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章 不起眼處男(Hero)培育法

第四卷  第三章 不起眼處男(Hero)培育法 噠噠作響的馬蹄聲、撞到石頭而跳起的車輪、嘎吱作響的車軸、搖晃的地板。

 載著我們兩人的馬車朝著北方高速狂奔。

 「不好意思!請問妖精沼澤是在這一帶嗎?」

 潔絲打開前方的窗戶,這麼呼喚馬車伕。

 「妖精沼澤?啊,的確是在這一帶哩。」

 馬車伕沙啞的聲音混在風聲中傳來。

 「是否能請您改變目的地呢?」

 「改去妖精沼澤嗎?」

 雖然馬車伕依舊面向前方,但從聲音的語調可以聽出他正感到懷疑。

 「你本來不是要去阿爾堤平原嗎?當然要去妖精沼澤也行啦,但那裡真的啥米都沒有哩。」

 「沒關係。麻煩您帶我到妖精沼澤。」

 「好喔!」

 潔絲再三道謝後,關上了窗戶。她的視線看向對面,也就是馬車後方的窗戶。她看來似乎有些不安,褐色眼眸東張西望地移動。從豬的視角來看,不曉得潔絲正在看什麼。

 (怎麼了,你好像很在意後面啊。有什麼過來了嗎?)

 潔絲露出猛然驚覺的模樣,俯視在地板上的我。

 「不,沒什麼喔。」

 潔絲說這種話的時候,大多不是沒什麼。

 「對不起,那個……我不要緊的,請您別在意。」

 潔絲的手在膝蓋上緊緊握住,裙襬稍微往上掀起。我轉過頭看,於是跟我猜想的一樣,美好的景色在那裡擴展開來。馬車相當狹窄,我只能在潔絲的腳邊蜷縮成一團,於是映入眼簾的是潔絲穠纖合度的健康美腿,白色長襪將那雙美腿覆蓋到膝上。所有男人都向往的絕對領域充滿彈性地坐鎮在那深處,從左右兩邊守護著可以略微窺見的秘密花園。

 「……我想去探訪看看秘密花園。」

 聽到潔絲這麼說,我將視線從純白的內褲上移開。

 (你說什麼?)

 「就是叫妖精沼澤的地方。雖然它位於很少有人靠近的地方……但聽說每年一到春天,就會有美麗的白色花朵盛開喔。」

 (現在還是冬天耶……)

 「這個時期應該也有一番樂趣才對。」

 潔絲沒有詳細說明,只是露出微笑。

 是道路愈來愈崎嶇了嗎?馬車搖晃得更加厲害。我決定在旁守護潔絲輕飄飄飛舞的裙子。

 我必須多加註意,以免有心懷不軌的人偷看內褲。

 馬車在空無一物的森林裡停下了。我們來到外面。因為是在落葉闊葉林裡,無論哪棵樹都已經落葉,森林地表明亮且開闊。在白色的陰天底下,寒風吹過樹木之間。

 「只要沿著這條小路筆直往前走,就是妖精沼澤哩。」

 有著淺褐膚色、感覺挺和善的馬車伕大叔就那樣坐在座位上,用滿是皺紋的手收下潔絲付的車錢。

 「真的在這裡下車就好哩?」

 「嗯,不要緊的。」

 大叔一臉疑惑地挑起留長到能遮蓋住眼睛的眉毛。

 「雖然車子很狹窄啦……小姑娘,你剛才好像在車裡跟誰講話呢?」

 潔絲嚇了一跳並看向我。大叔探出身體,將臉面向我這邊。

 「那個,不,我沒跟誰……」

 雖然被否定感覺有點悲傷,但也不能只為了顧慮我的心情,就強迫潔絲去解釋為何一隻豬可以理解人話。

 儘管露出無法接受的表情,大叔仍恢復原本的姿勢。這也難怪。美少女的旅伴居然是一隻豬,無論由誰來看都很奇怪吧。這組合實在太不相配了。

 我又感受到那種不知該把豬腳擺哪裡才好,有些微妙的如坐針氈感了。

 「你要多小心啊。最近常聽說很危險的消息呢,你一個姑娘家不知何時會被盯上哩。再會啦。」

 大叔啪一聲地抽響鞭子,馬車離我們遠去。潔絲暫時鞠躬目送馬車離開。這是她侍女時代的習慣嗎?

 潔絲停止鞠躬後,露出彷佛遠足前的小學生笑容,看向我這邊。

 「那麼豬先生,我們去看看吧,妖精沼澤!」

 我們沿著就連馬車也無法通過的狹窄道路踢達踢達地走了大約三十分鐘。森林深處杳無人煙。就在道路中斷,視野變開闊時,潔絲出聲說道「就是這裡!」

 那裡似乎是個果園。更仔細地說,是個蘋果園。長著細樹枝的矮樹保持一定的間隔種植在這裡。樹葉已經掉落不少,因此能眺望到廣大的田地全貌。我會知道是蘋果園,是因為遠方有個許多樹木結著紅色果實的區域。土壤與枯葉的沉穩香氣乘著冬風被搬運過來。

 (原本的目的地阿爾堤平原,是蘋果的盛產地之一呢。這裡也是嗎?)

 潔絲點頭回答我的問題。

 「沒錯。這裡盛開的白花指的就是蘋果花……這個妖精沼澤就位於阿爾堤平原的外圍喔。」

 我們去看看吧──潔絲朝結著果實的那區邁出步伐。

 (潔絲之前說的樂趣,原來就是指蘋果啊。)

 「對。但不只是那樣而已。這個妖精沼澤有某個傳聞喔。」

 又是傳聞。會偷東西的幽靈、會變色的魔法溫泉──這幾天我們一直在查證傳聞的內容,然後找出了根本沒想過的真相。

 這次也會是那樣嗎?

 (是怎樣的傳聞啊?)

 聽到我這麼詢問,潔絲很開心似的說道:

 「這個妖精沼澤就跟名字一樣,有妖精棲息在這裡──聽說有這樣的傳聞。」

 哦。

 (妖精真實存在嗎?)

 梅斯特利亞是劍與魔法的國度。雖然無法確認幽靈是否存在,但如果是妖精,就算存在也不奇怪吧。

 「不……呃,說不定存在,但妖精存在這件事並未獲得證明呢。」

 潔絲開始會講些宅度爆表的理科阿宅才會講的話呢。究竟是像到誰啊?

 「……因為已經確認是實際存在的生物,會有正式的種族名稱。在梅斯特利亞會把我們一無所知的存在稱為幽靈或妖精。」

 她這麼詳細地補充實在幫了大忙。

 (原來如此。既然這樣,就表示這個蘋果園有什麼我們一無所知的存在──換言之,就是發生了難以理解的現象啊。)

 「對,不愧是豬先生!」

 得到了不愧豬的稱讚。

 潔絲笑咪咪地停下腳步。她的眼前有一顆大蘋果。正好碰到收穫時期嗎?蘋果漂亮地染成紅色。

 「聽說這裡明明沒有任何人在管理,卻每年都會有許多蘋果結果。我想其中一定有什麼秘密。您不會在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

 與其說在意……

 (要是沒有人在管理,不是很奇怪嗎?)

 「咦?」

 聽到我這麼斷言,潔絲露出疑惑的表情。

 (所謂的蘋果,一般會從一個芽長出五、六朵花。如果順利地全部授粉,就會結出五、六顆小蘋果。必須進行一種叫疏果的作業,從裡面只精挑細選出一顆,才會結出這種豐碩的果實。)

 「哦哦。」

 潔絲髮出奇怪的聲音,將手貼在下巴。

 (而且你看這顆紅果實。要是放著任它生長,一般不會變成這麼漂亮的紅色。因為葉子遮住的陰影處會變得綠綠的啊。倘若沒有剪掉蘋果上面的葉子,照理說不可能變得這麼鮮紅。)

 「原來是這樣呀……可是,要一棵一棵地巡視樹木,精挑細選果實和剪掉葉子,感覺非常辛苦。要在這個廣闊的蘋果園進行這種作業的話……」

 (是啊,需要耗費相當多勞力。一定是非常有空閒的妖精吧。)

 換言之,問題不是為什麼蘋果會在不為人知的狀況下結果,而是誰在不為人知的狀況下讓蘋果結果。

 潔絲暫時陷入思考,沒多久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開始環顧周圍。

 「那麼,是誰在做這種事情呢?為什麼在做這種事情呢?」

 我能預測到她接下來會說的話。

 我──

 「距離傍晚還有些時間。要不要一起思考看看呢?」

 我的預測一下就落空了。我還以為她一定會說我很好奇。

 (好吧。我有豬的嗅覺。說不定可以很輕鬆地就查明真相。)

 「謝謝您!」

 潔絲看似很開心地在胸前緊緊握住雙拳。

 (就算要沿著氣味搜尋,首先也得找出那個氣味才行。來思考看看應該找哪裡才好吧。)

 我一邊在蘋果園裡走著,一邊向潔絲這麼傳達。飄散過來的風帶有淡淡的蘋果香。

 「假設有人在管理蘋果園,就是要尋找那位人物最近可能來過的地方呢。」

 我想到一個可能的地方。

 (潔絲,現在這個蘋果園幾乎沒剩下幾顆蘋果的果實對吧。剛才那顆果實恐怕是比較慢成熟的品種,也就是晚生種。在這裡結果的大多數蘋果,應該都在秋天時完全成熟了吧。)

 聽到我這番話,潔絲環顧周圍。剩下的樹木大部分都只殘留著一些染成黃色的葉子,或是接近裸樹的狀態。只有我們剛才所在的位置附近和另一個地方還保有殘留著紅色果實的區域。

 「我想到了!如果沒有人來採收,蘋果就會掉落到地面腐爛掉呢。」

 (沒錯。但這個蘋果園並沒有滿地都是爛掉的蘋果。換言之,應該是有人定期來收穫,將蘋果搬運到某處才對。)

 當然,如果只是送到市場出貨,就不會出現妖精的傳聞吧。可以推測是有什麼條件重疊起來,導致被採收的蘋果在不為人知的狀況下消失到某處。

 唔嗯唔嗯──潔絲在一旁思考著。

 「既然如此,只要尋找最近有人採收的地方,說不定就能找到線索呢。」

 (對。如果是採收到一半的地方,說不定很好懂。你看看那邊的蘋果樹。)

 我用鼻子指示前進方向。雖然那裡的樹木也結了蘋果,但只有右半邊結果,左半邊已經什麼果實都沒有。

 「那是……這表示那棵樹只被採收了一半嗎?過去看看吧!」

 我們飛奔靠近並調查樹根後,發現了搬運車的車輪痕跡。

 (有人將採收的蘋果放入搬運車,運送到某處啊。因為搬運車已經裝滿了,這棵樹才會只有採收到一半吧。)

 「換句話說,只要沿著這個車輪痕跡去搜尋……」

 (應該就能知道蘋果的下落,還有采收蘋果的人所在的地點。然後只要向那個人探聽,就能查明為何會變成是妖精在照顧蘋果吧。)

 「就是說呢!」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反倒讓人覺得缺少了什麼,有點不來勁。

 (你看,很輕鬆對吧。無論是幽靈的傳聞還是妖精的傳聞,結果都是有理由的。)

 沒有任何回應。潔絲的雙眼早已經看向搬運車的車轍前往的地方。

 (你很好奇是通往哪裡嗎?)

 「對,我很好奇。」

 不小心讓她說出這句話了。

 (去看看吧。)

 我一邊嗅著地面,一邊沿著車轍搜尋起來。潔絲也跟在我身旁。無論何時來看,都是雙漂亮的腿,看來雖然苗條纖瘦,但小腿肚有著結實的肌肉。那輪廓被感覺很柔軟的皮下脂肪溫柔地攤平,勾勒出奇蹟般的曲線。

 「有聞到什麼氣味嗎?」

 聽到她這麼問,我聞了一下潔絲的小腿肚。

 (可以聞到閉月羞花的金髮美少女香味啊。)

 「您怎麼會以為我是在問我的腿聞起來是什麼氣味呢……」

 不曉得是因為寒冷還是羞恥,潔絲的臉頰稍微泛紅,露出傻眼的表情。

 (抱歉,因為我剛好在想腿的事情……)

 「現在請您專心想蘋果的事情。」

 潔絲放慢腳步,從我的視野退後一步。真可惜。

 「晚上我會讓您看腿看個夠。」

 這樣真的好嗎……?

 我再次試著嗅了嗅地面。

 (蘋果的氣味不用說。然後還有應該是用在車輪上的鐵的生鏽味。再來就是皮製品的氣味跟……這是什麼呢?一種像是炭、又像是煤灰的氣味。)

 「來追蹤那個氣味吧!」

 我感覺像變成了一隻警犬,沿著車轍一邊嗅著土壤一邊前進。在地面被枯草覆蓋住,看不見車輪痕跡的地方,嗅覺派上了用場。

 沒多久後我們來到一條河川。寬度大約有二十公尺吧。感覺冰冷的清澈河水深處,可以看見散落著圓形石頭的河底。雖然這條小河似乎沒有很深,但如果被要求用遊的過去,也會讓人感到膽怯。

 在車轍暫且到了盡頭的地方,也就是那個河畔的土壤上,有塊正方形的白色大石頭豎立在那裡。是石碑嗎?高度大概到潔絲胸口。寬度稍微小一點,是塊長方體石頭。是因為長年遭受風吹雨打而風化了嗎?石頭的稜角被磨平得相當圓滑。

 「這塊石頭是什麼呢……」

 潔絲仔細地觀察。

 (蘋果的氣味在這一帶變強烈了。)

 我嗅了嗅地面,甜美的香味在河岸邊瞬間變強烈起來。在只要踏出一步就是河川的土壤上,散發著其他地方無法相比的濃密氣味。是蘋果直接碰觸到了地面吧。

 (蘋果是在這邊從搬運車上被卸下來的啊。)

 「也就是說……這表示有人在這裡將蘋果裝到船上嗎?」

 (這可難說。這裡沒有拴住船的形跡。而且這條河原本就很淺,要讓船在這裡靠岸應該很困難吧。)

 「確實是這樣沒錯……那麼來到這裡的蘋果上哪去了呢?」

 假設不是裝載到船上,那是怎麼處理的呢?感覺這個謎題跟出現妖精傳聞的理由──換個說法,就是周遭的人不曉得有某人從這裡將蘋果出貨這個事實的理由──似乎是直接相關。

 (來思考看看有什麼可能性吧。一、扔到對岸了。)

 「……所有蘋果嗎?」

 畢竟又不是在練習棒球嘛。

 (二、放水流走了。)

 「感覺有些浪費呢……」

 明明好不容易栽培到結果。

 (三、在這裡全部吃掉了。)

 「是位貪吃鬼呢。」

 應該說更像怪物吧?

 (能判斷的材料實在很少。再稍微巡視一下這裡吧。)

 潔絲笑咪咪地點了點頭,在白色石碑前蹲了下來。

 被風吹的大腿感覺很冷。她不要緊嗎?

 「那個,請您去尋找線索,而不是盯著我的大腿喔。」

 潔絲擺出不滿的表情給我看,然後用手拉緊裙子,遮住了大腿。

 (也不能否定潔絲的大腿裡隱藏著線索的可能性吧。)

 「那麼也不能否定豬先生的肉裡有線索的可能性呢。」

 (是我不好……請不要吃我。)

 潔絲將手指彷佛鉤爪一樣彎起,並對我發出「吼──」的聲音,我急忙遠離她。

 忍不住覺得如果是被潔絲吃掉我也心甘情願這點要保密。

 搬運車似乎每天都會來,我發現了好幾個車輪痕跡。無論哪個痕跡都是一抵達河岸,就會轉換方向折返回頭。那個像是煤灰的氣味除了剛才沿路走來的方向,也延伸到其他方面。只不過,從那邊聞不太到蘋果的氣味。果然還是在河川將蘋果設法處理掉了。但是船無法在這裡靠岸的話……

 「豬先生,這邊!」

 聽到潔絲呼喚,我回到白色石頭那裡。

 (怎麼了?)

 「因為表面完全溶解掉,所以很難閱讀,但石碑上雕刻著文字。這邊跟這邊各有一個詞……是名字嗎?其中一邊念起來是波米。」

 原來如此?

 (這樣的話,這個是墓碑嗎?)

 「感覺是那樣呢……」

 只雕刻著名字的石碑。我只能想到墓碑。我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種彷佛正在靠近潛藏著怪物的洞窟的預感。

 (……我這邊發現了從這裡折返回頭後,前往跟蘋果園不同方向的車轍。只要沿著那痕跡前進,感覺應該能找到下一個線索。)

 「那麼,就去那邊看看吧。」

 潔絲的探求心從不鬆懈。我點頭同意。

 (在這邊。)

 我們沿著河川前往上游處。是某人推著搬運車通過好幾次的關係嗎?土壤被踩得很堅硬,變成便於行走的道路。感覺車輪的痕跡似乎比剛才淺。應該是因為推著沒有裝滿蘋果的搬運車吧。某人在那個地方不管是把蘋果扔到對岸或是放水流或是吃掉後,一定會走這條路。

 「假設是在河邊立了墓碑……過世的那位人物會不會是溺死呢?」

 潔絲悄聲說道。

 (什麼意思?)

 「那一帶水深較淺,水流變得比較緩慢。說不定是有遺體漂流到那個地方。」

 原來如此,她真是敏銳。

 (的確,或許是那樣啊。一般為了避免洪水或侵蝕,應該都不會選在那種地方立墓碑吧……假設是有什麼理由才選了那裡,認為是發現遺體的場所再自然不過。)

 「將採收的蘋果好幾次搬運到那個場所的人……」

 我想起拉哈谷的幽靈,還有在布拉亨消失的兄妹。半開玩笑地變成傳聞的無數謎團,挖出真相一看,發現其實是殷切的思念聚焦成像。在妖精沼澤結果的蘋果,會不會也是那種情況呢?

 視野忽然開闊起來。砍掉森林樹木打造出來的空地上,蓋著一棟孤伶伶的童話風小木屋。是很勤奮地在保養嗎?外觀十分整齊清潔,有灰色煙霧從金屬煙囪嫋嫋升起。在小木屋前面,有大量木柴堆積在簡樸的屋頂底下。

 然後木柴前面放著一輛搬運車。

 「好像有人住在這裡。」

 潔絲向我低聲說道。

 (再追究下去也不太好吧。我們回去吧。)

 「……嗯,說得也是呢。」

 潔絲的聲音聽起來很遺憾。距離真相只剩十公尺。但在看到那個墓碑後,我實在沒那個心情去打草驚動這條蛇。

 就在我跟潔絲用眼神交流,準備折返回頭時。

 忽然響起喀噠一聲,小木屋的門打開了。

 一個老人探出頭來。是個將雪白頭髮梳理得十分整齊,穿著文雅的削瘦男人。

 「哎呀,居然專程來到這種地方!是來參觀蘋果園的嗎?外頭一定很冷吧,請務必來屋裡坐坐。」

 老人朝這邊和善地笑了笑。

 潔絲用內心的聲音詢問我。

 ──怎麼辦呢,您覺得過去也不要緊嗎?

 (他看起來不像壞人啊。真有什麼萬一時,你還有魔法。我也會繃緊神經。如果想解開謎題,聽他說說也無妨吧。)

 潔絲緊張地嚥下口水。

 ──嗯,畢竟都來到這裡了,我想聽聽他怎麼說。

 潔絲踏出一步。我緊貼在她身旁。

 「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叫做潔絲。我聽說有妖精讓蘋果結果的傳聞,不禁有些在意……」

 慈祥老爺爺挑起白眉毛。

 「這樣子嗎,這樣子嗎?確實有聽說那種傳聞呢。假如方便,我來說明原因吧。」

 「真的嗎!」

 潔絲稍微加快腳步,前往小木屋。

 「雖然我家不大,但你不介意的話,請慢慢休息一下再走吧。」

 我從打開的門扉窺探裡面,只見明亮溫暖的光芒照亮著牆壁的木材。內部裝潢很適合細心生活這句話,蕾絲窗簾與木雕擺飾,還有色調沉穩的掛軸等,每一個小物品都能感受到用心。傢俱全部都是木製。讓我們找到這裡的煤灰氣味,看來出處似乎是在裡面赤紅燃燒著的暖爐。

 「打擾了。」

 低頭打招呼並走進屋裡,帶著一隻豬的金髮少女。從旁人眼裡來看,應該就像是童話故事中的一幕場景吧。

 「菲琳,有客人哩!」

 老人迎接我們進屋後,朝家裡面這麼呼喚。

 潔絲在老人催促下坐到時髦的木椅上。我在她旁邊的地板上坐好。

 「我去泡茶,請稍等一下。」

 老人退到裡面,過了一陣子後,他拿著瓷盤與茶具組回來了。

 「自我介紹晚了呢,我叫阿爾。這邊是我的妻子菲琳。」

 「咦──」

 潔絲髮出像被嚇到的怪聲。也難怪她會大吃一驚。因為待在老人後面的黑髮女性,就算高估一點,年紀大約也是四十歲左右。年輕到難以想像是這個老人的妻子。

 (這位太太的年齡應該可以當他女兒吧。)

 我加上括號這麼向潔絲傳達,但潔絲感到困惑似的看著老人,沒有回答。

 (潔絲?)

 ──啊,怎麼了嗎?

 正當我想回答時──

 「來來,請用蘋果派跟茶。」

 阿爾將盤子放在桌上。因為是豬的視角,所以看不見蘋果派,但烤得香脆的派皮與甜蜜的蘋果香氣溫和地在房間裡擴散開來。

 阿爾坐在潔絲對面,菲琳則在我的前方,坐到窗邊的椅子上。菲琳什麼也沒說,她筆直地看著我這邊,露出微笑。

 我感覺她好像在叫我,於是悄悄地前往菲琳腳邊。菲琳稍微彎下身體,伸手撫摸著我。好久沒被人摸頭了。我一邊搖著尾巴一邊抬起頭。在近處一看,會發現她眼尾的皺紋非常溫柔。她總是像這樣面帶微笑吧。我心想她是個跟阿爾很相配,氣質高雅的女性。

 豬的廣闊視野捕捉到從後方刺向身上的視線,是潔絲。就算對方是年紀較大的長輩,潔絲也不爽看到我被其他女性撫摸吧。我急忙往後退,回到潔絲身旁。

 (抱歉。因為感覺她好像在叫我,忍不住就……)

 ──不會,沒關係……

 潔絲似乎在鬧彆扭。她的反應十分冷淡。另一方面,是對菲琳撫摸我這件事記恨嗎?她似乎很在意菲琳的存在。她不時地偷瞄那邊。

 「那個,阿爾先生,您太太……」

 啊──原本在倒茶的阿爾這麼說道,轉頭看向那邊。

 「她沒打招呼,真是抱歉呢。她以前是個話匣子,但現在變得沉默寡言了。這也是因為那場意外……」

 阿爾一邊說,一邊勸潔絲喝茶。潔絲微微點頭,接過茶杯。

 蘊含蘋果香味的熱氣甚至飄散到我這裡來。

 潔絲不曉得是在意什麼,她就那樣拿著茶杯,沒有要喝茶的樣子。

 (看來沒有下毒。我想喝掉也不要緊喔。)

 ──好的……謝謝您。

 潔絲喝了一口茶。

 「哇啊,這茶非常美味。」

 「這還真令人高興啊。」

 阿爾朝潔絲點了點頭,然後面向旁邊,也對菲琳笑了笑。菲琳笑咪咪地眺望著感覺很溫暖地拿著茶杯的潔絲。

 潔絲用似乎很煩惱的視線看向阿爾,開口詢問:

 「那個,請問意外是指……發生什麼……」

 「也請用蘋果派。正好是剛剛才出爐的喔。」

 「我開動了。」

 潔絲朵頤著蘋果派。就連這邊也能聽見她咀嚼著烤得恰到好處的蘋果,發出喀滋喀滋的聲響。

 潔絲的表情突然明亮起來。

 「嗯嗯!這個的滋味也非常可口呢,蘋果酸酸甜甜的。」

 「對吧,是在這裡採收的蘋果。」

 阿爾彷佛在看孫女似的眺望著潔絲,但沒多久他摻雜著嘆息悄聲說道:

 「我們在很久以前痛失了女兒。她叫做波米。她遊玩時搭乘的小船翻船,結果不幸溺水……那之後我就跟妻子兩人悄悄地在這裡生活。」

 「原來……是這樣子呀……」

 響起喀嚓的聲響。是潔絲放下了餐具吧。

 潔絲的推測是正確的。那個墓碑是為了哀悼溺死的小孩。

 「我想應該馬上就能回答潔絲小姐的疑問喔。」

 阿爾這麼說,喝了一口茶。

 「我會被傳聞說是妖精的理由,我想大致有兩個。一個單純是我會在日出時進行作業,在太陽開始高高升起時就已經回到這間小屋。因為這裡交通不便,除非在這一帶的森林過夜,或是特地在半夜從鎮上出發前往這裡,否則應該不會遇到在蘋果園進行作業的我。」

 原來如此,其實是這麼單純的理由嗎?潔絲也感到理解似的點了點頭。

 「另一個理由就複雜一點了啊。畢竟是這種規模的蘋果園,倘若將採收的蘋果運到鎮上出貨,也不會有人把我誤認成妖精吧。但我採收的蘋果一律不出貨,所以他們才沒發現其實有人在吧。」

 「一律不出貨……」

 潔絲重複阿爾的話。恐怕這個理由就是在河邊消失的蘋果之謎的答案吧。

 「對。我將所有蘋果都拋入河裡放水流,為了在河裡溺水的波米。那孩子最愛吃蘋果了。」

 阿爾感到懷念似的看著遠方。可以看見潔絲的手緊緊握住。

 「您為了過世的令嬡,照顧這麼廣闊的蘋果園……您非常疼愛她呢。」

 阿爾深深點了點頭。

 「而且,在寧靜的場所一邊栽種水果一邊生活,也是菲琳的夙願。因為這個願望實現了,所以我也很幸福喔。」

 老人對著窗邊的妻子笑了笑。菲琳也對阿爾回以笑容。

 跨越了女兒之死的夫婦在森林深處一邊經營蘋果園,同時幸福地生活。因為是在早晨完成作業,且為了悼念女兒將蘋果拋入河川放水流,所以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對夫婦的存在。這就是讓蘋果結果的妖精的真相吧。

 火焰在暖爐裡赤紅地燃燒著,隔熱效果強大的木造牆壁不會讓冬風吹進來。雖然發現墓碑時不禁有些戒備起來,但我心想能抵達這個溫暖的家實在太好了。

 內心之所以有點疙瘩,一定是我的錯覺。

 太陽開始西沉。不早點離開的話,到達鎮上時已經天黑嘍──聽到阿爾這麼說,我們決定離開妖精沼澤。目的地是流過阿爾堤平原的大河邊的城鎮。我們預定明天從那裡搭船,更進一步移動到祈願星閃爍著的北方。

 我們兩人一起沿著小河邊的小路前進,我向潔絲說道:

 (幸好不是什麼太糟糕的故事呢。)

 「呃……嗯,是呀。」

 嗯?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嗎?)

 我這麼詢問,於是潔絲用力搖了搖頭否定。

 「不,不是的。我在想我太熱中於妖精之謎,結果完全忘記要餵豬先生吃蘋果呢……只有我享用到美食。」

 的確。

 (不用放在心上。因為我肚子一點都不餓,而且等下會享用潔絲的蘋果。)

 潔絲很快地用手防禦住胸部。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的意思並非要舔那兩顆小巧的果實耶……

 「原來就是那個意思呀。」

 (為什麼會變那樣?)

 會擅自看我的內心獨白是潔絲的壞習慣。當然是因為她不小心就會聽見吧,所以這也沒辦法就是了。我轉換話題。

 (話說回來,剛才那位太太……好像是叫菲琳?她很年輕呢。那是年紀差相當多的老少配婚姻吧。)

 居然可以娶到比自己小的老婆,真令人羨慕。

 「……原來是這樣呀。」

 (嗯?這樣是指?)

 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於是潔絲移開視線。感覺從剛才開始,對話就有些牛頭不對馬嘴。潔絲的注意力是被其他什麼事情給吸引過去了嗎?

 「不,那個……原來豬先生喜歡年紀比自己小的人呢。」

 原來是這麼回事嗎?別對我的內心獨白產生反應啦。

 (我不能喜歡年紀比自己小的人嗎?)

 我這麼詢問,於是潔絲僵硬地笑了。

 「無所謂喔。因為我的年紀也比豬先生小。」

 她這麼直接地表現出好意,我反倒感到困惑。

 (你不用勉強自己說些好像戀愛喜劇女主角才會說的話喔。)

 只見潔絲看似開心地露出微笑。

 「原來如此,這就是戀愛喜劇呢?」

 (嗯,也可以這麼說吧……)

 潔絲不知為何特別拘泥於戀愛喜劇,真是個奇怪的女孩。

 天空染成了紅色。再過個三十分鐘,周圍就會變得一片漆黑吧。

 (太陽很快就要下山了。在天色變暗前,用魔法創造出火把如何?)

 「不能用魔法燈就好嗎?」

 潔絲這麼說道後,讓明亮的白色光球出現在身體周圍。

 (如果那個在梅斯特利亞很普通倒無妨……但別讓人知道你是魔法使比較划算吧。)

 潔絲連忙消除光球。

 「對喔……話說回來,火把要怎麼創造呢?」

 (很簡單。把布纏到木棒或是什麼上面,接著讓燃料滲入裡面。揮發性最好不要太強。因為想讓火把撐久一點啊。)

 潔絲撿起樹枝,將創造出來的白布纏在樹枝前端。最後讓燃料慢慢深入裡面,然後點火。

 看起來比夕陽還明亮的橘色火焰在潔絲手邊閃耀著。

 「完成了!」

 夕陽照耀著潔絲的臉頰,她的褐色眼眸反射著火焰,發亮了一下。

 「但是……仔細一想,實在很不可思議。為什麼這塊布不會燃燒呢?」

 被火焰籠罩的布依然是白色的。

 (在燃燒的是蒸發的氣態油,液態油是不可燃的。然後布被液態油保護著。液態油的溫度有上限,所以只要液態油還在,布就不會燒起來。)

 「原來如此……液態油不可燃……揮發性愈強的油愈容易一口氣燃燒起來,是因為這麼回事呢。容易變成蒸氣的話,就表示可燃量也會跟著變多。」

 (沒錯。)

 「我學到一課了。」

 我一邊說道,一邊回想起潔絲剛開始用火焰魔法時的事情。那時潔絲創造出超出必要的揮發性強烈的燃料,所以我險些就變成烤豬了。

 然而到了現在……

 「噯,豬先生,請您看一下!火焰變成綠色嘍!」

 她已經能調整火把的燃料來玩樂。

 (你摻了什麼進去?)

 「是硼。橘色跟綠色混合起來,十分有趣呢。」

 油燃燒起來的橙色與硼造成的黃綠色摻雜在一起,四處還產生黃色的光芒。火焰的形狀彷佛生物般舞動著,顏色也不間斷地在變化。火焰有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魔力。讓人不禁目不轉睛地凝視。潔絲似乎也是同樣的心情,她一直默默眺望著火把前端。火焰耀眼的魅力甚至試圖烤焦自己吸引過來的視線。

 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不是在看火焰,而是注視著潔絲的側臉。

 我將視線看向前方。

 回過神時,周圍已經變暗,只剩河川的潺潺水聲與被風吹動的樹枝摩擦聲響籠罩著我們。目前似乎是朝著北方在前進。祈願星閃耀著妖豔光芒的紅色在被火焰灼燒的網膜上忽隱忽現地聚焦成像。城鎮似乎還在前方。潔絲似乎不是路痴,但我們是否能在合乎常識的時間抵達目的地的城鎮呢──

 就在這時,傳來了馬蹄聲。潔絲在一旁停下腳步,我將身體湊近她。聽起來有兩匹,不,是三匹馬……逐漸靠近這邊。

 (潔絲,熄掉火焰──)

 太慢了。

 「小姐,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啊?」

 粗魯的男人聲音。雖然暗到看不見長相,但銀色利刃伴隨著金屬摩擦的不祥聲響閃亮了一下。是男人在馬匹上拔出了劍。

 「畢竟在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嘛!」

 尖銳到讓人不快的聲音從後面接著說道。雖然還沒拿起武器,但從輪廓可以看出他帶著弓箭。而且後面還有另一個人。

 會對路過的少女與豬拔劍的男人,看來不是什麼好東西。

 拔劍的男人讓馬更靠近我們這邊。

 「你有一張可愛的臉蛋嘛。正值妙齡啊。」

 「沒戴項圈。看來不是耶穌瑪啊。」

 「不管是哪邊的姑娘都沒差啦。現在就算是僱用中的耶穌瑪也無所謂了吧。」

 潔絲緊緊抿住嘴唇,瞪著男人看。她看來沒有感到不知所措的樣子。她將火把像刀一樣地架起,比向三人那邊。

 ──我並不想危害這些人。也不希望被發現我是魔法使。有什麼方法可以和平地解決嗎?

 潔絲用念這麼向我傳達。

 (就算你說要和平解決……這些傢伙打算把潔絲……)

 我根本不願去想他們打算把潔絲怎麼樣。

 「怎麼樣啊,小姐,你肯乖乖跟我們走的話,我就不會用武器。我不會殺掉你的。怎麼樣?要不要丟掉火把,過來這邊啊?」

 是在呼應拿劍的男人這番發言嗎?在後面待命的男人迅速地下了馬。在潔絲的火把照亮下,可以看見他手上拿著繩子。

 男人的影子微微搖晃著。他看向潔絲。與勇猛的表情相反,細長的手臂不停顫抖著。努力站穩的膝蓋也彷佛隨時會軟掉。

 (不要緊的,潔絲,有我在身旁。)

 ──謝謝您。

 快想啊,豬。可以用魔法趕走這些男人,又不會被發現是魔法使的方法……

 (煽動怪物趕跑他們吧。按照我說的去做。)

 潔絲還是一樣架著火把。但有不引人注目的黑布彷佛一反木綿(注:日本傳說中的妖怪)似的從她腳邊爬了出來。打量著潔絲的臉和身體的男人們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啊!」

 潔絲突然發出銳利的叫聲。

 彷佛要燒光黑暗森林的火焰在男人們的背後竄起。

 那是一隻巨大的火鳥。

 全身以耀眼的火焰形成的怪鳥。頭部大到可以把人整個吞下,彷佛能把房子包覆起來的翅膀緩緩地拍動著。每當翅膀拍打夜晚的空氣,摻雜著火花的熱風就會吹向這邊。

 「大哥!」

 「這傢伙是什麼鬼啊!快上馬!」

 畏懼火鳥的男人們就這樣丟下潔絲一溜煙地逃跑了。

 過了一陣子後。潔絲揮動右手,怪物便化為火花消失無蹤。

 機關很單純,是剛剛才告訴過潔絲的火把原理。我讓她把油滲進黑布,然後用魔法把那塊布弄成鳥的形狀再點火。燃燒起來的不是布而是油,於是全身被火焰覆蓋住的怪物就誕生了。布的生成、燃料的生成、點火,還有物理操作布,這是隻憑潔絲擅長的魔法就能辦到的招式。

 (你沒事吧?)

 我這麼詢問,於是潔絲雙腿一軟,癱坐在原地。火把掉落到地面上。那火焰讓滑落潔絲臉頰的淚水發亮起來。

 「好可怕……」

 像是從喉嚨擠出來的聲音。

 「豬先生,我……真的好害怕。」

 (你一定很害怕吧。但已經不要緊了。)

 我靠近潔絲身旁,但我無法撫摸她的頭。因為我是一隻豬。

 (很抱歉我不能保護你。都交給潔絲去處理了啊。)

 潔絲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關係的。豬先生光是願意陪在我身旁,就會讓我感到很安心。」

 (你膝蓋弄髒嘍。站得起來嗎?)

 「嗯……」

 潔絲以緩慢的動作站起身,撿起了火把。

 她的雙眼紅通通的,還滲著淚水。可以感受到她的害怕、悲傷、懊惱。實在難以置信同樣一雙眼睛直到沒幾分鐘前,還很開心似的注視著變色的火焰,閃耀發亮。

 火把仍摻雜著一點綠色。

 我看著緊咬嘴唇的潔絲,陷入一種五臟六腑彷佛都要氣炸了的心情。潔絲沒有做任何壞事。明明如此,卻只是因為她一個人走在路上,就差點被野蠻的男人們綁架。因為是女人,因為正值妙齡,因為很弱小。

 假如我不在她身旁、假如潔絲不會用魔法,不曉得會有什麼下場。原本天真無邪地閃耀發亮的那雙眼睛,說不定再也無法展露笑容。

 對於這樣不講理的狀況,無能為力的我只覺得懊惱不已。

 「在這麼殘酷的世界裡獨自一人,是很難受的事情。」

 潔絲悄聲地這麼說道。

 我們沒有打任何暗號,就緩緩地邁步走了起來。

 「我一直在祈禱,現在也盼望著,想要一位隨時可以陪伴在我身旁,無論何時都會站在我這邊的人物。」

 潔絲用還是一樣快哭出來的雙眼看向我。

 「豬先生實現了我這樣的願望。」

 …………雖然覺得高興,但同時也有種她對我期待過頭了的感覺。

 (實現願望的是一個變態四眼田雞瘦皮猴混帳處男豬,真是遺憾啊。)

 「不會遺憾。我很慶幸是變態四眼田雞瘦皮猴混帳處男豬先生。」

 (如果是那樣就好啦。)

 「嗯。」

 我們一邊看著祈願星閃爍發亮的天空,一邊沿著安靜的夜路不斷前進。

 仔細一想,我也是類似的境遇。

 十九年來,我一直在沒有人需要我的狀況下活到現在。我一直想要成為被人需要的人,卻在不知不覺間習慣了孤獨。這時潔絲出現了。只有潔絲會需要我。

 只有潔絲會說喜歡我。

 只不過,跟潔絲不同的是,我的對象是純真金髮平胸魔法使美少女這點。潔絲作為拯救孤獨的我的女主角,是無可挑剔的人。另一方面,我則是一隻豬。就算不是一隻豬,也是個變態又陰沉的混帳處男。我不適合當個拯救像潔絲這種美好少女的男主角(Hero)。我們太不相配了。

 我開始覺得自己很悲慘。潔絲好像努力在尋找否定的話,但嘴唇似乎沉重到無法開口。我轉換話題。正好有一件我很在意的事情。

 (潔絲,今天搭馬車時,你一直很在意後方啊。還突然改變前進方向。該不會潔絲正被像剛才那樣的傢伙們追趕?)

 是想到什麼呢?潔絲慌張地搖了搖頭。

 「不是的!我並非被那樣的人們追趕。」

 原來如此。不枉費我試著提出壞心眼的問題。

 (那麼,果然是有誰在追趕你啊。)

 潔絲猛然倒抽一口氣。

 「呃……並非那樣……」

 果然最近潔絲的樣子有點奇怪。她好像有什麼事瞞著我。

 潔絲沮喪地面向下方。我並不想看到她那種表情。

 (如果你有什麼傷腦筋的事情,我會盡全力陪你商量。等你願意告訴我時,再跟我說吧。)

 我這麼傳達,於是潔絲緊繃的臉頰忽然放鬆了下來。

 「謝謝您。」

 可以看見前方有城鎮的燈光。我們沿路走來的小河,似乎就在前面不遠處與大河匯合。

 沿著大河邊的道路鋪著石板。從各家窗戶流瀉出來的溫暖燈光照亮腳邊。在漆黑的天空底下,也能看見據說有好幾百公尺寬的河川對岸零星地亮起生活的光芒。明天似乎要搭船沿著這條河北上。

 我們走了一陣子後,看到一個大規模的碼頭。有好幾艘感覺能載幾十個人的木造船隻綁在棧橋上,隨著波浪搖晃發出吱叩吱扣的聲響。附近有熱鬧的酒場。也兼任旅館。潔絲在這間旅館訂了房間。

 我還以為潔絲會疲憊不堪地去休息,但她帶著我進入了酒場。據說她是得知這裡有許多種類的白蘭地,突然想要喝點酒。

 在狹小的空間裡擺滿桌椅的酒場,因為人們的熱氣相當溫暖。火焰色的提燈明亮地閃耀著,照亮堆積著粗糙灰色石頭的牆壁。大多數客人都是在船上做生意的男人們嗎?即使在冬天,他們也氣色紅潤,有著曬黑的皮膚。

 潔絲買了瓶琥珀色的白蘭地後,在牆壁邊的餐桌席坐了下來。我在她腳邊乖乖坐好,決定從旁守護潔絲的美腿。

 「真有趣膩!一旦裝進木桶的年分不同,味道居然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喝到第三杯,潔絲的臉泛起紅暈,話也開始講得不太流利了。

 (因為橡木桶的成分會慢慢溶解出來,還有酒精會蒸發啊。話說回來,你差不多該停了吧?這是比葡萄酒強烈好幾倍的酒喔。)

 是因為飄散在酒場的酒味嗎?我的意識也輕飄飄了起來。必須在我們一起酒醉前,阻止這個失控少女才行。

 潔絲不情願地搖著頭。

 「這是用葡萄製成的白蘭地膩。難得來到阿爾堤平原咩,我也很好奇用蘋果製成的白蘭滴是什麼味道!」

 白蘭滴是什麼啊……

 (那再喝一杯就打住了吧。)

 「咦~為什米呀!豬先生真小氣!」

 潔絲手扠著腰,讓臉頰圓圓地鼓起,假裝在生氣的樣子。她完全喝醉了。雖然這樣也很可愛,但要是她酒醉到不省人事就傷腦筋了。

 「啊,您剛剛在想我很可愛呢?我有那麼可愛喵?您看入迷了嗎?」

 別像個煩人可愛的學妹一樣對我講不停啦。

 (你聲音太大了。要是對著一隻豬講話,會被當成有問題的傢伙喔。)

 「也有人對著牆壁講話,不要緊滴喔。」

 的確,這間店本身就是醉漢的巢穴。不過,曬黑的大叔對著牆壁講話,跟可愛的女孩子一個人自言自語,又是兩回事。

 「來,蘋果白蘭地。」

 這時響起了有玻璃杯被放到潔絲桌子上的叩咚聲響。長腳尖的皮鞋差點踢到我。我連忙往後退。

 我抬頭一看,只見將黑髮自戀地留長,年紀大約二十幾歲的男人,正不請自來地坐到潔絲對面。他一身黑的打扮,還沒事把領子給立起來,就好像沒常識的阿宅才會穿的服裝。脖子和腰部甚至掛著鐺鐺響的銀鏈。

 「呃,謝……謝謝您……?」

 潔絲的聲音變小了。

 「我聽到你說想喝這個。我請你喔。」

 「不,呃,我會付錢的。」

 響起硬幣被放到桌上的聲響。

 「是嗎,那我就收下好了。乾杯。」

 玻璃杯喀鏘地互相撞擊的聲響。可以看見自戀男豪邁地喝掉自己那杯酒。

 「那個,請問您有什米事嗎……」

 一臉困惑的潔絲依然把接過來的玻璃杯拿在手上。

 (是搭訕。別理他。這傢伙是──)

 「我只是來找你聊聊而已嘛。因為我被女孩子甩了。一個人喝酒也沒什麼意思,正好看到你也一個人,才想說機會難得,認識一下。」

 穿這種像阿宅一樣的打扮,也難怪會被甩啊……

 「是這樣滴嗎……」

 溫柔的潔絲似乎不曉得拒絕的台詞。在她沒有否定自己是一個人時,已經給了這男人趁虛而入的破綻。不出所料,自戀男似乎認為這是個好機會,他將手肘靠在餐桌上,向潔絲送秋波。

 「你會一個人待在這裡,是正在旅途中嗎?你今天去了哪裡呢?」

 「這……」

 「我是在這一帶出生長大的。說不定可以讓你聽到一些有趣的事喔。告訴我嘛。」

 潔絲稍微聞了一下蘋果白蘭地,然後放在餐桌上。

 「那個,偶去了妖精沼澤……」

 自戀男用誇張的動作擺出大吃一驚的樣子。

 「去了那種地方!那場所很冷清吧。只有腦袋不正常的老頭子一個人在那裡生活對吧。他還會把多餘的蘋果丟到河裡放水流,偶爾漂流到這一帶來的果實都腐爛掉了,造成大家的困擾。真的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呢。」

 哈哈哈──自戀男的笑法很惹人厭。潔絲似乎也有點不滿,但她立刻恢復成營業用笑容。

 「原來速這樣呀。」

 自戀男隔著桌子將身體探向前。潔絲稍微往後退。

 「你很可愛呢。機會難得,我們一起喝酒吧。來。」

 他似乎在勸潔絲喝白蘭地。

 我心想要不要乾脆咬住他的腳。但我還用不著那麼做,潔絲便拉開椅子。

 「對不起。我已經有心儀滴對象咧。」

 雖然潔絲咬字不清得有點誇張,但她很快地站起身,離開了酒場。男人是死心了嗎?他沒有從店裡走出來。他給了潔絲在喝過頭之前先離開的契機,就這層意義來說,或許該感謝那個自戀男。

 潔絲說想解酒,在回房間前來到外面。

 冰冷的晚風沿著河川上游吹來。她任由自己的裙襬飛舞,小跳步地走著。

 而我明明滴酒未沾,卻感覺自己的腳步也有些不穩。

 (幸好他是個很快就放棄的阿宅啊。可是,從下次開始,你要更早開口拒絕喔。)

 我這麼傳達,於是潔絲露出微笑。

 「我從一開始就打算拒絕他喔。因為那個人雖然嘴巴說想聊聊,但腦子裡淨想些色色的事情。」

 (真的很糟糕啊,居然有那種傢伙嗎?)

 潔絲盯著我看。

 「豬先生不會偽裝這一面,所以我喜歡您。」

 我們暫時沿著河邊前進。流動的河水彷佛會把黑暗溶入水裡般。潔絲默默地看著河川並向前走。

 「從這裡搭船,沿著河川往下到運河後,沒多久就會抵達叫做穆斯基爾的城鎮。那是梅斯特利亞最北邊的城鎮。」

 潔絲突然這麼說了。

 這表示這趟以祈願星為目標不斷朝北邊前進的旅程,很快就要走到盡頭了。我們很快就會親眼目睹還是一樣在高空上閃耀著紅色光芒的北方星,體認到我們的手是不可能構到星星的吧。

 「比想像中還快。快樂的旅程轉眼間就要結束了呢。」

 潔絲面向前方,用袖子搓揉擦拭著臉。我只能看見她的後腦杓。

 「豬先生是位聰明的人物,或許已經察覺到許多事情。但我求求您。在抵達穆斯基爾前,請您裝作什麼也沒有注意到的樣子。等到了最北邊後,我會主動把所有事情都好好地告訴您。」

 我沒那麼聰明。倒不如說,我現在無法思考。為什麼?有許多事情彷佛會聚焦成像,不能忘掉的記憶彷佛會復甦,思考卻宛如河灘的漣漪般來來往往,亂成一團。

 「很快就要年底了。抵達穆斯基爾時,我想應該正好在舉行歲祭。」

 (歲祭……這樣子嗎。真令人期待啊。)

 「嗯,很令人期待……」

 疑問接二連三地湧現出來。我們正被誰追趕?我們為何會兩人一起在這種地方?說到底,我們明明知道不可能構得到祈願星,為什麼還會展開前往北方盡頭的旅程?

 但疑問彷佛泡沫般破裂消失。

 「我們回旅館房間吧。」

 聽到潔絲這麼說,我點了點頭。

 「豬先參我好喜翻您~」

 鑽入被窩的潔絲是開始酒醉了嗎?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我也趴在地板上,正覺得昏昏欲睡。擺在眼前的鏡子玻璃混濁成白色,發揮不了作用。雖然同時感覺視野好像在搖晃,但要特地確認也很麻煩。明天能好好地起床嗎?

 潔絲不厭倦地說著喜翻喜翻,但這樣的怪聲在不知不覺間轉變成像在抽泣的聲音。

 傳來嗯嗯嗯的鼻音。小聲的咳嗽。倒吸鼻涕的聲音。她是一喝酒就會變愛哭的人嗎?我不明白為什麼潔絲非得哭泣不可。

 「粗先參撲要丟下偶……」

 雖然她的喃喃自語讓人根本聽不清楚在說什麼,但似乎可以確定她正感到悲傷。我心想實在饒不了讓潔絲這麼難過的傢伙。

 好想睡。

 潔絲也一樣吧。是哭累了嗎?還是酒醉得太厲害?她彷佛被惡夢纏身似的,幾乎只是在發出嘟噥聲。

 (插圖009)

 她還是一樣像在求助似的說著什麼,但快睡著的我實在聽不清楚。

 不過只有一句話,在我即將陷入昏睡的前一刻,感覺好像聽見了那一句話。或許是我的錯覺。或許是我在作夢。

 但我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一句話。

 潔絲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了這麼一句話。

 「請不要再離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