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畜的戀愛太難
第四卷 第四章 家畜的戀愛太難
早上的風很大。潔絲還是一樣穿著毛茸茸的外套,背著感覺很重的包包,靜靜地走在石板道路上。我跟在她後面。
太陽一照射下來,河川的景色又給人不同的印象。沿著河邊的山丘讓朝陽照亮枯樹,閃耀著令人哀傷的土色。水面映照著清澈的天空,呈現深藍色。夜晚時相當明亮的家家戶戶,現在則是悄悄地沉入一張景色畫之中。
我們搭上左右兩邊附帶像是蒸汽船的外輪、漆成白色的大型木造船。那艘船是寬敞且平坦的雙層構造,三角形的紅色小旗子裝飾在船的頂端點綴。從大小來看,感覺應該能載將近一百人,但船上只有零星幾個客人。
我跟潔絲在能夠一邊避開強風,一邊眺望景色的二樓室內座位找了位置坐。附帶椅背的簡樸木長椅面對船隻的前進方向並排在室內。我坐在窗邊,潔絲則坐在我旁邊。我在椅子上坐好並伸長脖子,這樣就算是豬的身體,也能從窗戶看見外面。
汽笛響起了嗚嗚聲。
船緩緩地動了起來。嘩啦、嘩啦──可以聽見宛如水車般的螺旋槳在打水的聲響。船隻的右舷沐浴著朝陽,開始朝寬廣河川的上游前進。
「似乎是靠立斯塔在動呢。感覺會是一趟舒適的水上旅行。」
潔絲小聲地這麼對我說了。
(就算只是在欣賞景色,感覺也很好玩啊。)
「嗯。您看,那邊並排著氣派的宅邸喔。」
是打算忘掉昨晚的事情嗎?還是根本沒有記憶呢?潔絲恢復成一如往常,看來很開心的態度。
我看向潔絲指的方向,只見豪宅彷佛要纏繞小山丘般,呈螺旋狀並排著。宅邸是蓋在繞著山丘打轉並往上爬的道路旁邊吧。山丘頂端聳立著感覺能眺望到遠方的尖塔。為何那座山丘會有一排豪宅呢?我有點好奇。
潔絲依依不捨似的眺望著飛逝到船隻後方的山丘。
「感覺是很有意思的地方呢。畢竟機會難得,要是有繞過去看看就好了。」
(這樣又多了一個來這裡的理由不是嗎?)
潔絲有些驚訝似的看著我,然後點頭說了聲是。
「我們再一起來這裡吧。下次我想在蘋果開花的季節來訪。」
潔絲跟我一起從窗戶眺望著外面,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包包裡拿出紙張。我用視線追逐她寫下的文字,於是她用手指只確認了一個地方。
(是想做的事情清單嗎?)
我這麼詢問,於是潔絲笑了笑。
「是的。」
(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是水上旅行。」
(總覺得我們去送行島時也是一趟水上旅行耶……)
「您是一位會在意細節的處男先生呢。」
潔絲露出看似不滿的表情。
「那時的目的不是旅行,而是戰鬥不是嗎?」
(嗯,這麼說也是啊。)
「就是那麼回事。」
潔絲這麼斷言,將想做的事情清單收到包包裡。這時可以稍微窺見大本書的紅色封面。我很少有機會坐在能窺見潔絲包包的位置。仔細一看,紅色書本的旁邊還有細心地被摺疊起來、弄髒成紅褐色的小塊布──
「豬先生真是的,怎麼可以擅自偷窺女孩子的包包,這樣壞壞喔!」
看到潔絲在我眼前豎起食指,我只能說聲抱歉並移開了視線。
天氣也十分晴朗,水上旅行一帆風順。
船一邊繞到碼頭,一邊載著我們平淡地朝北方前進。通過眼前的景色無論是哪個都十分迷人。蓋在河邊懸崖上的古城、有一排紅屋頂的典雅小鎮、稍微傾斜的聖堂。我心想無論是哪個景色,一定都有著小小的謎題、故事和浪漫吧。
如果能一直跟潔絲一起走訪那樣的地方,不曉得會有多快樂呢……
「好唷。」
潔絲笑著說道。
「有一天我們一起去旅行吧。兩人一起踏上沒有終點的旅途。」
我們在傍晚換了一艘船搭乘。雖然船隻小上一圈,但裡面是簡單的艙房構造,可以在附帶靠墊的椅子上小睡一下。日落後就變暗的船內安靜到感覺有些寂寞。不是夜行列車,而是夜行船嗎?
船隻偏離大河,進入寬度狹窄的運河。周圍是平地。從小窗戶可以看見遼闊的星空。前進方向的天空上掛著特別大顆且閃耀的紅色星星。是據說得到星星者可以實現所有願望的祈願星──北方星。照理說我們會在日出時分抵達梅斯特利亞最北邊的城鎮,但祈願星依然沒有要靠近到能觸及之處的樣子。
夜色肅穆地漸深。潔絲很寶貝似的抱著包包入睡了。
汽笛聲讓我醒了過來。可以聽見海鳥嘎嘎叫的喧囂聲。
「豬先生,我們到了!是穆斯基爾喔!」
潔絲開朗地這麼告訴我,我跟在她後面下船。
在眼前擴展開來的是許多白帆緊貼在一起的大型港都。磚造的結實建築物沿著海邊擴展開來。雖然港口周遭很平坦,但地面似乎從港口朝外方慢慢地傾斜變高。
「終於來到這裡了呢,梅斯特利亞最北邊的城鎮……」
潔絲一邊說,一邊像想起什麼似的從包包裡拿出某樣東西。她將那東西藏在手上,注視著它。她稍微瞠大眼睛後,「唉」一聲地嘆了口氣。
(你在看什麼啊?)
即使這麼問,潔絲也只是搖了搖頭,
「不,沒什麼。」
她只說了這些,就立刻將東西放回包包裡。
但我眼尖地看穿了那東西的真面目。高爾夫球大的玻璃球上,有包圍著球的金子裝飾。雖然只是稍微瞥見邊邊,但不可能弄錯。
裡面封印著人類眼球的魔法道具。
那肯定是指示出契約之楔所在處的「路塔之眼」。
潔絲帶著我從港口朝更北邊的方向邁出步伐。偏白的石板道路是上坡。將牆壁塗成白色的房子屋頂,有鮮紅的長旗輕飄飄地隨風擺動。顏色彷佛鮮血的素色布料,在所有屋頂上朝相同方向飄揚。這光景感覺有點詭異。
(噯,潔絲,那是什麼啊?)
我用鼻子指著布,於是潔絲笑咪咪地向我說明。
「是歲祭的習慣喔。一到了年底,就會像這樣將紅布裝飾在屋頂上。」
(有什麼含意在嗎?)
「該說含意嗎……如果是由來,我曾聽說過。年底是家人會一起度過,互相交換禮物,還有一邊團聚一邊將以前很親近的死者迎接到家裡的階段。聽說為了讓死者能靠氣味分辨,以前會把用一家之主的血染紅的布掛在屋頂上喔。因為受到那個習俗的影響,才會像這樣裝飾著紅布。」
感覺就像豈止盂蘭盆節和新年,還順便一起過聖誕節的概念嗎?
聽她提到血,我試著嗅了一下風,但並沒有聞到鐵鏽味或血腥味。
「現在幾乎都是用茜草等染料染色的樣子。聽說是生命原本就暴露在危險中的暗黑時代,有人想到可以用鮮血代替茜草,然後那個點子在轉眼間就蔓延開來了。」
是看到我的內心獨白嗎?潔絲細心地幫忙補充說明。
(那麼,死者不會迷路嗎?因為聞不到血的氣味啊。)
「說得也是呢……在比較保守的村莊,至今好像也會使用一家之主的鮮血,但這麼做還是很危險,因此在許多地區只剩下形式的樣子。好像也有些地方是使用家畜的鮮血,但那樣也會變成家畜的氣味,所以沒什麼意義呢。」
聽到家畜的鮮血,我反射性地縮起身體。
「不要緊的喔,我會保護豬先生。」
(那真是幫了大忙。)
我這麼回應,接著忽然想到一件事。
(話說回來,為什麼你這麼清楚歲祭的習慣啊?)
「因為我跟豬先生一樣是阿宅呀。」
(我讓你學到奇怪的詞彙了啊……)
「我是看了王宮圖書館裡的古老民俗學的書喔。」
我們一邊聊著這些事,一邊沿著斜坡不斷往上爬,沒多久來到寬廣的草地。有人修剪過的平坦草地地面彷佛高爾夫球場般延續下去。有一條鋪著白色碎石的道路緩緩地彎曲伸長,道路前方坐鎮著宛如宮殿般的建築物。
「就是那裡!今晚要住宿的地方!」
潔絲看似很開心地指著豪宅。無論怎麼看,都不像帶著一隻豬的少女會住宿的地方。奢華至極的四層樓巨大宅邸,一個搞不好可能是比王宮更加氣派的建築。
假如這旅館跟外觀一樣,住宿費恐怕不便宜吧。
(看起來非常氣派……應該不是什麼色色的旅館吧……?)
「色色的旅館是指什麼呀。」
潔絲露出不滿的表情。
「我聽說它是這一帶最高級的旅館。我可是有好好調查過的。」
也就是說在前往北方的旅途終點,要用最奢侈的享受來結尾是嗎?
身穿紅色衣服的門衛守護著鐵柵欄門,那門大概有潔絲身高的三倍高。潔絲向他表示自己是來住宿的,於是門衛用鑰匙開了門。在門的對面又有一條被各種庭園樹木包圍的道路,要再走上一段路,我們走了一分鐘以上,才總算抵達入口。
大型的獅子石像宛如狛犬般守護著青銅門扉的左右兩側。穿過門扉進入裡面後,只見被水晶吊燈溫暖照亮的大理石空間在前方擴展開來。
穿著氣派黑色夾克的旅館員工對著潔絲在說明什麼。
「所以說,我們能準備的只有雙人房以上的房間……」
「沒有單人用的房間嗎?」
「因為很少有要單獨一人住宿的客人蒞臨……」
這是單人旅行常碰到的事情。雖然這次有寵物同行就是了。
潔絲感到為難似的俯視這邊。倘若我是人類模樣,情況是否就不同了呢?
旅館員工用很不可思議似的視線看向我這邊。我曾好幾次被人用這種奇異的眼光看待。彷佛想說你怎麼會在這裡一樣,像是感到懷疑,又像在試探的眼神。
每當被人用那種眼神看待,我就會感受到一種不知該把豬腳擺哪裡才好,如坐針氈般的感覺。
我很清楚。一隻豬不適合出現在高級旅館吧。一隻豬不適合待在美少女身旁吧。
當然,就算我恢復成四眼田雞瘦皮猴混帳處男的模樣,也不會變成適合這種場所、還有適合待在潔絲身邊的存在吧……
結果潔絲付了兩人份的房錢,一人(加上一隻)在這裡住宿。
(居然一個人在年關住這種高級旅館,感覺潔絲也有點可憐呢。)
我在前往房間的途中這麼揶揄潔絲,於是潔絲有些不滿地咬了咬嘴唇。
「才沒那回事。因為我是跟重要的人兩人一起住。」
然後她冷淡地先走一步了。
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理解那番發言的意思。
房間是以白色與銀色為基調打造的高雅內部裝潢。附帶床頂篷的巨大床鋪擺設在中央。感覺是六個潔絲一起睡也不會覺得擠的特大雙人床。
「請過來這邊,豬先生,您看!」
潔絲拉開蕾絲窗簾,從露台呼喚著我。
房間在二樓。用白色柵欄圍住的露台面對著海洋。只不過從這裡能看見的不是和平的沙灘。而是位於草地對面,在斷崖很底下有藍色波浪起伏的寒冷外海。
(這間旅館是蓋在懸崖上啊。)
「沒錯。我們剛才一直在爬上坡對吧。這裡是梅斯特利亞最北邊的海岬,被稱為穆斯岬。陡立在這邊的就是穆斯斷崖。」
我從柵欄縫隙間看向北方大海。非常平坦的水平線。這前方究竟有什麼呢?會不會其實是日本呢?如果這個梅斯特利亞在只要有船就能往返的地方──
「啊,豬先生!那邊能看見島嶼!」
我抬頭仰望,只見潔絲筆直地指著大海那邊。
我定睛細看。我用視線沿著水平線從左往右看。嗯?中央有──
(是說四四方方,形狀很奇怪的那個嗎?)
「對,就是那個!那是盡頭島喔。」
在白色薄霧中,有個四四方方的灰色小突起從黑色水平線孤伶伶地冒出來。沒看過那種形狀的島。簡直就像有人用三角板把輪廓修整成直角一樣。
(記得梅斯特利亞只有兩座島嶼對吧。也就是那個盡頭島,以及我們進攻暗中活躍的術師時去的──)
「就是送行島呢。對,只有這兩座島嶼。因為剩下的島嶼都由拜提絲大人弄沉了。」
潔絲面帶笑容說著很可怕的話。
成功收集到契約之楔,獲得最強力量的王朝之祖拜提絲。據說她為了將所有魔法使一個不漏地奴隸化或加以殺害,把容易成為潛伏場所的離島幾乎都用魔法沉入了海底。剩下的只有送行島跟盡頭島這兩個另有隱情的島。
據說殘留下來的島嶼上潛藏著可怕的東西。
潔絲暫時眺望著北邊的盡頭島。但過沒多久,她便說「因為很冷,我們回房間吧」,然後走進室內。
潔絲撲通一聲地坐在大床的邊緣,然後脫掉鞋子,一邊擺動雙腳一邊俯視著我。
「穆斯基爾這裡殘留著比暗黑時代更早之前的超級古老故事喔。是叫做阿妮菈小姐與瑪爾塔小姐的這兩名女性的故事──豬先生真是的,我才剛脫掉鞋子,請您不要聞我的腳,壞壞!」
後半段的話是在斥責一邊抖動鼻子一邊慢慢靠近潔絲腳邊的我。潔絲改在床上抱膝坐著了。但這麼一來,就能從小腿肚的縫隙間窺見難以界定是大腿或屁股部分的圓潤曲線。稍微往旁邊移動的話,就會看到雙腿之間有白色的──
「那個……」
潔絲用一臉困惑的模樣將裙子抱在大腿內側了。
(抱歉,是叫做阿妮菈與瑪爾塔的兩名女性的故事對吧。)
「沒錯喔。現在請您別管內褲,而是對這邊的故事感興趣。」
不能我全都要嗎?
(當然沒問題。說來聽聽吧。)
潔絲應該會聽見我的內心獨白吧,她一邊露出懷疑的眼神,一邊點了點頭。
「這是在很久以前,魔法使們和平地生活時的故事。」
在只能聽見低沉波浪聲的安靜房間裡,潔絲緩緩地述說起來。
「叫做阿妮菈與瑪爾塔,感情非常好的兩人曾在穆斯基爾這裡生活。聽說她們從小就像姊妹一樣一起長大,即使在過了十六歲後,也不曾分離的樣子。」
(是百合嗎?)
「……百合花怎麼了嗎?」
潔絲似乎以為是在說花。她純粹的眼神回看著我,我不禁搖了搖頭。
(沒事,別放在心上,繼續說下去吧。)
我知道了──潔絲這麼說,接著說道:
「然而,就在某個冬日,穆斯基爾開始流行疾病。是會受高燒所苦,全身綻放鮮血之花,殘酷的詛咒之病。瑪爾塔也因為那種病倒下了。」
潔絲有說故事的才能。溫柔且清晰的理性敘述方式,讓我早已經聽入迷了。
「聽說在放晴的日子,阿妮菈每晚都會祈禱。從穆斯斷崖能清楚看見星星。她在早上入睡,中午起床,從星星開始閃爍的傍晚直到看不見星星光芒的拂曉為止,都不斷地祈禱……於是在那一年即將結束的某天,也就是瑪爾塔的生命之火彷佛隨時會消逝的夜晚。」
潔絲有著長睫毛的雙眼緩緩地眨了一下。
「在閃爍的繁星裡面,只有阿妮菈幾乎每晚都會對著它許願的那顆星星,那一晚並沒有出現。那是個明朗的夜晚。阿妮菈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急忙前往瑪爾塔身邊。然後阿妮菈在途中發現路邊掉了一顆閃耀發亮的星星。」
(星星掉落下來了嗎?)
我原本想要討論關於恆星尺寸的問題,但潔絲伸出食指制止我。
「這故事就是這樣的內容,所以請您聽到最後……阿妮菈撿到的正是她一直對著許願的那顆星星。阿妮菈拿著那顆星星趕到瑪爾塔身邊。瑪爾塔的皮膚已經被紅色的鮮血之花完全覆蓋住,簡直就像皮膚全部剝落了一樣。阿妮菈祈禱著瑪爾塔能恢復健康,將星星放在瑪爾塔的胸口。但什麼也沒有發生。瑪爾塔早已經斷氣了。」
(是個悲傷的故事呢。)
「對……但不只是這樣而已。還有後續。」
轟──波浪聲從遠方迴盪過來。
「阿妮菈決定拿著星星去拜訪親近的魔法使。為了把過於明亮的閃耀星星藏起來,阿妮菈買了歲祭用的紅布,將星星包裹起來。聽說魔法使一解開包裹,便大吃一驚地這麼說了。『這顆星星寄宿著生命魔法。只要使用這個,你就能免於遭受各種詛咒與各種災難,能夠獲得永恆的生命吧』。」
(阿妮菈希望瑪爾塔恢復健康的祈禱,傳遞給星星了呢。)
「我想是那樣沒錯。但阿妮菈並不打算使用星星。她把用紅布包裹著的那顆星星拋向空中,自己跳崖自殺了。因為她覺得假如瑪爾塔不在,就沒有意義。所以在梅斯特利亞的北方,總是會有一顆北方星──也就是祈願星閃耀著紅色光芒。」
我等了一陣子,但沒有後續。看來是個不會用可喜可賀來結尾的故事。
(是個悲傷的故事呢。)
要說是百合,的確是百合沒錯,但不是原本設想的那種百合。這是試圖說明在北方天空閃耀的祈願星為何是紅色,是最北邊的城鎮才會出現的寓言吧。
「對。可是豬先生。關於這個故事,有個挺有意思的傳說喔。」
潔絲將剛才用來制止我的食指豎立在臉部旁邊。
「這是跟其他地方講述的祈願星傳說截然不同,只有在穆斯基爾流傳的內容。據說這個故事裡描寫的祈願星──也就是能夠獲得永恒生命的寶物,實際存在於穆斯基爾。據說就在阿妮菈自殺的某個懸崖附近,依然被紅布包裹著,等待有人找到它。」
(原來如此,實在很有趣。)
潔絲緊張地嚥下口水,筆直地看著我。
「豬先生,最後要不要來場解謎遊戲呢?就是以這個故事為根據,來尋找寶物。」
一陣沉默。
(……當然要試試看是沒問題,但這個故事是潔絲敘述的,真的符合原典嗎?我不會要求你一字一句都不能弄錯,但你不能保證所有事實都跟原典無異的話,就無法當成解謎的線索。)
「沒問題喔。我很認真地看了好幾遍保管在王宮圖書館,歷史悠久的書籍。」
(那樣真的就沒問題嗎?)
「是呀。您以為我是誰呢?」
是金髮平胸大天使處──
「您還是不用說了。」
潔絲直截了當地這麼說,然後從床上站起身。
「我們走吧。我想實際看看穆斯斷崖,來進行推理。」
(好吧。既然這麼決定了,就去看看吧。)
我邁步走向門扉那邊。潔絲從後面向我搭話。
「豬先生會像這樣聽我任性要求的地方……我很喜歡。」
波浪轟隆隆地破碎。穆斯斷崖是以雪白到讓人驚訝的岩石形成的。我們在斷崖上沿著岌岌可危的邊緣前進。高度大概將近一百公尺吧。底下散落著白色大岩石,似乎很冰冷的藏青色海水在那裡濺起水色水花。感覺是警匪劇中犯人會被逼入絕境的場所。
這種一站在斷崖邊緣就會湧現出來,豬腳感到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像會想起什麼一樣,但思考一直撞上純白的牆壁,記憶沒有復甦過來。
我們首先前往的是孤伶伶地蓋在斷崖附近,一間漆成白色的小聖堂。似乎是被稱為「少女聖堂」。我們試著進去看看。
那裡是個沒有人在,波浪聲平穩迴盪著的靜謐空間。並排著禮拜用的木製長椅,正面的祭壇擺放著女性雕像。將左手貼在胸前,右手筆直往上伸長──是王朝之祖拜提絲。
「聽說這間聖堂是拜提絲大人為了讚揚阿妮菈小姐與瑪爾塔小姐而建造的。所以說,請您看那邊。」
潔絲指著牆壁。白色牆壁上有色彩鮮豔的壁畫。
「壁畫忠實描繪出兩人的故事喔。這邊應該是瑪爾塔小姐過世的場景嗎?隔壁是阿妮菈小姐藏起祈願星去購買歲祭布的場景……」
也有阿妮菈從懸崖拋出星星的壁畫,但只憑那個,看起來無法推測出祈願星──也就是寶物會藏在哪個地方。描繪出來的背景是從大海聳立的白色懸崖。感覺是這一帶隨處可見的風景,很遺憾地並未看到可以指示出場所的特徵。
(畢竟都有王朝認證的聖堂了。阿妮菈與瑪爾塔的故事對梅斯特利亞的人們來說,有一定的知名度吧。)
「是呀。聽說現在也有追求永恒生命的旅人經常造訪此地。」
雖然好像沒有收穫──潔絲小聲地這麼補充。
(潔絲也想要永恆的生命嗎?)
我們的旅程是追逐著祈願星,以北方為目標的旅程──是這樣的計畫。潔絲也是得知阿妮菈與瑪爾塔的故事,才以這裡為目標的嗎?
「呃……並非因為那樣……喔……」
看到支支吾吾的潔絲,我實在沒那個心情繼續談論這件事。
我改變話題。
(如果光是把懸崖每個角落都搜一遍就能找到寶物的話,應該早就有人發現了。因為無論是誰都想要永恆的生命嘛。)
我一邊觀察壁畫一邊走著,同時向潔絲傳達這種直截了當的想法。
「嗯……我想也是。」
這麼快就推出結論實在很可惜。
(但機會難得,要不要到懸崖底下去看看?雖然可能要走挺久的。)
「儘管放馬過來!」
我們離開聖堂,尋找道路。我們沿著懸崖邊緣前進一陣子後,變成了下坡。我們從山谷處沿著狹窄的道路蜿蜒曲折地往下走到海岸。比想像中更快就來到海面高度的位置了。懸崖底下堆積著無數拳頭大的偏白石頭。
有種北方盡頭的感覺。藏青色大海與白色懸崖。是片寒冷且寂寞的大海。
(你看一下露頭──看一下懸崖的岩石。)
潔絲的臉有些泛紅,她大口喘著氣。
「有什麼線索嗎?」
(算是吧。)
我們兩人一起觀察白色的岩石表面。
(希望你可以摸一下這塊岩石。)
潔絲老實地摸了摸白色懸崖。她才剛摸就有白色碎片不停散落。潔絲抓住稍微突出的部分,一個白色塊狀物便掉落下來。
(這是白堊質──是一種脆弱的石灰岩。因為很容易被海水削掉,才會像這樣變成陡峭的懸崖。)
「哦哦。」
她染上奇怪的口頭禪了呢……
(那麼,來看看海洋那邊吧。遠方能看見盡頭島。它有著怎樣的輪廓?)
潔絲蹙起眉頭,定睛細看。她的視線前方可以看見彷佛有一塊豆腐放在水平線上面般的奇妙輪廓。
「看起來四四方方。」
(沒錯。那座島嶼也是被陡峭的懸崖包圍。跟這裡一樣是以脆弱的岩石形成的吧。不過,話雖如此,形狀卻很奇怪不是嗎?我沒看過那樣的島。)
「是這樣嗎……」
我忽然察覺到一點。因為王朝之祖拜提絲在暗黑時代把大部分島嶼都沉入海底的緣故,梅斯特利亞只有兩座島嶼。因為沒有「一般的島嶼形狀」這種概念,梅斯特利亞的人才無法發現那個形狀很奇怪。
(就是這樣。因為是以柔軟的岩石形成的島,位於那種外海的話,一般來說島嶼上方的輪廓應該會被風雨削到變成圓形吧。)
「的確……」
(在那座島嶼卻沒有變成那樣子。頂端過於平坦。簡直就像只有那個地方被什麼守護著一樣。)
我只傳達了這些,暫且保留結論。我一邊注視腳下的白色石頭,一邊向潔絲傳達:
(那麼,假設潔絲告訴我的故事裡有寶物所在處的線索,據說從暗黑時代之前就在流傳的阿妮菈與瑪爾塔的故事,卻有一個明確的謊言。首先必須指謫這點才行。)
潔絲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
「咦?是什麼呢……」
(潔絲應該也知道才對。提示。北方星是什麼顏色?)
「是紅色。」
(是為什麼來著?)
這邊並非在討論關於恆星表面溫度的話題。
「呃……因為是用紅布包住,被扔向天空的關係。」
(那塊紅布是打哪來的?)
「是阿妮菈買了歲祭用的紅布……奇怪……?」
(你發現了吧。不愧是金──不愧是我的飼主。)
潔絲瞠大雙眼,語速很快地說道:
「故事應該是比暗黑時代更早之前的東西。是魔法使們和平地生活時的故事。明明如此,卻會買紅布這點很奇怪對吧。」
(沒錯。歲祭的紅佈會用茜草染色是從暗黑時代途中開始的事情,在那之前是用一家之主的鮮血染色。因為是用各自的鮮血在家裡染色,販售紅布的行為不可能在暗黑時代之前就出現。換言之,阿妮菈與瑪爾塔的故事可能是暗黑時代以後創作出來的,或者至少被竄改過。)
如果是解謎場景,這台詞肯定會加粗標示。
(考慮到梅斯特利亞全土流傳著「獲得祈願星者能夠實現任何願望」這種錯誤的傳說,與其說是本來就有的故事遭到竄改,不如說是某人在暗黑時代以後新創作出來的,感覺這麼想比較妥當吧。畢竟很難想像關於祈願星的兩個會矛盾的故事,能夠在同一個地區一直流傳下來。)
潔絲似乎察覺到什麼,她面向斜下方。差不多到了該面對真相的時候了。
面對說不定有著怪物模樣的北方盡頭的真相。
(被什麼東西守護著的島嶼。在暗黑時代以後偽造出來的故事。只要把這些事情加上某個線索,我就能推測出寶物的所在處。)
「這……這樣子呀……」
潔絲的雙眼笨拙地面向下方。她緊緊握住的拳頭貼在胸前。這是潔絲有哪裡感到不安時會做的舉動。
──豬先生,最後要不要來場解謎遊戲呢?就是以這個故事為根據,來尋找寶物。
我想起潔絲對我說的話。這是解謎遊戲。既然接受了挑戰,就有義務好好查明謎題。
(首先來思考看看盡頭島的謎團吧。以脆弱的岩石形成的島嶼,為何會一直保持著正方形輪廓,不自然地殘留下來呢?要論是用什麼方法的話,很輕易就能想出答案。能保護那種大島的只有魔法吧。盡頭島是靠王朝之祖拜提絲以前的魔法使,抑或是拜提絲本人的魔法受到保護。)
潔絲用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她壓根兒沒想到居然會因為「不是一般島嶼的形狀」這種異世界人的觀點而解開謎題吧。
(這關係到「是因為什麼理由」這方面的答案。那座島有什麼讓魔法使用上偉大的力量也想守護的東西。所以拜提絲儘管害怕會有魔法使潛伏,把幾乎所有島嶼都沉入海底,仍然沒有弄沉那座島──或者是因為那座島被什麼給守護著,她無法弄沉。)
四方形輪廓的島嶼彷佛人造物般從水平線冒出來。潔絲遠望著那邊。
(那麼,那座島上有什麼呢?從這樣的話題發展應該能輕易想像到。但畢竟是難得的解謎遊戲,就仔細地沿著線索來解謎吧。這邊會提到的就是阿妮菈與瑪爾塔故事的謊言。)
「這個故事指示出穆斯基爾殘留著會給予永恒生命的寶物,但它並非自古就流傳的故事,而是在暗黑時代以後創作出來的──您這麼指謫了呢。」
她幫忙整理重點,實在幫了大忙。
(沒錯。既然如此,就會湧現出「是誰做了這種事」的疑問對吧。雖然無法斷言,但能夠推測。建造了聖堂,將阿妮菈與瑪爾塔的假故事流傳給後代的人物。終結暗黑時代,將古早的真實歷史竄改成對自己有利內容的人物。)
「……是王朝之祖拜提絲大人呢。」
(對。拜提絲雖然將梅斯特利亞的所有島嶼都沉入海底,卻沒有弄沉那座盡頭島。拜提絲確實知道那座島上有什麼。然後創作了這個故事。那麼,從這裡可以推論出兩個假說。)
潔絲點了點頭,我充滿自信地向她傳達:
(其一,因為拜提絲早就知道盡頭島上有寶物,才創作了故事當作提示。真善良呢;其二,拜提絲將盡頭島的寶物佔為己有,但為了讓探求者轉移焦點,才刻意創作了暗示盡頭島的故事。這邊就有點壞心眼。)
「豬先生認為是哪邊呢?」
謹慎的潔絲提出的這個問題,聽起來也像是在述說答案。
(那個最後的線索就在潔絲的包包裡面。)
潔絲的身體抽動了一下。
(你帶著荷堤斯給你的路塔之眼吧。)
「豬先生早就看透一切了呢。」
潔絲一邊說,一邊拿出球體。
用金子裝飾的玻璃裡面被透明液體填滿,浮在上面的眼球面向一個方向。即使潔絲將手移動,黑眼睛仍然緊盯著一點。
北方海洋。孤伶伶地漂浮在海上的四方形影子。
(潔絲下船的時候,確認了路塔之眼對吧。但很快就收起來了。雖然從豬的視角無法看見眼球本身,但能夠輕易想像到那顆眼球是怎樣的狀態。)
「是這樣嗎……?」
(對。潔絲確認路塔之眼時,並沒有朝哪個方向看。一般應該會看向眼球指示的方向才對。但你沒有這麼做,是為什麼呢?)
潔絲的喉嚨咕嚕地動了一下。
(因為眼球的狀態跟你預測的一樣。那麼,是跟你預測的一樣面向哪裡呢?畢竟是在不斷往北邊移動後還特地拿出來確認,答案就只有北方了吧。路塔之眼跟你預測的一樣,指著比梅斯特利亞最北邊還要更北的方向。潔絲在不斷朝北方前進時,早已經預期到北方有寶物這件事了吧。)
潔絲點了點頭。
(至今為止的旅程會一直朝北方前進,也不是為了追求不可能構到的祈願星,你的目的其實是那個具體的寶物吧?)
潔絲暫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然後她悄聲地說道:
「……我並非只為了寶物才一路旅行到這裡……但是,就如同豬先生所說的,這趟旅程的目的之一是為了得到寶物。」
我們不斷朝北邊前進的旅程。那並非單純的旅行,也不是想追逐星星的童話故事,而是為了尋求藏在梅斯特利亞最北邊的某個寶物。
我感受到自己正一步步逼近核心。
(換言之,這表示拜提絲的寶物如今也還在這個北方的盡頭島對吧。因此在我列舉的假說中,正確的是前者。拜提絲是為了提示盡頭島藏著寶物才創作了故事。)
「……那麼,豬先生認為據說能獲得永恒生命的阿妮菈的祈願星,還在盡頭島上嗎?」
並非那樣。
(所謂的祈願星終歸是個比喻。只要思考一下路塔之眼是怎樣的東西就會明白。藏在盡頭島的是梅斯特利亞的至寶──救濟之杯吧。)
潔絲露出大吃一驚的樣子,將手貼在小巧的胸前。
「想不到您連這點都……」
因為看到路塔之眼,讓我察覺到在盡頭島上的並非什麼能獲得永恒生命的祈願星。我察覺到在那個懸崖上的是似是而非的東西,也就是我們早已經知道的寶物。
(路塔之眼這個道具,應該是用來指示散落在梅斯特利亞的契約之楔。拜提絲就是用路塔之眼收集楔子,獲得了最強之力對吧。)
「對,沒錯。」
(但梅斯特利亞殘存的最後一個楔子在我們攻略送行島時,為了解開瑟蕾絲的詛咒而用掉了。那麼,為何這玩意會面向北方?那是因為還殘留著一個用契約之楔製作出來的至寶。那就是救濟之杯。)
沉默。這表示著肯定。
(記得梅斯特利亞的至寶有三個對吧。僅限一次,能夠給予任何生命奇蹟之力的契約之楔。僅限一次,能夠奪走任何生命的的破滅之矛。還有僅限一次,能夠拯救任何生命的救濟之杯。)
我想起跟潔絲一起入迷地解讀史書的事情。
(但這三個並非同等的道具。契約之楔原本不只一個,而是有好幾個都隱藏在梅斯特利亞里;殺害荷堤斯的破滅之矛也是以那個契約之楔為核心製作出來的。認為剩餘的救濟之杯跟破滅之矛一樣是從契約之楔製作出來的想法再自然不過。)
潔絲看著固定朝北的詭異眼球,開口說道:
「對……就跟豬先生說的一樣。在荷堤斯先生──在爸爸過世後,我發現他給我的路塔之眼還指示著某一點。它筆直地面向著北方。」
為什麼她沒有在發現的時候就找我商量呢?
「照理說契約之楔已經沒有剩了,為何還會指向北方……這麼心想的我跟豬先生一樣想起了破滅之矛。根據修拉維斯先生的解析,破滅之矛是以灌注在契約之楔裡的龐大魔力為動力源製作出來的殺人兵器。聽說可以推測出製作者並非太古的存在,而是拜提絲大人。」
──虛弱到難以想像是太古的魔法啊。什麼破滅之矛啊。
我想起潔絲的父親荷堤斯所說的話。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嗎?那個變態男在自己的身體遭到破壞時,立刻分析出了破滅之矛並非從太古被遺留下來的東西,而是由拜提絲新制作出來的東西。
「不光是一般流傳的祈願星傳說,我還得知了穆斯基爾的祈願星傳說。這時我又想到了還沒有被任何人拿到的救濟之杯。給予永恒生命的寶物,與能夠拯救任何生命的寶物──我心想這該不會其實是指同一個東西。」
(你洞察了真相啊。)
「……似乎是那樣。」
潔絲的語調好像在畏懼著什麼。
我做了總結。
(如果要回答你出的謎題,會是這樣子吧。阿妮菈與瑪爾塔的故事在暗黑時代之前就存在,暗示著「祈願星」所在處這點是很明顯的謊言。其實它是由拜提絲創作出來的故事,暗示著救濟之杯的所在處。還有救濟之杯的隱藏地點並非這個穆斯斷崖,而是浮在遠方的那座島──也就是拜提絲沒有弄沉的盡頭島。)
潔絲露出像是放棄了的表情笑了笑。
「轉眼間就被解開了……居然可以從古老的故事真的說中寶物的地點……不愧是豬先生。」
我不能被不愧豬給迷惑。
(那麼潔絲,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是設想到我會這麼說嗎?潔絲一臉不安地看向我。我接著說道。
(說到底,潔絲為什麼打算一個人去尋找救濟之杯?為什麼一直對我保密?為什麼沒有跟修拉維斯還其他同伴在一起?)
潔絲低下頭。
「這是因為……我明天早上會告訴您。那個,我們差不多該回旅館了吧。」
(為什麼──)
「一定有很美味的晚餐才對。至少旅途的最後一晚讓我們開心地度過吧。」
被打斷了。然後我察覺到一點。潔絲用彷佛隨時會哭出來的表情在笑著。她在想什麼呢?她在忍耐著什麼呢?我並不曉得。
「……求求您。等到了明天,我會好好面對怪物,所以能請您再等我一下子嗎?我還想再稍微體驗一下戀愛喜劇。」
附近有道大波浪掀起,伴隨著轟隆聲響濺起水花。
嗯,也不是有什麼急事。
等好好準備完畢再來面對真相這個怪物也不遲吧。
(說得也是。在身體著涼前回旅館吧。)
冬季的白天很短暫。在我們步行回到懸崖上的期間,周圍漸漸地變暗了。當我們嘿唷、嘿唷地爬到終點時,太陽已經完全西沉,西方的天空邁入暮光時刻。陰天的天空沒有星星和月亮。
正當我們在懸崖上行走時,事件發生了。
「啊──」
像是忍不住發出來的那聲音讓我看向潔絲。她的側臉被紅色光芒照耀著。
有什麼東西正在潔絲對面的樹林中明亮地燃燒著。
那是一隻大型動物。它全身被火焰包圍,正痛苦掙扎著。我一開始以為是鹿。但不是。脖子異常地長。腳比鹿還要更加細長。
是隻有在梅斯特利亞看過的野獸。是赫庫力彭。
被火燒身而逐漸邁向死亡的奇妙大型哺乳類扭動著長長的四隻腳拚命掙扎,讓長脖子彷佛蚯蚓般痛苦地翻滾,沒多久後便倒下,一動也不動了。
一股烤焦的肉味飄散過來。
可以看見被餘燼照亮的潔絲一臉過意不去似的咬著下嘴唇。
(是潔絲……是潔絲動手的嗎?)
潔絲緩緩地微微點了點頭。
(那不是赫庫力彭嗎?是王朝用來負責監視的動物吧。為什麼──)
「我明天會向您說明一切。」
潔絲只說了這句,便快步地走向旅館那邊。
(插圖010)
潔絲在天花板很高的大廳用晚餐。她一個人在角落的桌子一邊聽著餐具喀鏘喀鏘的清脆聲響一邊用餐。其他客人都是兩人以上,輕聲細語地愉快交談著。
用白色盤子裝著被端上桌的料理,無論哪一道都很奢侈,但潔絲垂頭喪氣,似乎不是很開心的樣子。是因為抱有秘密而變得尷尬嗎?跟我在腦內的對話也聊不起勁。我也實在沒那個心情說些玩笑話。
這種時候,如果我至少是個人類:如果我能坐在潔絲對面,自由自在地用餐,跟周圍的人們一樣與她開心地交談……
雖然是理應好幾次填滿了五花肉的願望,但最近就連會抱持那種憧憬一事都讓我感到痛苦。
因為諸位,希望你們試著想像看看。
要在高級餐廳的時髦餐桌前,坐在完美美少女正對面的人。是我喔,是我這個不起眼的處男喔。無論怎麼看都很不相配,非常奇怪吧。
我不是武藝精湛的英雄,也不是一國的王子。
是個沒把豬肝煮熟就吃掉的笨蛋四眼田雞瘦皮猴混帳處男。
像這樣趴在地板上,說不定對我而言正好。
我抬頭仰望潔絲。她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吃著切成小塊的白身魚。
我並不曉得該怎麼跟她搭話才好。
結果潔絲平淡地用完餐點,回到了房間。
寬敞的房間裡還是一樣迴盪著波浪聲。
潔絲脫掉鞋子和襪子,坐在巨大的床上後,目不轉睛地看向了我。
(怎麼了?)
我這麼問,於是潔絲擺動著赤腳。
「王歷一二九年到今天就結束了。」
對喔。旅途結束的這天,也是漫長一年的最後一天。
(在夏天從鄉下啟程後,大概過了半年嗎。是挺辛苦的一年吧。)
「說得也是呢。還在當侍女時的我,完全無法想像到半年後居然會演變成這樣。」
(我想也是……)
我慢慢地試圖靠近赤腳,於是潔絲忽然停止擺動腳。
「在一年的最後一天跟最重要的人們一起度過,還有互相交換禮物,是歲祭的習俗。」
她露出微笑。
「怎麼樣呢?我們要不要也來交換禮物?」
這也就是說……
(呃,雖然我很想,但我沒有任何東西能送給潔絲。只能如同字面意思割肉送你吧……)
變成異世界的一隻豬,一無所有的瘦皮猴眼鏡仔。要說現在的我還剩下什麼,或許只有這十九年來小心翼翼地守護至今的處男之身。
潔絲似乎暫時陷入了沉思,但沒多久她像在惡作劇似的笑了。
「那麼,請給我豬先生的處男。」
…………?
就在我僵住時,潔絲慌張了起來。
「啊,不是,當然我不是說現在喔……!」
噯,說真的,你在講什麼???
我從混亂的腦袋中努力擠出不同話題。
(潔絲會送我什麼啊?)
意外地是潔絲很快就開口回答:
「等有一天豬先生送我禮物時,我也會送您一樣的東西。」
有種大腦拒絕處理情報的感覺。
(這樣子嗎。)
「是的。」
(我覺得你還是別那麼做比較好喔。)
「我心意已決。」
沉默。潔絲的表情非常認真,我實在沒那個心情開她玩笑。
呼──潔絲吐了口氣。
「這麼一來,就算是享受了歲祭呢!」
是有什麼想法呢?只見潔絲從放在床上的包包裡拿出紙張。已經很眼熟的紙張。是潔絲想做的事情清單。
潔絲看向最後面那邊的項目,用手指只確認了一個地方。
我忽然在意起一個細節。
(可是潔絲,歲祭是每年都會舉行的吧?每年都會做的事情,為什麼會在想做的事情清單裡啊?)
潔絲不滿地鼓起臉頰,瞪著我看。
「您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明明是這麼出色的人,卻永遠都是個處男先生喔。」
(你是要稱讚我還是要貶低我,拜託選一邊吧……)
「我是在稱讚您。」
潔絲讓赤腳的腳尖碰在一起,她稍微扭扭捏捏了一下,同時吐出這樣的話:
「……這不是普通的想做的事情清單。」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想做的事情清單還有不普通的嗎?
潔絲依然移開視線地說道:
「這是我想要跟豬先生一起做的事情的目錄。」
我猛然驚覺。
在圍著篝火取暖時。看流星時。迷路時。抵達葡萄酒產地拉哈谷時。在布拉亨尋找溫泉時。從阿爾堤平原展開水上旅行時。她真的是在沒什麼的時候打勾標記呢──我一直這麼心想。而且實際上是那樣沒錯。因為一個人做這些事的話,的確是沒什麼的事情。
但對潔絲而言,那些並非「沒什麼的事情」。
因為無論哪件事,都是潔絲想跟我一起嘗試看看的事情。
我說不出話。
「我一直孤獨地活到現在,跟豬先生相遇後才首次發現世界上有一個人辦不到的事情。還有好像一個人也能辦到,但那樣會有無法看見的世界。」
潔絲跟我暫時互相注視著彼此。
從樓下傳來有些吵鬧的聲音。感覺好像還摻雜著似乎很耳熟的聲音。潔絲注意到聲音後,就那樣赤腳從床上站了起來。
「好了,我們去洗澡吧。」
雖然好像不是溫泉,但似乎有豐富的地下水。在統一成白色磁磚的大浴場裡,寬敞的浴池裝滿了清澈的水色熱水。還有花草漂浮在熱水上,香味柔和高雅的熱氣飄散在整個浴場裡。
儘管是開放給所有客人使用的浴場,但除了我跟潔絲,好像沒有其他人在。只有熱水嘩啦啦流下的聲響不間斷地從濃密的熱氣中迴盪過來。
潔絲一絲不掛。雖然多虧有熱氣抑制了她處男殺手的威力,但我幾乎是閉著眼睛在泡澡的。我微微睜開眼睛,可以看見潔絲在旁邊讓熱水泡到肩膀。
她的手有些心慌意亂似的撫摸著纖細的手臂。
(這熱水的香氣很棒呢。)
我這麼傳達,於是潔絲回了聲「是呀」。
「被香草這樣燉煮,豬先生看來也很美味。」
(請不要吃我。)
「我不會吃您的啦……!」
是因為跟阿宅一起生活的影響嗎?潔絲的反應堪稱立竿見影。
(潔絲的赤腳一定也變成很棒的香味吧。)
「請您不要聞……」
(我不會聞啦……)
潔絲呵呵地笑。她笑得差不多後,大大地吐了口氣,閉上雙眼。
「一起洗澡,聊些無關緊要的對話……豬先生,這是戀愛喜劇嗎?」
(是戀愛喜劇啊……大概。)
「太好了……我總算開始明白什麼是戀愛喜劇了。」
在整間白色的浴室裡,白色熱氣彷佛霧般地飄散著。我看向潔絲不在的那邊,於是陷入一種簡直就像飄浮在雲朵裡的錯覺。
喀達。
響起了門打開的聲響。潔絲睜開眼睛的模樣映入視野角落。
「好像有人進來了呢……」
一個影子從浴室入口緩緩地靠近這邊。小小的腳步聲啪噠啪噠地響著。
(是其他客人嗎?)
我一隻豬進入浴池──不,說到底,我一隻豬可以進入浴室的嗎?瞬間我感到如坐針氈,我伸直原本彎起來的膝蓋。
腳步聲儘管保持著似乎很慎重的節奏,仍漸漸地接近這邊。體重應該很輕吧,腳步聲聽來也很輕盈。因為熱氣而看不見對方的模樣,但可以看見輪廓,十分嬌小,是少年嗎?我抬起頭注視那邊。
是因為門一直開著嗎?一陣冰冷的風「呼」一聲地吹來。霧彷佛拉開簾幕似的消散。那身影就出現在我眼前,比想像中更加接近。
在溼答答的白色磁磚上。
腳趾苗條細長,指甲也修剪得十分整齊。骨頭浮現出來的腳背。纖細的腳踝。輪廓慢慢地變圓,來到小腿肚。膝蓋上有傷痕與瘀青。大腿沒有任何多餘的脂肪──啊,看來似乎不是少年,而是少女,年紀應該比潔絲小几歲吧。腰骨上方勾勒出曲線,在更上方瘦到浮現出來的肋骨前面,有著彷佛會不小心看漏的小巧胸部。頸子十分纖細單薄。然後那張臉蛋──
是認識的面孔。
對方停下腳步,俯視泡在熱水裡的我們。
「瑟蕾絲小姐……!」
潔絲髮出聲音。那聲音好像摻雜著早已預料到的聲色,是因為我對瑟蕾絲的裸體感到動搖所產生的錯覺嗎?
「太好了,潔絲小姐,總算……」
瑟蕾絲露出有些緊張的表情,更往這邊靠近。明明我就在這麼接近的距離,她卻毫不遮掩該遮起來的地方。白皙透明的肌膚。細微的體毛。微微搖晃著的乳──
「啊,不可以,瑟蕾絲小姐,不可以過來!」
潔絲一邊激烈地濺起水花,一邊在我的身後站了起來。被裸體少女包夾了。實際上可算是火腿三明治。在豬的廣闊視野中,用力搖晃起來的咪──
「啊啊啊啊,對不起!我該怎麼做……」
(插圖011)
(插圖012)
瑟蕾絲讓雙手在肩膀處慌張地擺動著,同時退後一步,看向潔絲。
「啊,不是,那個……不可以裸體。因為豬先生在這裡……」
看來一臉驚訝的瑟蕾絲又退後幾步,用右手很快地遮住小巧的胸部。她的左手伸向大腿那邊,隱約地──不,不行。內心獨白也會被瑟蕾絲聽見。
瑟蕾絲東張西望地環顧周圍。
…………?
我應該確實地映入了瑟蕾絲的視野才對。明明如此,她的視線為何感到迷惘?而且我應該用很大篇幅的內心獨白描寫了瑟蕾絲。身為魔法使的瑟蕾絲應該也清楚聽見了那些內容。瑟蕾絲不可能看漏我的存在。
正因如此,瑟蕾絲髮出的話語是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內容。
「呃……豬先生在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