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6

第一卷  36 亞莉納循著引導結晶片的光芒,在四樓奔馳。

 只延伸著一條筆直長廊的四樓,沒有走岔路的可能。在長廊盡頭的鐵門終於映入眼簾的瞬間,亞莉納毫不猶豫地舉起戰錘。

 「喝!!」

 戰錘一擊揮落,鐵製的門板便被打飛了出去。亞莉納順勢閃入房間,倏地停步。

 房間昏暗無光,而且安靜到詭異。杰特不是正在拖住魔神的腳步嗎?為什麼沒有戰鬥的聲音呢?亞莉納凝視著深不見底的黑暗,不安的情緒在胸口翻滾。

 唯一的光源——掛在胸前的引導結晶片的光,指向黑暗深處。亞莉納警戒著魔神,慎重地朝著看不到另一頭的黑暗前進。

 「——杰特?」

 亞莉納戰戰兢兢地朝著寂靜發問。可是沒有人回應。在充斥著沉默的詭譎氣氛中,她循著光芒的引導前進——忽然,亞莉納腳步一滯。

 結晶片的光芒,終於將她帶到了目標處。淡綠色的光朦朧地映照出一名男人的輪廓。他雙腿直伸地靠坐在牆上。結晶片發出的光芒,沒入他胸前的結晶片中。

 那男人無聲無息的模樣,看起來慘不忍睹。

 也許是受到了猛烈的攻勢,他身上的護具嚴重破損,一部分已經崩解,失去了原本的機能。向他襲來的攻擊似是直接穿透了護具,他的身體同樣傷痕累累,被血染成黑褐色,周圍地面流淌著大片的深紅血泊。滾落在腳邊的,是勉強看得出原形、此時卻充滿裂痕的遺物武器大盾。男人的頭部無力地下垂,只看得見充滿血汙的銀髮。

 那是判若兩人的杰特。

 「……!」

 有如大腦遭受直擊的衝擊,貫穿亞莉納全身。

 她雙眼圓睜,表情僵硬地呆立原地。無法呼吸,也說不出話,除了凝視眼前的身影之外,什麼都做不到。怦通、怦通,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在安靜到詭異的空間裡,激烈的心跳聲顯得異常鮮明。雙腿開始微微顫抖。

 「……傑……特……?」

 亞莉納勉強擠出聲音,小心地呼喚了男人的名字,但男人仍然垂著頭,一動也不動。

 「騙、人、的吧……回答、我啊、喂!」

 即使大吼,他仍如死人般一動也不動。

 平常的話,就算不叫他,他也會自己糾纏過來的。

 會死纏著自己,纏到令人厭煩的程度。

 「——…………!」

 沒趕上。

 亞莉納把嘴唇咬到近乎出血,看著擺在眼前的事實,握緊戰錘。

 我沒趕上——

 絕望重重地壓在身上,使她垂下視線。腦中霎時閃過許勞德的死被宣告時的記憶。亞莉納凝視著黑暗中隱約可見的自己腳尖,努力按捺下湧上心頭的什麼,同時,腦中又有某個角落如局外人般冷靜地接受這個事實。他是冒險者。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他只是在此時此刻,迎接遲早來臨的命運而已。

 ——殺氣。

 亞莉納一驚回神,朝旁邊跳開。下一瞬,猛烈的一擊落在她原本站立之處,杰特的腳邊。

 「哦?居然躲過了我的攻擊。又來了個有趣的傢伙呢。今天真是好日子。」

 一道愉悅的聲音響起,一名人類男子拔起刺在地面的銀色長槍。不對,那男人赤裸的上半身上濺滿了他人的鮮血,有著一頭金色長髮,雖然乍看之下的確是人類,但是他胸窩鑲著顆黑色石頭,明顯不是人類應有的樣子。

 儘管沒有證據,但亞莉納可以肯定。

 「魔神……!」

 魔神席巴。恐怕就是勞剛才說的,「遺物」。

 男人承認似地盈盈笑著,以右手製造光球,照亮房間。他的右前額上,確實有著遺物上一定會刻著的太陽魔法陣——神之印。

 「你是來救那個男人的嗎?真遺憾,那傢伙已經死了。」

 席巴看了沉默的杰特一眼,乾脆地宣佈。

 「我正想吃了他的靈魂呢。不過,這男人帶給我不少樂子哦。還以為人類全很脆弱呢,他倒是比我想像中的還頑強呢。」

 席巴說著,笑了起來。那嘲弄的口氣,彷佛在說杰特是被玩壞丟掉的玩具似的。

 「……!」

 喀,亞莉納咬緊牙根。

 她不明白湧上心頭的感情該稱為什麼。那激烈的感情只是無可自制地在胸中翻騰。

 這種傢伙。

 被這種傢伙——!

 「算了,『飯』可以晚點吃……但可不能讓眼前的獵物逃走呢!」

 席巴喜孜孜地掄起銀槍,逼近亞莉納。好快。雖然眨眼間便被欺近身前,亞莉納的戰錘仍勉強擋下攻擊。錚!雙方武器劇烈碰撞在一起,震撼了空氣。亞莉納腳下被迫向後退了幾步。

 「哦!?居然能接下我的攻擊?」

 「……你就是,魔神——」

 亞莉納一面以戰錘抵著銀槍,沉聲念道。

 嘴上說著沒問題,離開她房間的杰特的臉閃過腦中。

 哪裡沒問題了?

 不是說了「下次一起去攻略哪個迷宮」嗎?

 每個傢伙都一樣,冒險者從來都不遵守約定。

 「……我要殺了……你這傢伙……!」

 亞莉納以蠻勁用力一揮,甩開銀槍。

 「哦!?」

 席巴被那怪力甩得雙腳懸空。亞莉納的戰錘朝他毫無防備的腹部擊下。

 「我要殺了你!!!!」

 席巴毫無防備的身體摔落地上,亞莉納向前跨步,揮下戰錘。像是被憤怒支配似地,單方面狂毆著席巴。房間晃動,塵埃飛舞,石頭地板碎裂四散。

 「——哈哈,真有趣,太有趣了。」

 可是,一連串的攻擊結束後,席巴若無其事地起了身。即使受到那麼猛烈的攻擊,他也只有從嘴角留下一道鮮血,他甚至是愉悅地抹去那血痕。

 一眨眼,銀槍消失,席巴右手向前伸出,平靜地誦道:

 「呼喊吧。〈巨神的裁劍〉。」

 埋在胸前的的黑石彷佛在回應詠唱般,發出了技能之光。半空中出現數個魔法陣,從其中出現的長劍將亞莉納團團包圍。

 「……!」

 亞莉納還來不及動搖,四面八方的長劍已經一齊向她襲來。亞莉納幾乎是靠反射朝地面一踢,躍到半空中躲開。眼見那些劍深深刺入堅硬的石地板,她轉身重整態勢——

 「別以為逃得掉。」

 陡然察覺,尚有其他的劍出現在自己的身後。

 「咕!」

 亞莉納以戰錘彈開那些劍。雖然突刺力不如剛才的銀槍猛烈,可是——

 「——!」

 在著地的同時,因揮舞動作而出現了一瞬的破綻。彷佛早就計算好了似的,眼前又出現了一把長劍。

 ——躲不開。

 亞莉納的表情僵住。

 五感敏銳地察覺死亡的氣息,通往終結的秒針開始起步,一瞬似乎被拉長成數十秒。在一切靜止的視野中,駭人的銀刃慢慢地朝自己的心臟飛來——

 「——發動技能〈鐵壁守護者〉!」

 聲音從某處傳來,同時,傷痕累累的大盾擋在亞莉納前方。

 「!」

 那看起來隨時會碎裂的盾牌,發出了赤紅色的強光。幾乎同時,錚!瞄準亞莉納的劍被彈開,盾牌終於粉碎了。

 就是現在。

 亞莉納直覺地向上躍起。藉著大盾的碎片作為掩護,以最快的速度欺至席巴面前。

 「!?」

 「去死吧啊啊啊啊————————!!!」

 席巴來不及跟上亞莉納突襲的速度。只見到她突然出現在眼前,「咚!」亞莉納使出渾身之力,朝那張因驚愕而僵硬的臉敲擊下去。

 「呃啊!」

 席巴被打得飛起,身體旋轉著,重重地撞上房間四根莊嚴的柱子其中之一。整個房間劇烈震動起來,柱子因衝擊倒塌。席巴的身影就這樣埋進瓦礫堆之中。

 「……」

 房間再次安靜下來,亞莉納緩緩放下戰錘,轉過身子。她的視線所在,是正痛苦地吐著血、身體搖搖晃晃、但仍然勉強想要站著的杰特。

 「……杰特——」

 結果他還是坐倒在地上,痛苦地咳嗽。

 亞莉納慢慢地朝著渾身是血、就算說是死人也不奇怪的杰特走近。她跪在仍然在擴散的血泊中,小心翼翼地將手撫上杰特的臉頰。

 是溫熱的。

 儘管臉色慘白,但沒有屍體特有的冰冷僵硬。

 「你……還活著……?」

 「——我睡著了。」

 「啥……啥!?」

 亞莉納忍不住拔高聲音,直到這時,杰特總算抬起頭。雖然半張臉被血染紅,所有外露的肌膚都失去血色,但只有那銀灰色的瞳孔,仍然一如既往地閃爍著毫無來由的自信。他衝著亞莉納揚起笑臉。

 「因為我聽到了。亞莉娜小姐揮動戰錘時可怕的聲音。」

 他說著,瞥了一眼染血的戰錘。那是亞莉納從一樓到四樓,把所有擋在前方的魔物全數殲滅的證據。

 「既然聽到你的聲音……當然就不能死在這裡了。因為我還想和你一起去攻略迷宮啊。所以直到你來為止,我無論如何都要撐下去,只好裝死睡覺,好恢復體力。」

 「……」

 亞莉納合不攏嘴。

 驚訝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在再挨一記攻擊就可能死亡的絕境中,因為相信救援趕得上就睡了,這男人的神經究竟有多粗啊?

 「你看,我不是說過嗎?我很耐打,不會輕易死掉的。」

 如此說著,杰特爽快地笑起來,然而下個瞬間,他瞪大了眼睛。

 「亞、亞、亞、亞莉納小姐……!?」

 因為回過神來,豆大的淚珠正不斷地從亞莉納的眼眶中滾落。

 「你、你、你你、你怎麼哭——」

 「吵死了去死!」

 「呃啊!」

 亞莉納一拳打在杰特的心窩上,別過了臉。

 「啊啊啊啊!」

 會心的一擊使杰特倒在地上痙攣不已,這也是當然的報應。誰教他要裝死。

 「……」

 不知是因為不甘心還是難為情,亞莉納緊抿嘴唇,別過臉,一面吸著鼻子,一面以手背胡亂擦去淚水。一放心下來,眼淚立刻潰堤,不受控制地不停流下。

 很久沒哭了。成為櫃檯小姐的第一年,明明自己沒有犯錯卻被怒吼痛罵,自從那次因為社會的不講理,一個人躲在廁所偷哭後,她就再也沒哭過了。

 「對、對不起,亞莉納小姐,害你擔心了……」

 「吵死了。不要看我。是說都受了那種傷你怎麼還活著?你的生命力是怎麼搞的?你這個蟑螂混帳白銀……!」

 「蟑……」

 「啊——早知道就不要來了。明明工作還沒做完。這樣明天又要加——」

 亞莉納抱怨到一半,話語就被截斷。

 她的手腕一被握住,下一秒便被杰特無言地抱入懷中。

 「等……!?」

 亞莉納反射性地想推開他,可是杰特的力道大得不像受重傷的人。

 「喂!」

 就算抗議,杰特仍然只是默默地抱著亞莉納,不打算讓她離開。彷佛想用全身確認亞莉納的存在似地,甚至讓人有些難受地抱得死緊。在他懷中的亞莉納忽然發現。這個至今為止都神經大條又厚臉皮不怕死的傢伙,此時正微微地顫抖著。

 「……啊——是亞莉納小姐呢。」

 頭上傳來故作開朗似的,開朗到奇妙的聲音。

 「是亞莉納小姐……」

 聽到那聲音,亞莉納閉上嘴,停止了動作。

 杰特的臂彎很暖,可以感受到生命的熱度。沒有突然知道許勞德死訊時的那種,殘忍又冰冷的氣息。

 「……」

 沒辦法,亞莉納卸下全身的力氣,閉上雙眼,安靜地靠在杰特懷中,模糊地感受他的微弱的溫度,同時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下一秒,亞莉納便一腳踹飛了杰特。

 「啊啊啊啊!」

 亞莉納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再次摔倒在地上哀號打滾的杰特,皺眉啐道:

 「可以別用渾身是血的身體貼著我嗎?制服會髒掉的。我明天還得上班哦?」

 「好過分!」

 「你就喝這個吧。」

 亞莉納把一個裝著半透明液體的小瓶子扔給杰特。

 「……魔法藥水?為什麼櫃檯小姐(亞莉納小姐)會有這個……?」

 「這是我的加班良伴哦。是我上次囤貨時買的最後一瓶。因為我剛才在加班,所以已經喝了一點……之後要十萬倍還我哦。給我記好了。」

 杰特看著只剩半瓶的小瓶子,眼睛睜得老大。

 「和亞莉納小姐間接接吻嗎!?!?」

 「我要打爛它哦。」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亞莉納側眼看著一邊被血嗆到,一邊喝下藥水的杰特,毫不放鬆地注視著黑暗深處。

 埋住席巴的那堆瓦礫小山,正晃動不已。最後,瓦礫小山垮掉,席巴若無其事地起身。

 「哈哈哈哈……」

 只見席巴的側額流著血,大聲乾笑。他不像剛才那樣頗有餘裕地裝模作樣,而是瞪大了充滿血絲的眼睛,氣勢洶洶地朝亞莉納走來。

 「居然能打飛我。你挺行的嘛。用戰錘的小丫頭啊。」

 魔神發出的異樣殺氣,使亞莉納舉起戰錘警戒。但席巴仍然一步一步地接近。

 「那個男的也是,居然能撐過那麼猛烈的攻擊——精彩。給了我不少樂子。」

 隨著席巴的腳步,他的身體開始發光,傷口逐漸復原。最後就連從額頭流下的血也消失了。見狀,亞莉納皺眉:

 「傷口好了……?」

 「那是露露莉被他搶走的技能效果。只要技能還在發動,不管受多重的傷都能痊癒。」

 「什麼啊,那也太犯規了吧!?」

 「犯規?不。我只是『全能』罷了。」

 席巴殘忍地勾起嘴角。

 「稍微拿出點真本事好了。」

 說完,技能之光從鑲在他心窩的詭異黑色石塊迸射而出。

 「呼喊吧,〈巨神的暴槍〉!」

 席巴握住再次出現的銀槍,猛然朝亞莉納逼近。來不及躲開——明白這點的亞莉納不退反進,以戰錘迎擊突刺而來的槍頭。

 錚!戰錘與銀槍正面碰撞。衝擊波頃刻迴盪於整個房間。互相拉鋸的力量,使交錯在一起的武器顫抖不已。

 「嗚……!」

 亞莉納無法繼續揮動戰錘。感覺就像有一道巨大的牆壁擋在前方似的,不論如何使力,都無法把戰錘向前推。不只如此,自己的腳還反被推得漸漸向後滑動。

 「哈哈哈哈!怎麼樣啊小丫頭?剛才的氣勢呢!呼喊吧,〈巨神的裁劍〉!」

 魔法陣忽地於亞莉納身後展開,生成四把銀劍一齊向亞莉納毫無防備的後背襲來。

 「……!」

 「亞莉納小姐!往下躲!」

 瞬間,亞莉納讓戰錘消失,鑽到銀槍下方,躲開長槍猛烈的突刺,與身後襲來的長劍錯身而過——

 「……!〈巨神的破錘〉!」

 她再次喚出戰錘反擊。向上躍起,瞄準因劇烈交鋒出現的短暫僵直時間。

 「喝啊啊!」

 亞莉納的戰錘直擊席巴的臉。咕砰!沉悶的聲音響起,這一擊紮實地打入了魔神的體內。

 「成功了嗎!?」

 視野被揚起的煙塵阻礙。確實有毆打的手感傳來。是到目前為止,一擊擊殺所有敵人的強烈打擊,就算是魔神,也不可能安然無事才對。

 ——忽然,亞莉納背脊一陣發涼。

 「……!」

 瞬間,她毫無根據地向後跳開。幾乎同時,石破天驚的一閃穿過灰色的煙塵,劃破亞莉納方才所在之處。

 假如再晚一瞬退開,亞莉納的身體想必已經被一分為二了。

 亞莉納驚險地迴避了那記攻擊。但身體仍然因強烈的風壓而失去平衡,整個人被吹起,在地上打滾。視野不斷旋轉,直到撞上牆壁才總算停下。她抬起頭,發現自己被吹飛得老遠。

 「……」

 眼睛下方的皮膚微微地刺痛。接著溫熱的液體流過臉頰。就被前後夾攻的情況來說,只受了這種程度的傷,可以算是奇蹟了吧。

 「亞莉納小姐,你還好嗎……!」

 杰特拖著腿,朝亞莉納走來。明明他自己的傷勢要重得多,可是在見到劃過亞莉納臉上的紅色線條時時,還是露出了苦澀的表情。

 「——剛才的攻擊很不錯,小丫頭。可惜你挑錯戰鬥對象了。」

 平靜的聲音響起,亞莉納理解到自己的直覺是對的。她不甘心地瞪著煙塵。等到塵埃落定時,毫髮無傷的魔神佇立在眼前。

 「毫……毫髮無傷!?」

 杰特揚起驚愕的叫聲。

 「這種程度的力量,不可能破壞我的身體。」

 亞莉納與魔神四目相對,坐了起來。

 她本來就隱約察覺了,就如席巴所說的。不管怎麼毆打,都沒有過去一擊擊殺魔物時的那種手感。魔神的身體,比她過去遇過的任何魔物都來得強韌。

 「不過,你似乎擁有和創造出我的『傢伙』們,差不多的力量呢。」

 席巴邪笑著,隨意地舉槍,指著亞莉納說道。創造出魔神的「傢伙」……就是製造出魔神這種遺物,在他身上刻下神之印的先人。

 「既然如此,你就沒有道理勝得過我。」

 「……什麼意思?」

 「咯咯。我今天心情很好。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們吧。反正你們註定要死。」

 席巴愉快地笑著,高舉左腕,表情因愉悅而扭曲。

 「因為那些傢伙,那些愚蠢的人類……全都被本魔神的手,一個不剩地吃光了。」

 「……啥……?」

 身旁的杰特錯愕地叫了一聲。

 「……等……等一下……那就是說……滅絕先人的是……魔神!?」

 「沒什麼好驚訝的。弱肉強食是世間的真理。」

 刻在席巴的側額、先人制作的遺物證明,神之印依舊淡淡地發著光。假如知道自己會被消滅,先人就不會製造這種遺物了吧。

 然而基於超卓的技術與貪婪的求知慾,先人制作出了這種具有自我意志的超然遺物——「魔神」,親手將自己導向滅亡。

 「……不過,那些傢伙都沒什麼骨氣。憑他們的力量,也完全傷不了我這魔神的身體。」

 「什麼……!?」

 魔神若無其事地說出令人絕望的事實。

 先人的力量。也就是神域技能,對魔神毫無作用。

 「……就連……神域技能……也不管用……嗎——」

 親自體會過魔神威力的亞莉納,知道魔神並非虛張聲勢。就算沒有任何防護,被神域技能〈巨神的破錘〉打擊,魔神也依然毫髮無傷。

 最重要的是,擁有神域技能的先人在一夜之間滅亡的事實,比千言萬語更能證明魔神壓倒性的力量。

 「這樣就知道了吧。和那些傢伙力量相當的你,是沒辦法打倒我的。」

 「…………」

 沉重的沉默,壓迫在兩人身上。

 亞莉納的攻擊完全不管用。不只如此,只要捱到魔神的一記攻擊,就有可能當場死亡,也沒有治癒或防禦的手段。至於魔神,不但能同時使用複數的神域技能,還不會疲勞,能無止盡地戰鬥——

 贏不了。

 好像聽見杰特小聲地說了。

 他並非對太過強大的敵人而絕望。他有著身為盾兵的冷靜思考,正因為比起勝利,盾兵的職責是以同伴的生存為最優先,他才能接受這個現實。

 能勝過眼前這壓倒性存在的方法,只有一個。

 「——……亞莉納小姐……我已經沒有能以〈鐵壁守護者〉硬化的盾牌了。」

 杰特悄聲地告訴亞莉納:

 「至於周圍那些瓦礫,也沒辦法擋住那槍的攻擊。」

 「……所以呢?」

 「我會讓自己成為肉盾。你就像剛才那樣出其不意地偷襲他……然後趁機逃走吧。」

 「……」

 亞莉納移開視線,不同意也不反對地沉默不語。

 一會兒後,她低聲開口:

 「不要。」

 「已經沒有其他方法了……!亞莉納小姐,我是盾兵。讓我保護你到最後一刻吧。」

 「不要。」

 「可是……!」

 「不要!!」

 亞莉納抹去臉頰上的血,站了起來。

 「——既然你說自己是盾兵……」

 她低聲喃喃,學不乖地再次舉起戰錘,用力握緊握柄,瞪著無敵的魔神——蹬地朝席巴欺身而去。

 「……就算是櫃檯小姐(我),也有不能退讓的事!」

 「沒……沒用的亞莉納小姐!別再試了!」

 無視杰特的制止,戰錘挾著亞光速的重力加速度之勢呼嘯而去,與席巴的長槍碰撞在一起。

 「哈!不管幾次都一樣。憑你的力量是贏不過我的!」

 雙方比拚起力氣,戰錘進退兩難,只是徒然發出金屬磨擦時刺耳又令人不快的聲音。即使如此,亞莉納還是繼續灌注力量。

 「我總有一天、一定、要過著理想中的平穩生活……只有這點我絕不退讓……!我要當安全又穩定的櫃檯小姐!悠悠哉哉地工作!每天準時下班!還有……!!」

 還有。亞莉納用力咬牙,瞪著佇立於眼前的威脅。

 「讓所有人好好地回來!沒有回來的話,就算賭上一口氣,我也要把人帶回去……!」

 劈哩,就在這時,奇妙的聲音響起。

 「嗯……?」

 席巴的雙腳開始向後滑。

 同時,銀色戰錘發出無法抑制的憤怒意志。那怒氣使空氣扭曲,捲起漩渦,在黑暗中,亞莉納翡翠色的眼眸明滅著搖曳的光芒。

 劈哩、劈哩,席巴的銀槍不斷髮出龜裂的危險聲音——

 「我才……不準——!」

 ——錚!一道尖銳的聲響迸裂,長槍碎裂崩解了。

 「哦!?」

 「你們隨隨便便死在這種地方————————!!!」

 攜帶著強烈憤怒的戰錘擊碎長槍後,餘勢不止地擊中了席巴,將他一直線打飛到牆壁上。

 撞上牆壁的席巴發出轟然巨響,但是他從瓦礫中起身時,傷口已經開始復原了。只見被戰錘破壞的長槍碎片化為白光,從前端開始分解消逝。

 儘管如此,魔神仍然無畏地發出低笑。

 「有趣……這小丫頭真是太有趣了!呼喊吧〈巨神的裁劍〉!」

 無數魔法陣展開,密集到足以重疊在一起,大量魔法陣發出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房間。從魔法陣中出現的大量長劍不留一絲空隙,全都將劍尖指向亞莉納。

 「……!」

 「哈哈哈哈!你已經無處可逃了!這數千之劍會追著目標到天涯海角!直到穿透獵物的心臟,把靈魂獻給我為止!」

 ——壓倒性的。

 幾乎淹沒空間,超過上百支的劍只為刺殺一人的光景,只能以壓倒性來形容。銀色的長劍無法一次包圍住亞莉納,在亞莉納上空形成二重、三重的包圍。

 「這是……什麼數量……!可惡……!」

 比誰都清楚〈巨神的裁劍〉有多可怕的杰特,拖著無法活動的右腿,一面在地上留下血痕,一面拚命地想朝亞莉納前進。由於使用了太多次技能,他已經疲累到無法以〈滿身鮮血的終結者〉將銀劍的目標改成自己了。不只如此,無法隨心所欲活動的身體,甚至不能成為肉盾——杰特焦躁地大叫:

 「夠了……夠了!亞莉納!快過來我背後!用我的命當盾牌吧!」

 「所以、我就說、我不要了啊!」

 亞莉納頑固地站在原地,不肯移動。因為她知道就算迴避也沒用。亞莉納深深低下身子,反手握著戰錘,僅僅安靜地盯著數量駭人的銀劍。

 「我一定要活著回去。而且絕對不會讓這混帳笨蛋跟蹤狂蟑螂白銀、露露莉、勞……不會讓任何人,死在迷宮(這種地方)裡!」

 許勞德的側臉閃過腦中。

 從他那兒學到的經驗。錐心刺骨的痛。早已放棄的,不切實際的夢想。

 從那天起,亞莉納的想法有了一八十度的轉變。她決定踏實地活著。也從不後悔這個決定。事到如今也不打算推翻。雖然不知道這個堅持是否正確——可是,有件事是肯定的。

 她再也不想嚐到許勞德死去時的那種疼痛了。

 那正是亞莉納所追求的「平穩」。

 「哈,居然不逃,很有覺悟嘛小丫頭。不過你還是要死在這裡!滅裂之劍啊!」

 聽隨號令,駭人的劍雨伴隨著轟然的聲響傾落而下。

 「亞莉納……——!」

 杰特的吶喊也被淹沒在磅礴的劍雨聲中。亞莉納正面注視著那似乎要把人削成肉片的銀灰色暴風雨,加重了握柄的力道。

 自己以兩年前突然發芽的這股力量,擊潰了所有的不合理至今。不管是魔物還是公會會長,只要是會妨礙自己追求理想中平穩之路的人東西,全都以力量制伏它們。

 所以,這次應該也能做到才對。不可能只有這次不行。

 「只要是妨礙到我的『平穩』的傢伙……不管是誰,我都會全部打飛!!」

 亞莉納自右而左地打橫揮動戰錘。

 砰!低沉的咆哮聲響起,暴風吹亂了整個房間。從眼前猛然落下的劍雨因戰錘的一揮而粉碎,身後的劍雨則被風壓吹散。接連襲來的數千之劍,一把不剩地被戰錘的吐息驅逐四散——

 「什……」

 暴風止息後,只剩亞莉納安靜地站在原地。

 「光靠風壓,就彈開了我的技能……?」

 席巴詫異地說著,杰特聞言倒抽了一口氣。因為他發現亞莉納的戰錘,出現了前所未見的變化。金色的光點,逐漸纏繞在原本鑲有銀色裝飾的戰錘上,一陣強烈的光芒過後,戰錘變得燦然生輝,足以照亮整個房間。

 「那……那是什麼……那道技能的光是——」

 「還真是會……搞這些小把戲呢……!呼喊吧,〈巨神的妒鏡〉!」

 鑲有銀色裝飾的圓鏡回應席巴的聲音,憑空出現。擁有奪走映在鏡中人物的力量的鏡子反射著光線,逐漸映照出亞莉納的身影。

 「!不能被那鏡子照到!」

 杰特連忙出聲警告,但已經太遲了。亞莉納的全身已經被映在鏡中了。鏡子發出強光,想奪走〈巨神的破錘〉。

 「哇哈哈哈哈!小丫頭,你這力量不錯嘛!正適合我這魔神使用!」

 ……啪嘰。

 然而發出奇妙聲音的,是鏡子。

 映出亞莉納身影的鏡子光芒逐漸變弱,劈哩、劈哩,鏡面發出令人不舒服的聲音,慢慢出現裂痕。最後「砰」的一聲,鏡子粉碎了。

 「什——」

 除了長槍,連鏡子也粉碎消散的事實,終於使席巴呆住了。

 「魔神的鏡子……破了!?」

 杰特也震驚地看著毫無抵抗之力地粉碎的鏡子。因為,那和亞莉納破壞葛倫的超域技能〈時間觀測者〉時,是同樣的原理。

 也就是說,以更高位格的力量,蹂躪下位的力量。

 「怎麼可能……!?」

 席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焦慮之色。他警戒地看著亞莉納,一步、兩步地後退。最後朝地面一蹬,想向後退開。

 「呼……呼喊吧!〈巨神的〉——」

 「太慢了。」

 然而亞莉納早已繞到他的後方。

 連察覺氣息都來不及的速度,讓席巴錯愕地瞠目。

 「什麼……速度遠比剛才快多——!?」

 啪咻,奇妙的聲音響起。

 是亞莉納以散發著不可思議光芒的戰錘,擊中魔神胳膊的聲音。飄散著金色光點的打擊,以那萬鈞之力,讓魔神的整隻右臂從肩膀處斷裂。

 「咕……咕啊啊啊啊啊!!」

 斷臂處大量鮮血狂噴,魔神摔落在地上。

 「……你……你這……!竟敢把我的手——呼喊吧、〈巨神的暴槍〉!」

 席巴又立刻起身,劇烈的憎恨使他雙眼佈滿血絲,他揮動殘存的左臂,朝還在空中的亞莉納扔出長槍。長槍如箭矢般射來,亞莉納身子輕飄飄地一扭便躲開了攻擊,長槍只徒然地劃破虛空。

 「怎……怎麼可能……!」

 席巴氣息紊亂,以見到駭人事物的眼神,看著悠然著地的亞莉納。接著,他看向自己缺了右臂的身體。魔神的臉色鐵青,表情逐漸轉變為恐懼。

 「竟然破壞了我的身體……!」

 「——在我的『平穩』生活裡啊。」

 (插圖013)

 魔神肩膀一顫,連忙將視線移回,亞莉納朝他走了一步。

 「不會再有『什麼人回不來』之類的事情。因為我不允許。」

 亞莉納讓戰錘轉動一八十度。將敲擊面從平面,換成能確實撕碎對手的尖銳鳥喙那側。席巴見狀,表情抽搐起來。

 「……不……不可能……竟然能超越全能的魔神——」

 每當亞莉納凝聚力量,戰錘上迸裂的金色光芒就愈發明亮,連僅存的陰影都被驅散。在那幻想般的光景中,亞莉納可愛的制服裙襬飄動著,本人卻擺出普通的櫃檯小姐不可能做出的動作——將巨大的戰錘抵在腰際,繼續蓄積力量。

 「為了……我的……!『平穩』!你就!」

 「不可能!居然超越了魔神!不可——!」

 「去死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踏碎堅硬的地板高高躍起,亞莉納朝魔神飛身而去,灌注全身的力量揮下戰錘。

 「咕噗啊啊啊!」

 戰錘的一擊拖曳出一條光之尾巴,銳利的尖喙狠狠地啄入魔神的身體。穿肉破骨,從背部貫穿,大量的黑血從魔神體內噴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