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滿月的女巫
第一卷 第三章 滿月的女巫 白石珠子小姐:
你過得還好嗎?我是池內。
你是為了探尋《熱帶》的學團迎來的最後一位夥伴,我深信和你的相遇會為事情帶來新的發展。這個觀點是正確的。如果沒能和你相遇,那麼這本筆記本上所記載的事情也不會發生。
這本筆記是關於我自己的故事。同時它也是為你而寫的故事。
《格林童話》中的漢賽爾和格萊特被遺棄在森林深處,靠著事先做記號留下的白色小石子,他們最終走出了森林。我希望這本筆記也能成為引導你的白色小石子。可是與“漢賽爾與格萊特”的故事不同的是,我的這顆小石子恐怕會將你引入熱帶森林的更深處吧。
○
我就從到達京都那晚開始講起吧。
我在京都站換乘地鐵來到蹴上。這個地方就在東山旁邊,離南禪寺和無鄰庵也很近。這裡的山丘上建有一座大酒店,聽說千夜小姐每次來掃墓都固定住在這家酒店。
我到達賓館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寬敞的大廳里人影稀少。在前臺辦完入住手續後,一個酒店工作人員朝我走來。
“池內先生,海野千夜小姐有留言要我轉達給您。”
留言——我聽到這話後頓時心潮澎湃。
可是千夜小姐的留言卻只是一句平平淡淡的“祝你旅途平安”。我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而且工作人員說,千夜小姐是前天早上退房離開的。
“她是回東京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們不會正好錯過了吧?”我說,“是千夜小姐邀請我來京都的。”
“那位客人可能還在京都,她說要去拜訪一位舊友。”
那一刻我自然想到了佐山尚一。
“她要去見的是一個叫佐山尚一的人嗎?”
“十分抱歉,我不知道具體的名字……”
我向那位工作人員道了謝就回了房間。
透過酒店房間的窗戶能看見京都的夜景。右手邊是南禪寺的濃郁森林,漆黑的群山和北邊的比睿山相連。眺望眼前星星點點的街燈,我覺得這個城市的某處有一條通往《熱帶》之謎的秘密通道。千夜小姐肯定是先於我們找到了這條通道的入口。
我打開臺燈,又端詳起了明信片——只有我的《熱帶》才是貨真價實的。
雖然已是深夜十二點,可我卻絲毫沒有睡意。
我鑽進被窩,讀起了《魯濱遜漂流記》。想起你在模型店裡讀這本書,我也打算時隔良久再重讀一遍,就把它帶來了。藉著床頭燈的光亮讀起這本書的時候,我不禁想起了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和史蒂文森的《金銀島》。這些書都和我熱衷閱讀的少年時代緊密相連。那時閱讀故事給我帶來的幸福感,鮮活得彷彿觸手可及。
我感受著茂密森林的氣息,終於進入了夢鄉。
○
第二天早晨,我在餐廳邊喝咖啡邊翻著筆記本思索著。如果星期天晚上回東京的話,那我還有整整兩天的時間能利用。
來京都前,我把至今為止記錄的關於《熱帶》的數本筆記都重新看了一遍,並把它們整理歸納在了一本新的筆記本里。其中包括“打撈”出來的故事、學團得出的幾個假設、千夜小姐和你之間發生的事,等等。
首先,我還是應該沿著千夜小姐的足跡去走一走。
她學生時代生活過的家位於吉田山上,聽說從窗口能看見大文字山。佐山尚一也曾經生活在那一帶,也就是說《熱帶》是在那裡誕生的。我覺得一定要去那裡探訪一下。
從酒店坐出租車到吉田山山麓大概十分鐘。我在一個大十字路口前下了車,沿著疏水渠前往銀閣寺的小路上,遊客絡繹不絕。而我要去的是和銀閣寺方向相反的,位於吉田山東麓的廣闊住宅區。那一帶幾乎不見遊客的蹤跡。
天陰沉沉的,空中雲層密佈。我沿著在民宅間穿梭的坡道往前爬行。
爬了一段後我回頭看去,只見東山就在這片民宅的另一邊。沿著平緩的山脊再往前走,因“五山送火”而鼎鼎有名的大文字山就映入了眼簾。
我想起了學生時代和朋友一起在暑假來觀看“五山送火”的盛事。黑黢黢的山坡上升騰而起的送火宛如另一個世界的景象。
“這火是為了送別回到現世的死者的,”朋友說,“所以叫送火。”
“這麼說還有迎火咯?”我記得我還這麼問過朋友。
終於爬上了山頂,赫然出現在眼前的是吉田山鬱鬱蔥蔥的森林。
我拐進沿著森林蜿蜒向前的岔路,接著朝前走去。道路左邊是略顯濃郁的樹林,右邊則接連有好幾家木造的民宅。
佐山尚一曾經在這裡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據說他是主修語言學的研究生,去千夜小姐家拜訪也是為了去打解讀手抄本的零工。我的腦海中不知為何浮現出一個充滿寂寞和蔭翳的形象。佐山尚一隻留下一本名為《熱帶》的充滿了謎團的小說後就銷聲匿跡了,我關於這個人物的悲劇性的記憶催生了這種形象。
不久後道路右邊不再有民宅。放眼鳥瞰,街道的景色一覽無餘。
這個城市要是被大海淹沒的話,吉田山就會像一座島嶼吧。佐山筆下在熱帶島嶼間的冒險故事也許就始於這樣的念頭吧。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隱藏著《熱帶》誕生的痕跡。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千夜小姐才會叫我來京都。
我離開住宅區,往吉田山的森林裡走去,心想我就用佐山尚一的“眼睛”來觀察一下。
我故意不走林間小道,而是踏著落葉走進了森林深處。四周是冬季凋敝的森林,也許這片森林曾經在佐山的眼中和“熱帶的森林”重疊在了一起。我想象著只存在於幻想中的奇異國度,一邊側耳傾聽樹木發出的嘈雜聲,腦海中浮現出曾經讀過的《熱帶》中的場景。
走出森林後,我來到了一處兒童公園。豁然出現在頭頂的天空陰雲密佈,零散的遊樂設施也顯得形單影隻。
我漫無目的地繞著公園走了一圈,卻發現了一處奇異的事物。
一個像流動拉麵攤似的攤位上堆滿了雜七雜八的貨物,頗有些“移動古董店”的味道。但是我沒看見貌似店主的人。我湊近了往頂棚下一看,只見裡面有一個小書架。那一瞬間,我想起了你跟我說過的故事。
我把目光轉向黃色的幡旗,上面寫著“暴夜書房”。
○
白石你就是在這家舊書店買到了《熱帶》的。
充滿了奇思妙想的店名和風格奇特的商品相得益彰,也體現出店主的講究。可是我沒有找到《熱帶》。
突然,攤位那頭似乎有動靜。
“有什麼感興趣的東西嗎?”店主打著哈欠站了起來。
“是在營業中嗎?”
“你祈求,就給你開門。[28]”
店主撣了撣屁股上的沙子又打了個哈欠。
他剛剛是坐在攤位的角落裡打瞌睡吧。店主身穿帶毛絨領子的深藍色工服,頭戴帶有護耳的俄式帽子。他的形象和攤位的氛圍融為一體,看起來就像個異域來的商人。因為他留著凌亂的鬍子,所以乍一看好像年紀很大,其實也就和我差不多。
“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書店。”
“很有趣吧?”
“是挺有意思的……”
“你是想問為什麼開在這種荒山野嶺裡對吧?”店主說,“幾天前我還在下鴨神社一帶擺攤呢。我要保持神出鬼沒的風格。”
“可是這種地方沒有顧客吧?”
“你不就是顧客嘛。”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那麼,你要買什麼書啊?”
“我在找一本叫《熱帶》的書……”
“《熱帶》?”店主歪著頭在書架上找了找,“沒有這麼一本書啊。”
“我有個認識的人就是在你這家店裡買的《熱帶》。”
我翻著筆記本,把白石你跟我說的事情告訴了店主。你應該是在去比睿山的索道乘車點和《熱帶》不期而遇的吧。
“我確實在那一帶出過攤。”店主說,“可我實在是對這本書沒有印象啊。”
“是嘛……”
“看起來你是鐵了心想找這本書啊。”
“嗯,算是吧。”我含糊其詞。
店主捋捋鬍子盯著我看。我要是就這麼走了的話,他一定會很沮喪的,所以我打算隨便買本書。正當我重新在書架上挑選的時候,店主卻請我幫他一個忙。
“你幫我看會兒店吧。我有事要出去辦一下,可為此特地關門又太麻煩了。”
“不不不,我不能答應你。”
“沒問題,沒問題的。”
店主根本沒在意我說的話,就從攤位的另一邊離開了。他的臉被凌亂的鬍子覆蓋著,皮膚是冬日裡不常見的久經日曬後的顏色,盯著我看的雙眼目光矍鑠。總覺得他給人的印象就像是個冒險家。
“你幫我看店的話,我就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
“就是關於你在找的那本書的事情。”
“您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再追問的時候,店主只是眨了眨眼睛。
“等我回來再告訴你。那就麻煩你看店啦。”說完他就慢悠悠地朝公園方向走去。
我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遠去。
○
我實在是被迫接下了這個詭異的任務。
我猶豫著要不要丟下店主的這些商品,就這麼不辭而別,可又放不下他離開前說的那些吊胃口的話。
天開始飄雪,我躲進了棚底下。從棚頂垂掛下來的一幅小畫被我的頭撞得搖晃個不停。畫裡是一隻身形如巨石般大小的張牙舞爪的老虎,好像是江戶時代肉筆畫[29]的復刻品。
陰沉沉的天空籠罩下的公園裡還是空無一人。
攤位幾乎被書籍和雜七雜八的商品掩埋了,角落裡擺著一個掛著鑰匙的櫃子,還有一臺像是收銀機的東西。我把筆記本攤在那個狹小的收銀臺上,邊往凍僵的手上哈氣,邊記錄下昨晚發生的事情。
我寫了一會兒,抬頭髮現有一對看起來像是大學生的戴著圍巾的男女正好奇地盯著攤位。他們臉上的表情就像在深山老林裡遇上了馬戲團似的。我努力用和藹可親的語氣說了聲“歡迎光臨”。
女孩子一臉疑惑地問道:“這是……店鋪嗎?”
“是舊書店。請隨便看。”
他們像被餌料引誘過來的貓似的靠近了攤位,一邊盯著書架一邊交頭接耳的樣子讓人看了忍俊不禁。
“啊,這本書我知道。”
“講了什麼來著?”
“哎呀,就是變成老虎的那個。”
兩人邊聊邊拿起了一本中島敦的短篇集文庫本。我猜他們說的是《山月記》吧。故事講的是一個立志當詩人的年輕人李徵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挫折後變成老虎的故事。我記得我學生時代也讀過。
男大學生把兩百日元放在收銀臺上說道:“您這家店可真是奇妙。”
“這不是我的店。”
“欸?”
“我只是受人之託幫忙看店。”
大學生們一臉不解地走了。
森林裡還下著雪,周圍安靜得像時間靜止了一般。
我感受到一種被遺棄的不安,腦海裡浮現出一個故事。那是一個被詛咒的舊書店的故事。主人公受店主之託幫忙看店。可是他怎麼等店主都沒回來。終於,主人公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離開這個舊書店了。於是他下定了決心,只要沒有找到下一個犧牲者,他就要永永遠遠守著這家店。想到這裡,我不禁苦笑。不知不覺間我也像白石說的那樣,“想象神經”變得過分敏感了。
我打起精神又打量起攤位裡的書架來。突然,有本書映入了我的眼簾——是《一千零一夜》。
我們確實也聊起過《一千零一夜》吧。據說千夜小姐的父親叫佐山尚一來家裡,也是為了解讀《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我讀完了《舍赫亞爾國王與弟弟的故事》《商人與魔鬼的故事》及《漁夫與魔鬼的故事》後就沒再讀下去了。
當時我就心想,這不正好嘛,於是拿起陳舊的文庫本讀了起來。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構造十分奇特。莎赫札德講述的故事裡包含著其他故事,有時這個故事裡的登場人物又會講另一個故事。比如在《漁夫與魔鬼的故事》裡,差點被從銅瓶裡冒出來的魔鬼殺害的漁夫講了《魯揚醫師的故事》(學團聚會的時候中津川先生曾經引用過這個故事,你應該還記得吧)。故事裡有個大臣挑唆尤南國王殺了魯揚醫師,國王就給這個大臣講了《辛巴德國王與獵鷹》的故事,大臣又講了一個《王子和食人鬼》的故事。當然,所有這些故事都是包含在莎赫札德所講的故事裡的。
我看起了《腳伕與姑娘的故事》。
這個故事講的是,從前巴格達有個單身漢腳伕。有一天,他正倚靠著籮筐發呆,一個戴面紗的姑娘對他說道:“拿起你的籮筐跟我走吧。”
姑娘掀起臉上的面紗,她的美貌令人驚歎。腳伕立刻站起來,十分興奮地按這位姑娘所說跟著她走了。姑娘在市場裡逛了一圈,買了一大堆美食,接二連三地把它們裝進了腳伕背上的籮筐裡。籮筐越來越重,腳伕有些後悔。“早知道我就牽頭驢或者馬來了。”
終於買完所有東西后,姑娘帶著腳伕來到了一座裝著黑檀木大門的氣派的房子前。在房子裡等著的另兩個姑娘似乎是她的妹妹。
腳伕被帶進了面朝庭院的客廳,他和三個姑娘共進美食,還開了些低俗的玩笑,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夜幕降臨,腳伕提出要留宿一晚,三個姑娘提出了條件——他必須服從她們的命令,無論他看見什麼,都不許向她們發問。腳伕答應了,姑娘們又指著門上的金色大字讓他讀一遍。只見門上寫著:
莫談與你無關之事,
以免聽到逆耳之言。
讀到這兒的時候我不禁吃了一驚。
白石你一定也記得很清楚對吧。這就是《熱帶》開頭寫的那句話。
○
這個發現出乎我的意料。
據我所知,從來沒有人指出過這處關聯。佐山尚一肯定是引用了《一千零一夜》中的這句話。
我接著往下讀《腳伕與姑娘的故事》。
腳伕留宿在這不同尋常的三姐妹家裡。那晚,還來了三個獨眼的托缽僧和裝扮成商人在夜晚的街上游蕩的教王哈里發哈倫·拉希德[30]。他們也想在此留宿一晚。作為條件,三姐妹也讓他們看了門上的文字。
可是這些客人都對三姐妹奇異的舉動充滿了好奇,最終開口問了她們問題。三姐妹頓時怒不可遏,召喚了七個持劍的人把客人們綁了起來。就在客人們以為自己即將被殺時,獨眼的托缽僧們接二連三地講起了故事。希望和相愛的妹妹一起在地宮生活卻未能得償所願的王子、被魔法變成了猴子的航海男、公主和魔鬼之間展開的魔法之戰、能讓過往船隻沉入海底的“磁石山”、被縫進羊皮後又被巨大的羅克鳥抓走的男人、住著四十個少女的黃銅宮殿……他們講了這些故事,得到了三姐妹的原諒,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
通過講故事救了自己一命——這讓人想起了會講故事的莎赫札德。她也是通過講故事多次逃脫了被舍赫亞爾國王砍頭的命運。
這故事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可是除了刻在門上的那句話以外,我並沒有讀到什麼和《熱帶》有關聯的地方。
背後的森林忽地唰唰作響。我腦海裡出現了巨大的老虎形象。這念頭可能是由《山月記》聯想而來的吧,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傻。從林間現身的是店主。
“您怎麼從那兒出來啊?”
“我繞了個近路呀。”店主邊說邊遞給我一罐熱咖啡,“哎呀呀,讓你久等了,辛苦辛苦!”
接過咖啡罐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凍僵了。集中精神讀書的時候,我暫時忘記了自己身體的存在。喝著溫熱甜美的咖啡,我終於覺得自己從《一千零一夜》的世界裡走出來了。
我把剛才賣書的兩百日元交給店主,店主一臉震驚。
“你還真賣出去書了啊。”
這個流動舊書攤確實沒什麼賺頭。店主抬頭望著天空中飄落的雪花,口中唸叨著“這買賣就跟做慈善似的啊”。店主另有主業,卻沒具體說是什麼工作。
他的目光落在收銀臺上的《一千零一夜》上。
“你在讀這個?”
“不好意思,我讀得愛不釋手,就一直沒放回去……”
“沒事沒事,這書很有意思吧?”
“是啊。”
“仔細想想這個故事形式真是厲害。按照莎赫札德所說,任何故事都能成為《一千零一夜》的一部分。它能吸收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故事,完全不受‘一千個夜晚’的限制,兩千個、三千個夜晚都行……”
“不好意思,您走之前說……”
“嗯?”
“關於我在找的那本書,您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啊,那本書啊。”店主給菸斗點上火,張嘴吐了一口煙,“大概三天前吧,有個女人從森林裡走出來,是位戴墨鏡、看起來挺精明的太太。她也說一個熟人是在我店裡買的《熱帶》,跟你打聽的是一碼事兒。巧合得有些不可思議吧?”
“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也沒說什麼重要的。比如她以前住在這一帶,和這本書的作者認識之類的。”
“我正在找那位女士。”
店主一臉驚訝地盯著我。
“我還以為你是來找書的呢。”
“說來話長啊。”
店主沉思了一會兒,終於開口說道:“她說她要去舊貨店,就是一乘寺那兒的一家叫‘芳蓮堂’的店,我也在那兒買過好幾次東西。你要不去那裡打聽一下吧。”
店主在我的筆記本上畫了一張簡單的地圖。
“您可幫了大忙了。”
“希望你能見到她。”
我道了謝正要離開,店主把《一千零一夜》遞給了我。我打算付錢,卻被他拒絕了。
“跟你聊天挺開心的。”店主笑說,“後會有期。”
○
我再次走進森林,在樹木間穿行。吉田山北面的下坡路上鋪滿了落葉。
不一會兒,我便來到了今出川路。不知不覺間雪已經小了很多,眼前的馬路上車來車往。我突然有了回到現實中的感覺。可我一翻開筆記本,上面又確實畫著一張去芳蓮堂的地圖。
我坐上一輛出租車,向北轉彎上了白川路。
在一乘寺附近下車後,我在最近的店裡吃了午飯。時間早就過了正午。
等著上菜的時候,我打開筆記本記下了剛才在暴夜書房發生的事和關於《一千零一夜》的文章。就這樣老老實實地動手記錄的話,說不定就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可是,為什麼佐山尚一要特地在《熱帶》的開頭引用《一千零一夜》裡的句子呢?
莫談與你無關之事——這處引用的背後一定別有深意。
我走出餐廳,穿過白川路來到了東市區。
這裡位於宮本武藏和吉岡一門決鬥的一乘寺下松附近,離石川丈山的詩仙堂也不遠。多虧有了暴夜書房店主畫的地圖,我完全沒有迷路就找到了芳蓮堂。芳蓮堂的玻璃窗外擺著幾個小架子,上面陳列著舊陶器和裝著木雕的布袋。一對老夫婦正站在店門前。我推開玻璃門走進店裡。
“歡迎光臨。”收銀臺邊坐著一位女性,她溫柔的聲音猶如在我耳畔細語。和我對視了一眼後,她微笑著說了聲“您請隨便看”。這是一位有著瑩潤美目的女性。
芳蓮堂約十疊大小,店內侷促地擺放著舊物件。其中有舊貨店常見的展示用的樹根、刀柄護手、陳列著貨幣的盒子和日式衣櫃,也有信樂燒[31]的狸貓、木雕的七福神[32]、望遠鏡、實驗器具和鳥類標本,還有小幅的絨毯和波斯風格的器皿等。收銀臺裡面掛著褪了色的窗簾,能看見簾子另一側的小客廳和通往二樓的樓梯。
“您這店可真棒啊。”
“謝謝。”
“我有個熟人好像經常來呢。”我說,“聽說之前好像是開在北白川那裡的?”
“我父親經營的時候開在那兒,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呢。”老闆娘淡然地說道,“父親過世以後就搬到了這兒,已經快三十年了。”
“以後會一直開在這兒嗎?”
“嗯,母親去世以後,這家店就由我繼承了。”
老闆娘的樣子十分奇特,看上去很年輕,其實年紀比我還大,讓人聯想到了隱藏在森林深處的美麗池水。正當我打算再問她點事情時,剛才在門口看見的那對老夫婦走了進來。我怕打擾老闆娘做生意,就打算先在店裡轉轉,等這對老夫婦離開了再問。
完美的店鋪一定是在店內構建了一個封閉的世界。雖然店內商品看上去像是雜亂無章地擺放著,但是每個商品都蘊藏著一個小故事。這些故事交織在一起,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和諧感。芳蓮堂就是這麼一家店。
我聯想到以前在歐洲貴族間十分流行的珍品陳列室。那些收藏珍奇工藝品和天然珍寶的房間被稱為“珍奇屋”[33]。我曾聽千夜小姐說過,佐山尚一經常來舊貨店。這家店裡也許也留下了《熱帶》誕生的痕跡。
我在店裡轉悠時發現了角落裡的一個小櫃子,上面大大小小的達摩[34]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們好像頗有些年頭了,像被狂風暴雨席捲過似的褪了色。櫃子上還放著許多其他東西,有葡萄粒大小的貝殼、貌似是右手腕部分的石像殘塊、水果牛奶的小瓶子……
其中還混雜著幾個陳舊的小木箱。箱子小得單手就能拿起來,蓋子上還有一個提手。箱子正面裝了個金屬零件,方便把貼紙插進去。這就是那種收納“信息卡”用的便攜式卡盒吧。學生時代我去一所專業圖書館查學位論文的資料時,曾經在裝滿了卡片的架子上翻找。當時還沒有電子目錄,必須要親自到現場檢索那些信息卡。
我打開了那個卡盒。乍一看裡面好像空蕩蕩的,只有幾張舊得已經變了色的卡片。
最靠前的那一張上寫著一首奇妙的詩。
“你用夜翼把清晨渲染在夜幕裡。”
你卻答道:
“沒有,我只把一輪明月包裹著黑暗。”[35]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對不起,那是非賣品。”
我回過頭去,只見老闆娘微笑著坐在收銀臺邊。那對老夫婦不知何時已經買完東西走了。
我合上了卡盒的蓋子。
“這是個卡盒吧,真令人懷念。”我說,“現在已經沒什麼人用了吧。”
“那些是我父親的遺物。”老闆娘說,“也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把這些東西當寶貝,到現在我都不明白。”
“您就原封不動地替他保存下來了。”
“我覺得父親彷彿就在那兒。”
說完她看著我,瑩潤的雙眼柔情似水,也充滿了不安。我腦海中又出現了隱藏在森林深處的池水的樣子。和她說話的時候,就像往池水裡一顆接一顆地投小石子。
老闆娘站起來往小茶壺裡衝入熱水。
“您是來旅遊的嗎?”
“嗯,朋友邀請我來的。”我有所保留地說道。總覺得我要是再追問下去,她可能就會閉口不言了。“告訴我這家店的也是這位朋友。雖然她現在生活在東京,可以前她家就在吉田山。”
“是誰啊?”
“我朋友叫千夜,您認識她嗎?”
老闆娘的表情變柔和了。她從小茶壺裡倒茶給我喝,一邊說道:“我認識千夜小姐。”
“啊,是嘛。”
“我小時候就認識她了,前幾天我們還見了一面。”
我簡單說明了一下自己和千夜小姐的關係,包括她是我公司的熟客,我們一起參加了關於《熱帶》這本奇書的讀書會。
“《熱帶》。”老闆娘小聲唸叨了一句,“我聽千夜小姐提過一次。”
“那本書非常有意思。”
“我也想讀一讀,因為是那位佐山先生寫的啊。”
我注視著店主問道:“您知道佐山尚一?”
“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請店主給我講講當時的事情,起先她一臉為難,最後終於點了點頭。
“請稍等。”
她把暖爐的火調小,請我在圓凳上坐下。
○
事情發生在這家店還在北白川的時候。
那時,有位紳士偶爾會來芳蓮堂。他有一頭漂亮的銀髮和一雙狹長的眼睛,看起來就像個洋人。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怕這個人,背地裡偷偷叫他“魔王大人”。魔王大人住在吉田山上的房子裡,因此我甚至對吉田山都心生恐懼。
那位紳士叫永瀨榮造,也就是千夜小姐的父親。
自從千夜小姐的父親帶她來過芳蓮堂後,她就經常來這兒玩。千夜小姐非常疼我,常常和我一起玩,還帶我去岡崎的動物園和新京極的電影院。可是電影院裡暗得嚇人,我立刻就逃出來了。那時我是個認生且膽小的孩子,客人和我搭話,我也會馬上躲到父親背後。除了千夜小姐以外,認真和我說話的大人也只有佐山先生了。
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和佐山先生見面的那天。
那個時候,我經常拿著店裡的舊物件一個人玩耍。可是父親不讓我碰貴重的東西,我主要就是玩父親的個人收藏品,就是您剛才看見的那些放在舊櫃子上的東西。我特別喜歡那些達摩的小收藏品,樂此不疲地擺弄它們排演一些故事。有一天我正跟往常一樣在玩耍,千夜小姐和佐山先生一起來了店裡。千夜小姐我是熟悉的,可佐山先生卻是第一次見。見我僵在原地,佐山先生拿起一個達摩,口中唸唸有詞:“吾輩是達摩。”他一本正經的說辭和奇怪的動作就像要給達摩注入生命似的。我忘記了自己和他並不熟悉,完全被他吸引住了。
現在想想,佐山先生是一個能充分了解孩子的夢想和內心不安的人。其他人會在自己成為大人以後忘記這些,而佐山先生卻難以忘懷。
說起佐山先生,有一個遊戲讓我非常難忘。
“選三樣東西,什麼都行。”
聽見佐山先生這麼說,千夜小姐和我就會各自從店裡的舊物件裡選三樣。無論我們選什麼都可以,比如鮑魚殼、望遠鏡、日式抽屜,或者鎮紙、水煙管、信樂燒的狸貓。接著佐山先生就會即興給這三樣東西各編一個故事。我們都會在這個故事裡登場,這讓我很高興。千夜小姐很喜歡這個遊戲,雖然她多次向佐山先生髮起挑戰,可是佐山先生從來沒有陷入過困境。
對於年幼的我來說,那就像魔法一樣。後來我聽千夜小姐說佐山先生好像正在寫一本叫《熱帶》的小說,首先出現在我腦海裡的就是那個遊戲。
那時我還很小,完全不知道佐山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知道他從哪兒冒出來,講完一些不可思議的故事後就回去了——他在我心中就是這麼一個神秘的人。他是學阿拉伯語的學生之類的信息,都是我之後才從千夜小姐的口中聽說的。佐山先生是在一個冬天消失不見的,等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是來年春天了。
佐山先生為什麼一直不來呢?我突然發現了這件事。
正巧千夜小姐來店裡玩。我一邊和她玩著達摩,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她打聽佐山先生的消息。結果她冷淡地說:“他撇下我走了。”
那麼佐山先生再也不會來店裡“讓達摩說話”了吧。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眼前擺著的達摩冷淡而沉默。佐山先生經常出入芳蓮堂的日子大概持續了不到半年,這對小孩子來說已經算是很長的時間了吧。他的失蹤確實讓我覺得寂寞不少。
可說實話,我也安心了許多。
我很喜歡千夜小姐和佐山先生。他們兩人中我更喜歡千夜小姐,她也希望我對她與對待別人不同。可是隻要佐山先生還在,我就無法做到這一點。總之,因為個人的這些任性的理由,我也對佐山先生有所疏遠。話雖如此,可我要趕緊補充說明一下,促使我想要疏遠佐山先生的理由不只是嫉妒心而已。
開頭我提到了千夜小姐的父親永瀨榮造,就是那個我稱之為“魔王”的可怕的人物。佐山先生和魔王只有一次在店裡碰到過,他倆表情嚴肅地在小聲議論著什麼。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聊什麼,可是當時店內飄浮著一種莫名的緊張感。佐山先生看上去和平時的他不太一樣,彷彿是為了響應魔王的號召而讓自己藏匿在水下的“暗影”浮出了水面。從那以後,我內心深處總是有些害怕佐山先生。
當時我覺得自己的心情很難言表,但現在好像能明白當時的感受了。直覺告訴我,佐山先生在隱瞞一些事情。他對我們如此溫柔的背後,是不是藏著什麼陰暗面呢?
○
芳蓮堂的老闆娘給我講了上面這個故事。講了這一大段話後,她端起茶壺給我倒茶。
“佐山先生的秘密……”我說,“和他消失了有關吧?”
“我不知道……”
“您和千夜小姐沒有聊過這些嗎?”
“沒有。千夜小姐結婚後搬到了東京,之後每隔一兩年才回來一次。我們聊過好幾次佐山先生的事,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到如今對解開謎團也不會有什麼幫助的。”
“千夜小姐的父親榮造先生已經去世了吧?”
“嗯,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千夜小姐的父親永瀨榮造引起了我的興趣。佐山尚一是榮造先生僱傭的學生,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呢?佐山尚一隱瞞的是什麼?他為什麼消失不見了呢?這些謎團和《熱帶》有關係嗎?我把這些疑問都寫在了筆記本上,但也沒有發現它們之間的關聯。
“千夜小姐上次順路來這裡是什麼時候?”
“應該是三天前吧。”
“是千夜小姐邀請我來京都的。原以為我們能見上面,沒想到她已經退房了。我完全聯繫不上她,真讓人頭疼啊。”
“是嘛……”芳蓮堂老闆娘皺起了眉,“其實幾天前我見到她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麼事?”
“那天,千夜小姐從後門逃跑了。”
“逃跑?為什麼?”
“不知道,她的朋友也嚇了一跳。”
“也就是說……千夜小姐不是一個人來的?”
和她一起來的是一位40歲左右的男性,老闆娘也沒有見過。
那個男人和千夜小姐在店裡逛了一陣,之後男人的電話響了,他就獨自去了店外。這時,千夜小姐就在老闆娘耳邊悄聲問:“我從後門出去行嗎?”
“她是在害怕什麼嗎?”
“不,完全沒有。反倒是很高興的樣子。”
接著,千夜小姐就從芳蓮堂的後門出去了。男人打完電話回來以後一臉茫然。千夜小姐的舉動是什麼意思呢?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那個男人的身份我也一無所知。
掛鐘突然響了,現在是下午四點。我站起來遞上自己的名片。
“真的很感謝您跟我說了這麼多。如果千夜小姐再來這裡的話,麻煩您打這個電話告訴我。我會在京都待到明天晚上。”
“我知道了。”
“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想拜託您。”我說,“能讓我從後門出去嗎?”
我想盡量沿著千夜小姐的足跡走一遍。
老闆娘說了一句“您請便”。
我脫了鞋走進收銀臺後面的小茶室,推開位於廚房旁邊的門,門外是被灰色的水泥牆圍起來的略顯昏暗的後院。我邊穿鞋子邊環視四周,發現了一處異樣的地方。現在才二月,院子一角的向日葵已經盛開了。在這個大雪紛飛、陰雲密佈的時節,這一幕就像魔法的火焰被凍結住了一般。
“為什麼這個季節向日葵開了呢?”
“千夜小姐看了一眼後,這些花就開了。”
圍起後院的水泥牆上開了一扇小鐵門。門小得好像必須貓著腰才能過去,讓人想起了《愛麗絲夢遊仙境》。原以為穿過這扇門就像來到了外面的世界,可穿過去後卻發現眼前只有夾在水泥牆和籬笆之間的小路,絲毫沒有什麼新奇之處。
我正打算走,老闆娘喊了一聲“等等”,用那雙瑩潤的眼睛注視著我。因為老闆娘貓著腰站在小門裡,後院裡的向日葵看上去似乎都變小了。
“千夜小姐從這扇門出去的時候,確實說了一些不可思議的話。”
“不可思議的話?”
“類似於遇見了女巫之類的……”
“難道她說的是‘滿月的女巫’?”
聽我這麼追問,老闆娘很吃驚。
“沒錯,她就是這麼說的。”
我要去滿月的女巫那裡——千夜小姐唸叨著這句話。
○
我繞過一乘寺的住宅區,回到下松。
千夜小姐離開芳蓮堂後就不知去向了。我沒辦法事無鉅細地一一去打聽,只得先回了市區。
我打算去看看千夜小姐和佐山尚一曾經去過的繁華街道,然後在那兒吃個晚飯再回蹴上的酒店。總而言之,要思考的謎團堆積如山。
我從一乘寺站坐睿山電車去了出町柳站。
我總覺得會在這裡聽見滿月的女巫這個名字絕非偶然。白石你一定記得吧,你去播磨坂的公寓樓,和千夜小姐一起進行打撈。位於無風帶另一側的沙漠裡的宮殿,還有滿月的女巫這個名字。這些就是千夜小姐來京都的原因。
我要去滿月的女巫那裡——這句話裡一定隱藏著什麼意圖。
我在出町柳站換乘京阪電車到祇園四條站。由於是冬天,天色已經暗了,鴨川沿岸華燈初上。我穿過四條大橋朝西走去,來到寺町路和新京極。
這些繁華的街道跟千夜小姐和佐山尚一在京都生活的時候相比,應該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燈火輝煌的錦天滿宮和壽喜燒的老店鋪從那時起就沒有什麼變化了吧。關閉的寺門、佛具店、菸草店、宛如昏暗隧道一般的小路……走了一陣後,我在餛飩店吃了晚飯,然後穿過河原町大街朝先鬥町走去。我打算在這一帶稍微散會兒步就回蹴上的酒店去。
週六晚上的先鬥町就像過節一樣熱鬧。
我沿著狹窄的石子路往北走,右手邊建築物樓梯口的小招牌映入了我的眼簾。招牌上寫著“夜翼”。我抬頭看看二樓,宛如盛滿了威士忌般的琥珀色燈光從玻璃窗裡流瀉而出。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招牌上,彷彿有什麼東西把我吸引住了。
夜翼——我好像在哪兒讀到過這個美麗的詞語。
這種情況下,我在從記憶中搜索出這個詞語前是無法思考其他事情的。我也覺得自己有些偏執,可沒有辦法。首先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小說家羅伯特·西爾弗伯格的作品《夜翼》。我是在很久以前讀的這本書,而“夜翼”這個詞的音韻給我留下的印象卻十分鮮活。我回想了一下昨天讀的書——是在酒店房間裡讀的《魯濱遜漂流記》裡,還是在暴夜書房讀的《一千零一夜》裡出現的呢?可無論我怎麼想,都沒有讀到過“夜翼”這個詞語的印象。可是昨天我只看過這兩本書啊,其他的什麼都沒讀。
想到這裡,我的腦海裡突然出現了下面這段話:
“你用夜翼把清晨渲染在夜幕裡。”
你卻答道:
“沒有,我只把一輪明月包裹著黑暗。”
原來如此。我頓時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暢快感。
這首詩是寫在我於芳蓮堂角落發現的舊木頭盒子裡的卡片上的,而“夜翼”就是這首詩裡的詞語。
○
那家叫“夜翼”的酒吧是一間船艙似的小店。
我坐在吧檯喝著威士忌側耳傾聽。先鬥町石子路上熱鬧的聲音彷彿海浪在湧動,我覺得自己就像飄浮在先鬥町的上空。時間還早,酒吧裡的客人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一位年輕女性。面朝鴨川的圓窗前就只有一個沙發卡座,那位女客人正眺望著窗外,喝著紅色的雞尾酒。
店主身後是排列整齊的酒瓶,他語調平穩地說:“您好像很疲憊啊。”
“我從早到晚跑了一天了。”
“是工作上的事嗎?”
“不,只是出於我的興趣愛好。”我說,“我在追尋一位從前的小說家的足跡,可惜謎團卻越來越多。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推理小說裡的主人公。”
“聽上去很有趣啊。”
“確實挺有意思的。”
“我也很喜歡推理小說,真是太棒了。”
店主好像喜歡埃勒裡·奎因和範達因那種古典推理小說。聊了一會兒推理小說後,我問了店主關於店名的事。
“這名字真好聽。”
“不錯吧,不過不是我起的。”店主笑著說,“是我自己出來開店的時候,上一家工作過的店裡的客人起的。他好像什麼都是從《一千零一夜》裡找出來的。不巧我沒讀過,因為我只讀推理小說。”
“《一千零一夜》?”
“你知道這本書?就是《天方夜譚》。”
“是這本嗎?”我把從暴夜書房拿來的文庫本放在吧檯上。
店主驚呼一聲“哎呀”,眼睛瞪得老大。可能是因為沒有人會帶著這本書到處走吧。這時,坐在窗邊的女子也看了過來。
“《一千零一夜》?”她頗有興味地小聲說道。
“牧小姐。”店主舉起我的文庫本,叫了一聲,“您可真是稀客啊。”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帶著這本書呢。”女子微笑道,“外公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她告訴我,給這個酒吧起名的就是她外公。“夜翼”是她外公從馬爾德呂斯版本的《一千零一夜》裡找出來的,出處是讚美莎赫札德的妹妹杜婭札德美貌的場面。
“那首詩是這樣的。”牧小姐用優美的聲調抑揚頓挫地朗誦了起來:
寒冬的夜晚升起了盛夏的月亮,
什麼都沒有你的到來美麗。
呵,姑娘!
一頭烏黑的秀髮垂掛腳邊,
纏繞在額前的黑髮散開兩邊,我對你說:
“你用夜翼把清晨渲染在夜幕裡。”
你卻答道:
“沒有,我只把一輪明月包裹著黑暗。”
我驚歎於牧小姐完美的朗誦,不過讓我吃驚的當然不止這一點。她朗誦的詩歌的後半段,正是我在芳蓮堂找到的卡片上寫的語句。
我和店主拍手稱讚,牧小姐優雅地表示了謝意。
她注視著我說道:“為什麼你隨身帶著這本書呢?”
“這只是碰巧。”我把在吉田山上遇見那家奇異書店的事情告訴了她,“我幫忙看店的時候,隨手拿了一本《一千零一夜》。很久以前我就想把這本書好好讀一遍……”
“那可真是太巧了。”
“其實巧的不止這一件事。之後我去了一家叫芳蓮堂的舊貨店,在那兒我看見了一些舊卡片。”
“卡片?”
“你知道?就是那種很早以前圖書館書目用的紙卡片。卡片裝在一個這麼大的木箱裡,其中一張卡片上就寫著你剛剛朗誦的詩句。其實我會來這家店,也是因為卡片上寫的‘夜翼’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真有意思。”牧小姐說,“不如到我這兒坐下來說吧。”
我站起來,走到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透過月亮般的圓窗向外望,鴨川對岸的燈光忽明忽滅。
“只要這個位子空著,我來店裡時就會坐在這兒。”牧小姐說。
我和她這麼對坐著,這個酒吧就像駛向夜晚大海的客船上的一間客房。
“您剛才的朗誦實在是太精彩了。”
“謝謝。”
“您對《一千零一夜》也相當瞭解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就知道了這些,可能是受了外公的薰陶吧。”
“您說這家店的名字是您外公起的吧?”
“我外公已經去世了,不過我會讀《一千零一夜》也是因為他。說起來這也是個離奇的故事。”
“聽起來挺有意思的。”
“確實如此。”
牧小姐又點了一杯雞尾酒,接著講了起來。
○
我在四條烏丸旁邊的一間畫廊工作。
之所以會選擇這份工作,也是受了外公的影響。他是位畫家,所以我經常去畫室玩。
外公不是人們印象中那種“自命清高的藝術家”,而是一個非常悠閒的仙人般的人。他在畫室工作的時候,孫輩們在周圍瞎打轉也不要緊,他還會說“這種打擾的程度剛剛好”。外公也有過血氣方剛的時候,可打我記事起,他就已經是“仙人”了。
從睿山電車市原站走一段就到外公的畫室了。
從路旁的咖啡店拐進石子路,再往裡就是畫室。這裡原來是個小工廠,是外公自己改裝的。母親帶我去玩的時候,外公總是站在那條石子路上,悠閒地抽著煙等著我們,他一定等急了吧。小時候還是母親帶著我去,上了中學就變成我自己一個人去了。
因為原來是廠房,所以畫室特別寬敞。外公把所有東西都堆在那裡,比如自己的作品、畫具、許多資料,還有以前的記錄。外公還對“發明”非常感興趣,因此畫室裡還有一些用於發明活動的道具。不過這裡面沒有一件東西是對發明有幫助的。總之,那個畫室就像一個巨大的兒童房。外公允許我摸所有東西,畫室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但是那裡夏熱冬冷,不過外公身體硬朗,經常在畫室裡精神地來回踱步,這可能就是他保持健康的秘訣吧。在我高中畢業前,外公幾乎天天去畫室。
不過,有一件事是外公明令禁止的。
畫室的後面有一間小平房,外公禁止任何人出入那裡。外公說“那裡面住著魔鬼”。就算我是個小孩子也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但心裡還是覺得害怕。畫室後面的雜木林生長茂盛,雨天或是黃昏的時候讓人有些毛骨悚然。大概是在高中的時候,我揹著外公偷偷往屋子裡窺視過。可是房門上著鎖,旁邊的窗戶外裝了鐵柵欄。窗戶用的是厚實的磨砂玻璃,根本看不清裡面有什麼。我只好放棄,問了母親後,她說那是一個圖書室。可是就連母親也沒有進過那個小屋,她說“那是為了尊重父親的隱私”。
後來,我暫時把那個小屋拋在了腦後。
小時候我常坐在外公身邊畫畫,可是漸漸卻失去了畫畫的興趣,覺得和外公聊天、給外公幫忙才更快樂。我經常和畫廊的工作人員交流,漸漸地就對畫廊的工作產生了興趣。我大學畢業的時候,身體一向硬朗的外公卻生病了,去畫室的次數也變少了。我開始在四條的畫廊工作後不久,外公就去世了。雖然很傷心,不過我早有心理準備。
接下來,市原的畫室如何處置就成了問題。
祖父把這樣那樣的東西都堆在畫室裡。他不喜歡處理自己的東西,所以把東西都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雖然父母和哥哥也幫了不少忙,可最終還是覺得讓我來負責是最佳選擇。幸好我工作的“柳畫廊”的老闆也受過祖父的照應,所以他給了我一些建議。
於是,我在工作間隙前往市原的畫室,不辭辛勞地整理外公的遺物。那年的夏天十分炎熱。我邊擦汗邊收拾畫室的時候,發現了一張自己小時候畫的畫。外公竟然連這麼微不足道的東西都收藏著,想到這裡我不禁要落下淚來。
這時,我開始思索一件棘手的事情——畫室後面的那間平房。
外公說“那裡面住著魔鬼”。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心裡不痛快,越是拖延心情就越沉重。於是某個休息日的下午,我終於下定決心來到了畫室後面。我還記得從雜木林裡傳來的聒噪的蟬鳴聲。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人除草,不知不覺間茂密的青草已經長得及膝高了。草叢中升騰而起的青草氣味讓人宛如置身熱帶。
可是,我一看見那間平房就有些腿腳發軟,身體真的是完全挪動不了。
我凝視著那間平房,茫然地聽著陣雨聲般的蟬鳴。
仔細一看,那間平房確實很詭異。正面的牆上正中偏右的位置開了一扇褪了色的綠門,可是寬度卻很窄,只有正常門的三分之二左右。門的左邊只有一扇裝了嚴實鐵柵欄的窗戶,除此之外,真的別無他物。這座建築就像孩子的畫一樣樸素,但也透著一股駭人的感覺。該怎麼說才好呢,它就像一座噩夢中的建築,似乎根本就不是真實存在於那個位置上的。那天,我最終還是放棄了,沒有進平房而是回了家。
“總覺得那間平房有點嚇人。”
聽我這麼說,父母陷入了沉思。哥哥覺得那是因為小時候祖父威脅我們,不讓我們進去。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去開門吧。”
“我也去。”父親也說。
第二週的週日,我們一起去了市原。
走到畫室後面就看見了那間平房,父親雙手叉腰站在原地,頗為理解地“啊”了一聲。“這麼看確實挺詭異的。”
“是吧?”我說,“不會真的有魔鬼住在裡面吧?”
哥哥小聲地笑了,可我還是有種緊張的感覺。
我們三個突然陷入了沉默,就像有魔鬼從我們中間穿行而過似的。雜木林裡傳來的蟬鳴聲聽上去越發聒噪。忽然,我覺得有人在盯著我。回頭一看,陽光曝曬下的石子路上卻一個人影也沒有,可我又確實覺得有人在盯著我。這種不可名狀的感覺讓我十分不安。小飛蟲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汗珠從我的臉頰上緩緩淌下。我轉過身去看著父親的背影。
“那麼,我們就來打開這扇‘不能開啟’的大門吧。”父親像是要給我們鼓勁似的說道,“芝麻開門!”
接著我們就推開綠色的門,走進了平房。
結果就是,根本就沒有什麼魔鬼或是其他東西住在裡面。雖然從外觀上很難聯想到,但這裡面的的確確就是一間舒適的“圖書室”。地板上鋪著波斯地毯,還擺放著極其舒適的沙發、古董桌和檯燈。三面牆都是書架,天花板的一角裝了空調,哥哥一按開關就吹出了涼風。沒想到外公竟然隱藏了這麼一個地方。
“這就是你們外公的秘密基地吧?”父親感佩道,“真了不起啊。”
其實我是很失望的。書架上只是擺滿了多種多樣的書籍,這裡沒有任何讓人感到害怕的地方。結果這一切都成了我的獨角戲。造成這個局面都是因為小時候外公跟我說“這裡面住著魔鬼”,我甚至有些恨他。
讓我特別在意的是,這裡的《一千零一夜》收藏得很全。
您應該知道吧,《一千零一夜》有從阿拉伯語原版翻譯過來的,也有從伯頓的英文版本翻譯過來的,還有從馬爾德呂斯版本、加朗版本這些法語版翻譯過來的。翻譯成日語的《一千零一夜》也有很多版本。那間圖書室的書架上有好幾個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光是這本書就佔了不少地方。我心想,外公真的是格外喜愛《一千零一夜》吧。
最後,父親嘆了口氣說道:“這裡的東西要怎麼辦呢?不能隨便處置啊。”
“我想再整理整理,能再等等嗎?”
“叫舊書店來整理一下也行吧?”哥哥說,“到時候直接就能處理掉了,那樣更輕鬆吧?”
“舊書店的話隨時都可以聯繫啊。這些都是外公好不容易收藏的書,所以我想自己整理。這裡沒有魔鬼,沒事的。”
“你想這麼做的話就隨你吧。”哥哥也沒有強烈地反對。
除了這幾個版本的《一千零一夜》之外,書架上的其他書雜亂無章。既有看起來很破舊的老書,也有最近的新書,有日本人寫的書,也有外國的引進書,有精裝書也有文庫本,完全看不出有什麼規律。可是外公不讓任何人進來,所以這裡的藏書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意義。
之後半個月我忙得不可開交,把身體累垮了。再去市原畫室的時候已經是九月了。那天,畫廊的柳老闆也跟我一起去了。祖父生前很關照他,我也找他商量了很多清理遺物的事情。我和他聊起祖父的圖書室後,他提出想一起來看看。
一走進圖書室,柳老闆就小聲驚呼道:“原來如此,真厲害啊!”
“我還沒搞清楚都是些什麼書。”
“有不少《一千零一夜》啊。”柳老闆立馬就發現了,“說起來,老師確實很喜歡這本書。”
“我完全不知道。”
“老師可能說不出口吧。”
“為什麼?”
“書裡有一些情色的內容。”柳老闆苦笑道,“這不太好跟外孫女說吧。”
“啊,原來如此。”
“這讓我想起了我父親留下來的書架。”柳老闆眯起眼睛道,“我把書架上的書拿下來讀的時候,發現父親在許多地方畫了線。我一直在想父親為什麼要在這些地方畫線呢?有些畫線的地方我沒看出來有什麼重要的。可能這就是我和父親的不同之處吧。”
“您讀書的時候也會在書上畫線嗎?”
“我幾乎沒這麼幹過,我父親喜歡引用別人的對話或是演講內容,所以平時閱讀的時候他就會做標記。不過在父親的藏書裡找到他曾經引用過的話,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我找到了好幾本這樣的書,這讓我不禁懷疑父親對我說的所有話是不是都是從那個書架上的書裡引用來的。這麼一想,我覺得眼前的書架就是父親的化身。已經去世的父親彷彿還在那裡,對著我說話。這種感覺既熟悉又恐怖。”
“我外公說不定也在書上做了什麼註釋。”
“有可能。我們來檢查一下吧。”
於是,我們翻起了書架上的書。
我隨手拿的是池澤夏樹的《馬西亞斯基的下臺》。快速翻閱時,我突然大吃一驚。“在《一千零一夜》中早有提到”這句文字下面畫著一條黑線。我看了看身邊的柳老闆,他也正吃驚地盯著一本翻開的書看。柳老闆手中的是吉田健一的《書架記》。我瞥了一眼,那本書的目錄裡寫著的“馬爾德呂斯譯《一千零一夜》”的地方也畫了線。接著我又拿出了谷崎潤一郎的《食蓼之蟲》,小說裡提到《一千零一夜》的內容也被畫了出來——是“爸爸,大人讀的《一千零一夜》和小孩讀的完全不一樣嗎”之類的句子。
我看了看柳老闆,只見他緩慢地點了點頭。
“所有東西都和《一千零一夜》有關。”
“之前我根本沒發現。”
“這也很難發現吧。畫線的都是一些零碎的記述,不是有意識地去找的話是發現不了的。不過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史蒂文森的《新天方夜譚》和稻垣足穗的《一千零一秒物語》都是以《一千零一夜》為基礎創作出來的作品。”
我們檢查了其他的書後,更加肯定了這個結論。
“這些都是和《一千零一夜》相關的書啊。”
這些僅僅是外公的興趣愛好而已嗎?
可是看了這間圖書室裡浩瀚的藏書後,除了興趣愛好以外,我還感受到了外公的執著。我似乎見到了外公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儘管我得到了一個問題的答案,可這個答案又把我引向了另一個更難解開的謎團。
沒過多久我們就回去了。
走去車站的路上,柳老闆喃喃道:“那可真是一座奇特的建築。”
“您也這麼想?”
“那扇門和窗也挺奇怪的。還有啊,我跟你在那間屋子裡的時候,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柳老闆說著頻頻歪頭。
○
“後來呢?”我探出身子問道。
牧小姐微微一笑道:“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很不可思議吧?”
牧小姐講這個長篇故事期間,酒吧“夜翼”裡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現在周圍已經充斥著溫和的談話聲和玻璃杯碰撞的聲音。
“後來那間圖書室怎麼樣了?”
“到現在都還是維持著原樣。為了解開外公留下的謎團,我在那裡反覆讀了幾遍《一千零一夜》。我記住了很多故事,假如有國王要砍我的頭,我也能像莎赫札德那樣靠講故事存活下去。”
“您外公留下的謎團破解了嗎?”
“完全沒有……”牧小姐微笑著說道,“要說謎團的話,《一千零一夜》本身就是個謎吧。比如你讀的是馬爾德呂斯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底本是馬爾德呂斯從阿拉伯語翻譯過來的法語版。可是馬爾德呂斯翻譯得很隨意,有些部分的內容不知道他是以哪個手抄本作為底本的。也就是說這個版本不過是馬爾德呂斯創造出來的《一千零一夜》。”
“這我倒是聽說過。”
“所以我認為這不能全怪馬爾德呂斯。安東尼·加朗是歐洲第一個翻譯《一千零一夜》的人,他把毫無關聯的手抄本里出現的故事和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故事都收錄進來了。這可能也和書名有關吧。‘一千零一’原本只是用來形容數量很多,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一種幻想——有人認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收錄了一千零一個夜晚所講的故事的完整版《一千零一夜》。這樣的書恐怕是不存在的。可是為了讓這種幻想成真,許多人用各種手法對故事進行了補充。有些人不惜作假,創造出一些假的手抄本,還有人大膽地進行了演繹過度的翻譯。”牧小姐看著我繼續說道,“不過你覺得這僅僅是書名引起的嗎?”
“什麼意思?”
“你不覺得好像冥冥之中有種魔力在驅使著這些人嗎?這簡直就像莎赫札德為了活命而不斷尋求故事,而與之相關的人都被她的魔法操縱著。也許我外公也被這種魔法操縱了。且不說手抄本的可信度和翻譯的準確性,這是我個人的想法——有多少個被莎赫札德的魔法操縱的人,就有多少個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存在。”
我津津有味地聽完了牧小姐的話,心裡想的自然是關於《熱帶》的事情。
白石你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一個假設嗎?就是學團成員讀的《熱帶》是異本,每本的情節發展都不同。牧小姐的“《一千零一夜》論”正好讓我想起了這個假設。有多少個被佐山尚一操縱的人,就有多少個版本的《熱帶》存在。
見我陷入了沉思,牧小姐嘆了口氣。
“抱歉,我說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不,我很感興趣。這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那麼,您是為什麼來京都的呢?”牧小姐說,“您來京都的理由應該很有意思。”
要說我來京都的理由,就不得不提《熱帶》。我先預告了“說來話長”,牧小姐則說“正合我意”。於是,我就像是要回敬她的故事似的,講了我自己和《熱帶》的故事。牧小姐表情認真,聽得非常投入。當再次講起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發現其怪異程度和牧小姐的故事也算旗鼓相當。聽完我的故事後,牧小姐說了一句“真是個充滿謎團的故事”後,便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不會感到不安嗎?”
“不安?”
“作者佐山尚一消失了,那位千夜小姐也消失了。同樣的事情也許會發生在你身上。你沒有想過嗎?”
“等等,千夜小姐沒有消失啊。”
“她可能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吧。”
“不可能。”我小聲說道,“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我看了看時鐘,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
我透過舷窗般的窗戶向外眺望。大概是喝了威士忌的緣故吧,我有種乘在船上的搖晃感。再不回酒店的話,就要耽誤明天的事情了。我向牧小姐道謝後站起身來,她也向我致謝。
在此之後,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結完賬出了店門往先鬥町走去,牧小姐卻追了上來。
“請去京都市美術館看看。”她說,“不知道會不會對您有所幫助。”
“美術館?那裡有什麼?”
“您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她說完這些就轉身回“夜翼”酒吧去了。
人來人往的先鬥町上不知何時已經沒有什麼人影了。我走在宛如波濤退去後的石子路上,不久就到了三條小橋的橋畔。我叫了出租車回蹴上的酒店。窩在後排的座位裡,這漫長的一天裡積攢下來的疲憊感向我襲來。我看著車窗外流動的車燈,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顯示的是個陌生的號碼。
我接起電話,那頭是個男人的聲音。“請問是池內先生嗎?”
“請問您是……”
“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你。我叫今西。”
“今西?”
“我在芳蓮堂看見了你的名片,所以打電話給你。”對方說道,“聽說你在找千夜小姐。”
我瞬間明白了對方是誰。
“您是千夜小姐的朋友吧?”
“對,老朋友了。”
“您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我想跟你聊聊這件事。明天能見個面嗎?”對方說道,“今出川路有家叫‘進進堂’的咖啡店。我們下午一點在那兒見面可以嗎?”
聽我滿心疑惑地應承了,對方冷不丁問道:“你看過《熱帶》吧?”
“嗯,看過……”我驚訝地說,“您也看過?”
“不,很遺憾,我沒看過。”然後對方立馬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手機,再次望向車窗外。
出租車正遠離繁華的街道,行駛在通往蹴上的寬闊坡道上。靜謐的夜晚,街道就像沉入了昏暗的海底。我強忍著睏意朝車子行駛的方向看去,高處燈火輝煌的酒店終於出現在視野裡。它宛如一艘乘風破浪地朝著未被發現的新大陸航行的巨大客船。
○
翌日早晨,京都的街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雪。
我拉開房間的窗簾眺望窗外,南禪寺的森林銀裝素裹,就像崩落的巨浪被凍住了一般。天空中籠罩著一層淺灰色的雲,冰涼的白光和寂靜充斥著這個世界。
在餐廳吃完早飯後,我回到房間翻開了筆記本。
“芳蓮堂”“珍奇屋”“達摩和卡盒”“夜翼”“永瀨榮造=魔王”“三題落語[36]”“佐山尚一的陰暗面”“千夜小姐撇下同伴從後門逃走”“怒放的向日葵”“這裡也沒有滿月的女巫”……我昨晚太累了,所以沒有記筆記,只是在睡前寫下了這些短語。只要記住關鍵詞,之後再現記憶就很容易了。我一邊回顧這些短語,一邊儘可能準確地把昨天發生的事寫在筆記本上。
寫著寫著,一種奇妙的心緒油然而生。
本來我應該是來調查《熱帶》的。不管是追查千夜小姐的行蹤也好,重走佐山尚一的足跡也好,都是為了解開《熱帶》這本小說的謎團。
但是仔細追溯一下昨天發生的事情,我就發現另一個故事浮出了水面。沒錯,就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在暴夜書房看的《一千零一夜》
在芳蓮堂的卡盒裡讀到的《一千零一夜》裡的詩
從這首詩裡得名的先鬥町的酒吧“夜翼”
在那家酒吧裡講述《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名為真紀的女性
她外公留下來的《一千零一夜》相關的書籍收藏
先鬥町酒吧裡牧小姐講的故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那既是一個關於《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也像是穿插在《熱帶》裡的一個故事。
令我最在意的還有昨晚分別時牧小姐說的話。
我查了一下,京都市美術館在平安神宮旁邊,好像離這家酒店也不遠。我和今西先生約的是下午一點,所以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去美術館看看。我把旅行袋寄回東京,然後就退了房走出酒店。
雪花從灰色的天空中飄落下來。我沿琵琶湖疏水渠走著,臉頰都凍僵了。
我真的能解開《熱帶》的謎團嗎?被這種不安包圍的只有我一個人嗎?
我不禁開始思考,如果白石你也在這裡的話,你會怎麼想。是你給我們帶來了全新的發展。即便我在原地徘徊不前,你也有可能打破壁壘。
不久後,我終於看見了平安神宮的大鳥居[37]。
走過橫跨琵琶湖疏水道上的橋後,鳥居的右手邊就是京都市美術館。美術館建於昭和八年(1933年),中西合璧的主館看上去就像巨大的城牆。我走近正面的大玄關,茶色的牆面宛如垂下來的幕簾。這裡好像正在舉行現居京都的作家的聯合展覽會。我買了票走進館內。
為什麼牧小姐要叫我來這座美術館呢?
我專注地欣賞著每一件作品,其中有工藝品、銅版畫,還有日本畫。最後,我走進了展示西洋畫的大房間,最裡面的牆壁上掛著的一幅畫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橫穿過空蕩蕩的展廳,就像被吸過去似的朝那幅畫走去。
讀到簡介的那一瞬間,我渾身戰慄。
只見上面寫著:
滿月的女巫 牧信夫 一九八四
○
畫中一位身穿藍色服裝的女性站在荒蕪的土地上。她背對著我,凝視著荒野遠處連綿不絕的沙丘。從群青色的天空來看,不知道畫的是日落後還是日出前的景象。畫面左邊遠景裡的荒野上畫著一座孤零零的白色城堡——沙漠裡的宮殿。
那千真萬確就是千夜小姐和白石你在“打撈”時浮現出來的景象,是存在於“無風帶”另一側的那座宮殿。《滿月的女巫》這個名字就已經說明這幅奇妙的畫作和《熱帶》之間的關係。
牧信夫這個名字立即讓我想起了在“夜翼”酒吧遇見的牧小姐。她說過她外公是位畫家。也就是說,畫這幅畫的就是牧小姐的外公,那位留下了充滿謎團的圖書室的人。他一定是從佐山尚一的《熱帶》裡獲得了靈感後,創作出了這幅畫作。
我閉上眼睛,回想起白石你對我說過的話。
去播磨坂的公寓樓拜訪千夜小姐的那天下午,你閉上眼睛想象“熱帶”世界,那個世界就立體地呈現在腦海裡——聳立在沙丘環繞的荒野中的白色大門、埋藏在沙漠底下的遺蹟般的庭院、有著波斯風格圓頂的宮殿……此時,我也能清晰地在腦海中描繪出那個情景。
突然吹來一陣帶著沙子氣息的風。
我驚訝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有些昏暗的空間裡。這個地方和美術館的展廳完全不同。眼睛漸漸地習慣了周圍的光線後,我才看清這裡是一個像教堂一樣屋頂高聳的大廳。四周被靜謐包裹著,石頭地面上滿是沙子。我回頭看向大廳的出口,外面是被沙子掩埋的庭院和白色的大門。遠處是宛如山脈般連綿不絕的沙丘,碧空中翻湧的雲層直衝天際。
我驚呆了。我正身處畫中描繪的沙漠的宮殿裡。
這時,大廳裡的暗處傳來響動聲。我轉過頭去,卻什麼也沒看見。可是側耳傾聽,又確實聽見有踩踏沙子的聲音。
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原地。有個看不見身影的東西在一步步向我靠近。
我深呼吸了一口問道:“你是滿月的女巫嗎?”
話音剛落,腳步聲立刻就停止了。
接著,空曠的空間裡傳來了聲音:“是……池內?”
我的驚訝之情難以言表。那是白石你的聲音。
“白石?你在哪兒?”
“我也看不見你啊。”
“等一下,你為什麼會來這兒啊?”
“當然是追著池內你到這兒的啊!”
我試圖伸手抓住說話的人,卻抓了個空。
為什麼我會在沙漠的宮殿裡?為什麼白石也在這兒?為什麼我們互相看不見對方?弄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不過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你的聲音裡絲毫沒有流露出不安,反而透著高興。
“我就覺得我們能相遇,哪怕只是聽見聲音。”
“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些說來話長,但是現在沒時間了。暴風雨要來了。”接著你又著急地說道,“池內你來了京都之後,我和中津川先生見面聊了一次。他發現了《熱帶》的真實形態。他說《熱帶》本質上是一本魔法書,我們還沒有讀完,我們都身處《熱帶》之中。”
“身處《熱帶》之中?”
“所有的事物都和《熱帶》有關,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伏筆。”
飽含溼氣的風吹進了大廳。我回頭一看,沙丘上方廣闊的碧空中覆蓋著一層烏雲。風起雲湧之迅速就像紀錄片在快進。閃電像巨龍般在烏雲中穿行,雷鳴聲也開始轟然作響。
“我想起了《熱帶》裡魔王的臺詞。”白石你像要和雷鳴抗爭一樣朗誦了起來:
這片海域曾經由滿月的女巫支配,她教會了我魔法。要不是這樣,我早就喪命了。漂流到這個島上的時候,我也和你同樣無力。那裡是一個一眼望去盡是曠野的世界。可你好好想想,一無所有就等於應有盡有。魔法就從這裡開始。
一陣巨大的雷聲掩蓋了白石你的聲音。
“白石!”
“池內,去追千夜小姐。”你說,“我會去追你的。”
話音就這麼戛然而止了。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正站在展廳裡。眼前是牧信夫的作品,一切如舊。白石的聲音、沙子的氣息、暴風雨的聲音都消失了,周圍的寂靜彷彿變成了一種堅硬的物質。我小聲地驚呼了一聲,環視了一下四周。
“沒事吧?”管理員站起來向我走來。
令我驚訝的是,從我進這個展廳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十分鐘了。這三十分鐘裡,我一直呆立在這幅畫前嗎?如果是的話,也難怪管理人員如此驚訝了。我怎麼可能跟別人說我做了這麼個白日夢呢?於是我低下頭,逃出了展廳,想必那樣子看起來很可疑吧。
我走出美術館,抬頭看著雪花從灰色的天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
○
我坐上出租車去往進進堂。途中我給你打了電話。你還記得週日剛過晌午的時候,我給你打了個電話嗎?
你的聲音絲毫沒有什麼異樣。“池內,你怎麼了?”
“不好意思,你這麼忙還給你打電話。”
“我不忙啊,現在正好是午休時間。”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咖啡店裡的聲響。人們說話的聲音、餐具碰撞的聲音,還有古典樂曲的聲音。這些熟悉的場景浮現在我眼前。
“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瑪麗咖啡,正在吃吐司套餐。”你說,“怎麼了?”
我要是把剛才那些不可思議的經歷跟你說了,想必你也不會相信的。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
“沒什麼,不過我在京都看見了一個跟你很像的人。”
“我本人一直待在有樂町啊。”你笑著說,“你看見的可能是我的生靈吧。因為我之前也想去京都,所以那股執念化成了生靈。”
當然是追著池內你到這兒的啊——在那座宮殿的大廳裡白石你的“聲音”曾說過這句話。可毫無疑問的是你本人正在東京。你也沒有特意說謊的理由。
“這麼看來,是我弄錯了。”
“應該是的。”
“啊,真是對不起。”
我說完這句便不再說話。短暫的沉默似乎讓你感到不安。
“池內……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勞你掛心了。”我說,“諸多事情千頭萬緒,我也沒有整理好。等回東京了,我有一大堆事情想找你商量。”
“那我拭目以待。”
“請靜待我的好消息。”
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出租車沿著東大路街一路向北駛去。
我剛才在美術館裡的經歷到底是怎麼回事?
沙漠裡的宮殿也好,大暴風雨也好,這些都重現了白石你在“打撈”中見到的場景。即使是你的“聲音”說的那些話,也可能只是我自己暗中臆想出來的了。難道是由於發現了牧信夫的《滿月的女巫》,我興奮得臆想出了那樣一個白日夢?可是這個假設是毫無說服力的,這一點我自己最清楚。我切實感受到了宮殿的大廳裡飄浮著的沙子的氣息、預示著暴風雨即將到來的帶著溼氣的風,以及你充滿生氣的聲音。
不一會兒,右手邊就出現了大學。
出租車在百萬遍十字路口右拐後,停在了一家古樸的咖啡店前。這家店有一扇面朝今出川路的大窗,一塊小廣告牌上寫著“進進堂”。我在那兒下了車,走進咖啡店坐在了窗邊的位子上。淡淡的光線從窗外投射進來,越往裡面的中庭方向走,店內的光線就越暗。擺放在店內的橡木長桌彷彿被咖啡的香氣浸染過。
我點了一杯咖啡,打開了筆記本。
我要去滿月的女巫那裡——千夜小姐在芳蓮堂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她說的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那幅作品。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說明千夜小姐已經注意到了畫家牧信夫的存在。那位畫家去世後留下了一間充滿謎團的圖書室。牧小姐在酒吧“夜翼”裡講的故事讓我至今難忘。不過如此一來,所有的事物就都串聯到一起了。
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和《熱帶》有關。我們都身處《熱帶》之中。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大窗外的雪已經下得紛紛揚揚了。
我記了一會兒筆記後抬起頭來,只見一位穿著灰色大衣的男性撣著身上的雪走了進來。他花白的頭髮是精心打理過的,雅緻的眼鏡泛著白光。他環視了一圈店內後,毫不猶豫地走近我說道:“你是池內先生吧?”
我站了起來。
“您是今西先生吧?”
“沒錯,抱歉叫你出來。”今西先生沉穩地說道,接著脫掉外套坐到了我對面的位子上。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點完咖啡後,他微笑著說道,“你和千夜小姐描述的一模一樣。”
“您知道我?”
“她說你可能會追過來的。”今西先生說,“但我沒想到你來得這麼快。”
○
今西先生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
他從出生就住在京都市,長期在本地的企業工作,現在在一個退休的朋友開的公司裡幫忙。他和千夜小姐是學生時代的朋友,畢業之後也一直保持著聯繫。
今西先生扶著額頭說道:“那麼,該從哪裡說起呢?”
“您知道千夜小姐的行蹤嗎?”
“很遺憾,我不知道。”他搖搖頭,“所以我在芳蓮堂聽說了你的事情,就聯繫你了。在那家店裡發生的事情,老闆娘都告訴你了吧?千夜小姐的行為真是令人費解啊。”
“在那之後,千夜小姐聯繫過您嗎?”
“沒有,我也問過她東京的家人,可她好像還沒回去。”說到這兒,今西先生嘆了口氣,“四天前,她突然聯繫我說要來京都。現在不是掃墓的時節,我們也有好幾年沒有見面了,所以當時我吃了一驚。”今西先生把手放在泛著光澤的黑色桌面上。“我和她是在這家店裡見的面。”
“在這兒?”
“我按約好的時間來的時候,千夜小姐已經提前在座位上等我了。”
兩人聊了一會兒各自的近況後,千夜小姐就說起了《熱帶》的事情。她說了南方島嶼上不可思議的冒險故事、在有樂町開展的讀書會,還有寫小說的那個“佐山尚一”。
今西先生喝了一口咖啡說道:“盡是一些令我難以置信的事情。那個佐山竟然在寫書,這已經夠讓我吃驚的了。再加上那是一本讀到一半就會消失的書,簡直就是有魔法啊。老實說,我當時只能認為千夜小姐是在臆想。”
“但是《熱帶》這本書確實是存在的。”
“所以昨晚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首先就問了《熱帶》的事情。由此我也知道了這不是她一個人的臆想。”
我對今西先生冷靜的語調頗有好感。“您認識佐山尚一吧?”
“當然……他是我的好友。”今西先生說著環視了一下店內,“我和佐山相遇也是在這家進進堂。學生時代,我參加了在這裡舉行的讀書會,是一個叫‘沉默讀書會’的奇特聚會。”
據今西先生說,那就是一個大家各自帶著存有謎團的書前來討論的交流會。至於為何說這些書中有謎團,就全憑參加者來解釋了。但是,參加者不能說出這些是什麼樣的謎團。這個讀書會是一個文學部的研究生組織起來的,雖然成員常有更替,但每個月都有五六個學生會聚一次。
“我就是在那個讀書會上見到了佐山尚一。佐山也是文學部的研究生,是主辦者帶他來的。我們倆第一次見面就十分投緣,之後就經常見面聊天。佐山是一個擁有奇特魅力的男人。大學畢業後,他去了文學部讀碩士,研究古代阿拉伯語,也是因此和千夜小姐認識的……之後的事情你都聽說了吧?”
我點點頭。
“千夜小姐說是她父親僱佐山尚一來讀手抄本的。”
“榮造先生啊,他也是位獨特的人物。”
“您知道佐山打工的事情?”
“這只是佐山打的其中一份工,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而我呢,老家在北白川,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當時,我的長兄已經獨立出去了,家裡就有了多餘的房間。我當時還邀請他,如果不介意租單間的話,可以免費借住我家的房間。佐山不知從哪兒借了一輛輕型卡車來搬家。事後我才知道他沒有駕照,著實嚇了一跳。他還輕飄飄地說什麼‘我在鄉下練過車了’之類的話。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但佐山也有這種亂來的時候啊。”今西先生喝著咖啡,臉上滿是懷念。“佐山在我家只租了半年左右的單間,可我卻覺得像是過了很久。現在回想起學生時代,最先想到的也還是那個時候的事情,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佐山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要說是個什麼樣的人嘛……”今西先生茫然地望著天空說道,“除了研究相關的書,佐山他不會把其他書留在身邊,很快就會把它們賣掉。所以他經常到我的房間來借書架上的書。我從小就喜歡看書,所以積攢了很多書,從兒童文學到社會學的書籍應有盡有,還有很多小說。我讀不了現代文學,書也都是些牧歌一樣的閒書。像《魯濱遜漂流記》《海底兩萬裡》《金銀島》之類的……不過佐山倒是很喜歡這些,還經常誇獎我的書架,開玩笑地叫我‘圖書館長’。我們曾經通宵討論讀過的書,也曾兩個人邊抽菸邊聽磁帶。那段時光真是很奇妙啊。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吧。”
今西先生忽然陷入了沉默,凝視著窗外的雪。
○
“明天就是節分,天自然很冷。”今西先生小聲說,“千夜小姐為什麼要躲起來呢?真討厭啊。佐山也是在節分祭那晚消失不見的。”
“說不定有什麼關聯。”
聽我這麼說,今西先生一臉“不會吧”的表情。“佐山失蹤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啊。”
“佐山先生究竟為什麼會消失呢?”
“我也不知道。”
“好像有什麼秘密。”
“誰都有秘密,尤其是像佐山這樣的人。”今西先生說,“無論關係多麼親密,他都有絕對不讓別人進入的領域。他既沒有找我傾訴過煩惱,也沒有發過牢騷。佐山就是一個自己思考,自己做決定的男人。在他失去蹤影以後,我和千夜小姐還聊了好幾次,可我們都不明白其中的理由。我覺得佐山對千夜小姐和對我,都沒有敞開心扉,因為他薄情嘛。可實際上他卻是個溫柔的男人。”
“佐山先生之前就在寫小說嗎?”
“小說嘛……”今西先生眯起了眼睛,“佐山走路的時候總是帶著筆記本。他失蹤了以後,在房間裡的遺留物品中找到了許多他常用的筆記本。有的是讀過的書的摘抄,有的是在簡單的日記裡夾雜著寫的一些奇妙的文章。不過都不完整,盡是一些剛開始寫一個場面又立刻放棄了的文章。我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寫這些東西。你肯定認為那些就是《熱帶》的原型吧?”
“您記得那些內容嗎?”
“開什麼玩笑。”今西先生苦笑道,“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些筆記本後來如何了?”
“應該是送回佐山的老家了,之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接著今西先生嘆了口氣,直直地盯著我,“不過我還是覺得挺不可思議的。你追著千夜小姐特地來到京都,還對幾十年前就失蹤了的人感興趣。你這都是為了那本叫《熱帶》的小說吧。我總是在想,你何至於為此做這麼多呢?”
“對《熱帶》這本小說知道得越多,就會覺得充滿謎團的世界越廣闊。該怎麼說才好呢……我認為像這樣調查《熱帶》的行為,也是《熱帶》的延續。”
“聽起來你完全被迷住了啊。”
“您會這麼想也不無道理。”
“《熱帶》到底是什麼?我從千夜小姐那裡聽了個大概,你能把你和《熱帶》的淵源也告訴我嗎?”
於是,我講起了自己和《熱帶》的邂逅。
我儘量簡潔地陳述事實,比如學團討論的那些荒唐無稽的假設就省略了。當然,剛才在美術館做的奇異的白日夢也省略了。
可是該說的東西還是很多,講完這些費了很長時間。
其間今西先生一直沉默地聽著,只有一瞬間他看上去好像有些動搖,就是我說到滿月的女巫這個詞的時候。不過他很快就掩飾過去了,之後表情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變化。
我講完後,他閉上眼睛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啊。”
“您怎麼想?”
“我覺得相當有趣。不過你的想象力也太充沛了,尤其是來到京都以後發生的那些事情,著實有些過頭了。無論是在酒吧遇到的女子,還是美術館展出的畫,也不能斷定他們就跟《熱帶》有關。”
“是嗎……”
“你好好想想。你所到之處,恰好都出現了線索。這進展是不是太順利了?客觀地來說,你不是‘發現’了線索,而是‘創造’了它們。”
“可是我只是陳述了事實啊。”
“我並不是覺得你在說謊。你確實在酒吧遇見了一位奇特的女性,美術館裡也確實展出了那幅畫。可是把這些事實和《熱帶》這本小說聯繫起來的,不過是你自己罷了。如果沒有遇見那些事實,你也會恰好發現另外一些事實來代替它們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有無窮無盡的事實,你想選多少就選多少,你明白嗎?你本打算調查《熱帶》的謎團,可結果你把散亂的事實聯繫在一起,又創造出了新的謎團。這樣下去的話,只要沒能從這些臆想中脫離出來,你就永遠也解不開謎團。”
“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不可能,我心中暗道。
今西安撫我道:“原本人就是透過名為‘解釋’的鏡片在看世界。出於某些原因,鏡片歪了或是被劃傷的時候,就會出現一個奇怪的世界。別人可能就會覺得那是陰謀論,或者是病態的臆想。不管怎麼說,對於正在觀察這個世界的人來說,那就是貨真價實的現實。你正在透過名為‘熱帶’的歪曲鏡片看世界。恐怕千夜小姐也是如此。”
我想起了在美術館經歷的白日夢。難道那正是我被困於臆想之中的證明嗎?我也不認為那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話雖如此,可也不能就像今西先生那樣斷言這一切都是幻想的產物。
我正想得雲裡霧裡的時候,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剛才今西先生曾有過片刻的動搖。
“滿月的女巫。”
我念叨出這句話時,今西先生挑了挑眉毛。
“什麼?”
“您對這個詞有什麼印象嗎?”
“為什麼這麼問?”
我心想,今西先生果然有所隱瞞。
“您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可是……那些事情挺無聊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請您跟我說說吧。”
“我說了也只會讓你更加混亂罷了。因為你又會把那些事實和《熱帶》聯繫起來。首先,我想起來的事情和佐山尚一沒有任何關係。”
我沉默地看著今西先生。
他嘆了口氣,又點了一杯咖啡。
“真拿你沒辦法,我不說你是不會罷休的了。”
於是,今西先生給我講了下面這個故事。
○
這大概是發生在佐山尚一失蹤前一個禮拜的事情。
再說一遍,我那天經歷的事情和佐山尚一沒有關係,和《熱帶》這本小說也沒有關係。那是千夜小姐和我,還有她父親永瀨榮造之間發生的事情。這一點我要先說明白。
一月末的某天,我一個人去了千夜小姐家。
我和千夜小姐是前年晚秋時節認識的。她來找佐山的時候,佐山把我叫到房間裡,介紹說這位是我打工的人家的小姐。千夜小姐好像從佐山那裡聽說了我的事情,連“圖書館館長”的外號都知道。
自那以後,我又和佐山一起見了千夜小姐幾次,我們漸漸地熟絡了。過完年,她邀請我們參加傳說中的“沉默讀書會”。沉默讀書會就是先前提到過的那個,參加的人必須帶著自己挑選的書前去。那天我去找千夜小姐,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帶什麼樣的書去比較好。
千夜小姐家在吉田山東面的高地。那是一座水泥建造的時髦建築,與其說是住宅,感覺倒更像是研究所,應該是按照榮造先生的喜好建造的吧。現在的房子是改建過的,已經看不出當初的樣子了。可在當時,那種建築是很少見的。
我去了她家,她父母不在,只有千夜小姐一個人在家。這反而使我很緊張。
我和千夜小姐在房間裡聊了一個小時左右。她事先準備了幾本書,我也從自己的書架上拿了幾本書過來。千夜小姐說我不愧是圖書館長。她的房間在二樓東側,透過窗戶可以鳥瞰神樂岡的街道,對面就是大文字山。我們還說到八月大家一起相約在那裡看送火。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這自然沒有實現。因為下一週的節分祭上,佐山就消失了。
這時,千夜小姐說:“我們溜進父親的書房去看看吧?”
據說書房裡也有各式各樣的藏書。
我曾見過她父親永瀨榮造先生一次。
那年正月,佐山沒有回老家,而是在我家裡過年,所以我們倆一開年就去千夜小姐家拜訪了。她父母備酒招待了我們。榮造先生一頭耀眼的銀髮,眼睛十分漂亮。他周身散發出來的氣質,不像企業家倒像是個學者,甚至是藝術家。我還從佐山那裡聽說了榮造先生是個很愛讀書的人。
“我們進去真的好嗎?”
“沒事的,我經常溜進去。”說著千夜小姐站了起來。
我有些躊躇,可最後還是沒能抵住好奇心的誘惑。
榮造先生的書房在二樓西側,房間裡昏暗得就像被淹沒在水底下似的。我進門後朝右看去,三面的牆壁都被書架擋住了。書架的角落裡好像還有陳舊的外文書,書籍的裝幀黑黢黢的,幾乎融在了昏暗之中。
西面的窗外是吉田山蔥鬱的森林。
書房一推門進來就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地上鋪著豪華的波斯地毯,屋內擺放著真皮沙發和玻璃桌子。玻璃櫥上陳列著古色古香的雕像和器皿。
書架上不光有和榮造先生工作相關的化學書籍,還有很多文學、歷史和哲學書籍。我們圍繞著這些書說了一會兒話後,千夜小姐拿起了一本《一千零一夜》的翻譯版。她說自己小時候就溜進書房讀過這本書。當然這個書名我是聽說過的,卻從沒想過要讀一下。
千夜小姐打算就帶這本書去讀書會。她說《一千零一夜》成書的故事就充滿了謎團。
“父親應該有《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
“就是佐山翻譯的那本嗎?”
“可能就在那個小房間裡吧。”千夜小姐說著用手指了指書房的另一側。
我一進來就注意到了,書房的南面有個奇特的夾層樓梯通往一個小房間。房間大概只有兩疊大小,似乎是通過小梯子出入,底下的空間成了儲物間。
據說這是房子建好後,榮造先生請木匠再建造的“房間中的房間”。梯子盡頭有一扇綠色小門,宛如小人國的入口。千夜小姐沉思了一會兒,突然在書房裡來回踱步。接著她站在梯子下方,抬頭看著那扇小門。
我湊近她說:“我覺得你還是別上去了。”
“我就上去看一眼。”說著千夜小姐就爬上了梯子。
我心情無法平靜,在下面望著她。
確實我也有罪惡感,可那時心中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再看那間“房間中的房間”,總覺得有種奇妙的感覺。那宛如懸浮在空中的構造也好,異樣的綠色小門也好,都和這個書房的氛圍不相稱,給人一種“那房間本不應該在那兒”的感覺。
千夜小姐打開門,裡面是漆黑的深淵。
我覺得有點嚇人,可千夜小姐走進小屋按下了開關,燈立刻就亮了。她從梯子上方探出臉來朝我招手。這時再膽怯就顯得太傻了,於是我也爬上了梯子。
我朝裡頭看去,只見身材小巧的千夜小姐正坐在地上,就像住在那個小房間裡的精靈。裡面的空間已經容不下我了,於是我就站在梯子當中,只把上半身探進了房間裡。幾個架子、陳舊的筆記本和書籍、舊物件隨意地堆積在一起。
“這是不是《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啊?”
千夜小姐給我看一本用白紙包起來的書。她把包裝紙展開後,裡面出現了裝飾著幾何圖形的封面。這書已經有些年頭了,千夜小姐稍微用力了些,書頁就散開了。翻開變了色的舊書頁,紅色的大框線內密密麻麻地寫著阿拉伯文字。
“佐山能讀懂這些啊。”我呆呆地說道。
“很難以置信吧。”千夜小姐再次用紙把手抄本包好,放回了書架上。
這個小房間也太奇妙了。榮造先生為什麼要建這個房間呢?想到這個問題,我又把目光移向了和《一千零一夜》放在同一個書架上的物件。
那是一個可以單手拿起來的木製小卡盒。
現代已經很少有人用這個了,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可能連見都沒見過。在固定尺寸的紙卡上記下筆記後,投到專用的箱子裡。因為可以自由排列和分類,所以有著筆記本沒有的便利性。那時候,我就用那個整理讀過的書籍的備忘錄,所以我就關注到那個卡盒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完全沒那個膽量偷看榮造先生的筆記。
可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的手已經伸了出去。
事後我曾好幾次回想起那個瞬間,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做那樣的事,就像是被魔鬼蠱惑了一樣。指尖觸碰到卡盒蓋子的瞬間,我沒來由地覺得心中害怕。正當我渾身僵直的時候,千夜小姐湊過來抓住了我的手腕。她既沒有推我,也沒有拉我,只是把手搭在上面。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千夜小姐的體溫和呼吸。
“能打開嗎?”
“可以,可以,打開吧。”千夜小姐著急地說。
這時,傳來書房門打開的聲音。我回過頭,看見榮造先生微笑地站在書房裡。
千夜小姐和我就像惡作劇被學校老師抓包的小學生似的,慌慌張張地從梯子上爬了下來。榮造先生大搖大擺地穿過書房,並爬上梯子環視了一圈小房間內的情況,接著關上了燈和門。其間,千夜小姐和我一直呆立在真皮沙發旁一動不動,簡直無地自容。
榮造先生從梯子上下來,像看見什麼奇怪的東西似的盯著我們,還叫我們坐到沙發上。我為擅自進入書房道了歉。
“是我的錯。”千夜小姐略帶歉意地嘟囔道。
可是榮造先生卻沒有說任何責備我們的話,而是問:“有沒有找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啊?”
我腦海中浮現出的就是那個卡盒。千夜小姐似乎也是這麼想的。
她探出身子問父親道:“爸爸,那個卡盒是什麼?”
“你們打開看了嗎?”
“沒有。”
“那就好。那件東西對你們沒有任何用處。”
“可是那裡面到底裝了什麼啊?”
榮造先生忽然眯起眼睛,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像是穿過了坐在他面前的我們的身體,凝視著遙遠的地平線的彼方。榮造先生那時的樣子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彷彿出現了什麼只有他能看見的東西。我感覺這種緊迫的氛圍充斥著整個書房。書架好像快要崩壞,即將出現廣闊的地平線。
過了一會兒,榮造先生終於回過神來說道:“我給你們講個故事。”
“故事?”
“是我以前在中國東北的時候聽說的。”
千夜小姐點點頭。
“那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了。”
接著榮造先生掐滅了菸頭,講起了故事。
○
當時的奉天[38]的北面有個叫文官屯的街道。
對於一個人來說,十幾歲到二十幾歲這段時光的分量之重,是之後全部的人生加起來都比不上的。我即將從帝國大學畢業的時候快滿二十五歲了,正好和現在的你們年紀差不多。
當時,我在文官屯的陸軍兵工廠工作。
提前三個月從帝大畢業後,我被徵召加入了工兵大隊。在工兵學校和兵器學校學習一年後,我被送往了中國東北,軍銜是中尉。兵工廠就是製造武器彈藥的地方,而我的工作就是管理和指導民間工廠。
我和妻子一起生活在磚造的軍官宿舍裡,昭和十九年(1944年)我們的兒子出生了。
從管理科的窗戶往外看,正門前的白褐色大街兩側,灰色的工廠和軍官宿舍盡收眼底。街道的西邊有一條從奉天通往新京[39]的鐵路線延展向遠方,遠處是一片高粱田和松林交錯散佈的原野。太陽燃燒出火紅的顏色,沉入了地平線下。此前,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沒有比這大地和天空的景色更能讓我生出異鄉人之感的了。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偶爾我會產生這樣的念頭。
我是個軍人,所以總覺得戰爭到來的時刻自己將去赴死。因此,我是沒有未來的,擁有的只是一天又一天眼下的時日。
戰況日益惡化。昭和十九年年末到昭和二十年[40]春天,美軍的轟炸機編隊飛行至此轟炸。我在上官和奉天市內的辦事處時也遭遇過轟炸。奉天的兵工廠被徹底摧毀了。看到重達一噸多的器械被炸飛到屋頂上時,我覺得在這場戰爭前方等待著我們的結局已經清晰可見了。接著,我於昭和二十年(1945年)被派到了北方的新京。因為年幼的兒子患腸炎住了院,所以我和妻子只能在令人掃興的病房裡道別。
沒有機會再見了吧。對此我們心中都已有了覺悟。
我轉移至新京後不久,就慌慌張張地被派去坐上了一輛列車。
搖晃的列車行駛了幾天後,到達了一個叫通化的城市。我們接到了擬定製造炸彈計劃的命令後,淡然地持續著無用的資源調查。其間蘇聯的軍用飛機每天都會飛過來探查動靜,不知道他們何時會發動攻擊置我們於死地。漸漸我的內心也就麻痺了,對死亡的恐懼日益淡薄。
有一天,我突然得知日本戰敗了。
我和幾名同伴一起歸隊,乘坐的貨運列車在中國東北的原野上疾馳著朝奉天而去。廣袤的高粱地裡零星點綴著中國人的村落,泥水一般的河川、沉入地平線下的太陽、如暗雲般席捲過傍晚天空的鳥群紛紛映入我的眼簾。抱著必死覺悟的內心,如今變得乾淨澄澈。我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活著回到妻子身邊去。
列車在原野上行駛了數日,終於到達了奉天。
過去滿是人力車和汽車、熱鬧異常的站前廣場,現在就像被海嘯席捲過一般寂靜。來來往往的人們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午後陽光普照的廣場一角,有一個頭上流著血的半裸男子正朝遠處走去,不知道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人群發出異樣的騷動,只聽遠處傳來了槍聲。
我和幾名同伴一起朝北邊走去。我們走到了文官屯,卻發現烈日下日佔的街區到處可見暴動的跡象。
我們繞開大街走進后街,圍牆內的住宅都大門緊閉,還有用圓木搭建成要塞的地方。很少有人從我們身邊經過。居民大概都儘量不外出,躲在家裡不敢出聲吧。我抬頭望向傍晚后街上的圍牆和瓦片屋頂,心想這裡真的是中國東北嗎?會不會是我們不當心穿越了時空,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日本本土?
接著我們大概又走了十分鐘吧,突然聽見背後傳來尖銳的叫聲。我們一回頭,看見一個穿著灰色衣服的蘇聯士兵正朝我們走來。在那以後發生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后街上民房的樹籬和圍牆錯綜複雜,我四處逃竄,不知不覺和同伴走散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遇見了那個神奇的男人。
我聽見岔路上傳來一個聲音。“快到這兒來,到這兒來。”
我朝那個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身穿灰色工裝的男人探出了腦袋。我一時分不清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可那名男子熱心地招著手對我說“快”。我一走到那兒,男子就穿過了剛剛所在的那家民宅,輕而易舉地翻過了擋在前面的磚牆。我也爬上了磚牆。跳下去的地方是堆滿了器材的草地,對面好像是幾座鋪有鐵皮屋頂的工廠建築。男子“嘿嘿”地笑了。
這就是我和長谷川健一的相遇。
我說我打算去文官屯,長谷川想了想說:“我也去那兒。我正打算離開這裡。”
我們出了城來到奉天的郊外,繼續往鋪滿了田野、松林和山丘的曠野前行。
蘇聯軍隊似乎還沒有到達那裡,我們儘量避開能從鐵路上看見的行進路線。落日給眼前的曠野染上了一層金色。
長谷川在田野裡邊走邊開朗地說起話來。
他原先是中國東北鐵路的職員,因為不願意去內陸地區就辭了職。在他去奉天投靠經營榻榻米店的親戚時,日本戰敗了。他想找的榻榻米店早已不見蹤影,而且因為暴動,已經無法上街了。長谷川窩在廉價旅店的一間客房裡過了幾天後,出門查看街上的情況時遇見了我。他看上去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我還以為他年紀很大了,結果一問才知道他比我還年輕。他中學畢業後就來了中國東北,此後輾轉各地,度過了將近十年的時光。長谷川停下話頭,用奇異的目光遙望著地平線,神情既空虛又恍惚。
太陽的光亮消失後,原野陷入了黑暗。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長谷川邊走邊吟起了詩:
珍藏你的秘密,別向任何人吐露,
洩露給別人的秘密頃刻便失去了它的芬芳。
倘若你自己的心中難以珍藏秘密,
那麼他人心中又怎會珍藏?
我邊仔細聽著長谷川的聲音邊爬上山丘,山丘另一側的草地上出現了奇異的景象——草地上方的天空中懸掛著一輪靜止的明月。月亮猶如燈籠般從內裡發出光輝,月表的環形山和沙漠清晰可見。周圍的青草都沐浴在月光下,散發出瑩潤的光輝。
茫然的長谷川喃喃道:“你能看見那個吧?”
“‘那個’是什麼?”
“滿月的女巫啊。”
“你認識她?”
“她一直追著我跑。”長谷川說,“好了,馬上就到了。我們快走吧。”
於是我們下了山丘,繞開那輪月亮,繼續向前急行。
昏暗的天色中,我們倆沉默地前行。我一次也沒有回頭,可那輪月亮發出的奇異光輝卻讓我印象深刻。滿月的女巫是什麼?我想應該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事物。難道我已經死了嗎?我在奉天的鎮子上被蘇聯士兵射殺,現在不過是我的魂魄在中國東北的大地上徘徊。我覺得腳下晃晃悠悠的,甚至覺得身邊的長谷川也不是活人。可是沒過多久,我就看見前方出現了燈光。
那是文官屯的燈火。
○
說到這兒,今西先生停了下來。
故事以三十六年前的京都做引子,繼而跳躍到中國東北,卻在這裡戛然而止。我頓生一種被放逐到虛空中的感覺。
天色已近傍晚,咖啡店內像樹林深處一般光線漸暗。
“之後如何了?”
聽見我這麼問,今西先生也不回答。
他雙手托腮支在泛著黑光的桌上,陷入了沉思。看起來他在講述這個漫長的故事時,觸及了一些他自己都沒想到的東西。今西先生已經不似講故事前那樣冷靜,臉上浮現出了困惑和不安的神色。
他用手扶著額頭說道:“為什麼我要講這樣的故事呢?”
“今西先生?”
“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這些,不管是偷溜進書房的事,還是榮造先生在中國東北的經歷。我之前甚至都沒有想起過這些事。那天講完中國東北的往事後,榮造先生說了這麼一句——那個卡盒裡住著女巫。”今西先生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點點頭道,“之前我一直不相信你說的那些話,覺得千夜小姐和你都被幻想迷住了。可是和你交談期間,我漸漸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形式聯繫在一起了。”
“榮造先生的話、佐山先生的失蹤,還有《熱帶》都……”
“沒錯。”今西先生突然站了起來。“我們離開這兒吧。”
“去哪兒?”
“有事情需要思考的時候,還是走走路比較好。”
接著他就說要去看看吉田神社的節分祭。
我們走出進進堂,過了今出川路後又穿過了大學校園。
天空中還殘留著光亮,可破舊的校舍間卻被暮色籠罩著。天氣越來越冷了,高聳入雲的鐘樓周圍雪花飛舞。正門外沿街擺滿了路邊攤,人流如織。
我們朝吉田神社走去。
“那天晚上,我們來參加這個祭典了。”今西先生開口說道,“千夜小姐、我和佐山,我們三個一起來的。我們先在千夜小姐家裡集合,然後從吉野山上下來。我到她家的時候,佐山已經到了,正和千夜小姐愉快地說著話。”
“有什麼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嗎?”
今西先生搖了搖頭說沒有。
“我們聊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千夜小姐家,從西邊下了吉田山,也就是和我們現在所在的方位正好相反。當時我們三個是從神社的背後進入祭典會場的。森林中的暮色和路邊攤的燈火連成一片。那天也下雪了。”
穿過紅色的鳥居後是松樹夾道的石子路。參道[41]兩側則擺滿了攤位,有賣面具的、射箭的,也有賣烤丸子、雞蛋煎餅、蜂窩糖蛋糕和小烤蛋糕的。狹窄的參道上擠滿了人,這讓我聯想到戰後的黑市。昏暗的帳篷頂上掛著一隻燈泡,底下襬著一張紅色的板凳,老闆就坐在板凳上,和家人一起吃大阪燒。
“佐山就是在這附近消失的。”今西先生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鳥居說道,“參拜完深山裡的大元宮,離開主殿下山的時候,他還跟我們在一起。可是從這條表參道往鳥居走的時候,卻不見佐山的蹤影了。我們就在鳥居底下等他。因為我們約好如果走散了,就在走散的地方原地等待……”
可是佐山尚一就這樣再也沒有出現。
“我和千夜小姐的關係也變了。”走在通向本宮的坡道上,今西先生說,“她好像對我有所懷疑,懷疑我是不是隱瞞了佐山失蹤的原因。現在想想,她可能是覺得被佐山背叛了吧,有氣沒處撒,就只能責備我了。可是我卻覺得是她對我有所隱瞞。這話我也當面對她說過。”
“你們都很不好過吧。”
“後來過了很多年,我和千夜小姐才又能平心靜氣地交談。那個時候,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不變的就只有關於佐山的記憶啊。”
我們參拜完本宮後,爬坡去往大元宮。雲層密佈的天空漸漸陰暗下來,終於下起了雪。
我們現在正反方向地走在那天晚上今西先生他們走過的這條路上。攤位上的招呼聲、燈泡的光亮、鐵板上升騰而起的煙、響徹冬日森林的喧囂聲……我覺得自己彷彿進入了祭典的最深處追溯時間。
“之後你打算去幹什麼?”今西先生吐出一口白氣問道,“得回東京了吧?”
我剩下的時間確實不多了。可是,關於《熱帶》和佐山尚一的謎團越積越多,已經快要超出我的承受範圍了。和《一千零一夜》的關聯、畫著滿月的女巫的畫作、榮造先生的卡盒、佐山尚一的失蹤……
“為什麼千夜小姐要叫我來京都呢?”我喃喃地說,“這一點我始終不明白。”
“她給你寄了明信片吧?”
我從筆記本里取出明信片,上面寫著:
只有我的《熱帶》才是貨真價實的。
可今西先生卻覺得這句話有些古怪。
“我和千夜小姐在進進堂見面的時候,她好像預見到了你會追來京都。作為同樣讀過《熱帶》的人,她應該對你有什麼特別的期待吧。如此看來,這句話頗具挑釁意味。而且千夜小姐特地把你叫到京都來,自己卻藏蹤匿跡,這也很奇怪吧。”
“所以我百思不得其解。千夜小姐難道原本就是這麼打算的嗎?”
我們終於到了大元宮,參拜的人排起了長隊。
再往前就是這次冬日祭典的盡頭了。至此連綿不斷的攤位中斷了,通往住宅區的昏暗道路彷彿張開了大口。我們穿行於祭典中的這段時間裡,傍晚的天色已經變成了濃重的夜色。夜色下只有冰冷的祭典活動的隊尾。
這時,我看見了一個奇特的攤位。
它離其他攤位稍有些距離,古樸的西洋電燈照得七福神和招財貓的擺件熠熠生輝。乍一看不知道這是個賣什麼的攤位,仔細一看才發現固定安裝好的書架上排列著書。略微有些髒汙的旗幟旁站著一個頗有些異國風情的男子。
“暴夜書房竟然開在這種地方?”
“那是什麼?”
“一箇舊書攤。店名寫作‘暴夜書房’,可是讀作‘阿拉伯書房’。”
我走近攤位,只見店主一臉茫然地朝我看來。就像是記起了我似的,他“哎呀”了一聲,露出了笑容。今西先生稀罕地看了一眼書架,小聲說道:“流動舊書攤我倒是第一次見到。”攤位有些冷清,但店主十分開朗,燈光照在他光彩熠熠的臉上,流露出少年人一般的神情。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還沒有。”
“那可真是遺憾啊。”
他就像和老友久別重逢一樣。可是我想了想,在吉田山中偶遇那家不可思議的舊書店就像是昨天的事情。
我拿出《一千零一夜》給店主看。“這本書我正在讀呢。”
“那可真是太好了。不過要讀到‘大團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店主說,“畢竟有一千個夜晚嘛。”
“也真虧莎赫札德能接連不斷地講那麼多故事啊。”
“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今西先生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文庫本,是G . K·切斯特頓的《布朗神父的天真》。
店主目光炯炯地對今西先生說:“這書很有趣哦。”
我記得很久以前我也讀過布朗神父的短篇集。那本書的開頭有一篇叫《藍色十字架》的小說。
小說講述了布朗神父和一個惡人同行,在所到之處引起了一系列奇怪糾紛的故事。神父之所以做這些事情,是為了給追捕惡人的法國刑警留下“追蹤線索”。
追蹤線索——我陷入了沉思。
千夜小姐的明信片、芳蓮堂裡發生的怪事、“要去滿月的女巫那裡”這樣的話……這些都是她留下來的追蹤線索。千夜小姐想把我引導到什麼地方去。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她肯定不希望我就這樣困死在迷宮裡。我一定錯過了什麼重要的線索。
芳蓮堂昏暗的店內場景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放置前任店主收藏品的架子、落滿灰塵的達摩、石像的碎塊、小小的貝殼、裝水果牛奶的小瓶子,還有陳舊的卡盒。
“今西先生,”我說,“我昨天去芳蓮堂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小卡盒。我看了一下,裡面還裝著幾張舊卡片。”
“你說卡盒?”
“我可能錯過了什麼重要的線索。我一定要去確認一下那個卡盒裡的東西。”我深深地對今西先生鞠了一躬,“謝謝您跟我講這些寶貴的故事。”
我和今西先生道別後,穿過祭典會場,走進了一條通往住宅區的幽暗道路。腳下很快就變成了下坡路,道路就像陰暗冰冷的隧道一般,兩邊房屋外的電燈散發著光亮。
等到終於遠離了祭典的喧囂時,我聽見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回頭一看,只見今西先生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我和你一起去。”他說。
○
我們在今出川路坐上出租車,往一乘寺下松方向駛去。
到達芳蓮堂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住宅街區內十分靜謐。光線透過芳蓮堂的玻璃門流瀉出來,照在店頭擺放的素燒壺和木雕上。可是玻璃門上著鎖,也不見店主的身影。
“可能是有什麼事去附近了吧。”
“我們等一會兒吧。”
今西先生似乎冷得直打哆嗦。我讓他在原地等著,自己去夜晚的住宅區裡轉悠。
寂靜的街角處擺放著的自動販賣機發出明亮的光,雪花在四散的光線中飄舞。我買了兩瓶熱茶回到芳蓮堂,正在看《布朗神父的天真》的今西先生抬起頭對我說了聲謝謝。我們就邊喝熱茶暖暖身子,邊等著芳蓮堂店主回來。
“如果佐山尚一還活著的話,他為什麼不跟我們聯繫呢?”今西先生小聲說道,“我們已經等了很久了啊。”
“他留下的就只有《熱帶》。”
“我也開始想讀了呢。那一定是他夢想的結晶。”今西先生喝著茶說道,“他身上帶著點浪漫主義氣息。說得極端一點,他認為‘真實的世界唯有閉上眼睛才能看見’。那是隻存在於他心中的奇異世界。可我不喜歡這種神秘的想法,年輕的時候尤其不喜歡。無論用怎樣的語言來修飾,那也不過是在信奉一些空虛的東西罷了。而且放眼這個世界,想用那種語言填補空穴的人比比皆是。像佐山這樣擁有半吊子的夢想,無異於給入室搶劫的強盜打開了大門。”
今西先生抬頭看看雪花,呼了一口氣。
“關於這些問題,我和佐山討論了很多次。他應該有一些無論如何都無法讓步的底線吧。現在想想,當時我應該更認真地聽一聽。如果《熱帶》這部作品是佐山夢想的結晶,那麼也許他覺得給我看了也毫無意義吧。但是,他這樣實在是心胸狹窄。”今西先生說,“太遺憾了。”
這時,只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來人在黑暗中停下了腳步。我們剛聽到一聲透著涼意的“哎呀”,芳蓮堂的店主已經閃身“滑”進了從玻璃門中流瀉而出的燈光中。
她歪著頭微笑道:“你們見到千夜小姐了嗎?”
“關於這件事,我們想請您幫忙。”
我和今西先生站起身來。
“我們一直在等您回來。”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店主邊開門邊說道,“本來我打算只去一下郵局,不過之後又想散步了……我馬上開暖爐。”
我們跟著走進了芳蓮堂。
我問起了店主擺在那個架子上的卡盒的事情。可是她對這個卡盒的由來也是一無所知,一直以為這是前任店主的私人收藏。
“那可能是永瀨榮造先生的東西。”
聽我這麼一說,她從架子上取下卡盒放到了收銀臺上。
“我記得這裡面裝了筆記之類的東西……”
從外觀來看,這就是個舊木箱而已,絲毫沒有給人裡面藏著魔鬼之類的不祥之感。打開蓋子後,最上面的果然是昨天我讀的那首叫《夜翼》的詩。此外,還有十幾枚卡片。我把它們都取出來一看,卡片已經舊得變成了淡茶色,青黑色的墨水寫下的文字有些滲開了,有些被擦掉了。
我一枚一枚地讀起了卡片。讀著讀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感襲遍了全身。我覺得自己的臉都緊張得僵了。
“有什麼問題嗎?”芳蓮堂的店主擔心地問道。
我從圓凳上站起來,把這些卡片在收銀臺上一一排開。店主和今西先生吃驚地盯著我做這些動作。我就這樣沉默地繼續把這些卡片調整為正確的順序。
下面是這些卡片上記載的內容:
到達高地上的酒店
先行者的留言
魯濱遜·克魯索 漂流者的故事
吉田山上
舊書攤和店主
被迫看店
《一千零一夜》腳伕和……
莫談與你無關之事
“你用夜翼把清晨渲染在夜幕裡。”
你卻答道:
“沒有,我只把一輪明月包裹著黑暗。”
珍奇屋
錯過了應該看的東西
舊貨店店主的故事 三題落語 魔王
被拋下的男人
穿過小門
先鬥町的酒吧
一千零一夜女子 朗誦
一千零一夜女子講的故事
住著魔鬼的圖書室
被拋下的男人打來的電話
美術館
女巫的宮殿
和不可見的追蹤者的對話
追蹤者變成了被追蹤的人
咖啡店
和被拋下的男人的對話
謎一樣的創造
房間中的房間
滿洲
戰敗
從奉天到文官屯 同行的男子
珍藏你的秘密
原野上空的月亮
夜晚的祭典
他為何消失了
再訪舊書攤
發現了遺漏的東西
再度來到奇妙的房間
夢的結晶
隱藏的手札
無法歸去的地方
市原站
再遇一千零一夜女子
最後的對話
關閉圖書室的門
可喜可賀大團圓
以上就是卡片上寫的內容。
盒子裡的卡片總共有十一張,上面記載了我前天抵達京都後,到現在再次來到芳蓮堂之間的全過程。令我吃驚的是關於美術館裡發生的事情的記述。其他事情先撇開不說,但是和白石交談的這個白日夢應該只有我自己知道才對。
“這些卡片是什麼時候開始放在這兒的?”
聽我這麼問,店主一臉困惑地說:“突然問我的話,我也想不起來,只記得很久以前開始就放在這兒了……至於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我也完全不記得了。”
我們看著排列開的卡片陷入了沉默。
“你是說所有的事情都被預言了?”今西先生不知所措地說,“不可能。這種事情在現實中不可能發生。”
可是,如果我們所在的地方根本就不是現實呢?
我們身處《熱帶》之中——直到此時,我才理解了千夜小姐寄來的明信片上所寫的話的真實含義。
很久以前開始讀《熱帶》這部小說的我們,不知不覺開始在這個名為“熱帶”的世界中生存。我們各自把自己當作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期待著“大團圓”結局。
所以,只有我的《熱帶》是貨真價實的。
○
我把這些卡片上的內容記在了筆記本上。
芳蓮堂的店主和今西先生在一旁靜靜地等著。店內開著暖爐,十分暖和,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舒適的隱居地。抄寫完所有的卡片後,我又把最後一張卡片讀了一遍。
市原站
再遇一千零一夜女子
最後的對話
關閉圖書室的門
可喜可賀大團圓
“一千零一夜女子”指的是在夜翼酒吧給我講了那個不可思議的故事的牧小姐吧。她祖父的畫室確實就在市原,還有一個收藏了《一千零一夜》相關書籍的圖書室。
“你要去那裡嗎?”今西先生問我。
我點了點頭。“嗯,既然都已經來了。”
“千夜小姐會在那兒嗎……”
“只是為了確認這一點,我也不得不去。”
“那麼我也跟你一起去。可以吧?”
我把收銀臺上的卡片收拾好,並向店主道了謝。她把卡盒放回了架子上,目送我們走出了店門。
“希望你們能見到千夜小姐。”
我們走在昏暗的住宅區裡,回頭只見店主抱著店頭擺著的木雕布袋,站在玻璃門透出的光線中。隨著我們越走越遠,那家小舊貨店和抱著木雕的店長也漸漸地失去了真實感。
我們在修學院站坐上睿山電車,車上比想象中要空得多。想想週日的這個時間會去鞍馬的也只有本地人了吧。車朝北駛去,漸漸遠離了市區,車窗外的夜色也逐漸濃重。漆黑的山腳下星星點點的房屋外燈、從民房的窗戶裡透出的溫暖光芒、道口閃爍的紅色警報燈……車窗外流逝的那些燈光與映照在車窗上的坐在座位上的自己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今西先生不安地盯著車窗說道:“如果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會怎麼樣呢?那些卡片可能是你預先寫好,放進芳蓮堂的卡盒裡的。連千夜小姐失蹤也許也是你在幕後牽線。”
“你會懷疑我也很正常。”
“你不否認嗎?”
“當然,我並沒有在背後搞什麼鬼。不過今西先生你冷靜的意見也給了我很大的幫助,讓我停止了把所有事都跟現實聯繫起來。”
“你這是在吹捧我哦。”
“是嗎?”
“如果你是想欺騙我的話,那我很早就已經中了你的計了。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去市原。”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早有預謀的話,那麼設計了這一切的人是誰呢?我心想。
是邀請我來京都的千夜小姐嗎?可是她也在繼續追蹤佐山尚一留下的名為《熱帶》的謎團。那麼這一切都是佐山尚一設計好的?可回想一下芳蓮堂店主和今西先生的話,佐山尚一的背後還隱藏著千夜小姐的父親榮造先生的身影。榮造先生的背後藏著巨大的謎團。那可能就是我們所說的滿月的女巫。
不管怎麼說,“回東京”這個選項已經從我的腦子裡消失了。我想知道這一連串的謎團的走向。這是我現在唯一思考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電車經過了二軒茶屋站。
“下一站就是市原了啊。”今西先生神情緊張地站了起來。
越來越接近市原站的時候,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心裡突然一驚。我看見無人值守的小站的月臺上站著一個女人。孤零零地擺放在那兒的自動販賣機發出的光亮清晰地映照出了她的身影。佇立在月臺上的無疑是我在酒吧“夜翼”遇見的牧小姐。
電車停下後,我們下了車。
積了薄薄的雪花的月臺上飄浮著一層白色。牧小姐站在月臺的一頭,撐著傘凝視著我們。電車開走後,周圍被宛如黑夜最深處的寂靜包裹住了。我們彷彿來到很遠的地方旅行。
“牧小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池內。”我打招呼道,“我們昨晚見過面。”
“當然記得。”牧小姐抖落了傘上的雪。
我向牧小姐介紹了今西先生,他倆互相問候了一下,彼此都用一種估價的眼光打量著對方。仔細想想,要不是被我捲了進來,這兩個人是絕對不會見面的。他們互相有所防備也是自然的吧。
“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見到你。”牧小姐說,“剛才我還待在外公的畫室裡,現在正打算回家。真是太巧了啊。”
“不,我想這不是巧合。”
“啊,是啊。也許吧。”牧小姐沒有堅持,只是微笑道,“你們是來調查外公的畫室的吧?”
“沒錯。”
“我一猜就是。”
“你知道我們要來?”今西先生吃驚地問道。
“當然,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你們。”牧小姐說,“但我知道你們遲早會來的。”
我想起了牧小姐在“夜翼”酒吧說過的話——作者佐山尚一消失了,那位千夜小姐也消失了。同樣的事情也許會發生在你身上。你沒有考慮過嗎?
“千夜小姐來過畫室對吧?”
聽我這麼問,牧小姐點了點頭。
“她在圖書室裡……消失了。”
○
我們沿著一段短樓梯走下了月臺。
下了樓梯後是一條狹窄的道路,兩邊是接連不斷的民宅和停車場。雖說是車站周邊,可也沒看見什麼像樣的店鋪,只有一家捲簾門緊閉的商店門前擺著一臺閃著光亮的自動販賣機。山間的小鎮十分靜謐,越過低矮的民房能看見遠處黑壓壓的山影。我們走在積了薄雪的夜路上,前往畫家牧信夫的畫室。
牧小姐邊走邊跟我們說:“千夜小姐是四天前來畫室的。”
那天傍晚,有一位優雅的婦人來到了柳畫廊。
她說自己名叫海野千夜,在京都市美術館看到了《滿月的女巫》這幅畫。她得知畫家牧信夫的遺作由柳畫廊管理,所以就前來打聽情況。在她和畫廊主人柳先生交談的過程中,我得知這位婦人見過牧信夫。她的父親,永瀨榮造先生好幾次邀請畫家牧信夫去過他們家。
“那個時候,千夜小姐好像也見到了我外公。”牧小姐說,“不過,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今西先生,你知道這些嗎?”我問道。
今西先生搖搖頭。
“我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
“他們聊著聊著,話題轉移到了外公去世以後的事情。柳老闆就說起了那間畫室。千夜小姐相當感興趣。她思忖片刻後,問能不能現在就過去看看。事出突然,我嚇了一大跳。本想說今天沒時間,可柳老闆答應了,我只好早早下班,帶千夜小姐去了畫室。我是希望能從她那裡聽到一些關於外公的事情。”
我們來到大路上,沿著快結起冰層的車行道走著。偶爾駛過的汽車的大燈照亮了路面上的積雪。穿過有一家便利店的大十字路口,前面就是一條窄道,兩側都是民宅。走進靜謐的住宅區的深處,黑壓壓的山影從三面壓迫過來。
“千夜小姐說了一些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你知道《熱帶》這本小說嗎?”千夜小姐在去畫室的出租車上問牧小姐,“這是一個叫佐山尚一的人寫的小說。你外公沒有跟你說起過嗎?”
“不好意思,我沒有印象……”
“那可真是太遺憾了。那是本很奇妙的小說哦。牧老師的《滿月的女巫》也是受了那本小說的啟發畫出來的。”
聽到這句話,牧小姐大吃一驚。《滿月的女巫》是她在整理外公的遺物時發現的作品。創作當時的資料已經找不到了,根據這幅畫描繪的題材和圖書室裡的遺物來看,牧小姐單純地認為這幅畫的靈感來自《一千零一夜》。
“您是怎麼注意到的呢?”
“因為那幅畫上畫的宮殿在《熱帶》裡出現過。”
“那我也要讀一讀。”
“去你外公的圖書室裡找找吧。”
“可是圖書室裡會有這本書嗎?我大致找了一遍,書架上全是和《一千零一夜》相關的書。”
“是嘛,那裡興許會有。”千夜小姐微笑著說,“因為《熱帶》是《一千零一夜》的異本啊。”
邊走邊聽牧小姐講故事,我們不知不覺走入了被黑壓壓的群山包圍的住宅區深處。從最深的夜色中浮上來的白色的積雪道路彷彿要通向世界的盡頭。此時,電車的聲音由遠及近,劃破了充斥著整個黑暗山谷的寂靜。我向右邊看去,睿山電車正駛過連綿的民宅盡頭處的空地,鐵軌另一邊的杉樹林被照亮了片刻。可是隨著列車聲遠去,周圍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和寂靜中。
因為《熱帶》是《一千零一夜》的異本。
“千夜小姐是這麼說的對吧?”我確認道。
牧小姐點點頭。
“沒錯。”
“這是什麼意思啊?”今西先生歪著腦袋,“《熱帶》不是佐山寫的書嗎?”
“我也不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呢……”
不久後,牧小姐在左手邊一座昏暗的民宅前停下了腳步。這裡好像是一家廢棄的咖啡店,店頭擺放的廣告牌上蓋著藍色的防水布。牧小姐從這裡往左拐,走進了咖啡店和隔壁住宅圍牆間的一條石子路。一座像是工廠的灰色平房建築立馬映入了眼簾,這是牧畫家的畫室。
牧小姐打開門,點亮了電燈。
“穿著鞋進來吧。”
室內的空氣中還飄浮著繪畫工具的氣味,不過畫室已經被大致整理過了。除了零散地擺放著的工作桌和畫夾外,室內什麼傢俱也沒有,紙板箱和畫框靠牆堆積著。我無從知曉畫家在這裡創作時的樣子。今西先生和我用電暖爐烘著手,牧小姐則從牆邊的紙板箱裡拿出了手電筒。
“走吧,祖父的圖書室在後面。”
畫室的後面浸潤在黑暗之中。牧小姐就像在撫摸怪物的身體一般,拿手電筒照著那間圖書室。
塗著綠漆的窄門、裝著鐵格子的昏暗窗戶,還有土黃色的牆壁——這房子確實就像孩子畫的畫一樣構造簡單。背後逼人的黑暗森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可是不僅如此,我還感受到了一種宛如置身世界盡頭一般,禁止我再往前走一步的不可名狀的威懾力。
今西先生小聲說:“這感覺真讓人不舒服。”
“我們先進去看看吧。”我說,“牧小姐,麻煩你了。”
她走近房門,打開了門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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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小姐按了一下開關,點亮了天花板上的電燈。
屋內的感覺和外觀完全不同,看起來是間舒適的房子。地板上鋪著波斯地毯,房間裡有一把茶色的單人沙發和一張小圓桌,窗邊擺放著一張書桌和一臺古色古香的唱片機。我想起了儒勒·凡爾納在《海底兩萬裡》中描寫的鸚鵡螺號上的圖書室。
今西先生不禁嘖嘖稱奇。
三面牆都是書架,就如牧小姐昨夜所說的那樣,上面有許多《一千零一夜》的譯本。此外,還有小慄蟲太郎的《黑死館殺人事件》、揚·波託茨基的《薩拉戈薩手稿》等許多書籍。如果這些書裡都有關於《一千零一夜》的記載的話,那牧老師的執著確實令人驚歎。
“千夜小姐當時盯著這個書架雙眼放光。”
果然不出我所料——千夜小姐心滿意足地說道。
“這個圖書室裡的書是我父親書房裡的。牧老師大概是從我父親那裡得來的吧。”
永瀨榮造先生的藏書?當然,牧小姐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我去海外旅行的時候,父親把他的藏書轉手給了別人,也沒有對我說明其中的原委,就這麼去世了……沒想到我能像今天這樣再次見到這些書。真是令人懷念啊。”
“聽見您這麼說,我祖父也會很高興的。”
“謝謝你,牧小姐。”
牧小姐說之後她為了準備茶水,回了一趟畫室。也許是因為這裡地處山麓,周圍都已沉浸在藍色的暮光之中。
等牧小姐準備好茶水從畫室裡出來的時候,暮色已經越發濃重。從圖書室的窗戶裡透出來的光孤零零地浮在傍晚的暮色中。牧小姐沿著石子路走近圖書室時,窗內的燈忽然像呼吸一樣閃爍了起來,接著那光亮如同被吹熄了的燭火一般消失了。
牧小姐嚇得停住了腳步。裝著鐵欄杆的窗內一片漆黑。千夜小姐為什麼要關燈呢?可能是停電了吧。牧小姐慌忙跑過去打開了圖書室的門。可是,門卻從裡面被反鎖了。
“從口袋裡掏出鑰匙的瞬間,我聞到了海風的氣味。我打了個激靈,趕緊按下了開關,電燈就亮了,沒有任何故障。可是千夜小姐卻不見了。”
今西先生懷疑道:“你是說她在上了鎖的房間裡消失了?”
“當然這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發生的。我也滿心疑惑,可到處都找遍了,也沒發現千夜小姐的身影。”
“可能她悄悄回去了。”
“畫室的洗手池前有個窗,能看見通往圖書室的石子路。如果千夜小姐從那裡經過,我應該會注意到的。要是她進了後面的森林那我可能注意不到,可是她沒道理會去那兒吧?況且門是從裡面反鎖的,鑰匙也只有一把,在我手上。”
今西先生無措地看著我。“池內,你怎麼看?”
令我在意的是牧小姐說的關於打開門的那瞬間的情形。那時,室內飄浮著的“海風一樣的氣味”是怎麼回事呢?牧小姐離開圖書室的這段時間裡,千夜小姐是不是在這裡經歷了什麼呢?
“這間圖書室裡住著魔鬼。”我喃喃自語。
今西呆呆地說:“魔鬼把千夜小姐吃了也是有可能的吧?”
“我們都不知道魔鬼究竟是什麼。”牧小姐在沙發上坐下,用手支著臉頰。“結果,那天我只能就這麼回去了。我找不到千夜小姐,也沒有在圖書室裡發現任何痕跡。第二天到了畫廊,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柳老闆。他也十分不解。然後,昨天晚上……”
“遇見了我對吧。”
“從池內先生你口中聽到關於千夜小姐的事情時,我著實吃了一驚。而且你還跟我說了《熱帶》這本書的事情對吧?我還記得千夜小姐在出租車上跟我說的話。我覺得這不單單是個巧合而已。”
我們分頭毫無遺漏地對圖書室進行了檢查。三人移開桌子和沙發,把地毯捲起來,還從書架上把書都取下來。可是哪裡都沒有類似暗門的東西。窗戶上裝了鐵欄杆,所以也無法從這裡鑽出去。我們又來到圖書室外面,用手電筒照著外牆繞房子走了一圈,可也沒有任何發現。這個圖書室可以說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箱子”。
夜色已深,四周被黑暗包裹住了。
我把筆記本里記的卡片上的內容又讀了一遍。最後一張卡片上寫著如下內容:
市原站
再遇一千零一夜女子
最後的對話
關閉圖書室的門
可喜可賀大團圓
“關閉圖書室的門……”
“是指什麼?”
“能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待一會兒嗎?”
我要照卡片上寫的那樣關上圖書室的門,讓自己和前幾天的千夜小姐身處同樣的境況之中。聽了我的提議,牧小姐和今西先生不安地對視了一眼。
“我不太贊成。”今西先生說。
“是怕魔鬼出現,把我吃了嗎?”我開玩笑道。
今西先生苦笑著說:“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不過……”
“千夜小姐留下了很多線索,把我引到這個圖書室來。她這麼做肯定是有用意的。我一定要找出她的用意。”
牧小姐和今西先生終於同意了。他們倆從圖書室出去,走到了漆黑的室外。
關門之前,牧小姐問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不知道……”
“其實你知道的,對嗎?”牧小姐說,“要是我也讀了《熱帶》的話就能明白了吧?”
我想總有一天,她也會在某個地方和《熱帶》相遇的。今西先生也定會如此。翻開《熱帶》後,我不知道前方會有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在等待著他們。恐怕那是隻屬於他們的《熱帶》。
“你的《熱帶》是隻屬於你的。”
我對牧小姐說完這句話後,就關上了圖書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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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室安靜得就像森林深處的野營地。
天黑之後,埋藏在書架上的書看上去越發透出一股魅惑之感。書架上有好幾本《一千零一夜》以及許多由此誕生的書。我坐在椅子上看著書架,覺得有幾萬個擠作一團的故事正回頭看著我。
就著書桌上臺燈的光亮,我打開了筆記本,重讀了一下卡片上記載的內容,上面記錄了我在京都經歷的所有事情。最後那張卡片的最後一行寫著“大團圓”,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內容了。
大團圓指的是劇作、電影、小說等的結束,尤指那些“一切都可喜可賀”的圓滿結局。可是,這個圖書室簡直就像是世界的盡頭。無邊的靜寂彷彿時間停止了一般,完全沒有能帶來“大團圓”的氛圍。
千夜小姐來到了這裡——我站起來,在圖書室裡轉悠。我遺漏了些什麼——可遺漏的是什麼呢?
書架上收集了數量驚人的和《一千零一夜》有關的書籍。
仔細想想,這趟關於《熱帶》的冒險背後,也隱約可見《一千零一夜》的身影。佐山尚一和千夜小姐是因為《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而相識。牧畫家繼承了永瀨榮造先生的藏書,用和《一千零一夜》相關的書籍填滿了這間圖書室。我和牧小姐相遇的契機是那首名為《夜翼》的詩。而這首詩原本也是從《一千零一夜》中引用出來的。
因為《熱帶》是《一千零一夜》的異本——千夜小姐曾經這樣對牧小姐說過。
那時,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很直接的問題:《一千零一夜》的結局是什麼樣的?
我走近書架,取下裝在黑盒裡的書。
這是巖波書店出版的馬爾德呂斯版本《一千零一夜》的第十三卷。這套書於一九八三年初版,是馬爾德呂斯將阿拉伯語版《一千零一夜》譯成法語後,再由別人從這個法語版本翻譯而來的日語版。
我把書放在書桌上翻開,扉頁上寫著的“大團圓”映入了我的眼簾。
那一章講了下面這個故事。
莎赫札德為了從舍赫亞爾國王手中救下百姓,接連在每個夜晚都給國王講故事,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第一千零一個夜晚。這時,莎赫札德的妹妹杜婭札德帶來了姐姐在這一千零一個夜晚裡和舍赫亞爾國王所生的孩子。不知何時愛上了莎赫札德的國王在那個晚上決定迎娶她做王后。被國王叫來的弟弟沙赫扎曼王被這件事所打動,於是他說想娶妹妹杜婭札德為妻。
在那場豪華輝煌的婚禮上,用來讚美新娘美貌的詩,就是牧小姐在先鬥町的酒吧裡朗誦的那首。
寒冬的夜晚升起了盛夏的月亮,
什麼都沒有你的到來美麗。
呵,姑娘!
一頭烏黑的秀髮垂掛腳邊,
纏繞在額前的黑髮散開兩邊,我對你說:
“你用夜翼把清晨渲染在夜幕裡。”
你卻答道:
“沒有,我只把一輪明月包裹著黑暗。”
之後,舍赫亞爾國王召來了優秀的記錄員和有名的史書編寫者,命令他們把自己和莎赫札德的故事都記錄下來。
下面是摘抄出來的一小節內容。
於是,他們開始工作,將這三十卷毫無遺漏地用金字書寫記錄了下來。他們將這驚異奇特的一系列故事稱為“一千零一夜之書”。
接著他們遵從舍赫亞爾國王的命令,忠實地抄寫了此書的手抄本,將其散佈到領土全境的各個角落,用於教育子孫後代。
而原始版本則由宰相保管,收藏在王室的黃金書庫裡。
此後,舍赫亞爾國王和那位幸運的莎赫札德王后,沙赫扎曼王和那位美麗的杜婭札德王妃,以及莎赫札德所生的三個王子,直至拆散朋友者、破壞宮殿者、建造墳墓者、冷酷者、不可逃避者到來前,都一年賽過一年,一日勝似一日,晝夜更替地過著歡樂、幸福、喜悅的生活。
正如前面記錄的那樣,在這個世界上的奇聞軼事中包含了充滿教訓、不可思議、驚異、驚歎和美的名為一千零一夜的燦爛故事。
讀到這一小節的時候,我察覺到一絲違和。
這一段講的是《一千零一夜》由來的故事。據記載,用金字書寫的原始版本收藏在王室的書庫裡,手抄本散佈到了全國各地。雖然故事已經寫完了,但是大團圓的生活仍在繼續。莎赫札德等主角幸福地生活著,直至“不可避免者”即死神來臨。
那麼,收藏在王室書庫裡的故事是什麼呢?
這樣看來,簡直就像《一千零一夜》裡還存在著一部《一千零一夜》。內在的那部《一千零一夜》中也存在著另一部《一千零一夜》,這一部中還存在著另一部。我腦海中浮想聯翩,好似窺視著無底洞一般眩暈。
這時,室內的燈突然開始閃爍。我嚇得身體僵直。除了書桌上的檯燈外,屋內其餘的燈都滅了。
我坐在椅子上環視圖書室。可除了滅燈之外,屋內沒有任何變化。我的目光又回到書桌上。
檯燈的燈光照在桌上的筆記本上,就像聚光燈一樣。這兩日裡,這本筆記本始終伴隨我左右。那上面記載著和《熱帶》有關的一切事情——學團的成員、“打撈”出來的片段、至今為止想過的假設以及一切在京都的所見所聞。
這些當中會有線索嗎?
我緩慢地翻著桌上的筆記本,把至今為止記錄的所有內容重新看了一遍。終於翻完了最後一頁筆記,後面是什麼內容都沒有記的白頁。那一瞬間,我有一種自己站在無人島的海灘上,眼前是無垠大海的錯覺。
“閉上眼睛,在心中描繪。”我聽見了千夜小姐的說話聲。
腦海中展開的是想象的世界、《熱帶》的世界。
在想象的世界中,我站在黎明前的沙灘上。太陽好像正在地平線下等待,大海的彼方開始微微發白。美麗的天空像天象儀的圓頂,從乳白色漸變到深藍色,仍然是夜空的那一部分中還閃爍著星光。彎曲的沙灘上沒有人影,連綿不斷的波浪像奶油一樣起了泡。我望向與大海相反的方向,黑壓壓的森林沿著沙灘邊緣向前延展,風一吹,就像巨大的野獸正蠢蠢欲動。
我看見了一個被衝上沙灘的青年的身影。
他大概二十五歲,穿著沾滿泥濘的T恤和褲子,身上別無一物。他的臉頰貼在冰冷的沙灘上,像個不高興的嬰兒一般皺著眉頭。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從哪兒來,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過了一會兒,他醒過來了,開始在沙灘上行走。《熱帶》的大門打開了。
“你也想試試自己創造出場景吧。”
我睜開眼睛,坐在椅子上凝視著桌上的筆記本。
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頁白紙。那裡是一個一眼望去盡是曠野的世界。可正因為什麼都沒有,才什麼都有可能。如果魔法是從這裡開始的……
我深呼吸一口,提筆記下了以下內容——
莫談與你無關之事,
以免聽到逆耳之言。
這時,我彷彿聽見耳邊傳來大門打開的隆隆巨響聲。
[28]語出《聖經·路加福音》11:9-10。耶穌說:“我又告訴你們,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因為,凡祈求的,就得著;尋找的,就尋見;叩門的,就給他開門。”
[29]肉筆浮世繪為江戶時代浮世繪的一種類型,與版畫不同,肉筆畫是指畫師用畫筆直接在絹、紙等各種材質的材料上描繪的浮世繪。
[30]哈里發(Khalif)是伊斯蘭教國家對政治宗教領袖的尊稱。
[31]位於滋賀縣甲賀市信樂町的日本六大古窯之一信樂窯燒製的陶器。
[32]日本神話中掌管人間福德的七位神。一般指大黑天、惠比壽、毗沙門天、弁才天、福祿壽、壽老人和布袋和尚。
[33]十五到十八世紀,歐洲收藏家用於陳列自己收藏的稀奇物件和珍貴文物的屋子,是博物館的前身。
[34]模彷彿教禪宗開祖達摩的坐禪姿勢的擺飾、玩具。大多是紅色造型,眼睛的部分保留空白。一般習慣是先行祈願,在願望達成後再畫上眼睛。
[35]本書中引用自《一千零一夜》的詩歌翻譯,一部分參考了曹乃雲《一千零一夜詩歌全集》的譯文。
[36]落語是日本的一種傳統曲藝形式。三題落語是落語的一種形式,由現場觀眾給出適當的詞語或題目,演員從中選出三個運用到即興表演中。
[37]鳥居是類似牌坊的日本神社附屬建築,代表神域的入口,用於區分神棲息的神域和人類居住的世俗界。
[38]此處指今瀋陽市。
[39]“九一八”事變後,長春更名為“新京”,成為偽滿洲國“首都”。
[40]指1944年至1945年。
[41]參道,亦稱主參道或表參道,指日本神社中用於行人參拜觀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