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卷 第八章
醒來的時候,發現我已在床上。
頭上是雪白的天花板,床身周圍是一圈圍欄。我抓著圍欄支起身體,確認這的確是在病房之中。
痛感竟已完全消失。即使命懸一線的危機在我漫長的人生中已無數次重演,到了這次我也自認是難逃一死了。不過,本人的一生惡運,看來似乎還強勢得很呢。
“太好了。我還以為您不會醒了。”
從身旁傳來了聲音,我定睛確認對方的臉。
“好久不見……呃、清水小姐?”
睡到迷糊的腦袋總算想起了現任經紀人的名字。對方一臉安心的表情中還夾雜了幾分驚訝,讓我不得不反省,真的有好多年沒有直呼過她的名字了。
“醫生告訴我們傷口並不嚴重。直到剛才還是真凜小姐在旁照看,現在恰好是換班時間。另外,對媒體發表的口徑是……”
眼看長篇大論的說明即將湧來,我連忙抬手製止。
“總之,你也不用勉強自己陪在我身邊的啦。要是把這個月的份都用光了,那連演唱會前的碰頭會都不能當面商量了喔。你就在外面等也沒事的。”
好像頭髮被牽扯住一樣,清水小姐不住地回頭看我,才終於走出病房。
緊接著如同無縫輪換一般,抱著裝得滿滿當當一大袋食物的真凜旋即進入病房。
眼睛與我對視的瞬間,她誇張地以手抵額,搖頭嘆道:
“我守了20多個小時也沒守到醒來,結果非趁人家走開買個東西的空才醒,這時機也太差了吧——”
“對一位僥倖存活的病患,說的第一句竟是這種話,你呀真的沒問題嗎?”
“那這回不算,不如我們重新來過?首先請再蓋上被子,然後恢復意識正要起身,發現床邊通宵守候甦醒的我已經挺不住睡著了——就按這個感覺,要全部錄下來後傳到網上哦!”
“第二句就這,真的沒問題?”
真凜把塑料袋放在床邊的椅子上,站在一旁繼續說道:
“傷口似乎並不深。說到底,兇器就是用從網上就能入手的設計圖,和家用3D打印機自制的粗糙槍支。嚴格地講,它似乎並沒有殺人的威力。”
“看來似乎對響希做得過火了呀。我還是向她道個歉比較好……?”
自己開的話頭剛蹦出口就讓我想馬上撤回,深感自己這番話實在有些脫線。
“響希前輩已經被警察帶走調查了。不過本來我們自己也沒有人權可言,她就算被捕,也最多算違反刀槍管制法note而已吧。”
違反刀槍管制法:即《銃炮刀剣類所持等取締法》,規定未經允許不得持有威力超過一定標準的槍支;此處意指其持槍殺人的行為因受害者無人權而不必追究殺人之責,僅以其非法持槍行為獲罪
“最可憐的要數Sawand的其他成員了吧,結果連解散演出都沒能順利進行啊。”
“這可未必呢。或者乾脆就把這次事件炒成宣傳熱點來吸引眼球,她們實現東山再起也是大有可能的哦。再說,和因為爭風吃醋就槍擊對手的C位在同一組裡,我覺得算好運呢。”
“能這麼想的人,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了吧?”
我雖然嘴上這麼說,仔細想想發現也不盡然。現在的年輕人們為了提高知名度,確實有著物盡其用的野心。
“不過,發生的盡是些令我吃驚的事啊。沒想到響希的心裡是那樣想的,也沒想到你會為我那麼激動呢。”
“那當然,這次可是把我的出道演出給搞砸了啊。”
能板著一張極度淡然的臉講出這樣假模假式的話,看來她已經完全回到平常的步調了。
“……是嗎,那就當是這麼回事吧。”
“不過嘛,說起驚訝的事,就算是偶然,居然會被送到這家醫院來……”
真凜說著突然啊地一聲、馬上警覺地閉上嘴。大概是從我臉上看出正在浮現的疑問號,真凜露出一副猶豫不決的神色,隨後一把撩起我下半身的被子。
“等下、幹嘛啦?人家現在可還是病人來的哦!”
“還能正常走路吧?”
“這個嘛,應該吧。不過還沒下地走過呢。”
“要是還能起身走動的話,有個地方請讓我帶路引見。”
按她所言,我穿上了拖鞋,一路啪嗒啪嗒地跟在她後面。
從避免遇見入院患者的業務專用電梯下來,穿越連廊走向另一棟建築,一路上能感受到真凜對這裡異常地熟悉。
被帶向的目的地是一個單獨的房間,和我這種臨時住院的病房不同,光看房門就知道里面的房間非常大,裡面的人物想必是位了不得的名人要員吧。
“本來是想更晚一些再向您說明實情的——”
真凜說著,將病房的大門打開。
首先看見的是床上半伸的那隻手,上面佈滿層層皺紋。
許多導管從那具身體中延伸出來,連接在一臺大概是在維持生命所用的機器上。
曾被稱為昭和小町的那一頭黑髮,已經全然變為花白。
曾吸取過無數人類的生命、曾滿溢攝人豔麗的那身肌膚,已經遍佈深色的斑痕。
曾紅潤耀眼到足可魅惑粉絲的那張臉頰,已經變得乾枯鬆弛。
那具身體上,已刻滿了分別後70年份的衰老。
但於我而言,絕不會看錯一眼。
“……小惠!”
我衝了過去,但無論怎麼叫喊,她也沒有反應,雙眼只是緊緊地閉著。唯有通過她胸口緩慢的起伏,來證實她尚且存活。
“都是沒用的。”
帶著冷靜到近乎殘忍的、彷彿聯絡業務所用的語氣,真凜在身後如此說道。
“大腦和心臟等各處突然同時出現異常,失去意識已經半年多了。現在,最多算是‘被活著’的狀態而已。”
小惠身穿的並不是普通的住院服。上面所有紐扣的位置,全都設在本人無法解開的地方,即是須由外人幫手方可脫下的衣物,幾乎算是拘束服的替代品。我剛一注意到這件衣服,冷靜的聲音又再次從身後傳來。
“對於不止是身體的衰老,連意識也變得混亂的原偶像而言,再談什麼法律約束,也不可能再靠自己的理性控制對生命的吸取了呢。也不可能放任在家,被控制在醫院之後就只能如此處置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更知道,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就算吸取了生命也無法讓自己長生了啊!我可是靠這個‘活法’活到了現在,你以為我活了幾年啊!?”
我粗暴地丟下這些話,身體半跪在病床旁邊,握住了小惠的手。滿布皺紋的手和枯瘦的指節,只有一片冰冷。緊緊握著想讓她變得溫熱起來、說不定就能恢復意識吧——連這樣天真的妄想也湧上心頭。一個活到千年以上的人,就算已扭曲至此,仍舊懷抱著赤子般的天真願望。
“小惠,聽見了嗎?是我啊,莉莉絲的Liza,我來看你了哦。還記得嗎?白百合女樂團的理咲,愛星理咲。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嗎?”
無視了一旁沉默的真凜,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卻得不到任何回答,甚至連睜一睜眼、動一動手的微小反應也沒有。最後病房的大門被打開,出現的是從頭到腳防護得嚴嚴實實的看護師。
“非常抱歉,現在要進行點滴和衣物更換,請在外等候。”
我們兩人站在房門外的走廊上,久久不能動彈。在這個隨時保持清潔的環境裡,不時出入的醫生和看護師都身著抵禦吸取的全身防護服,也不會對我們多看上一眼。真凜大概是對這些都早已習慣,全程一言不發,只是避免妨礙他人地把身體靠向牆壁。
“有件事必須向理咲前輩道歉。”
眼前的少女從來沒有過如此嚴肅謹慎過——以連她自行闖來時也未曾表露過的緊張姿態,向我低下了頭。
“我說謊了。我並不是在國外周遊的時候遇見國府田惠的。”
抬起頭的真凜,下定決心般坦白道:
“國府田惠,是我的外婆。”
“我知道。”
我的秒答讓真凜一時停住了呼吸。
就算不看她此時閃耀著紫色的右眼,也能感受到她心底裡無比的驚訝。
“您說、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正要把你趕出門去,你卻說知道國府田惠的下落的那個瞬間開始。畢竟只要仔細看看就知道了嘛,從你的眼角和嘴角這些地方。但你從來都不提這一茬,那我也就不問了。我也想,肯定是有什麼內情吧。”
這其實也是粉絲們提上議案的諸多假說的其中之一,但往往被人們視為“毫無可信度的謬論”,實在令我無法理解。
畢竟一看就知道了呀——只要真的瞭解國府田惠的一切。
“左眼也戴了變色眼鏡,對吧?”
我的話讓真凜條件發射般捂住了左眼。
“右眼是那麼奇奇怪怪的顏色,相對地、剩下的左眼理應是與生俱來的茶色——本來是想這樣誤導對吧?其實是和小惠一樣,都是黑色的咯?”
真凜微微地點了點頭,雙眼低垂下去,口中嘀嘀咕咕地說了起來,聲音彷彿是在羅列罪狀一般平靜。
“外婆她對自己的女兒……我的母親,從來沒說過她偶像時代的事。我的母親一直以為,外婆只是個國外回來的普通主婦。但外婆她對我這個孫女,卻把很多事都悄悄告訴了我。關於莉莉絲,理咲前輩,還有最後那場演唱會。她告訴我,在那裡有一個夢幻一般幸福快樂的世界。所以我從小就憧憬著成為偶像。”
這讓我想起真凜所述的那段經歷——四歲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的特異體質。想必是以此為契機,小惠才開始向真凜講述過去的故事。面對正恐懼著自身異能的幼小孫女,小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撫平孫女心中的不安。
“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之後,外婆向我留下了遺言:在死之前,還想親眼看一場莉莉絲的演唱會,想把自己最後的生命都託付給莉莉絲,再離開這個世界。”
“到了那時,一定會的”——70年前小惠的話,迴響在我的腦海中。
原來小惠在搭上飛機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所謂的“那時”,就是死前的此時。
“或許也是外婆的認知能力已經出現異常了吧。畢竟說的話那麼任性呀——莉莉絲正是因為外婆她本人的引退而解散,留下的理咲前輩就算和其他組合進行聯動,也絕不會和別人組成新的組合。”
“……原來這就是年紀輕輕的你,就算使盡手段也要和我這種老年人結成組合的理由啊。想讓外婆親眼看一場莉莉絲的演唱會,所以代替了她、自己來推動莉莉絲的復活。”
我頓時感覺理解了之前發生的一切。清水小姐表現得如此強硬,也是因為真凜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她吧;而且要是我比小惠先死就全盤皆否,所以她看到我被槍擊時那麼慌張,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明明具備相當的水準,卻沒有單獨出道、而選擇與我結對,以及那麼拼命地要靠近我的理由,也都顯而易見——
“不是的。”
在說什麼?一瞬間我竟無法理解。
明明一切都剛好有了答案,她到底又會說出什麼來?
“不、也不能說不是,但那並不是全部。我當然也想實現外婆的心願,那可是我最重要的外婆,我肯定會尊重她最後的願望。但我更想的是,就算要利用這層關係也要作為偶像出道,有朝一日能和莉莉絲的理咲並肩共演!我啊!我是以我自己的意志,才和理咲前輩站上同一個舞臺!我只是,利用了外婆的話而已!”
我能感受到,真凜拼命組織出的話語並無虛假;我更感受到,她的這番話無論如何也只想讓我相信。畢竟一旦理解出了偏差,我和真凜間的關係性必將走向混亂。原搭檔的孫女、一心只為實現外婆願望的充滿犧牲精神的少女——這種惹眼的頭銜,真凜正拼命地拒絕著。這可是那個一有機會,就會向我提議營造“美味的關係性”的那個真凜啊。
不是以國府田惠的孫女,而是要以海染真凜的身份,成為偶像。
她決不讓步的事物,她決不想退讓的堅持,讓這個頭腦不甚靈光的我,也終於明白了。
——恐怕對我而言,今時今日之前,都沒有好好看清名為海染真凜的這個少女。只因為在開始的開始就認出了是小惠的孫女,便自以為看清了全貌。
她是由小惠安排而來的孫女。
在她背後一定有著小惠想要傳達的心事。
和她舉辦演唱會,就能見到小惠。
——擺出一副始終向前展望的姿態,卻一直都被“在小惠身邊的那個愛星理咲”所囚禁的,不是響希,不是粉絲,而是我自己。
若非如此,也不會在歷經漫長歲月之後,至今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回看那場解散演出的錄像;也不會無數次都在夢中重現,離別之日發生的種種;也不會只因為身邊的女孩們放棄做偶像,心中的創傷就被一次次撕扯;也不會明明眼前就有一個說著“一起站上舞臺”的女孩,卻視而不見地把目光挪到她的身後、試圖找到期望中的某人的身影。
……也不會還在進行著,不知不覺中蛻變成宛如只把永生作為目的一般,被求生的焦躁感所驅使的,如此丟人現眼的偶像活動。
把心中的話都傾瀉而出的真凜,深深地垂下了頭,肩膀不住地微微震顫。當我把手搭上她的肩膀,她也頓時止住了動搖。
“你好好遵守了讓我見到小惠的約定,看來我也不能食言呢。”
她唉地一聲,抬起了頭。
“莉莉絲解散的理由,你的外婆還沒告訴你吧?”
真凜沉默著,只用力點了點頭,她這雙笨拙又固執的眼睛,和國府田惠那輕軟更柔情的雙眼,毫無一絲重合之處。
“因為小惠說,想要我們倆在一起變老,而我拒絕了她。”
真凜的嘴,此刻扭成了驚異的形狀。
小惠與我的討論,發生在第5次登頂TheBest10榜單的時候。
兩人之間橫亙著決定性的鴻溝——直到那時,我們才終於察覺得到。
被人類迫害的時代、被人類追殺的時代,度過那些彷彿被施以詛咒的時光之後,我們兩人漫長的人生之中,終於迎來了最為平穩而幸福的時代。
我想的是,要讓這份幸福永遠延續下去,永遠作為明星閃耀。
小惠則不同。她認為未來已不可能再有在此之上的幸福,這份幸福只能作為美好的回憶懷抱於心,於是決定放棄永命者的身份,只願和人類一樣自然老去。
因而她所期待的,是和我在一起的,獨屬於兩個人的“餘生”。
“然而,我還想繼續歌唱,還想繼續奔跑,還想繼續舞動,還想繼續俘獲更多更多人類的心。所以啊,我不會接受那樣的未來。”
說出想法時,小惠和我都自顧自地吵了起來。我們整晚不停地爭執著,直到天亮時雙方都已筋疲力盡,連第二天預定的時代劇拍攝工作也置之不顧,兩個人也雙雙領受了來橋先生的怒火。花了一週時間終於還是和好了,雙方對自己的選擇卻都決不退讓。
“我們之間並不是關係出現了裂痕。我選擇了永生,小惠選擇了生命有終。所以,是我們所行的道路出現了分歧。”
決定和人類一樣活下去的她,和決定立於舞臺之上靠吸食人類活下去的我,兩人默契地達成一致:互相之間,除非到了真正必要之時,否則從此最好不再相見。
不然的話,一方也必然會動搖到另一方的未來了吧——兩人都如此思量。
所以,我們兩人的再會,竟是以這種形式,或許也是一種必然。
面對難以自抑地開始嗚咽的少女,我靜靜地抱住了她。
兩人流下就算合計仍不及一個人類的眼淚之後,又回到病房。
但無論等上多久,小惠也沒有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