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舊情復發(注1)
第一卷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殺人事件 第四章 舊情復發(注1) 轟隆隆隆隆……
聲音。
咱醒了。
涼爽的夜風通過敞開著的窗戶吹進房間裡。不過,剛才迷迷糊糊地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之後咱就醒了。
那究竟是什麼聲音呢?
咱從床上撐起身子向窗外看去。然而窗外只有無盡的黑暗。
咱看了看手機,確認了一下時間。現在剛過凌晨三點。
雖然咱又躺了下來,卻怎麼也睡不著。
讀讀書吧。
咱拿起了那本《島》,放在床頭櫃上翻開,同時把被子蓋在腿上,久違地又讀了起來。
讀了一會,睡意再次向咱襲來。於是咱又躺回了床上。
就在咱的意識逐漸遠去之時。
轟隆隆隆隆……
這聲音又將咱吵醒了。
從剛才開始就是的,到底是什麼情況啊?!
這次跟上次一樣,直到醒來之前,咱一直能夠聽到的這個聲音。雖然微弱,但它卻確實存在著。然後,可能是咱的錯覺,但是這聲音聽起來越發高亢了。這是多普勒效應?難道是聲音的源頭離咱越來越近了?
啊,聽出來了……這是快艇引擎的聲音。
聲音停止了。
夜這麼深了,究竟是誰在操縱黑沼家的那艘快艇?現在快艇是在回港麼?還是說,有外部人員坐快艇來到了島上?這麼晚?再要麼,難道是附近海面上有經過的快艇?這麼晚還在外海上開?而且如果快艇只是經過這座島,那船遠離島的時候咱應該也能夠聽到不斷變低的引擎聲,因為這也是多普勒效應的一部分。然而事實正好相反,快艇的聲音在達到最高亢的時候卻戛然而止了。
果然,一定是有誰坐著快艇來到了島上,要不就是島上的這些人,要不就是外面的人。
這麼晚?
——真是讓人汗毛倒豎。
雖然咱目前已經切換到了“南國模式”,但是該害怕的時候還是會害怕。說到底,這傢伙為什麼在這麼深的夜裡偷摸地動快艇呢?我們島上的同伴中肯定不會有這樣的人,那就是說是來自島外的人了?這傢伙肯定不是來正經做客的。沒準他(她)正在拎著角形手電筒在島上徘徊呢。
然後,第三次,響起了那如同草食動物心臟顫動的聲音。
轟隆隆隆隆……
這一次,聲音逐漸變低,最終消失在夜幕中。
也就是說,那個登島的人和快艇一起離開了?
還是說,這事從最開始就是咱個人的妄想,實際上根本就沒有誰來到這座島上過?
……嗯,應該是後一種想法比較靠譜。
從一開始就是我想多了。這聲音大概就是來自某艘深夜路過這座島的船,不知為何靠近我們島的時候引擎突然熄火了——然後過了一段時間又發動起來了,於是船就繼續向前開去,最終遠離了這座島。嗯,一定是這樣的。
那麼,咱聽到的第一個聲音呢?
所以說,那個時候咱睡迷糊啦——幻聽了。
雖然努力向自己解釋,但是僅憑這些猜測還是無法說服自己。不過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在發生任何可疑的事,於是咱姑且把窗戶和門都上了鎖,然後繼續睡覺去了。
一度緊張的神經很難放鬆下來。
就算咱使出了自己發明的自我催眠術“數cosplay成羊的渚”,效果也不大。結果,直到早上,咱的意識都一直徘徊在夢與現實的邊緣。
早上九點,鬧鐘響了……才怪,在它響之前咱自己就把它給關了。
唉,結果最後也沒睡好。
咱一手扶著微微發痛的頭,一邊爬下床。
正要下樓去衛生間刷牙洗臉,突然和某人相遇了。
“誒,羊……”
“嗯,什麼羊?”
出現在咱面前的人,是微微歪著頭笑著的渚。她似乎沒太搞明白咱在說什麼,表情有些迷惑。一大早就見到這樣卡哇伊的人,今天想必會是走運的一天。
“呀,沒什麼。早上好啊。”
“早上好。你臉上有黑眼圈欸,是不是沒睡好?”
“啊啊,昨天晚上外面有奇怪的聲音,吵得咱一夜沒睡好。”
“聲音?”
“你沒聽見嗎?轟隆轟隆的,應該是快艇引擎的聲音。”
“沒有,可能是因為我睡得太香了吧……什麼時間的事啊?”
“大概三點過一點的時候吧。你沒被吵醒真是太好了。”
渚的頭髮還微微散發著溼氣。她應該是剛剛洗了個澡吧。咱也要洗。保持個人衛生是很重要的。據說在女性對男性的評價中,個人衛生是最重要的標準,比顏值呀性格呀什麼的還要重要,真是不得了。就好像生長在無菌室的豬,即使生吃也沒什麼關係。
與渚暫別,咱來到了大澡堂,敲了敲更衣室的木門,向裡面喊道,
“有誰在嗎?
吱——
咱推開了更衣室的門,走了進去。
嘩啦——嘩啦——
可以聽到從澡堂裡傳來的水聲。咱敲了敲連接更衣室和澡堂的霧濛濛的玻璃門,喊道,
“早上好——有誰在裡面嗎?”
水聲停止了。緊接著,咱就聽到了從門對面傳來的男女的調笑聲。
啊,踩到地雷了。
“是我——荔枝——在裡面,和小瞬瞬一起——衝先生也一起來洗嗎?”
是荔枝的聲音。之後,裡面又傳來成瀨咯咯的笑聲。
鬼才跟他們一起洗呢。
“抱歉打擾了——”
咱故意大聲地拒絕了他們那下流的建議,然後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可惡,這兩個人怎麼一大清早就又在親熱,明明昨天晚上做的那麼激烈。
咱又回想起了昨天晚上在窗臺上聽到的那個喘息聲,不由得不爽地咂了咂嘴。這絕不是因為咱在嫉妒,而是因為他們破壞了咱與渚難得的獨處氣氛!
在更衣室外心神不寧地逗留了一會之後,那對卿卿我我的情侶終於結伴從澡堂裡走了出來。於是咱便走了進去。
熱水從全身流過,神清氣爽。這時,咱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
於是咱向餐廳走去。
推開餐廳的門,眼前出現的是如同五星級賓館的早餐般豪華的……等等,並沒有。
在場的渚、重紀、法子、成瀨和碧池都在吧唧吧唧地啃著應急用的乾麵包。
“大家早上好!怎麼,為什麼大家都在啃乾麵包?是發生饑荒了嗎?”
“非常抱歉,本來應該是由賤內來做早餐,但是她不知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起床,所以——。”
假面下傳來含混不清的沙啞聲音。
“這可真是不妙啊。”
趕快把它叫起來唄——這樣的提議咱沒有好意思說出口。於是咱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拿起麵包,用礦泉水就著,一點一點嚥下了肚。
大家漸漸地都啃完了手中的麵包,可是深景直到最後都沒有出現。而且,淺川也是。
“我去看看她,以防萬一。”
法子站了起來。想必她已經預想到了最壞的情況了吧。
“咱也去。”
於是我們兩人走上了二層。
“我去叫深景。健太郎,你去淺川的房間。”
“收到。”
我敲了敲淺川房間的門,向裡面喊道,
“淺川先生,起床了——淺川先生——”
然而,沒有回應。
咱擰了擰把手,試著推開門。門似乎沒有上鎖,一下就被推開了。
“淺川先——”
說了一半的話被咱嚥了回去。在這個房間裡,
沒有一個人。
“淺川先生?”
床單沒有被扯亂的痕跡。
他沒有睡……嗎?
雖然可能性基本為零,不過以防萬一咱還是打開櫥櫃看了看。當然,裡面也沒有人。
說起來這櫥櫃裡什麼行李都沒有裝啊。咱明明記得他來的時候是帶著揹包的,但是現在在這個房間裡怎麼找也找不見。
正當咱在房間中央思考發愣的工夫,門外走廊響起咚咚咚的腳步聲,隨後女巨人出現在了門口。
“深景不見了!你這邊呢?”
“淺川也找不到了,而且他的床沒有被睡過的痕跡。深景那邊也是如此吧。”
“……嗯。”
我們二人面面相覷。
“難道說他們兩個私……”
“別胡說八道!”
法子歇斯底里地打斷了我。
“別胡說……萬一……被你說中了呢……”
“法子……”
法子雙手抱住了頭。她也一定在害怕吧,對這即將到來的,樂園的崩壞。
“說,說的也是呢。他們沒準就是去島上的什麼地方散散步而已……”
但是,如果事實如此,那麼這平整如新的床單該怎麼解釋呢——
要是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第一選擇一定是給對方打個電話進行詢問。可是,由於我們幾人之前約定過不留彼此現實中的聯繫方式,所以就算拿著手機也只能乾瞪眼。
這是,昨夜的那個聲音突然又在咱的腦內迴響了起來。
那是快艇的引擎聲。
難道說!
咱飛奔出門,把法子一個人留在了屋內,撞開大門處的旋轉門,跑到了外面。
爬上坡道,穿越叢林,咱向著碼頭跑去。
神啊,請一定證明給我看,這一切只是咱自己想多了而已。快艇一定還像昨天一樣系在碼頭上,像昨天一樣——
然而,不見了。
碼頭處,沒有快艇的蹤影。
“哈,哈哈……”
喉嚨發乾,咱無意識地乾笑了起來。
跑了。
跑了啊,那兩個人。就像亞當和夏娃一樣,逃離了這座伊甸園。
樂園,失落了。
不,等等。咱會不會腦補得太過戲劇性了呢?沒準他們只是去父島買東西了呢。起床之後,發現食材不足,於是打算去買。擔心一個人拿不動那麼多東西,於是又叫上了跟自己關係好的淺川,兩人一起開著快艇去父島買東西去了。對,沒錯,一定是這樣的,單純就是如此,一定不會錯的,一定要是這樣啊,拜託了你們兩個!
然而,以上的猜想還是沒辦法解釋床單的狀態。
嗯,大概——這兩個人行事素來規規矩矩,所以在早上起床後打算向我們展示他們如同賓館服務生一樣的高超鋪床技術。僅此而已。
然而,咱對自己的這種樂觀的心理暗示,一回到穴熊館,就被現實打得粉碎。
法子陰沉著臉,站在門口。
“你去哪了?”
“那個,咱昨天晚上好像聽到快艇的聲音來著所以想著先去碼頭那邊看看結果發現咱們來的時候坐的那艘快艇果然不見了不過肯定不是因為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才不見的肯定是他們兩個人開著它離島買東西去了……”
“行了,別再說了。”
法子了無生氣地打斷了語無倫次的咱。咱還是第一次聽到她說話這麼沒精神。
“別再說了……是什麼意思?”
“雖然一開始我沒有發現,不過剛才我在深景房間的桌子上找到了這個。”
咱從法子手裡接過了一張便箋,便箋上用女性風格的字體寫著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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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紀先生,對不起。但是,我已經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要和淺川先生開始新的生活。各位,請見諒。
深景
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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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能看得出最後的部分筆跡發生了變化,但是除了能認出前半部分是普通書寫的日文,後半部分是用簽名字體書寫的某種歐洲語言之外,我們還不能做出其他確切的判斷。
“這裡,寫的是什麼?明顯不是英語啊……”
法子這句話,讓咱想起了早坂吝的那本《島》。
Die Insel。
“難不成是德語?如果是德語的話,可以讓渚翻譯一下。”
“說不定呢。但是就算翻譯了又有什麼用呢?她想說的話不是已經清清楚楚地用日語寫出來了嗎?”
“確實是……”
然而,三年的結婚生活,結局卻只有這一句話……
咱的身體彷彿被這種巨大的荒謬感所掏空。
“總之,必須先把這件事跟大家說一下。你要一起來嗎?”
“當然。”
其實咱不想去的。
該用什麼樣的表情把這件事告訴重紀呢?
但是,不能只讓法子一個人承擔這樣的重擔。
我們二人回到了餐廳。
“發生什麼事了?你們沒把他們兩個叫醒嗎?”
成瀨一邊喝著水一邊問道。
“他們兩個人不見了。”
法子說道。雖然聲音很小,但是可以想象這句話即將帶來的如同河堤決口般的衝擊力。
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的異樣,餐廳內的空氣變得凝重了起來。
“什麼叫‘不見了’?”
重紀緊緊追問道。
不能再讓法子承擔更多的壓力了,抱著這樣的決心,咱在她開口之前說明起了目前的事態。
“什麼……”渚的臉色由紅變成了青色,好像突然犯了貧血一樣。
“這兩個人是何等的自我中心啊!”成瀨,現在來看,你的那種凡事以自我中心的性格,跟他們一比,還真是可愛啊。
碧池做出了自己一貫的受到驚嚇的表情,呆呆地盯著另外的方向。
然後是咱最擔心的重紀——在那張假面之下,唯有沉默。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一秒、兩秒、三秒……
成瀨打破了沉默。
“誒,照你這麼一說,咱們現在就是被困在這座孤島上了,沒法回去了?”
誒?
啊,確實是這樣啊。
咱之前完全被他們二人私奔這個衝擊性的事實攪亂了思緒。如果他們把快艇開走了的話,我們就沒有回到父島的交通手段了。當然,游回去是不可能的,距離太遠了,即使是目前處於‘南國模式’的咱也做不到。
人生初次身處閉環之中,然而完全開心不起來。
“嘛,反正給警察打個電話,他們就會派船來接我們的。”
“說到電話,咱們先試著給深景的手機打個電話吧。”
咱提案道。重紀應該是知道深景的電話號碼的。但是,重紀只是嘆息著簡單地回答了一句“該走的留也留不住”就不再說話了。我們見此,也無話可說。
“那兩個人,之後大概有什麼打算呢?小笠原丸號下一趟回東京,要等到兩天之後對吧,這也是我們本來回程打算搭乘的船次。他們如果搭乘那班船,那無論如何也會在船上遇見我們一行人。這樣,我們只要在下一班船開船的時候在舷梯附近潛伏起來,就能夠等到他們吧。”
在這種情況下,做出如此冷靜分析的人,竟然意外的是碧池,真是旁觀者清啊。
成瀨接話道,
“所以他們沒準打算的是暫且在父島上潛伏起來,故意錯過下一班船,從而躲開我們。畢竟我們也不可能一直被困在這座島上。”
法子“咣”地一聲敲了一下桌子。
“那現在咱們應該趕快給警察打電話,讓他們把我們接到父島上去。然後,我們就算把父島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他們兩人。不管他們兩人之間有什麼樣的私情,做出這樣的行為也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我們必須找到他們,阻止他們。
“那條快艇——”
重紀壓抑著沙啞的聲音,給激動的法子澆了一盆冷水。
“意外地能夠航行很遠的距離。要是他們在伊豆諸島稍微補給一下的話,說不定真的能直接把船開回日本本土。”
“那我們就更要趕緊通知警察了!”
法子堅持道。
“我記得深景的小型船舶駕照是二級的,而二級的駕照只允許駕駛人員在距離海岸一定距離範圍內航行。如果他們把船開到伊豆諸島去,那就是明顯的違法行為,警察是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這樣警方介入的話,應該很快就會聯繫到我們。”
“或許你說的也有一定道理,但是我認為,深景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就算面對困難,也會全力去做。”
“但是……”
“而且,我累了,真的很累。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去想。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重紀的語調毫無起伏。他從呆立著的咱的身邊經過,然後離開了餐廳。
沒有一個人能夠阻止得了他。
自己駕駛汽車發生交通事故,失去了妻子和孩子……為了贖罪而把自己囚禁在這座孤島上……好不容易又找到的老婆,又和自己的同志私奔了……如果換做是咱的話,恐怕連自殺的心都有了。我們這些人,又有誰能夠向他伸出援手呢?
喂,淺川、深景,你們非要採用這種方式嗎?明明還有其他更加溫和的手段的。現在,咱恨你們。
你們,現在,感到幸福了嗎?
“抱歉,我也失禮了。”
法子說罷也離開了。並非要去追趕重紀,她也只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吧。
留下咱、渚、成瀨和碧池四個人在餐廳裡。
“咱們該不該給警察打電話呢?”
面對焦急的成瀨,我回答道,
“總之再觀望一會吧。畢竟島上的飲用水和食物還很充足,等大家都冷靜下來,再討論這個問題吧。”
“說的是呢。”
渚同意了咱的觀點。
“說起來,這個verwe……verweile什麼的是什麼意思啊?”
碧池突然用不合時宜的遲緩聲音,向我們提起了有關那張便箋上那句不明所以的外語: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或許她說話之前確實思考了很多,但是咱總覺得她就是在看我們熱鬧,瞎起鬨。
“這應該是德語吧,當然咱只是憑直覺瞎猜而已。”
成瀨的意見與咱相同。
“德語。如果是德語的話,小野寺你能不能給我們翻譯一下?”
碧池轉頭望向渚,渚的表情很為難。
“如果沒有字典的話,果然還是……”
“啊,這樣啊,說的也是呢。”
“我記得會客室的書架上有德語詞典。”
成瀨站起身來,前往與餐廳一牆之隔的會客室。我們也紛紛跟上了他。
會客室的書架上緊密地堆放著大量與其說是用來看不如說是用來做裝飾的大厚書。成瀨在書架前蹲下,從最下面一層開始搜索。
“應該是在這附近……啊,找到了找到了!因為小野寺是德國文學專業的,所以這本詞典多少讓我留下了些印象。”
成瀨把那本超級厚的詞典攤開在會客室的玻璃桌子上。
渚來來回回地翻閱了很久,然後終於抬起了頭。
“直譯的話,意思就是……‘但是,請停一停,你真美麗’(注2)這樣的意思。”
“但是?”“請停一停?”“你真美麗?”
我們反覆咀嚼著這句話,然而還是完全搞不懂它的意思。
“‘你真美麗’……這話,應該是淺川對深景說的吧——”
“原來如此,怪不得這段德語的筆跡跟其他部分不一樣。原來是深景在便箋上寫完日語之後,再由淺川寫上德語的部分。他還真是矯情。”
“這一句是這樣沒錯,但是前面那個‘請停一停’是對誰說的呢?”
“大概是想把這份情感永遠留住吧。”
成瀨隨口的解釋把碧池逗笑了。
“那你說,為什麼要在這句話之前再加一句‘但是’?‘但是’什麼呢?”
渚正翻看著註釋,突然輕叫一聲。“字典上說了,‘doch’這個詞有許多種釋義,我只是暫且把它譯成‘但是’而已,可能實際上它在這句話裡其他的意思也說不定。”
“原來如此……結果到最後咱們還是什麼都沒有搞懂啊。或許這句話有什麼典故呢。”
“如果寫便箋的人真的有什麼想留給我們的信息的話,那直接用日語不就好了?偏偏用德語來寫,其實就是為了自我(zhuang)滿足(bi)吧,還有這整件事情……”
成瀨厭惡地說。這一句話,將原本沉浸於解讀德語暗號的我們,重新拉回了現實。
再討論也不會有什麼結果,而且經過剛才的事情,我們也失去了對此進行討論的興趣,於是我們就地解散了。把便箋留在餐廳的桌子上的話,只能繼續在這裡散發不愉快的空氣,所以我們又把它放回了深景房間的桌子上。
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屋裡就像蒸籠一樣熱,所以咱打開了窗戶,讓海風吹走熱空氣。等到換氣完畢之後,咱打開了空調。
倒在床上,看著頭頂的稻草屋頂,聽著耳邊的風聲。
現在自然已經聽不見快艇的引擎聲了。看來昨天晚上的那個聲音就是對我們最初以及最後的警告了。但是,咱聽見那個聲音之後,開始睡意朦朧,後來稍微感到害怕,卻直到那個聲音消失也沒有前去一探究竟。假如咱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就有所警覺並前往碼頭查看的話——
嗯,第一次?
對啊,睡著之後咱怎麼就把這事給忘了呢?
昨天晚上,這個引擎聲咱總共聽到了三回。
考慮到多普勒效應,第二回的引擎聲應該說明快艇正在靠近我們的島,然後第三回的引擎聲是快艇離開島時留下的。
奇怪了,為什麼快艇會去而復返呢?
假如那兩個人只是普通地離開島的話,那麼咱應該只能聽到一次快艇離開小島的聲音。
難道是有什麼東西忘在島上了,所以回來取?
不,不對。前兩次引擎聲的間隔時間咱還起床看了會書,但是第二次引擎聲之後幾乎是馬上就傳來了第三次引擎聲,這麼短的時間他們根本來不及迴穴熊館取東西。當然,如果他們是把東西忘在了碼頭附近的話那另當別論……
喂喂,這個假設太奇怪了,認真點思考吧。
假如第二次引擎聲真的是快艇回到碼頭的話,那麼第一次的引擎聲就是快艇離開時發出的了。前提是兩次引擎聲都是一艘快艇發出的。
那麼,
離開碼頭—>(大概二十分鐘)——>回到碼頭——>馬上又離開碼頭
大概就是這樣的流程。再往前的那段時間咱還在睡覺,之後咱就把窗戶關上了,所以在此之前和之後的事情咱都不太清楚。
為什麼又回來了呢?然後,為什麼又馬上離開了呢?
咱思考著這兩個問題,然後,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性。
難道說——
這兩個人,其實沒有私奔?
以下都是假設。假如那兩個人其實根本就沒有私奔,整件事情就像咱最喜歡的推理小說常見的展開那樣——“其實兩個人已經都被殺掉了”——的話。
這樣想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兇手深夜把兩個人叫到了碼頭,然後在那裡殺掉了兩人,再把兩人的屍體和行李一起放到快艇上,把快艇開走,把一切都丟到了海里。之後兇手又開著船回到了島上,偽裝成兩個人私奔了的樣子,把快艇掛到前進檔,任其駛向大海。提前設定好方向,讓快艇行駛的過程中遇不到一座島嶼,最後它燃料用盡之後,就會漂泊在無人的公海上。運氣好的話,很久都不會有人發現這艘快艇。即使萬一後來有人發現了,大概也會認為船上的人是自殺殉情而非他殺。
這麼一想的話,昨天晚上快艇的引擎聲就完全能解釋得通了。
……不對不對不對,這是現實,又不是推理小說的世界。應該就是私奔沒錯吧?殺人?被殺?這種事情現實中是不會發生的。而且,要是真的發生了殺人事件,那又會是誰殺的呢?
不可能的。
雖然強迫自己這麼想,可是不知為何,從剛才開始,咱的內心似乎就在蠢蠢欲動。或許在咱的潛意識中,咱已經認同了自己之前的推理。
假如是真的的話。
咱掀被而起。
那兩個人的房間,以及碼頭,總之從距離近的開始搜查!
首先是淺川的房間。
剛才咱已經確認過,淺川房間的床絲毫沒有被弄亂的痕跡。以防萬一,這次咱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地面和床單,還是沒有發現任何的血跡。這說明,即使真的發生過殺人事件,現場也不可能是這裡。
接下來是深景的房間。同樣,床上沒有翻弄的痕跡,房間裡也找不到血跡。
於是咱離開了穴熊館,前往碼頭。
快艇自然沒有自己跑回來。
比起這個,咱更在意這裡是否是殺人現場。根據咱的推測,現場應該就在這附近。既然兇手決定把這兩個人的屍體和行李放到船上帶走,那麼他自然會選擇首先把兩人叫到這裡來。
灌木叢中……石頭縫間……到處都找不到犯罪的痕跡。不論是血跡也好,可疑的腳印也好,還是什麼其他的蛛絲馬跡也好……
然而根本找不到。
是咱搜索的方向錯了嗎,還是咱的目力不足?
可能,那些所謂的現場的痕跡,事實上都並不存在吧。
——是啊。
根本就不存在。
所謂的殺人事件,不過是咱這個推理迷頭腦中的妄想。快艇忽遠忽近的引擎聲也不過是偶然而已,那兩個人一開始就單純只是私奔了。雖說私奔出軌可謂是最惡劣的行為,但是殺人?簡直不可想象。假如這件事真的是殺人事件的話,那麼兇手一定是我們中的一個。夥伴之間相互殘殺,這種事咱絕不能容忍。
對,對,就是私奔沒錯。
而且,如果真的發生了殺人事件的話,那麼那張留下來的便箋就肯定是兇手捏造出來的了。但是,筆跡怎麼解釋呢?如果是在推理小說裡,作者很可能用一句“筆跡是模仿的”就把這個問題一筆帶過了。但是事情哪裡有這麼簡單?咱過去辦公的時候,有一次來辦事的居民給咱提交的文件檔案表中有重要的內容缺失,可是又不能退回去讓他重寫,所以那時咱就模仿他們的筆跡把那些缺填的空給填上了。可是後來課長悄悄跟我說,“你的字太好辨認了,以後這種事找別人來做。”
再說,模仿的筆跡騙過我們也就罷了,但是能騙過這兩年與深景朝夕相處的重紀,根本不可能——說起來咱也不認得深景的字跡,我們這些人中認識深景的字的也就只有重紀了吧。那麼既然只要重紀不說——簡單來說就是如果他是兇手的話——不對,人家明明已經夠倒黴的了,咱就不要再給人家編排了。
所以說,這不是殺人事件。僅僅是私奔而已。咱所應該做的不是在這裡胡思亂想推理,而是應該擺出一副“That’s too bad”的表情,面對大家,尤其是重紀。
於是,咱回到了穴熊館,打算找些東西填飽肚子。
前往餐廳的途中,咱遇到了正在下樓的渚。
“啊,衝先生,真巧啊。光吃乾麵包……果然還是有些餓,所以我跟荔枝醬商量了一下,打算做兩道正經的菜吃吃。”
“哦哦,那敢情好。但是先不提你,荔枝也說要做早餐?真是意外啊。那傢伙還會做飯?”
“荔枝醬畢竟也是女孩子啊。”
渚咯咯地笑著。
“所以我剛剛上樓問了一下大家都想吃什麼,可是中條好像沒什麼食慾的樣子,說自己不想吃東西……”
“這樣啊……那重紀先生還好嗎?”
渚強顏歡笑道,
“嗯,他說會吃的,所以我一定要加把勁啊。衝先生要吃點什麼嗎?”
“嗯——給咱弄點冷的麵條就行。素面什麼的。”
“啊,你跟成瀨的要求一樣呢。重紀也說吃點什麼都行,那我們就全都做素面吧。”
“成瀨也是素面派啊。也就是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和他竟然還挺興趣相投的呢,推理小說這方面也是。”
“那,你是不是也很喜歡荔枝醬呢?”
渚突然毫無前兆地,用惡作劇一般的表情,問出了一個讓咱意想不到的問題。
“誒……”
一瞬間,咱突然回憶起了在船上做的那個渚變身成荔枝的夢。
“不,完全沒有。”
咱想裝做開玩笑般迅速回答,但是當話出口之後,咱也不太能確定,自己當時是否算是回答得“迅速”。
說起來,那時咱的內心為何動搖起來了呢?咱喜歡的明明是渚,對那個碧池明明應該沒什麼想法的。喂喂,這種時候怎麼能用“應該”這種模稜兩可的詞呢?正確的說法是,咱對那個碧池完全沒有想法。
喜歡的女孩子突然問起自己是不是喜歡另一個女孩子,還真是嚇了咱一跳啊——不過咱的感想也僅此而已。
“那麼……衝先生喜歡什麼樣的女性呢?”
“誒誒……”
當然是——像你那樣的。
昨天晚上,在陽臺上時,咱就想這麼說了。
但是目前這種狀況下,這樣輕浮的臺詞,咱沒辦法說出口。
“咱喜歡的……就是素面那樣的女孩子吧。不,準確的說就是素面啦。所以,請趕快幫我做好我的那碗喲。”
呃……這樣開玩笑會不會讓氣氛變得尷尬了?就在咱擔心之際,渚不僅沒有尷尬,反而笑了,
“我明白了,那我現在就去廚房了。做好了之後,我回去叫你的。”
“謝謝,咱會一直待在咱的房間裡的。”
咱逃也似的爬上了二層。
經過法子房間的時候,咱一瞬間產生了敲一敲門的想法,但最終還是放棄了。畢竟,就算咱去找她,也沒法給她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人必自助,而後人助之,何況咱現在連自己的問題都還沒解決呢。
於是,咱放低腳步聲,踱回了房間,等待渚叫咱下樓吃麵。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渚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接著,我們兩人又去叫了重紀。重紀開門後,只是對我們說了一句“對不起”,便又沉默了起來。我們本想說點什麼鼓勵鼓勵他,但是總覺得不管說什麼都只會起到反效果,便也無言著。
走到法子房間的時候,渚叫住了我們。
“等一下,咱們要不再試著讓中條下樓吃點東西吧?”
“啊,嗯嗯,有道理。不然過一會等她下樓的時候,又會罵我們‘你們怎麼把東西全吃了’,那可真就麻煩了。”
咱半開玩笑地說,內心開始厭惡起自己。“人必自助,而後人助之”,雖然一直這樣跟自己說,但是這不過只是裝帥的藉口罷了。實際上,咱是在害怕,害怕再跟別人談起這件事,傷害到自己。所以,現在咱相當於是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渚身上。跟咱相比,她真的是既溫柔又勇敢。
渚敲了敲法子房間的門,下定決心喊道,
“中條,我們做了素面,你要不要一起來吃啊?”
門內的聲音有氣無力。
“渚醬,勞你費心了,但是現在……”
重紀這時向門前邁了一步,向門內說道,
“是我,黑沼。你沒必要為我的事感到消沉。如果一直不吃飯的話,身體會先垮掉的。”
門內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法子回答道,
“說的也是呢。這件事上傷得最深的人是重紀先生,可即使如此重紀先生仍在掛念我,我除了感激之外還能如何呢?但是現在我是真的沒有一點食慾,實在是抱歉。”
“……這樣啊,我明白了。那等到你想吃東西的時候就請下樓來吃吧,我們隨時給你準備著。”
“好的。渚醬,難得你幫我做了素面,可惜……抱歉了。”
“沒關係的,請不要在意我。”
“咱們先走吧。”
重紀轉過頭來向我們提議道。
於是我們三人走下了樓梯,來到了餐廳。成瀨此時已經坐定在桌前,而荔枝正在分餐。
坦率地說,咱覺得僅憑一碗素面是沒有辦法分辨出廚師的才能的。不過,除了素面之外,她們二人還準備了一些小菜,包括雞蛋燒和裙帶菜拌黃瓜。雞蛋燒是碧池做的,而拌菜似乎是渚做的。嗯,不錯,是家常風味啊。
“這個好好吃!好吃啊,荔枝!感覺吃完了之後整個人都有精神了!不愧是荔枝!”
成瀨只是一個勁兒地誇讚碧池做的雞蛋燒。雞蛋燒倒也不是不好吃,但是你這樣不就顯得渚的拌菜做的不好吃嗎?咱也不甘示弱,開始誇讚起了渚的手藝。“清爽的酸味驅散了暑氣”云云。
大家似乎都很餓,所以很快桌上的餐盤就被一掃而光了。
“呼,吃的好爽啊。”
“突然想吃甜食了……誒,你們不是說做了嗎?”
“甜食嘛——當然是做了啊。荔枝醬,把那個端過來吧。”
“誒嘿嘿,我可是做了喲。”
“哦?”
“是什麼東西啊?”
碧池消失在廚房深處。緊接著,我們聽到了冰箱打開的聲音,隨後是沙沙沙的碎冰的聲音。咱好奇荔枝端來了什麼,和成瀨一起跑到廚房門口去看,只見荔枝正端著裝滿了乳白色碎冰的餐盒向我們走來。
“這是啥?”
“這是蜂蜜牛奶沙冰。”
“沙冰?”
“是法式料理中的一種甜品,裡面的冰比一般的果子露冰激凌的顆粒要粗,所以吃的時候會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這是它的特徵之一。”
“原來如此,就是用冰鑿子把冰塊打碎吧。”
“對。不過叉子之類的也可以代勞。這種沙冰可以做成各種各樣的口味,不過這次我就試著做成蜂蜜牛奶味了。”
碧池把碎冰倒入了玻璃容器,搬到了我們的餐桌上。
“哇——好好吃!”
渚興奮地說。
“哪個哪個?”
咱也抄起勺子舀起幾塊送入口中。
哦哦哦,這個……
絲絲甜味的結晶入口即化,好似鑽石碎為粉末。這種又浮華又夢幻的口感,確實是一般的冰激凌所不可及,而為沙冰所獨有的美妙味道。
這個碧池,想不到竟然做得出這麼好吃的甜點。
好吧,咱明白了,就承認了吧,現在是你比較強,咱以後不會再在暗地裡把你稱為碧池了。
“很好吃啊,荔枝。”
聽到咱的讚美,喜悅一下子在荔枝的臉上綻開。嗯,這傢伙其實還蠻不錯的嘛,只不過偶爾不太能管的住自己的下半身而已。
“多謝款待——”
“也請你們務必負責今天的晚飯——”
成瀨似乎有點沙冰上頭了。拜託,人家都做了早午飯了,你好歹表示一下“今天晚飯該輪到我們來做了”吧。當然,對於我們其他這些完全不會自己動手做飯的人,這樣的漂亮話也說不出口。
荔枝完全沒有表現出困擾,而是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想必成瀨平時的餵食工作就是由她來負責的吧。
“廚房裡還有速食咖喱包,晚上就吃它吧。”
“哦哦,咖喱吼啊。”
“衝先生呢?”
“飯既然交給你們負責了,那咱就不好多嘴了,不管你們做什麼咱都吃。”
咱面向荔枝,回答的語氣中飽含對成瀨的嫌棄。不過當事人對此毫無察覺。
“那晚上只需要煮飯就行了,小野寺你就不用來幫忙了,我一個人足矣。”
“那怎麼行,我當然要來幫把手。”
“那到時候,咱們兩個人就一起把電飯鍋的開關摁下去吧。”
荔枝的玩笑緩解了屋裡沉重的氣氛,大家久違地笑了起來。重紀也笑了。謝謝啊,荔枝。
之後,我們大家一起收拾好了餐桌和餐具。
在清洗冰鑿子的時候,咱在鑿子的木紋柄上,發現了一處白色的劃痕。於是咱開玩笑道,
“看啊,荔枝你用力太猛,把鑿子都給劃傷了。”
荔枝鼓起臉蛋抗議道,
“那個劃痕本來就有啦,才不是我弄的。”
將一切收拾完畢後,咱離開了食堂,視線從掛鐘上掠過。
現在的時間是,十二點四十分。
譯註1:本章標題原文作“焼けぼっくいに火がつく”,直譯大概是“慾火重燃”或者是“舊情復發”的意思,指男女之間的關係重歸於好。
譯註2:原文出自《浮士德》悲劇第一部第四場,浮士德與梅菲斯特簽訂契約:“假如我對某一瞬間說:請停留一下,你真美呀!那你儘可以將我枷鎖!我甘願把自己銷燬!那時我的喪鐘響了,你的服務便一筆勾銷;時鐘停止,指針落掉,我在世的時間便算完了。”以及第二部第五幕第五場百歲的浮士德死前:“這是智慧的最後結論:人必須每天每日去爭取生活與自由,才配有自由與生活的享受!所以在這兒不斷出現危險,使少壯老都過著有為之年。我願看見人群煦來攘往,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我對這一瞬間可以說:你真美呀,請你暫停!我有生之年留下的痕跡,將歷千百載而不致湮沒無聞——現在我懷著崇高幸福的預感,享受這至高無上的瞬間。”(董問樵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