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直到回家為止都是故事
第五卷 第五章 直到回家為止都是故事 深世界的送行島別說是一棵樹了,就連一根草也沒長。放眼望去整片土地都被漆黑的火山和紅黑色浮石給覆蓋住。是沒有生命的島嶼。
我們搭龍翼船接近到上空後,發現還殘留著一個重大的疑問。
究竟要怎麼回去啊?
雖然這座島沒有多大,只要有一天時間,就算用走的大概也能繞島上一圈,但想要找遍每個角落的話,不曉得要花幾十年。也沒有寫著出口在這邊的告示牌。
不知不覺間出現了雲,斑點圖案的奇妙天空被遮蓋住了。昏暗的灰色雲朵以眼看就要下雨般的密度在低空飄浮著。
我們就這樣搭著船,漫無目標地繞了島嶼幾圈後,結果我們決定降落在荒野,從地面開始探索。
(拜提絲只有寫到「送行島就是出口」對吧?)
我這麼確認,只見潔絲嚴肅地點頭。
「對……我還以為只要來到這裡,就會自然而然地明白離開的方法。」
(幸好這裡到處都是岩石啊。要是有什麼奇怪的東西,應該馬上就會注意到才對。)
「說得也是呢,努力尋找吧!」
潔絲在胸前雙手握拳,擺出小小的叫好姿勢。
另一方面,諾特感覺心不在焉,他一邊沒來由地踢開浮石,同時跟在我們後面走著。他至今一直凡事打頭陣,冒著生命危險在幫助我們,既然有這份恩情在,我實在無法強硬地說什麼少在那偷懶了,你也認真找啊這種話。
雖然不是要代替那些話,但總之我開口向諾特搭話。
(你沒事吧?)
「什麼意思?」
(呃,因為你看來好像不太舒服……該不會是在意馬奎斯的事吧?)
都是因為我們無法下定決心,才讓諾特扛起介錯(注:指幫切腹者砍下頭的行為,用意是減少切腹者的痛苦。也可用來指負責砍頭的人)的責任,這讓我感到十分內疚。
「講什麼傻話。你以為我至今砍了多少人的頭。我才不會因為砍了那個男人就搞到心裡出毛病。」
(既然這樣,是什麼──)
就在我話說到一半時,潔絲轉頭看向我這邊。
「豬先生。」
聽到潔絲這麼呼喚,我回到她身旁。潔絲一邊繼續走著,同時柔和地露出微笑。
「諾特先生一定也累了吧。暫時就靠我們兩人來尋找出口吧。」
看到潔絲的表情,我隱約察覺到了。魔法使能夠讀心。潔絲恐怕知道是什麼疙瘩卡在諾特心裡。她在這個前提下忠告我不要過問諾特太多。
這邊就按照潔絲所說的,先不要過問諾特太多吧。
是看了我的內心獨白嗎?潔絲微微點頭,朝我眨了眨眼。
──之後我會好好告訴您的。
我點頭回應用念向我這麼傳達的潔絲。
我們漫無目標地在黑色荒野上徘徊。我們把龍翼船丟在遙遠的後方了。這是座危險的島嶼。我希望能在日落前找到出口。
潔絲忽然想起似的說道:
「那個……豬先生回到梅斯特利亞後,想做什麼呢?」
(洗澡。)
不小心秒答了。
只見潔絲惡作劇似的露出微笑。
「您想觀賞我的裸體嗎?」
我想看。
(不,好不容易能恢復實體的話,希望你可以幫我刷毛。)
「我聽見您內心的聲音了喔……」
潔絲擅自看了我的內心獨白,呵呵地笑了。
「可以喔,我們一起洗澡,然後在洗澡時幫您刷毛。」
(那真是幫了大忙。)
「可是,那樣的話有些不公平。畢竟會變得能碰觸到彼此,所以請豬先生也幫我洗乾淨喔。」
要我用豬手豬腳怎麼幫忙洗啊?這個疑問最終還是沒問出來。
突然間的地鳴──或者應該形容成地震可能更貼切的強烈搖晃襲向我們的腳邊。附近沒有可以抓住的地方,我們只能蹲下來緊靠著彼此。
從地底低沉地響起轟隆轟隆的不祥聲響。潔絲的視線看向位於島嶼北邊的火山。在火山島響起地鳴的話,首先必須懷疑的就是──
是火山爆發。最糟糕的預測命中了。形狀像是迷你富士山的黑色火山在山頂附近爆炸,竄出龐大的噴煙,煙量誇張到讓人不禁想問之前到底都收納在哪裡。巨大的灰色濃煙宛如舉起拳頭般地往上升。
(快逃啊!到海岸那邊!)
所有人都一溜煙地拔腿就跑。伴隨爆發產生的摻雜著火山氣體與固形物的火山碎屑流會以攝氏幾百度的高熱將周圍燃燒殆盡,有時還會以時速超過一百公里的速度衝下斜坡。
不祥的聲響讓我轉過頭去,看見了一直害怕著的火山碎屑流沿著山坡滑落下來。但幸運的是它流動的方向稍微偏離了我們。不──
「啊……」
氣喘吁吁的潔絲髮出這樣的聲音。
沒錯,我們搭乘到這裡的龍翼船正好就擺在火山碎屑流的前進方向上。即使祈禱風向改變也毫無作用,灰色的奔流吞沒了那一帶。
絕望的心情讓豬肝變冰冷。我們失去了移動方法。究竟要怎麼從這座連一棵樹都沒長的離島上逃脫呢?
我們以生存為最優先,總之先遠離火山前往海岸。我不時轉過頭看,可以看見閃耀著紅色光輝的熔岩彷佛要黏答答地覆蓋住火山斜坡一般,從火山口溢出。那量非比尋常。照那種量來看,這一帶遲早會被熔岩給掩蓋吧。
回過神時,周圍已經變得像夜晚一樣暗。是噴煙蔓延開來,將天空整個遮住了。火山灰嘩啦嘩啦地落下。
──豬先生,這給您用!
潔絲創造出布,像戴口罩似的幫忙掩住我的鼻子。潔絲跟諾特則是用衣袖掩住鼻子。
冬天的寒冷已經消失到某處,空氣逐漸散發著熱度。熔岩以火山口為出發點,悠哉但穩紮穩打地侵蝕著島嶼。
我太鬆懈了。大意地認為之後只要尋找出口就好。
原本就昏暗的視野被傾瀉而下的火山灰給剝奪,變得看不見周圍。奔跑時也會有灰跑進眼睛,因此只能勉強微微睜開眼。熱風從熔岩那邊吹來,屁股好像要燒起來一樣。我們逃得太慢了。
偶爾會有涼風在我們周圍吹起,這應該是因為潔絲用魔法幫忙創造出空氣吧。否則我們早就因為肺部灼傷而無法呼吸了也說不定。
不能在這種地方死掉。我們一邊被細碎的浮石絆住,同時一個勁兒地跑嚮應該是海岸的方向。視野變得愈來愈糟糕,只能勉強靠隱約可以看見的影子來辨認潔絲和諾特的存在。為了避免走散,我一直緊靠在潔絲身旁奔跑。諾特則是在稍微前方奔跑著。
「不是那邊喔。」
潔絲冷靜的聲音這麼呼喚諾特,牽著他的手稍微向左修正路線──思考到這邊後,我發現奇怪的地方。
潔絲就在我身旁。那麼,是誰牽著跑在前面的諾特的手?
「──絲,為什麼────」
諾特的聲音被背後的火山爆炸聲給掩蓋過去了。
為了避免落後於被牽著手的諾特,我跟潔絲只是專心地奔跑,追逐著他的背影。我們似乎在前往上風處。雖然被逆風剝奪體力,但視野確實地開闊起來。
前進一陣子後,冰冷且新鮮的風從前方吹來。雖然天空依然昏暗,但已經沒有落灰,眼睛能好好地睜開了。像夜晚一樣黑的天空與發出熱射線的紅色熔岩,讓這一帶的光景宛如地獄一般。
我首先第一個看向潔絲。雖然她全身沾滿灰,但看來很有精神。潔絲看到我似乎也鬆了口氣。恐怕我也是滿身灰吧。
諾特被神秘少女牽著手爬上斜坡。是比周圍高上一截的大岩石。我和潔絲也跟在他們後面爬上岩石。另一頭是懸崖,懸崖對面是波濤洶湧的大海。滿身灰的諾特在懸崖前停下腳步,與一名少女面對著面。
不可思議的是少女完全沒有沾到灰。她全身穿著白色連身裙,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諾特。少女的身高跟潔絲差不多,因為距離很近,她是抬頭仰望著諾特。她的側臉跟潔絲非常相似,一個不小心甚至會認錯。明顯不同的點是放下來的頭髮,還有最重要的是隔著衣服也能看出來的豐滿胸部。
我立刻直覺地明白少女是誰了。
然後知道了諾特一直在追逐著什麼。
知道了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活著的諾特,為何會協助我們。
知道了他為何願意陪我們踏上危險的深世界之旅。
──王子大人說過在深世界可能會有死人變鬼跑出來對吧?你覺得那種事情真的會發生嗎?
諾特一直專注地在追逐。
追逐五年前痛失的心上人,然後也是潔絲的姊姊──伊絲。
「你已經長這麼大了呢。以前明明是我在俯視你的。」
少女的話語讓沉默的諾特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雖然岩石上沒有多寬廣,但因為熔岩正逐漸逼近,除了這裡以外已經無處可逃。我跟潔絲只能稍微保持距離,眺望著互相注視的兩人。
「伊絲……」
諾特這麼低喃,完全沒有被灰弄髒的白皙玉手貼到他的臉頰上。諾特一臉驚訝地將自己的手重疊在那隻手上。
時間的流動變慢。我陷入一種一直不絕於耳的地動轟鳴好像忽然變遠的感覺。在無處可逃的火山島一角,朝海面突出的岩石上簡直就像被剪下的另一個世界。
「……終於…………終於…………」
諾特像是好不容易才擠出了聲音。
諾特反倒可以說是有些粗暴似的用力抱緊伊絲。他凜然的肩膀搖晃著,傳來以前從未聽過的激烈嗚咽。
看來他的眼中似乎已經沒有我們了。
伊絲也將手環到諾特背後,她的胸部柔軟地改變形狀,推向諾特的腹部。啊──我這麼心想。與瑟蕾絲的記憶在腦中復甦。
──我認為諾特不是喜歡胸部大的女性,只是喜歡大胸部而已喔。
──為什麼您這麼認為呢?
──因為伊絲的胸部也沒有很大不是嗎?
──呃……為什麼您能這麼肯定呢……
──很簡單。因為瑪莎和諾特曾經說過潔絲與伊絲非常相似。
那是我搞錯了。五年前,諾特十三歲。有一名女性將他的性癖好決定性且不可逆地扭曲了。
然後我回想起來。剛來深世界的時候,潔絲曾有一瞬間變成了巨乳。我一直以為那是某種福利場面,但並不是那樣。
深世界是藉由「希望是這樣」的願望被打造出來的世界。如果不是某人強烈地期望,潔絲的胸部就不會變大。
──……我對潔絲還是大奶都沒什麼興趣啦。
那句話是真的。
諾特並不是希望潔絲變成巨乳。
他是太過於盼望與伊絲重逢,不小心把伊絲的身影投射到潔絲身上。
糟糕,我講太多關於胸部大小的話題了──我這麼心想並看向潔絲,但潔絲依舊看著諾特那邊,溼潤著雙眼。她的右手緊握著拳頭,貼在含蓄的胸部上。
因為能夠讀心,所以潔絲當然早就知道了──知道諾特抱著怎樣的心情與我們一同旅行至今。
伊絲的手輕輕地撫摸諾特的頭。
「我知道你一直思念著我喔。」
諾特止不住嗚咽。他將身體靠在伊絲纖細的肩膀上,不輕彈的男兒淚涕零如雨。
「能見面真是太好了──但是……」
伊絲依舊面帶微笑,她推開諾特的肩膀,稍微保持距離。
「你們應該不是可以待在這種地方的人。」
伊絲這麼說道後,面向了這邊。即使是在從天空流洩出來的灰色光芒與熔岩發出的紅色光芒之中,她的褐色眼眸也跟潔絲一樣美麗地閃耀著。從五年的歲月中走散的那身影,跟妹妹潔絲看起來也像是雙胞胎姊妹。
「潔絲、豬先生,諾特先生就拜託你們了。」
過於沉重的氣氛讓我跟潔絲都說不出話來。
諾特彷佛看不見我們的存在一般,他牢牢抓住伊絲的肩膀。
「你在說什麼啊?我不會回去。我們一直在一起吧。」
伊絲重新面向諾特,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是來向你道別的,因為一直沒機會說出口。你不回去的話,我就傷腦筋了。」
諾特就那樣張著嘴啞口無言。伊絲溫柔地編織話語。
「諾特先生不能跟我在一起。」
雖然溫柔,卻是斬釘截鐵的語調。
「我已經是死者。在諾特先生心裡的我,就是我的全部嘍。」
「我……我根本不懂你在說什麼。」
間隔可以思考一陣子的時間後,伊絲換了個說法。
「留在這邊就表示諾特先生會死掉。」
諾特沒有放開抓住伊絲肩膀的手。
「……那樣就行了。如果是為了你,我死掉也無所謂。」
「不可以。」
與溫柔卻堅定的語調相反,我看見一抹淚水滑過伊絲的臉頰。
(插圖012)
「伊絲,為什麼……」
「因為還不到那個時候。」
散發著赤紅光芒的熔岩在遠處噴出,地鳴搖晃著我們。不知不覺間,熔岩已經靠近到我們站著的岩石了。
對於看來一頭霧水的諾特,伊絲語速略快地宣告:
「這個世界──深世界是許多願望在互相推擠的同時成形的場所。一般情況下,從盡頭島跳進來時就會被各種思念給抹消,甚至無法存在喔。只有人的思念能夠對抗人的思念。諾特先生會在這裡,是強烈希望你存在的人現在也確實存在的證據。」
她的手製止似的貼在諾特胸前。
「……存在一個深愛著你,沒有你就活不下去的人。」
是誰就不用多說了吧。
「請你好好地珍惜那個人。」
諾特沒有承諾也沒有反駁,只是愣愣地注視著伊絲的臉。
我忽然想起了馬奎斯。只因為不被任何人所愛,無法離開牢房裡的孤獨國王。
我看向身旁的潔絲。潔絲也看著我。我們也同樣不是馬奎斯和伊絲所說的法則的例外吧。
我們此刻能存在於這裡,換言之就是那麼回事。
無論如何都必須回去才行。而且要帶著諾特回去。
我感受到熱氣而轉過頭看,只見沒那麼黏稠的熔岩在閃耀著鮮紅光輝的同時流動過來,開始包圍我們所站的岩石。
無論接下來要怎麼做,所剩時間都已經不多了。雖然知道會嚴重打擾他們,我仍向伊絲提出一直感到在意的疑問。
(請問……在琉玻利的墳場和王都引導我們的……那個人是你嗎?)
伊絲看向這邊,像在惡作劇似的露出微笑。那僅僅一瞬間的表情讓我差點走火入魔地著迷了。感覺現在好像能理解諾特靠在潔絲胸前哭泣的理由。
「不,不是我。」
果然沒錯。伊絲的答案就某種意義來說跟我預料的一樣。
──我想要幫助主人你們的思念,跟你們需要協助的要求碰巧吻合,因此我才會在這裡誕生。
如果相信荷堤斯所說的話,照理說我們還有一個應該相遇的人。
「看來有一位強烈地盼望你們三人能平安結束旅程的人物呢。」
聽到伊絲這番話,潔絲在一旁倒抽了口氣。
不可能忘記。雖說期間短暫,但跟我們三人一同旅行過的那名少女。
我們並不是只因為我們自己才能活下來。還有為我們著想、盼望著未來,比我們先走一步的人們在。我們活在那前方的世界。
伊絲的褐色眼眸看向我,看向潔絲,然後又回到諾特身上。
「活著是非常痛苦的事。不過,等死了之後才盼望想活著,是更加痛苦、更加難過的事喔。」
大顆的淚珠從伊絲的眼裡掉落下來。
「要選擇活下去。那就是你們的冒險故事的結局。」
諾特看起來已經連反駁的力氣都不剩了。
「可是我一直……」
「我很喜歡你喔。」
伊絲用溫柔的微笑打斷諾特不成話語的話。
兩人暫時一言不發地互相對視。不,說不定他們是用內心的聲音在交談。
「豬先生。」
潔絲蹲下來,看向了我。
「稍微轉頭看向後面吧。」
她輕輕地將手貼在我耳朵後面一帶,我就那樣任憑擺佈地轉頭看向後面。大量的熔岩從火山噴出,可以看見灼熱的光芒覆蓋住整座島嶼。
潔絲從旁邊用像在玩「猜猜我是誰?」的訣竅按住我的眼睛。被少女纖細的手指覆蓋,豬廣闊的視野變得一片漆黑。
在撼動大地的重低音前面,響起熔岩轟隆轟隆、啪哩啪哩的爆裂聲。正當我在黑暗之中感到不安時,可以微弱地聽見一個聲音。是潔絲的手脈搏在跳動的聲音。感覺好像有點快的那種節奏,讓我有種不可思議的安心感。
潔絲的手忽然放開,用紅與黑描繪的地獄世界映照在視網膜上。我轉頭一看,只見諾特好像已經看開了一樣,他跟伊絲手牽著手,面向對面──面向大海那邊。
在火山灰飛舞的世界中,大海泰然自若地掀起波浪。
「我要回去。」
諾特悄聲地這麼說了。
「這裡很美麗。雖然美麗,卻是個爛到不行的世界。」
是什麼改變了諾特的心境呢?我走近他身旁,只見沾滿灰的臉看向這邊。明亮的眼白與藍色眼眸依舊清澈。是擦拭了嘴巴嗎?只有嘴唇附近的髒汙變淡了。
諾特看向我跟潔絲,然後低頭看向大海那邊。這裡是以磐石為底的陡峭懸崖。其他方向被熔岩包圍,我們剩餘的唯一一條路,就是從這個懸崖上跳入海中。
(這就是出口啊。)
回答我問題的是伊絲。
「無論何時,都要選擇活下去。在有人等你歸來的世界。」
拚命抵抗、不斷掙扎、感到絕望,儘管如此,還是賭上些微的可能性一直活下去。
為了選擇活著,從懸崖上跳下去。
我心想以故事的結局來說,沒有比這更明確的答案了。
(走吧。雖然爛到不行卻很美麗的世界在等著我們。)
我們在傍晚的海濱醒來。嘴巴好鹹。全身溼漉漉的,從海上吹來的風讓豬肉顫抖。我用豬腳站了起來。
在黑色細沙的海灘,波浪發出嘩啦嘩啦聲,平穩地湧上岸又退回。天空的顏色從鮮明的橘色趨向沉穩的藏青色,是自然地變遷的漸層。美麗的普通天空。
我們回到梅斯特利亞了嗎?
衣服因為溼掉而黏在肌膚上的潔絲,在我身旁揉著眼睛。
「齁!」
我試圖向她搭話,像個阿宅的叫聲隨即從嘴裡冒出。
「嗯齁齁……」
我無法用豬的嘴巴說話。畢竟最根本的構造就與人類不一樣,這是理所當然的。除非是在深世界。
「豬……先生……」
潔絲停止擰乾頭髮,戰戰兢兢地朝我伸出手。
潔絲的手輕輕碰上我的臉頰肉。潔絲的表情立刻明亮起來。
「太好了…………!」
潔絲飛撲到我身上,那股氣勢讓我不禁以為自己遭到襲擊了。她用力地緊抱著我。含蓄的胸部毫不留情地壓在我的脖子一帶。
既然已經脫離深世界了,這種會強烈反映出我願望的幸運色狼因果律應該早就沒了才對。
(……胸部碰到了喔。)
「我故意的。」
聽到她用含淚的聲音這麼說,我心想這句臺詞居然真實存在嗎?不禁有種奇妙的感動。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要確定已經從深世界回來還太早嘍──我沒辦法說出這樣的話。
(謝謝你啊。)
潔絲去接觸被說是禁忌領域的靈術,經歷危險的深世界之旅,把理應已經死亡的我帶回到這裡來。把胸部壓在我身上的這名少女,達成了恐怕自拜提絲以來沒有任何人成功過,甚至可以說是奇蹟的事情。
我一邊被潔絲磨蹭著臉頰,同時側目看向諾特。諾特毫不在乎海水從頭髮滴落,獨自一人癱坐在地,他像在發呆似的一邊看著大海,一邊碰觸自己的嘴唇。
他在膝上抱著兩把劍。握柄使用了伊絲骨頭的雙劍。雙劍的利刃反射著逐漸沉入海里的夕陽,看起來鮮紅地閃耀著。
四處不見伊絲的身影。只有我們三人漂流到不知是哪裡的海岸。
(這裡是哪裡呢?)
潔絲總算放開我,東張西望地環顧周圍。朝西的海岸線上是一望無際的黑沙海灘。內陸那邊長著茂密的松樹,看不見前方。水平線筆直地延伸出去,那邊也沒有線索。
不曉得我們人在哪裡。只不過無論哪裡都看不到荒謬的景色這點,讓我感到非常高興。
「……是哪裡都無妨,只要跟豬先生在一起的話。」
潔絲只說了這些,便露出笑容。
然後我知道那是她的真心話。
(說得也是,是哪裡都無妨啊。)
我也由衷地這麼說了。
到從願望構成的深世界冒險後,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潔絲真的是打從心底,甚至就連在潛意識中都對我沒有更多要求。
只有一件事例外──就是希望我一直陪伴著她。
我之所以沒看過潔絲的牙城之中,是因為潔絲希望能跟我一直待在一起。她並不是瞞著我願望。
當然,假如我是人類模樣,也會有方便的地方吧。我在深世界能用嘴巴說話,說不定就是因為願望的影響。
不過,那些事並非本質。
我就連在深世界也依然是隻豬,是因為除了我們能在一起這件事外,沒有更多的奢望。無論故事結局是什麼,只要能待在一起就行了──我們由衷地這麼認為。
嗶咿咿────響起鳥叫聲,我看向上方。只見大型猛禽在我們上空彷佛畫圓似的盤旋。猛禽盤旋幾圈後,又簡短地嗶了一聲,然後回到大海那邊,回到西邊的天空。
「是鳥先生呢。」
(是蒼鷹嗎?)
就在我們聊著這些時,諾特嘿咻一聲地站了起來。他霍地指著猛禽飛向的前方,也就是夕陽那邊。
「來了啊。」
耀眼的光芒讓我眯細眼睛看向那邊。可以看到一個黑影以開始沉入水平線對面的夕陽為背景浮在海上。
看來有一艘船正朝這邊前進。
船在海面上拋錨停泊,一艘小型艇急急忙忙地開向這邊。諾特在雙劍上點亮火光揮動,便見小型艇讓魔法的白光在上空彷佛煙火一樣散開。潔絲也用同樣的魔法回應。
「潔絲!」
在海岸邊一走下小型艇,修拉維斯便一邊踩得海水嘩啦嘩啦濺起,同時跑向了這邊。
修拉維斯毫不顧忌旁人的眼光,打算抱緊潔絲,但又作罷了。不知該往哪去的雙手搭到潔絲的雙肩上。修拉維斯稍微露出微笑並調整好呼吸後,才總算察覺到似的看向諾特跟我。
「諾特……還有豬也是,你們能平安歸來實在太好了。」
他在我面前蹲下,用粗壯的手撫摸我的頭。他看來很有精神,我放心了。
(你不用摸摸潔絲嗎?)
我稍微摻雜著諷刺這麼說道,修拉維斯隨即露出認真的表情。
「我不會撫摸跟自己對等的人……」
喂!你是把我當成什麼可愛的豬先生了吧!!!
「開玩笑的。」
(別用認真的表情開玩笑啦。)
修拉維斯一臉滿足似的笑了笑後,走向諾特那邊──但他停住了。
因為諾特正被慢了些跑過來的嬌小影子突擊。
瑟蕾絲緊抱住諾特,就那樣用頭磨蹭著他的胸口,哇哇大哭了起來。這感覺溫馨的光景讓我的臉頰肉不禁放鬆下來。潔絲和修拉維斯也看著那邊,露出溫暖的笑容。
曾經一同前往盡頭島的同伴們陸陸續續地從小型艇上走下來。
從容不迫地走過來的黑豬。揮著大斧登場的伊茲涅。一臉疲憊地扛著十字弓的約書。朝這邊揮手的巴特。用不穩的步伐在海濱上走著的奴莉絲。感到自豪似的挺胸行進的山豬。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中,諾特抓住瑟蕾絲的肩膀,好好地與她面對面。
「是我不好,你別哭了。」
這時我發現了。經歷深世界之旅後,應當渾身是傷的諾特的身體,現在傷口都已經漂亮地癒合了。
諾特霍地將上半身前彎,吻了瑟蕾絲的臉頰。他是笨拙還是正確地瞄準了呢?他吻上去的位置看起來幾乎是瑟蕾絲的嘴唇邊。瑟蕾絲突然停止哭泣。
──真是的,我認為那種行為應該受到條例懲罰呢。
黑豬一邊從鼻子發出哼聲一邊靠近過來。似乎是潔絲幫忙轉播對話。
你好意思說?我忍住想這麼吐槽的衝動,與黑豬面對面。
(能平安地再次見面,真是太好了。)
──是啊。託你的福,這邊的作戰成功了。這個國家已經是屬於我們的東西了。
在那種語調中滲出的一抹危險感覺,也因為黑豬用臉頰磨蹭我而消失了。我想起人類時代的薩農那張鬍子臉,感到戰慄。快住手。
修拉維斯像是忽然注意到,東張西望地環顧周圍。
「這麼說來,父親大人呢?」
是已經先回去了嗎?──那雙綠色眼眸彷佛想這麼問似的看向潔絲。
「那個……」
潔絲看來難以啟齒,因此我發出呼齁的聲音向修拉維斯傳達。
(抱歉。雖然我們竭盡了全力,但還是沒能把他帶回來這邊。)
王子的雙眼有一瞬間驚訝地瞠大。
「那是…………他已經死了的意思嗎?」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
意外地是他的臉立刻顯露出放棄的神情。
我以為他會更加驚訝或更加悲傷的,但修拉維斯反倒對我們露出微笑。
「雖然遺憾,但光是你們能活著回來就足夠了。別介意。」
你的感想就這樣真的好嗎?雖然這麼心想了一下,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潔絲像是忍不住想說些什麼般地開口:
「可是修拉維斯先生,馬奎斯大人他……」
她的話語像迷路似的中斷了。我們什麼也不能說。
「在他的身體被暗中活躍的術師奪走時,我就有所覺悟了。雖然損失很大,但就算沒有父親大人的力量,如果是我們一定能重新來過。」
啊──我這麼心想。那句話並沒有錯。
就連身為兒子的修拉維斯盼望的都不是馬奎斯本人,而是馬奎斯的力量。
修拉維斯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們的反應,我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看向傍晚的海岸。
是不知什麼時候跌倒了嗎?兼人與右半身被海水弄溼的奴莉絲一同來到這邊。
──既然國王不在,表示你們另外帶回了卸下項圈的方法嗎?
山豬輪流看向我跟潔絲。
對了。兼人最大的目的始終是卸下奴莉絲的項圈。
奴莉絲天真無邪地看著我們,她的脖子上依然戴著在傍晚天空下黯淡發光的銀製項圈。
我尷尬地向兼人傳達:
(真的很抱歉。當時沒有餘力想到這些。馬奎斯說了「還有其他卸下項圈的方法」。只要努力尋找,一定…………)
一定怎麼樣呢?我實在找不到接下來可以說的話。
「真的很對不起!」
潔絲在我身旁拚命道歉。
山豬的剛毛倒豎起來。我以為他會生氣,兼人的話語卻意外地沉穩。
──既然有其他方法(道路),只要去找出來就行了。請你們幫忙找喔。
修拉維斯點頭同意兼人的話。
「這次的作戰目標終歸是打倒最兇殘的國王。畢竟達成了這個目標,姑且先滿足於成果吧。卸下項圈的鑰匙魔法也是,並不會因為父親大人消失就永遠喪失。魔法就是魔法。或許很困難,但一定能找到解除的方法。」
修拉維斯這麼說,用粗壯的手溫柔地拍了拍仍然感到過意不去似的潔絲肩膀。
「鬥爭已經結束了。不需要著急。只要大家一起把問題一個一個解決掉就行了。」
從我們所在的送行島回到梅斯特利亞本土的海上旅行,非常安穩、平和且舒適。雖然感到疲憊,但要睡也睡不著,於是我和潔絲一起來到甲板上。彷佛連內心都會被吸走的滿天星空。我心想星星的數量果然還是不要太多比較美麗啊。就跟胸部的大小一樣。
「魔法就是魔法。或許很困難,但一定能找到解除的方法。」
潔絲小聲地說出修拉維斯的發言。
「一想到這次跨越過的難關,就覺得外貌的差異或是居住的世界不同這些事,好像都有辦法解決。」
(是啊。)
還殘留著許多該做的事情。不過,如果是跟潔絲一起,只要與同伴協力合作,感覺就跟潔絲說的一樣,好像總有辦法解決。
(一起跨越吧。)
「嗯,要一直在一起喔。」
無論是有云或是被藍天給妨礙,星星總是會在遙遠的彼端一如往常地閃爍著。我心想如果能像那些星星一樣一直不變就好了。
「哇啊,豬先生,請您看一下!」
潔絲指著夜空的一角。
在黑色天空中,有一抹宛如以鉛筆劃過的明亮線條。
(那是什麼啊,彗星嗎?)
「天曉得……可是,很漂亮呢。」
在我們看著的時候,那抹線條逐漸拉長。當我察覺到看來那似乎不是彗星時,原本只有一抹的線條開始分支。白色的光線出現在天空各處,伸長後又分支,像這樣不斷增殖。
那簡直就像夜空逐漸產生龜裂般的光景。
光是長長地分支已經無法滿足了嗎?光線還變得愈來愈粗。沒多久後,可以看見白色光芒的真面目。
是被高密度的星星掩蓋的星空。
梅斯特利亞的美麗夜空被打碎,感覺很瘋狂的星空從縫隙間露出。
「這是……」
(不妙啊,去叫醒修拉維斯他們吧。)
我們用跑的回到船艙。
這種現象跟我們在深世界看過的光景一樣。在深世界時從縫隙間露出這邊的天空,從這邊則是露出深世界的天空。
簡直就像兩個世界接下來要互相融合一般。
(該不會……)
我慢了些才察覺到那聲音是從自己的嘴裡發出來。
我一邊跟潔絲一起飛奔,一邊思考著。
我們似乎搞出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