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花開亡者之傳言

第一卷  第二章 花開亡者之傳言 一、

 好冷好冷,快要不堪忍受這寒冷了。哎,爺爺啊,說起來爺爺與咱相遇的那天一樣也很冷呢。

 那天,咱餓得快要死了。只能一邊沿途尋找有沒有掉下來的橡子,一邊翻過鄰村的山,順著小道往下走去。咱和其他的犬類不同,生來鼻子不好,嗅不出食物的味道。滿目草木皆已枯黃,周圍盡是枯枝敗葉。

 猛然看見前方的樹叢沙沙作響,本以為是熊,趕忙擺好了架勢。但從樹叢裡探出頭的卻是一個男人。衣著破爛,面如土色,頭髮似乎許久沒洗了,全身沾滿了泥漿。

 “好餓啊,咱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

 咱對他講了這樣的話,不管怎樣,傳到人類的耳朵裡就只有嗚嗚的聲音吧。

 “才三天啊,我已經接連五天沒吃東西了呢。”

 男人回答道。

 “你能聽得懂咱的話嗎?”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從很久以前就聽懂獸語,可你在我這也討不到食物吶。哎,好想在有生之年再飽餐一頓米飯啊。”

 男人朝山腳下看了一眼,在枯草的間隙裡,可以看到覆碗狀的山丘跟河川。河上有一座看似堅固的木橋,河對岸的一座村莊映入眼簾。

 “今天貌似很熱鬧啊,剛剛城主大人也到了呢,大概是在舉行祭典之類的吧。說不定還能賞口吃的呢。”

 “你不去嗎?”

 “我是再也沒法去那條河的對岸嘍,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雖然覺得他有些可憐,但咱還是下了山,朝橋的方向走去。這座橋散發著新木料的香味,是一座相當氣派的橋。或許是個富人們的村子呢,這可真叫人期待。走著走著,耳邊傳來了鼎沸的人聲。一道破舊斑駁的圍牆內佇立著一座看起來很古老的寺廟。說不定真是在舉辦什麼祭典呢。於是咱便進了寺院內,然而接下來的事情讓咱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那裡有幾棵櫻花樹。其中的一棵,明明在隆冬卻盛放著鮮花。

 看到這一幕,聚集在一起的村人們歡聲雷動。

 “哈哈哈,當真是太厲害了。”

 正大笑著的是騎著雪白的馬,衣冠楚楚的城主大人。隨從的武士,侍女以及穿著簡陋衣服的村人們都高興地鼓起了掌。

 “那就再給大家飽飽眼福吧。”

 一邊呼喊,一邊利落爬上了一旁的枯樹的乃是一個老爺爺。樹底下的一位老婆婆正忐忑不安地看著他。咱也混在村人中圍觀,不曉得會發生什麼樣的事。而爺爺則站在粗壯的樹枝上,從抱在腋下的竹簍中抓了一把灰,朝樹枝撒了過去。

 “枯樹上開出花啦!”

 看到枯枝上綻放出櫻花,圍觀的人們大聲喝彩。咱也忘掉了飢餓,入神地看著。在那之後,爺爺依然在讓枯枝綻出櫻花。而且盛開的不僅僅是櫻花,每當爺爺把手伸進竹簍,裡面揚出的灰落在樹根長出草葉的地方,便即刻開出了蒲公英和堇菜花。彷彿感覺春天就在眼前,胸口只覺得暖洋洋的。

 “夠了,夠了,在這樣寒風凜冽的日子裡,你讓我見識到了有趣的東西,我滿足得很哦。”

 城主大人把爺爺喚到身邊。

 “老頭子啊,我要給你賞賜,待會就會從城裡給你搬些金銀財寶過來,就請好好期待吧。”

 爺爺哈哈笑著鞠了一躬,城主大人也帶著他的隨從愉快地離去了。村人目送著他們,圍著爺爺歡呼雀躍哇哇直叫。這時有個留著鬍子長相可怕的人向爺爺拜託道 “請務必到我家來,讓我祖上傳下來的山吹花盛開吧。”

 這個時候咱才又覺得肚子餓了。不過咱已然知道了該去的地方。咱以為有了城主大人的獎賞,爺爺就會大宴賓客,說不定也能分咱一口美味佳餚。於是咱便跟在了他的身後。一路跟到大門邊上有一顆粗壯的松樹樹樁的屋子前面,之後咱打發了一段時間,等到晚上又去那個有松樹樁的屋子。

 然而和咱想象的不同,屋內並沒有喝酒唱歌的聲音。正當咱覺得奇怪的時候——

 “小白?是小白嗎?”

 聽到背後有人跟咱打招呼。回頭一看,正是那位爺爺。他的腋下夾著一捆枯枝。

 “你回來了嗎?”

 爺爺瞪著圓盤一樣的眼睛看著咱。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咱還是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咱一面嗚嗚叫著,一面把頭往他腳上蹭。這是貓咪們慣用的伎倆。於是爺爺拉開了門,朝裡面喊話道:

 “老婆子呀,小白回來了。今天不僅取悅了城主大人,連小白也回來了,多麼快活的一天啊。”

 “你在說什麼啊?這怎麼可能?”

 從屋裡慢吞吞地走出了一位瘦小的老婆婆。咱記得白天一臉擔心地抬頭看著爺爺就是這位婆婆呢。老婆婆看了咱一眼,也“哎呀”地驚呼了一聲。不過比爺爺總歸要鎮定不少。

 “真的很像呢。不過老頭子啊,請再仔細看看,這狗尾巴尖可是全白的呀。小白的話只有尾巴尖有一點黑呢。”

 “什麼!這麼說來也是……”

 爺爺雖然露出了遺憾的表情,但看到咱以後,又微笑著說:

 “看起來很餓了呢,讓它進屋吃點東西吧。”

 “老頭子真是溫柔呢。”

 於是他們把咱放進了屋子。

 “喂,老婆子,你又亂脫草鞋了呀。要把鞋尖朝外擺整齊嘛,下次出去的時候,穿起來就很方便了。”

 爺爺把剛取來的柴火放在土坯地的一角。抓起面向鋪著地板的房間的老婆婆的草鞋,將鞋尖朝向外面碼放得整整齊齊。

 “哎,老頭子你也太仔細啦。”

 “大家都是這麼幹的嘛。”

 會幫老婆婆整理好鞋,真的是很溫柔啊。爺爺踏上地板,將自己那雙比老婆婆大上一圈的草鞋也整整齊齊地碼好,接著就走進房間去了地爐。咱則蹲在土坯地的一個角落裡。因為咱曉得人類不希望像咱這樣髒兮兮的獸類爬到地板上來。

 “哎呀,那裡一定很冷吧。”

 爺爺回來把咱抱在懷裡,放到了地爐邊上。過了一會兒,老婆婆把一個碗擺在了咱的面前,裡面盛著醬汁拌飯,咱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好吃嗎?這可是老婆子用自家後院菜地裡種的菜親手燒的呢。說是這麼說,可老婆子連分不清是什麼菜,就把它們切得稀碎,和麥飯一起煮了呢。”

 “每天吃得津津有味的不就是老頭子你嗎?”

 “是呢,自家菜地收穫的菜肯定都很好吃嘛。”

 兩人都笑了起來,真是一對相親相愛的夫妻啊。咱的肚子也飽了,身心都充滿了暖意。

 “喂,茂吉!”

 就在這時,一個眼神兇惡的瘦老頭打開門,怒氣衝衝地走了進來。

 “這不是太作嗎?”

 “今天的那個東西是怎麼回事?”

 “你在說什麼?天很冷喂,總之先把別人家門關上吧。”

 “哼,賞賜都在什麼地方?怎麼每次都是你遇到這種好事。”

 “之後會送到的吧。放心吧太作,我還是打算把這些捐給村裡。這次要拿來造一間儲備大米的倉庫防備歉收。對吧?老婆子。”

 老婆婆雖然很怕那個叫太作的老頭,但聽了爺爺的話後,還是點了點頭。太作看起來一臉無趣。

 “真是個濫好人吶。算了,趕快把灰給我還回來!”

 “你不是說我可以拿走嗎?”

 “這灰可是我家爐子裡燒出來的,當然要拿回去了。東西放在哪兒?”

 太作老頭連草鞋都沒脫,就走到了地板上。對爺爺一臉兇相,咱正想吠他,可在那之前爺爺就站了起來,拿起了蓋在土坯房一隅的布,只見那裡有個裝著灰的竹簍,正是咱在白天看到的東西。

 “給。”

 “竟然用了這麼多,太可惜了。”

 太作老頭一把搶過爺爺遞出的竹簍,滿口怨言地走了出去。出門的時候他回頭瞪了咱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

 “你又要養這麼一條瘦狗了嗎?真是個愛管閒事的老頭子啊。”

 之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真是個自私自利的傢伙啊。”

 一直怯生生坐著的老婆婆出聲抱怨道。

 “哎哎,就算是那樣的老頭,偶爾也會說兩句中聽的話吧。”

 “什麼中聽的話?”

 爺爺眯起眼睛,皺紋都擠到了眼角,溫柔地看著咱說:

 “我就是想養這條狗呢。喂,你要當我的狗嗎?”

 咱開心地汪汪叫著。然後爺爺和老婆婆兩人用熱水仔細地給咱洗了澡,咱的身體變成了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雪白。

 那天晚上,爺爺將咱放在了被窩裡,然後他跟咱講了以前養的狗的故事。那個故事裡也有剛剛叫太作的老頭子所幹的種種壞事。

 對了,因為咱是繼小白之後的第二條狗,所以被起名為次郎,這都是在這個夜裡發生的事了。

 二、

 爺爺屍體是被咱發現的。

 那是咱被爺爺婆婆家收養四天後的清晨,睡醒後咱發覺爺爺不在,老婆婆則在一旁的被窩裡睡得很安穩。土坯地上只有老婆婆的一雙腳尖朝向屋內的草鞋,門微微開著。爺爺是去外面了嗎啊?但為什麼會那麼早……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於是咱把鼻尖伸入門縫把門頂開,然後朝外看去。

 迎著炫目的朝陽,連呼氣都是白色的。不知從哪裡似乎傳來了雞的打鳴,五六隻早起的麻雀在眼前飛過。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鼻子不像別的狗一樣靈了。咱沒法沿著氣味追尋爺爺,不過也很快發覺眼前的光景與往常不大一樣。

 河川對岸是覆碗形狀的山丘。之前一起散步的途中,爺爺對咱說過那個山丘的事情——“那曾是古代一個大人物的墓葬呢。山丘頂上到處都是建墓用的石頭”。那座山丘斜坡的一部分,和往日的模樣不同,已然變成了黃紫相間的豔麗顏色。似乎是花開了的模樣,於是咱急急往橋上跑去。

 在山丘的斜坡上,從山頂附近自山腳彷彿晾著一根彩繩一般,盛放著一片狹長的花帶。在蒲公英和堇菜花裡,還有許多許多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花。就在這片花帶的正下方,爺爺就趴在那邊的地面上。咱嗚嗚地叫了一聲,一群正在爺爺身邊啄食東西的麻雀一齊飛走了。爺爺卻一動不動。

 快醒醒,快醒醒。

 咱傷心地將前爪搭在爺爺肩上使勁搖晃,但很快就明白這是徒勞的。因為咱看到爺爺的後腦上有個很大的傷口。爺爺的身旁滾落著一塊硬邦邦的石頭,上面沾滿了殷紅的鮮血。

 他是被誰砸死了。咱按捺不住心頭的怒氣和悲傷,嗚嗚地嚎叫起來。就在這時,橋的另一邊出現了一個人。

 來者是一個滿臉鬍鬚,長相可怕的人,那人正是在爺爺在城主大人面前表演完開花以後向爺爺請求“讓我祖上傳下來的山吹花盛開吧”的村官虎田太大叔,咱汪汪地朝他吠叫,虎田太大叔應該是覺得不對勁,馬上就跑了過來。

 “這不是茂吉老爺子嗎?次郎,這是怎麼回事?”

 我本想向他說明情況,可嘴裡只能發出汪汪的聲音。即便如此,虎田太看到沾血的石頭,立刻便猜出了大概。

 “是你找到了老爺子的遺體嗎?但這究竟是……”

 咱一邊聽著虎田太大叔的喃喃自語,一邊閉上了眼睛。回想起了和爺爺一起睡在被窩裡的頭一夜,爺爺對咱說過的話——

 “次郎啊,直到幾天前,我跟老婆子還和一隻長得與你一模一樣,名叫小白的狗住在一起呢。說起來也五年前的事嘍,有一天我正想出門幹農活,一開門,就看到一隻雪白的小狗蹲在那兒,它跟你一樣餓呢,把家裡的剩飯狼吞虎嚥地吃個精光,可算恢復了精神。我記得它還跟著我在田裡幹活,用它的小爪子在地上刨土,好像是在幫我的忙。看到它那個樣子實在太可愛了,所以我決定就把它飼養起來。從那以後,我們就一起幹活吃飯,連睡覺都在一起了。小白雖然是狗,卻愛吃年糕,過年的時候我們還一道吃了年糕呢。

 然後就是三天前的事了。已經長成大狗的小白,會幫我驅趕老鼠,運送洗好的衣服和便當,成了能幫上我跟老婆子忙的家人了呢。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在自家後院裡幹活,可正當它在我身旁挖土的時候,突然汪汪地叫了起來,跑到田埂上開始咕嚕咕嚕地打轉,簡直就像在說‘挖這裡,挖這裡’。於是我用鋤頭挖了起來,誰知道竟然挖出了一個要雙手合抱才能勉強端起的木箱,打開蓋子,裡頭嘩啦嘩啦地淌出了好多令人眼花繚亂的金銀財寶呢。

 當我把這些帶回家的時候,老婆子吃了一驚,於是我便跟他去找村官虎田太商量。虎田太是武人出身,鬍子長得有些嚇人,名字也很奇怪,不過人挺不錯的吶。他說既然是老爺子的狗發現的財寶,那就隨我處置吧。不過我們要這麼多財寶也沒用,只留了一點用來買食物,剩下的全捐給村裡了。

 之後小白髮現財寶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就在那天晚上,那個壞心眼的太作闖了進來,說什麼這狗原來是蹲在他家門口的,趕走以後就跑到我家來了,所以現在這狗等於還是他家的,嘰嘰咕咕講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就把小白帶走了。小白嗚嗚地叫著……真是好可憐啊,這是我跟老婆子最後一次看到小白了……

 聽住在太作老頭邊上的人說,太作就那樣把小白帶到了田地裡,強行把它拖來拖去,還破口大罵‘哪裡有財寶?快告訴我!’於是小白一邊掙扎一邊扒土,太作老頭就用鋤頭挖那個地方,不過非但沒有找到財寶,還挖出了很多又黑又硬的石頭。太作老頭氣得漲紅了臉,掄起鋤頭就打了下去……可憐的小白……就這樣死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抱回了小白那變得冰冷的屍體,我跟老婆子哭的可傷心吶。即使是現在,當我回想起來的時候,依舊會流淚呀。對這麼悲慘的事,後悔也沒用了吧。我跟老婆子為了能永遠陪著小白,就把它埋在了屋子附近,種了一棵松樹代替墓碑。

 讓我吃驚的是又過了一天,門口突然多了一顆大松樹。難道一夜之間那可小樹就長這麼大了嗎?老婆子說這一定是小白的力量,原本那隻狗就不同尋常呢,要麼我咱們乾脆用這顆松樹做個臼,搗小白最愛吃的年糕給它供上吧。老婆子這麼一提,我也覺得不錯,就立刻砍倒了那顆松樹做成了個木臼。

 然後我用臼和杵舂年糕,就聽到啪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從臼裡彈了出來。撿起來一看,居然是閃著暗光的金子。在那之後,每次舂年糕的時候,就會撲通撲通地蹦出金子。連偶然路過的虎田太也瞪大了眼睛。他說這大概就是小白的報恩吧,得用這些金子好好地祭奠小白呢。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就請和尚過來誦了經。那些金子我全都給了和尚,我們不需要錢,還不如拿來翻修那座破舊的寺院,或者給寄養在寺里名叫阿七的可憐女孩子用吧。

 但這個臼裡蹦出金子的消息又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太作老頭立刻找上門來,說小白原本就是蹲在他家門口的狗,之後變成了松樹,被我隨手就做成了臼,現在他要把那個臼借走。雖然我拒絕了他,說這是小白的遺物。但他還是強行拿走了臼,說是隻借一下,到了明天就還。

 然後又過了一天……也就是今天了。我去了太作老頭的家裡,想讓他把臼還給我。只見太作一臉不爽地坐在蒲團上,一見到我就指著他那紅腫的鼻子問我怎麼辦,嚷嚷著說自己疼得睡不著覺。聽說太作老頭把臼帶回來後,就馬上蒸了糯米,開始舂起年糕來。不過蹦出的並不是金子,而是蛇啊,蛙啊,蜘蛛啊,蚰蜒啊,胡峰啊什麼的。據說是他的鼻子就是被胡峰蟄傷的呢。

 雖然有些對不住,但比起這個,還是得要他臼還我,不承想他卻說那個東西已經被自己燒掉了。據說太作老頭當即拿出斧子,把臼一劈兩半,扔進灶裡燒了個精光。我雖然很難過,但至少要把臼燒成的灰拿回來,於是先回家告訴了老婆子,然後兩人抱著竹簍去了太作家,將灶裡的灰收集起來,就這樣憋屈地回了家。

 當我們剛好走到寺院前面的時候,風呼地一下吹了過來,把灰都吹起來了。我心想不好,於是就朝灰飄走的方向看去。難以置信的是寺院裡的枯枝上進入開出了櫻花。正在邊上玩耍的孩子們高興地說‘爺爺好厲害啊,再來一點嘛’,於是我便爬上樹把灰一撒,櫻花就又開了。不知不覺圍觀的人也聚了上來。我高興的說這是小白想逗大家開心,所以才讓櫻花盛開的吧。就在這時,看到寺裡這麼熱鬧,連城主大人也帶著很多武士和侍女過來了——”

 ——之後的事情咱也看到了,那位城主大人說要給爺爺賞賜,而太作老頭又嫉妒得不行,就闖進門來把灰也搶走了。

 因為聽過這樣的往事,所以咱馬上想到了殺害爺爺的應該就是那個太作老頭吧。太作老頭一定是撒了灰卻沒開出櫻花,所以一個老早就把爺爺叫起來帶到了山丘上,大罵之後還害死了他,一定就是這樣。

 於是咱急急忙忙跑下了山。

 “次郎!”

 虎田太大叔在背後叫咱,但咱並沒有停下腳步。

 之前和爺爺散步的時候經過太作家的跟前,所以咱知道在哪兒。先拿爪子嘎吱嘎吱地扒門,可並不見那個老頭從屋裡出來。於是咱將鼻子伸進門縫,門很輕鬆地就被我頂開了,可裡頭並沒有人影。咱嘴裡高喊著太作老頭的名字,當然就只是汪地吠了一聲,這時屋子一角的箱籠邊突然聽到了一陣響動,只見一隻老鼠從箱籠背後注視著咱。

 “可真是一條喪氣狗呢,你來幹嘛啊?”

 這老鼠的嘴可真臭啊。據說那些傢伙的性格往往和屋子的主人很像。

 “太作老頭子呢?”

 “已經出去好幾天嘍,說是跑城裡去了。”

 “城裡?”

 “對啊,那天晚上太作老頭興高采烈地抱著裝灰的竹簍回了家,嘴裡嚷著什麼‘這樣我也有錢啦,可以把這破屋子好好翻修了,還能娶個漂亮媳婦回家’。翻修房子倒是不錯,不過我覺得哪怕錢再多,娶媳婦什麼的恐怕也沒可能吧。”

 老鼠發出了嘻嘻嘻的奸笑聲。

 “然後第二天一早,老頭子就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早早去了城裡,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回來過了呢。”

 三、

 不管怎麼說,那個太作老頭要是不在的話,咱就只能回到發現爺爺的山丘上了。那裡已經聚集了五個察覺到異變的村裡的男人,老婆婆也在那裡,不知道是誰把她叫過來的。

 “老爺子肯定是被這塊石頭砸死的吧。”

 虎田太大叔邊低頭看著粗糙的石頭邊說道。然後他走到抱膝蹲在地上的老婆婆跟前,給她看了手裡的黑袋子和白袋子。

 “這是系在老爺子腰間的兩個袋子,束繩都已經斷了。黑袋子裡還殘留著一些灰。阿婆,這就是茂吉老爺子用來讓櫻花盛開的那種神奇的灰嗎?”

 “是的。”

 老婆婆抬起頭,用哭地通紅的眼睛盯著袋子回答道。

 “那天晚上,灰都被太作拿走了。我家老頭子為了以防萬一,事先抓了一點,裝在了這個袋子裡。”

 咱還是頭一回聽說這事,應該是在咱去爺爺家前就已經分裝好了吧。

 “那這個白袋子呢?”

 “這就不知道了。”

 老婆婆搖了搖頭,白袋子裡空空如也。

 “兇手大概是想要袋子裡的東西吧。恐怕茂吉老爺子和兇手約好一大早在這座山上見面,然後茂吉老爺子先下了山,留在高處的兇手用這塊石頭朝茂吉老爺子的頭上砸了過去。老爺子倒在地上,從山坡上滾了下來。這時腰上的袋子上的束繩斷了開來,黑袋子裡頭的灰撒了一地,因此山坡上沿著老爺子滾落下來的軌跡上都開滿了花。”

 原來如此。咱對虎田太大叔這高明的推理深感佩服。

 “兇手是男人嗎?”

 一名村人問道。

 “不,從這麼高的地方雙手捧起石頭砸下去,就算是女人也可以殺人吧。”

 “到底是誰啊?”“竟然殺了茂吉老爺子!”“真不是人!”村人們七嘴八舌地說道。看來大家都很喜歡爺爺呢。

 “俺能說一句嗎?”

 男人們中間有人舉起了手。曾聽老爺爺說過,他是住在附近的一個名叫喜十的男人,爹很早據去世了,最近娘也走了,如今他只能將娘留下的三隻雞當家人一樣珍惜,每天都會下田勞作,是個膽大的小夥子。

 “喜十,怎麼說?”

 “是不是太作乾的啊?那個老頭打死了茂吉老爺子的小白,還把臼也燒掉了,簡直就是對茂吉老爺子恨之入骨啊。”

 “對啊,那傢伙就是個壞老頭子!”“現在就找太作嚴加審問!”

 果然村人跟咱一樣,都覺得太作就是兇手。

 “稍安勿躁!”

 虎田太大叔攔住了那些村民。

 “太作是不可能下手的。因為三天前有人來找過我,說他已經在城裡被抓了。”

 村人都愣住了,就連坐在地上的老婆婆也露出了難以置信議的表情。

 “就如阿婆剛剛所說的那樣,太作從茂吉老爺子那裡拿走了灰。就在三天前,他為了一樣能得到賞賜,就去了城裡。可他灑下的灰非但沒有開花,反而飛進了在一旁觀看的五歲小少爺的眼睛。小少爺眼睛痛,就四下亂跑,結果腦袋撞到柱子上起了個大包。憤怒的城主大人即刻下令逮捕大作。至於大作會被怎麼處置,到時候就知道了。”

 原來是這樣,可即便如此……

 “他還真是個不可救藥的壞老頭子啊。”

 喜十替咱表明了心聲。

 “確實太作就是個不可理喻的老頭。但他既然在三天前就已經在城裡被抓,那就不可能是兇手了。”

 虎田太大叔出言讓殺氣騰騰的眾人冷靜了下來,如此一來大家又陷入了沉默。

 “那個……”

 喜十又開了口——

 “吶,俺剛剛就有些好奇,茂吉老爺子手裡的花應該是薺菜花吧。”

 咱繞到了爺爺屍體的右側,只見他的右手正緊緊握在一朵白色小花的莖幹正中間。

 “沒錯,就是薺菜花。”

 其中一名村人說道。

 “這本該是春天才有的花。可能是老爺子倒地以後把灰撒在了這,然後就開花了吧。”

 “嗯,是這麼說……可為什麼是薺菜花呢。明明蒲公英,堇菜花,薊草花,龍膽花,魚腥草都在開花,為什麼茂吉老爺子就偏偏抓住了薺菜花呢?”

 喜十環顧著大家的臉——

 “老爺子在臨死前,是不是有意抓著眼前的這朵花,想讓別人知道是誰殺了自己呢?”

 “胡言亂語,就只是順手抓住了手邊的花而已吧,我可從沒聽說過為了指認兇手而特地抓了一朵花的。”

 “不對不對,聽俺說啊。”

 喜十朝其他村人呼籲道:

 “俺過世的娘教過俺一件事,聽說薺菜花(ぺんぺん草)是因為葉子和三味線的撥子很像,所以才有了這個名字吧,就是那個能彈出嘣嘣聲(ぺんぺん)的撥子啊。”

 在場的男人們都“啊”了一聲,咱也明白了過來。

 “在這個村子裡,說起三味線就肯定就是她了。”

 “是蟹澤奴師匠嗎?”

 眾人面面相覷。

 “跟我來!”

 隨著虎田太大叔一聲令下,眾人一齊朝村子的方向進發了。

 是嗎,就是那個人殺了爺爺吧。當時咱也是這樣想的。

 四、

 爺爺在散步的時候告訴過咱有關蟹澤奴師匠的事情。

 原本她是離這個村子十里左右的宿場町①的遊女,因為捲入 女人之間的紛爭而被趕出了那個地方,流浪到這個村裡定居下來。現在她以教授村人彈三味線為代償,換取一定的錢和食物,過著清貧的生活。

 她住在一個用竹籬圍起來的小屋裡,可在爺爺還活著的時候,咱並沒有見過那個人。

 “你們這幫男人一大清早就興師動眾找上門來,是有什麼事嗎?”

 這是咱第一次見到這人,只見她大約四十歲,穿著一條很舊但卻似乎值不少錢的和服,雪白的肩膀露在外面,斜眼瞟了瞟一擁而上的村人們。即使是作為犬類的咱,也能看出她是個相當妖冶的人。

 “今天早上,茂吉老爺子被發現死在了河對岸的山腳下。”

 虎田太大叔代表眾人向師匠講述了爺爺遇害以及有關薺菜花的事。

 “哎呀,你的意思是兇手就是奴家咯?這可真是件怕人的事啊。”

 師匠儘管被懷疑,但還是用著平靜聲音應答道,接著她以妖冶的姿勢拿起了掛在牆上的三味線,開始嘣嘣地奏起了旋律——

 “思君之切~在冬之夜~”

 “師匠,聽說茂吉老爺子之前還來責問過你呢,說是你彈三味線彈到很晚,打擾到他休息了。”

 “斯日所見~群星爛漫~”

 “喜十和其他村民都提到過這事。”

 “冬去春來兮~梅花櫻花山吹花~山野花紛紛~”

 嘣嘣,嘣,嘣,嘣嘣嘣,隨著三味線的聲音愈來愈急促,咱的心情也越來越激動了。咱很討厭貓叫,卻很喜歡繃著貓皮的三味線的音色。

 “不見君兮~我心之田~”

 “師匠,茂吉老爺子不是你殺的吧?”

 “滿目荒蕪~未餘花一莖~”

 “快回答啊。”

 嘣嘣,嘣,嘣——師匠最後用力撥動了幾下三味線,然後正視著虎田太大叔說道:

 “茂吉老爺子責備奴家彈三味線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事到如今,奴家早沒什麼可怨恨的吧。”

 師匠把撥子放在了地板上,從手邊的桌子上取了一個竹筒,扔到了虎田太面前。從倒下的竹筒口中,漏出了白色粉末。

 “這是什麼?”

 “這是之前在宿場相好的一個男人,送來的名為‘附子’的劇毒。”

 “劇毒?”

 “是啊。說是命裡無法結為夫妻的話,至少要一起渡過三途川呢。不過那個男人在履約之前就被抓進去了,這就成了今生的永別。”

 嘣嘣,嘣,嘣。不知何時撿起了撥子的師匠又彈起了三味線。

 “苟存至今的奴家至今依然在這間屋子的門口種滿附子的母根,也就是烏頭呢,等到青花綻放之時,還常會念叨那個傻男人。話說烏頭的葉子和艾草有點像。即使奴家愛採一些可愛的花,但只有這烏頭花啊,終我一世兮~永不折其枝~”

 嘣嘣,嘣,嘣。

 “貌似扯遠了吧,茂吉老爺子的頭被人用石頭砸了。”

 嘣嘣嘣,嘣嘣。

 “想都不用想,如果拿石頭砸腦袋,萬一一擊不中,老爺子就會逃掉,接著喊來幫手,兇手馬上就會落網的吧。如果是奴家的話,肯定不會這樣殺人,只消給他吃下一丁點‘附子’,這世上的男人全都不堪一擊呢。”

 對於師匠這詭異的自辯,咱和現場的所有人都聽得入了神。師匠似乎察覺到了這點,接著又嘣嘣地撥動著三味線的弦。

 “在這個村裡,明明還有個比奴家更可疑的人吶。”

 “你說的是誰?”

 “在奴家待過的宿場裡,曾一度很流行猜謎遊戲呢。俗話說人不可貌相,在這方面奴家可是無出其右的女子哦。”

 師匠放下撥子,握著裝滿毒藥的竹筒正中,向眾人展示著。

 “茂吉老爺子是不是像這樣握著薺菜花莖的正中間呢?”

 “是,是啊……”

 “這就是把中間的字拿掉的意思呢。你們不會不知道薺菜(ぺんぺん草)還有著‘地丁草(なずな)’的名字吧,將‘なずな’中間的字拿掉,就是‘なな’了,而‘なな’表示的正是數字‘七’吶。”

 “呃。”

 在場的男人們一起喊了出來——

 “是那個白蛇阿七嗎?”

 五、

 一行人離開了蟹澤奴師匠的小屋,朝著寺廟進發。在爺爺手上盛開的櫻花已然凋謝過半了。

 出來迎接的和尚聽到爺爺遇害的消息非常吃驚,同時也陷入了悲傷之中。

 “我們想見見白蛇阿七。”

 虎田太大叔如此請求之後,又支支吾吾說了句 “不,其實……”

 他向和尚說明了蟹澤奴師匠所言有關“地丁草(なずな)”的推論。外加跟來的村人們嚷嚷著要見一見阿七,連咱也跟著吠了起來,好不容易才讓和尚點了頭,咱們一行人被帶到了供奉觀音像的大房間。因為是爺爺的愛犬,咱也被特許進了房間。

 和尚要咱們稍等片刻,然後便離開了。不多時他領著一個披著長髮的瘦弱女人進了屋。聽喜十說她已經十九歲了。身上穿著像死人一樣的白衣服,眼睛俯視著地面,臉頰凹陷地十分厲害。

 聽了和尚的話,那個女人跪坐著閉上了眼睛。

 “喂,阿七。”

 虎田太大叔提高了聲音。畢竟站在這位名叫阿七的女人周圍,就好似要被沉鬱的陰氣所吞沒了一樣。

 “今天早上我親眼看到茂吉老爺子死在了河對岸的山腳下。似乎是被什麼人謀害了。”

 虎田太大叔向阿七講述了那個“地丁草(なずな)”的推理,在說話的期間,阿七始終紋絲不動。

 “茂吉老爺子說服了你爹爹,把你寄養在寺院吧。你是不是對此耿耿於懷呢?”

 閉著眼睛的阿七,雙腳突然斷掉了……雖說看起來像是這樣,但事實並非如此。只見阿七雙腳併攏,扭曲著盤在了她的背後,她腰部以上的身體朝相反方向彎曲著,整個人都軟綿綿的,好似沒有骨頭一樣。身子蜷成一團,真的像極了是盤著的白蛇。

 “我果然還是被附身了呢。”

 阿七睜開眼睛,頭一次出了聲——

 “所以我現在才在寺廟裡努力修行,想消解詛咒。剛開始我確實怨恨過向父親提出建言把我送進寺裡的茂吉爺爺,甚至還詛咒過他。”

 她的眼睛也和人類明顯不同,眼黑的部分呈現出黃色,異常地細。

 “但是現在我非常感激他讓我進了寺裡,您是說,茂田爺爺是我殺掉的嗎?”

 她那令人不寒而慄的身姿和音色讓虎田太大叔和村人們僵立當場。

 “虎田太大叔,請給個回答吧。”

 “這個……”

 “怎麼不吱聲了!”

 阿七突然大叫一聲,撲地一聲趴在了榻榻米上,然後抬起了頭,不是用四肢,而是用整個身體在榻榻米上爬行,逼近虎田太的跟前,撐起上身,唰地一下張開了長滿尖牙的血盆大口。

 “噫!”

 阿七想要撲向後仰的虎田太大叔。咱則汪汪叫著,一面衝向了那個瘮人的阿七。

 唰!阿七張著嘴巴,一雙黃眼睛閃著光芒朝咱奔襲而來,這樣也只好對抗了,要是對方是人類還有幾分怯意,但如果是蛇的話就沒必要手下留情了,來吧……剛做好準備的剎那,只聽見“唧呀呀”一聲,阿七發出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嘶叫,隨即仰面朝天,嘴裡吐著泡沫,不停地在地上翻滾。

 守在房間一角的和尚雙手合十誦起了經,然後邊合著手朝虎田太大叔那裡看了過去。

 “虎田太施主,您都看明白了嗎?這個姑娘由於前世的冤孽被白蛇纏住了,一旦血氣上湧就會變成這副模樣。”

 儘管如此,只要誦經聲一停,阿七便朝我們這裡撲來,和尚重新開始誦經,於是阿七就又倒下了。

 “當她想要殺人而興奮起來的時候,是沒法用雙手的,更不可能搬起石頭砸別人的腦袋。看明白的話就請早點回去吧。”

 和尚口中言畢,又誦起了經,村人們則一溜煙跑出了房間,把一直在地上扭來扭去的阿七留在了裡面,咱也追著眾人出了寺廟。

 六、

 午後,房門緊閉的屋內很是昏暗,咱躺在熄了火的地爐跟前,回想著爺爺的事。老婆婆則眼神空洞地坐在咱的右邊,對面則是同樣沉默著的虎田太大叔。村裡的男人們將爺爺的遺體幫忙運了過來,放在了老婆婆身後的草蓆上。

 虎田太大叔吩咐村人們各回各家了。理由是殺害爺爺的人雖然可惡,但若繼續尋兇並疑心村裡的人,就只會招致更惡劣的後果,這點咱也是明白的,可要是再也找尋不出殺害爺爺的兇手,又覺得很不甘心。

 虎田太大叔說是不忍心讓老婆婆孤身一人而選擇留在屋子裡,可他卻一言不發,只是盯著地爐,既然什麼都不說還不如回去吧……正當咱這樣想著,虎田太大叔總算開口道:

 “為何茂吉老爺子一大清早就上山了呢?”

 “不知道……在您來叫醒我之前我一直睡得很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老婆婆用近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

 “呣,其實呢阿婆,我還想到了一個有可能是兇手的人。嗯,大概村裡的人都不想去看吧。”

 “不想見的人……”

 老婆婆驚訝地抬起頭來。

 “難道是……傳助嗎?”

 虎田太大叔點了點頭。

 “茂吉老爺子是不是去見他了呢?”

 雖說爺爺並沒有跟我提過,但之後聽了兩人的話後,咱總算明白了那個傳助是誰。他便是咱剛到村子的那天,在山裡遇見的那個能聽懂咱說話的男人。

 這個村子曾鬧過一次瘟疫死了不少人。和尚向相熟的祈禱師求助,被告知說山神要求送上一名男性作為祭品。於是村民們決定抽籤,中籤的就是傳助先生吧。據說雖然並沒有要了他的命,他卻再也不能離開那座山了,而且村人也不能再跟他講話,因為他已經是神明的祭品了。從那以後瘟疫便完全平息,所以效果還是有的吧。然而人類有時就會做這種非常殘酷的事情。

 “是傳助殺了我家老頭子嗎?”

 老婆婆的聲音微微顫抖。

 “可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就會變得複雜。因為我們既不能和他說話,也不能把他帶進村子裡來。”

 虎田太大叔神情嚴肅地抱著胳膊。就在這時——

 “請開門!”

 外面傳來了洪亮的聲音,老婆婆出門一看,只見一個武士站在那裡。

 “抱歉來晚了,這些是城裡送來的賞賜。”

 被爺爺逗得心情大好的城主大人的賞賜,如今終於送到了。老婆婆則帶著悲傷的表情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什麼!”被派遣來的武士聽到這話也吃了一驚。

 “那麼就您更應該收下這些賞賜,去給老爺子舉辦一場隆重的葬禮吧。”

 言畢,他便依次將寶物搬到了屋子裡,虎田太大叔也幫忙把這些都擺在了地板上,賞賜有金銀財寶、華美的衣服、茶壺器皿,金光閃閃的佛像,還有許多從未見過的珍饈美饌。最後,武士朝躺著的爺爺雙手合十,又把手伸進懷裡,摸出兩枚銀幣塞給老婆婆,說了句“這是拙者的奠儀,請別客氣”,之後就離開了。

 “茂吉老爺子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

 面對堆積如山的寶物,虎田太大叔感慨道。

 “即使有了這麼多寶物,可老頭子也不在了。”

 老婆婆一臉複雜地說道。

 “虎田太是在這裡嗎?”

 隨著一記響亮的聲音,幾個男人一窩蜂地擠了進來。

 來者正是剛剛一起尋兇的村人們,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手握鋤頭的喜十,其他的人也殺氣騰騰地拿著鐮刀和長棒。眾人似乎被寶物山嚇了一跳,但隨即就轉向了虎田太的方向。

 “怎麼?我不是叫你們回家的嗎?”

 “閉嘴吧,虎田太!”

 說起村官,在村裡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吧,可喜十卻對這樣的虎田太指名道姓。

 “你在茂吉老爺子讓櫻花開花的那天把他叫到你家,讓院子裡的山吹花也開了花對吧,俺是聽你家下人說的。”

 “這,這又怎麼了?”

 “聽說山吹花和你祖上有淵源,於是俺就想到了,你是武士家族的後裔吧。說起和山吹花有關係的武士家族,應該就是太田大人了。”

 據十喜說,初築江戶城的太田某是一位擅長和歌的武將,他年輕的時候在狩獵的途中迷了路,在別人家借雨具的時候被那家人的女兒遞上了一枝山吹花,這就成了太田某走上和歌之路的契機。雖說身為犬類的咱其實也不大理解。

 “明明這麼顯貴的虎田太大人,擁有著太田的姓氏,卻一直對此閉口不提。”

 “要是報上自己的姓氏,恐怕會形成一種威壓吧。我就是想以跟大家平起平坐的方式治理村子。”

 “閉嘴。你自以為了不起是吧,可俺們一直都很討厭你啊。”

 喜十已然完全變了個人。

 “聽好了,茂吉爺手裡握著的‘地丁草(なずな)’無論往前還是往後讀都是一樣的讀音。然後就是你的名字‘太田虎田太(おおたこたおお)’,無論往前讀還是往後讀,都是一樣的字。”

 “啊!”

 虎田太大叔把手放在額頭上,眼睛睜得老大。

 “茂吉老爺子在讓山吹花開花的時候,就想見了這點吧,然後被你用石頭擊倒的時候,茂吉爺爺回想起了這點,就抓住了‘地丁草(なずな)’。”

 “不,不對。都是誤會。再說我幹嘛要殺茂吉老爺子啊。”

 “這些怎樣都好吧!”

 喜十抄起鋤頭朝虎田太大叔打了過來,其他人則包圍了想要逃跑的虎田太。

 “既然‘地丁草(なずな)’一詞的特徵能表示你的名字,那就一定是你殺的沒錯了。”

 眼下的喜十隻是沉湎於自己解開謎題的事實之中,用這種強詞奪理的話把他人硬當成兇手。人類的智慧有時候真是愚蠢得可笑。茂吉爺爺啊,與其平白的造出這些冤罪,還是寧願別搞什麼死者的傳言吧。

 像咱這樣的狗,是沒法阻止那些化身為暴徒的村人們的,虎田太大叔就這樣被抓走了。老婆婆只是靜靜地坐在寶物山前,怔怔地看著這一切。

 她似乎在想著什麼,然後突然間回過了神,朝咱這裡看了過來。

 “次郎,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看到她的臉,咱就知道咱接下來該做的事情,因為咱很清楚兇手並非是虎田太大叔。

 七、

 “沒錯啊。”

 在裡,傳助哥還在跟上次一樣的地方,他一面撓著沾滿泥土的頭髮,一面爽快地承認了。

 “昨天白天我下了山,在山邊曬著太陽,碰巧遇見了來撿柴火的茂吉老爺子呢。我因為被禁止下山,所以急忙想要開溜,可那邊卻傳來了‘你還好嗎’的問候,真是把我嚇了一跳呢。”

 竟然會朝禁止交談的人搭話,爺爺也真是心地善良吧。

 “他問我肚子餓不餓,我說餓,然後爺爺就把帶來了菜葉子給了我,我狼吞虎嚥地吃光了,還想吃些更好的東西。於是我忍不住央求茂吉爺爺,哪怕一輩子只有一次,也讓我能飽餐一頓米飯吧。”

 記得在咱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他也說過一樣的話來著。

 “然後茂吉爺爺就說,那明天一早我們就在山底下碰頭,他要給我帶點好吃的呢。”

 “是飯糰什麼的嗎?”

 “我也問了這個。不過爺爺笑著搖了搖頭,讓我尋個村民找不到的去處,要是能種稻米的平地,這樣的話過一個月左右就能吃上米飯了。我沒把這夢幻一樣的故事當真,可還是想去看個究竟,哪知道一不小心睡過頭了。等我急匆匆趕到山底下時,看見村民們正圍著倒在山下的爺爺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我猜想肯定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於是就趁沒人發現悄悄逃走了。”

 一個月左右就能吃上米飯,爺爺的這句話讓咱頗為介懷。

 “那個,傳助哥。”

 “怎麼了?”

 “要想長出米,首先是要開花的吧。”

 “嗯,是啊。在結出穀粒的地方會開一朵小小的花,要是沒有稻米就不會結實的。不過你幹嘛要問這個呢?”

 “你能過來一下嗎?”

 咱將他帶到了山上,就在爺爺倒下的地方,鮮花正在那裡怒放著。

 “這些花中有米的花嗎?”

 “你從剛剛開始就米啊米啊的,米在收穫之前應該叫做稻嘛。”

 傳助哥一邊唸叨著一邊環顧著那片花。

 “哦哦,有啊有啊,這裡就是,這裡也是呢。”

 的確裡面混了幾棵青色的稻子,咱夏天在某個村子的山坳裡見過。

 這下總算是明白了,爺爺原來在那個白袋子裡裝了稻種。他是想讓傳助哥收穫大米吧。爺爺本打算在傳助哥所尋到的平地上播下稻種在撒上灰,這樣稻種很快便會生長開花。不用等待多久,就會結出飽滿的米粒。

 但事實上白袋子在爺爺倒地的時候袋口的束繩斷了,一部分稻種灑落在的地上,雖說有些因為灰的功效而開了花,但也開出了大量蒲公英和龍膽花,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花。所以眾人並沒有注意到開出小花的青稻。而且沒有沾上灰的稻種和袋子裡殘留的稻種,都被麻雀們搶食一空。所以等到咱發現爺爺遺體的時候,周圍全是麻雀。

 “這些米傳助哥收穫後就能吃了,咱以為這就是爺爺要傳達給你的話呢。”

 聽咱這麼一說,傳助哥就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咱既然已經把爺爺的所想傳達給他,那麼剩下的就只是宣洩咱的思念了。

 必須要為爺爺報仇雪恨。

 八、

 不知不覺,周圍已盡染暮色。

 挖這裡,汪汪,挖那裡,汪汪。

 咱一面挖著後院的菜地,一面回想著從爺爺那裡聽過的那些話。

 挖這裡,汪汪,挖那裡,汪汪。

 記得小白髮現金銀財寶的地方是菜地附近的田埂,可到底是在哪兒呢。它應該是一條鼻子很靈的狗吧。咱並沒有那種能力,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但咱挖的並不是田埂,必須是菜地才行。

 待咱終於幹完了活,用鼻尖把洞填回去的時候,咱的身體上已然沾滿了汙泥。哎,要是爺爺看到的話,肯定會用熱水替咱擦洗身體的吧。好懷念爺爺啊,雖然只有短短五天,但咱也是爺爺養的狗,咱為此感到深深自豪。

 雖然咱知道必須離開這裡了,但還是忍不住從後面眺望那間屋子,回想著爺爺第一次把咱迎進家裡的日子。

 “你這壞狗!”

 伴隨著一聲怒喝,咱的頭疼得像是碎了一樣,心想這下糟了。但事實上,可能那個時候頭真的已經被打碎了吧。

 “不要,不要,啊……”

 咱知道是老婆婆緊緊抱住了正在打咱的影子,那個影子正揮舞著鋤頭。

 “竟然把俺的雞全殺光了,你這混蛋!”

 咱雖然暈頭轉向,但還是避開了,揮下的鋤頭打得泥土四濺。

 聲音的主人正是喜十。

 “那些雞是俺孃的遺物,是俺的家人啊!”

 喜十帶著哭腔喊道。

 “每天吃雞蛋的時候,俺就會回憶起俺孃的事啊!”

 是嗎……要這樣做的話,喜十自然會火冒三丈了。咱的前腿一下子跪倒在菜地裡。本以為作為野狗生活了很久,身板應該不錯,可沒想到一下子就撐不住了。

 “已經再也沒法這樣了,去死吧,你這混蛋!”

 喜十命中了。這次咱的頭確實被打碎了。咱已經癱倒在地。咱從未聞到過這麼清楚的血腥味,因為咱的鼻子本就不靈。

 ——於是,咱就被埋到了小白所在的那個松樹樁的旁邊。

 把咱埋進去的當然是老婆婆。

 老婆婆挖完坑後就把咱放了進去,你猜她說了什麼呢?她說的是“拜託了”。說實在的,咱那時候還有一口氣呢。

 爺爺啊,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咱都會一五一十跟你說的。

 其實在那天早上,咱追著爺爺出去之前便有些介意。那時候土坯地上老婆婆的草鞋的腳尖朝向裡屋,也就是我站著的地方。而爺爺第一次把咱迎回家的那天,一直是把老婆婆的草鞋鞋尖朝外放的。爺爺是個一絲不苟的人,要是自己出門的時候,看到老婆婆的草鞋鞋尖朝向地板的話,一定會注意到,並把鞋尖朝外擺好的吧。從老婆婆的草鞋鞋尖朝地板方向放置的情況便可以推斷出,在爺爺出門後,她曾獨自回來過。

 即便如此,咱也沒有懷疑到老婆婆。這可能是在爺爺出去後,直到咱睡醒的這段時間裡,老婆婆是為了什麼事情出門後又回家了吧,因為天還沒亮,所以沒有注意到爺爺並沒有睡在那裡。雖說這麼想,可對於虎田太大叔 “為何茂吉老爺子要外出”的問題,老婆婆給的回答很不對頭,她說“在虎田太來叫醒我之前我一直睡得很熟”。咦,為什麼要隱瞞呢?咱終於開始疑心起老婆婆了。不過當然咱依舊很困惑,因為咱不明白其中緣由。

 後來虎田太大叔被喜十他們帶走後,咱總算明白了理由。老婆婆就這樣坐在寶物山的前面,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雖說只是看著,但那對眸子卻在閃閃發光,那是名為慾念的光吧。

 老婆婆一定是無法接受爺爺把小白髮現的金銀財寶和木臼裡飛出的金子即刻捐給了村子和寺廟吧。當爺爺說如果收到了城主大人的賞賜,就拿來給村子建造防備歉收的倉庫時,老婆婆便下定了決心。因為在沒了那些灰以後,似乎已經沒有得到寶物的機會了。

 要為傳助哥使用稻種和灰的事情,爺爺也一定對老婆婆講過吧。那天早晨,他倆撇下熟睡的咱,一道走出了家門。爺爺和傳助哥應該約好是在山腳下見面,不過老婆婆可能是說“先去山上看看日出吧”,就這樣把爺爺帶了上去。

 待兩人看完日出,老婆婆讓爺爺先走,並搬起地上滾落的石頭砸在了爺爺的頭上吧。那座山是古代大人物的墳墓,上面到處都是石頭,找到趁手的兇器應該不費多少工夫。爺爺便一路撒著灰和稻種滾下了山坡。

 在奄奄一息的時候,爺爺為什麼要抓住薺菜花呢?現在看來,喜十一開始“通過三味線撥子形狀的聯想以表示蟹澤奴師匠”的說法應該是正確的吧。

 爺爺大概還是不明白老婆婆為何要將自己置於死地吧。但溫柔的讓人目瞪口呆的爺爺,臨死前大概想到的這樣的事情——絕不能讓相伴多年的老婆婆變成殺人犯,所以才抓住了眼前薺菜花,用以表示蟹澤奴師匠的三味線。咱也是死後才明白的,然而死後的情緒是無法傳達給活人的。

 千萬別懷疑上老婆婆……不過很遺憾,爺爺的這種想法並沒有傳達給老婆婆,不僅如此,老婆婆看到喜十和村人為了找所謂的兇手而東奔西跑,最後還把虎田太大叔帶走了,心中應該是在暗自竊笑的吧。因為誰都沒有懷疑到她的身上。

 更可怖的是當老婆婆覺得自己可以獨佔夢寐以求的寶物時,又有了更加貪婪的念頭,她看著咱說了句“次郎,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單聽這句話,本該想到“虎田太被帶走後該怎麼辦”或者是“我今後該怎麼辦”的意義。可從咱的角度看,既然被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盯著,聽起來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

 老婆婆應該是想要得到更多的寶物,為此甚至考慮利用咱。

 當初得到寶物的原因,就是因為小白被殺後,埋葬的屍體上長出的松樹,用它做成的木臼裡蹦出了金子吧。在埋葬死狗之後再種上松樹,就能得到寶物,老婆婆的腦子裡便只有這個念頭。可太作老頭舂年糕並沒有得到寶物,撒下的灰也沒有開出花,這讓婆婆改變了主意,因為臼和灰一定是受到死去的狗的影響。

 老婆婆估摸著要是由她自己殺掉咱,就不會有寶物了。也就是說,必須假他人之手行兇,在那之後再將咱鄭重地埋葬,就像小白那樣。

 “次郎,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那句話的言下之意是“次郎,到底該怎麼辦才能讓人把你殺了呢?”

 聽懂了她話中之意的咱先跑去了傳助哥那裡,確認了爺爺的真實意圖。咱本打算請唯一能聽懂咱說話的傳助哥轉告真相,指認那個老婆婆就是兇手,可由於村裡規定禁止傳助哥和村民說話,所以希望十分渺茫。於是咱決定要先為爺爺報仇雪恨,然後再離開這個村子。

 回到村子後咱先去了蟹澤奴師匠的小屋,根據師匠的說法。附子的母根,也就是烏頭這種劇毒的植物就種在門口的周圍。咱挖開了師匠家門口附近的土,找到了看起來差不多的根,再以舌頭碰不到的姿勢叼著它回到了爺爺家,把它埋到了菜地裡面。

 正當咱看著爺爺的屋子沉浸在感傷中的時候,未曾想到老婆婆竟這麼快就展開了行動。

 老婆婆一定是把喜十娘留下的雞全都抓住並殺掉了,然後又邊哭邊敲響了喜十家的門——“我家次郎把你家的雞都咬死了,現在怎麼道歉都沒用了”——只要這樣說的話,肯定會讓喜十氣瘋的吧。

 結果老婆婆就得到了“被別人殺死的自家狗的屍體”,雖說當咱被扔進坑裡的時候,還留有一絲意識。

 啊啊,即使這樣也好冷啊。雖說咱知道土裡很黑,可這也太冷了吧。意識究竟會在這個軀體裡留存到什麼時候呢?爺爺的意識也還殘留在他的遺體上嗎?

 老婆婆埋了咱以後,一定會栽上松樹苗的吧。樹苗真能在一日之內長成大樹嗎?做成臼拿來舂年糕的話,真的能變出金子嗎?臼燒成的灰真的能讓花盛開嗎?

 要是咱真能做這個決定的話,倒是真想讓花盛開呢,這樣的話興許灰就能落到屋後的菜地裡,大概也能讓咱埋下的烏頭開花的吧。

 即使未能如願,到了季節烏頭應該也會長大的。根據蟹澤奴師匠的說法,烏頭的葉子“和艾草有點像”。不懂蔬菜的老婆婆應該會把這些切碎了倒進鍋裡一起燉了吧。到時候吃下自己做的燉菜而痛苦不堪的老婆婆,會發覺這是怎麼一回事嗎?也就是咱被殺死的時候,在菜地裡滿身是泥的緣由。

 總之,對於殺害瞭如此溫柔的爺爺的老婆婆,咱絕對無法原諒。

 ——此即是死去的狗,寄託於待放之花上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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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江戶時代以宿場(驛站)為中心形成的市町。

第三章 鶴之倒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