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聖女瑪麗安娜失蹤事件
第一卷 第二章 聖女瑪麗安娜失蹤事件 天主,不存在。惡魔,亦不存在。諸君,世界如同南瓜,空空如也!
作者不詳《哲學福音南瓜書》
於東山手地區擁有廣大校地的聖瑪莉安娜學園,成立於遙遠的一九一九年。創辦人聖瑪莉安娜於前一年隻身自巴黎渡海來到日本,從西到東奔走在這狹小的島圃。最後她的努力有了回報,學園可說是以她理想的形式,朝新時代的汪洋啟航。聖瑪莉安娜本人,也深受來學園就讀的異國良家子女敬愛。而這些女學生的敬愛之深,常令學園外的人感到異常。她們愛慕搖曳著一頭金髮的聖瑪莉安娜,早上贈花,中午以女高音獻唱讚美詩。老年她自教育現場退下,偶爾現身時,少女們便飛奔上前,圍住她,以小鳥般悅耳嬌嫩的聲音輕啼。那孺慕敬愛的情景顯得無限溫馨。
聖瑪莉安娜在親手創辦的學園生活了漫長的四十年,每年領著年輕學子前行,一點一點的、一點一點的,如綠樹落葉枯萎般老去。然而就在一九五九年,創校第四十年的冬天,她忽然自學園消失。事情發生在靜靜飄著雪的寂寥夜半,被積雪嚴密也剛的校舍裡找不到離去的足跡,但她的人卻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就像雪人等小及春天便融化一般,十分不可思議。眾人始終遍尋不著她的下落。這起外國老婦突然失蹤的案件,也成為那年冬天各大報的頭條。
其實,瑪莉安娜畢生隱藏了一個重大秘密,與巴黎時代兄長之死有關,但事件的真相,與她親近的修女、敬愛她的學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後,自殺、他殺、意外等種種臆測如不祥的黑金魚在學園上空遊走,不過最後警方研判並非犯罪事件。學園的實質營運也早已交由財團法人負責,因此沒有造成重大混亂。此時,東京吹起了六〇年代的安保風暴,接連發生樺美智子遭壓死、社會黨淺沼委員長遭刺殺等事件,註定名留歷史的人物死於非命,世人為此感到萬分痛心,一名外國老婦的失蹤新聞自然不久便自新聞版面中消失。隨著敬愛她的學生畢業,老聖女的離奇失蹤事件以及她驚人的秘密,也逐漸被學園內外淡忘。
留下來的,只有昔日年輕的聖瑪莉安娜面露微笑、表情若有所思的肖像畫,以及在她失蹤前一年塑造的、規模媲美鎌倉大佛的巨大銅像。
離奇失蹤的聖女瑪莉安娜,一八九九年出生於巴黎郊外的一個貧窮農村。父親是村裡唯一的天主教執事,是個嚴肅而苦行禁慾的人。母親則與父親形成對照,在貧困中也不忘高歌,開朗無憂。而瑪莉安娜像父親,生來喜歡追求真理。她是一男一女中的老么,父親看出她的特質,對她寄予厚望,為了讓女兒繼承自己的衣缽,才五歲便將她送進遠方的修道院。
與瑪莉安娜相反,長她六歲的兄長米歇爾像母親,是個散漫的孩子。個性開朗,但自幼桀驁不馴。五歲時,有天不知為何突然大喊天主不存在,受到父親嚴厲處罰。接著似乎連上天也要處罰他,他從騾馬上跌落摔傷了腳,導致右足微跛。或許是因為身體的殘缺,自此之後,儘管還是個孩子,他身上總是蒙著一層不可思議的暗影。父親察覺兒子的個性有缺陷,很早便不再指望他。米歇爾剛滿十八歲,便像要逃離父親和貧窮的村子,留下一句他得到獎學金要上大學,離開了家,但到了巴黎,成天只知玩樂不務正業,漫無目的沉溺於都會的逸樂。
一九一四年初,聖女瑪莉安娜與睽違已久的兄長米歇爾在巴黎重逢後,人生轟然崩潰,墜入與日後失蹤事件相關的另一個人生舞臺。
這一年,巴黎冷得寒流罩頂,但王宮廣場洋溢著足以趕跑寒意的熱鬧氣氛,因為吉普賽人事隔數年來此賣藝,巴黎的年輕人莫不為之著迷。
以樹葉落盡的七葉樹為背景,膚色黝黑的男男女女敲打著異國風情的樂器,舞動身體;老人演奏的手動風琴,像怪獸般以四足站立,發出悲傷的音色;旋轉木馬上的坐騎造形是前所未見的奇特生物,馬頭是長長的蛇身,一圈又一圈高速旋轉,坐在上頭的孩子興奮尖叫;展一不全身鱗片的小人魚和連體女嬰的雜技棚裡,不時傳出客人愉快的驚呼。
塞納河染成灰色,聖母院積了雪,可怖的石像怪獸也像戴了一頂白帽子。戀人擁著彼此的肩漫步,攜家帶眷的人們簇擁而行。這一天,在被雪濡溼的人行道上,一個小個子青年吐著冷冷的白氣,匆匆而來,他是聖女之兄米歇爾。這時他剛滿二十歲,眼睛是做夢般迷濛的紫色,柔軟的頭髮垂落在胸前,呈現蜂蜜般的動人光澤。路上的女郎不時悄悄朝他看上幾眼,但米歇爾視而不見,時髦的靴子踩得咄咄作響,微微拖著腳,趕著走過馬賽克磚閃耀的大馬路。
抵達車站後米歇爾停下腳步,在排列而坐的旅人當中,找到了他要找的女孩。那個瘦弱的黑衣女孩,抱著一隻簡陋的行李箱,一頭暗紅色或該說是鐵鏽色的頭髮又粗又硬,長及腰際,站在與她髮色相同的中年男子——父親面前,神情無比認真地垂著頭。兩人的氣質如出一轍,一望即知是父女。父親嚴肅地正在說教,女兒以馴順的表情傾聽。不久,女孩發現了躲在藤蔓花紋的鐵柱後頭,又是鼓頰又是轉動眼珠做鬼臉的米歇爾,差點嘆哧而笑。她連忙低下頭,瘦小的雙肩微微顫抖。
終於,父親說教完畢,父女彼此互望,同時在胸前緩緩畫了十字·父親在女兒鼻尖上輕輕一吻,消失在車站內,躲在鐵柱後的米歇爾送了一口氣,旋即走了出來,他踩響靴子走近女孩,輕柔地喊道:“瑪莉安娜……”女孩臉上立刻綻放笑容,神采爽奕地奔過來,喊著“哥哥”,撲進米歇爾懷裡。
女孩正是米歇爾小六歲的妹妹,瑪莉安娜。她與光芒四射的美麗兄長成對照,外表並不起眼。灰色的眼眸有如隨時會下起雨來的陰霾天空,閃耀著思慮周密的沉靜之光。鐵鏽色的頭髮未經保養,又粗又硬。但細看便可察知她的五官與兄長相似,十分清秀。瘦弱的瑪莉安娜一撲進哥哥懷裡,注意到四周有許多女子在痴痴望著米歇爾,忍不住像貓兒般慢慢眯起眼睛。她讓哥哥幫忙提那隻簡陋的行李箱,兄妹倆友愛地並肩出了車站,走上北風颯颯的大馬路。
“你要直接去修道院嗎?”
“嗯,馬上就去。”
“你第一次來巴黎,一定不認得路吧,要不是我來接你,你一定會在大都會里迷路。”
“才不呢,父親說要送我,是我拒絕了。因為,我看到哥哥躲在柱子後面了。哥哥躲著父親,父親也不見哥哥一面就回村裡去……”
瑪莉安娜聲音小了些,失落地仰望哥哥的側臉。
瑪莉安娜是受到教會派遣,才千里迢迢由地方上的小修道院前往巴黎的修道會。本世紀初,法國政府基於“共和制的基礎在於公立教育而非私立教育”的思想,實施政教分離政策。政府鼓勵不教授宗教教義的義務教育機構,使得修道會四處碰壁,轉向國外尋求宗教教育的舞臺,開始派遣修士和修女到海外各國。瑪莉安娜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拔擢為修道會所計劃的女子修道教育機關的教育培訓人員,為了刻苦進修而來到巴黎。但比起這些,能夠生活在數年才能見上一面的兄長附近,更令她感到欣喜與安心。
“爸爸剛才嘀嘀咕咕跟你說了什麼?”
“父親說,要相信天主的力量,不惜努力成為更好的人,因為無論我們身在何處,天主都在我們身邊。”
“哦。可是,真的有天主嗎?”
“哥哥!”
“……好啦好啦,開玩笑的。你用不著一臉傷心啦!”
米歇爾罪孽深重的玩笑,令瑪莉安娜誇張地驚跳起來。每次見面,兄長的舉措總令瑪莉安娜戚到震驚,以致儘管兩人年紀相差六歲之多,她總是得出言規勸。瑪莉安娜不知不覺中儼然成為嚴父的翻版,成了“小父親”。然而日漸成長的妹妹愈是如此,米歇爾便愈是自暴自棄,像是要與之抗衡,長成一名玩世不恭的男子。小小的瑪莉安娜肩負起父親的期待,全心投入勤學與信仰的生活,可以說,她是個像兒子的女兒。相對的,美麗的米歇爾則是為母親寵愛、為異性愛慕,自在任性地過日子,是個女兒般的兒子。
來到廣場時,瑪莉安娜不可思議地望著那些唱歌跳舞的吉普賽人。注意到的米歇爾揚起一邊眉毛,問道:“怎麼了?想看嗎?”瑪莉安娜初次來到大都會,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莫不感到新奇,但她興趣盎然地看了一會兒後,緊咬下唇,一臉苦行禁慾的表情,搖頭說:“……不想。”
來到位於聖母院旁的修道會,瑪莉安娜腳步輕快地跑上灰色的石階,渾身上下洋溢著對即將展開的生活懷抱的自豪與期待。在踏進石造大門之前,瑪莉安娜緩緩回過身去。兄長微傾著頭,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仰望瑪莉安娜。閃閃發亮的蜂蜜色秀髮柔軟地覆在端正清秀的臉上,西斜的陽光將他照得好耀眼。哥哥看上去簡直就像長大的天使——瑪莉安娜深受感動。儘管米歇爾不過是個無所建樹的懶鬼,但他的魅力渾然天成,光是站著便引人注目。瑪莉安娜拉了拉自己粗硬的鐵鏽色頭髮,害羞地悲傷一笑,轉身消失在修道會中。在這座中世紀以來便聳立於此的莊嚴石造建築裡,信仰與勤學的清苦生活正等待著年僅十五的瑪莉安娜。
至於米歇爾,將妹妹平安送到修道會之後,他便手插著口袋沿著來時路晃回去。方才掛在臉上的溫柔笑容,幻影般從臉上一掃而空,表情一沉,顯得憂鬱又有些刁蠻。嘴裡叼了一根菸,老氣橫秋地抽著,腳步閒散地離開了修道院的建築物。
他喜愛妹妹的心情確實沒有一絲虛假,但古板的修道會建築總令他聯想到父親,使他不願靠近。米歇爾從小便和父親處不來。父親說的話永遠是對的,但從中米歇爾卻絲毫感覺不出愛應有的純白光輝,他覺得像開朗的母親身上的那種溫馨關愛,才是人性最美好的一面。
父親因為笨拙,不懂得如何表達關愛,身為家人必須體諒這點——母親每有機會便如此規勸兒子,但年輕的米歇爾始終不明白母親話裡的真意。父親就是自己看到的那僩冷血無情的男子。然而,儘管心裡這麼想,米歇爾也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如此深愛酷似父親的妹妹。即使會令他聯想到父親,但瑪莉安娜年紀還小,她總是固執地咬著嘴唇,像在忍耐什麼,那樣的表情讓米歇爾心疼不已。
米歇爾為了逃離父親來到大都會巴黎,已將近三年。至於他在這裡的作為,不過是與幾個損友在冷門地段開了一家“讀書俱樂部”,靠微薄的收入過活。這陣子巴黎開了許多人稱讀書俱樂部的租書店。有“艱澀學術書籍俱樂部”,服務買不起教科書的窮大學生;有“娛樂小說俱樂部”,沉迷於時下流行的羅曼史小說的年輕女僕經常光顧。各種租書店依用途應運而生,隨處可見。而米歇爾與損友經營的讀書俱樂部,則專門收集書籍管制繁瑣的路易王朝時代在地下流通的禁書,也就是“禁書俱樂部”。這些禁書是他們一同夜遊的不良貴族朋友贈送的。從朋友家倉庫搬來大量禁書,租了一個小店面,他們提心吊膽地開張營業。幸好店裡不時有客人上門,像是喜愛奇書的中年紳士或醉翁之意不在書、目的是為了與米歇爾等美青年交談而來的女孩等等,總算能夠支應生活。
當然,米歇爾心中不免感到焦慮,知道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在巴黎認識的朋友已經陸續完成學業,結婚養家,逐漸成為頭角崢嶸的人物。只有米歇爾與他的夥伴仍舊日復一日隨波逐流,過一天算一天,明日和今日過得沒什麼不同。儘管生性樂觀散漫,但他一直強烈感覺到自己身上有股未知的力量沉眠著。現在的自己確實沒有付出任何努力,但那只是因為還沒有找到努力的目標。一旦找到,自己便會勇敢,無私、精力充沛、比任何人都熱衷於達成目標,成為男子漢中的男子漢。他希望父親不要以現在一事無成的自己來評斷,等看到自己屆時的模樣再下定論。雖鎮日遊手好閒,他內心始終這麼想。這個時期的巴黎充斥著無所事事的年輕人,米歇爾正是其中一員。
十天後,小修女瑪莉安娜造訪了由這群憂鬱青年經營,位處僻地的讀書俱樂部。下雪的日子巴黎打從白天便寒意刺骨,路上行人也不多話,行色匆匆。瑪莉安娜費了一番工夫總算抵達聖母院後巷——人偶店、蕾絲盤商、紐扣專賣店林立的七葉樹小路上——專營禁書的讀書俱樂部,她撥弄著粗硬的鐵鏽色頭髮,猶豫著該不該推開門。
四周的店鋪在玻璃櫥窗裡擺飾了玲琅滿目的商品招徠客人。五彩繽紛的紐扣,如夢似幻的蕾絲,花朵圖案的盤子與茶具;填滿可疑液體的香水瓶,瓶身還刻上姿態不雅的裸女雕像。對在鄉下長大的瑪莉安娜而言,這一切是如此燦爛奪目,莫不散發出都會特有的背德味道,充滿了歡樂氣息,對奢華的憧憬,男女煽情又悲哀的慾望。看在清純的瑪莉安娜眼中,這些東西既奇妙又罪孽深重。此刻,瑪莉安娜來到了她要找的住址,怯生生地望著他於一幟古老紅磚建築——人稱“拿破崙公寓”,拿破崙三世於上一世紀為勞工興建的低租金集合住宅之一——的一樓店鋪前。
“瑪莉安娜!”
這家店沒有半個窗戶,只有一扇黑沉沉的門,顯得十分神秘。店門打了開來,米歇爾飛奔而出。掛在門上的粗陋木招牌微微晃動。瑪莉安娜眯起暗淡的灰色眼眸,抬頭看招牌。
哲學福音南瓜
招牌上以可愛渾圓的字體這樣寫著。那是哥哥獨具風格的字跡。瑪莉安娜在米歇爾偶爾不時寄到修道院的明信片上看過。是的,“哲學福音南瓜”正是這家專營禁書的讀書俱樂部的店名,是她長大成人的兄長的城堡。
瑪莉安娜歪著頭,小聲地說:“院長准許我自由活動,我就來了。”由於成績優異,品行良好,瑪莉安娜很快便得到師長信任,經院長親自批准,得以自由活動。她一有機會走出修道會的建築,便直接來找哥哥。順著妹妹驚奇的視線,米歇爾瞥了一眼鄰近店家櫥窗展示的一隻紅色香水瓶。他燦然一笑,拉著妹妹的手說:“進來吧。”由於店內昏暗又不明底細,瑪莉安娜有些害怕,一時退縮,不過,她決定相信哥哥,便用力回握兄長的手,挺直了背脊,像個小教宗般昂然邁步。
分明是白天,但因為沒有窗戶,店內一片昏暗。幾盞不知是在跳蚤市場買來還是路邊撿到、樣式不一的破油燈散發著朦朧的燈光。四面牆全是書,老舊的書脊宛如瞪大了眼睛的老人俯視著瑪莉安娜,教人發毛。屋子裡充塞著古本舊籍塵封帶潮的獨特氣味。空間很小,四處擺放著同樣看似從跳蚤市場收集而來、風格設計各異的椅子。日式風格,俗麗的洛可可樣式,甚至是葡萄酒桶。瑪莉安娜從那些亂七八糟卻令人無法討厭的傢俱擺放方式,看出哥哥的個性,不禁喃喃地說:從客人選擇入座的椅子,可以看出那人的特質呢。對,好比像我,如果要我挑一張喜歡的椅子坐,我一定會自動坐上那張硬邦邦的木椅吧。哥哥個性隨興又開明,很適合那張設計奇特的日本風椅子。對了,還有……
“瑪莉安娜?”
米歇爾這一喊,讓瑪莉安娜回過神來。
適應店裡的光線之後,散佈各處的客人身影也隨之浮現。身穿做工良好的西裝、手持龍頭柺杖的老紳士,正專注地看著書;戴著黑框眼鏡、一身女教師風範的婦人,則是託著腮出神沉思;幾個年輕女孩聚在角落,神情嚴肅地傳閱一本書,並不時朝米歇爾瞟上幾眼。這些客人,確實都坐在適合他們的命運之椅上。
在米歇爾的招呼下,瑪莉安娜走進位於角落的櫃檯。她在木箱坐下,米歇爾為她煮了濃縮咖啡。“這裡的書可以外借,不過也可以選選擇在店內閱讀,以小時計費。濃縮咖啡是提供給在店內看書的客人的特別服務。”聽米歇爾如此解釋,瑪莉安娜大感驚奇。一直生活在修道院的瑪莉安娜涉世未深,不曉得竟有這種買賣。她也忍不住揣測,要是父親知道哥哥在經營這種帶著犯罪氣息的怪店會作何感想。
彷彿猜到了瑪莉安娜的心思,米歇爾低聲地說:“我是我,”他將裝了濃縮咖啡的杯子放在妹妹面前,自己慵懶地抽起水煙。
“可是,哥哥。”
“就像你就是你,瑪莉安娜,我的小鳥兒。”
瑪莉安娜想說些什麼,但想到的話都像是來自父親的教訓,便沒有開口。哥哥的側臉滿足憂鬱,讓做妹妹的不敢作聲。喝一口濃縮咖啡,嘴裡充塞著從未體驗過的甘醇苦味,瑪莉安娜不禁低聲發出呻吟。
“哲學福音南瓜”店裡的書,全是波旁王朝被推翻之前充斥於法國的禁書。在那個時代,政府禁止一切不利於君主制的書籍通行,商人應客戶的要求印製禁書,悄悄流通。其中代表性的出版社“聖母南瓜書房”,是家總公司位於巴黎的大型地下出版社,在里昂和日內瓦也設有分公司。出版的書籍內容有譏諷王室的緋聞、舉發巴士底獄不合理待遇的社會批判派書籍,也有提倡教會禁止的邪惡無神論的哲學書籍、像得了強迫症般再三描寫情色場面的官能小說等。聖母南瓜書房的員工或將這些書的封面印製為聖經,或將內容隔頁安插於另一本書中,來矇蔽審查官的檢閱,冒險將書送到客戶手上。起初書籍的內容娛樂性質較強,但到了王朝末期,開始發揮煽動民心的功能,倡議法國必須革命的思想,呼籲民眾思考何謂自由的意義。隨著書籍在地下流通,言語的力量有如濁流逐漸增強。革命之後,禁書解放,由地下轉為地上,不再遭禁。然而當這些書堂而皇之地充斥地上書店的同時,魅力
竟如黑魔法般見光失效,曾幾何時又自街頭巷尾消失。
在這些往昔的禁書當中,米歇爾最珍視的愛書,便是一本闡述無神論的哲學書,作者不詳的《哲學福音南瓜書》。部分人士聲稱作者是個老人,白天是聖職人員,夜晚經營聖母南瓜書房,偷偷寫下著作,但如今已無從查證。瑪莉安娜表示想讀,米歇爾聽了擔心地皺起眉頭,但終究還是答應,對妹妹說:“要保密哦。”將一本黴味撲鼻、封面漆黑的書交給了她。瑪莉安娜一翻開書頁,映入眼簾的便是“天主,不存在”這等罪孽深重的句子。她彷彿屁股被人踢了一腳,自充當椅子的木箱跳了起來,但隨即就恢復冷靜,一臉嚴肅地靜靜讀下去。
“天主,不存在。
惡魔,亦不存在。
諸君,世界有如南瓜:空空如也!”
“人心具有慾望,慾望生出愛、生出恨,生出時間,劃出國界,生出佔有,發明了自我輕賤,而最造孽的是,啊啊,生出了天主,生出了惡魔。”
“將世界清空吧!如南瓜一般,如南瓜一般。南瓜!南瓜!諸君,世界必須一如南瓜。”
瑪莉安娜沉浸在閱讀之中,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消逝,她回過神時,發現狹小的櫃檯裡多了兩名陌生青年,緊靠著她坐在木箱上。瑪莉安娜從閱畢的書本中抬起頭來,驚訝地望著兩人。只見青年不斷替絡繹不絕的客人端出濃縮咖啡,收下硬幣,說上一兩句簡短機智的笑話。兩人一個是黑髮深藍眼、表情落寞的青年,一個是紅長髮、有著貓一般倨傲綠眼的高瘦青年。兩人外表南轅北轍,但奇妙的是,身上都有一股與哥哥米歇爾酷似的氣質。與世界作對的孤獨冷焰,自青年的體內升起狼煙。到了夜晚,彷彿受到這道孤寂的狼煙吸引,眼神同樣凝重的客人愈來愈多,各自坐在命運之椅上,翻閱過去曾經有罪,如今已不再遭禁的書籍。客人從少女以至老人,各種年齡性別都有,相同的是,每張臉上都滿布悲傷,有著因憤怒而冷冷燃燒的精神刻印。
紅髮青年勞爾注意到瑪莉安娜讀完書了,便呼喚米歇爾,而黑髮青年尚則大力撫摸著瑪莉安娜的頭。米歇爾倒在櫃檯後面的破沙發抽水煙,他緩緩爬起來,拉起瑪莉安娜的手,說:“我送你。”兩人一起離開了俱樂部。
來到外頭,蒼白的月亮照亮了雪路。石像怪獸詭譎的影子自聖母院落下,在路燈的照射下不祥地拉得老長。因為不小心讀了罪過的書,瑪莉安娜在心中懺悔。她牽著哥哥的手,緩緩走在覆雪的小路上。白天那些燦爛奪目的商店早已打烊,營業的店家換成以年輕人為客群的葡萄酒吧和廉價飯館,逸樂歡快的喧譁聲自店內傳出來。米歇爾望著瑪莉安娜的小臉,問道:
“你讀得好專心啊,覺得有趣嗎?”
“一點也不……”
瑪莉安娜搖搖頭。粗硬的頭髮宛如反映了她沉重的心,跟著緩緩擺動。
瑪莉安娜天生像父親,對事物很少感到疑問,信仰堅定,對她而書,哥哥的心一直是個謎。讀過哥哥鍾愛的書,瑪莉安娜才總算了解,米歇爾是因為習慣質疑既有的價值觀,過度深入思考,才會進而產生迷惑。瑪莉安娜心想,米歇爾或許是對父親的教誨,也就是所謂的信仰與正道,感到質疑和不解。讀書俱樂部的客人也是具有相同特質的一群人。質疑是美的,思考是正確的,但是,那也是一條容易令人墜入虛無、引人走向毀滅的可怕道路。天主啊,求求您,請不要讓哥哥的靈魂落入南瓜世界的魔手、名為空洞的虛無——瑪莉安娜在心中向天主禱告著。
米歇爾對妹妹的苦惱絲毫不察,失望地垂下雙肩。
“這樣啊,不有趣嗎,看你讀得那麼認真。倒是,你的背影和爸爸愈來愈像了。”
“討厭,才沒有呢!”
瑪莉安娜搖搖頭,緊握住哥哥的手,
“我喜歡哥哥,我是想了解哥哥才讀的。”
“……那你如願了嗎?”
“沒有。不過,我還是喜歡哥哥。”
看到瑪莉安娜悶悶不樂的表情,米歇爾悲傷地蹙起眉頭,來到修道會前,他滿懷恨意,瞪視著那幢莊嚴古板,壓迫戚有如父親的建築物。
“哥哥?”
米歇爾彎下身子,在妹妹的小圓鼻上輕輕一吻。瑪莉安娜癢得縮起脖子。米歇爾抱了抱妹妹瘦巴巴的身子,低聲說:“別太勉強自己,太認真會折壽的。”他目送妹妹跑上石階,打開門,待妹妹的身影被吸入修道會的建築物裡,便匆匆沿著來時路折返。
一回到讀書俱樂部,合夥人尚與勞爾一臉促狹地等著他。一個躺在沙發上,一個在櫃檯託著腮讀書,兩人一等米歇爾冷得縮著脖子回來,便迫不及待地說:
“惡魔米歇爾在妹妹面前完全變了一個樣啊。”
“再沒有比這更嚇人的了。”
被兩人爭相調侃,米歇爾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叼起煙,不悅地點了火。
“……哪有這回事。”
“惡魔米歇爾”,是損友半開玩笑替這名不知令多少巴黎女孩落淚的美青年取的綽號。遭朋友取笑的米歇爾心情不佳,隨手將瑪莉安娜留下的《哲學福音南瓜書》放回書架上,又一次低聲重複:“沒有這回事。”
此後瑪莉安娜忙於學業,無法取得休假,沒有再去找米歇爾。大約過了三個月,瑪莉安娜總算可以自由行動時,冬天已然告終,溫暖的季節來臨了。
冰雪下的巴黎,蕭瑟的冬天終於結束,七葉樹小徑上鳥兒交錯飛舞,稍來春的訊息。陽光更添耀眼,照亮林木,綠葉在乾爽的風中搖曳。
在王宮廣場繞圈的旋轉木馬也放慢了速度,期初乘坐的都是孩子和年輕情侶,但近來只見一臉內向的老人和嚴肅的女教師也坐在蛇身上,提心吊膽地隨之旋轉,年輕的吉普賽人意興闌珊地彈奏著怪獸造形的四腳手動風琴。差不多也到了他們向北移動的季節了。這一天,瑪莉安娜造訪了久違的“哲學福音南瓜”。她的臉蛋似乎成熟了一點。季節同樣降臨在少女身上,快速撥動時間的指針,讓孩子一步步確實地長大成人。
瑪莉安娜聽哥哥說到吉普賽人即將離去的消息,有些遺憾地答道:“這樣啊。”米歇爾把店交給尚和勞爾,帶著妹妹來到店外。
瑪莉安娜腳步輕快。米歇爾的頭髮長了一些,在春風吹拂下有如青壯駿馬的鬃毛。瑪莉安娜眯著眼仰望耀眼的哥哥,微微一笑。不久,兩人來到王宮廣場,米歇爾指普吉普賽人說:
“選一個你喜歡的吧,有旋轉木馬、雜耍棚和舞蹈秀。”
“這怎麼行呢!”
瑪莉安娜連忙搖頭,鐵鏽色的頭髮晃動著,眼眸裡露出怯色。只見怯色愈來愈濃,瑪莉安娜緊緊閉上眼睛。
米歇爾覺得好笑,湊過去凝視著妹妹的臉說:
“偶爾小小尋個開心,天主不會責怪的,爸爸也不會。娛樂和開心都不是罪過。”
“哥哥……”
“那算命怎麼樣?來算算你的未來吧!我看一定是光明燦爛,前途無可限量。”
和我不同——米歇爾在心中補上這一句。瑪莉安娜彷彿聽到了這句無聲的話語,雙眸頓時黯淡下來,依著哥哥的提議,輕聲踏進搭起黑色與紫色帳子的算命攤。
攤內黑濛濛一片。瑪莉安娜緊挨著哥哥的背,環視四周,眼睛適應光線後,看到一個滿頭骯髒銀髮的老婆婆蹲在一角,面前有顆淡紫色的水晶球。察覺兩人進來,老婆婆白濁的眼睛斗然睜開,咧開沒有牙齒的嘴笑了。
“想問未來嗎?還是想詛咒過去?”
“……問未來。”瑪莉安娜怯生生地說。
她清澈的聲音顫抖將,老婆婆微微眯起眼睛,瑪莉安娜很快又說:“為了創辦教會女校,我準備遠渡重洋,到外國擔任教職。我也知道外國生活困難重重,我想請問,教育機構能不能順利營運,那間學園的未來是不是充滿希望。”從未聽妹妹提起夢想的米歇爾,一反常態神情認真地凝視瑪莉安娜顫抖的嘴角。
老婆婆望進水晶球,嘴裡唸唸有詞,然後以嘶啞的尖聲說道:
“啊啊,我看到一所學校。哦,有好大一個你。”
“好大一個我?”
“是銅像。哈哈哈哈,還做得真大啊!”
“咦咦?”
“學園會開上一百年。”
“……一百年?”
“是啊,就像一場漫長的沉睡。百年之後,會有外來者到來。”
“外來者?那是什麼意思?”
“男人啊,是你帶來的。然後,你們會混在一起。”
“……”
“你要問的是什麼?哦,學園的未來是否充滿希望是吧?那當然了。不過,這些孩子長相真奇怪,你究竟要去哪個國家啊?我從來沒看過這麼黃的膚色,看來是很遙遠的國度。”
“咦……”
“……不過,在你出發到異國前,會遇上怪事。真是怪事,你會改變,會發生重大的轉變。你變得判若兩人。這真是奇怪了。”
老婆婆呻吟著說,然後猛搖一頭銀髮,發瘋似地狂笑起來。瑪莉安娜很害怕,蹙著眉頭瞪視老婆婆。米歇爾付了錢,拉著妹妹走出算命攤。瑪莉安娜嚇得像只顫抖的小鳥,不過在廣場的長椅上休息片刻後,又恢復了精神。
“哥哥,那人說的話真奇怪。重大的轉變究竟是指什麼?在出發之前,我究竟會過上什麼事呢……”
瑪莉安娜喃喃地說。米歇爾偏著頭,答道:“不知道呢。會不會是指心境上的變化呢?”
這一天,兄妹倆在天氣回暖的巴黎散步,悠閒度過。話向來少的瑪莉安娜向兄長娓娓而談成立教育機構的工作。她認為女子教育勢在必行,只不過由於太過年輕,想法未臻成熟,言談時話語有些斷斷續續。米歇爾溫柔地附和著,傾聽妹妹說話。
春天來了,轉眼又走了,巴黎正迎接短暫的夏天。做哥哥的生活一成不變,照常看店,讀書,與朋友閒扯,日復一日。常客中一個有錢女孩向他求婚,他與同伴笑說:“娶她也好,至少以後不愁吃穿。”依舊夜夜尋歡作樂。做妹妹的則是在修道會中修習必要的知識,有如吃飽了風的帆船,朝派遣至海外的那一天筆直挺進。
這一年夏天,奧匈帝國皇太子在塞拉耶佛遭到暗殺,戰火如野火燎原般轉眼遍及世界。這場日後被稱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爭規模空前,撼動了全法國。瑪莉安娜依舊人在修道會深處,過著日夜向天主祈禱的生活,—米歇爾則懷抱南瓜世界的虛無,目送同伴一一入伍,被捲入這場浩劫。勞爾喃喃地說:“我一定沒辦法活著回來。”尚則是吻著情人保證:“我會活著回來的!”兩人雙雙踏上軍旅。唯有米歇爾,因為不良於行而逃過徵兵。讀書俱樂部如今只剩米歇爾獨自看顧,無論白晝夜晚,他躺在客人逐漸減少的“哲學福音南瓜”俱樂部裡,抽著水煙,讀著書。靠著收音機,他對激烈的戰況瞭如指掌。男人的身影逐漸自城內消失,俱樂部的客人清一色是學生模樣的少女和退休老人。儘管客人和米歇爾都是一劃世外之人的表情,彷彿不知外頭的世界正發生戰爭,其實他們的內心莫不極度不安,只好每天靜靜地翻閱禁書,聊以自慰。
四年後,也就是一九一八年,大戰終於落幕。紅髮勞爾失去右臂,黑髮藍眼的尚失去了左眼,兩人蹣跚歸來。這時,完成學業的瑪莉安娜啟程的季節也不遠了。這件事,米歇爾是自深夜來訪的瑪莉安娜嘴裡聽說的。這四年來,米歇爾身上只見虛無的影子加深,幾乎沒有改變。小妹妹瑪莉安娜倒是長高許多,平靜的灰眸更添靜謐與智慧的光輝,長成一位獨當一面的修女。她一踏進俱樂部,懶散癱坐的客人也不由得坐正身子。櫃檯內,一如戰爭前,單眼的尚與獨臂的勞爾落寞地微笑著。
“哥哥,我預計在今年啟程。”
瑪莉安娜啜飲著濃縮咖啡,平靜地說。
“在海的那一端,孩子們正等著我。我相信,我的使命就是把天主的愛傳遞給她們,教導她們走上正確的道路。”
米歇爾抽著水煙,喃喃地說:
“……可是,真的有天主嗎?”
“哥哥!”
“哎,開玩笑的……。祝福你,瑪莉安娜,我的小鳥兒。”
獨臂的勞爾靈巧地翻著書問道:“小修女,你究竟被派到哪個國家?”
“哎呀,我已經不小了。”瑪莉安娜逗趣地笑著說。“我要到日本去,那是個非常遙遠、在海的另一端的島國。我要到日本去,向那些和過去的我一樣年幼的孩子,傳播天主的教誨。”
“可是,你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不就再也見不到米歇爾了啊?”
“……是呀。我再也見不到哥哥了,也許也見不到父親和母親了。一旦踏上旅程,可能再也無法回到法國。但是,成人之後,每個人都有他該走的路。那是條單行道,有去無回。任何事物都無法留住前行的我,無論是愛也好,恨也好,至親也好,朋友也好,都無法阻止懷抱信念勇往直前的女人。”
米歇爾不發一語地注視著瑪莉安娜。
這一晚,長大成人的瑪莉安娜靜靜地微笑著,以聽者無不深受感動的堅定語調訴說著。毫不動搖的堅定眼眸,或許是顏色相同的關係,與父親相像得驚人。瑪莉安娜向哥哥告別,走出俱樂部後,回頭望了望那扇發黑的門。她想起十五歲第一次來到這家店時,曾因為畏懼店裡的犯罪氣息而怯步不前的往事。米歇爾送她到店外。這一夜,他同樣護送妹妹回到修道會,不過路程中他出奇沉默,臨別之際,只在妹妹額上輕輕一吻,便迅速轉身,彷彿在懼怕什麼。
“哥哥。”
瑪莉安娜小聲喚道。米歇爾回頭問:“什麼事?”
“哥哥,唔,你要和那個人結婚嗎?”
“……大概吧。”
戰前曾多次向米歇爾求婚的那個有錢女孩的事,瑪莉安娜也略有所聞,而她也知道哥哥並不愛她。哥哥所在的那個虛無奇特的南瓜世界,像冰冷的水一寸又一寸升高。不是出於愛而是為了貪圖逸樂,以自行赴死的腳步輕易邁入婚姻,瑪莉安娜察覺到兄長盲目迷失、自暴自棄的心情。哥哥沒有找到值得投注心力的事物,沒有找到能夠勇往直前的道路,徒然浪擲歲月。那本禁書中的虛無言論,不祥地動搖了瑪莉安娜平靜又豐饒如海的心。
“動物心中沒有天主,唯有人類發明出天主這個道具,做出文明這個舞臺。天主這個幻影只存在於人類的主觀之中,不過就是以人的弱點創造出來的共同幻想。人類不能失去天主這個幻想,否則將無法自處。”
“福音之名亦可以死稱之。與其痛苦地生,南瓜般的死更加甜美、永恆。而死,在死後仍會持續百年——”
光是回想起這些罪孽深重的字句,瑪莉安娜便心生恐懼,但她什麼都沒說。米歇爾低聲叫住妹妹,從懷裡拿出一個東西,輕輕放在瑪莉安娜冰冷的手心裡。那是在許久許久以前的那一天,第一次造訪讀書俱樂部的瑪莉安娜曾盯著看的那隻玻璃香水瓶。這隻香水瓶當時就裝飾在隔壁香水店的櫥窗裡,年幼的瑪莉安娜是因害怕它散發出來的罪惡氣息才盯著看,米歇爾卻誤以為妹妹想要。買雖買了,但這是件不適合修女的禮物,因此他遲遲沒有送出去。他把香水瓶交給妹妹。“這草莓香水,送你……”米歇爾低聲說完便轉身離去。瑪莉安娜不知如何是好,佇立原地。暗紅色的玻璃香水瓶,在她看來就像是哥哥身上的絕望的顏色。瑪莉安娜踩著沉重的腳步爬上修道會的石階:心裡捲起幾近於悲傷、懊悔與虛無的漩渦。
這對作風截然不同的兄妹,本應因妹妹的殷程遠揚而永別。但那年秋天,使他們倆的命運發生重大改變的事件發生了,就在瑪莉安娜出發前夕的一個夜晚。
那一夜,清亮的月光打在修道會灰撲撲的建築物上,星光也如撒落的滿天寶石般燦爛。紅髮的勞爾人在建築物後的土堤上,左手拾起小石頭,不斷朝窗子丟。他的右臂在戰火中被炸斷,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袖子擺動著。
不知是第幾次的挑戰,他瞄準的窗戶總算悄悄地打開了。瑪莉安娜蒼白的臉探了出來,詫異地四處張望,一看到單手猛揮的勞爾,便語帶責備地問:“究竟有什麼事?”
“米歇爾病倒了。已經一個星期了,他得了傳染病。”
瑪莉安娜吃驚得連連眨眼。簡樸的房內只有一隻粗陋的行李箱,是為三天後的啟程整理好的行裝。愛也罷、恨也罷、至親也罷、朋友也罷,這個不會被任何事物阻擾、勇往直前的善良修女,在這個國家將不留下任何東西。瑪莉安娜略加思索後,向修道院長說明情由,並獲得了許可,離開修道會去探視兄長。
在勞爾的帶領下,她在夜色中狂奔,一路趕往米歇爾的住處。毫無矯飾的木鞋每跑一步,便在石板路上發出悶擊聲。哥哥在蒙馬特的公寓“蜂巢”,就像一個金碧輝煌的垃圾窩,舞娘、窮學生與落魄藝術家全擠在一起。每次與穿著暴露的舞娘住樓梯上擦身而過,瑪莉安娜都會在胸前畫十字,低聲禱告。
“米歇爾不准我們告訴你。”
上樓時,勞爾不滿地咕噥說道。瑪莉安娜默默點頭。
“他說不要讓你在出發之際為他擔心。……可是,我想你一定想知道的。”
“是的,當然。”瑪莉安娜低聲說。“哥哥真傻。”
“就是這裡了。喂,尚……”
單薄的木門打開,不祥地發出“嘰——”的聲響,房間很小,書籍、酒瓶、女孩們送的精美禮物堆積如山,顯得逸樂、凌亂。米歇爾睡在裡面的床上,蜂蜜色的頭髮邋遢地散在枕頭上。黑髮的尚一臉疲憊地坐在床旁。
“醫生怎麼說?”
“可能是傷寒。可是這時候,每家醫院都住滿了戰爭的傷患……”
米歇爾因高燒而迷濛的雙眼,無種地望向妹妹。瑪莉安娜的長髮依然粗硬,垂落在腰際,散發鐵鏽般暗淡的光輝。她的眼眸就像太古之湖般平靜。瑪莉安娜在枕邊坐下,湊近凝視哥哥的臉,發燒得神智不清的米歇爾像孩子般不安地問:“……是爸爸?”那雙酷似父親的灰色眼眸,讓他在迷糊之間看錯了。“不是,是你的小妹妹”。”瑪莉安娜說。米歇爾以幾乎無法聽見的微弱聲立日呻吟著。米歇爾燒得神智不清,想說話也說不完全,如果可能,他很想對妹妹說:“別擔心我,你就照計劃勇往直前吧!”瑪莉安娜雙手握緊哥哥的手,臉上帶著小時候那種認真的、像在忍耐什麼的神情,一心向天主禱告。
“天主啊,請救救哥哥。哥哥的靈魂還在世上徘徊迷茫,請別在此時召喚他迴天堂。哥哥的人生需要多花些時間才能尋得幸福,內心才能平安喜樂。哥哥也許是那種年輕時彷徨不定,臨到老年才會悟道的人,他是可憐的迷途羔羊,還不能奉主寵召。天主啊,請救救哥哥。”
(——可是,真的有天主嗎?)
米歇爾想笑,看著妹妹過分認真的臉蛋,在心中喃喃地說。瑪莉安娜唸唸有詞地繼續禱告:
“若您無論如何都要帶走一人,那麼我願意獻上我的生命。請讓我來代替哥哥。請不要帶走哥哥。我希望哥哥留在人世,請賜與這個可憐的人足夠的時間找到您。”
米歇爾被妹妹緊握著手,陷入沉眠。
當他醒來時,朝陽自小小的落地窗灑落進來,鳥兒放聲鳴叫。米歇爾發現天亮了,也注意到自己能出聲了,喃喃說道:“天亮了啊。”慢慢爬起身來。前一天還無法動彈的身子此刻輕盈得令人難以置信,頭也不再覺得沉重了。
他一起身,枕畔的瑪莉安娜身子突然無力癱倒。“瑪莉安娜?”米歇爾低聲叫喚,連忙扶住妹妹。緊接著,他倒抽一口氣。一夜過去,妹妹的身子竟變得像石頭又硬又冷。米歇爾顫抖地撥開妹妹的頭髮,察看她蒼白的小臉,那向來綻放微光的眼眸已經僵直,嘴唇毫無血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見憤怒,不見哀傷,甚至失去了信仰的光輝,平靜而空洞。米歇爾一把抱住她的身軀,顫抖的嘴唇貼在妹妹冰冷的額頭上、鼻子上、嘴唇上。但他觸及的每個地方都如人偶皮膚般乾枯。妹妹死了。瑪莉安娜聰慧的靈魂已經不在這裡了,這具身軀不過是靈魂脫離之後的空殼。而米歇爾的病,彷彿不曾發生過一般完全痊癒了。米歇爾瞪大了柔和的紫色眼眸,絕望地大喊:
“這不是真的……”
瑪莉安娜的空殼仍坐在椅子上,有如損壞的人偶,鐵鏽色長髮垂落在地上。
“怎麼會這樣?她應該好好地活著,該死的,是一文不值的我啊!妹妹的夢想怎麼辦?她要去日本成立的教育機構怎麼辦呢?”
米歇爾抓扯著秀髮,說個不停,他不死心地猛搖妹妹的身軀,但唯有鐵鏽光澤的髮絲搖晃著,瑪莉安娜冰冷乾枯的軀體頹然無力,就像人偶,米歇爾拖著腳在房內踱步,抓扯著頭髮,喃喃自語。
“爸爸呢?他比誰都愛你啊!失去了你,他活得下去嗎?他豈會原諒讓你死去的我!”
米歇爾環視房內,小聲呼喚妹妹的靈魂。他顫抖著走下公寓的樓梯,來到馬路上,仰望天空繼續呼喚。但無論米歇爾走到哪裡,都找不到瑪莉安娜了。夜裡,她的靈魂已經毫不猶豫地筆直走人召喚她的天堂。
米歇爾後來被勞爾和尚拖回房裡。米歇爾高燒已退,除了身體關節有些緊繃刺痛外,沒有其他不適。
到了晚上,米歇爾請求失魂落魄的朋友,拜託他們一件事。
“請你們把妹妹當作我埋藏。”
“你說什麼?把瑪莉安娜當作你?”
“我們長得很像,只要閉上眼睛,遮住頭髮,別人應該看不出來。請你們就當死去的是我。要是知道妹妹死了,我父親一定無法承受這個悲傷的打擊。”
“你死了難道你父親不難過嗎?”
“……是啊。”
米歇爾語帶譏諷,低聲回應。他將瑪莉安娜託付給朋友,自己則套上她的黑衣,冷冷地說:
“這世上根本沒有天主。要是有,怎麼會發生這麼殘忍的事?我的小鳥兒。”
“米歇爾……”
“我妹妹就拜託你們了。我們就此告別。”
低聲說完,米歇爾走出公寓。他的朋友都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目送米歇爾離去。走在路上的米歇爾漸漸收起男人的大步伐,微微低下頭,彷彿在隱忍什麼似地緩慢行進,背影像極了瑪莉安娜。他們的朋友,惡魔米歇爾,混雜在出租馬車與行色匆匆的行人之間,化身為他的妹妹,轉眼間便走得老遠。
勞爾和尚為瑪莉安娜換上男裝,將頭髮藏在米歇爾喜愛的帽子裡,悄悄把她葬在蒙馬特山丘上的墓地。死去的瑪莉安娜,長相確實驚人地酷似米歇爾。兩個朋友俯視著棺木逐漸降下黑暗的墓穴,愈來愈搞不清楚死去的究竟是哥哥還是妹妹,但他們還是寫了信,通知他們的父親米歇爾死於傳染病的消息。到了船出港的那一天,兩人換乘出租馬車前往港口。他們半信半疑地尋找瑪莉安娜——米歇爾——的身影,只見一個全身黑衣,變身成瑪莉安娜的人影如亡靈般悄然而立。修道會的人以為瑪莉安娜是因為失去了兄長過度悲傷,容貌才變了樣,對她寄予同情,毫不懷疑。兩名好友將米歇爾的愛書《哲學福音南瓜書》遞給瑪莉安娜。瑪莉安娜嘲諷地笑著收下這本以“天主,不存在:惡魔,亦不存在”開頭的離經叛道的書。他轉身背對修道會的人,像個輕佻的女人蹙著眉頭叼起煙,點了火。淡淡地說:
“……謝謝。”
“你真的、真的要去嗎?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巴黎嘍。本來你日子過得輕鬆愉快,還差點就討了一個有錢老婆。”
“我要去日本,去實現妹妹的夢想。”
瑪莉安娜紫色的雙眼蒙上陰影,搖搖頭。
“失去了妹妹以後,世界真的就像南瓜一樣變得空空如也。我要去,去走那條該死的正道……”
瑪莉安娜在遲疑中上了船。在修道會的人目送下,船駛離了港口。單眼與獨臂的兩名俊美青年,只能怔怔望著以修女身份渡海前往異國的友人。
東洋小國日本戰後與列強並駕齊驅,急速地現代化,天主教主教向大正天皇上呈教宗的親筆信,各報的社論開始提倡天主教高等教育機構的必要性。新教各派的教育機構先行成立,同志社大學、青山學院、明治學院開了先河,天主教也隨著聖摩爾教會、聖保羅教會、聖心教會的成立而開始紮根。
沒見過歐洲女性的日本人,對於漂洋過海而來的修女瑪莉安娜就女人而言過於高挑的身材、男性化的嗓音,並未特別感到質疑。他們的注意力全被她苗條的身形、金髮、紫眼與做夢般的表情所吸引。這位修女比誰都美麗,光是站著便具有擄擭人心的魅力,每個認識她的人都不由得為她效力。瑪莉安娜積極展開活動,她先是擔任貴族子女的家庭教師,參觀了許多學校。後來因應受俄國革命波及而流亡日本的外國人激增,她成立了外語學院,供外籍人士子女與返國日僑子女就讀,並申請法人,一獲准便四處奔走尋找校地,找到一位願意出售山手地區大片土地的賣家後,立刻著手興建校舍。一九一九年,女子高等教育機構“聖瑪莉安娜女子中學”催生。這時,除了法國,還有大批各國修道會派遣來的修女,她們成為瑪莉安娜的得力助手,個個賣力工作。就像過去曾經夢想的,瑪莉安娜終於找到了值得投入的目標,她全心全意工作,並獲得了驚人的成績。
四年後,學校遭受關東大地震的打擊,大批學生、修女慘遭死傷。瑪莉安娜跛著腳,流著淚,在大火中的東京不知走動了多少天,一一拜訪學生的家,確認她們平安無事。為了重建倒塌的宿舍,瑪莉安娜艱辛地籌措資金,閃耀蜂蜜光芒的金髮比應有的年齡更早開始花白。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部分修女歸國,部分修女被拘留在日本的外國人集中營。瑪莉安娜風聞巴黎也發生大火,七葉樹小路燒燬,讀書俱樂部連同整幢拿破崙公寓也慘遭祝融。學校蒙上濃濃的戰地色彩,在軍方的指導下建立了武道館。後來,只有瑪莉安娜和幾名修女守在學校,學生則集體疏散,部分校舍被挪用為工廠。戰火延燒至全國,一九四五年,校舍與發育館因東京大空襲全數燒燬。瑪莉安娜再度徘徊在燒燬的廢墟之中,但這次她沒有流淚。
同年,日本戰敗。一九四七年,彷彿要拂拭濃厚的戰敗氣氛,舉辦了第一屆聖瑪莉安娜節,並邀請鄰近的居民參加,場面盛大熱鬧。燒燬的校舍也陸續重建。為了供學生進行社團活動使用,瑪莉安娜仿造已不復存在的拿破崙公寓,修建了一幢紅磚建築。這一年,瑪莉安娜榮獲GHQ(聯合國總司令部)選為教育暨學校改革委員會顧問。“聖瑪莉安娜女子中學”也引進戰後的新學制,更名為“聖瑪莉安娜學園”。一點一滴的,學園重拾活力,並配合時代增建圖書館塔等建築,併成立了同一體系的男校。曾幾何時,聖瑪莉安娜學園已成為眾所公認的名門女校。草創時期就讀的良家子女的子女入學了,另一方面,新興勢力商人的子女也勇於接受入學考試。
在這段期間,沒有任何人發現這位憑著一雙纖纖玉手將學園辦得有聲有色的苗條修女,其實並不是女人。少女敬愛這位耀眼奪目的修女,早上摘花相贈,中午獻唱讚美詩,晚上吟詩歌頌。在清一色女孩的學園裡,瑪莉安娜身邊總有少女相伴,她們熱烈地敬愛她、仰慕她。
一九五九年,豎立瑪莉安娜銅像。
是年冬天,瑪莉安娜消失。
事到如今,恐怕再也沒有人知道真相。
將此事記錄在社團紀錄簿的我,是一九六〇學年度讀書俱樂部的高三生。依照俱樂部的傳統不具名。未來看到這則記事的你,只需記得我的代號——雌雄同體的溝鼠。依溝鼠我個人所見,學園內知悉瑪莉安娜的重大秘密者,恐怕只有這一年的讀書俱樂部社員,這件離奇的修女失蹤事件,只有我們知道真相,但我敢說,真相絕不可能留在學園的正史之中。因此,由我代表在此記載。
有一名老人,經由瑪莉安娜介紹,於事發前一年受層為清潔工。他是個年邁的外國男子,駝背,跛腳,日復一日,默默打掃走廊與庭園。有時會看到他拜訪瑪莉安娜他在校地一隅的小房子,很多人猜想他應是瑪莉安娜的老朋友。
老人喜愛閱讀,放學後常出沒在圖書館塔,與我等讀書俱樂部的成員擦身而過。不久,他開始與我們談論書籍。我等不會為瑪莉安娜獻花唱詩,但很喜愛老人,與老人相處融洽。老人說超過去讀書俱樂部曾在巴黎風行一時的軼事,我等聽得很愉快,因為那與我等在學國內所經營的邊境樂園——讀書俱樂部,有異曲同工之妙。想到在過去遙遠的異國,像我們這樣的人聚集在紅建築中的一室,升起冷僻孤獨的狼煙,埋頭閱讀,豈不令人愉快。我們就像溝鼠,聚集在不見天日的昏暗之處,閱讀,議論,不知不覺年華老去,腐朽凋零。啊啊!這是多麼愉悅、多麼奢侈的事啊!老人對於往昔的讀書俱樂部知之甚詳,經常告訴我們俱樂部來了什麼客人、看了什麼書、發了什麼議論。尤其是,是的,尤其是……我,雌雄同體的溝鼠,不可思議地與老人十分投契。放學後每次相遇,老人便偷懶不打掃,我也不去社團,兩人窩在剛豎立起的巨大聖瑪莉安娜像之下,再怎麼聊也不厭倦。
我覺得老人長相有點眼熟,卻怎麼也想不出究竟像誰。就這樣,某一天,撼動學園的大事發生了,也就是那起聖女瑪莉安娜失蹤事件。瑪莉安娜究竟是遭人殺害?還是自行離開?多年來瑪莉安娜始終過著高尚貞潔的生活,誰也想不出她遇害和失蹤的理由。人們傳誦著各式各樣的傳聞,瑪莉安娜簡樸的房裡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整件事始終是個謎團。在白雪覆蓋的冬日學園裡,她不留一個腳印,自小小的居處消失。留在那個家裡的,就只有剛好來打掃煙囪的老清潔工,而他也搖頭說不見異狀。就在沒有任何新發現的情況下,瑪莉安娜的失蹤漸漸遭人淡忘。翌年,一九六〇年,六月的聖瑪莉安娜節開辦第一屆王子選拔賽。彷彿要彌補瑪莉安娜的缺席般,場面出奇熱烈,但我等讀書俱樂部依舊置身事外。
可想而知的,瑪莉安娜失蹤當時,學園裡根本沒有人會去在意一個貧窮的老清潔工。但是,失蹤事件一年後,就在我即將自高中畢業並升學至學園短大的時候,那天,在白雪尚未消融的學園一角,我照常與老人間談時,突然發現一件事!我知道老人長得像誰了!同一時間,老人露出促狹的笑容,以做夢般迷濛的紫色瞳眸定定地回視我。那眼眸裡,蘊含著溫柔而寂寞的光,足以令觀者為之著迷。我像只見光死的溝鼠,當下渾身打顫。——原來老人就是瑪莉安娜啊!是那個長久以來以坦誠無欺的聖女身份君臨學園的那名青年衰老後的身影!這一年來,他一人分飾清潔工與修女兩角,然後某一天,再讓修女消失。兩人之間有許多共同點,諸如紫色的眼眸、走起路來跛著腳等等,但一直沒有人注意到這點。我的嘴唇顫抖得厲害,欣喜又哀傷地呼喚那個名字——瑪、莉、安、娜。老人報以淒涼的微笑,然後告訴我發生在遙遠的過去,一個名叫米歇爾的青年高潮迭起的一生。在距今四十年前,他在巴黎經營讀書俱樂部的青春歲月,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妹妹慘死……
“天主,不存在。
惡魔,亦不存在。
諸君,世界有如南瓜,空空如也!”
“人心具有慾望,慾望生出愛、生出恨,生出時間,劃出國界,生出佔有,發明了自我輕賤,而最造孽的是,啊啊,生出了天主,生出了惡魔。”
老人從懷裡拿出了一本古老發黑的書給我看。儘管看不懂古法文,但我知道就是革命前在法國如一汙水於地下流通的那本禁書。“……世界還是空的嗎?”我問瑪莉安娜。瑪莉安娜笑了,回說:“你說呢?”那是永恆的追求者,絕不滿足於純白的幸福和甜美的不幸,不斷在這個世界燃起冰冷狼煙的虛無青年,在年華逝去後的美麗笑容。
老人的書裡夾著他母親寄來的舊信。在給遠渡他鄉的女兒瑪莉安娜的信上,寫著父親得知兒子米歇爾的死訊時崩潰大哭,還提到其實父親比誰都要深愛米歇爾。這封信不知讀過多少次了,已經殘破不堪。另一封信日期是十多年後,告知瑪莉安娜父親去世的消息,信紙上有著小小的淚痕。世界依舊是空的嗎?世界一直是空的嗎?青年米歇爾的心沒有平靜的一天嗎?天主真的存在嗎?我心中掀起疑問的漩渦,哀傷地凝視老人如今仍像做夢的青年般清澈的紫色眼眸,以及儘管被老態縱橫的皺紋與斑點覆蓋,仍舊美麗萬分的蒼白側臉。
“這座銅像,”老人指向聖瑪莉安娜像,好似太刺眼般眯起眼睛。
“不是我,是我妹妹。有著鐵鏽色頭髮和陰天般灰色眼珠,比我聰明正直,卻年紀輕輕便死去的,妹妹的塑像。”
“好大啊。”
“……是啊。我親愛的小鳥兒,已經大得足以遮蔽天空了。”
老人說完這句話,緩緩站起身來。
“我為了實現妹妹的夢想,一路在那該死的正道上奔跑,但也許這條路,其就像我本人,是條蜿蜒崎嶇的可怕道路。不知我們是否實現了她所夢想的未來願景……。若是心中無法獲得平靜,找不到天主那個傢伙,我們或許仍是地上的迷途羔羊。”正當我窮於回答,一個穿著奶油色制服、看似附屬小學低年級生的少女跑過草地,在我們面前狠狠跌了一跤,是個額頭亮光光地隆起,體格結實肥碩的孩子。老人抱起孩子,溫柔地替她拍掉膝上的塵土。孩子有禮地道謝,孩子跑走後,老人回頭對我說:
“我該向你們告別了。”
“……為什麼?”
“我本來打算,要是沒有人發現,我就以男人的身份待在學園,直到死去,但是既然被你發現,那就太危險了。我已經老了,要是以修女的身份死在這裡,一旦被脫光,一定會把大家嚇壞的。所以,我只好以那種神秘的方式消失。”
“早知道,就不讓你知道我發現了。多想一直待在這裡和你談天,享受這做夢般的時刻,雖然我們年齡、性別,甚至國籍都不同……差點就能成為獨一無二的知己。”
“……”
“你要到哪裡去?”
“我也不知道。回巴黎也好,就這樣在日本流浪也好。也許今後也會悄悄地躲在你們身邊也不一定。也許我根本離不開學園。那個吉普賽人預言的百年後的事,令我有些在意,雖然明知我活不到二〇一九年……”
“瑪莉安娜……”
老人從懷裡取出暗紅色的玻璃瓶,送給我做為友情的見證。就是那遙遠的過去,他送給瑪莉安娜的那瓶裝滿絕望的草莓香水。而他自己則將那本舊書夾在脅下,跛著腳邁開腳步。不帶任何行李,一頭已褪成銀白色的頭髮迎著風,如同來時一般,又突然自學園消失。帶著名為虛無的自由,那長久以來兄妹兩人相依為命的背影,在褪去女人這件黑衣之後,儘管年老,卻如青年般修長,充滿了朝氣。我打從心底感到茫然,回到讀書俱樂部的社團教室,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同伴們從書裡抬起頭來問我怎麼了,我便簡短交代了剛才的經過。一時間,眾人就像喝多了苦艾酒而迷醉一般,沉浸在過往的幻影當中。這時,一名高二生髮表了獨到的見解。曰,瑪莉安娜並非扮成女裝的男子,其實清潔工才是扮成男裝的修女。往昔,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的巴黎,猝死於傳染病的不是瑪莉安娜,而是她所愛的窩囊哥哥其人。失去哥哥而發狂的修女,得到米歇爾的人格,結果經過四十年的歲月,終於被米歇爾的人格所取代。她原本便是“像兒子的女兒”,是美麗的軟弱哥哥的人格,是哥德蒙之於那齊士(注:出自赫塞·赫曼的《知識與愛情》),戴米安之於辛克萊爾(注:出自赫塞·赫曼的《彷徨少年時》)……。我陷入沉思,凝神注視窗外,但老人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學妹愈說愈激動,堅稱瑪莉安娜絕對是女人,否則少女不可能如此敬愛她。但我還記得。我確實看見了!老人褪去黑衣的枯瘦脖子上,有著象徵男性標記的可怕碩大喉結,每當他發出乾澀的聲音,喉結便英姿勃勃地蠢動。他是男人,他是男人。是的,瑪莉安娜其實是個男人!
我們的議論還沒有結束,窗外的天色已經黑了。我把紅色香水瓶收進桌子的抽屜,上了鎖,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少數尊敬的人,也就是讀書俱樂部的社長,命我執筆撰寫讀書俱樂部的社團紀錄簿,好留下這段珍貴的歷史。我一拍膝頭,正該如此。為廠將老人的話記錄下來,此刻我望著窗外逐漸轉暗的景色,獨自待在社團教室裡,坐在破書桌前。以上的內容,便是我自一個喜愛閱讀的神秘老人——一個長相酷似失蹤修女的清潔工——聽來的離奇故事的全貌。雖真偽不明,但不失為去年底撼動學園的聖女瑪莉安娜失蹤事件的一個解答,也是聖瑪莉安娜學園地下歷史的一部分。
但是,諸君,世界真的是空的嗎?
米歇爾的南瓜世界裡,或許打從開始便盈滿了源自於愛的純白光輝。我無法不這麼認為。這麼想的我,是太天真了嗎?那我長大之後,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回想起他的空虛物語呢?諸君,世界真的是空的嗎?真的是空的嗎?
一九六〇年度 讀書俱樂部社團紀錄簿
主筆<雌雄同體的溝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