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習性&實踐

第一卷  第五章 習性&實踐 我們這兒尋尋那兒覓,法國佬也翻天又覆地。在天堂?還是在地獄?紅花俠無蹤亦無跡。

 奧希茲女男爵著《紅花俠》

 二〇一九年對我等而言,是可怕的變化之年。此乃因黑暗的樂園,玫瑰色的牢獄,即我聖瑪莉安娜學園,將進入倒數時刻。這是新時代的開始,也是喚來不幸的北風,但身為讀書俱樂部社友,唯有接受改變,別無他法。

 聖瑪莉安娜學園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女校,在東京山手地區擁有傲人的廣大校地。從幼稚園乃至高級中學的校舍均位於同一校區,唯有大學另處一地。校史可追溯至二十世紀初,是的——也就是距今約一百年前的一九一九年,修女聖瑪莉安娜遠從法國而來,親手創立本校,培育篤信天主大愛、致力開創美好社會的女性為教育理念。一百年來,學園始終在這個如流水般不斷變化的國家毅立不搖。在外人眼中,學園裡的一切有如覆上一層薄紗,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現在,女學生的生態依然不為人知,外人只知她們是良家子女。唯有聳立於校地中央、規模媲美鎌倉大佛的聖瑪莉安娜銅像,映入每個在山手線車站下車的行人眼中,提醒他們學園就在這裡。

 跨越了兩個世紀,聖瑪莉安娜學園的女學生依然清純可人,嫋嫋婷婷,身穿顏色柔和的奶油色制服,下自三歲上至十八歲,靜靜地來這所學校就讀。話雖如此,資訊化社會的確對女學生造成若干影響,書包裡暗藏手機、電玩、音樂播放軟體的少女愈來愈多。但變化僅止於此。女學生一頭黑髮或剪短,或整整齊齊地編成麻花辮來上學,外表依舊整潔又清新。令人有種錯覺,即使另一個百年過去,她們依然會繼續來學園上課……

 話說,這一年,我等讀書俱樂部竟然痛失領地,成為學園的流浪民族。由於社團教室老朽日益嚴重,如今連同整幢紅磚建築一起遭到封鎖,有如囚禁罪犯圍上一圈又一圈的黃色膠帶,景象悽慘。學園視老朽的情況定期會對校內建築進行維修,但唯有此處彷彿被施了邪惡的魔法,讓學園經營者視而不見,幾十年來都遭到棄置。結果,如今建築物已見傾斜,不僅如此,還不時會有紅磚碎片散落。除了讀書俱樂部社員毫不在意,持續勇敢前往,這七、八年沒有任何人靠近。藤蔓密佈,枯萎,又長出新的藤蔓,任其惡夢般蔓延糾纏。二〇一九年春天,新學期才剛開始,一群戴著黑框眼鏡的短髮學生會成員前來,在建築物四周圍上黃色膠帶,拿著掃帚、鐵槌和拖把,喊打過街老鼠般,將唯一的一名社員趕出來。

 唯一的一名社員……

 是的,在最後一年,讀書俱樂部只有一名碩果僅存的高二生。三名異形學姐上個月唱著讚美詩,像是被因全球暖化而提早盛開的櫻花樹給推出校門一般,在粉紅色的櫻花雨中畢業。從此讀書俱樂部便只剩下一個學妹。新學期開始後,依然沒有新生加入。而此刻,就連社團教室所在的建築物也被封鎖。高二生一手拿著愛書,一手提著圓鼓鼓的書包,像遭到追趕的可悲溝鼠逃了出來。她名叫五月雨永遠。

 為了拯救下樓時失手掉落的愛書,永遠宛如動作片演員縱身一躍,她白皙豐滿的體形,與制服不相配到致命的程度,而她的反射神經也一如外表,十分遲鈍。她從樓梯上滾下來,勉強撿起書,忍著痛站起來,然後以那雙與圓滾滾的布偶體形不相配的銳利野貓眼神,瞪視著樓梯上的人。昏暗的樓梯上,脫落的瓷磚碎片與粉塵不絕掉落,而手持拖把、架起掃帚、揮舞鐵錘的學生會成員,就站在那裡俯視她,眼神就像鄙視平民的貴族般冰冷無情。五月雨永遠緊咬下唇,噙著淚,像懷恨的野貓瞪視著那些在學園社會中掌權的少女,然後一轉身,晃動著背部的肉,沉重地跑開了。

 永遠自小學部便就讀聖瑪莉安娜學園,成績品行都沒有問題,屬於文靜、不起眼的學生。雙親是所謂的中產階級。由於少子化現象使得學園門戶大開,她才得以進入學園就讀。永遠豐滿圓潤的體形相當討喜,人見人愛,卻又不至於引人注目。這或許是出自她天生的資質,又或許是她本身消極的處世之道造成的。在封閉的學園裡,她不曾引發任何問題,也不曾成為注目的焦點,度過了十年平和的歲月。照理說,畢業前的這兩年,她也不會有機會幹下任何足以在學園正史記下一頁的事蹟。

 二〇一九年春天,五月雨永遠因為上游原因,被趕出紅磚建築。她拿著書便跑出來,一時間也不知該往哪裡去。櫻花早就謝了,日本因全球暖化逐漸轉變為亞熱帶氣候,這一年才春天,學園花壇的九重葛就已經性急地開花了。永遠跑過盛開著異國豔紅花朵的庭園,來到聖瑪莉安娜銅像前。這座銅像由於太過巨大,來到近處時根本看不出是什麼物體。永遠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逞強地裝出不在乎的模樣,縮起臃腫的身軀,打開剛才挺身保護的愛書,像是在說:“只要有書,我什麼都不在乎。”悶熱的風吹來,九重葛的紅色花瓣隨風搖曳。已經放學的女學生高雅的笑聲傳來。永遠悄悄抬起頭,只見女學生手牽著手,微笑著在小徑散步,挑了張長椅坐下,一派開心的模樣。看著她們優雅的舉措,聽著她們的笑聲,永遠的視線飄到遠方。在樂天悠閒的環境中生長的永遠,與洗練這個字眼相去甚遠,屬於樸質一派。在學園中,她就像混在聖誕火雞中的一片北京烤鴨,使她偶爾感到坐立難安。在這個封閉的樂園中,少女們視美為至高無上的價值。光是肥胖這點,就足以令永遠感到一絲惆悵,認為自己的存在似乎沒有太大價值。家人與朋友一定做夢也想不到,總是笑嘻嘻的可愛的永遠,心中竟然懷著這樣的憂鬱。“嗟!”永遠輕輕啐了一聲,視線又落在手上的愛書。然而,那些坐在長椅上,在小徑上漫步的女學生的輕聲,令她們如花似玉的臉蛋綻放笑顏的細語,不去聽也自動鑽進耳裡。

 少女們自去年秋天起便熱烈談論一則傳聞。此刻傳進永遠耳裡的,正是這個話題。

 傳聞的主角,便是少女們口中那位英勇的“九重葛君”。

 “九重葛君”,自然不是這名學生自封的稱號。她——不,在女學生們之間,她已經成為崇拜的對象,在這個只有少女的學園裡,已經被賦予“偽男子”的角色,因此稱“他”或許較為妥當——他,似乎是個低調謙抑的人,從不在女學生面前現身。不過,對那些自己幫助過的少女,他必定會留下一朵九重葛。

 這些年少女們開始將手機和音樂播放器帶進學園,互相以電子郵件傳遞優雅的對話,或是以音樂播放器聆聽古典音樂。然而對修女們而言,這是場令人頭痛的硬仗,要與文明——亦即墮落——對抗。修女們比上一世紀更加嚴格執行隨身物品的檢查,以致學生好不容易才人手的最新型號手機等物件經常被沒收。但奇怪的是,打去年秋天起,被沒收的物品竟在不知不覺中回到傷心嘆息的主人身邊,出現在抽屜裡,鞋櫃裡,書包裡。而物歸原主的物品旁邊,必定會附上一朵九重葛。

 不久,風聲傳遍整個學園,看來一定是某個勇氣可嘉的學生趁修女不注意,潛入教官室偷出來的。但是,這勇敢的學生是誰?是誰?究竟是誰?傳聞如桃色金魚拖著長長的尾巴揮灑開來,在學園上空化為白日夢的輕紗,飄動不停。由於通信技術發達,使得這個世界愈來愈小,少女開始對於“即使科技進步仍看不見、摸不著”的事物懷有淡淡的憧憬。這位看不見的英雄究竟是誰?為何奮不顧身地幫助我?她們怎麼想也想不通。未知化為神秘,催生流行。首先是美術社,她們共同製作了一幅巨大壁畫,描繪潛入教官室的“九重葛君”想像圖。畫中是一名擁有憂鬱美貌興修長肢體的惆悵美青年。前來美術室參觀的學生大排長龍,甚至有人看得如痴如醉,淚流滿面。接著新聞社也不甘示弱,卯足了勁展開連日報導,詳細列出被沒收的物品與歸來的時刻,並附上物主的感謝聲明。她們更進一步自行推理,列舉出幾名可能的“九重葛君”人選。基於他必須是美青年的默契,這幾名人選清一色都是美貌少女。其中一人——學生會的短髮美少女黑夢蘭子——面對新聞社的麥克風,對此疑雲付之一笑。“無論是出於什麼理由,竊盜都不可原諒。學園秩序不容那些濫情的半調子正義感破壞。學生會必定會逮捕這名犯案累累的不知名學生,讓她退學!”這篇報導一見報,黑夢蘭子的人氣立刻一落千丈。她只要走在走廊上,便當裡的煎蛋、小番茄,運氣不好的時候連髒鬃刷都會飛來,使她無法優雅地在教室外行走。不過對於眾人的厭惡,她並不屈服,每天都以東西扔不中的飛快速度,勇敢地穿越走廊。疾走的美少女所經之處,必定散落一地莫名其妙的物品。後來修女找出扔東西的少女,加以嚴厲處罰,這件事才漸漸平息了。

 繼學生會的美少女蘭子,下一個受到懷疑的是戲劇社。可望成為下屆王子的曾我棗是正統派美女,當新聞社的麥克風湊到她面前時,這個貴族出身、黑髮及腰、臉蛋宛如日本人偶的女孩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盈盈微笑。這下一來,更加重了“可能便是此人”的嫌疑,給了少女們一線希望。新聞社努力尋找足以證明她是“九重葛君”的證據,試圖查明這場騷動的真相。其中一個社員故意讓修女沒收自己的東西,然後監視曾我棗。然而,就在曾我棗在體育館和社團夥伴一起做發聲練習的同時,物品和一朵九重葛回到了新聞社社員的鞋櫃。哎呀呀,不對,不是她。第二天報紙刊登了這個消息,學生們都很失望。而曾我棗宛如日本人偶的臉蛋依舊帶著淺淺的笑,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微笑著。

 那麼,是誰?沒有落入新聞社撒下的羅網,身手俐落地偷出東西,物歸原主的“九重葛君”究竟是誰?自覺顏面掃地的新聞社為了挽回社團尊嚴,找遍整個學園。在此之前,她們一直深信對象是高中部學生,現在則將羅網大到國中部。是誰?是誰?究竟是誰?少女炙熱的情感得不到回應,不久便衍生了怒氣。由於太傾心於這個素未謀面、底細不明的青年,短短的冬天結束後,竟有人開始由愛生恨,在廁所牆上寫下中傷他的塗鴉。但有人反對,也一定有人支持。支持者拚命消除這些塗鴉。後來廣播社也來湊熱鬧,主張新聞社本身最可疑。午間廣播的DJ指出,九重葛君恐怕就躲在新聞社內部,所以新聞社才逮不到人。DJ愈說愈起勁、愈說愈不知所云,但這番話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少女們立刻感染了她的興奮。啊啊,可是,這也太吊人胃口了!你究竟在哪裡?我們是如此如此渴求你的出現。你不出面,就不要怪我們恨你。你不願現身,就不要怪我們為難你。我們的恨,是你自己招來的……九重葛君……

 因為有這一層緣由,在這個春日——剛被人從破大樓趕出來,孤伶伶的,被迫從事“青空俱樂部”戶外活動的高二生,那個總是乖巧、笑容滿面的五月雨永遠,正靠在聖瑪莉安娜銅像腳邊無所事事翻著書時——鑽進永遠耳裡的傳聞,自然與“九重葛君”有關。她聽到了針對這位無形英雄的臆測、憧憬,以及憎恨、憎恨與憎恨。今年和過去不一樣了。去年以前,永遠總是待在社團教室和學姐一同討論文學,過著與世隔絕的學園生活;也和今年初不同,那段短暫的時光裡,她獨自在社團教室沉浸於書海中。一直要到此刻,處在雜音環繞的環境,她才終於明白一個可怕的事實!……明白自己就是眾人口中的“九重葛君”,明白自己受到少女憧憬、追逐與憎恨。雖然傳聞總是不經意便鑽入耳內,但在事態如此嚴重之前,永遠一直沒有察覺到。永遠手上的書掉了,鬆軟多肉、溫和的臉龐抽搐著。

 “怎麼會這樣……!”

 自震驚的永遠手中掉落草地上的書本,被風翻動了書頁。那是奧希茲女男爵所寫的《紅花俠》古英文原文書。

 時值十八世紀後半。法國革命使得全歐捲入動亂的漩渦,遭共和政府逮捕的貴族們連日來化為斷頭臺上的露珠,一一消逝。革命或許是正義,但流的依舊是人血。由一千英國貴族青年組成的“紅花俠”團體,利用神乎其技的化妝術,化為老乞婆,化為軍隊,以出奇制勝又膽大包天的辦法,陸續營救法國貴族,帶回英國。而他們每次救出一個人,便會留下一朵奇特的紅花。但是,這個秘密組織的首領叫什麼名字,是英國人選是法國人,並沒有人知道。貴族千金崇拜他;包括皇太子在內,每一位美青年貴族都被懷疑過。是誰?是誰?究竟是誰?英雄究竟是誰?

 “先生,在我們英國,只要提到‘紅花俠’這個名字,所有的美人兒便會興奮得臉頰緋紅。但是除了他忠心耿耿的部下,沒有人見過他。誰也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金髮是黑髮,是俊美是醜陋,但我們知道,他是全世界最勇敢的紳士。”

 這就是英國社交界的話題人物紅花俠。永遠十分欣賞這位英雄。有一雙野貓眼睛的永遠一直認為與其成為美女,她寧願當一個勇敢的人。而那位不願現身的英雄紅花俠一再涉險的理由,也打動了永遠的心。

 “是運動啊,伯爵夫人,就是運動。您知道的,英國國民都熱愛運動,而眼下最風行的,便是將野兔自獵犬的利齒裡解救出來。”

 “據我所知這可是至今最好的運動了——在千鈞一髮之際逃脫……情勢奇險無比!……預備!起……我們溜之大吉!”

 與輕浮僅有一線之隔的臺詞,在永遠心中震盪不已。因為她與故事中的青年貴族一樣,同樣生活在得天獨厚的環境中,過著令人昏昏欲睡的平和日子。在故事中段,紅花俠首領的真面目呼之欲出,作者是這麼形容的:

 “傻里傻氣、插科打諢的面具塑造得十分成功,演技更是完美無缺。一個是智勇雙全——將英法兩國的王牌密探耍得七葷八素——的神秘男子,另一個是乍看之下腦袋空空的傻蛋,難怪間諜也看他不穿。”

 紅花俠首領竟是一名外表傻不愣登的青年。事實上,永遠對這位英雄有一絲崇拜之情。去年,一個同班同學——永遠的好友——心愛的音樂播放器被修女沒收,傷心得哭了。基於同情,永遠設法潛入教官室,悄悄取回被沒收的物件還她。因為一時調皮心起,她還附上一朵受全球暖化影響、在秋天依然盛開的九重葛。在那之後,一方面是因為潛入教官室緊張刺激,再來是同情東西被沒收的同學,她便抱著半惡作劇的心態一再冒險。她一直沒有發現,原來自己一點點的善心、秘密的冒險,這小小的運動,竟然造成軒然大波。

 這一天,五月雨永遠被學生會拿著鐵錘、掃帚趕出社團教室,直到來到外頭,她才發現這陣騷動,驚慌不已。用不著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絕非學園裡大多數人期待的英雄。那些愛做夢又殘忍的良家子女,愛美勝於一切。永遠自己也是個少女,她深知自己圓胖的模樣雖然討喜,但做為英雄,可就不稱頭了。自己滑稽的外表不要說“英勇傑出”、“憂鬱惆悵”,甚至連一般的“悲傷”字眼都不配。一想到這,她的心情就沉重起來。永遠忍不住開始想像大失所望的群眾認為她不該多事,憤而將她送上斷頭臺的畫面。永遠確實腦袋靈光,有時也很勇敢,但笨重的身體十分遲鈍,體育成績總是最後一名。像學生會美少女那樣在漫天飛舞的煎蛋之中精彩地穿越走廊的本事,她是萬萬學不會的。永遠膝蓋打顫,撿起書的手也發著抖,站起身子卻站不穩,只好靠在聖瑪莉安娜的銅像上。銅像似乎在對她密語,鼓勵她打起精神。她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勉強振作起來,動作僵硬地向前走。走著走著,只聽見學園各處如惡夢湧現的奶油色制服少女們,每雙嘴唇都毫不厭足地談論有關自己的傳聞。“啊啊,他會是多麼高貴俊帥的人呢!”“要是和他四目相交,我一定會暈倒。”“到現在還不肯現身,實在太可恨了!我最討厭九重葛君了!”甜美的聲音——。痛苦的聲音——。戀愛的聲音——。厭惡的聲音——。永遠原本獨自享受的運動,秘密的探險,曾幾何時,已經被那些尋找永遠的少女據為己有了。眼看著眾人為了找出自己而四處張望,對於不想出風頭、不希望在學園出名的永遠來說,這使她的心有如鉛一般沉重。

 永遠垂著頭走向正門,一路上比平常更提防、更低調。因為沮喪消沉,她的野貓眼睛黯淡無光。永遠的腳步愈來愈快,然後變成小跑步,最後甚至如呼萬歲雙手尚舉,噴射般全力狂奔。穿過正門時,她激烈地喘著氣回過頭,含著淚仰望高中部淺桃色的校舍。

 “明年將改製為男女合校。全新的聖瑪莉安娜學園歡迎您!”

 寫著一手美麗黑體字的布條掛在校舍上,在亞熱帶溼暖的春風中搖曳。永遠細小的眼睛眯得更細,大口喘著氣。歷史悠久的聖瑪莉安娜學園彷彿即將自玫瑰色的百年酣夢中醒來,從第一〇一年的春天起,將與同一體系的男校合併,改為男女合校制。這個消息,就連不問世事的永遠也知道。由於少子化現象與社會價值觀的改變,這幾年不管是男校或女校都只減不增。以往,社會上明顯的男女性別差異,如今也漸漸拉近距離,學校運作方式也隨之改變。至今,反對與男校合併的校友依然很多,但對於學園,永遠沒有什麼堅持。的確,一想到這少女的花園竟然會有野蠻的男生入學的一天,實在教人難以相信,但永遠想像得到,那些愛做夢的少年一定也會以這間學園裡有如桃色金魚的淡淡夢幻為糧食、以不切實際的甜美傳聞為滋養而活吧。再說,她的小小冒險引發的大事,已經佔據了永遠所有的心神,她沒有心思去管男女合校的事了。出了校門,永遠仍是高舉雙手,以萬歲姿勢搖晃著贅肉向前衝。

 東京上空是帶著一抹紫的亞熱帶暮色,城市裡瀰漫著略帶甜味的潮溼空氣。二〇一九年,資訊的發達使萬事更加便利,但人們的生活並沒有多大改變。只不過因全球暖化,氣候更為悶熱,每當南國的蚊蟲、驚人的巨大蒼蠅、甚至蝙蝠大量孳生,新聞報導便要熱鬧一陣子。

 五十年前的同一個季節,充斥東京的年輕氣息、動亂氛圍已然不再,城市裡只有數量不多的老實年輕人、忙碌中年人,以及精神健旺的老人來來往往。這些年來,老人普遍非常健康,堅守工作崗位。他們在街上神氣活現地昂首闊步,年輕人則溫順讓路。

 聖瑪莉安娜學園的世界依舊與時代氛圍無關,或許明年劇烈的變化將席捲這座封閉的樂園,但至少今年,少女不管在學園裡、在家裡仍是備受嬌寵,一如戰前的貴族千金,過著優雅恬靜的日子。

 少女花園的最後一年——即二〇一九年的聖瑪莉安娜學園——最受矚目的夢幻青年“九重葛君”,自這一天起,彷彿融化在桃色天空中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心渴求他、崇拜他的女生前仆後繼地故意讓修女沒收物品,銀色、粉紅色、橘色的小機器立刻在教官室堆成小山。少女滿心期待,不時查看抽屜、鞋櫃和書包,但不要說她們的物品了,連一朵花都沒看見。九重葛君到底上哪裡去了呢?

 少女們感到納悶不解。有人想起來,有位高三生因雙親的工作因素剛轉學至歐洲,她可能就是九重葛君的傳聞立刻滿天飛。新聞社為了證明這個假設四處查探,廣播社也幹勁十足,狂打國際電話試圖一探究竟。一個月後,在真相不明中,喧鬧逐漸平息。至於九重葛君本人,五月雨永遠,則是縮起她布偶似的身軀,可愛的臉蛋因苦惱而痙攣抽搐,躲在中庭一角埋頭看書。

 “五月雨同學,為什麼你只要聽到九重葛君的名字就嚇得跳起來呢?”

 某天放學後,永遠拿著書包正要走出教室,一個同班同學叫住她。正是長得像日本人偶的美貌戲劇社少女,曾我棗。立志當女演員、在學園裡中耀眼奪目的她,與老實不起眼的永遠,其實是自國中部以來的同班同學,是親密的好友。此刻,看到永遠不解地歪著頭,棗打趣地說:

 “九重葛君?”

 永遠立刻像被踹了一腳般跳了起來。棗嘻嘻一笑,低聲說:“即使像五月雨同學這麼冷靜的人,也會在意他吧。他果真是個英雄。”說完她憂愁地托起腮,花容月貌一反往常,顯得鬱鬱寡歡。

 “你有什麼心事嗎?”

 “嗯,就是九重葛君呀。戲劇社正在討論聖瑪莉安娜節要演出的戲碼。本來是準備依照往年慣例,演《羅密歐與茱麗葉》的,但是得更改作戰計劃了。”

 “更改作戰計劃?原來你們有作戰計劃啊?”

 “當然呀!畢竟今年是最後一屆的聖瑪莉安娜節。明年,就會有野蠻的男生進來,把我們的樂園汙染成醜陋的土黃色。戲劇社自成立以來,就一直肩負著全校學生的夢想,演出與俊美青年的戀愛,少女的真情,不願屈就命運的私奔……。在學園裡,我們可是責任重大。”

 棗陶醉地喃喃細語。永遠有些茫然地聽她訴說。

 “可是,五月雨同學,明年戲劇社就會有男生加入了。這麼一來,男生的角色就要由男生來演了。”

 “那有什麼不好?男生本來就是男生啊。”

 “才不要呢!你想想看,那些野蠻壞心的男生一定會嘲笑我們喜愛的故事呀!笑我們的王子公主、愛情的悸動。啊啊,我最討厭男生了!”

 棗的臉蛋蒙上憂鬱的陰影。

 “所以呀,今年是最後一次全員由女生演出了。既然是最後一次,一定要盛大舉行。一定得是個再精采不過的演出,讓我們的夢想在那一天、那一刻在舞臺上完結,然後大家一起倒地而死……喏,你懂那種心情嗎?五月雨同學?”

 “這個嘛,我參加的是悠閒的讀書俱樂部,所以不是很明白……”

 “哎,悠閒真好。遺憾的是,主掌夢想的人可是責任重大。而且,今年還邀請校友妹尾議員當貴賓。啊啊,這下非多下點工夫不可。”

 妹尾議員在聖瑪莉安娜學園的校友當中,是屈指可數的名人。她在五十年前畢業後,應屆考上東大,曾任財經官員,目前則是保守黨議員,是名傑出女性。無論在學園內外,她的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曾我棗拿著筆煩惱不已,她轉向永遠,自言自語般喃喃說道:

 “其實,我們正在考慮把九重葛君的故事搬上舞臺。他一定是個英姿爽颯、丰神俊美的青年。可是,一旦要開始進行,卻沒有人能具體描述他是什麼樣的人,大家都好煩惱。因為沒有半個人見過他呀!該如何描繪他呢?真教人頭痛。”

 “天曉得他俊不俊美,既然使他成為英雄的是他的作為,他的外貌就不是重點。搞不好,他長得十分平凡也不一定。”

 “哎呀,怎麼可能……”

 看到永遠一反往常,強而有力地議論著,棗深感不可思議,永遠又繼續說:

 “我認為,他重視勇氣勝於肉體的美麗,也一定熱愛寂靜勝於榮光,喜好平淡勝於變化。他的所作所為,對他而書,不過是一點小小的親切,是種運動,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定是的,所以他才沒有署名。”

 說完這些話,永遠便轉身離去。

 被留下來的曾我棗莫名地被永遠的表情吸引,忍不住站起身目送她離去,然後,她小聲嘀咕:“……不會吧?”搖了搖頭。第二天放學,棗又問永遠:“你覺得九重葛君是什麼樣的人?”永遠不感興趣地嘆了一口氣,但既然被問到,也只好回答,棗邊聽邊做筆記,然後回戲劇社找學姐、劇作家討論。神奇的是,每當她和個性老實、體形有如布偶的同學五月雨永遠說過話後,原本難以捉摸的九重葛君的形象便愈來愈鮮明。戲劇社社員也開始覺得,彷彿認識這個人,能夠了解他的精神,曾我棗十分困惑。有一次,當永遠回答了問題,準備離去時,棗抓住了她的手腕,低聲問道:

 “難道是你?”

 永遠臉色大變,如脫兔般轉身逃逸。棗追著她跑過走廊,抓住她奶油色制服的衣領。“告訴我,不然我們的舞臺劇就要功虧一簣了。如果你就是九重葛君……不,不是也沒關係,請告訴我,他究竟是怎麼潛進教官室的?怎麼樣才能輕鬆取回被沒收的物品?拜託,沒有得到答案,戲就編不成了……”永遠回過頭來,凝視著苦惱的棗,棗注意到她的雙眼裡有著畏縮和猶豫。“你一定很擔心吧!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就是九重葛君。因為一說出去,魔法就解除了。你是個好女孩,大家也都喜歡你,可是遺憾的是,你不適合當備受景仰的英雄。看看我,這才是英雄應該有的樣子。我才是九重葛君,他是隻有我能扮演的角色。”永遠凝視著充滿自信、熠熠生輝的棗,死心地微微一笑,小聲說出真相——潛入教官室的秘密方法。棗驚訝地倒抽一口氣:“原來這麼簡單……”“嗯。……不過,告訴你以後,這招就再也行不通了。”喃喃說完,永遠便搖晃著肥肉,咚咚跑走了。

 不僅是戲劇社,許多社團都以話題人物九重葛君為發想,進行各種策劃,尋找九重葛君的瘋狂熱潮已經告一段落,如今九重葛君對學園裡的少女而言,就像是一個象徵,已經脫離實體,演變為傳說。運動類社團裡,網球社率先穿上南國花朵圖案的網球裝,追逐紅色的網球;後來足球社、壘球社、籃球社也感染了這份流行,紛紛將球塗成紅色,或踢或扔或投。藝文類社團也不讓她們專美於前,詩歌研究社以九重葛君為題吟詩作對,每到午休便在走廊上朗讀新作。少女圍坐成一圈,聽詩聽得如痴如醉。沒有半個人發現,這整件事其實是源自於歐洲的經典小說《紅花俠》。九重葛君就和《紅花俠》一樣,化為故事中的人物,引發不可思議的盛況。也許是“今年是最後一年”這份消極的亢奮推波助瀾,大家都渴望令人振奮的事物,於是便以瀑布般的驚人勢道,大舉消費夢幻的青年九重葛君。即將於六月舉行的聖瑪莉安娜節,不知不覺已染上他的色彩。戲劇社的公演戲碼是九重葛君,聲樂社也要演唱歌頌他的讚美詩。如此這般,在六月的最後一個週末,受邀來參加聖瑪莉安娜節的貴賓妹尾議員,一穿過正門便受到“九重葛君狂潮”的洗禮。議員一身剪裁得宜的套裝,半白的短髮以髮油固定,油亮的額頭閃著光,以儼然中年男子的姿態踏進學園。看到眼前的光景,她打從心底感到詫異,便問修女:

 “修女,這究竟是在鬧些什麼?”

 “今年很流行九重葛這種花呢。您看,花壇上也是。可能是受到全球暖化的影響,花開得格外茂盛。”

 修女也不清楚學生間發生了什麼事,說明得茫無頭緒。妹尾薊議員表情更顯訝異,她在貴賓室接見學生會成員時,又一次發問:“喂,你們幾個,那是怎麼回事?”

 學生會成員眉頭深鎖。無奈之下,只好由黑夢蘭子代表,萬分不得已地做了說明,解釋自去年秋天忽然出現,到了隔年春天又驟然消失的神秘怪盜一事。對學生會這群“學園裡的政治家”面吾,妹尾議員是她們崇拜的校友,得在她面前提起九重葛君的事,實在是一大屈辱。然而,聽著她們的解釋,原本一臉不悅的妹尾薊議員臉上竟開始浮現笑容,像是聽到了有趣的事。學生會的人一走,她便招手叫修女,小聲問道:

 “請教一下,讀書俱樂部現在怎麼樣了?”

 “您是說讀書俱樂部嗎?您怎麼會問起那個不起眼的社團呢?”

 “很久以前,我正是那不起眼的社團的一員呢。”

 妹尾議員又笑了。在遙遠的過去,她曾在學園的邊境稱王。那一天,她聽到少女們野獸般地齊聲大喊“去死”。後來她收起眼淚,低著頭畢業,走進東大那扇火紅的門;長大成人後,成為財經官員,談過唯一一場真正的戀愛,只可惜年輕時便與摯愛的丈夫死別,恢復妹尾舊姓,步入政壇。……時光的走馬燈匆匆轉動,妹尾議員彷彿遭逢強烈的魔風吹襲,一時眯起了眼睛。

 “她們過得還好嗎?幹了什麼荒唐有趣的妙事嗎?”

 “沒、沒有。最近人數減少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年應該只有一個社員。她是個很老實的孩子,要我叫她來嗎?議員?”

 “嗯,麻煩你了。”

 即使是聖瑪莉安娜節,五月雨永遠仍是獨自一人待在中庭,以一副“只要有書我什麼都不在乎”的姿態看著書。結果一個醜小妖般的修女飛身而至,抓住了她。正好在同一時刻,體育館裡正在進行戲劇社的公演《英勇的九重葛君!》,狂熱的觀眾擠得場內水洩不通。擔任主角的曾我棗高亢的尖聲,也傳到永遠的耳裡。

 “對我而言,這是運動。自獵犬的獠牙中搶走野兔是多麼愉快!這才叫緊張刺激啊!”青年九重葛君竟說出這般輕浮的言語,令觀眾發出一陣低沉的鼓譟。接下來這一幕,則是戲劇社的致勝點。“……而愛情,也一樣緊張刺激。與你相遇,同樣挑逗了我的心。”九重葛君在少女面前跪下。一瞬靜默之後,如雷的掌聲與嬌嫩的歡呼撼動了整座體育館。曾我棗飾演的青年九重葛君,成功抓住了大眾的心。歡呼聲當然也傳進永遠耳裡,但她對這類出風頭湊熱鬧的事不感興趣。此刻的她害怕不已,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裡去。就這樣,像個布偶的永遠被修女硬拖著,扔進了貴賓室。妹尾薊議員抱著雙臂站在窗邊,她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看了那個像顆球滾進來的學妹一眼,哇哈哈地大笑。劈頭就說:

 “九重葛君一定是你,是不是?”

 她不容分說的語氣,讓永遠嚇得跳起來。

 “再怎麼想,這都是現代版的《紅花俠》。會做出這種異想天開的事,除了讀書俱樂部,沒有別人了。而且社員今年只有你一個,你還是單獨犯。我還沒見到你就知道了。被我說中了吧?”

 “……您說的一點也沒錯,是我。”

 永遠死心認罪了。對方年長她五十歲,還是擔任保守黨議員的女中豪傑。永遠無法像面對戲劇社少女那樣裝蒜。凡是被問到的問題,她無不老實回答,諸如為尋求小小刺激的行為意外釀成騷動,自己和英雄形象相差十萬八千里,是個老實愛偷懶的人等等。然後話題轉移到讀書俱樂部上頭,她提起社團教室連同整座建築都遭到封鎖,明年起因男女合校,自己恐將成為這個純粹由少女組成的異形讀書集團的末代社員。聽到社團教室遭到封鎖,妹尾薊議員的表情微微蒙上陰影,落寞地問:“那麼,那些社團紀錄簿也被留在封鎖的建築物裡嗎?等建築拆毀,也要跟著消失了?唉,這就是百年後一切如夢嗎?”永遠歪著頭,注視著年過六十許久、看似難以親近的保守黨議員那張爬滿皺紋與黑斑的臉。永遠太年輕、太內向,她以為自己絕對無法理解大人的心,也不想去理解。身為社會的弱者,她出於本能,對眼前難以親近的掌權者議員有所警戒,但這一瞬間,她跨越了時光這道洪流的隔閡,感覺到她們其實是同伴。這時候,修女前來請議員上臺致詞。妹尾薊議員慢吞吞地站起來,又恢復難以親近、眉頭深鎖的表情,低聲說:“那就這樣了。保重啊,最後的讀書俱樂部社員。”離開了貴賓室。被留下來的永遠歪著頭,思索片刻,然後一轉身,撒開腿在走廊上跑起來。

 體育館內《英勇的九重葛君!》正要迎接高潮。“你究竟是怎麼取回我的寶物的?”九重葛君對如此詢問的女人,吐露了他的秘密——就連曾我棗本人也出乎意料的潛入教官室的辦法——但女人出賣了他,將秘密洩露給敵軍,於是可憐的九重葛君被捕了。他沒有責怪女人,只是喃喃地說:“這場運動是我輸了,我不恨你。”全場觀眾看得熱淚盈眶。而劇中另一個女主角,一直在暗中關懷九重葛君的痴情少女,最後以同樣的方法勇敢地潛入牢裡,救出了九重葛君。九重葛君與陷害自己的毒婦恩斷義絕,在痴情少女身上找到了真愛!鼓樂齊鳴,舞臺在高潮中落幕。一直在舞臺側翼咬牙切齒看著戲的學生會少女黑夢蘭子,在布幕落下的同時往地上一蹬,如黑豹般敏捷躍起。只見她輕巧地降落在舞臺中央,大聲喊道:“負責人是誰!”飾演九重葛君的曾我棗回頭,挺胸舉手回答:“就是我。”“果然是你搞的鬼!你怎麼會知道九重葛君的秘密?要是不知道,不可能寫得出這樣的劇本。這出戏太過真實了,可見怪盜就在戲劇社裡!莫非,莫非,你真的就是九重葛君?”

 “不,我不是。我只是一個演技出色的女演員。我的確知道怪盜是誰,但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這場公演成功落幕,而這恐怕也是最後一次由少女飾演青年的機會。為了維護《英勇的九重葛君!》這部作品的神秘感,棗挺胸做出這番宣言。既然歷史即將迎向終點,既然桃色夢幻樂園即將消失在時光的隙縫中,那麼棗希望能夠在最後的節日,成為傳說的青年。另一方面,熱愛秩序勝過一切的黑夢蘭子,認為使學園的營運正確執行到最後一刻,才是自己名譽之所繫。黑夢蘭子與曾我棗,兩名為信念燃燒的少女,兩張美麗的臉蛋,火星四迸地瞪視對方。這時,謝幕的時間到了,布幕緩緩拉開,兩名少女出現在觀眾面前。觀眾倒抽一口氣,抬頭看著舞臺聚光燈下互相瞪視的少女。

 同一時間,正牌的九重葛君本人——揭開謎底後,那布偶般的外貌肯定令人掃興的五月雨永遠——正咚咚有聲地跑過體育館。沒有信念這個沉重負擔,身材豐滿的永遠腳步如鳥兒般輕快。

 永遠筆直跑向那幢令人懷念、遭封鎖的紅磚建築。

 大樓今天依然被黃色膠帶圍繞,學生會的幾個高一生站在那裡看守。永遠迅速套上厚厚的黑衣,變身為修女,走上前去。“各位辛苦了。我要到裡面檢查。”她沉著地這麼說,穿過膠帶,輕而易舉地進入建築中。這就是五月雨永遠告訴曾我棗的那個九重葛君的秘密。永遠一直是以這個再簡單不過的辦法,從教官室取回少女被沒收的物品。布偶體形的她穿起奶油色制服會引人側目,但一換上修女的服裝,馬上化身為豐腴的成年修女,沒有絲毫惹眼之處。變裝後的永遠輕易進入學生無法越雷池一步的禁區。不過,這個辦法在戲劇社上演《英勇的九重葛君!》之後便立即失效,但此刻在紅磚建築前看守的學生會高一生應該還不知道。因此,永遠堂而皇之地突破看守,進入半崩塌的建築,大步爬上樓梯。樓梯搖搖晃晃,永遠每走一步,便有瓷磚碎片自上方掉落。建築物有如演出完畢的舞臺道具,毀損得非常嚴重了。宛如歷經了百年歲月,比學園本身早一步自桃色夢中醒來,彷彿只要吹起一陣風,整座學園、歷史,少女的眼淚、喜悅、殘酷,一切的一切,都會化為乾澀的塵土,隨風而逝。

 樓梯左右搖晃,隨時都會倒塌,但永遠毫不畏懼地往上爬。損壞的地球儀、陽臺佈景、堆積如山的老舊戲服,這些奇妙的廢物宛如失控的浪漫惡夢,從天而降。陽臺佈景擦過永遠掉落在樓梯下方,轟然四散。好幾件舊戲服糾纏在一起,彷彿有惡靈穿著它們撲向永遠,絆住她的手腳。地球儀一圈圈轉動著,直線掉落。永遠有如單獨進軍的士兵,毫不畏懼地前進。一到三樓,她直直走過中午時分仍一片昏暗的走廊。社團教室暗紅色的鋁門,在黑暗中猶如反光的內臟顯得溼亮。寫著社名的木製門牌歪了,分明沒有風,卻不祥地搖晃著。永遠吞下一口唾沫。這時候,遠遠地從體育館傳來妹尾薊議員的演講。

 “在這最後的一年,能獲邀擔任貴賓,我十分榮幸。”

 聲音透過麥克風強而有力地響起。

 “五十年前,比你們出生還要早上許久,我從這個學園畢業。當時學運盛行,正值神田拉丁區鬥爭的火拚季節,年輕的你們想必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吧。沒關係,因為時間是不會停留的。若你們正揮舞著屬於自己的歷史小旗,那好極了,因為那隻屬於活在當下的你們。”

 永遠不經意地聽著,伸手開門。

 薊議員的聲音遠遠聽來,蒼老沙啞,但充滿自信。

 “我一畢業,便離開了聖瑪莉安娜學園,這個只屬於多愁善戚的少女的樂園,後來成為社會的一員,因為太過忙碌,也因為找到了心愛的伴侶,與在學園裡認識的朋友各奔東西。我們雖同樣身為女人,卻因為各自的選擇,漸漸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我們對生活有了不同的信念,有時候會因此與昔日好友背道而馳。就這樣,時間過去了。我們有些人走過了平凡幸福的人生,有些人選擇了大起大落的人生。有些人子孫滿堂,也有些人像我一樣,膝下猶虛。我們長大成人,進入社會,各自受到汙染、墮落,容貌也發生了改變。我們無法保有一顆純真的心,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永遠不會回來了。現在在座的年輕的各位,總有一天,你們也會得到人生中無可取代的求西,但另一方面,外界也會毫不留情地奪走一些不能失去的東西。但是——”

 永遠打開門。讀書俱樂部的社團教室還是老樣子,塵埃密佈,充塞著書籍的黴味。永遠顫抖的手伸向電燈開關,橘光暈黃地照亮室內。

 “但是,不必害怕,因為我們具有無窮的可能性。無論世界如何改變,無論毀滅之風多麼強勁,存在我們女性心中那有意志的自由,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永遠迅速找出藏在教室各處的讀書俱樂部社團紀錄簿,揣在懷裡。這些紀錄簿都以不起眼的封面掩飾,藏在其他書之間,以免被學生會發現。這些黑暗的社團紀錄簿,是歷代社員抱著半好玩的心態,將沒有機會留在聖瑪莉安娜學園正史中的珍奇事件記錄下來。百年後的今天,隨著事件的增加,累積了不少冊數。永遠靈巧地將沉重的社團紀錄簿藏在黑衣內,然後,環視即將永別的這間昏暗冷清的教室——多年來供異形少女暫時休憩的場所。她彷彿能看見各個時代、各種類型的異形少女,坐在桌上、椅上,喝著茶,默默地翻板書籍,偶爾激動議論的幻影。耳語聲,翻書的沙沙聲,紅茶杯盤的碰撞聲,清脆的笑聲,沉悶的嘆息聲,同樣身穿奶油色制服,卻與這個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少女們。有的美,有的醜,有的因悲傷而頹喪,有的因幸福而雀躍。以及長久以來,在她們上空飄浮的、來自遙遠的過去、有著一雙紫色眼眸的他——。異形者的百年黑暗歷史,跨越了不同的時代,即將落幕。

 薊議員的聲音仍持續著。

 “當你們失去了希望,就互相幫助、互相扶持吧!讓我們相信未來!讓我們無所畏懼地活下去!”

 永遠想到即將要與社團教室告別:心中感到一絲悲傷。她掉了一滴眼淚,但要自己不要留戀過去。她猛然轉身,離開那間令人懷念的社團教室。跑吧!不要回頭,不要難過!然後,將這些社團紀錄簿,送到往昔的同伴身邊……

 此時,薊議員的演講結束了。

 “年輕人,謝謝你們聽到最後。祝你們擁有美好的人生。”

 永遠像風一般跑下樓梯。

 妹尾薊議員的演說一結束,在體育館的學生便被外頭傳來的巨聲給嚇了一跳。爆炸般的轟聲,以及可怕的地鳴,令人以為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眾人吃驚地跑出體育館,只見在樹影搖曳的雜木林之後,本應存在的建築物消失了,激起了濃密的粉塵,直達天際。聖瑪莉安娜的銅像似乎也受到驚嚇,看似略微後仰。這時,只見繫著學生會臂章的高一生以雙手高舉的萬歲姿勢跑來,大喊著紅磚大樓剛才倒塌了。原來是這麼回事。眾人趕過去一看,一直矗立在那裡、入春以來便遭到封鎖的古老紅磚大樓,彷彿遭到無形的炸彈攻擊,化為碎片,一樓部分的鐵筋裸露出來,左右擺動;瓦礫堆裡可見舊戲服、壞掉的地球儀、大大小小的舞臺佈景。光怪陸離的景象,宛如爆炸的狂風吹來了某個人的浪漫惡夢。學生會高一生七嘴八舌嚷嚷著,說有個修女才進入建築,可能被壓死了。修女們連忙集合起來,以顫抖的聲音點名報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報數繼續下去,神奇的是,所有修女都在,沒有人進入紅磚建築。學生們面面相覷,回想起剛才在戲劇社的公演上看到的九重葛君的秘密。“他出現了。”“是九重葛君!”“可是,他為什麼要進入這棟大樓呢?”“他死了?”少女彼此對望,像一群小鳥吱吱喳喳地私語。

 薊吃驚地望著倒塌的建築,然後猛然背對瓦礫堆和陣陣騷動,快步走開。她的背影微微顫抖,顯得若有所失,又好像在生氣。獨自回到貴賓室的薊議員,發現自己放在沙發上的公事包,不知為何,竟變得渾圓鼓脹,猶如先前接見的那位最後的讀書俱樂部社員的體形,薊議員十分訝異,頂著油亮亮的額頭,伸手拿起公事包,一打開,裡面掉出一朵九重葛。薊議員驚呼一聲,上身後仰,手連忙探進公事包,發現裡頭竟塞滿了過去那些令人懷念的社團紀錄簿。薊議員不禁捧腹大笑。驀地抬頭,只間一個豐腴的修女直挺挺地站在窗外,那雙野貓般的眼睛注視著貴賓室。一和薊四目相交,便害羞地低下頭,背對校舍咚咚跑走了。

 “《紅花俠》啊……”薊眯起細細的眼睛笑了。

 然後像唱歌一般和著旋律,調皮地吟道:

 “千鈞一髮之際逃脫……情勢奇險無比!……預備!起……我們溜之大吉!”

 然後再度換上一本正經的表情,關上公事包,不理會外面的騷動,離開貴賓室走向司機在等候的正門。她聽到體育館方向傳來王子選拔賽的結果。經過公平公開的投票,今年,也就是最後一任的王子,由風雲人物九重葛君當選。少女的喝彩歡聲雷動。

 “九重葛君——!”

 “九重葛君——!”

 “九重葛君——!”

 薊議員抵達正門後,發現校門前聚集了一群少年。他們身上穿著明年起即將與聖瑪莉安娜學園合併的男校的制服。他們主張明年自己就要到這裡上課,今年的節慶理當也有資格參加。佩戴學生會臂章的少女凜然反駁:“在這個學期結束之前,本校徹底執行男賓止步!”其中一名少年腋下夾著一本黑色舊書。一瞥見那本書,薊議員便一陣暈眩,彷彿來自過去的漆黑強風吹來,讓她停下腳步。(百年之後,會有外來者到來。)(是你帶來的。)一個令人發毛的陌生聲音,如惡魔的耳語在耳畔甦醒。是遙遠的過去,她在社團教室裡為了解悶,翻閱以往的社團紀錄簿時看到的那個吉普賽預言。薊議員逃也似地轉身向前跑。

 學生會以毫不退讓的氣勢阻止一千少年,其中一人,就是那名短髮的美少女黑夢蘭子。她突然察覺到不對勁的氣息,回過頭,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薊議員的公事包。她動物的直覺有所感應,使她自然而然蹲低了身子,以便隨時可以飛撲過去。但她有些遲疑,便停止了行動。畢竟對方不是別人,正是學生會敬稱為“Big Mother”的保守黨議員。黑夢蘭子一臉困惑,但又無法採取任何舉動,只能眼睜睜看著議員離去。男校的學生與學生會的爭論似乎一時不會結束。薊議員抱著裝有讀書俱樂部社團紀錄簿的公事包,坐進了黑頭車。車外,少女清亮的尖聲不斷響起,堅決抗拒少年的入侵。薊議員關上車門,將公事包擱在旁邊,以苦澀的聲音低吟:“簡直就像女人的人生。先是在男性止步的學校裡度過漫長的沉睡時期,那時覺得時間好漫長,彷彿像過了一百年。然後,在有男人的社會度過人生,想想,清醒之後的時間其實要長得多。”過往記憶如浪濤陣陣襲來,使她一瞬間全身迸出火花。坐在前座的秘書回頭問:“怎麼了?”“……沒事,走吧。時光一去不回頭,我大概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夏天的腳步還很遠,但大道上已經飛滿了色彩鮮豔的蝴蝶與蛾,以及原本應該開在南國風景中的原色花朵。年輕人擦著汗,悠閒地走在悶熱的人行道上。熱辣辣的陽光將年輕的肌膚照得如水面般閃閃發光。

 “男人其實也一樣啊。我的國中、高中也是就讀同一間男校。雖然有一點無趣,但現在想起來,那段時光當真不壞。”

 秘書低聲這麼說,命司機開車。薊議員一臉驚訝地打量著這個古板的四十來歲秘書,然後嘻嘻地笑了。她凝目眺望車窗外的景色,配上旋律,以寂寥又甜美的聲音喃喃吟道:

 “我們這兒尋尋那兒覓,

 法國佬也翻天又覆地。

 在天堂?還是在地獄?

 紅花俠影無蹤亦無跡。”

 黑頭車開動,秘書開始報上今天的行程。車窗外首都高速公路有如空中樓閣無限延伸,如風般將薊議員一路送往永田町。野火般一發不可收拾的貧富差距,看似已改善實則日益嚴重的少子化現象,故態依舊的惡性犯罪,因全球暖化爆發的新傳染病……這些社會問題像一場場非打不可的硬仗,如“煙山(Smoky Mountains)”般分量十足地擋在忙碌的薊議員面前,不斷釋放烏黑臭氣,但薊議員看了公事包一眼,吩咐:“喂,回議員會館前,我想先繞到一個地方。到中野去。”司機點點頭,黑頭車低聲咆哮,改變了行進方向。

 黑頭車的目的地是中央線的中野車站。這個空氣中充滿灰塵的老街,有稀奇特的氛圍,與剛才的山手地區截然不同。

 這個灰濛濛的地區彷彿被時代遺忘,老人身影特別多。他們圍著粉紅色、紫色等各色圍巾,穿著時髦的鞋,在昏暗的拱廊式商店街來來去去。

 來到拱廊的盡頭,黑頭車停在一棟名叫“中野百老匯”的大樓前。這幢大樓是日本第一座大型複合式大樓,興建於距今五十多年前。當初這幢十層樓建築從地下一樓到地面四樓是商店,五樓以上則是高級公寓,落成之初以許多明星藝人入住聞名。從高級食材以至於進口傢俱,各式各樣的店鋪都有,只要進了這幢大樓,不必踏出一步便能享受都會生活。但是,隨著時代變遷,這樣的設施不再稀奇,“中野百老匯”也淪落為老舊的文化要塞,光鮮亮麗的明星立刻搬離公寓,店鋪一一拉上鐵門,那之後以年輕人為消費族群的雜貨行、玩具店和漫畫專賣店,看上大跌的店租,紛紛在此開業。狹小的空間裡擠滿各種莫名其妙的商品,商品架甚至漫溢到通道上,與日俱增,時至今日,與這幢破舊的建築物共存的,只有長著羊的眼睛、興趣獨特的文靜年輕人,以及貌似妖貓、不願離開大樓、隨著時光老去的老人。大樓裡擠滿了二十歲的年輕人和七十歲的老人,完全不見勞動生產力最旺盛的青壯年世代的身影。店鋪也是年輕人取向的詭異雜貨店和舊書店居多,其中零星散落著一些老店,像是音樂盒鋪子和高級鐘錶行。空氣混濁,宛如魔窟。這幢大樓一點一滴地傾斜、老化,載著羔羊與妖貓等奇異的乘客,在時代這片汪洋中,緩緩朝遲早會來臨的毀滅時刻航行。

 薊下了黑頭車,從一樓搭乘電梯,與來找玩具、漫畫的年輕人一起上樓。到了三樓,她與年輕人分道而行,來到一家位於角落的老舊店家。

 店內飄出以塞風壺現煮的咖啡香味。薊不由得額上生光,醜陋的鼻子抽動著。這家店是極其老派的咖啡專賣店,以像是地獄入口的暗紅色鋁門與外界隔絕。彷彿施了神奇的魔法,讓來往的年輕人看不見,沒有一個年輕人注意過這家店,門上木製招牌斜掛,以可愛的圓體字寫著:

 習性與實踐

 這莫名其妙的“習性與實踐”便是店名,至於老闆娘,她沒有名字,只知道她是個奇特的女人,以前是少女,現在是名老婦。薊感慨良多地望著店門。店內,老闆娘將看到一半的書擱在塞風壺與糖罐凌亂擺置的木頭吧檯上,推了推設計雅緻的老花眼鏡,狐疑地瞪著門。

 “……誰!”

 聽到尖銳沙啞的老婦聲音,薊不禁露出笑容。她伸手在這家會員制咖啡店的指紋辮識裝置上,按下她斑斑點點的大拇指。下一秒,門那頭沙啞的聲音彷彿得到了滋潤,略微柔和地響起:“原來是薊學姐啊,快進來呀!……紅子!薊學姐來了!”門朝右自動打開。

 “習性與實踐”店內陳設十分陳舊,唯有這扇門是最新型的。這是年長者經營的店鋪常見的保全裝置。在這個老人持續增加的時代,保全產業業績長紅。薊一踏進店內,身後的門便無聲地關上,鏗鏘一聲上了鎖。

 店內光線昏暗,瀰漫了濃濃的咖啡香。一縷香菸的輕煙自深處的座位升起。店內有三張桌子,每張都是裝飾藝術風格的高級古董桌,擺在這家店內顯得太過奢華。每張桌子各配有三張綠色獸足椅。牆上掛著詭異的畫,隨興擺飾著黑沉沉的人造花和眼神陰沉、面孔半焦的古董洋娃娃。前方的木製吧檯上,塞風壺、糖罐和不知誰帶來的茶點隨意擺放,凌亂的情狀令人對這家飲食店的衛生感到憂心。但凌亂還不是最引人注目的,這家店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有二,其一,店內密密麻麻堆著舊書,數量之多,就算所有的牆都改建成書架仍容納不下,店內被髮出黴味的大量書籍淹沒,令人不禁懷疑這家店究竟是咖啡店還是舊書店,而更令人無法忽視的是,店內處處可見貌似妖貓、老態龍鍾的老婦,她們或是席地而坐,或是靠在櫃檯一角,或是坐在椅子上拱肩縮背,各自以不同的姿勢看書。

 一名老婦膝上放著喜愛的馬口鐵人偶,或許是正好讀到悲傷的段落,淚水暈開了勾勒眼眶的眼線。一名身穿和服的年長貴婦則是坐姿端正,抽著水煙,優雅地翻閱書籍。還有一個裹著棉袍、看似小說家風情的老婦,正在稿紙上振筆疾書。學者風味濃厚的眼鏡三人組,在角落的座位湊在一起小聲討論。

 吧檯內老闆娘眯起眼睛,看著緩緩步入店內的薊。這女人也是年近七十的老婦,銀色的鬈髮高高梳起,身穿貴族風的蕾絲襯衫,佩戴貝殼浮雕胸針,有光澤的粉頰顯得十分年輕。她突然朝薊發射橡皮擦子彈。

 “喔!”

 薊敏捷地閃開,老闆娘發出破鍾般的笑聲。她朝店內陰暗的深處喚道:

 “紅子!薊學姐來了!你不是想見她嗎?還念著學姐最近不知道怎麼樣了。”

 “……薊學姐真的來了?”

 一個又高又尖的聲音嘶啞地說。一個會令人聯想到山姥姥的老婦自暗處緩緩站起。夾雜不少白髮的頭髮自然留長,向左右散開,臉上皺紋密佈,臉色黑紅,穿著豹紋T恤和金屬光澤的裙子。她雖胖得像根巨木,但渾身散發出一種幽默而討人喜愛的氣質。年紀一樣也是將近七十。她瞪大日漸白濁的眼睛,張大沒有牙齒的嘴,露出駭人的笑容。

 “喔喔,真的是薊學姐啊!雖然經常在報紙上看到,不過真的好久不見了,學姐真是一點都沒變。”

 “紅子?你也還是一樣,精神這麼好。”

 薊笑著走近這個酷似山姥姥的女子。這名老婦正是過去的偽王子、傳說中的黑旋風烏丸紅子。最早成家的紅子,現在已是兒孫成群,在老街的大雜院過著吵吵嚷嚷、熱熱鬧鬧的日子。薊心目中永遠的俊美青年士官,在五十年後的今日已失去她的美貌。即使如此,薊彷彿看到幻影,依然在爬滿皺紋的紅子臉上看出過去華麗的容顏,記起對美麗的事物那不變的敬畏。薊淡淡一笑,在紅子對面坐下,對老闆娘伸出兩根手指,說:“兩杯咖啡。”

 “沒問題。”

 這家神秘的咖啡店“習性與實踐”,是往日聖瑪莉安娜學園裡的異形少女,即讀書俱樂部的社友所經營的。多虧中野百老匯低廉的租金,以及一名資產家千金的社友資助,十年前在此開業。異形少女畢業後一如薊在演講中提及的,她們或者因升學就業,或者因得到伴侶而各奔東西,但在走過女人忙碌一生的折返點,到了衝刺腳步減緩的壯年時期,她們又再度聚首。有些人是在車站的月臺上重逢,有些人是在路上,有些人在書店裡,還有些人是在咖啡店。雖然每個人都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閱讀這個共通嗜好卻依然如故。一開店,耳聞風聲的社友便眾集而來,像過去在社團教室中一樣,她們在此盤桓,時而看書,時而熱烈討論。

 “薊學姐,今天是最後一年的聖瑪莉安娜節吧!怎麼樣?有什麼不一樣嗎?l

 聽紅子這麼問,薊聳聳肩。或許是因為歷經滄桑,或許是因為幾千憂患,紅子對世事早已見怪不怪,但聽到薊接下來說出的話,她還是像被踢了一腳的妖貓驚跳起來。

 “對了,社團教室所在的那棟大樓,剛才塌了。”

 “……咦!怎麼會?”

 “不知道。太老舊了吧。不過,你看。”

 薊從公事包裡取出讀書俱樂部的社團紀錄簿。四散在昏暗店內的老婦這下也都放下書本,中斷討論,在打盹的也清醒了,像怪物攀爬般緩緩靠近,驚歎連連。

 “這是最後一個讀書俱樂部社員,在最後一刻救出來的。那孩子長大後,也許也會找到這家店吧。她挺有意思的,把東西放進我的公事包就跑了。體形圓圓的,是個相當老實的孩子。”

 “哦。”

 一手端著咖啡過來的老闆娘,找到自己所寫的那篇紀錄後,神情立刻變了。混和著咖啡香與懷念之情,一時間,店內被充滿往昔氣味的溫柔寂靜所包圍。在店內一隅把弄馬口鐵人偶的愛哭老婦開口了:

 “多說點那孩子的事吧,好像很有趣。”

 “好啊。我聽她說,她最愛的書好像是《紅花俠》。對對對,那孩子還引發一場瘋狂騷動呢。單槍匹馬的,就幹出了極具讀書俱樂部風格的大事,好久沒聽說這樣的事了。繼承了我們以及聖瑪莉安娜,不……繼承了米歇爾精神的子孫,正該如此啊。”

 薊開始敘述這個故事,湊在一起的老婦或點頭或嗯嗯有聲地附和,聚精會神地聆聽著。薊花了不少時間才說完十七歲的五月雨永遠引發的這場風波,她戳了戳那個將馬口鐵人偶放在膝上,衣著寒酸的老婦人——在昏暗中聽到這些故事,念及五月雨永遠的孤獨,又流下黑色眼淚的我——輕聲說:“你就把這些整理整理吧。”

 我大吃一驚,像只被踢了一腳的妖貓驚跳起來。

 “我?”

 “是啊。”

 我就像剛才話題中的主角五月雨永遠一樣,最討厭出風頭,甘願終生屈居為平凡的旁觀者,是個沒有存在戚的女子。情急之下,我戳了一下旁邊握著鋼筆的小說家,她叼著煙搖頭,無情地說:“我沒辦法,我還有稿子要趕呢。”薊緊迫盯人地說:“本來就是你說要聽,我才說的,而且你不是聽得挺開心的嗎?這是一段不會留在聖瑪莉安娜學園正史中的野史,在第一百年,經由一個愛哭的老太婆抖著手寫下的最後一篇紀錄。”“嘖,好啦。薊學姐。”就在方才,薊頂著她的油頭,提菩公事包匆匆離去。我則轉向古董桌,戴起老花眼鏡,摩挲著疼痛的關節,著手撰寫最後的這篇社團紀錄。等寫完之後,再把它和其他紀錄簿一起藏在“習性與實踐”店內的書架某處。然後我就能再點一杯咖啡,回頭去看我的書。

 位於老舊的複合式大樓“中野百老匯”的第二間社團教室“習性與實踐”,能夠在世上存留到幾時,沒有人知道。歷經時空,這裡或許也將化為塵土,在風的吹送下四散紛飛吧。我們也老了,不知道能活到幾時,也不知道長大成人的五月雨永遠會不會找到這家店,發現以她為主角的最後一篇社團紀錄。活到這把年紀,這個惱人的世界依然充滿了未知數。也許我們不過是一群早已死去的亡靈,在這幢被時光遺忘的大樓中,度過魔幻的時光也不定。也許當我鞭策我的老花眼和神經痛的瘦弱手臂,嘔心瀝血寫完這最後的黑暗紀錄的那一刻,整座大樓將解體,社團紀錄簿遭黑色火焰焚燒,除了飄浮在上空的紅色金魚,不留一點痕跡。一想到此,我就像個少女發起抖來,害怕寫完擱筆的那一刻來臨。然而試想,就像米歇爾消失之後我們出現了一樣,無論什麼時代,都有我們這種人。年輕人會繼續迂迴曲折地繞道而行,悲壯地活下去。是的,我們確實已經垂垂老矣,但明天還有別人的——也是你的——光明燦爛的未來。哦,難道這還不夠嗎?這不就代表我們曾經活過嗎?此刻已是黃昏,是喪失之前的片刻覺醒。或許我們不久便會消失,把未來託付給年輕人,化為塵土,隨風而逝,但這又有什麼好不滿的呢?

 少女啊(以及青年啊!),請永遠堅持下去。無論世間如何變換,像溝鼠一樣繼續奔跑吧!直到化為塵土消失的那一天。你們要互相扶持,悲壯地活下去。

 年輕人,謝謝你們讀到最後。視你們擁有美好的人生。

 二〇一九年度 讀書俱樂部社團紀錄簿

 主筆<馬口鐵之淚>

 

附錄 聖瑪莉安娜學園入學簡介(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