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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31 那是亞莉納還不到十歲時的事。
亞莉納的故鄉,位在離伊富爾很遙遠的大陸東端,是個偏僻的小鎮,老家是間小酒館。由於鄉下地方的酒館不多,因此總是有不少冒險者聚集在那兒,其中一名年輕的冒險者名叫許勞德,和亞莉納特別要好。
「喂亞莉納,要說幾次你才懂,我不是『叔叔』。我才二十幾歲,要叫我『帥帥的哥哥』。」
在一如往常擠滿冒險者的吵鬧酒館裡,許勞德皺著眉,指著亞莉納抗議。同樣的抗議,他已經說過十次以上了。
許勞德是高瘦的青年,總是穿著輕裝鎧甲(Light Armour),戴著長劍,是很普通的攻擊手配置,也是很普通的冒險者。雖然他還不到二十五歲,但是因為喊他「叔叔」時的反應很有趣,所以亞莉納一直叫他「許勞德叔叔」。
「『許勞德哥哥』!來!跟著我說一遍!」
「許勞德叔叔!」
「……叔叔就叔叔嘛,好啊。」
許勞德洩氣地垂下肩膀,鬧彆扭地喝起酒。意料之內的反應使亞莉納很滿意,開心地又叫又笑,許勞德的同伴們見狀,也哈哈大笑起來。
「哇哈哈!在亞莉納眼中,我們都是叔叔啦,這位大叔?」
「吵死了——!我和你們這些肚子有肥油的中年人不一樣!我還是水嫩嫩的二十三歲哦!」
「吶吶許勞德叔叔。」
「什麼事呢亞莉納奶奶。」
許勞德幼稚地回問,亞莉納眼神發亮,一如往常地求道:
「說任務的事給我聽!你之前不是去了迷宮嗎?」
「唉……你也真是怪胎。像我這種不起眼的冒險者的故事,沒什麼好聽的啦。」
「才不會呢!」
亞莉納很喜歡聽許勞德講冒險的事。甚至為此以幫忙家業為藉口,特地幫他送酒菜。
不過,就如許勞德說的,他的冒險沒有任何緊張刺激的部分,也很少與魔物戰鬥。
與大部分勇敢地挑戰魔物或尚未攻略的迷宮、想因此成名的血氣方剛的冒險者不同,許勞德喜歡前往已經被攻略完畢、沒有頭目的安全迷宮。一面確實地確認迷宮的細節,運氣好的話,偶爾還能找到沒被其他冒險者發現的遺物,拿去變現。他總是稱自己為「膽小的鬣狗」。
儘管如此,亞莉納還是很喜歡聽他的故事。因為——
「我以後也要當冒險者!」
亞莉納在胸前握拳,如此宣佈。「好哦——!」周圍的醉漢們也跟著起鬨。得到大家的認同,讓亞莉納興奮地紅著臉,說出自己的夢想:
「亞莉納會成為很厲害的冒險者,和許勞德叔叔一起在迷宮裡進行大冒險,變成有錢人!將來我要住在大房子裡,過著波瀾萬丈的人生!」
「為冒險者亞莉納乾杯!」客人們開玩笑地歡呼,喝起酒來,只有許勞德不怎麼開心地扁嘴:
「冒險者?哈哈,算了吧,像你這種小矮子是當不來的。」
「我才不矮呢!」
「這種灰頭土臉的工作有什好的……對了,你去當櫃檯小姐吧!你長大後一定是美人胚子,很適合當櫃檯小姐哦。」
「咦——我才不要,那好無聊。而且那樣就不能和你一起去迷宮了。」
「像你這種小鬼不用去啦。」
「你說什麼!」
「而且說起來,當冒險者又沒有什麼好的?魔物很可怕,迷宮冷颼颼,工作不穩定,只能賺到每天的零花錢!所以也沒有辦法貸款,可是武器和護具不但貴得要死,還一下子就會壞掉!」
「……???」
雖然許勞德如此感嘆,但是年幼的亞莉納連一半都聽不懂。貸款是什麼意思?只賺每天的零花錢有什麼不好?她全都不懂。許勞德看著歪頭不解的亞莉納,繼續說下去:
「而且我只發芽了很~普通的人域技能,所以不可能成為一流的冒險者——就這點來說,櫃檯小姐的工作太完美了!因為是公職!可以穩定地工作一輩子,不但可以貸款,也不需要買貴死人的武器或護具,最重要的是櫃檯小姐是上下班制,只要在固定的時間上班和下班就行了!其他時間不管要吃要睡要喝酒,都是自己的自由哦!嗚——!如果我是女的,就可以當櫃檯小姐了說。」
「雖然我聽不太懂,不過冒險者比較好玩呢。」
「唉——小鬼就是這樣,只會用小鬼的角度看事情。不過反正你本來就是小鬼嘛。」
許勞德聳肩,誇張地搖頭。亞莉納不服氣地鼓起腮幫子:
「什麼嘛!你明明只是『雜碎』而已!」
「噗——————!」
許勞德忍不住把剛喝下去的酒噴了出來。
「喂,是誰教亞莉納那種字眼的!」
許勞德把酒杯重重敲在桌上,同伴們哈哈大笑。明白所有人都是共犯,許勞德不由得苦著臉。
「沒關係!我會保護許勞德叔叔的!」
「可惡,居然用閃亮的眼神這麼說……你一定不懂被小女孩說要保護你的大叔的心情吧……」
「亞莉納要成為許勞德叔叔的隊友!」
「唉——唉——好啦好啦就讓你當隊友——」
「真的嗎!說好了哦,不可以說謊哦!」
「當然。雖然我很弱,不過我是會信守約定的男人。」
許勞德和亞莉納勾了勾小指,做下約定後,一如往常地與隊友們離開酒館,接任務前往迷宮了——可是在那之後,許勞德他們再也沒有出現在酒館裡。別說酒館了,整整一週都沒有回到鎮上。
「吶大家,許勞德什麼時候回來啊?」
亞莉納忍不住向酒館的常客們詢問。正在喝酒的冒險者們停下動作,原本總是暢快地放聲大笑的他們,全都露出奇妙的表情,沉默下來。
「……?」
冒險者前往迷宮後,整整一週音訊全無。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但沒有人有勇氣告訴亞莉納真相。
就在這時,有個男人臉色大變地衝進酒館。
「許勞德的隊友回來了!」
「!」
聽到期盼已久的話,亞莉納眼神發亮。
「等一下,亞莉納!」
似乎有人出聲阻止自己,但亞莉納還是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酒館,朝小鎮的入口奔去。很快地,她見到一群全身裝備都破破爛爛的冒險者。是許勞德的隊友。
可是,最重要的許勞德不在。而且平常總是開心地喝酒大笑的那些人,如今個個神色黯然,就連年紀還小的亞莉納都能察覺到那異樣的氣氛。她急急地朝臉色蒼白到如同死者般的那些人跑去。
「許勞德呢?許勞德在哪裡!?」
其中一個人抬起頭。他彷佛好幾天沒進食過似的,眼眶與臉頰凹陷,臉上毫無血色。那有如從地獄盡頭勉強逃回來的模樣,使亞莉納更不安了。
許勞德也變成這樣了嗎?那得快點照顧他才行。要給他喝熱呼呼的湯,還要讓他喝多酒,要叫他叔叔開他玩笑。每次他滿嘴抱怨時,亞莉納總是用這種方式,強行幫他打起精神——
「………………死了。」
那男人小聲地道。
該讓年幼的亞莉納知道這種事嗎?他的精神已經疲憊到沒有辦法考慮這些了。
「咦?」
過於突兀的回答,使亞莉納只能連連眨眼。
「………………死、了……?」
亞莉納硬是擠出笑容,抓著男人傷痕累累的護具。
「你是在騙我吧……?」
男人只是在開自己玩笑。就像亞莉納喜歡把許勞德稱為叔叔,開他玩笑一樣。
可是,沒有任何人肯定亞莉納的話。他們過於悲痛的表情,使剛才那兩個字的涵義,強硬地鑽入亞莉納腦中。
忽然,亞莉納發現被他們拉著的一輛推車。只能躺著一名成年人的狹小載貨台被麻布覆蓋著,一隻手垂在外頭。
「許勞德!?」
亞莉納鼓起一絲希望,朝推車奔去,正想掀開麻布時,手卻被人用力抓住。
「……亞莉納。不可以看。」
剛才那個憔悴的男人,擠出僅存的力氣,阻止亞莉納掀開麻布。原本無神的雙眼變得晶亮。
「不要!許勞德!許勞德叔叔——」
「這是那傢伙最後的心願!所以絕對不行!」
男人大聲喝阻,讓原本使勁抵抗的亞莉納停下動作。
「……咦?」
抓著自己的手正微微發顫。直到這時,亞莉納才總算正視現實。從麻布底下掉出的手,指尖沒有任何血色。即使自己這樣大吵大鬧也絲毫不動的身體。亞莉納全身凍結,男人別過頭,道出那決定性的話語:
「……許勞德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有如五雷轟頂的一句話,使亞莉納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半晌後,她放開麻布,兩步、三步,彷佛想逃離被那塊布蓋住的冰冷屍體似地後退。
「騙、人…………」
她絆住了腳,跌坐在地上。
許勞德的隊友帶著屍體前往醫院後,周圍的冒險者紛紛對亞莉納表示關心。可是那些話只是茫然地響著,進不了亞莉納腦中。佔據了她一片空白腦袋的,只有一個模糊的事實。
——許勞德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那句話,無情又冷漠地破壞了亞莉納心中非常、非常重要的,與許勞德之間的所有快樂回憶。從他那裡聽到的冒險故事、因為喝酒而泛紅的臉、被稱為叔叔時鬧彆扭皺眉的模樣、一起去迷宮的夢想。全部,全部被塗成黑色。
「……不是、說好了、嗎……?」
每天晚上入睡前,就連昨晚也是,亞莉納都會在腦中描繪美好快樂的未來。成為冒險者,和許勞德一起前往迷宮,假如自己英勇地打倒魔物,搶走許勞德所有的表現機會,他應該又會大皺眉頭吧。但最後應該還是會拿自己沒轍地笑著說「亞莉納真厲害」,摸自己的頭——
「……回來啊……吶……許勞德叔叔……」
從亞莉納口中茫然道出的話語,已經沒有人會朝她出聲抗議了。
亞莉納只是一直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茫然地看著虛空。現在還是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冒險者們如此說著,一一離開了。儘管人們從她身邊消失,太陽西斜、寒夜降臨,她也一直待在原地,看著鎮外,等著許勞德的身影。
可是,不論等多久,許勞德都沒有回來。
大人們告訴她的事實如此冰冷、僵硬、殘酷。年幼的亞莉納第一次明白,這個世界有多冷酷——
✽✽✽✽
「——!!」
亞莉納猛地從床上坐起。
不熟悉的房間映入眼中,一瞬間腦中陷入混亂。但她很快地想起這裡是白銀的宿舍,長吁了一口氣。沾滿頸部的溼黏汗水使人煩膩,那不快感使亞莉納皺起眉,下了床。打開窗戶後,清晨的寒涼空氣灌入房間。
(好久沒做那個夢了……)
在白堊之塔目睹了魯費斯隊友的死,那種面對屍體時的刺痛感,使亞莉納無法不回憶起許勞德的事。
「……」
亞莉納眺望著仍然昏暗的城市,回溯著遙遠的記憶。
——許勞德是被守層頭目殺死的。雖然他那次也是一如往常地,前往已經被攻略完畢的迷宮,可是那座理應被攻略完的迷宮中,有沒被發現的樓層。許勞德的隊伍不小心誤闖其中,原本就是「雜碎」、總是迴避與魔物戰鬥的許勞德,當然無法勝過守層頭目。
「……」
亞莉納搖了搖頭,強行把悲傷的記憶趕出腦中。杰特昨天的表情,與許勞德莫名地相似。為了消除鬱結在胸口的不快預感,她自言自語起來。
「從今天開始要加班了……」
唉,亞莉納故意嘆氣,開始更衣,換上櫃台小姐的制服。
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用這句話來轉換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