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妙的旅人
第一卷 第三章 奇妙的旅人 美即醜,醜即美。穿雲越霧破塵飛。
莎士比亞著《馬克白》
一九八〇年代後半,封閉的少女樂園——聖瑪莉安娜學園——受到將外界搞得天翻地覆的金色之風突襲。這件事,是樁並未記錄於正史的黑暗奇案。因為這起不名譽的事件受害最深的,是學園的中樞——學生會眾人。這些人恐怕會將發生之事加以隱瞞,由於這起事件與我等不無關聯,讀書俱樂部特此記錄。
一九八九年的秋天,我等收容了三名流亡人士。
長久以來,聖瑪莉安娜學園學生會被稱為“西方官邸”,唯有被選中的人才能獲准進入這個聖域。學生會位於舊校舍莊嚴的黑磚建築的五樓,不知從何時起,四樓通往五樓的昏暗樓梯一帶,開始有學生會的高一生站崗,一般學生甚至無法靠近。有“東方宮殿”之稱的戲劇社則佔據了古色古香的木造體育館,社員身穿禮服,天天熱衷於發聲和舞蹈的練習。屯駐於粉紅色水泥新校舍一隅的則是新聞社,號稱“北方文化流氓”。順帶一提,在雜木林的深處,有一幢聖女瑪莉安娜仿拿破崙公寓興建、如今已淪為廢墟的奇特紅磚建築。記得盤踞其中的讀書俱樂部,似乎在背地被說成是“南方怪人”,不過記憶並不足採信。總而言之,西方官邸是學園的統治者,就連歷任“王子”——絕大多數都誕生於戲劇社,但偶爾有些年度曾由網球社、籃球社、聲樂社出任,聽說桌球社也出過絕無僅有的一個王子——也絕對不敢忤逆學生會,畢竟與學生會和平共存,可說是穩定青年權力,度過多彩多姿的貴族學園生活的捷徑。
學生會的少女多數是現任政治家的千金,不然就是知名政治家的孫女;另外還育不少生著一張柔美瓜子臉的貴族後裔,這些人稱貴族院,握有實權。一旦有事發生,繼承政治家血統的少女便會眾集在學生會教室一角協商,再向貴族們提出處置方案。在這裡,選舉的概念不存在,血統便是權力的保證。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改變,學園以及學園中樞所在的學生會從不曾動搖。直到一九八九年春天,新興勢力分子來敲門為止。
“舊校舍那邊吵吵鬧鬧的,一定是學生會。”
腦袋探出窗口喃喃低語的,是高一生長谷部時雨。南方怪人,意即讀書俱樂部,這一天也遠離學園的喧囂,可用偏執來形容的寂靜主掌了整間社團教室。社員使用歷代學姊傳承下來的古董茶杯啜飲紅茶,啃薄片餅乾,靜心閱讀。塵埃遍佈的社團教室裡,不知是誰留下的詭異馬口鐵人偶堆積如山,太鼓、海螺號角、狸貓和蝦夷鹿的標本等廢棄物四處散落在地板和走廊上。這一年社員人數非常多,將近二十人。姿容樣貌各異、身穿奶油色制服的少女將滿是塵埃的舊教室擠得水洩不通。有愛打扮的,不愛打扮的。有長頭髮的,短髮的。因為座位不夠,就連書桌上和窗框也坐滿了人,還有人靠牆而立,有人索性拿舊禮服代替坐墊坐在走廊上。
嬰兒潮的餘波,使得學園的學生人數增加,此外,受到外界的泡沫景氣影響,華麗的氣氛逐漸在學生之間蔓延,一些受不了炫麗的新風潮的文靜少女,紛紛逃入這邊境之地。高一生長谷部時雨仿效演員父親,一頭短髮梳成飛機頭,修長的雙腿學男人盤坐,舉止很男孩子氣。她與這年春天當上社長的高二生高島清子是好友。清子與時雨類型截然不同,她個性內向,但與外表極不搭調,乳房碩大非比尋常,以強烈的女性特質壓倒了其他少女。至於其他社員,圓胖如中年大叔者有之,外交官的私生女、鐵鏽色頭髮灰眼睛的混血兒有之,來自道頓堀操關西腔者有之,社團教室裡不可思議地充滿了舊時代的氛圍。彷彿過去曾在社團紀錄簿上出場的少女為了重新登上舞臺,跨越時空回來似的。每過完一個學年,社友人數便隨之增加,為重演過去而來的少女愈來愈多。她們與過去的學姊是如此相似,讓人忍不住懷疑,今年的大家族是為此目的成立的。然而,即便如此,她們並不打算圖謀不軌,每天乖乖看書喝茶。
“舊校舍很吵?……管她們呢。”
有人簡短回應了探出窗外的時雨。時雨回頭看教室,眼前少女個個埋頭讀書,也不知回應的人是誰。時雨精力充沛,好奇心旺盛,對於雜木森林後頭、掌管中央政壇的西方官邸從剛才起便吵吵嚷嚷,感到十分好奇。
“會不會是出事了啊?”
抬頭回答的,是高島清子。她將沉重的乳房擱在書桌上,託著腮閱讀一本法文舊詩集。她拉著兩條辮子說:
“不要把頭探出去,會被發現的。”
“發現?被誰?”
“西方官邸。我們能自由行事,都是因為這陣子學生會忘了我們的存在。不過,今年人數這麼多,不安靜一點,要是被發現,一定會被判定為危險分子、反社會主義者,到時可就完了。”
“喔喔,好可怕。那我還是把頭縮回來吧。”
時雨笑著關上窗戶,盤起一雙長腿,邊梳頭邊說:
“學生會似乎發生了叛變,我才這麼好奇。”
“什麼?有叛變?怎麼不早講!到底是怎麼回事?”
少女們立刻扔下書,擠到窗邊,發現新校舍的學生也擠在窗口,仰望舊校舍五樓:操場上的壘球社、女子足球社,網球場上的網球社,也不約而同抬頭看著同一方位。體育館裡,身穿各式戲服、連舞臺妝也一應俱全的戲劇社社員發著抖圍成一圈,將去年選出的高三王子圍在中央。
“瞧!”
正好在這時候,匡啷一聲,舊校舍五樓窗戶傳來玻璃破裂聲。只見繫著新聞社臂章的“文化流氓”手持記事本跑過草地,還有人穿著制服就爬上高大的銀杏樹,拿著Nikon的相機,以勉強的姿勢按下數次快門。時雨認出那人是自己的朋友,低聲哀嚎:“喂,很危險啦……”一陣風吹過,掀起那人的裙子,但這位被特定人士敬奉為“聖瑪莉安娜學園新聞社王牌”的攝影師宛如化身少女的羅柏·卡帕(注:Roberr Capa,1913-1954,匈牙利裔美籍攝影記者,二十世紀最著名的戰地攝影記者之一。),無所畏懼地猛按快門。“可笑的內褲全被看光了。怎麼會穿那種圖案的內褲啊—身為她的朋友,我得勸勸她……”在清一色女孩的少女樂園裡,沒人會對內褲外露大驚小怪,時雨食指抵著太陽穴,是為友人身穿熊貓圖案的可笑內褲煩惱。
“時雨,你說的叛變是怎麼回事?”
“哦,那個啊。今年的聖瑪莉安娜節就快到了,可是從春天起,學生會就分裂為兩派,這星期一直在吵要由哪一方主辦。”
時雨把自友人“少女卡帕”聽來的內部消息,告訴了社團的同伴。
長久以來以貴族院一黨獨大的形式營運的學生會,在今年春天發生了異變。突如其來降臨到外面世界的泡沫景氣,如異色洪水將全新類型的學生送進學園,也就是“扇子女孩”。幾年前如爆炸般突然發跡的新興暴發戶的女兒,一個接一個進入原來由貴族名家千金、大企業高官子女、知名學者子女等聚集的學園。扇子女孩幾乎都是從國中部或高中部才入學,大學也多半選擇就讀外部的學校,由於在學園裡只停留短短三年或六年,被視為“奇妙的旅人”。她們的外表與少女樂園格格不入,頭髮留長染色,劉海吹彎。就連清純的奶油色制服也加以變造,改緊腰身,加上墊肩;鞋子也不是平底學生鞋,而偏好有跟的漆皮皮鞋。即使因違反校規被修女追著跑,也不當一回事。朝會上讚美詩從不用心唱,總是對嘴應付。也就是說,她們是畸形兒。照理說,她們本應悄悄待在邊疆,帶著一顆受傷的心畢業的,但時代之風吹向了這些奇妙的旅人.短短呼嘯一陣,外面的世界這時揮舞起寫著“利庫路特”(注:利庫路特案,日本戰後最大的賄賂案。一九八九年利庫路符集團前董事長江副浩正涉嫌賄賂有影響力的政治家及新聞界。此事件導致當時執政的竹下內閣總辭,日本政局動盪。)的革命旗幟,單打獨鬥的自民黨結束了一黨獨大政權,德國的柏林圍牆也岌岌可危。過去曾堅信永遠不變的概念一一被推翻,透過電視報導出來。這世界會變?不會變?泡沫經濟的私生子,手持紅、黃、紫扇子的扇子女孩在學園走廊上昂首闊步,在學生餐廳裡高聲喧鬧,過去對貴族絕對服從的平民學生,漸漸開始模仿她們。將制服改緊,將劉海彎彎吹起,書包裡暗藏著取代護身符的扇子。就這樣——據時雨從“少女卡帕”那打聽到的消息——春天的某一天,扇子女孩的三名代表帶著入會申請書,造訪了學生會。
“聽說新聞社趕到時,舊校舍四樓和五樓之間的樓梯上已經展開一場大亂鬥。學生會的那些高一生為了阻擋她們,使出擅長的日本拳法,沒想到竟遭到這三人的扇子攻擊,一一被打倒,結果不小心讓她們成功入侵。學生會不得不收下申請書,讓她們入會。貴族院眾人原以為只要視而不見就行了人誰知這三人死不認輸,拚命吵著要提案。一下子說要廢除彌撒,一下子說要拆除聖瑪莉安娜的銅像、禁止偶像崇拜,還說要把餐廳改建成大型迪斯可舞廳,說要掛起鏡球,……”
“迪斯可舞廳?為什麼?”
“一定是想改變世界吧,就像她們的父親一樣——這是我朋友卡帕的說法。可是……啊!”
窗外又傳來巨聲,讀書俱樂部社員探身出去。Nikon相機的快門聲如槍聲般連珠響起。“喔喔!她們把貴族院趕出來了……”“真有一套。啊,是鏡球!”“不得了,她們一步步在執行學生會六本木化改造計劃……”“我聽到電音舞曲了,有人在揮扇子,這是怎麼回事啊……”一個社員擦著眼鏡呻吟地說。平民學生大聲歡呼,拋下社團活動聚集在舊校舍,身上穿著清純的制服,腳上是白襪子和學生鞋,配合著大肆播放的電音舞曲跳起舞來。她們從書包裡拿出怪誕的原色鮮豔扇子,或紅或綠或紫在春日的學園亂舞。就連穿網球裝的、穿體操服的,也一同跳了起來。聖瑪莉安娜銅像彷彿害怕被拆除的命運,在春風裡咔噠咔噠地搖晃,宛如即將被年輕的革命政府推翻的獨裁者銅像。露出永恆曖昧微笑的聖女媲美大佛規模的銅像,已如風中殘燭。
“這是春日的風波。”
時雨擔憂地低聲說著,喝了一口涼掉的紅茶。清子抬起頭來,以冷淡的語氣叮嚀:
“六月的聖瑪莉安娜節,八成會惹出更大的風波。你們千萬不要做出什麼引人注目的事。”
“我知道。”
時雨點點頭。
“……不過,我倒是不討厭那些為了惡搞而參與政治的人。”
她低聲這麼說完,窗外傳來一陣格外響亮的歡呼,連社團教室的牆都為之顫動。
春日風波狂風般橫掃聖瑪莉安娜學園。如今,學生依出身漸漸分為兩派。在餐廳裡、教室裡、走廊下,暗藏扇子、制服貼身的革命派,與故態依然的貴族派尷尬地互相別過臉,也不交談。
放學後的社團活動也一樣,同一社團分裂為二,紛爭愈演愈烈。倒是南方怪人,即讀書俱樂部,則與這場爭鬧一概無涉,簡直到了出奇的地步。她們與中央保持一定距離,屏息靜觀情勢變化。這是社長高島清子的決定,社員們默默遵從行事慎重的清子的計劃,唯有一人,長谷部時雨,她聳聳肩,開玩笑抱怨:“清子,你太膽小了。”然後一派悠閒地梳起頭來。
聖瑪莉安娜節前夕,學園更加擾攘不安。在電音舞曲震天響、人數持續攀升的扇子女孩瘋狂亂舞中,這一年的王子選拔揭開了風波的序幕。那三名不唱讚美詩、佔據學生會、為改變世界不斷提案的扇子女孩之中,有一人報名競選王子。由於服飾特徵太過引人注目,一開始旁人無法分辨三人,便以扇子的顏色綠、紫、桃來區分。而兩名高二生之中,紫扇女孩外表尤佳,具有冰山美人的氣質。後來她獲得平民學生支持,以些微差距擊敗了今年呼聲最高的戲劇社高二生。貴族們還在震驚不已,揮舞紫扇、身穿改造制服的美少女已經登上王子寶座,在平民的歡呼與毫不停歇的電音舞曲中躍上舞臺,跳起勝利的啪啦啪啦舞。其餘兩人,二年級的揮舞綠扇子、一年級的揮舞桃色扇子一同狂舞,體育館陷入瘋狂狀態。身穿高雅套裝的校友來賓一個個像戴上了能劇面具,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雖有若干愛起鬨的來賓受到年輕人的感化,忍不住也跳起舞來,但絕大多數的校友都是蹙著眉快步離開。
“各位同學,現在難道不是改革學園的好時機嗎!拆除銅像,禁止偶像崇拜,還有最重要的,王子我要提案的是,學生會選舉!我們應該親自選出代表我們的政治家!那種只有特權階級之子才能掌管政治的爛社會,我們立刻合力破壞掉!”
儘管聲音幾乎被電音舞曲所掩蓋,王子仍挺胸疾呼。平民們邊跳舞邊點頭附和。在體育館外觀望的時雨,戳戳清子。
“你覺得呢?”
“一定會被抹殺吧。頂多十天,不,她們能活上十天就是奇蹟了。……喂,你可要小心,別去瞠渾水。”
“……我知道啦,清子。喔,卡帕很拚嘛。”
這一天,Nikon的快門聲也如槍響般連聲爆開。
次日起,激烈的選戰立即展開。當上王子的紫扇女孩,帶著不斷增殖的扇子女孩,有如奇特的花魁隊伍在校內展開華麗的遊行,一路高喊代表我們的王子才是適合主掌西方官邸的正主。至於學生會的狀況,由於即將引退的高三生不足倚靠,剩下的高一生與高二生長吁短嘆,一籌莫展。為了搶回學生會教室,她們試圖爬上五樓,結果被幾個揮舞著扇子的女孩踢下樓,跌了好幾個跟斗。貴族出身的學生家裡開始受到地價高漲連累,為支付高額稅金焦頭爛額;政治家的子女也受到時代意外的打擊,她們身為執政黨議員的父親受到利庫路特案的餘波牽連下臺。不過那些少女模樣的政治家並不屈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決定請出傳家寶刀。她們在當週便與校友組成的“銀杏之友會”取得聯絡。另一方面,事後得知,其實她們的一舉一動早已遭緊貼在牆上的紙杯竊聽,被少女記者即新聞社掌握。北方文化流氓平素雖然惡質,經常以八卦報導做為賣點,但在政治動盪的這個時節,她們拿出僅有的自尊,堅守新聞的自由與中立。因此,學生會暗中活動的消息,並未傳入佔領學生會、在校內遊行的扇子王子耳中。
學生會的校友聽到學妹的哀嚎,立刻動員起來。如今已成為政治家之妻、企業家夫人、警察高幹的她們,個個光鮮亮麗,自信與高雅。她們溫柔地鼓勵傷重如破布的學妹,不惜重金聘請大量偵探跟蹤扇子女孩,拍下目標在六本木街頭狂舞的照片。還將王子依偎在墊肩同樣顯眼、滿身金光的泡沫男子身邊舉止失儀的照片,送到新聞社。但少女卡帕拒絕刊登外部提供的照片,她說:“這些照片裡沒有思想,沒有愛,沒有射擊般的精準!”說完大力踩毀照片。學生會的人著了慌,索性自行大量印刷,趁某天早上自屋頂撒下。新聞社高喊報導的自由與中立,將學生會的地下行動與王子的狂放夜生活,都製作成號外新聞販售。於是學園再度分成兩派,一派鄙視王子,一派支持王子、認為夜遊也是改變世界的一種冒險。兩派亂成一團,銀色的鏡球反射詭異的光線,劇烈轉動著。然而,選舉當天,王子不見蹤影,若王子現身,也許會當選學生會長。但是前一天晚上,扇子女孩帶頭的三人——綠、紫與桃色都在六本木遭到警方輔導。這恐怕是“銀杏之友會”在暗中策劃。
選舉當天早上,支持者苦苦等候,扇子女孩卻沒有現身。支持者不安,嘆息,終於,這些情緒轉化為憤怒:我們如此相信你,如此對你寄予厚望,為何背叛我們?待修女宣佈她們前一晚在街上遭到警方輔導,並被處以停學處分,憤怒的大眾紛紛來到學生會教室,拆掉鏡球,扔掉裝飾在窗上的鮮豔羽毛,破壞舞臺。因為期待落空,滿腔熱血無可發洩,立刻化為怒氣爆發。各色扇子從窗口扔了出去,有如成千上萬的天堂鳥絕望地跳樓,輕飄飄飛過聖瑪莉安娜銅像,悽慘地落在草地上。小知不覺,夏天的腳步已經來到。儘管陽光炙熱,學園卻被奇異的沉靜包圍,冰冷得好似泡在水裡。
就這樣,暑假到了,狂亂與激動在這段期間被遺忘了。學生會恢復了秩序,決定在秋天運動會重新舉辦王子選拔。改造過的學生制服也在轉眼間便恢復原狀。唯有扇子女孩不知情。她們過完漫長的暑假回到學園,無法理解為何再也沒有學生和她們說話。她們作風雖強勢,卻不知如何與逆境相抗,年輕莽撞的三個人孤伶伶的,在荒野般的學園裡落了單。學生會教室早已拆除鏡球,擺出結實的舊桌椅與書架,恢復原本晦暗的風格:幾個戴著眼鏡、頭髮黑直的少女坐在桌前,忙著處理學園的事務。樓梯口再度被封鎖。扇子女孩垂頭喪氣地下了樓,在學園中徘徊,尋找其他的落腳處。一走近體育館,身穿禮服的戲劇社眾人走出來,以莎士比亞悲劇的臺詞,以不自量力執著於王位的愚人做為比喻,愚弄落魄的三人。“何時三人再相聚?打雷、閃電、下大雨?”“靜待紛爭吵鬧停,靜待戰火分輸贏。”“莫如日落西山前。”“然則如何擇地點?”“何妨就在那荒原。”“蛤蟆叫。”“咚咚—咚咚!馬克白駕到。”眾人齊聲取笑,三人像被追趕的愚人逃之夭夭。操場上,足球、壘球、網球紛沓而來,捱打的三人疼得尖叫撤退。聲樂社的以女高音唱著歌,背對她們全力狂奔。羽球社的則是以球拍攻擊。人數眾多的管樂社則一面演奏,一面在貝多芬的交響樂伴奏下以驚人聲勢遠離。一天又一天,可憐的旅人在冷漠又廣闊的學園內徘徊,向西……向東……向北……最後,她們來到了南邊……穿過雜木林,好似深怕追兵,好似放不下過去的榮光,她們回頭,再回頭,來到了怪人群集的廢墟,老舊的紅磚建築。舊地球儀、陽臺佈景、蒙塵的禮服與壞損的椅子,在這幢遭奢靡的破銅爛鐵掩埋的建築中,她們一步一步往上爬,來到暗紅色的門前。
“不準開門。”
社長高島清子如此下令,聲音裡透露了平日少見的不安。原本翻著書頁、喝著紅茶的社員莫不靜靜抬頭望著門。在清子的命令下,近三十名的社員這幾天都不到走廊上,全擠在客滿電車般的狹小社團教室,關上門,不發出一點聲息,希望就此度過政變的季節。
敲門聲持續著。讀書俱樂部的眾人不發一語望著門,彷佛門外站的是亡靈。有人甚至發著抖。
一直敲個不停。
敲門聲一度停下,然後徘徊來去的腳步聲傳來,來人再度敲門。這次持續了五分鐘之久。在窗邊的長谷部時雨一直憂鬱地託著腮,這時低聲吟詠《馬克白》劇中的一段臺詞:“美即醜,醜即美。穿雲越霧破塵飛。”沒有人接口。時雨站起身來,椅子發出巨聲。她邁開大步朝門口走去,然後握住門把,說:
“清子,我要開門了。”
“……不行。”
“看到被穢氣所困的人,你能見死不救嗎?我不會因為她們曾經追求權力,就認為她們是壞人,認為她們愚蠢。幫助她們吧!”
“時雨,這就是你的缺點。你馬上會嚐到苦頭的。”
“沒關係。……我雖討厭催淚灑狗血的情節,但同情並不是墮落。”
時雨猛地將門打開。落魄的扇子女孩吃驚地抬頭看她。儘管在落難中,這三人仍自以為是王子與侍從,態度傲慢地瞪了時雨一眼。三人將長髮染成咖啡色,劉海彎彎捲起,制服仍舊是改造過的模樣。至於時雨,則是梳著飛機頭,穿著中規中矩的制服,一雙招牌長腿,有如少年一般。雙方正好是兩個極端。
“進來吧,請你們喝紅茶。”
“我們累了。”
王子代表發言。挑釁的聲音帶著好強的意味。
“我們想坐著休息。”
“喂,把椅子讓給客人。我們坐地板就好了。”
社員一齊回頭仰望清子。清子先是與時雨互瞪了好一會兒,然後認輸般調開視線,轉而看向那三個臉色蒼白的奇妙客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好吧。喂,準備三張椅子,還有熱紅茶……,時雨真是濫好人,從幼稚圍起就一直沒變。”
“不用你管。”
“我不是怪你。你就是因為人好,朋友才多。好了,請客人坐下後,就看自己的書。我已經受夠了吵鬧,也受夠憋聲憋氣過日子了。”
清子背對三人,又開始讀書。同伴們有樣學樣,不再注意被請進門的客人。窗外那排銀杏樹劇烈地搖晃不停,Nikon相機對準找到臨時落腳處的扇子女孩——失去寶座的王子與侍從——拍個不停,快門聲連連爆發,一想到明天新聞社會刊出南方怪人收留流亡人士的報導,高島清子就心情沉重,但看到時雨鬆了一口氣的溫柔側臉,她實在無法抱怨。至於關鍵的三人早已身心俱疲,完全沒發現落魄的模樣被拍得一清二楚,依偎在一起睡著了。她們不僅沒能改變世界,最後反而連落腳之處都失去了。懷著孤獨的粉紅少女心,三人在夢中悲切而激情地繼續跳著啪啦啪啦舞。
這件事之後,邊境獲得一段短暫的寧靜。教室裡只聽得到翻書聲,茶杯碰撞的鏗鏘聲響,少女嬌弱的清嗓聲。流亡人士的傳聞傳遍了學園,校內報紙也大肆報導,卻不見西方官邸的人找上門來。
“恐怕是不知該如何處置吧。”清子對同伴說。“或許是內部意見不合,不等貴族院做出決定,她們是不敢採取行動的。”
毫不理會憂心忡忡的讀書俱樂部,那些扇子女孩客人近來很不高興,每天放學都板著一張臉過來,不是踢開體上的馬口鐵人偶,就是抱怨只有書本和清淡的紅茶,煩悶無味。但時雨不予理會。不過桃色扇子的高一生還算客氣,她找出掃把幫忙清掃室內,卻被時雨兇巴巴地制止了。
“你住手。”
“住手?我不能打掃嗎?為什麼?”
“這不是客人該做的事。”
“……可是我不喜歡待在這麼髒的地方,那時雨學姐你來掃。”
“我討厭打掃。”
時雨別過頭去,又讀起自己的書。扇子女孩沒事好做,索性在教室一角打蛋白,篩麵粉,量砂糖,做起點心來。社員忍不住要對這股甜味提出抗議,但看在對方是客人的份上忍耐下來。接著,她們帶來小小的鏡球,掛在天花板上,自行哼唱音樂,開始練習啪啦啪啦舞。對此,社員也寬容以待,認為:“反正這是幢垃圾屋,也不差那一、兩個鏡球。”沒人口出怨言。
就在社員習慣了客人的舉動,客人也習慣了窘迫的流亡生活,雙方摩擦減少的時候,負責從窗戶偵察外面動靜的社員平靜地宣告危機將至。一抬頭,發現少女卡帕已然攀爬在矗立於窗外的大銀杏樹上,鏡頭朝社團教室架好Nikon相機,時雨等人知道有事要發生了。還不知不覺的,就只有悠哉的流亡人士,只見她們照樣小聲哼著音樂,跳著奇怪的舞步。看到雜物中有海螺號角,拿起來就吹,然後一同放聲大笑,絲毫沒有一點危機意識。
讀書俱樂部的成員朝窗外一看,只見學生會那群手戴臂章的眼鏡少女,行軍般排成縱隊穿過雜木林走來。時雨緊張得嚥下一口唾沫。社長清子倒是冷靜如常,她將大得出奇的乳房擱在窗臺上,神經質地拉扯著兩根麻花辮,拍了拍臉色凝重的時雨肩頭。
“放心,一切包在媽媽身上。”
“誰是媽媽啊!……清子,真抱歉。”
時雨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道什麼歉呢。正義感這種東西,就是會給人添麻煩。然而,即使如此,正因為如此,往往是對的。”
時雨將梳子插進飛機頭,梳理著背過身去。多半是自覺無顏面對清子吧。同一時間,官員們爬上紅磚建築的老舊樓梯,沙、沙、沙、沙、沙……發出整齊規律的腳步聲。讀書俱樂部惴惴不安,眾人假裝看書,耳朵卻像膽小的貓兒般豎起來,拿著古董茶杯的手微微顫抖。唯有流亡三人組依舊不知不覺,一人像拿著香蕉的猴子,興致勃勃地打量海螺號角;一人跳舞跳得興起,一顆頭甩得如舞獅;一人為了更動鏡球位置,爬上書架,手夠得老長……一個比一個悠哉。
敲門聲傳來。所有人肩膀都微微一震。時雨將梳子收進口袋去應門。清
子制止了她,獨自走過去,打開門。
學生會的人面帶笑容站在門口。看到那些笑臉,清子額上冒出汗水。
“你好。”
“哦,你們好。要進來嗎?雖然沒有像樣的椅子。”
“在這裡就行了。”
學生會一行人臉上雖掛著微笑,但每個人的嘴唇都不快地噘著,神情好似在說:竟然來到這種低下汙穢的地方!但清子絲毫不為所動。
“聽說幾個曾是我們社員的怪人逃到這裡來,因為其他社團都拒絕讓她們入社。”
“有人敲門,我們就開門了,就像現在這樣。我們雖是邊境小民,卻並非不懂禮儀的化外之民。我們不會趕走客人,如此而已。”
“……如果你們願意交人,那就太好了,不過說來失禮,我們竟然一直把讀書俱樂部給忘了。原來在邊境竟有這麼一個人數眾多的社團啊,知道時我們可是吃了一驚呢。虧你們能夠如此悄無聲息。”
“我們沒別的事做,就只是看看書,聊聊天而已,自然安靜。”
“……原來如此。”
學生會眾人眼鏡後的瞳仁冷冷地注視清子,一時間,讀書俱樂部為駭人的寂靜空氣籠罩。清子開口了。
“各位,我們確實是替流亡人士開了門。但社團屬於治外法權,我就說到這裡。我等讀書俱樂部不過就是讓偶然造訪的人進屋罷了。誠如各位所見,我們只是愛看書的老實人,換句話說,是對政治不感興趣的弱小集團,當然也沒有作怪的打算。”
“唔。”
“至於那幾位客人,我想她們不會再揮舞革命旗幟了。運動會就近在眼前,等補選王子之後,這裡也沒有王子了。時間過去,這裡不再有少女切·格瓦拉(注:Che Guaevara,1928-1967,第三次共產革命運動的英雄,西方左翼運動的象徵),在社團教室裡的,只有我們,和她們三人。我們是無力的無名小卒,絕不會對世上造成任何的威脅。”
學生會眾人面面相覷,然後同時瞧不起人地哼了一聲,以食指戳弄清子的肩膀。“我明白了。就放那麼這些無力的無名小卒一馬吧!但是,這位社長,我倒是沒想到你會自貶為對政治不感興趣的弱小集團,難道你沒有自尊嗎?”
一直在後面聽的時雨,掄起拳頭想揍人。在清子的示意下,社員上前架住時雨。而這段對話過程中,扇子女孩依然不知不覺,不是跳舞,就是觀察海螺海角,唯有一年級的桃色扇子咬著嘴唇低著頭,細聽她們的對話。
等時雨被捂上嘴後,清子露出淡淡的微笑,轉身面對學生會眾人。清子當然有自尊,不僅如此,這名少女簡直可以說是以自尊打造出來的。只不過,她的自尊不是針對世界的主義和思想而發,而是保護孩子那種極其原始的、只限半徑三公尺的自尊。她有如巢穴前的母熊擋在門前,朝語帶譏誚的學生會眾人挺起自己巨大的乳房,上前一步,以示威嚇。清子自嘲地笑了笑:心想:這對惱人的乳房只有這時候才派得上用場。當下,學生會眾人就像瘦獅群遇上鬃毛濃密的大雄獅,本能地感到恐懼,退了一步。清子上前一步。恐懼傳染開來,學生會全體後退,清子又上前一步。“……她是在搞什麼?”教室裡傳來時雨煩躁的聲音。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學生會被清子的乳房逼得連連後退,退到樓梯口時,有人說道:
“走吧,少女切·格瓦拉不在這裡。”
“是啊。”
“放心吧!世界上再也沒有切·格瓦拉了。”
她們互相點頭,逃也似地跑下樓梯。
這件事之後,無處可去的怪客依舊天天來讀書俱樂部報到。本就已經人數眾多,扇子女孩又日漸擴張領土,礙於對方是客人,讀書俱樂部能利用的空間愈來愈少,被擠到走廊上看書的人愈來愈多。學生會認定讀書俱樂部既稱不上反社會集團,也不是無政府主義者,將她們定位為無害的閒人。既然扇子女孩不會踏出讀書俱樂部一步,也就不予追究。高島清子靠努力與乳房保住了和平,使得長谷部時的高一生,就是我。不同於學姊,我受到流亡之地讀書俱樂部的文化薰陶,最後歸化於此。我似乎天生容易受環境影響,和相同出身的學姊在一起時便跟著吹彎劉海,改造制服,夜晚到六本木與男子尋歡作樂。但流亡到讀書俱樂部之後,劉海垂落下來,我嫌麻煩就和其他頭髮一起紮在腦後,制服也恢復原樣;一跳舞灰塵就從火花板掉下來,只好乖乖坐在椅子上。後來與待人親切的時雨逐漸熟稔,在每次嘰哩呱啦的聊天影響下,從沒看過書的我開始試著閱讀。一開始要逐字逐字讀實在累人,但因為無事可做,也只好繼續看下去,漸漸地開始體會到樂趣。不久,我在社團教室裡不再顯得突兀,等到紫扇子與綠扇子一畢業,我看上去就像普通的社員。新進社員一定看不出來,我曾經是個革命分子,是那群沒當成少女切·格瓦拉,沒思想沒信念、以年輕為武器,一心只想破壞既有概念、野獸般的扇子女孩的一員。現在的我只是一介讀書俱樂部社員,彷彿打從最初就一直坐在這裡。
“……喏。”
有一天,時雨將一疊陳舊的筆記本交給我。我想若是前任社長高島清子,絕不會給“外人”、“流亡人士”、“奇妙的旅人”看這些的,但長谷部時雨是個極好相處的少女,彷彿在表示對我的認同,她讓我讀了歷代的社團紀錄簿。我對過去學姊們令人目眩神迷的冒險感到敬畏,也為之著迷,時雨看到我的反應,微笑著說:“我們這屆的紀錄簿,就由你來寫。”
“我?可是,我、我、我是旅人啊。”
“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你,對我來說只是個鄰家女孩。不過,改變確實令人失落,再說我也不討厭以前的你……,閒話休提,我只是想請你執筆罷了。”
“……時雨學姊……謝謝。”
我不安地將筆記捧在胸口,然後將記憶回溯至事件的初始,提筆寫下一切。外頭的世界依然在播放電音舞曲,鏡球繼續轉動,在永無止境的好景氣當中,金色星星在夜空閃爍。遠遠地可以望見永不結束的塑膠嘉年華,那裡似乎充斥著無限歡樂。對於升學,我有些猶豫,不知該和扇子學姊一樣選擇外面的學校,或是該跟著時雨社長一起進入同體系的女子大學。但是,我想,我再也回不去那個炫麗燦爛的世界了。那時我們儘管想改變什麼,卻不思考,結果惹出一場金色的、虛假的革命。至於現在的我,身為一介讀書俱樂部社員,我儘可能不改變,並不斷思考。已經歸化社團的我,恐怕再也不會塗上口紅、穿上漆皮皮鞋,而是和時雨她們一起活在沒有泡沫的世界裡吧。
美即醜,醜即美。
願世界輝煌燦爛,直到永遠。
一九九〇年度 讀書俱樂部社團記錄簿
主筆<桃色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