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五卷 第二年 秋冬 第六章
“畢業生”(譯註:電影《The Graduate》的日語翻譯為『卒業』,翻譯過來是“畢業”,這部電影在中國多譯為《畢業生》,這裡決定採用後者,下文相同)
和小梵約會後過了三天,週二晚上,老爸發來了郵件,內容只有這三個字。因為實在太過突然,一瞬間我還納悶他這是什麼意思。這臭老爸,該不會以為我在上三年級吧。不過,話說“畢業生”指的是什麼啊。難不成是他郵件沒編輯完不小心按了發送鍵?
我思索了一會兒,剛準備給老爸回句“什麼啊?”的時候,總算是想起來自己週六那天給他發了封郵件。
對了,我是問他電影名來著。這問題放了三天,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所以也沒必要特意給老爸回信了,我打算去見“馬索克”內藤,於是從自己房間所在的二號宿舍樓出來,向一號宿舍樓走去。
我敲了敲門,等人回應。
一號宿舍樓基本都是二人間,出來的不一定是內藤,這還真是麻煩。我見無人回應,又敲了敲門,又等了一會兒後終於聽到:
“來了。”
門被打開,一個和尚頭的陌生人出現在門後。
“……有什麼事嗎?”
“啊——……呃,內藤,在嗎?”
和尚頭“沙沙”地撓著他的短髮說:
“應該在吧……”
他就只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向房間內望去,是讓我進去吧。我點點頭,走進客廳。進入別人的房間時我總是會想,屋裡淨是男人的臭味兒。雖說畢竟是男人住在裡面這不是當然嘛,但至少我的房間可沒這麼臭,應該吧。是因為不適應別人房間裡的臭味兒吧。
我邊想著邊從客廳走向內藤的房間。
“哦。什麼事,這麼突然。”
剛敲過門,內藤立刻就把門打開了,這次倒是很快。
“那個,你有《畢業生》這部電影的DVD麼?”
“畢業生?達斯汀·霍夫曼?”
“我不清楚演員是誰,反正是出現在婚禮上把新娘帶走的人。”
“那就是達斯汀·霍夫曼嘍。稍等一下。”
內藤既是文藝部的部員也是個電影宅,擁有的DVD數量足以傲視同年級學生。同樣有很多DVD的人還有高山,但他那裡的主要是動畫或是特攝節目。總之如果有哪部想看的電影或是動畫,找他們兩個就對了,這已經成為了我們之間的常識。
內藤向自己的床那邊抬了抬下巴。
“你先在那坐會兒。”
說完他走向擺在房間角落的架子,我按他說的坐在床上若無其事地打量著房間門後的客廳,剛剛接待我的和尚頭,不知為何在盯著我看,但和我對上視線後,他一言不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有這麼個人來著?”
我本以為升到二年級後,男學生的樣子我記了個差不多,沒想到還有沒見過的,便向內藤問道,內藤邊翻找著擠滿DVD的架子邊對我說:
“啊啊,是一年級的。畢竟只有冢脅搬去二號宿舍樓了。”
冢脅是內藤之前的舍友,和我一樣住在只有單人間的二號宿舍樓,好像是在宿舍樓裡裡見過他。但直到現在我都沒怎麼和他接觸過。
“和一年級學生住一間房啊……”
“是啊。好像是一年級的多出來一個人,明明我們一人住一間更好呢。”
雖然他嘴上這麼說,但感覺他沒有對這件事抱有多大不滿。升到二年級後我和內藤相處得多了,感覺他是個不受周圍影響且很有個性的人,大概不怎麼介意和他共居一室的舍友如何吧。
“換做是我,絕對不會願意的……上下關係之類的,感覺很麻煩。”
我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內藤冷淡地笑了。
“這對我們也沒什麼不好的啊。地位高的是我們,感覺對方會更不情願呢。”
剛說到這,內藤說了聲“找到了”,回頭看向我,他手裡拿著一個裝DVD的盒子。
“你有影碟機嗎?我沒告訴你房間裡沒有電視?”
“我會去找高山借的,那傢伙有便攜播放器。”
我接過光盤盒。沒有細問我為什麼要借這部電影,真有他的風格。他要是問了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省了麻煩。
“什麼時候還我都行,拜啦。”
內藤將我打發出房間,和來的時候一樣,我穿過客廳想門口走去,剛握住門把手,
“那個。”
聽到背後有人叫我,我回過頭,剛才那個和尚頭站在我面前。
“……怎麼了?”
和尚頭先是有些猶豫不決,然後對我說:
“……莫非,你是松永學長?”
“是,是啊……”
這傢伙是怎麼回事?我不由地想。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二號宿舍樓只有二年級的學生,我也沒有參加社團活動,幾乎沒怎麼和一年級的學生交流過。
“稍微談談,行嗎?”
剛說完這句話他就向我這邊踏出一步。感覺,有點兒可怕。可是,說句“抱歉,不行”來拒絕他,也挺需要勇氣的。如果還沒弄清楚對方找我談話的原因就轉身背對他的話,沒準兒下一秒我就會被撂倒。
“那個……呃……什麼事?”
我已經嚇得魂不守舍了,畢竟對方比我更高,而且,很可能是運動部的,身體長得很結實。
“別在這裡……那個,去本人房間談,如何?”
他說話的方式,怎麼說呢,很有體育系的感覺。(譯註:武田的自稱為“自分”,說話時句尾會變成“ス”)
“啊啊……嗯……”
我點了點頭,跟在和尚頭身後,剛向他房間邁出一步,心中猛然升起的不祥預感使我立刻停下腳步。
也許,我是說也許,他不會對我做什麼吧?
畢竟,現在的我可是桃運正旺啊。又是廣美小姐對我百般勾引,又是小梵邀我約會的。所以,難保他不會對我出手。
本人,一直對學長你……他要是說出來這種話可咋辦啊。不要啊。
注意到我停下不動,和尚頭不解地回頭望向我。
“那個……我,沒有那種興趣?”
我沒多想就把這話說了出來,和尚頭明顯地露出不愉快地表情。
“哈?”
他扯著嗓子大叫。
“你是不是傻?”
又附上這麼一句。
“總之,能先進來麼?”
和尚頭將自己房間的門打開,對我命令道,我只得放棄抵抗走進他的房間。這房間裡的男人臭味兒比客廳裡的還濃。
“本人是棒球部的武田。”
剛想去關門,和尚頭便報上自己的名字,並用手將身後的門推上。然後他就站在門口向我問:
“學長……在和soyogi交往嗎?”
嗯?那是誰?我愣了一下,緊接著想起小梵的姓氏寫作“梵”,讀作“soyogi”,我搖了搖頭。
“不不不……我們並沒有在交往……”
迫於他的氣勢,我下意識地用了敬語。他明顯對我抱有敵意,就算現在衝上來打我都不奇怪。
“但是週六……你和梵在一起對吧。”
聽他這話,難道週六那天,我們碰巧被別人看到了?所以才會覺得我和小梵在交往吧。這樣的話,裝糊塗也沒用了。
“嗯,是在一起……”
我點頭回答。武田明顯是生氣了,他繼續咬住不放。
“梵說你們約會了……難道不是嗎?”
事情變得奇怪了。
是小梵自己把這件事說出來的?早知道就不承認週六的時候和她在一起了。反正只要我裝作不知道他也拿不出什麼證據。
“是,是約會了……嗯……就是,隨便約了一下……”
但可惜我已經承認了確實一起出去過,再說什麼“不不,不是去約會了”也沒什麼說服力。更別說,是小梵自己把這件事說出來的。
“但是,你說你們沒在交往,這不奇怪嗎?”
武田說道。
不是不能理解,雖然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但要是我這時候回答“嗯,是啊。很奇怪吧”,這不是火上澆油嗎。可我們明明沒在交往,我要是回答我們確實在交往這也很奇怪。感覺那麼說也很可能捱揍。
“哎呀——……那個……嗯。但是我們確實沒在交往。”
我思前想後,畏畏縮縮地回答。武田向我逼近並一把抓起我的衣領。
哇,暴力!這我在漫畫或是電影裡見過!
但我卻意外地冷靜,這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大概是因為我住在東京的時候,經常被姐姐們,特別是被二姐二胡虐待吧。二胡喝醉的時候,要是我把她惹毛了,她經常抓著我的領子對我發火。
“四郎!你這混蛋!”
想著想著,眼前的這個情況讓我覺得很是無趣。有個可怕的姐姐就知道了。就算你長得壯還是個男人,和二胡一比,也沒多麼可怕。
“住手吧,幹什麼啊。”
我盡力保持冷靜,甩開了武田的手。武田還死盯著我不放。
“你要是……敢玩弄梵的話,我可是會打學長的。”
“我沒玩弄她,只是陪她玩兒而已。”
我這話說得可真是漂亮。估計是他沒聽明白吧,武田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照樣死死盯著我。
可就算再想一次,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啊。
總覺得,小梵是看我現在變得自暴自棄,怕我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來,所以來照顧我。確實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小梵是否真的對我抱有好感,畢竟她並沒有親口對我說。但我真的很感謝她,如果沒有小梵,如今的一定會更加鬱鬱寡歡吧。
“那個,沒有別的事嗎?”
我邊整理衣領邊問,武田沒有回答。我輕輕將他推開後握住門把。武田還在瞪我,我沉默著打開門,走出房間。
我快步走過客廳,走到宿舍走廊。關上門後,“呼”地吐了口氣,嘟噥了一句:
“什麼啊這是……青春嗎?”
回想一下,這可真是不得了的體驗。心裡覺得有些疲憊,但伴隨而來的還有種奇妙的亢奮感,我連忙向高山的房間跑去。可得跟大家說說啊!我這青春體驗!高山和細川住在同一間房,剛要敲響他們房間的門,忽然想到:啊,這可不妙。要是全都說出去的話,我和小梵約回的事也就暴露了!差點兒沒注意到。
這可不行。
小梵可是二年級男生的偶像啊。
“禁止偷跑。小梵是大家的小梵。”
這是我們說好了的。所以直到現在都沒聽過二年級的哪個男的對小梵出手。本來我就因為三好的事備受責難,要是這時候和小梵約會的事再暴露的話,非得被絞死不可。
“好險……”
我平復著內心高漲的情緒,等冷靜下來之後敲了敲門。開門的是細川。
“高山在嗎?”
細川沒說話,衝高山的房間抬了抬下巴。
“幹啥,來買零食麼?”
高山在自己的房間裡儲備了各式各樣的食物,所以常被大家稱為“高山商店”。由於附近一個便利店也沒有,所以他被大家當成了寶。
“不是,我是想借DVD播放器。”
“是嘛。”
細川似乎沒什麼興趣,轉頭走向自己的房間。
“那個。棒球部的一年級學生裡,有武田這個人嗎?”
我忽然有些在意,開口問道,細川是棒球部的。
“啊啊?武田?是有這個人。是那個有點兒冷淡的傢伙吧。”
“啊啊,嗯。這樣啊。剛剛在內藤的房間遇到他了,覺得有點兒嚇人。”
“嗯?是嗎,一年級的學生裡,他還算挺有禮貌的。”
那個挺有禮貌的人,可是說了要打我哦。這話我說不出口。
“他棒球也打得好。真想不明白他幹嘛來我們這種弱雞地方。”
“唉,是嘛。唔……”
和細川的談話到此結束,我向高山借了DVD播放器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果然,我的房間裡沒有那麼重的男人的臭味兒。大概是因為習慣了自己身上的氣味吧。
這麼說來,未來的房間又如何呢?我隨便想著。好像是沒有男人的臭味兒。不過那不是當然嘛。未來的身體是女性啊。不過,之前去未來房間的時候,我沒有特別留意未來房間的氣味。不管有沒有男人的臭味兒。也許是我下意識地去拒絕留意未來身上的氣味。
不過話說回來,只不過是去借了個DVD,怎麼感覺像是經歷了一場大冒險。我不過是因為週六小梵的事而有些在意這部電影而已啊,若說別的,我也只是因為和小梵看的那部電影太爛了,所以想看看名作級別的電影而已啊。真沒想到,會被別人威脅一句“我可是會打你的”。
雖然發生了不少事,但想借的東西是到手了。
我放下心來,將從內藤那裡借來的DVD放進從高山那裡借來的播放器裡,接著開始看《畢業生》這部電影。
感覺,有些不對。
話說我以前看過這部電影嗎?
我還以為是部痴情的男人為將自己心愛的女人從情非得已的婚禮上搶走,颯爽地闖入婚禮會場的電影,但實際一看,發現這故事講的並不是那麼一心一意的戀愛。男主角是和女主角的母親做愛之後,才喜歡上的女主角,感覺,和我想的不一樣。
為什麼我會覺得這部電影講的肯定是非常純愛的故事呢?
不,說到純愛,這算純愛嗎?都和女主角母親做愛了。這好嗎?能算在純愛範圍裡?老實說,我不知道。雖然這確實是部好電影,但感覺這部電影裡並沒有我想要的東西。
看完電影的演職人員表後,感覺自己做的全都是無用功。
我這才弄明白自己原來是對《畢業生》這部電影抱有一些不必要的期待:也許能在電影中找到方法能解決小梵那身不由己的婚姻問題。又或者能找到辦法打破我如今所處的情況,就算找不到辦法,萬一能找到些提示呢?
但是果然,沒有想的那麼順利。拍這部電影的人估計也會說:我可不是為了解決你的煩惱而拍的電影啊。
真是前路多難啊。
我將DVD裝進盒子裡,走到桌子前打開課本。
還有志願的事。這之後必須要考慮各種各樣的事。為了能繼續住在二號宿舍樓,成績也必須維持在一定水平。
這時,和田給我發來了郵件。
“文化祭的活動,和去年一樣不行嗎?”
我嘆了口氣。
小梵對女裝咖啡店很是執著,這件事不能告訴和田。沒準兒會被她誤會成我放著三好不管又去找下個女孩。這麼一來,現在要先考慮怎麼讓和田放棄女裝咖啡廳這個想法。不然,最糟的話會發生一場文化祭上有兩個女裝咖啡廳這樣的混亂。從校外來的客人也會嚇一跳吧。會想:這是什麼學校啊。
我合上課本,思考著給和田回信的內容。但卻總是想不出好辦法。
“唔——……”
埋頭思索間,我注意到了眼前的便攜DVD播放器。
“電影院如何?用投影機放電影,飲料賣100日元左右一杯,感覺這就挺有意思的。”
將消息發給和田後,回信立刻就來了。
“你真是天才。”
“那明天就把這個意見提出來吧。”
“好的。”
就憑這麼幾句話就決定了我們班的文化祭活動。剩下的就是其他人會不會接受了,不過那用不著操心。
加入社團的人要忙自己社團開的模擬店或是展出,對班級的活動沒什麼興趣,沒加社團的人大多都覺得文化祭還得做些什麼很是麻煩。
我想到的點子瞬間得到了大家的贊同,於是我們班就決定開休息場所——電影院了。雖然要準備飲料和茶水,不過也就是需要買些塑料瓶這些便宜貨,用不了多少時間。電影當然也就放一些名作的DVD。
彙報的時候班主任老師稍稍面露難色。
“我們會播放入學介紹的DVD。”
說了這個才總算得到了同意。
“這樣下來,和什麼都沒做差不多呢……”
在從辦公室回去的路上,和田嘟噥了一句。她也見過去年辦女裝咖啡廳時那手忙腳亂的慘狀,聳了聳肩膀說:
“不過,總比還辦咖啡廳強……今年未來君也不在。”
從最後的這句話來看,她似乎是接受了這次的安排。去年在咖啡店賣的蛋糕是未來在宿舍做的。未來的手藝比許多女生都要好,要是沒有未來在,大概咖啡店最後會虧本吧。
“其他班級會做什麼呢。”
我隨口一說,和田呵呵笑了起來。
“沙耶她們班要辦鬼屋哦。明明她今年也對做蛋糕躍躍欲試呢。”
“鬼屋……”
聽起來感覺會失敗。好像去年交上去的提案也有幾個是鬼屋。總之,看來這個點子很容易被人想到。
“有機會的話能也許能碰到女生的身體,尋思這些然後提議辦鬼屋的笨蛋男生也是有呢。”
“原來如此。”
我沉吟道。
“好了,隨便吧。今年一年級的學生會努力吧,這是他們第一次文化祭,我們悠哉享受就好。”
雖然她這麼說,但我感覺自己很難享受這次的文化祭。如今的我,很難有那種心情。
與和田分別後,我直接去楠木店打工。
我事先通知廣美小姐自己會因為文化祭委員的工作晚到。按照平常,我也會幫忙做傍晚的開店準備,有事耽擱的時候廣美小姐會一個人做開店準備。
打開店門,已經有一位客人坐在櫃檯哪裡了。現在才剛開店,沒想到這麼早就有客人來了,這還真是稀奇。
“辛苦了。”
我打著招呼走進店內,廣美小姐瞥了我一眼。
“啊,嗯……辛苦了。”
她小聲說道。這也挺稀奇的。平常不管有沒有客人,廣美小姐都會元氣滿滿地來迎接我。
“啊——……總之你能先去櫃檯後面,洗洗東西嗎?”
“好的。”
我放下自己的東西,圍上事先準備好的圍裙。看了一眼坐在櫃檯那裡男人,是沒見過的客人。是新客人嗎?這也挺稀奇的。楠木店基本上是靠常客維持下去的,雖說偶爾也有新客,但大多是常客帶來的,要麼就是一大波人一起來。來的就一個,這樣的客人沒怎麼見過。我在東京長大,去的大多是連鎖店,一個人來這種完全靠當地人支持的店,對我來說感覺挺需要勇氣的。
我按照廣美小姐的吩咐,開始在櫃檯後做清洗工作。
不過這才開店不久,是男人喝的吧,要洗的也只是些喝啤酒用的大杯子。
“總之,今天就到這裡。請你回去。”
忽然,廣美小姐對坐在櫃檯前的男人說道。這聲音使我嚇了一跳,今天廣美小姐很反常,誇張點兒說那聲音聽起來像是恐嚇。
“話又不是不能談吧,打工的來了而已。”
男人喝著手中的啤酒說道。我一打工的對客人有這種想法感覺很不合適,但怎麼說呢,我非常討厭這個男人的態度。
“我是說這不是能當著別人的面說的事,不懂麼?”
這怎麼想也不是對待客人的態度,男人嘆著氣看向我。
“你,抱歉啦,能迴避一下嗎?”
還沒等我回答,廣美小姐先叫了起來:
“輪不到你下這種命令!這裡可是我的店!”
男人不悅地閉上嘴,然後站起身來,準備掏出錢包的時候,廣美小姐冷冷地說:
“不用付錢,別再來了。”
“好好考慮考慮吧,等到債台高築再後悔可就晚了。”
男人像是在嘲諷,留下這句話後離開了。我只能在一旁呆呆看著他們。男人剛一齣門,廣美小姐就去廚房的架子上翻來翻去,翻到了盛鹽的容器。
“可惡……趕緊撒鹽驅邪!撒鹽!”
說著她便端著容器跑到門口,然後學大力士對著門外撒鹽。
等到她多少消了些氣,單手拿著容器回到櫃檯後,我向她問:
“那個……我剛才是不是不在比較好?”
廣美小姐微笑著搖了搖頭。
“恰恰相反。你來真是幫了我大忙。要是四郎君不在,我說不定就要揍他了。”
聽了廣美小姐這番話,我感覺這個事情不一般。
“剛剛的……那是誰啊?”
廣美小姐沉默著看了我片刻,然後將盛鹽的容器放回架子上,不斷地撓頭。一會兒“啊——”的一聲,一會兒“嗯”的一聲,說了幾次不明所以的話,然後過了一會兒,像是下定決心般地開了口。
“總之,前男友……這麼說應該最合適吧。”
我什麼也說不出口。我完全沒辦法消化現在的情況。廣美小姐從前和老爸有那種關係,這是她親口說的,但沒想到她還有過其他的男人,這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見我不知所措,廣美小姐一屁股坐在櫃檯後面的椅子上,低著頭繼續說:
“是我和正樹先生分手後回到廣島……稍微,有過交往的人。本想著和別人交往或許能早點忘記正樹先生,結果還是沒用。本來我也不是很喜歡他,這該說,是黑歷史吧。”
我還是沒有說話,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正當我思索的時候,廣美小姐抬起頭來望向我。感覺她那笑容裡隱藏著愁苦。
“……我身上有債。”
廣美小姐忽然說道。剛才的男人離開的時候說了一句“等到債台高築的時候再後悔可就晚了”,所以我暗自猜想或許是這樣的,但真從廣美小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後,沒想到那話語中的現實感比我想像得要沉重得多,一下壓在我的胸口。
“是父親病倒時欠下的住院費和別的一些費用……最後父親還是走了,只要不去繼承父親的遺產,這筆錢就沒必要我來還,但這樣的話連這家店都會被人收走。這讓我無法接受……”
該說這是大人的苦衷呢,還是世間常情呢。廣美小姐說的繼承之類的規定,現在的我是一點兒也不明白。但是即使如此,廣美小姐的言下之意,我還是能理解的。
廣美小姐站起身,又在廚房的架子上翻找著什麼,她從架子裡側取出不知是哪位客人落下的煙盒,從中抽出一支香菸叼在嘴裡。
“抱歉啊,讓我吸一根吧。”
廣美小姐用一起被落下的打火機將香菸點著,然後又坐下來慢悠悠地吐出煙霧。我身邊的人只有老爸抽菸,但她和老爸抽菸的方式大不相同。
“剛才那人……他在銀行工作,和他交往的時候,關於父親欠下的債務,我們談了很多。”
廣美小姐叼著香菸說道。原來事情是這樣的啊。我還以為那筆借款中也有那個男人一份呢。
廣美小姐吐著煙霧繼續說:
“分手的原因,說到底也是因為借款。那個人說把店賣掉不就好了,就他這句話……反正就算和他結婚,我也是當主婦吧。不管我說什麼,他都不聽。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繼續經營這家店的,是父親和這家店養育了我啊……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地扔掉呢,這話說了多少遍,他就是聽不進去。”
注意到香菸的菸灰快落下來了,我將旁邊的菸灰缸遞向廣美小姐。她輕輕笑了笑。
“謝謝。”
她接過菸灰缸,將菸灰抖落進去。
“事到如今,他還說想和我重回於好……我當然會生氣了,連對我重要的事都不肯理解,我怎麼可能去跟著這種人呢?”
“那個……經營之類的,真的那麼辛苦嗎?”
我有些在意,還是開口問了廣美小姐。老實說,我之前就覺得楠木店就算她一個人也足夠支撐起來。在聽說這件事之前,我想廣美小姐畢竟是個有些隨意的人,她是想讓自己輕鬆一些才僱了我,但要是經營狀況已經困難到這種程度的話,或許支付給我的工資這項開銷也是原因之一。
廣美小姐保持著臉上的笑容,來回搖頭。
“這不是需要四郎君操心的事。”
雖然她這麼說,但我覺得這個問題真的很嚴重,我沒辦法不去過問。
“可是……”
“真的,你不用操心。還還欠款而已,還是能賺錢的。但那個人在銀行工作,在他看來我已經算是黑名單裡的了吧。”
說完,廣美小姐苦笑起來。
“給我的工資,少一些也沒關係的。一直都麻煩你送我回宿舍……而且,就算沒有也沒什麼。”
廣美小姐將香菸在菸灰缸裡捻滅,搖頭否決我的提議。
“我不是說了,用不著你操心啦。小孩子要好好聽大人的話啊。”
“只有這種時候把我當成小孩子,真狡猾。”
至少迄今為止,廣美小姐有好幾次把我當成一個男人來對待。現在把我當小孩子,只是為了岔開話題吧。
“……也是呢。四郎君是對的,抱歉。”
廣美小姐輕輕說著,她用水衝了衝菸灰缸,將裡面的東西倒進垃圾袋,然後將菸灰缸放到水池裡的角落後,忽然“啪”地拍了下手,說:
“好!今天就此關門!出去轉轉吧!”
“欸……”
廣美小姐全然不顧茫然無措的我,她就像平常那樣,滿意地笑了。
“板著張臉怎麼做菜啊!約會!去約會吧!姐姐我啊,要和四郎君約會嘛~!”
廣美小姐像個鬧彆扭的孩子似地來回跺腳,我在一旁看著她,嘆著氣微笑道:
“……我知道了。”
“耶——!那把閉店的牌子掛上!我馬上去做出門的準備!”
“好的。”
廣美小姐歡欣雀躍地朝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去。我按照她的指示,將閉店的牌子掛在門上。脫下圍裙並將其疊好,心裡想著任誰都挺不容易的。
小梵也是。竟會有那種事情發生在她身上,這我想都沒想過。一直那麼開朗活潑的女孩,竟然會有那樣的煩惱。
廣美小姐下樓後,我們一同走到店外,乘上汽車。
“要開車嗎?那就喝不了酒嘍。”
“沒關係。”
她回道。
“喝是確實想喝,但酒就應該喝得高興,借酒消愁可不行。動機不純。”
說著廣美小姐笑了起來。
“不過這話是從正樹先生那裡學來的。”
確實,老爸一直都很樂呵。我和老爸相處的時間真的很短暫,但他喝酒的時候從來沒發過牢騷,總是一副開心地樣子,雖然有時候也會惹他發火,但他從來沒有醉酒後拿我或是姐姐們出過氣。
“去哪兒我來定嘍?”
“可以。”
我點了點頭,廣美小姐也不告訴我目的地,就那麼發動了汽車。我們到達的地方是宮島,廣美小姐只是碰巧選了這裡吧。她並不知道這裡是我和未來一起出門來過的少數幾個地方之一。
車停在了碼頭附近的停車場,我們乘上了渡輪。
“四郎君,你來過宮島嗎?”
廣美小姐迎著海風向我問道,我稍作煩惱後回答道:
“……來過。”
“去年,和未來一起來的。”
廣美小姐難為情地撓了撓頭。
“是麼……那個,抱歉。”
“沒關係的。也不是回憶起了什麼不好的事。”
只是,我不想告訴廣美小姐那次來宮島是為了見碰巧到這裡來的老爸。那時,陪老爸一起來的女人不是廣美小姐。也不是在京都見過的那個女人,我連那女人的名字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未來說過她是個大美女。
到了宮島後,我和廣美小姐慢悠悠地在島上散步,好像沒有特意要去的地方。廣美小姐在能環視海面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真是失策……來到海邊就有種失戀的感覺呢。”
她懊悔地說。
“是嗎?”
我搖搖頭表示無法贊同,廣美小姐似乎很是不解。
“欸?不是嗎?海邊沒有那種感覺嗎?這就是代溝?”
“總之我沒有那種感覺。”
我們又繼續向前走,等走到能看見嚴島神社的地方,我們就在附近的石階上坐下。據說觀察鳥居時,要根據時間選擇不同的觀察方式。現在剛好到了漲潮的時候,鳥居看起來真的就像是漂浮在海面上。
“之前和未來一起來的時候,那個看著像立在沙灘上的。”
“是嘛。那麼,和我一起來還是有些意義的。”
“不,就算看不到這個景象也是有意義的。”
我若無其事地說。
“四郎君好輕浮——”
廣美小姐像是在捉弄我,這話她好像之前什麼時候也說過。
之後,我們一邊無所事事地望著鳥居,一邊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
“你和未來君,怎麼樣了?”
“隨隨便便,還算可以吧。”
“已經不尷尬了?”
“要說不尷尬那是假的,是該說勉強過得去呢。本來我們也不怎麼見面,也不是一個班的,房間也不是住同一間。就吃飯的時候偶爾碰個面。”
正說著,有鹿從我面前優哉遊哉地走過。這時我才想起,那時候也有鹿呢,和那時見到的一樣,鹿的毛色毫無光澤,看著有些髒。
片刻的無言之後,廣美小姐向我問道:
“……那和小沙耶如何了?”
“從那之後,什麼也沒有。偶爾在走廊擦肩而過,倒是有。不過不會說話。”
“沒準兒四郎君向她搭話的話,她就馬上對你舊情復燃嘍?”
不知為何,廣美小姐看上去有些落寞。
“不會的。”
“那可說不準。女人要是喜歡上了別人,轉變會很快的,在沒喜歡上別人這段時間,終究還是一直喜歡著之前那個人哦。而且四郎又是好男人,拿出自信來。”
廣美小姐的這番話語使我不禁莞爾一笑。
“廣美小姐對我評價過高了。”
那樣的褒獎,我配不上,身上的哪一點都配不上。我軟弱無能,奸詐無比,還膽小怕事。
即使現在,我還蒙受著廣美小姐的好意。和別人在一起,能讓我忘記憂愁。
不太想,孤零零地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待在那裡,會時不時地,被那痛不欲生的絕望感所折磨。感覺今後無論我做什麼,怎麼做,等著我的也都只是後悔罷了。我無法得到未來這個“女人”。沒有一丁點兒可能。我必須在理解這一點的基礎上,繼續扮演未來的摯友。
入夏以來,雖然我盡力裝作平靜,但我的內心,確實有什麼開始歪曲了。平白無故地興奮,或是突然間心情低落,感覺像是飄在盪漾的波浪中,冷靜不下來。
一個人待著的時候,那種感覺會非常強烈。
“我是個不管走到哪裡都不會覺得羞恥的,名副其實的人渣。”
我又添了一句,廣美小姐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
“是嗎?”
“是。雖說不及老爸,但就是人渣。”
“那我不就成了喜歡人渣的女人了麼……”
“難道不是嗎?”
“喂!”
見廣美小姐半分玩笑地舉起胳膊,我也開玩笑似的擺起架勢。廣美小姐嘆了口氣,慢慢將胳膊放下,然後笑了起來。
“我和四郎君的關係,是什麼呢……真奇怪。”
“是啊。”
我回答道。
“但我喜歡和廣美小姐待在一起。”
“我和四郎君待在一起時,也覺得很開心。”
至此我們不再交談。
廣美小姐坐在我身邊,她的手忽然碰到了我的手。我剛要把手挪開,廣美小姐便將其握住。
“牽個手,總行吧。”
我想起了那一夜。
那天晚上,我被廣美小姐帶到了床上,看到了她的裸體,還摸了。之後廣美小姐將她和父親的過去告訴了我,結果我們什麼都沒有做,就那麼稀裡糊塗地過去了,不過……
“我時常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四郎君。”
廣美小姐沒有看我,自言自語般地開始說:
“最初確實……是因為正樹先生。你真的很像他,我把你當成了他的替代品。但是,前不久和正樹先生通過電話,感覺自己也沒那麼無法釋懷……即便這樣,我也沒有覺得四郎君無關緊要。那個時候我就想,也許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一言不發地聽著廣美小姐的話,她的煩惱,和我在思考未來時的感覺很像。我也曾想過,我是真的喜歡未來嗎。只是因為未來的身體是女性所以才在意未來的嗎?但最終,我確實喜歡上了未來。
“我把一切都向四郎君說了,四郎君也對我說了自己的秘密,或許這也是原因之一。果然,相互之間沒有隱藏的人會越走越近呢。”
我和未來也是這樣。我是為數不多知道未來秘密的人,這一事實將我的心向未來拉近。大概就是這樣吧。
廣美小姐握緊了我的手。我不禁向她那邊望去,廣美小姐的臉近在咫尺。我們的嘴唇就那麼重合在一起,又是猝不及防。這個人總是這樣,趁我不備來吻我。
“我們接過吻,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呢。”
嘴唇分開,廣美小姐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真的,好狡猾……怎麼說我也是個男人……”
性慾這個詞,不知道由我這個沒有經驗的人說是否合適,但我也並非和那種慾望無緣。每次像這樣和廣美小姐接觸,我的心就會躁動不已。
“那是當然。女人可是很狡猾的。女人為了左右男人,是會不擇手段的哦。”
真是敗給她了。明明總是一副散漫的樣子,感覺哪裡缺根兒筋,說話像個冒失鬼,唯獨這個時候,才讓人清楚地看到她那 “成年女性”的一面。
還有,不管她心裡究竟有幾分把我當成小孩子,我也都只是個孩子罷了。我撓了撓頭,廣美小姐不以為意,她坐在石階上晃盪著雙腳。
“四郎君說過,自己會一直喜歡未來君,但是……我啊,不覺得那想法是對的,但也不覺得是錯的,只是想,真年輕啊。而那份青春真的很美好。”
“反正我就是個小屁孩對吧。”
聽不出她這話是在誇我,我有些鬧彆扭地嘀咕了一句。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要是聽起來有那個感覺,抱歉啦。”
向我道歉後,她繼續往下說。
“該怎麼說呢……四郎君說自己是人渣也是,對了,就是年輕。雖然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但就算我站在和四郎君相似的立場上,想法也已經不會和你一樣了。雖然我無法忘記正樹先生,但我想,自己也不會一直去喜歡他。所以,即使之後和那種無聊的男人交往了……但也沒有多麼後悔。雖然會覺得‘嘔——’,但即便是那種人,對那時的我來說也是必要的,這確實是事實。”
廣美小姐緩緩地說道。之後她“哈哈”笑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總之,就是那個。簡單來說,要不要和我來一發之後在想?我想說的是這意思吧?”
這莫名其妙的總結從她嘴裡蹦了出來。
“根本不是啊!那麼好的話全浪費啦!”
感覺她剛剛說得挺好的,真的,全浪費了。單憑一句話就浪費得這麼幹淨,真服了她。
“欸——,是嗎……我覺得還挺一語中的的……”
廣美小姐不滿意地撅起了嘴。
這人,真是的。
“差不多該走了吧。我要回去了。”
我甩開廣美小姐的手向前走去,她急忙追上我,繼續說著那樣的話。
“欸——!不做嗎?明明都說到這份兒上了?”
“不做。”
“真的?宮島可是有很多旅館哦?”
“明天我還要上學呢……在想什麼呢您。”
“明天一早我會送你回去的。”
“不行!外宿是要申請的!暴露了可是要停學的!”
“沒關係。就算你高中中途退學,我也會僱你的?”
“跳過停學直接到退學啊……”
我們一邊爭論,一邊再次乘上渡輪返回宮島口,還和往常一樣,廣美小姐送我到宿舍附近。路上廣美小姐還時不時地用眼睛瞟著我說:
“啊,有旅館!有旅館哦,四郎君!我急轉彎過去吧?”
這種亂七八糟的誘惑,我可不會上鉤。也不知道她這話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廣美小姐真是可怕。
老實說,就按照廣美小姐說的來,這種想法我並非一點兒沒有。但我覺得,這對現在的我來說還為時尚早。
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
用廣美小姐的話來說,就是年輕。又或者,也可以說是幼稚。
記得從前,我對廣美小姐說過這樣的話:等我哪天忘記未來,真正喜歡上廣美小姐,到時候就麻煩你了。那一天到底會不會來,現在的我還不得而知。如今我只想對未來一心一意。不過,畢竟歲月如梭,等到我不再是小孩子,那時的我會得出和現在所不同的結論,併為之付出行動吧。
自己的將來本是我心中憂鬱的種子,但現在,卻使我稍稍有些期待。
我究竟,會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