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宣言與三角
第三卷 第一章 宣言與三角 ♥
單親媽媽的早晨開始得很早。
必須每天一大早揉著惺忪睡眼醒來，幫就讀高中的女兒做便當。
這個嘛，雖然我非常難得也有因為睡過頭而來不及的時候，不過基本上我每天早上都會做便當。
無論什麼日子皆是如此。
即便──前一天晚上，和女兒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也是一樣。
「呼啊～早安～」
當和便當同時進行的早餐也準備完畢時，女兒從二樓下來了。美羽經常非得我叫她才肯起床，但是她今天難得自己醒來了。
客廳的門打開那瞬間──我不自主地停下手邊的工作。
但是，我隨即意識到這一點並繼續作業。
「早安，美羽。」
同時刻意以一如往常的語氣這麼說。
拚命壓抑湧上心頭的緊張與不安。
穿著睡衣走來的美羽一坐到餐桌旁，就噘起嘴唇。
「啥～今天早餐又吃火腿蛋喔？」
「啥什麼啦。你應該不討厭吃這個吧？」
「是不討厭啦，可是，最近出現的頻率會不會有點高？」
「沒辦法啊，誰教阿公送的雞蛋還有剩，要是不快點吃完會壞掉的。」
「這個我知道啦。啊，那不然明天早餐你做班尼迪克蛋好了。之前電視上有播，做起來好像意外地簡單喔。」
「我不想一早起來就做自己不習慣的事情。你要是對我的菜色有意見，就自己早點起來做。」
「噗～你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好反駁呢？」
我們就這麼一邊交談，一邊共進早餐。
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到近乎不自然。
美羽的表情、態度和平常無異。
彷佛昨天那件事沒有發生過一樣。
因為實在太一如往常了，讓人不禁以為也許一切只是一場夢──可是。
我馬上就體會到了。
體會到昨天的事情無疑是現實──
叮咚。
剛好就在吃完早餐時，玄關的門鈴響了。
我出去應門，來訪的是住在隔壁的青年。
阿巧。
左澤巧。
住在隔壁的二十歲大學生。
而且還是一個──據說已經喜歡我超過十年的古怪男孩。
現在，我正處於接受他的告白，但是「暫不回覆」的含糊狀態。
「早安，綾子小……！」
道早安到一半，阿巧忽然間瞪大雙眼。
他紅著臉，一臉慌張地別開視線。
「阿巧，你、你怎麼了？」
「咦……啊！呃，那個……沒、沒什麼。」
「瞧你那麼慌張的樣子，怎麼可能沒事？」
「呃……」
他瞄了我──我的裝扮一眼後，一副難以啟齒地開口。
「我一瞬間……還以為是裸體圍裙。」
「咦？裸體圍……～～～！」
我緩緩地將視線往下移之後，總算明白他的意思。因為最近天氣開始變熱了，所以我今天只是隨便穿了件白色細肩帶背心配上短褲。
由於我在外面套了一件圍裙……哎呀，真不可思議。
如果從正面看，看起來的確就像是裸體圍裙。
「你、你在想什麼啦！我怎麼可能會做裸體圍裙那種打扮呢！你瞧，我裡面明明就有穿！」
我掀起圍裙，拚命把底下的細肩帶背心和短褲秀給他看。
「說、說的也是喔，對不起……」
「真是的……居然一早就說那種奇怪的話。都、都是因為你老想著色色的事情，才會把普通的裝扮也想歪啦。」
「……對、對不起。」
見我害羞到忍不住說了重話，阿巧連忙道歉。他表面上是很老實地道歉了，然而表情卻似乎有些不滿。一臉像在說「……等等，這不只是我一人的錯吧？以那種毫無防備、容易讓人混淆的裝扮出來應門的綾子小姐，也應該負起一點責任吧？」的樣子。
尷尬的沉默充斥玄關。
不久，阿巧以試探性的口吻。
「呃……你昨天后來還好嗎？」
這麼問道。
「那個……因為發生了許多事，我在想你會不會覺得很累。」
「我沒事啦。謝謝你這麼擔心我。」
前天的星期六，我和他去約會了。
兩人的第一次約會。
起初，他所安排的遊樂園約會行程完美得不得了，然而後來卻發生了一連串的意外。
先是在回程途中爆胎，接著又因為突然下起豪雨……害我們不得不在愛、愛情賓館共度一晚。
發生了好多出乎意料的事情。
但是──好開心。
包括意外狀況在內，那可以說是一段最美好的回憶。
「我才想問你，你還好嗎？你不是說，你在旅館幾乎沒什麼睡？」
「我沒事啦。因為我還年輕，就算一晚不睡也沒差。」
「……說、說的也是，因為阿巧才只有二十歲嘛……是即使一晚不睡也沒關係的、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和我不一樣。」
「啊，不、不是的！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為了突如其來的打擊感到沮喪的我，以及驚慌失措的阿巧。
就在我倆結束對話──的這個時候。
「──巧哥，早啊！」
美羽一邊朝氣蓬勃地喊著，一邊從我身後跑過來。
然後──緊緊地抱住了。
她突然就用力抱住站在玄關裡的阿巧。
「咦……」
「……嗄？」
我和阿巧都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不禁做出傻眼的反應。
在凝結的氣氛中，唯獨美羽一人帶著滿面微笑。
「欸嘿嘿，我好想你喔，巧哥。你今天也好帥呢！」
這麼說道。
用我至今不曾聽過的撒嬌語氣。
用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在諂媚似的無辜眼神。
（插圖008）
「你……你在做什麼啊，美羽？」
「咦？什麼做什麼？」
「你……你還裝傻。」
「欸嘿嘿，偶爾這樣也很好啊～」
一面若無其事地回應困惑的阿巧，美羽總算解除緊抱住他的姿勢。
她穿好鞋子，站在阿巧身旁後──立刻又牢牢摟住阿巧的手臂。
而且是情侶之間的那種摟法。
她不停地將自己的胸部，往他的上手臂貼過去。
「呵呵～我真的好幸福喔～能夠像這樣每天早上獨佔巧哥，和巧哥卿卿我我。」
「……你在說什──」
「我呢，因為懶得暗地裡耍小心機，所以打算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我決定和媽媽一決勝負了。」
「一決勝負……？」
美羽大大方方地對困惑的阿巧說。
「就是我和媽媽比賽，看誰能夠攻陷巧哥。」
「「…………」」
啞然無語。
我和阿巧都錯愕得闔不攏嘴巴。
「母女互相爭奪一個男人……呵呵呵，感覺事情會非常精彩呢。」
和渾身僵硬的我們兩人形成對比，美羽獨自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巧哥，做好心理準備吧，因為我接下來打算對你發動猛烈攻勢。我一定會讓你承認你喜歡我更勝媽媽！」
「……等、等一下，美羽……」
經過昨天那件事，我早就在某種程度上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所以我能夠比阿巧早一點從僵直狀態中復原，然而美羽卻像是算好時間點一樣。
「啊～糟糕，已經這麼晚了！要是不快走，上學會遲到的！」
假惺惺地這麼嚷嚷。
然後，美羽望向我。
帶著挑釁的笑容，對我投以煽動的目光。
「那麼，媽媽，拜拜啦！」
語氣愉悅地說完，她就拉著依舊困惑的阿巧的手──依舊像是要炫耀似的黏著他，出了玄關。
「…………」
我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令人衝擊的事態接連發生，讓我完全手足無措，可是，內心深處卻也有種瞭然的心情。
啊──
果然是真的。
昨天的宣戰宣言不是夢，而是現實。
「──巧哥就由我來和他交往。」
昨天晚上。
美羽對著約會結束後，依舊沉浸在幸福氛圍中的我這麼說。
以清澈的雙眼，直視著我。
「啊，對了，媽媽你之前不是老是說，希望我和巧哥交往嗎？還說你的夢想是見到我和巧哥結婚。」
「…………」
「真是太好了呢，你的夢想要成真了。」
「…………」
「吶，媽媽。」
「…………」
「你會替我加油的，對吧？」
面對女兒發出的聲明──不對。
是她所發出的宣戰宣言。
我──
「……是啊，那當然了。」
停頓了一會，才勉強開口這麼回應。
儘管內心動盪不已，我仍拚命掩飾那一點，儘可能以冷靜的口吻接著說。
「如果你要和阿巧交往……我這個做母親的是再高興不過了。因為就如同你所說的，我一直都很希望美羽和阿巧交往。」
「…………」
「假使你們兩人要交往，我一定會以母親身分由衷表示支持。」
說到這裡，我微吸一口氣。
「──如果你是認真的。」
補上這一句。
「如果我是認真的……？」
「對，沒有錯。」
我這麼說。
「我的確很希望你們兩人能夠在一起……但是，那是因為我以為你喜歡阿巧的關係。」
我一直認為。
他們這對青梅竹馬，是一對十分相配的情侶。
以為美羽只是不坦白而已，其實她一直以來都很喜歡阿巧──
「不過很可惜……我直到最近才發現是我誤會了。」
「…………」
「如果就像你剛才所說的──你是因為我很沒用，才決定自己接收、和阿巧交往……那麼很抱歉，我沒辦法替你加油。懷著那種心態和人交往，這樣對對方太失禮了。」
「……喔～原來如此。」
聽完這番話後，美羽用高傲的語氣說道。
「你還真會替自己找藉口耶。」
「藉、藉口……？」
「你直說不就得了？就說你喜歡上巧哥了，所以沒辦法把他讓給我。」
「啥！才、才不是哩！你在胡說什麼啊！」
我連忙否認，美羽卻嘻嘻發笑。
「不過嘛……說的也是，媽媽之前會支持我和巧哥在一起，是因為誤會我喜歡他──同時也誤以為對方也喜歡我。」
對方也──阿巧也喜歡美羽。
我確實有了這樣的誤解。
誤以為他們兩人是兩情相悅。
「但是，既然媽媽已經知道巧哥的真實心意，知道他一直以來喜歡的不是我而是自己，也難怪你現在會不肯替我加油了。」
「…………」
「OK～我明白了。這麼說來，交涉決裂了。」
「決裂……？」
「難道不是嗎？一如我剛才的宣言，我決定和巧哥交往。而為了成功和他交往，我接下來將採取各種行動。但是我要求媽媽替我加油，媽媽卻拒絕了。」
「…………」
「所以──交涉決裂。我和媽媽沒有別的話好說了。」
「……你、你在說什麼啊？什麼行動……美羽，你究竟打算做什麼？」
「這我不能說。因為媽媽──已經不會站在我這一邊了，不是嗎？」
「……！」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把秘密透露給對手知道。」
如此說道的美羽臉上，浮現莫名挑釁的笑意。
「對、對手……？」
「沒錯，我們是對手。因為──我們兩人接下來將互相爭奪巧哥。」
用無畏的笑容拋下這句話之後，美羽轉身離開客廳。
「等等，美羽……美羽，等一下……」
無論我怎麼呼喚，都沒有意義。
美羽一副「說再多也沒用」地輕輕揮了揮手，便上樓回去自己的房間。
以上。
回想結束。
這便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美羽向我發出宣戰宣言，我則對此提出了反駁。
因此──交涉決裂。
結果有了──敵對宣言。
然後過了一晚，到了今天早上。
無視我多麼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夢的願望，美羽立即就採取了行動。
我……已經不知如何是好了。
只能在心中詢問自己的女兒。
美羽。
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究竟──有多認真？
♠
「……喂，美羽。」
「嗯～什麼事？」
「夠了，快放開我。」
厭煩的情緒不由得從語氣中透露出來。
從歌枕家出發已經十分鐘。
儘管就快抵達車站，美羽卻還是摟著我的手臂不放。
不管我怎麼試圖甩開她，她依舊不肯放手。
「咦～為什麼？又沒關係，再一下子就好。」
「誰說沒關係。快放手。」
「你明明心裡就很高興。」
「我才不高興。」
「唔……我這種尺寸的胸部，果然沒辦法讓巧哥興奮嗎？你就非要媽媽那種怪物胸部不可嗎？」
「不要說那種引人誤會的話。」
還有，不要說綾子小姐的胸部是怪物。
唔，好吧，我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應該有更好的形容詞吧。
比方說……神之類的？
神一般的胸部？
或是女神般的胸部？
……不不不，太扯了。嗯，沒錯，太扯了。
「唉唉～虧我覺得自己也還算有料，結果還是敵不過我家媽媽，看來只能期待今後的成長期了。畢竟我和媽媽也算是有血緣關係，感覺將來應該還有成長的空間。」
「……你要講胸部的事情到什麼時候？」
「但是、可是！我有『女高中生』這個至高無上的價值！讓世間多數男人迷戀不已，卻又絕對不能出手的不可侵犯聖域：『女高中生』！只要加上這個禁忌的附加價值，應該就能對抗媽媽的胸部了吧？」
「很抱歉，我不是那種覺得『女高中生』有什麼特殊價值的男人。」
「什麼……居然對『女高中生』不感興趣……真不愧是巧哥，你果然是死忠的熟女派。」
「我對熟女沒興趣，再說綾子小姐又還不是熟女。」
「喂，巧哥……什麼熟女的，拜託你不要在大庭廣眾下說那種羞恥的話啦。」
「明明就是你先說的！」
我們的對話簡直就是在胡鬧，要是被別人聽見了，肯定會嚇得退避三舍。真是幸好這條路上的行人很少。
「啊哈哈！對喔、對喔。」
傻笑說完後，美羽終於放開我了。
一隻手臂獲得釋放，我微微嘆了口氣。
「結果到底是怎樣？」
「嗯～沒怎樣啊～」
「……什麼沒怎樣。你剛才也是，說什麼要和綾子小姐一決勝負……還有要向我進攻之類的。」
「其實……」
美羽稍微壓低聲音說道。
「昨天我和媽媽起了一點小爭執。結果……我就不小心脫口而出，說要是媽媽再繼續磨蹭下去，就由我來和巧哥交往。」
「……你──」
「啊～啊～放心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所以不用全部說出來。」
她將雙手往前伸，打斷我的話。
「全部都是謊言。」
「謊言……？」
「嗯，沒錯。謊、言。既是謊言，也是為了撮合你們兩人的作戰計畫。我沒有半點想和巧哥交往的意思，所以你儘管放心。況且，我根本也沒把巧哥當成男人看。」
美羽用滿不在乎的口氣、開朗到近乎不自然的態度這麼說。
「你為什麼要撒那種謊……」
「唔嗯，該怎麼說呢？因為媽媽猶豫不決的態度，讓我不由得感到煩躁……於是就在必須趕緊做些什麼的使命感驅使下撒謊了？」
「…………」
「我想，在我發出宣戰宣言之後，媽媽應該也會沒辦法再悠哉下去，而開始有所行動。也就是說，我想成為你們兩人的強心針。」
「…………」
莫名其妙。
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真是的，你不要那樣瞪著我啦。其實我也很清楚自己是在多管閒事。」
美羽鬧脾氣似的說完，嘆了一聲。
「我並沒有要妨礙巧哥的意思，相反的，我還想全力支持你們。你只要像先前那樣繼續向媽媽進攻就好。至於我──只會稍微任意行動。」
「什麼任意……」
「不用擔心，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做不利於你的事情。」
說到這裡，美羽朝我逼近一步。
用認真的眼神，直勾勾地仰望我。
「巧哥，你就稍微信任我吧。」
「…………」
「信任身為青梅竹馬，以及也許會成為你女兒的我。」
「……你開那種玩笑，我很難信任你耶。」
「啊哈哈，說的也是喔。」
從認真的眼神一轉，她的臉上又浮現輕浮笑意。
「總之──作戰計畫已經展開了，事到如今已無法中止。就算巧哥你有千百個不願意，我還是得請你配合。」
「…………」
「還有，剛才那些話絕對不可以告訴媽媽喔。我接下來會繼續在媽媽面前表現出『最喜歡巧哥了！』的樣子……但你可別會錯意，真的喜歡上我喔～」
以那種像在開玩笑的台詞結束對話，美羽獨自走向車站。
依舊困惑的我，只能默默注視著她的背影。
大學的午休時間。
在學生餐廳吃完午餐後，我和朋友梨鄉聰也一起前往校內的操場。
稍微做了一下伸展之後，我們拉開距離，互相投擲飛盤。
我和聰也都是「終極飛盤」社的社員。
「終極飛盤」。
這項運動雖然冠上了終極二字，但是目前在日本的知名度還很低。
簡單來說──這是一項以飛盤來取代球，進行美式足球兼籃球比賽的體育活動。
同隊的隊員互相傳接飛盤不讓敵人拿到，只要在敵方陣營的達陣區接到即得分。
在日本，聽說許多玩家都是從大學開始接觸這項運動──而我也不例外，我同樣是在上了大學之後才開始玩。
說得更精確一點，其實我是在上大學之後才知道有這項運動。
我在迎新會上被邀請加入現在的社團，因為社團內的氣氛很好，於是就一直持續到現在。
活動本身相當和緩，練習時間則是一週頂多一次。
雖然我並不打算在大學認真地從事運動，不過對於一週只想活動一次身體的我來說，這個社團正好適合我。
「喔～原來如此。美羽做了那種事情啊。」
我一邊和聰也玩傳接飛盤而非傳接球，一邊找他商量今天早上的事情，結果他做出了感覺意味深長的回應。
儘管美羽叮嚀我這個作戰計畫必須「保密」……但是，找聰也商量應該沒有違反規定吧，我想。
「聰也，你覺得如何？」
「什麼東西覺得如何？」
「你覺得美羽她在想什麼？」
「那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啊？」
帶著苦笑這麼回答的他，以一記正手投擲將飛盤投了過來。
接住沿著美麗軌跡飛來的飛盤後。
「說的也是。」
我一邊點頭，一邊以反手投擲將飛盤投回去。
「我和美羽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既然和她認識超過十年的你都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會曉得呢。」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不過……也是啦，有些事情就是因為關係太親近了才會看不清。」
「…………」
對於說得一副心有慼慼焉的聰也，我無言以對。
歌枕美羽。
比我小五歲的鄰家女孩。
相識已超過十年。
說起彼此的關係──應該可以算是相當親近吧。
「該怎麼說呢？如果單就情境來看，這簡直就像是『我突然搞不懂認識多年的青梅竹馬女孩在想什麼了』這種會出現在愛情喜劇中的情節……不過，你的情況又更復雜了。」
聰也露出困窘的表情說。
「我總覺得是一個家有青春期女兒的疲憊上班族老爸，在找我商量『我最近都不懂女兒在想什麼』。」
「誰是疲憊的上班族啦……」
我雖然姑且吐槽了，語氣卻強硬不起來。
唔，確實沒錯耶。
假使將來美羽成了我女兒，我現在就等於是找朋友商量青春期女兒（暫定）的事情。
感、感覺好複雜……
我到底是在找人商量什麼啊？
「嗯，這個嘛……如果可以任意表達我個人的意見──」
聰也一面做出這樣的開場白，同時大大地將手高舉，以倒盤的方式將飛盤猛力投向上方。
飛盤描繪出山巒般的軌跡，朝我飛來。
「我是覺得，就隨美羽高興怎麼做就好啦。」
「隨她高興……？」
我一邊勉強接住軌跡稍微偏離我的飛盤，一邊反問，結果聰也微微點頭。
「我只和美羽見過兩、三次面，就算說得客套一點，我和她之間的交情也不算深……儘管如此，我依然感覺得出她有多麼重視你和綾子小姐。」
「…………」
「我覺得，美羽她應該是一個腦袋非常聰明的女孩。這裡的聰明不是指讀書方面……而是在做人處事上。她既懂得察言觀色又善於交際，雖然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沒在想，實際上卻思慮周延也懂得表達……她能幹得不像是一般高中生。」
「你對她讚不絕口耶。」
「我只是把你心裡可能的想法說出來啦。」
「……如果是這樣，那你就稱讚過頭了。」
「既然如此聰明的美羽是依著自己的想法在行動，那麼我想應該不會出什麼差錯才對。」
「是這樣嗎……」
我將帶著疑慮的心情，隨著飛盤投擲出去。
聰也輕輕鬆鬆地，就接住力道不小心稍微加重的飛盤。
然後，他微微沉下臉。
「但是，正因為如此──正因為她很聰明，才教人有些擔心。」
接著說。
「她雖然是個愛笑又健談的女孩……卻也有著莫名冷淡、過於達觀的一面。那樣的她說好聽點是很能幹，說得不好聽……就是有種勉強自己裝成熟的感覺。」
「…………」
「不過這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啦。」
深深嘆息之後，聰也再次舉起飛盤。
「說到底，最終問題還是在於你有多少度量。你就別畏畏縮縮地，儘管接招吧。無論美羽在策劃什麼、無論最後結果如何，你都只要以寬大的胸襟去接受就好。」
他扭轉上半身，大大地將飛盤往後拉，然後利用全身的彈力，使出一記凌厲的反手投擲。
「好好加油吧，老爸。」
「誰是老爸啦。」
一邊回嘴，我用雙手穩穩地接住以今日最強力道飛來的飛盤。
♥
「我回來了～」
傍晚，美羽從學校回來了。
「媽媽～我肚子餓，有沒有東西可以吃？就是可以在晚餐前稍微墊一下肚子的點心。你有用剩下的雞蛋做蜂蜜蛋糕或布丁嗎？」
我怎麼可能剛好有做那種東西啊。
之類的。
若是平常的我，大概會像這樣傻眼地輕鬆回應吧。
但是今天的我──
「美羽，你坐下。」
卻不理會對方的話，連一句「歡迎回來」也沒有，就對進到客廳的美羽這麼說。
「你坐那裡，我有話跟你說。」
「…………」
美羽不發一語，乖乖地在我面前坐下。
我以為自己的態度相當嚴厲，然而她卻似乎不覺得驚訝。
甚至還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
「你要說什麼？不過就算這麼問，其實我也大概猜得出來啦。」
對著微微苦笑的美羽，我下定決心開口。
「……今天早上的那個是怎麼回事？」
「什麼那個？」
「就是……那個就是那個啊。唔，要怎麼說……就是你突然在我面前和阿巧勾手，還宣佈要和我一決勝負……」
嗚嗚……感覺好丟臉。
我本來想盡可能態度嚴肅地說，可是對話的內容實在讓我不由得害羞起來。
「你後來……應該沒有就那樣和他走在街上吧？你不要做那種奇怪的舉動，要是被附近鄰居撞見了──」
「媽媽……你該不會是在嫉妒吧？」
「啥？」
「『明明連我都還沒和阿巧勾手走路』的那種嫉妒？」
「才、才沒有哩！你在胡說什麼啊！」
雖然我的確只和阿巧牽過手，還不曾像情侶那樣手勾手──不對，重點不是那個！
「我沒有嫉妒……我只是以家長身分提醒你。阿巧那時不也露出困擾的表情嗎？我是不知道你在計畫些什麼，但是你不要也給他添麻煩了。」
「……以家長身分啊。」
美羽以意味深長的語氣重複我的話。
「好吧，我承認媽媽說的話是對的，不過，我不希望你拿那種一成不變的大道理來阻礙我的感情之路。」
「感、感情之路……」
「沒錯，感情之路。我昨天不是說過嗎？我要和巧哥交往。」
美羽說道。
「因為突然就告白有可能會失敗，所以我打算從讓他意識到我是個女人這一點開始努力。而且因為巧哥現在可能只把我當成妹妹看待，我想我得采取相當大膽的攻勢才行～」
「……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
極其冰冷低沉的聲音從我口中發出。為了壓抑內心的動搖與困惑，我只能勉強擺出冷酷的態度。
「我已經知道你在想什麼了啦。」
「咦……？」
「你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刺激我吧？」
「…………」
「你只是為了讓遲遲不對告白做出答覆、態度猶豫不決的我著急──才故意假裝要對阿巧出手。我沒說錯吧？」
我才沒那麼笨。
我不是會完全聽信女兒之言的，那種老實的女人。
經過今天一整天冷靜地思考──我終於想到了。
想到美羽有可能是為了撮合我們，才會故意扮演壞人、扮演競爭對手──
「…………」
美羽一言不發地低下頭。
大概是我的推論說中了她的想法吧。
「美羽，你聽我說……我很高興你有這份心，可是你不用為了我們那麼拚命啦。因為我們的事情……是我們兩人自己的問題。再說，我、我也不是什麼想法都沒有就延後做出結論……該怎麼說呢，這、這種事情終究還是需要慢慢地花時間──」
「──噗噗！」
儘管覺得難為情，我還是儘量好聲好氣地對美羽說，但是她卻像在嘲笑我的體貼一樣，用雙手在胸前比出大大的叉。
「很可惜！大錯特錯，媽媽未免也錯得太離譜了。」
「…………」
「我怎麼可能會為了媽媽犧牲到那種程度呢。討厭啦，媽媽你也太自我意識過剩了吧！你到底以為我有多喜歡你啊？」
「……！」
「就如同我昨天所說的，我單純只是因為覺得被優柔寡斷的媽媽耍得團團轉的巧哥很可憐，才會決定由我來代替你和巧哥交往。既沒有其他理由，也別無居心。」
美羽帶著一如既往的開朗笑容，全盤否定我的猜測。
她那種像在打迷糊仗，又感覺有些瞧不起人的態度，讓我益發感到不安……同時，情緒也漸漸煩躁起來。
真是的！
這孩子是怎麼搞的！
為什麼……為什麼我非得被這樣鄙視不可？
「話說回來，媽媽──你其實很害怕吧？」
「害、害怕……？」
「你是不是想到如果和我爭奪巧哥，自己有可能會輸，心裡就害怕得不得了？」
「啥……」
面對美羽志得意滿的挑釁，我不禁一怔。
「什、什麼爭奪的，你在胡說什麼啊？阿巧又不是物品！」
「也是啦，也難怪你會害怕了～」
美羽無視我的抗議，徑自說下去。
臉上還帶著像是要盡全力煽動人心、令人火冒三丈的笑容。
「畢竟就算看起來再年輕，媽媽也已經三十多歲了嘛。就一般世人的觀點，你已經徹底是個大嬸了。」
「大嬸……」
「反觀我則是青春洋溢的一字頭！現任的女高中生！這麼一來，我們是不是還沒開戰就已經分出勝負了啊？」
「……呵！呵呵呵。」
我笑了。
氣到只能笑出來。
我本來想盡可能和平解決這件事──但是都被人說成這樣了，豈有默不作聲的道理！
為了維護全國三字頭女性的尊嚴，我非反駁不可！
「……這、這你就不懂了，美羽。女人這種生物不是隻要年輕就好啦。女性要在年齡增長到某個程度之後，身上才會散發出獨有的沉穩和包容力。在疲憊的現代男性之中，應該有許多人都渴望在女性身上尋求那種特質吧？」
「沉穩……？包容力……？」
「你不要一臉吃驚的表情！」
見到她用「咦？你有那種東西嗎？你知道什麼叫做客觀思考嗎？」的表情看著我，我都快哭出來了。
雖、雖然我確實可能欠缺那種特質！
雖然自從被阿巧告白之後，我的沉穩和包容力就化為烏有，自始至終都是驚慌失措的模樣！
「單就戀愛這方面而言……媽媽完全缺乏三字頭女性的沉穩。」
美羽淡淡地說。
與其說責備……她的口氣更像是同情。
「明明自己從不主動做些什麼，還拖拖拉拉地不肯對告白做出答覆，卻一見到對方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就表現出煩躁的樣子。你這人再麻煩也該有個限度吧？這已經超越女高中生，簡直是國中生的水準了。不對，這樣說對國中生太失禮了。該怎麼說呢……身為女性，你實在太不像樣了。」
「……唔、唔唔……」
無、無可反駁。她的一字一句如利刃般剜割我的臟腑，但是因為太有道理了，讓我完全無言以對……
唔哇啊，我這個女人怎麼會這麼麻煩啊。
她不過是客觀地將事實羅列出來，就讓我感到無地自容……
「這下你明白了吧？明白我和媽媽，誰才是真正適合巧哥的女人。」
「……我、我也許的確是個……明明都三十好幾，卻缺乏沉穩和包容力的麻煩女人……我不否認有那種可能性──但是！」
我說道。
「阿巧說他喜歡那樣的我！」
在激昂的情緒下，高聲大喊。
「阿巧喜歡的人是我！所以不管美羽你做什麼，他都不會被你打動的！因為……阿巧他真的很喜歡我，非常地珍惜我……呃，那個，所以……嗯。」
……說著說著，猛烈的羞恥感突然湧上心頭。
呃，等一下。
我到底在說什麼？
總覺得……我好像在說超級丟臉的話？
「唔嗯～好吧……這麼說也是啦。」
和幾乎快被羞恥心殺死的我形成對比，美羽的態度始終冷靜。
「因為最重要的巧哥非常迷戀媽媽，所以這場比賽媽媽佔有相當大的優勢，我的處境則是極為不利。這一點，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不過──如果對手是現在的媽媽，我想我依然握有勝算。所以──」
美羽接著說。
一面用挑釁的眼神瞪著我。
「到頭來，你我還是隻能一決勝負，認真來一場看誰能攻陷巧哥的對決。」
「…………」
「我可先聲明，媽媽你沒有權利拒絕喔？應該說……無論你拒絕與否，我要做的事情都不會改變，我照樣會盡全力攻陷巧哥。如果不希望那種事情發生，你只要向巧哥示好就好。是不是很簡單啊？」
「…………」
「還是說──你果然很怕輸給我？」
見我說不出半句話，美羽繼續以煽動的口吻刺激我。
「這場比賽明明對媽媽這麼有利，你卻還是沒有自信？覺得自己的女性魅力要是輸給我這個女兒，你身為母親的威嚴就蕩然無存了？」
「唔……你、你還真敢說啊。」
我怒目回應她試探性的目光。
「……好啊，這樣正合我意。」
我說出口了。
「雖然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麼，但是我決定接受你的挑釁。」
我非常清楚自己在說蠢話。
居然接受女兒的挑釁，決定加入這種胡鬧的比賽。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
既然不管我加入比賽與否，美羽要做的事情都不會改變，那麼在現階段，繼續爭論下去也只是徒然。
再說，更重要的是。
都被女兒這樣當面挑釁了，我這個做母親的怎麼可以退縮。
「美羽，我絕對不會把阿巧讓給你的。」
「好啊，歡迎之至。」
美羽愉悅地笑道。
「呵呵！好期待喔～母女爭奪巧哥的不仁不義之戰……最後究竟會變成什麼樣的地獄呢？」
一邊事不關己似的說，美羽站起身。
然後就這麼橫越客廳，朝掛在牆上的月曆走去。
「而且剛好又有夏天的活動呢。」
她邊說邊指著的──是月曆上七月底的日期。
多數學校開始放暑假的時期。
美羽所指的日期欄位上是這麼寫的：
「左澤家、歌枕家，去夏威夷渡假村Z家族旅行！」
「呵呵～我該穿什麼樣的泳裝來迷倒巧哥呢？」
「…………」
和神情快活的美羽相反，唯獨我一人愕然失神。
啊，對了。
我完全忘了。
開始放暑假之後──有每年例行的家族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