酒。
“這裡是書房嗎?”
“沒錯。”
“可是這屋裡什麼也沒有啊。”
“一無所有就等於應有盡有。”魔王竊笑道,“魔法就從這裡開始。”
“這一切真的都是你創造出來的嗎?”
“沒錯。”
我沉默地注視著魔王。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片海域裡。”魔王嚴肅地說,“你是從外面世界來的異邦人。”
“你知道我是誰嗎?”
“當然知道。”
“那……”
“你別想從我這裡得知這些。抱歉,讓你失望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一定覺得自己有權知道這些吧?可你是這片海域的‘不速之客’。你和學團的暴徒們一樣,私自侵犯了我的領土。我很感謝你保護了我的女兒,可說到底那本來就是你自己惹出來的事端。我不能特殊對待你。”
“這我知道。”
“謝謝你的理解。”
“那你要我做什麼呢?”
“我想聽聽關於你自己的事情。”魔王說,“你是怎麼來到這兒的?”
我把自己如何來到書房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漂流到觀測站所在島嶼,和佐山尚一的相遇,在觀測站度過的日子,自動販賣機所在的島嶼,以及登上炮臺所在島嶼。現在想想,漂流到這兒彷彿已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魔王溫柔地微笑著,靜靜地聆聽。
我十分在意書桌上的卡盒。在我說話期間,魔王打開了那個木箱的蓋子,從裡面抽出一張卡片看了一眼。他到底在幹什麼?好像在對比我說的話和卡片上所寫的內容是否一致似的。難道就像佐山尚一所說,這個小木箱裡隱藏著什麼重大秘密嗎?
於是,我設下了一個圈套。
“說起來,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某天早上,我和佐山一起在沙灘漫步的時候,發現有人發射了一個奇怪的東西。那東西整體看上去像個巨大的文蛤,不過一看就是人造的。上面有幾扇小玻璃窗,窗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佐山說‘怎麼看也就是艘船吧’。於是我們戰戰兢兢地靠近,透過一扇玻璃窗往裡窺視,正好對上了金髮年輕女性的眼睛……”
當然了,在那座島上從未發生過這種事。
魔王從卡片上挪開視線,抬頭盯著我。“這可真有意思……”
可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無法再繼續胡編亂造了。我覺得嗓子乾渴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魔王盯著我的雙眼就像窗外廣闊的天空和大海一樣空虛。我倆沉默了一陣,房間裡一片死寂。
“莫談與你無關之事。”
說著,魔王摩擦起了手掌,波斯地毯開始搖晃,就像波濤在翻滾一樣。起初我還以為是眼睛的錯覺,可我的身體似乎真的在搖晃。過了一會兒,波濤的聲音越發響了。絨毯如波浪般每起伏一次,魔王的身影就離我遠去一些。
等我回過神來時,牆壁和天花板都已經消失了,我身處的是一座被極小的沙灘包圍的小島。一些島嶼四散在周圍,遠遠地又把這座小島包圍住了,它們在落日的照射下燃燒著。
“我說了我想聽關於你自己的事情。”魔王的聲音從天空中飄來,“但是,你卻說了與你無關之事。如此行徑,我絕不能容忍。打破禁忌的人就必受相應的懲罰。”
我從沙灘上站起來,朝著空中吼叫:“你打算把我丟棄在這座島上嗎?”
“這種做法確實很不人道。”魔王用平靜的口吻繼續安慰我,“將你丟棄在這種地方,我也十分不忍。可是為了守護這片海域,我不得不這麼做。”
魔王的聲音漸漸遠去。
“這片海域曾經由滿月的女巫支配,她教會了我魔法。要不是這樣,我早就喪命了。漂流到這座島上的時候,我也和你同樣無力。那裡是一個一眼望去盡是曠野的世界。可你好好想想,一無所有就等於應有盡有。魔法就從這裡開始。”
至此,魔王的聲音徹底消失了。他真的徹底拋棄了我。
周圍的海水沐浴在鮮豔的夕陽下,染上了鮮血般的赤紅色。
○
這座島嶼讓人想起觸礁後經歷了漫長歲月的潛水艇。
這裡除了崎嶇的岩石群和幾棵椰子樹以外,就只有長長的沙灘。環島步行一週大概只需要五分鐘。當然了,島上除我以外再沒有一個人影。大海的遠處依稀可見幾座島嶼的影子,不過要游泳去那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至少今天我覺得是不可能了。經過這漫長的一天,我已經筋疲力盡了。
不過我還是趁著太陽沒有完全下山前在島上走了走,還發現了一些漂流物,比如破破爛爛的帆布碎片、水果牛奶的空瓶,還有一個褪了色的達摩。這和魯濱遜·克魯索的財產清單相比顯得十分貧瘠,不過我還是因此增添了一些信心。要在這座島上過一晚的話,帆布就能當睡袋立馬派上用場。
太陽沉入了地平線下,漫長的一天終於要結束了。
我坐在椰子樹下,凝視著漸漸變淡的夕陽。過了一會兒,深藍色的天空中就群星閃爍了。此前散發著微弱光芒的海面,現在也換上了一副黢黑的面貌。
遠處島嶼上城市的燈火星星點點,散發出愈加魅惑的光芒。
我側耳傾聽著波濤的聲音,凝視著遠處城市的燈火,胸口像是突然被勒緊一般,湧起了一陣懷念之情。我不禁心想,不知何時,不知在哪個遙遠的地方,我也曾像現在這樣獨自一人眺望著城市的燈火。可是無論如何追溯這種情愫,我都想不起任何線索,只剩這股難以名狀的懷念之情縈繞在胸口。
“我是異邦人。我有應該歸去的地方。”
這時,黑暗的海面遠處駛來了一輛兩節車廂編制的列車,車窗裡流瀉出的燈光灑在黑暗的水面上。我站在浪濤邊目送列車離開。這漫長一天的疲憊感壓得我不堪重負,連驚歎這幅景象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把帆布裹在身上凝望著天空,覺得自己就像孤身在宇宙中流浪。
○
那晚,我做了一個奇妙的夢,夢裡我和千夜小姐一起在逛舊貨店。
略微有些昏暗的店裡侷促地陳列著繁雜的舊貨,有七福神、狸貓擺件、瀨戶燒的器皿、顏色各異的玻璃杯、和式衣櫃和書桌。架子上放著許多褪了色的達摩,可能是店主的興趣愛好吧。收銀臺上放著黑色電話,店內卻不見人影,只有火爐正燒得通紅。
千夜小姐手指著玻璃罩中的小東西——一個雕工精巧的柿子裡探出了一張龍的臉。
“是吊墜,江戶時代的裝飾品。”
為什麼自己會知道這些呢?正在夢中的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議。可是在夢中登場的我卻絲毫沒有感到奇怪,就好像活在夢境中的我和正在做夢的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不過,夢境中的我也感受到了自己是個異邦人,另有應該歸去的地方。夢境中的我將自己的肩膀靠在千夜小姐的肩膀上,也許是為了消除這種不安吧。
“我父親很喜歡你。”
“你真這麼想?”
“他在女兒面前和在你面前當然不會是一個樣子。”
“你父親不是喜歡我,而是在給我設圈套。”
不過至於那是個什麼樣的圈套,我卻毫無頭緒。
我想起了她父親的面孔。他充滿了寒意的雙眼和千夜小姐一模一樣,眼中泛著撲朔迷離的光。
千夜小姐在我耳邊喃喃道:“那你帶我逃走吧。”
“去哪兒?”
“是啊,去遙遠的南方島嶼吧。”
突然,黑色的電話響了起來。我們吃了一驚,停下了話頭。
響個不停的電話鈴像是一種警告,又像是誰在求救。可舊貨店的人卻始終不見蹤影。賬房旁邊的牆上貼滿了日曆和紙片,一頂大草帽掛在釘子上。我無法忍受就這麼在店裡待著,於是就說“走吧”。我牽著千夜小姐的手,推開冰冷的玻璃門走了出去。只見一個男人站在店門口抽菸。
“喲,兩位好啊。”佐山尚一笑著舉起了手,“差不多該走了吧。”
我們走在黃昏的住宅區裡,紛紛揚揚的雪花從灰色的天空中飄落下來。
佐山尚一把手揣在皮夾克的口袋裡,一個人走在前面。他就像時代劇裡懷揣著雙手、大搖大擺走路的浪人,看著佐山的背影,我高興地想道。就如同我是個異邦人一樣,他在這座城市裡也是個異邦人。
千夜小姐碰了碰我的手。
“我的手很溫暖吧?”她呼出了一口白氣。
○
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當空高掛。
從樹蔭裡起身後,我回味了一下昨晚做的夢。
舊貨店裡飄浮的特有的氣味、冬日玻璃窗的寒意、千夜小姐手掌的溫度——這些就像真實的記憶一樣。但這是不可能的。夢中的千夜小姐和我相當親密,可在現實中我們昨天才剛剛相遇。
千夜小姐後來怎麼樣了呢?
我想起了她坐在魔王宅邸裡的玄關椅子上的樣子。她一定是對等待著我的命運充滿了恐懼,所以在分別的時候,她看上去才會那樣不安。也不是千夜小姐樂意讓我陷入如此境地的。
我站起來,一顆像蘋果的東西滾落到腳下。
那是我昨天在島上漫步時,在岩石群后面發現的小達摩。達摩已經褪色了,比起這樣的孤島海濱,它似乎更適合出現在舊貨店的角落裡。達摩一臉嚴肅的表情,像是對自己的境遇感到不滿。
“好了好了,孤獨的流浪者,我是你的同伴。”
我撿起我喜愛的達摩,離開了海灘。可無論我往哪兒走,周圍都是閃閃發光的大海。
旭日照耀著漂浮在遠處海面上的島群,讓人覺得就像在看投射在熒幕上的影像。向著島影稀疏的方向望去,地平線上聳立著雄偉山脈一般的積雨雲,唯有云下的那片海面像夜晚一樣昏暗。即便是在魔王統治的海域中,這裡也是格外孤僻的一個角落。我想要求救,可沒有船隻途經此地。我耳中能聽見的唯有拍打著沙灘的波浪聲,還有吹得椰樹葉搖曳起來的風聲。
我對擱在手掌上的達摩說:“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
我覺得在很久以前我似乎玩過這樣的遊戲。
我的朋友“達摩君”漫不經心地說道:“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這可是個難題。”
“你的閱歷很豐富吧?”
“真讓人為難,你太抬舉我了。被海浪嘩啦啦地搖晃,身上的年輪馬上就會出現的。事實上,吾輩並沒有那麼大的年紀。”達摩君謙遜不已,他思考了一會兒又說,“不如我們先給這座島起個名字吧,如何?米粒這麼點大的小島也是島啊。給它起了名字之後,對它的喜愛之情就會湧現出來。”
我覺得他說得也有些道理。“那……就叫它‘鸚鵡螺島’吧。”
“這名字棒極了,應該是拉丁語吧。”
“接下來呢?”
“我們要去鸚鵡螺島的角角落落探險。”
我抱著達摩環繞鸚鵡螺島轉了一圈,可並沒有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漂流到一個陌生的島嶼上了。比起漂流到觀測站所在島嶼的時候,這次的情形更加糟糕。這裡沒有像佐山那樣可以依靠的先來者,別說是觀測站了,就連密林和小河都沒有。這樣下去,連水都喝不上。我已經決心和達摩君一起度過餘生,這餘生也不會太長了吧。
我攀登上岩石群俯視鸚鵡螺島。“這裡真是荒蕪得令人吃驚啊。”
“是啊,什麼都沒有。”
“這座島似乎存不存在都無所謂啊。”
“不過倒還算得上優雅。”
“可是,這樣下去我就要枯死了。”
“您要是枯死了,我也會枯死的。”達摩君原本就嚴肅的臉變得越發嚴肅了,“這下可慘了。”
這時,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和佐山尚一一起潛入炮臺所在島嶼時的經驗。那時,我跳入海里,發現了隱藏在海面下的道路。
“原來乳齒。”達摩君說,“您的方法值得一試。”
“好嘞,那我們就試試吧。”
我環繞著鸚鵡螺島邊的淺海區走了一圈,卻沒有發現類似的道路。守株待兔似乎不頂用了。我被太陽炙烤得苦不堪言,喉嚨乾渴,腹中空空如也,以至於腦袋有些眩暈。仔細一想,自從昨天和佐山在炮臺所在島嶼吃過午飯後到現在,我只喝了一杯葡萄酒,此外就再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
我火冒三丈,氣得直拍海面。“這樣不行!”
“您別自暴自棄呀。”
“那你說要怎麼辦!這裡什麼都沒有啊!”
“一無所有就等於應有盡有。”
突然,我腳下好像踢到了什麼東西,不禁發出了一聲哀鳴,似乎是埋在沙子底下的岩石。一陣鬱悶後我抬起頭來,只見達摩君邊隨著波浪搖晃,邊可憐地看著我。
“想必您很痛吧。雖然這是與吾輩無緣的疼痛。”
“這裡埋著什麼東西啊,混蛋!”
我摸了摸水面下的沙地,卻摸到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那東西被磨得很光滑,不像是天然的岩石。
我撥開沙子往下挖,只聽達摩君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加油!加油!”
他隨著波浪搖晃,已經被衝到了海面上。我急忙抓住達摩君,把他扔回沙灘上,接著繼續挖掘的工作。
過了一會兒,沙子底下出現了一根又粗又長的棍狀物。我使勁把這個不明物體從沙地裡拉出來後拖向沙灘。把它運送到岸邊的時候,我看見這東西的前端有著像人類手指一樣的東西。
“這是什麼啊?”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道。
那是石像的右手。
○
我把這條獨臂扔到了椰子樹的樹蔭下。
穿過椰樹葉照射在這條獨臂上的陽光為其染上了淡淡的綠色。這座石像的工藝十分精巧,斷臂的指尖微微彎曲,讓人聯想到抓住什麼東西的瞬間。這條栩栩如生的斷臂與其說是用人的手雕刻出來的東西,倒更像是打碎了的被魔法變成石頭的人類。它被水浸溼的表面沐浴在陽光下,看上去水靈靈的,健壯的肌肉似乎現在就要動起來。這手臂的粗細程度讓我聯想到佐山尚一。
“可能正如您所想象的那樣。”
“你也這麼想?”
“因為這裡是魔法的海域啊。”
“也就是說,這是變成了石頭的佐山尚一?”
“您注意那條斷臂的指尖,是不是彎曲著?在炮臺所在島嶼被魔王的女兒射殺的時候,佐山的手上不是握著手槍嗎?”
我摸了一下那些手指。“為什麼他會變成石像呢?”
“這點吾輩也不明白,是個謎啊!”
把這石像拉上來的工作比想象中要耗體力。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我的餘生也越來越短了。喉嚨的乾渴和腹中的飢餓感也與日俱增。我呆呆地望著椰子樹的樹梢,目光空洞。我以為至少還有椰子,可我昨天就發現了樹上根本沒有果實。
我嘆了口氣,凝望著大海遠處的島嶼。“我只能在身體動彈不得之前游到那裡去了。”
“您能遊那麼遠的距離嗎?”
“事實上,我可能連一半都遊不到。不知道飢渴而死和溺斃而死,哪個更輕鬆呢?也許溺死更好一些吧,因為受苦時間短一些。”
“嗚呼!我要是再長大一點就好了!”達摩君遺憾地說,“那樣的話就有足夠的浮力,您就能乘著我渡海了。自身的無力令我心痛不已,我只是個渺小的達摩!”
“有你這個交談的對象,我心裡已經踏實不少啦。”
“老實說,我會說話也是出於您的幻想。”
“你就不要把實話說出來了。”我把達摩君放在膝頭,和它說話,“沉到海里還是太寂寞了啊。既然要死,那我想死在自己命名的這座島上。你的建議是對的,我心中已經湧出對鸚鵡螺島的喜愛之情了。”
“因為您是尼摩呀。”
“沒錯,我是尼摩。”
我眺望著廣闊的天空和大海思考著。
我甦醒時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死去時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誰,這和我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並無區別。也許這才是自然本真的狀態,也許想要知道自己是誰之類的願望不過是束縛我的煩惱。但是,不肯放棄的我一直探尋著自己的名字。隱藏在尼摩這個面具背後的真實姓名,是通向我應該歸去之處的大門。
“喂,達摩君,你不覺得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嗎?”
“可能曾經在某個遙遠的城市裡擦肩而過吧。”
“我……看見千夜小姐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
“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就坦誠地跟她說啊。不必因為她是魔王的女兒就有所顧慮。坦誠交流是最重要的。”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一定會再見的。”達摩君不知為何說得自信滿滿。
○
涼爽的風拂過我的臉頰。
“主人,這也許是個好兆頭喲。”
“為什麼?”
“暴風雨啊,暴風雨正在靠近。”達摩君說,“您不用再擔心水了。”
我跳了起來,走出椰子樹的樹蔭來到了沙灘上。
正如達摩君所說,剛才在地平線上看見的雲正加速向這裡靠近。飽含溼氣的冷風拂過,我定睛一看,海面上明亮和黑暗的分界線清晰可辨。遠處黑暗海面上的煙霧隱約可見。下雨了,光是想到這一點就令我想大叫出聲。
我取來和帆布保存在一起的水果牛奶空瓶回到沙灘上,將它一半埋進容易接收雨水的地面。我想趁雨雲經過的時候積點水,這樣興許能延長一點壽命。
“雨真的會下到這兒嗎?”
“過而不停即為殺生。”達摩君說,“沒有比在大海上下雨更愚蠢的了。這雨應該下在鸚鵡螺島上。”
黑暗的海面上閃電一閃而過,雷鳴聲從大海的遠處傳來。
我站在沙灘上守望之際,烏雲從鸚鵡螺島的上空飄過。周圍變得像傍晚一樣暗。突然,大雨像從天空底部脫落下來一般猛烈地下了起來。鸚鵡螺島周圍的淺海區看上去好似一齊沸騰了起來。我張開嘴“咕咚咕咚”大口喝著雨水,乾枯的身體被水浸染著。
可是,我沒有多餘的時間慢慢品味這場恩賜之雨。我幾乎無法呼吸,就像身處狂暴的龍捲風之中。
“這下不好了。”
我從沙灘逃到椰子樹的樹蔭底下。在狂風暴雨的蹂躪下,我已經完全搞不清狀況了,感覺自己像是在險些遇難的船隻的甲板上緊緊抓住桅杆似的。
閃電照亮了周圍,隆隆的雷聲大作。
“您快離開這兒!”達摩君慌張地叫嚷,“雷要劈下來了!”
我跑到岩石群的陰影處後,響起了似乎要震碎整個世界般的轟鳴聲。一瞬間四周一片雪白,剛才我還緊緊抓住的椰子樹燃燒了起來。
我背靠在岩石上舒了一口氣,剛才真是千鈞一髮。
鸚鵡螺島唯一的岩石場被飛濺起的巨大水沫所籠罩。無論怎麼做,在這場暴風雨中我都無處藏身。我渾身溼透地蜷縮著身子。從烏黑髮光的岩石表面流下的雨水更加猛烈,像瀑布般不斷拍打著我的身體。腳下的地面滿是泥濘,剛剛匯流沉澱的河水把泥土衝進了海里。這樣下去,也許整座鸚鵡螺島都會融化,最後消失。
“為什麼我要經歷這種悲慘的遭遇!”
這時,我覺得靴子底下碰到了什麼硬物。我看了看腳底,發現被雨水沖刷過的土地下有一塊鐵板狀的東西。那塊東西表面刻著類似文字的內容,一看就是人工製作出來的東西。我四肢著地爬著靠過去,擦去了鐵板上的泥。那是一個鐵製的頂蓋,上面有“鸚鵡螺島機關部”的浮雕刻字。打開蓋子後,裡面有一個生鏽的把手。
“這是什麼?”
“您應該知道,把手這種東西就是用來‘拉’的吧?”
我拉了一下把手,可是因為生了鏽,所以絲毫沒有拉動。無論我怎麼拉,憑我的力氣都完全拉不動這蓋子。我抬起頭來環視了一圈鸚鵡螺島,映入眼簾的是燒剩下的椰子樹的樹根和滾落在地的那條剛才從海里拉上來的石像斷臂。
我跑進暴風雨中撿起那條斷臂,把石像的手放到把手上一看,正好合適。這手就像是為拉把手而製作出來的。我以一顆小石子為支點,把體重慢慢壓在石像上,然後使勁搖動了一下把手。我切實感覺到手下的把手動了。
“地面下好像有什麼動起來了。”
地下傳來了機械發動起來的巨大聲響。一個動作又帶動了其他動作,動靜越來越大。積在四周地面上的泥水開始震動。我下意識地緊緊抓住岩石群,那些巨大的岩石也因地下傳來的巨大力量而不住地震動。
突然,整座鸚鵡螺島都像被提起來了似的劇烈地搖晃起來,彷彿沉睡的巨鯨突然甦醒了。
“您看,這不是島嶼。”達摩君說,“這是一艘船。”
於是,鸚鵡螺島開始了航行。
[42]日語中“尼摩(ニモ)”和“誰也不是(何物でもない)”部分發音相似。
[43]以日本傳說中的主人公金太郎的面部為素材做成的長條狀的糖果,因為不管在哪裡切斷,都會露出同樣的金太郎的面孔,所以在這裡是用來形容島上生活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
[44]《魯濱遜漂流記》中魯濱遜的僕人。
[45]歌詞出自外國民謠《Row, row, row your bo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