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髮碧眼的新生
第一卷 銀髮碧眼的新生 ◎ 其一
三月已過中旬,櫻花前線的戰報總是會給電視和網絡增添色彩。
對於進入春假的學生來說,現在正是休假的時期,但作為社會人的我卻沒有盡情玩耍的閒暇。利用僅有的一點點休息日,我要最大程度地進行我的單日往返露營賞櫻計劃。
「萬歲!今天是絕好的露營天氣」
總而言之,我來咯。千葉縣成田市的牧場露營地。
這裡雖然能夠駕車露營,可惜我並沒有車。所以我乘著電車、坐著巴士到了這裡。我的住處其實就在成田市,由於離得不遠,我就姑且輕鬆愉快地開始我的徒步露營了。
一個人在接待處完成了受理後,我向著露營地進發。路上看見的白色的粉色的花瓣飄搖著飛舞著,在我的臉頰上撓著癢。櫻花已經完全盛開了。
與大學時的團體露營不同,我現如今顯然只能單人露營。邀請朋友來露營不是一件易事。我自己的時間本就要被工作給塞滿了,沒法與他們的時間配合,而且很多朋友也都有女友,或是組成家庭了。
和單身的我不一樣。我和大學時交往的女友已經分手了。
「但是嘛,我並沒有感到寂寞哦」
獨自一人並不是缺點,不如說是優點。一個人的話,就可以去自己喜歡的露營地,用自己喜歡的露營工具,享受著獨自一人的時光。與團體露營相比,這可是壓倒性的自由啊。
單人露營如今甚至已經成為了潮流。這也許意味著單身貴族這一概念已經滲透入現代人的思維當中了。
「那麼,就開始做料理吧」
我盡情地碳烤著肉和蔬菜。
好像是被稱作野餐效應,晴空之下的料理,哪怕平平無奇,也能讓人吃得津津有味。拿棒球舉例,據說想要讓下班之後的啤酒更加好喝的話,那就去室外的棒球場邊上喝吧。不過這也是我從大學時期的女友那兒聽來的,棒球相關我其實並不是很瞭解啦。
「祭裡她今天是如何度過的呢」
前女友的祭裡,是東京Yakult Swallows的粉絲。
祭裡雖然是在東京都內出生,卻不知為何並沒有喜歡上讀賣Giants。問了她才知道,她好像是那種喜歡扶弱抑強的個性,也正是這個原因她才會喜歡上我。什麼意思啊這是。
明明最後,還是把我給甩掉了。
……這樣的思考實在讓我疲憊不堪。讓我的露營飯來好好治癒我吧。
肉和蔬菜都經過了充分的烘烤。我大快朵頤,享受著舌尖上彈跳著的被炭火的紅外線所包裹的鮮味。無論哪一串都是這麼香而多汁,回味無窮。作為下酒菜可真是天下無敵。我已經喝到第二瓶咯。
是啊,徒步露營的好處就在這裡。不用開車,所以能盡情地喝酒。
「酒這好東西,是能和篝火所並列的露營之絕妙啊!」
獨處的時候內心的聲音就會變多,自言自語也會大聲起來。
這並非孤獨的美食家,而是孤獨的露營家。我已經超越了孤獨,到達了孤高的時間與空間之中,換言之即是在至高的時空之中啊!這就是異世界轉生吧。
通過非日常來治癒平日裡疲憊的身心。在嶄新的世界裡,以全新的自己活出煥然一新的人生吧。所以啊,露營毫無疑問就能讓我轉生到異世界。嗚姆,我好像喝醉了啊。
飯盒裡的飯差不多要煮好了。最後再來一把大火,給它做成鍋巴!
「要不要整個烤飯糰呢」
捏住內側的鍋巴,再將飯糰的外側也烤焦,就能創造出只有露營飯才能做得出來的烤飯糰了,正所謂烤飯糰完全形態。
我即刻便開始捏飯糰。捏的時候要注意得先用保鮮膜包好,然後穿上線手套來捏。直接裸手去捏會給你燙個不輕。這和燙到口不能一概而論,明天我可是還得用這手來工作呢。
「討厭星期一……不想上班……」
……等等,這種苦惱還是晚上上了床再考慮也不遲。
我把捏得緊緊的飯糰放到鐵絲網上,醬油一淋,香味便四散而出。味噌、柚子胡椒、烤肉醬等等調味料我其實都有,但我最喜歡用的還是醬油。
第二瓶罐裝啤酒也被我喝空了。來吧,第三瓶走起,明天的工作我要一腳踹開!
這完全形態的烤飯糰,將會是我今天最棒的料理吧。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我的心情宛如蓄力被打斷。
知道對方是誰,我更是長嘆了一口氣。我以從夢幻被拉回現實的感覺接通了這個電話。
『喂,是櫻君嗎?』
「……啥事啊」
『這麼開心嗎?聽到我的聲音』
「一點都不」
『女朋友打給你的電話,就不能表現得開心點嘛!』
「並不是女朋友而是前女友吧」
『那你想複合嗎?』
「才沒有啊」
啊哈哈。祭裡的笑聲從電話另一頭送來。
和祭裡是在大學時期開始了交往,走入社會的時候就分手了,但現在也像這樣繼續作為朋友來往著。我們之間的關係還算是乾脆利落。
我與她是在大學社團認識的,那是個以野外活動為主要內容的探險部。
我們是同期生。我是法學部,祭裡是經濟學部。所以無論是幸運亦或是不幸,我們在這唯一的接觸點——社團裡實現了命運的相遇。
然後嘛,藉著年輕氣盛,我做了一堆現在想起來很蠢的事,這裡我就省略不提了。總之,我和她交往了,然後被甩了。
所以祭裡對我而言只是單純的女性朋友。沒有在此之上,也不會在此以下。
『櫻君,我聽見篝火了哦?你在露營啊』
「確實」
『一個人?』
「一個人」
『好寂寞呀』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剛剛在泡溫泉哦~』
「哪裡的?」
『伊豆的』
「和誰一起?」
『一個人』
「那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寂寞啊」
『嗚姆。我們是孤獨的同志呢~,像夫婦一樣』
為什麼你還敢說這種話啊。
看來很不湊巧,她也和我一樣喝了不少酒。
祭裡從大學時期開始就喜歡溫泉旅行。伊豆、熱海、箱根等地離都內很近,所以我們倆經常一起去……不如說是我被她給強行帶去。
「你那邊,這個時期應該也很熱鬧吧」
『嗯。說是春天,其實已經幾乎是初夏了。伊豆的露營地想必已是空前盛況了吧?』
「露營還是在涼爽的時期有人氣啊。因為可以享受篝火的樂趣」
『因人而異啦。如果不是為了篝火,果然還是暖和一點去露營比較好』
「總之你看上去是沒在露營呢」
『是啊,我又沒試過單人露營。不如說你不在的話我連帳篷都不會搭。其實只要有櫻君陪著我,露營什麼的都無所謂啦』
「有溫泉陪著你也差不多了」
『那還得加上當地的美食才行。說到伊豆,那就不得不提那個!』
「鰻魚派?」
『那是濱松的特產啦,雖然伊豆的也是超有名氣。這種名聞天下的的美食哪裡還需要我來幫忙應援!說到伊豆,我要提的當然是那用墨魚汁淋到烏黑的海賊燒啦!』
我才不知道這種B級美食。不,也許其實是A級?明明並不清楚就說了很瞧不起的話,非常抱歉。
『大學我和你一起旅行的時候應該吃了很多次吧,你忘記了?』
「說起來,你打電話過來到底是有什麼事?」
『可惡。你這什麼態度。聽到我的聲音讓你不高興啦』
「我一開始就是這麼說的吧」
『我剛剛才從溫泉出來,還是全裸的哦……』
作為美食家的祭裡,比我吃得還多。但卻完全不胖,營養全在胸部裡。
就是說,她是巨乳。
『想象了?』
「才沒有」
『真是的,一點也不可愛。以前的櫻君明明那麼可愛』
喜歡在各地的溫泉街尋求美食的祭裡,並不是為了露營而加入探險部的。
所以每次社團活動的露營她都不住帳篷,而是住宿或在車裡睡覺。她嫌棄睡袋太窄,也討厭被蚊蟲咬。
而且比起直接烤,她喜歡更加講究些的料理。調味用的也是自己做的醬和調味料。因此和喜歡簡簡單單就加點鹽和醬油的我經常吵架。
但是,祭裡烹飪的那些講究的露營飯確實美味。比起觀賞風景,還是更喜歡美食。只有這一點我們很相似。
總之,祭裡之所以特別喜歡這些B級美食、地域特產,果然還是她那扶弱抑強的個性所致吧。她就是這麼好管閒事,樂於助人。
嘛,她的確是我難能可貴的商談對象,雖然這件事我絕無可能告訴她本人。現在的我,也已經很久沒有和外公取得聯絡了。
『櫻君,最近如何?』
「……什麼如何?」
『工作和私人生活怎麼樣。這就是我打電話的理由,請你好好回答。不然我就給你發我吃著海盜燒的全裸自拍如何?』
「……你這傢伙現在是在什麼地方啊,根據地點的不同我要判斷你是不是暴露狂」
『我有好好地待在旅館的房間裡哦。因為是單人間,所以全裸也沒關係啦』
就算是這樣也給我把浴衣穿上啊。嘛,反正多半是捉弄我吧。
「說起來,你是打算在那兒過夜? 明天可是工作日哦」
『嗯。拿到帶薪休假了哦~』
好羨慕。羨慕死了!我要也能拿到就好了!
和私企不同,公務員幾乎沒有帶薪休假這一概念。雖說也存在什麼工作方法的改革,但對於我這種公務員來說基本不適用。
越是不景氣,國民的仇恨就越集中於國家。進一步來說就會面向公務員。有休息的空暇還不如給我去工作啊,你這個稅金小偷!如此這般的破口大罵在社會上橫行直撞。
然後,政府高層的人員就不得不向國民道歉,緊接著就如同是為了發洩壓力一般,使勁催迫著下屬做事。於是像我這樣為了國家利益而工作到死的奴隸就得以誕生了。爆裂吧現實。
『櫻君是公立高校的教師嘛。我聽說還是相當黑心的,你平時忙嗎?』
「……啊啊。託他們的福,今天又是單日露營」
『因為是社會科的老師,所以會更加繁忙嗎?我在新聞上看到過,由於教科書的再編,地理和歷史的內容會有各種各樣的變化』
是的。從明年開始將進行大幅度的修訂,地理歷史課將變成地理綜合和歷史綜合。地理綜合將學習防災等知識,歷史綜合將融合日本和世界近現代史。
注:本書出版於2021年。2021年及以前,日本高中生需要必修一門世界史,再從地理歷史(簡稱地理)和日本史中選修一門。2022年開始,世界史和日本史將會並作一門課,即歷史綜合,且地理綜合和歷史綜合都是必修。
『櫻君,現在的課本上所教的,鎌倉幕府不是在1192年而是在1185年建立的嗎?』
正確地說,1192年和1185年哪個都沒有錯,都是正確答案。
「不如說,祭裡啊……我們的學生時代也沒有再教過是1192年吧」
『是嗎?』
雖然我不知道祭裡中小學的成績,但她在大學的成績卻是毀滅性的糟糕。能畢業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倒不如說為什麼能入學本就是個謎。
『這相關的內容我真的沒印象了。我是看電視的綜藝節目上喜歡將其作為話題,年輕人的教科書內容正在不斷地發生改變什麼的』
我倆明明也就二十六歲啊,有什麼資格說別人是年輕人啊。
『年輕人現在是用「好箱子」而不是「好國家」來記憶鎌倉幕府的年份了呢。我倒是無論哪個記法都不知道就是了。難道是我們學校不流行這種教法嗎?』
注:日語諧音。就好比地球平均半徑的6371千米 = 廬山起義。
才不是這個問題吧。只是你上課在睡覺吧。
基本上每十年,學習指導大綱就會發生變化,課程的科目與學時也都會有所修改。教科書的修訂基本每四年一次,在這個時間點如果事實有所變化,記述的內容也會隨之改變。
根據時代的不同,教育的方法既可能進化也可能倒退。因而被耍得團團轉的除了孩子們,還有上課的老師們。
『教科書翻來覆去地改變,教的人也很吃力吧。所以我聽說教職人員正處於嚴重的人手不足中。要是工作方法改革能早點生效就好了』
「就是啊」
『但是啊櫻君,我看你這不是還有閒功夫一個人進行單日露營嗎?』
「我就只有這麼一點閒暇啦」
『如果你願意把這麼點閒暇也交予我的話,下次我們也一起搞次單日旅行如何?我會治癒因工作而感到疲勞的櫻君的哦?就在只有我們兩人的房間裡……溫柔地來安慰你』
那一瞬間,我對於回答產生了猶豫。
「……我這邊怎麼都行啦,你那邊工作如何」
我在答非所問。
「既然是春假季,你那邊旅行社的工作不應該也很忙嗎?」
『比起我自己的事,我更想聊聊你的情況』
你倒是什麼情況啊。……不,你沒什麼情況。我知道的,你就是這麼一個多管閒事的人。
『工作上還有什麼困難? 說給我聽聽可以嗎?』
為了不讓祭裡察覺,我配合著篝火的焰聲,長嘆了一口氣。
「嗯……其實」
『這樣啊,太好了』
「我這不是還什麼都沒說呢」
『我是指,能和你通話這件事。嗯嗯,春天就應該是這樣苦惱的季節嘛。所謂五月病就是這樣』
但現在還是三月吧。
『你儘管說,無論什麼我都會試著幫忙的。就交給姐姐我吧!』
我們是同歲吧,雖然想這麼反駁,但還是沒有說出口。結果到了最後,我還是主動決定找她商量。
哪怕到了現在,我也總是輕易地屈服於她。
「其實呢,今年的新生裡,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在櫻君的學校上高中的孩子?』
「啊啊。那個孩子,就住在我的外公家」
『外公啊,就是你常提到的那個很會撒鹽的外公是吧?』
「是啊。然後呢,其實我直到中學時代就還和那孩子有來往……」
——星咲藍良。
在新生名冊上發現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真是大吃一驚。由於入學說明會之後才會舉辦,所以我還沒來得及確認照片,但是從她現在的住處來看,毫無疑問就是那個藍良。
『那孩子,是外公的孫子嗎?』
「不……該怎麼說呢。解釋起來就說來話長了」
事實上,即使拿出各種文件來確認,也無法用簡單一句話來表明她是怎樣的存在。
藍良和外公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不止是這種程度的問題,她甚至連戶口都沒有。
我把她當作是外公的養女。但也許是外公作為冒險家在各國遊歷的緣故,他也沒有辦理收養關係的法律手續。
外公在哪裡發現了她,又是怎樣的來龍去脈才收養的她,行政機關沒有留下像樣的記錄。藍良既沒有國籍,也不知道父母是誰。難道是非法入境者?若是這樣,我想總得有一些人道主義相關的理由的記錄吧……實際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在日本,通過就學援助,即使沒有戶籍也可以接受義務教育,這一點沒有問題。實際上,她就好好地上了小學和初中。
但上到了高中,這就是另一回事了。對於教育機關來說,她除了問題兒童以外什麼都不是。究竟如何來處理她這像是私生子一般的存在,確實是肉眼可見的麻煩。
「……嘛,總而言之,我想他們至少能明白,藍良是外公像親生孩子一般撫養長大的這點」
『櫻君,好像說,老師和學生是親屬的話,一般不能上同一所學校吧?』
「你知道得還挺多嘛」
『我之前喜歡的一個高中生球員,他的父親擔任他們棒球部的教練,他在甲子園也是大顯身手。但那個父親也是教師,因為和孩子上同一所學校而產生了問題。但學校為了發揮出孩子的潛能,最終還是讓他們得到了許可』
根據自治體的方針,教師和學生如果是親屬,從倫理的觀點來看很容易被視作問題。過去也有教師的父母向學生的孩子洩漏考試內容的案例。
但是,正如祭裡所說,例如體育學校也有考慮學生才能的例子。當然,這也只算得上是個例。
『櫻君你想向我商談的煩惱,就是這件事對吧?因為和那個孩子進了同一所學校,所以收到了教育委員會的反對意見,並打算把她調到別的學校去』
「啊,沒這回事。法律意義上,我並不是那孩子的親屬」
『咦?那我就不太明白你在煩惱什麼了,三個字總結一下吧?』
這誰做得到啊。
我只能儘可能地,一邊斟酌著詞句,一邊將我的煩惱傳達給她。
過去,我和藍良總是在一起玩,關係很親密。但現在卻變得疏遠了。
我明明被外公拜託了要照顧她,可我什麼也沒有做。外公或許正生著我的氣。只是生氣的話那還算好,一想到他也許已經對我幻滅,再見面的時候用著沒有一絲厭惡、只是單純看陌生人一般冷漠的眼神盯著我,我就害怕得不敢在他那兒露面了。
而那樣的外公他的女兒,今年春天就要進入我所在的高中上學了。
新生的分班已經完成了。結果,藍良要進入我負責的班級。
相關人士都討論過這事——其實我們學校的分班和體育的選拔會議是相似的。每個人都能選擇想要讓哪個學生進入自己的班級。好孩子會被選完,剩下的就都是問題兒童。所以,這次最後留下的就是她,星咲藍良。
於是,我決定讓藍良進入自己的班級。
要問為什麼,也許是罪惡感吧。外公那樣地拜託過我,所以我因沒能去見他而感到內疚。這既不是我有什麼過錯,也不是因為我的正義感。這單單只是贖罪。
藍良成為了我的學生的話,就可以創造出再去見外公的理由。例如,在學生和家長的三方會談中,我就可以有和外公在學校見面的機會。那個時候,如果我能有勇氣,我一定會向他道歉。
外公,對不起。活到現在,我仍舊還只是個橡果子。
『這樣啊』
隔著電話,我能聽見祭裡在輕輕地嘆氣。聽起來,她也在為我苦惱。
『那孩子……是叫藍良呢。怎麼是女孩子啊』
你想吐槽什麼啊。
『明明,我在你這裡聽了很多次你外公的事,卻一次也沒有聽說過這個孩子呢?為什麼?』
「我哪知道」
『因為對櫻君來說是初戀的孩子吧?』
「不是啊。她當時還在上幼兒園呢」
『就是說你是蘿莉控咯?』
「更不是啊!」
『櫻君,你竟然喜歡那些飛機場的幼女……這下我只能喝得不醉不歸了!』
所以說醉鬼就是難對付……。
『哼噠。反正咱倆都分手了,你愛咋咋地吧——』
在鬧彆扭。講真,你可真夠麻煩。
『不過嘛,能從櫻君你那兒聽說這些學校的內幕,還是挺新鮮的』
關於這些內幕,其實我還有所保留。這次分班的搶人大賽,我設法完成了一個捆綁銷售的交易。由於我收下了新生裡第一的問題兒童,因此也得到了年級第一名的優質學生。
那孩子是新生代表,名叫泉水流梨。
『吶,櫻君。沒問題的哦』
祭裡突然這麼說道。
『櫻君一定能一帆風順哦。雖然可能會很辛苦,但只要辛苦的部分也好好去做,就一定會有回報的。要是寂寞的話,我就把裸照發給你吧?』
不需要啊。會變得又喜歡上的,真的不要這樣做。
『要是能和我一起旅行,不光只是看,給你摸也是沒問題的哦?』
「…………」
『那就聊到這兒?櫻君。生日快樂。拜拜』
最後沒說完,電話就斷了。
三月下旬的這個休息日,剛好是我的生日。雖然比祭裡要晚太多,但我終於還是迎來了我的二十六歲。送來的祝賀除了妹妹那粗枝大葉的短信以外,就是這位因為比我大所以處處都關照著我的她。
燒焦的味道有些刺鼻。電話煲得太久,放在鐵絲網上的烤飯糰已經變得焦黃。看起來已經只是普通的木炭了。
祭裡這傢伙……哪裡是一帆風順啊,我反而是出師就不利啊!
但心情並沒有那麼壞。我放棄了吃飯糰,一邊計算著返程的時間一邊添加剩下的柴火。不知為何,我打算把所有柴火都燒掉。
望著這治癒的火焰,我開始考慮藍良的事。
新生們的入學說明會,就要開始了。要在那時進行入學手續的受理,體操服尺寸的計量,教科書的購入,以及學生證照片的攝影。
在那一天,我能否與她再會呢?即使沒有,我也能在拍攝的照片裡見識到她那成長後的身姿是嗎……?
手機又響了。……又是祭裡?有事忘記說了嗎?我一點都不打算和你一起旅行哦!真的!
一邊默唸著這種想法,我一邊確認手機,是母親打來的。
我無法掩飾我的驚訝之情。上一次父母聯絡我,是什麼時候來著。大學時期還是經常有的。與其說是擔心我,不如說是為了監視我。但最近已經顯著地減少了。
是已經信任了成為了社會人的我?不,大概是已經放棄了我吧。
總之,這是久違的來自父母的電話。
……但是我有不祥的預感。
我一邊祈禱著預感給我失準,一邊接了電話。
聯絡內容是外公的訃告。
是在旅途中突然發作。他因心力衰竭而死——
無論何時都是這樣,良兆易逝,惡兆難防。
吶,祭裡。果然,這不是完全沒有能稱得上是順利的地方啊。
眼前這團火焰,變得有些黯然失色,彷彿在嘲弄著我似的。
我中止了露營。因為沒有時間正好的巴士,我坐出租車去了最近的車站,就這麼揹著揹包直接坐電車去了外公家。
好像其他的親屬也聚集到了這裡。外公在海外的旅行地去世,有關遺體的手續也變得複雜了起來。為了處理而召開了親屬會議。
對我來說,那種會議怎麼樣都好。只是,只是啊,我無法相信。那個外公死掉了什麼的,我無法接受。
吶,外公。為什麼啊。討人嫌的孩子到了社會上反而會更有出息,這句話其實是騙人的嗎?
冒險家常與危險作伴。隨時都與死亡相鄰。外公你自己也這樣說。那你為何要從事這種異想天開的工作呢?
是何時來著,外公其實就告訴過我。
最初,他想要冒險的意識,來自於學生時期知道的伊能忠敬。他是江戶時代測量日本全國各地的地理學家,是能成為大河劇主角候選的偉人。那個影響了外公的紀念館,好像就在學校附近。
雖說如此,他最初也是以公務員為目標的。由於出生於公僕一族,他在年輕的時候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疑問,就走在了那條軌道上。
但是外公他,有著一次與眾不同的經歷。
他大學一畢業,就參加了青年海外協力隊。
這是應發展中國家要求而派遣的國家項目。與志願者一樣,這種活動更有利於就業。據說是外公的恩師推薦的,但當時他只是為了就業而已,對國際志願者的認知並不算高。
但是,在那次活動之後,他的價值觀發生了180度的轉變。
回到日本後,他放棄了等候他已久的精英課程,而選擇就在當地政府機關工作。
理由是,這樣可以毫無顧慮地利用業餘時間。他想用那些時間來參加志願者活動。公務員原則上禁止兼職,但允許進行志願者的活動。
這幾乎就是身兼兩職。好像也有本職是公務員的馬拉松運動員,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與不景氣的現在不同,經濟好的時候公務員有很多休假,雖然這也得取決於所在的部門。那個隨便摸魚也不會聚集國民的仇恨的時代,在我看來簡直是天堂。
然而,外公別說玩了,就連業餘時間都獻給了志願者活動。那種熱情令人瞠目結舌。那次青年海外協力隊的活動,也許給他帶來了一次質變吧。
這就是為什麼我的外公經常在國內外四處跑。他為發展中國家提供基礎設施,為難民營提供醫療援助,並在南極地區進行合作觀察以應對全球變暖。
於是,不知何時開始,周圍的人稱呼他為冒險家。
冒險是藝術活動、觀光旅行、戶外運動。除此之外,看來它也可以是志願者活動。
那時的外公始終是個業餘冒險家。不以冒險為主業,而只是興趣的擴展。
但當他的活動逐漸為世人所知,就陸續開始有人進行贊助。為慈善事業家做支援的企業,其品牌形象高漲的例子也並不新奇。總之,外公成為了企業的廣告牌。
外公雖然似乎很迷茫,但最後還是為了接受支援而辭去了公務員,轉而成為職業冒險家而不是業餘愛好者。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他當時說了這樣的話。
免費的東西,才是最珍貴的啊。
我不是不明白。比起學歷,更重視志願者經歷的企業年年都在增加。有這樣的經歷,在一流企業裡就業會更容易,出人頭地的機會也更多。
這話聽上去有點問題,請允許我補充一下,外公不是拜金主義者。拿到贊助商的支援只是為了冒險,進而得以抵償慈善事業相關的費用這一目的。
他並不是那種以前人所未有的記錄為目標的、近乎是在做極限運動的冒險家,而是以當志願者為主,在旅行的同時進行攝影,並將那些記錄整理成冊出版。與其說是冒險家,不如說更接近攝影家和作家。
那些攝影集或是書籍,也沒有一部是謳歌冒險論的大本著作。而是那種輕鬆愉快的遊記,是純粹的娛樂讀物。
在這些書中,他也有從難民、窮人等弱者的角度出發,展現出扶弱濟貧的精神。那種風格我也很喜歡。
嘛,老實說,我之所以會喜歡上祭裡,果然還是因為她和外公在部分地方相似吧。不過外公是擅長令人不快,祭裡則只是單純的天然罷了。
說起來呀,外公他說過這樣的話。
感動能改變一個人。歡笑能滋潤一個人。而夢想,能豐盈一個人。
如此這般高談闊論著的他,將「行動的偽善總比不行動的善要好」作為自己的座右銘,通過攝影集和書籍賺來的錢也大多理所當然地捐了出去。
所以啊,說了這麼多,我到底是想要傳達出什麼呢。
外公。你才不是那種「趕緊死掉會比較好的人」啊。
這也太快了吧。你不是才七十多歲嗎。
為什麼連平均壽命都沒能活到啊……。
◎ 其二
千葉縣香取市澤原——
這是一條能讓人感受到風土人情的街道。在關東區域,它最先被選為「重點傳統建築物群保存地區」。能知道這一點的含金量的人,也有資格成為地理歷史課的老師。
它曾是我的上學路,因從我對它還算熟悉。伊能忠敬紀念館在這裡修建,是一個去上一次也不會吃虧的觀光地。
不管怎麼說,這座城市是我的故鄉,也是外公轉行成冒險家後建了家的地方。
不止是這樣。我工作所在的學校——千葉縣立澤原高等學校,俗稱澤高,也在這個小鎮。
這並不是因為我投的這兒的志願。只是因為我從最初被錄用的學校那兒調到了這裡而已。不止是公立學校的老師,年輕的公務員根據國家方針都要有三年時間的調崗。
然後又不知是什麼因緣巧合,我就被分回了澤高。這裡既是我的母校,也是我外公的母校。
澤原到我剛剛為止還在單人露營的成田,坐電車要三十分鐘左右。我現在住的公寓也在成田,算上走路,通勤時間還得再加二十分鐘左右。
所以,哪怕是已經進入社會的我,卻依舊在這個小鎮上行走。但是,我至今也沒有去過外公家,也沒有回老家探親。這兩個地方都和去學校的方向不同。在路上也不會和親族裡的人偶遇。
我一到澤原站,就把現在看來相當礙事的揹包強行給塞到車站的儲物櫃裡,然後朝外公家走去。
路我依舊記得。雖一度遠走高飛,但只有它仍久久不忘。
從車站往東走,就到了小野川。再沿河川向北走,往利根川方向去,田園的風景便映入眼簾。再往一旁踱步,就可以看到河畔了。這讓我想起了高中時期的離家出走的露營——河畔露營,但現在沒有沉浸在感慨之中的餘裕。
然後,時隔十年,我又站在了外公家的門口。
外觀沒有任何變化。一直都是我回憶裡的那個樣子。對於這個事實,我體味到了某種感動。明明沒有這樣的餘裕,我的心卻在顫抖。
外公家是平房,沒有二樓。佔大部分用地的是廣闊的庭院。這間房好像是他用破格的低價買的二手房。他原本不是這個城市的人。所以我的父母,因為他搬到了附近,明顯地展現出討厭的表情。
我再次深深嘆氣,面向著這間房的玄關。
但是,卻無法邁出腳步。大概是無法將外公的死作為現實來接受,自律神經出了毛病的緣故。
聽說外公的遺體還在旅行途中的醫院。因為是國外,遺體送到日本還需要時間吧。那樣的話,今天不到這兒來應該也可以吧?
說是有親屬會議,反正內容無非都是些對他的抱怨吧。死了也要麻煩別人,領回遺體要花費工夫什麼的。反正就是這種內容吧。
如果讓我待在這種場合,會變成什麼樣呢?不如說我真的忍受得了這種會議嗎?我也許會情緒化地把每個說外公壞話的人都暴揍一頓吧。
「不……我這只是在,虛張聲勢吧」
到了現在,我還是害怕和藍良見面。
我哪還有什麼臉面,與她在這種如此糟糕的時機再會。有什麼好的辦法,有沒有誰來告訴我啊。
就算和祭裡商量了,也只會收到裸體自拍吧。雖然那樣確實會很治癒啦,但祭裡其實一次也沒有發送過那樣的照片。讓人感到焦躁的play罷了。她毫無疑問是S,肯定是把和人打交道當成和烤食材一樣有趣的事。
煩惱一番的結果是,我決定不從正面的玄關而是從後門進去。
那裡與院子相連。這所房子的構造不是正面,而是背面連著庭院。
……為什麼我會選擇先去庭院,而不是先進屋子呢?
還沒能找到那個答案,我的視野裡便映出了誰人。露營場一般寬廣的庭院的角落,能看見蹲著的少女的後背。
少女的面前有一隻小貓。……外公家有這樣的貓嗎?我檢索著自己的記憶,卻沒法找到。大概是在我沒有回這家之後才養的吧。
少女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寂寞。不知是不是這樣的心情傳達給了小貓,它體恤般地舔著少女的手。
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這隻貓看。彷彿是在看著那治癒的篝火般。
我稍微挪步,看到了少女的側顏。
新雪一般美麗的肌膚。睫毛整齊又修長,眼睛如藍天一般通透。那是,象徵著自由的天藍色。
(……這樣啊)
確認了背影的那個瞬間,我就想到了會是這樣。
那流淌的長髮就像是湛藍天空之下銀裝素裹的世界。明明在回憶裡還是那麼的稚嫩。那張美得讓人吃驚的側顏,超出了我的想象。
從這個春天開始成為高中生的星咲藍良,像光一樣成長著——
「煙的氣味……」
藍良輕輕地嘟囔。
「和爸爸是同樣的氣味……」
她像回禮一般撫摸了小貓的腦袋後,站起了身。
然後,與我面對面相視。
從正面看,她的美貌越發突出。不僅是臉,就連身體也比過去成熟多了。身體雖然纖細,但又顯著柔軟的肉感。從衣服便可看出隆起的胸部。也能夠想象得到衣物遮擋住的水嫩的肌膚。
幼女的她雖然也很可愛,但到了十五歲的她更是忽隱忽現著超出少女的成熟與美麗。大人與孩童的魅力糅合在了一起。
也許是因為這個,背德感從我心中湧出。無論做什麼都像是在將她玷汙的感覺籠罩著我。
「你……是誰?」
那個聲音比回憶裡的要成熟,但還是留有稚氣,這種失衡感正是青春期才特有的產物。這讓高中教師的我再次複習了何為女子高中生。
我沒能馬上回答她的問題。她一定很難立刻認出我是櫻人。那之後已經過了十年了,而且與她不同,我的外貌並沒有什麼特徵。
「吶。你是誰?」
又一次被問到。這期間,她的目光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從我身上移開過。
「……櫻人。見取櫻人」
結果,我還是普通地進行了自我介紹。要讓別人知道是我,除了報上名字以外沒有其他辦法。
「我才不知道這樣的人」
她這般斷言道。
我理解了。她忘記了我,也忘記了以前我們一起在院子裡露營過。
這是有可能的事。考慮到那個時候她的年齡,倒不如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我接受住了打擊。儘管和外公的訃告加在一起,這二連擊令我泫然欲泣。
如果我真的哭了出來,那會變成距離多久之前以來的眼淚呢……。
「櫻君」
……誒?
你剛剛,喊了我的小名嗎?
「我才不知道見取櫻人這種人。我知道的,只有櫻君」
不知何時,我才察覺她一直都盯視著我。即使表情扭曲,似乎在忍耐著什麼,那份身姿還是那麼可愛美麗。
「為什麼……一直,沒有來找我。我明明,很想見你的……。爸爸他雖然也沒有說出口,但也都很想見櫻君……」
淚水從那雙瞪視著我的眼中溢出。
沒等第一滴淚落到臉頰,第二滴也流了出來,之後她便哭得不能自已,淚滴也沒法數清了。
小貓偎依著這樣的她,舔著落在她腳邊的淚水。是我忽視了,剛才它舔的也不是她的手,而是手上的眼淚吧。
這滂沱的涕泗,大部分都是因為外公的去世而產生的吧。因與我聊天而決堤,一定只是一個契機而已。
即便如此,她對我的思念,竟已深到能成為這樣的契機。她不僅記得我,而且一直在等待著我……。
「……藍良,對不起」
「才不原諒你……最討厭了櫻君……!」
啊啊,沒錯。我就應該被討厭才對。
我,果然,真沒出息。比自己想的還要不中用呢。
所以啊,全部,都是我的錯。
把女孩弄哭的人就是有錯的啊……。
親屬會議的流程和我預想中的一樣。我想表揚沒有毆打這堆親屬的自己。
家屬在海外死亡的情況下,首先由當地的警察通過外交官和日本外務省取得聯繫,然後他們會向遺屬表示哀悼。
有一個親戚的親戚在外務省工作,不知道會不會就是成為我眼中釘的那個政治家,總之接到了他的聯絡,他事務性地傳達了搬運外公遺體的手續。
接了那個電話的是我母親。她畢竟還是外公的親生女兒。
母親說,為了將遺體運往日本,親屬有必要前往當地準備必要的文件。
但是,不管是哪位親戚都不打算行動。用著「因為有工作,所以沒有出國的時間」等等諸如此類的原因互相踢著皮球。連母親也是一樣。
……一群狗東西。唯獨藍良不在場這點,能讓我鬆一口氣。
藍良沒有參加親屬會議。不,是沒有得到參加的允許。說得好聽點,是擔心她太操勞。說得難聽點,是不想讓未成年的小孩兒插嘴。
所以我決定,由我來出國。
代替藍良,外公就由我來帶回。大學時為了到海外露營而取得的護照這時幫了大忙。
藍良沒有護照。儘管如此,如果是親屬,可以利用護照的緊急申請制度,但由於她沒有身份證,所以護照發出來既麻煩又費時。所以她沒法同行。只能等我回去了。
如果可能,藍良會獨自去接她的爸爸吧。我的同行肯定會被拒絕吧。
因為被她狠狠地討厭了……。
◎ 其三
幾天後,我在當地辦完手續,把外公帶回了祖國。
葬禮也順利舉行了。
這是一場簡陋的葬禮。只是為了面子好看才舉辦的儀式。過程過於粗略,以至於我已經後悔來參加了。
火葬後的骨灰,將被安置到祖墳中。預定在七七法事安放骨灰,但我那天大概是不會去的吧。
注:人死後的四十九天的期間,據說死者會彷徨於今世和來世之間。死後第四十九日舉辦的法事即為七七法事。
因為那裡沒有外公。外公不可能在這樣狹窄,這樣不自由的地方待著。
(外公……說起來,你有這樣說過吧。帳篷是為了打造一個容身之處才存在的)
總覺得,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葬禮期間,藍良始終表現得很堅強。不露形色、一言不發。就好像人偶一樣。
被外公稱作公主、秘寶的她的那份美麗,相比幼時也有所成長。因此親戚們似乎都害怕和她接觸。
在葬禮之後召開的親屬會議上,要決定失去了監護人的藍良的去處,但親戚間卻都流動著排斥她的空氣,也是這份恐懼的緣故吧。
最初,有人提到要賣外公的房子。根據兒童福利法,尚未成年的藍良不能一個人生活。由於必須被安置在別人的保護之下,所以得有個家庭出面收養她。而處理這所房子也成為必然的趨勢。
遺產繼承相關也是一個原因。確實是將房子賣掉才更容易分割遺產。
外公沒有留下遺書。因為是與生命危險相伴的冒險家,所以反而覺得遺書之類的不吉利嗎。我也沒想到他會以這種形式死去。
他的死因是心力衰竭。我聽當地醫生說,恐怕是過度勞累導致的。為了讓身為外國人的我也能明白,他用非常簡單的英語告訴了我。
而現在之所以會在這樣的話題上滯留,主要是因為外公的遺產相當巨大。
他有效地運用著他的金融資產。廣結人緣的他大概有著很好的金融顧問。可惜葬禮只能是由親屬參與,否則一定會有很多人來參加吧。
外公之所以留下這麼多的資產,一定是為了他那親女兒一般疼愛著的藍良。如果有時間給外公留下遺書,他肯定會說要把全部財產都給藍良,而不是交給那些討人厭的親戚吧。
(不……不對。不是那樣的)
外公並沒有討厭這些親屬。只是他們單方面地討厭外公。
為什麼啊。為什麼你總是那麼讓人不快,卻其實又那麼的溫柔。
就因為你這點,這群親戚不僅在討論著怎麼賣房,還打算把藍良扔到設施裡去收養呢。
在你去世的現在,藍良一個可以信賴的對象都沒有。親戚裡一個打算照顧藍良的人也沒有。法律上強制性的理由也一個都不存在。
外公僱了一位住宿的保姆。作為冒險家的他由於長期不在家,為了不讓藍良一個人獨處才採取了這樣的措施。那位保姆在給大家倒了茶之後,便離開了座位。現在她應該是在藍良附近吧。據說她是兒童相談所介紹的家政保姆,其本職工作是兒童福利院的職員。親屬會議討論的走向是,把藍良送到那個設施裡去。這樣的談話在沒有藍良的情況下持續進行著。
而我差不多要到忍耐的界限了。可以開始打人了嗎?啊啊,我知道的。訴諸暴力的一方才更加糟糕。而且我是教職員。對於體罰應該更加敏感。
我可是,一次也沒有責罵過我的學生啊……。
我找了個適當的理由,從舉行著親屬會議的客廳中退席了。
起居室裡,小我五歲的妹妹彩葉正悠閒地看著書。
「啊,老哥。會議呢?」
「中退了。感覺很煩」
彩葉還是大學生,無法出席親屬會議。這種論資排輩的規矩難不成是公僕一族的特色?不,只是我們家族的習慣吧。
「彩葉。藍良怎麼樣了?」
「我覺得她應該在臥室裡。她想獨自靜一靜。保姆也察覺到了藍良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說到這兒,彩葉啪的一聲合上了書。仔細一瞧,這是司法考試的參考書。
「老哥,我想稍微和你聊聊。你聽完了別生氣。不然我也會感到為難的」
這個話術已經暗示了我大動肝火、妹妹自尋煩惱的未來。
「你覺得外公他,是為什麼沒有給那孩子辦理收養手續?甚至連寄養手續也沒有辦過,到底是為什麼?」
「……我覺得是因為冒險家的工作太忙了」
「只是這種程度的理由?這和你說的親戚們因工作太忙沒能去接外公不是一樣的嗎?」
這麼說來,外公是那麼地愛著藍良,為了防止這種事態的發生,應該會考慮法律上的保護才對。
日本的兒童福利法不問國籍地保護著兒童的權利。任何孩子都能夠享受到必要的福利。收養制度就是其中代表性的例子。
即使很難把沒有國籍的藍良收為養女,至少也應該能結為寄養關係。外公有著優秀的顧問,手續方面應該沒有什麼困難。
為什麼他沒有去做呢……?
「我,幾乎沒見過外公,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我不想說他的壞話……但我覺得他有點不負責任」
「…………」
「嗯,不是有點。而是相當的不負責任。外公沒有盡到作為家長的義務。不管他是有什麼理由,我都覺得他的問題很大」
彩葉用手指給髮梢盤著圈。這是她的習慣。
「外公他,真的愛著藍良嗎?說不定只是以養著寵物的心情,來收養了別人家的孩子吧?經常有養父母以這樣的心情照顧著孩子,然後一旦有了煩心事就拿孩子出氣。甚至還有男性的養父對寄養的女孩進行性騷擾的案件。所以,我不想排除外公有虐待過藍良的可能性……」
「別說了」
我發出了連自己都吃驚的低沉聲音。
「說得過分了。哪怕是你,我也無法允許你這樣臆測他」
彩葉的臉色發青,眼瞳劇烈地搖晃著。
「……哥、哥哥,你生氣了嗎?」
她動搖著,對我的稱呼也變成了小時候的叫法。
「對、對不起……確實說得過分了。如果讓你感到不快的話我就道歉……。我雖然並沒有錯,但和哥哥不同,我已經是成熟的大人了所以我願意道歉」
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火上澆油是吧?
嘛,彩葉用手指轉動髮梢的時候,說明她多半不是真心的。這是她撒謊時的習慣。所以彩葉也並不是真的懷疑外公有虐待行為。
「你這傢伙,明明並不是確信有那種事,為什麼要故意撒謊?」
「嗚,才沒有撒謊。你倒是證明證明我哪裡說謊了,用反證法或者數學歸納法!」
這不是由於難以理解而被學生所討厭的證明法的第一和第二名嗎。
「我才不是特別想了解……老哥如此敬重的外公……只不過我咽不下這口氣……他的事只有老哥知道」
這是比任何證明法都容易理解的回答。
而且我本就沒有資格責怪彩葉。因為我的原因,妹妹現在揹負著她明明無需揹負的沉重行李。那是父母的期待,也是我捨棄的詛咒。
「我,去藍良那裡一下」
剛準備離開起居室,彩葉就慌慌張張地挽留我。
「等一下!老哥,你被藍良討厭了吧?」
只需見了藍良的態度,彩葉便輕易地察覺到這一點。
「在我看來,老哥現在去見那個孩子,也只會被置之不理哦」
「可能會這樣吧。但是,只是說說話應該還是可以的」
「根據我的計算,99%的概率連話都不會跟你說。成功的概率僅為1%」
「不至於吧」
「這種時候人都會變得沉悶,藍良今天應該是想一個人待著。我們也讓她那樣做比較好。嗯,一般來說就該這樣」
「別這麼假模假式地說話……這是你的壞習慣」
「區,區區老哥,氣焰還這麼囂張」
到底是誰囂張啊。彩葉還在用手指在髮梢上打著轉。
「老哥所說的詛咒……真的是家人,而不是外公嗎?」
「…………」
「老哥你對藍良特別關照……難道不是由於因外公不在了而感受到的責任感,才變得格外認真的嗎?」
雖然打算反駁,但我還是忍住了。多虧了她這個習慣,我才能知道,彩葉這句話也不是真心的。不止是現在,過於也經常有這樣的事。
吶,彩葉。其實你自己不是也注意到了自己這個習慣嗎?故意在我面前轉著髮梢,來促使我理解你的深意,你可真是個傲嬌妹妹啊。
「……謝謝你啦」
「什,什麼意思。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道謝」
「天才的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啊」
「我雖然毫無疑問是天才,但也有正因為是天才所以不明白的事情。連那種事都不知道的老哥果然是個凡人啊」
彩葉,一直這樣卷著頭髮的話,脫髮會很嚴重的。
我站在藍良的房間面前,輕叩門扉。但不管怎麼等也沒有反應。
我試著轉動手把。門沒有上鎖。
……到底是,不能隨便地進她房間吧。對方可是妙齡的女孩子。即使這樣,我也有著指導女子高中生這一工作,要有超出一般人認知以上的自覺性。
「嗷嗚——」
……誒?嗷嗚——?從腳下聽到了陌生的聲音。
低頭一看,不知何時腳邊多了只貓。雖然不知道名字,但應該是外公家養的貓。剛才是它的叫聲。
小貓慢慢地,將爪子豎在了我的褲腳前。
「等,啊別!會劃破的!」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反感,小貓又叫了一聲便離開了。然後,它用肉球碰了碰旁邊房間的隔扇門。
為什麼剛剛要對我豎起爪子呢……先撇開這個疑問,總之隔扇門對面是外公的房間。
怎麼?難道藍良在房間裡?與女生的房間不同,這裡的話無需猶豫就可以進入。之前為了整理遺物,我便進過幾次了。
然而,藍良並不在外公的房間裡。期待落空。
房間裡設置有工作臺,一邊的牆壁排滿了書架,另一邊的牆壁上有壁櫥和收納架,收納架裡放著以露營工具為主的冒險用品。
收納架的門開著。和我一起進了房間的小貓,一下子就跳上了那個架子。我也跟著看了過去。
我感受到了某種違和感。這裡應該是少了些東西。
「難道說……」
不知不覺小貓不見了。帶著心中的預感,我走出外公的房間,到了玄關,只見小貓已經在等著我了。彷彿是已經預料到我會追過來一樣。
怎麼回事啊這隻貓……直覺是不是有些太敏銳了?果然,這隻貓是外公的家人嗎……。
「嗷嗚——」
叫聲既不是喵、也不是唦,而是不明所以的嗷嗚……但現在不是為這種事分心的時候。我確認了門口,果然沒有藍良的鞋子。她悄悄出門了。身上應該揹著外公房間裡裝有他的露營工具的揹包。
庭院露營使用的工具在木製陽臺和倉庫那邊。藍良拿走的應該是外公冒險時喜歡用的揹包,是我和外公的遺體一同帶回的。
裡面連應急食品都有,作為離家出走的裝備應該是相當充足的吧。
那種行為,簡直就是對親屬會議的反抗……。
「嗷嗚——」
小貓的叫聲猶為尖銳,我一打開門,它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去。
它能帶我到藍良那裡去嗎?其實我也勉強能猜料到藍良的目的地。既然她是帶著外公的揹包出的門,那麼應該會找能露營的地方。從庭院這裡眺望,離這裡最近的露營場便是利根川的河畔。
姑且再確認了一遍庭院,誰都不在這裡。藍良果然是有可能去了河畔那邊。
小貓又嗷嗚地叫了一聲,彷彿是叫我快點跟過來。之後它就一溜煙地跑開了。
我立即追了上去。利根川的河畔很寬。這隻貓如果能像小狗一樣追尋到藍良的氣味,比我一個人無頭蒼蠅一般搜索效率要高得多。
貓的腳力很好。我全力奔跑,氣喘吁吁地來到了利根川的河畔。雖然單人露營是我的興趣,但也不能否認我平時的運動量確實不足。
我在堤壩上尋找藍良的身影。雖然確認了有人影,但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楚是誰。
這片河畔原則上沒有自治體的許可也可以自由使用。但也要適可而止。
想要在公園、棒球場等設施露營,需要得到經營者的許可。另外,露營地如果在災害預測圖上已被指定為危險區域,也有可能被禁止入內。
但在這一帶,散步和釣魚已經是任其自流了。即使在這兒迷你露營也不會被任何人責怪。所以我高中時也在這個河畔上露營過。
當時不僅僅是因為憧憬著冒險家的外公才這樣離家出走。最大的理由是為了逃避教育狂的父母帶給我的厚重壓力。
有什麼煩心事的話,我就會躲進帳篷這個秘密基地,以這年幼的叛逆之心進行著離家出走的露營。
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離家出走。我不敢在外面過夜,而且只有休息日才能出來露營,一定要選工作日的話就必須是能預判父母會由於工作而晚歸的日子。
且不說夜不歸宿,我僅僅是回家晚了也會捱罵。無非是用那些一般論將我罵得一無是處。例如,發出尋人申請需要花多少工夫、操上他們多少心、有多麼得不體面等等,他們還會計算出這些事的成本,冷靜而透徹地判斷我這個人到底值不值得他們花上這麼大力氣去尋找,若讓他們深感不值,我又會受到更多的叱責。
你這傢伙,至少也得為了我們養育你花的這麼多錢而拼命吧。不要只是往我們臉上抹黑啊。
所以我才瞞著他們外出露營。像秘密基地一樣支起帳篷,我在確保了自己的個人空間的同時,心情也能夠平靜下來。
我也喜歡睡袋。它就像保護著弱小的我自己一樣。再見啦現實,晚安啦世界。嘛,雖然只能夠午睡而已。
這樣就好。不要在意別人,變得任性就好。一個人能隨心所欲的這個空間,是隻屬於自己的世界。
雖然在那種期間,一個人在家的彩葉看起來會有些寂寞……。
我也知道我當時只是在鬧彆扭。現在回想起來也有點覺得不好意思。這是叛逆期的小孩的典型思維。
順便一提,我的露營工具是外公給的。某天他郵到了我家。
那是我高中的入學賀禮。外公不知從誰那兒聽說我考上了我不想去的升學學校。
對於這份賀禮,父母沒有擺出什麼好臉色,但我將它們視作我的寶物。於是,離家出走的露營就這麼誕生了。這就是將自由和任性搞混淆了。
外公明明之前給我提過建議。權力才是自由的前提條件。為爭取那個權力而學習吧。不要逃避,勇敢面對。要用自己的力量讓父母沉默。
所以,他送了這樣一套露營工具作為我的入學祝賀,並不是為了製造能夠逃避的場所給我。那麼他是為了什麼才會送我這個的呢?我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個。
我回憶起將藍良託付給我時,外公低頭的模樣。他一定是想讓我磨練露營的技術,來更好地保護藍良吧。
換句話說,這意味著什麼……
「嗷嗚——」
小貓又叫了一聲。那是彷彿想讓深陷回憶的我甦醒過來一般的高昂音調。它就這樣順著堤壩跑了下去。
回過神來,太陽已經偏西了。在太陽完全落下之前,我想找到藍良。在夕陽染紅的利根川前,我用眼睛的餘光追著小貓。
今天利根川的水量很多。說起來,最近一直在下雨。從收到外公訃告的那天晚上開始,在我出國期間,這裡一直都下著陰綿的細雨。
那種天氣,宛如是誰人的眼淚在持續滴落。若再靠近這水位上升的河流,也許就要被它吸走。就要淹沒在這悲傷的淚流之中。
結果,和藍良不同,我到最後都沒能為外公的逝去而哭泣……。
小貓將遠處看到的人影作為目標。搖搖欲墜的夕陽之前,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那個影子在不停地移動。彷彿是在做著什麼。
隨著走近,便能明白那是在進行帳篷的佈置。緋紅的夕陽反射在她銀白的長髮上,那髮質宛如被露營者們所熟知的烏尤尼鹽湖一般瑩澈。
「藍良……」
我的自言自語,無法傳達到上風處的藍良的耳中。
現在這個時間段,這裡也沒有其他人。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她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個希望能被人發現、希望能得到幫助的迷路的孩子。離家出走也許本身就帶有這麼一種含義吧。過去的我應該也是這樣……。
小貓並沒有跑到她跟前,而是不知道去哪兒了。彷彿是在說接下來就交給我了。
多虧了它,藍良現在還沒有注意到這邊。她只顧著眼前的準備工作,連確認一下週邊情況的空閒也沒有。
「我記得……首先,要攤開防潮墊……」
這是她第一次自己搭帳篷吧,只見她用不習慣的手法進行著準備。
說起來,藍良。先展開內帳是對的,但你正反面弄錯了……
「額……接下來是打地釘……」
先用支撐杆把帳篷給撐起來吧。用那種狀態來固定,帳篷就只是地毯了啊。
而且那個帳篷,看起來是自立式的。這個河畔的地很平坦,風也不強,我覺得沒有必要特意設置地釘。
嘛,雖然手法很危險,但我也沒有理由阻止她在這裡搭帳篷。和私有地不同,這個河川作為國有地、縣有地,是允許露營的。
但是,利根川的河畔上禁止燒火。如果她要用火,我必須馬上讓她停下。這不但會給周圍人帶來困擾,如果讓她陷入危險的話就更麻煩了。
「啊……搞錯了?打地釘之前得先撐起支撐杆嗎」
幸好她注意到了。
「啊咧……?這杆太長了吧?這樣好像穿不到帳篷的底孔裡去……難道說這是殘次品嗎?」
不是啦,那個支撐杆很容易彎曲哦其實。和外表不同,它有著驚人的柔軟度。
眾所周知,露營的第一道難關就是,怎麼搭好一個帳篷。
我也是這樣。外公五分鐘就能搞定的準備工作,我當初自己挑戰之時,和帳篷陷入了長達一小時的格鬥。就像現在的她一樣。
總之,我算是知道了,她還只是一名露營萌新。
(外公沒有將露營的技術教給藍良啊……)
我也沒有被直接教過。只是給外公打過下手,但也僅此而已。
「哈啊……搭帳篷真難啊」
藍良將這個正與她激烈搏鬥著的、百無是處的支撐杆,以漂亮的投技扔了出去。
「搭帳篷往後推推,總之先燒火吧……」
「等下等下!」
這樣危險的發言我可無法置若罔聞,我終於還是跑了過去。
面對突然登場的我,藍良嚇得目瞪口呆。
「……藍良,這裡限制了煙火的使用。如果篝火被發現了就得罰款了」
我過去在這裡露營的時候,因不知道這一點而打算點起篝火,也被遛狗的路人提醒了。
藍良沉默了。她不高興地繃著臉。撅著小嘴的她,有著與她的年齡相符的稚嫩表情。
我感到僥倖。還能夠在我面前流露這樣的情感,至少說明她並沒有把我當成陌生人一樣對待。
既然是老師,就要更加關注小孩的舉動。其中體現出了任何的細小的徵兆都不容忽視。我正是接受著這種程度的訓練。
彩葉……慶賀吧。那1%的成功概率,在我的手中抓住了。
「藍良。把外公的揹包背到這裡,不重嗎?」
「……一點也不」
藍良面朝著一旁說道。謝謝你,沒有無視我的問題。
「搭帳篷的話,我來幫你吧」
「不要」
「那麼,我可以看著嗎」
「……誒?」
「我想看你搭帳篷。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會教你怎麼做。即使這樣,我也算是個教師哦」
「我知道的……櫻君當了老師」
「……是嗎?」
真是嚇了一跳。
「你在我入學的澤原高中當老師,對吧」
教師會事先知道新生的情報是理所當然的,反之卻聞所未聞。
「因為櫻君是老師,所以才想要教我嗎?」
「……啊啊,某種意義上,和外公一樣吧」
「但是爸爸……沒有教給我露營的方法」
那是因為藍良還是個孩子。如果再長大一些,外公一定會教給她的。
「藍良。代替外公,由我來教你吧?」
「……為什麼?櫻君,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藍良忍耐地咬著嘴唇。
「明明一直……沒來見我跟爸爸。明明已經忘記我們了」
「沒有忘記。一直記得」
「騙人的……!」
「外公就是和我這麼說的。我只需要一直關注著你,哪怕不去找你,但在心中惦記著你就行。那樣也一定是有其意義所在的」
從橡子長大,獲得真正的自由,到了那時再去幫助藍良,外公就是如此請求我的。
我開始撿起附近的石頭。
「……你在做什麼?」
「整地。為了搭帳篷,需要先清除石頭。否則會損傷到帳篷」
在外公家露營的時候就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他經常對庭院進行保養。
「整地……我記得在這片河畔上,爸爸也做過類似的事」
是嗎。藍良也和外公一起在河畔露營過吧。
藍良雖然看起來怏怏不樂,但還是模仿著我將石頭搬開。整地結束後,接下來才是正式設置帳篷。
「支撐杆比它看起來要更柔軟些。好好將它彎曲,並分別插入到內帳的四個角的底孔中即可。再將外帳蓋在上面,並將其與內帳固定,帳篷就搭好了。如果帳篷在斜坡上或在強風中不夠穩定,可以通過地釘來進一步固定它。」
代替直接上手幫忙,我用口述的方式驅使著藍良行動。
「一個個的認真地按順序做就不會失敗。不,其實失敗了也沒關係。不如說多失敗對自己有好處」
過去的歷史教會了我。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一次失敗都不經歷就能取得成功的人。作為社會科教師的我可以斷言。
「藍良。我會在後面看著,一個人試試吧?」
「……嗯。絕對要好好看著哦」
藍良揹著臉嘟囔著。
「如果像以前那樣玩中途消失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好耶……做好了!成功將帳篷搭起來了!」
「很厲害啊。藍良還是挺聰明的嘛」
「真的?」
「啊啊。不愧是外公的女兒啊」
「嗯……」
藍良深吸了一口氣。……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額……對不起」
「……不用道歉」
藍良搖了搖頭。她的柔發左右搖擺著,形成的軌跡若是在特定的時間段觀察,能看到宛如流星一般動人的弧線。
「天堂的爸爸看到了……也會來表揚我嗎」
啊啊、會的。不,是絕對會來表揚你的。
當週圍開始變得昏暗,我將提燈點亮,放在了附近。
「藍良。稍等一下」
由於不能用篝火或者燃燒爐來燒水,我只好去自動販賣機買飲料作為替代。在此期間,我拿出預備的椅子讓藍良坐著等候。
「久等了」
我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咖啡?」
「啊啊。在露營中可是定番啊」
雖然小時候的藍良,露營時喝的是果汁而不是咖啡。
「果然還是果汁更好嗎?」
「不用……比起那個,你沒必要跑著給我買來呀」
不能讓藍良在幽暗的河畔上一個人呆太長時間。
「這就是所謂教師吧」
「剛才已經聽過這種臺詞了呢」
藍良將收到的罐裝咖啡貼在臉上。
「……好暖和」
儘管無法烤火,但能夠從這之中獲取到一絲治癒就好了呢。
「櫻君你也,比起一直站著還是坐吧?」
但帶的椅子只夠藍良一個人坐。外公冒險揹包裡工具都是單人用的。
「一起進到帳篷裡……不就可以坐一起了嗎」
藍良將身子朝向了另一邊。那好像是她掩飾害羞的習慣。不知是不是職業病,我對小孩的習慣動作變得相當敏感。
外公。你的女兒和你一樣,是一個無比溫柔的人啊。
雖說如此,但果然還是不能一塊兒進帳篷。這個帳篷也是單人用的。坐得太近的話,搞不好肩膀會碰到一起。
過去進行庭院露營的時候,搭的帳篷和這個帳篷的尺寸其實也很接近,但那時候的我不會注意這些。畢竟當時的藍良還很年幼。所以我並不會抗拒和這樣的小孩子進行身體接觸。
但這和與馬上就要成為高中生的藍良挨在一起是兩碼事。所以我直接坐到了地上。
「剛剛跑得我現在有點熱。我想吹吹風,直接坐在這兒就好了」
「……這樣」
藍良簡短地回答,將嘴抿在了咖啡上。我也喝了一口自己的那杯。
「我……我和爸爸在這個河畔上露營過幾次」
藍良一邊在手裡滾動著還是燙呼呼的罐子,一邊嘟囔道。
「在我上幼兒園和小學的時候基本還都是在庭院裡露營,到了初中之後就也能夠去河畔上露營了」
外公是在配合著藍良的成長來選擇地點吧。上了高中以後,他應該會選擇到更遠的地方去露營吧。
「藍良。在河畔露營的時候,你一般都做些什麼?」
與庭院露營不同,在嚴禁煙火的河畔上不能做戶外燒烤。
「河畔上露營時……經常和阿寶一起玩飛盤」
阿寶好像指的是那隻家貓。這大概是暱稱吧,應該還有本名。
「話說,飛盤是給狗玩的吧……貓也會玩嗎?」
「可以的哦。而且阿寶它很靈巧哦。連放風箏都做得到」
貓放風箏……?無法想象。
「特別是在新年,放風箏是必備的活動……爸爸那時經常拍我們的照片」
藍良帶著懷念的心情眯起了眼睛。
「玩著飛盤、放著風箏……玩累了就可以直接午睡,我們買了新的家庭用帳篷,這樣爸爸也好我也好阿寶也好就可以躺在一起睡。但爸爸總是最先睡著,打鼾聲吵得我睡不著……但我並不討厭那樣。我經常在睡著的爸爸身旁編著織物」
「嘿~編織」
「到現在,這也依舊是我的一種愛好吧」
我覺得這是一種古樸的愛好。現在很少有孩子能在她這個年紀就嘗試針織。我並沒有說這個興趣不好的意思,倒不如說外公養育的女兒能有這樣的興趣,這更使我對她的好感倍增。
「和外公在一起時的河畔露營開心嗎?」
「很開心哦。哪怕,沒有櫻君這種人在」
「這樣啊」
「……只是這樣?」
藍良鼓起了臉。這份可愛的姿態,與我的回憶重疊。
「櫻君……你真的,沒有別的想說的事了嗎?」
即使向她道歉,也只會惹她生氣吧。藍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道歉。是啊,時隔十年的那次再會的時候也是如此。
「嗯……讓我想想。我當時,說不準也是在這附近」
「誒……?」
「你和外公在河畔露營的時候,我說不定也正離家出走在這附近露營。說不定會有這種日子呢。」
我其實不太想和別人提我的黑歷史。但因為對象是藍良,所以我願意傾訴。
我將外公贈送的帳篷,當作自己的隱匿之處。在只屬於自己的空間裡,盡情地讀著漫畫和輕小說,用手機玩著遊戲。雙親雖然不打算給我買便攜式遊戲機,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給了我手機。
要是被他們發現我用手機玩遊戲,肯定又得捱罵。漫畫或者輕小說也一樣。唯一能允許我看的只有教科書、參考書以及報紙。
所以我才想要一個可以自由玩耍的隱匿處。有必要建造一個秘密基地。於是我立刻想到了外公給的帳篷。
若用更像模像樣的方式來表達,我做的事其實是一場微型冒險。是通過短時間的戶外活動來逃避生產學習。
「櫻君也……到這裡露營了啊」
「啊啊。直到現在,露營都是我唯一的愛好。每次露營,我都會想起你,想起外公」
「我還以為……櫻君早已經厭倦露營了。所以才沒有到我們家來玩……」
「不是的。並不是那樣」
「既然這樣……那麼,你為什麼沒有來見我?」
「我還是個橡果子啊。還只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小孩啊」
「……不,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就好。我不希望你去明白。我也不是那種袒露自己的羞恥之處後還能感到喜悅的露出狂。
「櫻君你……並沒有討厭爸爸喜愛的露營……真是太好了」
不只是那樣啊。藍良,我喜愛的是有你在的庭院露營啊。
如果我能變得更加純粹的話,現在也許就能邀請她一同進到帳篷裡吧。
「我也……喜歡著爸爸喜愛的露營。我喜歡在河畔上露營,也喜歡庭院露營。但現在,我不得不離開有著那個庭院的家了……我不想離開」
藍良這樣吐露了自己的心情。
「我不想搬到設施裡去。我想在爸爸留下的這個家裡生活……」
所以藍良才做出了這種類似離家出走的露營一樣的舉動。她應該還沒聽說她要被設施收留的事,但大概是察覺到了吧。青春期的孩子對於周圍的氣氛往往特別敏感。
「藍良……可以聽一下嗎。這是關係到你今後的事」
「……什麼?」
「外公他,為什麼沒有為你辦理收養或寄養的手續呢……你沒有從他那兒聽說這事的理由嗎?」
藍良低下頭,掩住表情。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裡究竟存在著怎樣的糾葛呢,我作為一個理應可以從細微之處看穿小孩的教師,這次也無法推測出來。
「我……」
藍良總算抬起頭來,與我直視。這份美貌給予我不得了的壓力。但我依舊不能因此移開視線。
「我沒有在爸爸那兒聽說過這件事……」
能直視著與我交談,說明她對她說的話有所把握。但也可能是虛張聲勢。也許只是想表示她就這麼順其自然地過來了。
「爸爸沒有選擇收養或者寄養我。相反,他一直在探尋著我的出身。一直在尋找著我的故鄉。儘管年事已高,他仍舊義無反顧地踏上冒險之旅,就是為了找尋我的家人。只有這件事是我心中所確信的」
藍良在自己知道的範圍內,講述了她的出身。
她說,她和外公相遇是在她懂事之前發生的事。所以,她也不記得究竟是在哪裡與他相遇的。
一般來說,外公大概是在某個國家的嬰兒院裡遇見了藍良吧。但外公也沒有告訴藍良那個嬰兒院的位置。
外公每當和藍良聊到她的出身,一定會用到秘寶這個詞。藍良對他而言,一定就像是大冒險之後發現的秘寶,是被授予的神之子一般的存在吧。
的確,外公喜歡將他的冒險譚誇大其詞。也許是在各地進行了演講的緣故,為了讓聽眾聽得高興,他多少說得有些誇張。
我知道外公的那種性格,所以總當他是半開玩笑地聽著。雖然偶爾也會受到不良影響,例如模仿他撒鹽的動作,但我從未相信藍良是貨真價實的秘寶。
所以當時的我,擅自堅信著藍良就是外公的養女。
「嘛……爸爸苦心竭力之後與我相遇的那場大冒險,好像和那個有名的印第安納·瓊斯的故事一模一樣」
藍良似乎也認為那些故事都是外公編造的。
「只是,爸爸每年都進行著嚴酷的冒險這件事是真的。他鞭策著年邁的肉體,持續著旅行……結果,由於過度勞累而去世……」
外公經常巡遊難民營,去到各種危險的地方。我不難想象那樣有多辛苦。他就這麼過勞而死,雖然無法理解,卻也讓我隱隱約約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爸爸……早知他會客死他鄉,我寧願不讓他去冒險。我想讓他就待在我的身邊。我想多和他度過一段家人的時光……」
……吶,外公。
難道你是為了尋找藍良真正的血親而沒有和她結成家庭嗎?難道你是因為不想讓你們的關係為法律所束縛才這樣做的嗎?這也是你沒有留下遺囑的原因嗎?例如,如果藍良其實來自於與日本沒有建交的國家,新成立的法律關係同時也會成為她與她真正的家人之間見面的枷鎖。
外公曾這樣說過。不管哪一時的冒險家,都是為了到達自己的目的地而冒險。不管哪一處的冒險家,所謀求的秘寶都是沉睡在他們心中的既定之處。
外公雖然一度獲得了這個名為藍良的秘寶,但他沒有就這麼滿足,也不能允許自己就這麼滿足。
其原因便是,他不僅想獲得自己的秘寶,也想為藍良找到獨屬於她的那份秘寶。
(……外公。我還只是個橡果子。我無法代替外公找到藍良的秘寶)
但,我是否能夠竭盡自己所能來做點什麼呢?
將我這一星半點之力。將我這不如外公一樣特別的、凡夫俗子之力。你能允許我,將其獻給你的秘寶嗎?
「藍良……這一次,我會留在你的身邊」
藍良用她那從幼時起就未曾改變的、好奇心旺盛的大眼睛,忘記了眨眼一般地看向我。
彷彿要將我的視線奪走一般的這份天藍色變得溼漉漉的,其中宛若有星辰的光芒停駐。
「我……想要代替外公,成為你的父親」
這句話應該需要勇氣。但是為什麼呢,我卻如此自然地告訴了她。就好像是命中註定如此。
「……櫻君。哪怕,我不知道我的家鄉在哪裡,也可以嗎?」
「是的」
「那如果,我其實不是從哪個國家,而是從哪個星球上落下來的公主,也可以嗎?」
「可以」
「總有一天……你能帶我去那顆星星嗎?」
「我會帶你去的。我向你約定」
「……大騙子」
啊啊,就是騙人的。這是毋庸置疑的謊話。
說起來你這前提不也是騙人的嗎。你難道打算突然坦白你是宇宙人嗎?或者是異世界人?這樣的話外公不會是一直在尋找通往異世界的門吧。
……誒,啊咧?
「吶,藍良。你……真的是地球人沒錯吧?」
「誰知道呢?」
藍良裝模作樣地將搭在肩上的頭髮往後一捋。
「爸爸都無法查明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呢」
確實如此。
「櫻君。即使是這樣……你也想要成為我的父親嗎?」
「……是啊」
我隱藏住心中的動搖,點了點頭。
「為什麼呢?櫻君你既無需這種情面也沒有這種責任吧」
「怎麼會呢?」
我像是為了辯解一樣,說出了那個理由。
「我也想住在外公家。那樣就可以離上班的學校很近。之前通勤需要花上一小時左右,現在能大幅縮短了。對早上起不來的我來說只有益處」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哦」
「大騙子」
藍良將身子轉向一邊。那是她遮羞的信號。
也就是說她看穿了謊言,注意到了我真正的心情,然後害羞了。
我應該沒有像妹妹彩葉撒謊時那樣的習慣吧……。
還是說,只是我沒有注意到嗎?就像我這邊發現了她的習慣一樣,她也可能發現了我的習慣。說不定,早在過去的庭院露營之時,她有可能就已經觀察到了。
「櫻君。把燈關掉可以嗎?」
藍良突然說道。
「可以是可以……為什麼?」
「對哦。櫻君還不知道呢。我和爸爸每次在河畔露營的最後,都會一起看星星」
藍良惡作劇般地微笑著,關掉了燈。
不知何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傍晚的天空,變成了滿天繁星的夜空。
藍良不嫌棄弄髒衣服,直接就伸開雙臂躺在了河灘上。我也和她一樣,躺在了藍良的身旁。兩個人一起仰望著春天的星空。
那是,在光汙染嚴重的東京都內絕對無法見到的,繁多星座之間的表演競賽。
「說到春天的星座就是……北斗七星。然後是,處女座。這些全都是從爸爸那裡學到的……」
外公應該對星象相當熟稔。無論哪個時代的冒險家,都能通過星星的位置來確定方向。即使是在GPS發達的現代也是一樣的。因為機器總是會遇上故障或者事故之類的問題。
這麼說來,大學時期,我也和祭裡一起進行過觀星露營。雖然在壯美的銀河面前,兩個人卻在嬉戲打鬧……。
「據說,處女座的一等星,角宿一,在拉丁語中是穀穗的意思」
藍良輕聲對著夜空搭話。
「在處女座的神話中,常常提到豐收的女神德墨忒爾。因此,熱愛著大自然的爸爸,似乎最喜歡春天的星座。嗯……說不定,他在看見櫻花的時候,也會想到櫻君呢」
她的語氣宛如天象館裡的廣播一般動聽,讓我聽得如痴如夢。
「北斗七星、處女座的角宿一,還有牧夫座的大角星……快看」
「這就是春季大麴線」
「是啊。關於春天的星座,繼續講下去的話就避不開那個話題。角宿一與大角星的浪漫神話。它們甚至被稱作春天的夫妻星哦」
「感覺就像織女和牛郎一樣」
「是啊。也許就是這樣吧。兩個人若是喜結連理……我想,他們就能成為彼此之間重要的家人了吧」
「是啊」
「嗯」
「藍良。你想和我成為家人嗎?」
「嗯……」
我沒能看見藍良是用怎樣的表情回答了我。
只是,她的聲音,稍稍有一些顫抖。但又,略微帶著一絲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