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卷 彷徨海的魔人 下 第一章 1
睜眼醒來的時候,有時會感覺到自己如同新生一般。
不清楚是好是壞。
只是這樣的變化,突然間發生了而已。
從長年被折磨的負罪感中解放出來,反而無法忍受一直不在意的風聲。不可逆的事象,簡直像暴風雨一樣出現。
對埃爾戈來說,今天就是如此。
他所看到的世界,彷彿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什麼東西。
從窗外照射進來的朝陽,可以隱約看到它慢慢地升上事務所的天窗。
從昏暗中浮現出來的書架、在牆角堆積起來的顯像管電視、在桌子上轉著的鉛筆、窗框上堆積起來的灰塵、一切都和昨日無異。
但是,在他看來卻好像全部都不一樣了。
雖然至少略微的差異,但是一切都變得明亮、嶄新、彷彿被一層朦朧的光所籠罩。
「哇……!」
那是非常,難以忍受的感覺。
看來自己是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只記得在屋頂上和白衣少女的對話。
——「如果活著,連神明都能創造出來」
總覺得那句話讓自己長舒了一口氣,全身都放鬆了下來。
在閱讀著繪本的未那的側顏非常美麗。可能童話故事中的妖精就是她這種氣質吧。她閱讀繪本的聲音,彷彿現在還在耳旁留有迴音……
他撫摸著自己睡過的那張沙發的靠背。
和記憶中的觸感毫釐不差。
明明是一樣的,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卻隱隱作痛。
就在他走神的時候,門打開了。
「嗯?埃爾戈?原來你在這裡嗎?」
「凜?」
剛一認出是她,埃爾戈的臉突然就變紅了。
「請,請不要看!」
將膝蓋上的床單扯起來,把鼻子以下的身體全部遮起來。
「嗯?怎麼了嘛?」
「那,那個,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很羞恥——」
凜眨了眨眼睛。
埃爾戈的臉被映照在她那大大的圓眼睛之中,這讓埃爾戈更羞恥了。
這是埃爾戈第一次察覺到,這位女性是那麼美麗。至今為止的埃爾戈到底看著的是什麼呢?
「真奇怪啊,埃爾戈,你發燒了嗎?」
「我想,應該沒有吧」
埃爾戈就這樣把臉遮起來回答道。
雖然這麼說,但他自己也感覺到連耳朵都發熱了,所以其實也沒啥說服力。要是被人診斷成患了什麼新型發熱症的話,埃爾戈估計會立刻接受吧。
「那,你聽說了若瓏的事了嗎?他戰勝你以後,就在這個事務所和夜劫亞紀良會合了」
聽見這句話,埃爾戈不自覺地抿起嘴。
「……我,沒有輸」
凜又一次瞪圓了雙眼。
「埃爾戈?」
「不低,那個,如果說是那場戰鬥,確實是輸給他了。但應該說是不可抗力吧之類的,要是能好好地正面對決的話,應該不會變成那樣之類的……」
「哼……嗯……哼……」
凜用手託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她的動作如同優雅的阿比西尼亞貓一般,將手靠在了沙發上,將臉貼近到了將臉埋在被窩裡的埃爾戈的鼻尖的距離。
「怎,怎麼了嗎?」
「埃爾戈,我感覺你的表情,是不是變了?說話方式,還有身材也是」
「是,是那樣嗎?」
膽怯地這麼說著的埃爾戈,越發蜷縮進了沙發的一角。
旁邊的窗戶玻璃上映照出來的,埃爾戈的身姿,總讓人感覺像是一隻膽怯的獅子。那看起來逐漸被逼得似乎無路可走的構圖十分有趣,簡直就像哪裡的寓言故事一樣。
凜從埃爾戈那已經變回原狀的指尖到他的頭頂仔仔細細觀察了一番,說道。
「果然,你又稍微長大了一點啊。你剛到日本的時候,我也感覺你好像變高了,但這次不是感覺而是可以確認了」
「既然凜是這麼說的,那說不定就是這樣」
從在海賊島附近撿到他那時開始,最清楚埃爾戈的情況的就是凜。
那麼,她知不知道自己胸口這份騷動的真面目呢?
或者,另一個人。
君主·埃爾梅羅二世。
如果是那位完美看破了埃爾戈所吞食的一柱神明的君主,又能不能說明呢?
心跳不已、心慌不已、心動不已……和直到昨天的時候相比已經完全不一樣的心,他能不能像對魔術那樣將之解體呢?
「老師他們——」
就在他打算詢問的時候。
異樣的魔力,從事務所的入口處膨脹開來。
「若瓏——?!」
*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在我和師父面前,慘叫不斷迴響著。
被白若瓏揹著的少女——夜劫亞紀良。
那天真無邪的臉龐突然被漆黑的假面所覆蓋,她的背上正體不明的黑暗之淵在不斷擴大。
那實在是太過不祥的黑色。
和此時窗外朝霞的顏色全然不同,是極其不自然的黑暗。
然後,從那黑暗之中有某種東西正在波動。
那簡直就像在夜晚的海中不斷躍起的人魚一般。
「老師!」
「格蕾小姐,發生了什麼!」
凜和埃爾戈從事務所中飛奔出來。
幾乎同時地,
「救救我,阿若……!」
像是回應少女的呼救,那片黑暗將若瓏的身體吞了進去。
那簡直讓人覺得是暗色的鯨將青年的軀體吞食。
包括被揹著的少女自己,一切都被摺疊進了暗色空間中。
被不斷地吸引,壓縮到了別說若瓏,哪怕比亞紀良的體積還小的尺寸。宛如生成了極小的黑洞般的異常,此種情況面前所有人都一時沒法動彈。
不。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比師父也好,凜也好,比自己還要快地,飛奔出去的紅髮青年。
「若瓏——!」
看見那呼喊著的埃爾戈的側臉,我一瞬間停止了思考。
(……嗯?)
埃爾戈他,原來是這幅模樣嗎?
熱情勝過稚嫩。
精悍勝過無垢。
積極勝過被動的側臉。
不過是一個晚上,卻彷彿已經經過數年。
並不是肉體,而是精神的時間。
從他背後如花瓣一般生成的幻手,在那暗鯨之顎即將封閉前的瞬間,插進了那暗色的空間。
「埃爾……戈……先生……?」
蒼藍的幻手,阻止了暗色的空間。
向著那隱約傳出來的少女的聲音的方向,埃爾戈將剩餘的幻手伸了過去。
「阿若!」
再一次呼喊。
從來沒見過的臉。從來沒聽過的聲音。
我所不知道的埃爾戈,就在自己的眼前。
雖然不知道,但果然還是一樣的——和那個在海賊島上遇見的紅髮青年一樣。
「出來,阿若!從這種玩意裡掙脫出來!」
咔擦,聲音響起。
是從暗色的空間裡傳出來的。
「哈哈……」
彷彿很痛苦,卻又雀躍著的笑聲,從那暗之深淵中迴響開來。
「總算,找回狀態了啊。埃爾戈」
彷彿要將那摺疊起來的暗色空間撕開一般,從那狹窄的道路中間,長出了褐膚的手。
「沒錯啊。和老爹的手藝比起來,這玩意不過如此」
褐色的手,橫向動了起來。
從那被撕裂開的黑暗,可以窺見若瓏的上半身。在那純白的頭髮下,他的眼瞳正在燃燒。在這種情況下,嘴上卻露出無畏的微笑。
「就算是夜劫的干涉,也不過是這種水平的魔術罷了」
從那隙間,半透明的羽翼顯現了出來。
幻翼,正是褐膚少年被賦予的,凌駕於眾多魔術之上的神秘。
那幻翼在黑暗的內側伸展開來,與從外側伸了進去的埃爾戈的幻手觸碰了。
「誒……!」
被其奪取視線的,並不只有自己。
無論是師父還是凜,都屏住了呼吸站在那裡。
無論是幻手還是幻翼,都是從現代魔術中隔絕了出來的壓倒性神秘。
但是,當這兩者——並非由於敵對關係,而是為了相互幫助而接觸到的時候,兩者相乘般的魔力迸發了開來。
並不是規模,也不是單純的出力。而是質的問題。
極小,同時卻又極重的,魔力的質量。
那彷彿爆炸開來般的威力,將那包裹著若瓏和亞紀良的黑暗,如同被打溼的紙巾一般輕易撕裂開來。
那看起來,幾乎就已經是奇蹟一樣了。
紅髮青年的幻手和銀髮少年的幻翼,將那正體不明的黑暗立即從現實中剝離開來。晨光將暗色貫穿,將那不祥的術式逐漸無效化。
而在另一側,也已經能看到那被白若瓏揹著的少女的身姿了。
如果就這樣繼續的話,毫無疑問就能從那暗之空間中,將兩人拉回來了吧。
(但是)
警報,在我的胸口不斷作響。
「這樣,不行——!」
聽見我的聲音,師父叫了起來。
「停下來!」
將兩人制止了。
「你們要是破壞了這個術式,夜劫亞紀良會死的!」
幻翼和幻手,同時停了下來。
原本已經逐漸變淡的暗色藉此機會恢復了氣勢,開始向若瓏那邊壓迫過去。而師父則是用一副吃了黃連似的苦澀表情繼續說道,
「構建那個術式的核心,正是寄宿在夜劫亞紀良身體中的神體。如果強行與其接觸的話,作為媒介的她就會遭到反噬,如同迴旋鏢一樣。至少首先可以確定的是,那一定不止是人類能夠忍受的痛苦」
「哼……還真是準備周到啊」
若瓏咂了咂舌。
他的眼瞳,捕捉到了那從朝霞中延伸出來的影子。
「我說的沒錯吧,夜劫?」
「啊?」,我也回過頭去。
埃爾戈也同樣迴轉身體,擺出了架勢。
不知什麼時候,在我們的背後,黑衣們出現了。
不讓在場的任何人發覺到他們的氣息,就這麼佇立在這裡。那簡直就像是印染在大地上的影子。
對面是三個人。
現在還沒戴上面具。
但從他們身上纏繞著的魔力來看必然是某種術士。
而其中一人,我有印象。
那是夜劫雪信。
那個用三角巾吊著右臂的壯漢,讓現場變得愈加緊張。
(……血的,香味)
對於另一個事實,我挑了挑眉毛。
雖然只有一丁點,但是從那壯漢的右臂上,傳來了仍然新鮮的血液的氣味。
——「這就是神體的拒絕反應。即便已經剝去了八成的現在,我的手腕的機能還是沒回復過來,讓各位見笑了」
那時他確實說過,八成已經被剝離了。
也就是說,雪信使用了右臂剩餘的神體,完成了剛才的術式。
夜劫雪信開口說道。
「吾等遵家主之命,前來回收你和亞紀良」
用回收來形容。也就是說,那以亞紀良為中心產生的異變,似乎果然是由夜劫家引發的。
再一次被關進那暗色之中的若瓏,笑了起來。
「以神之棺將神封印嗎。真是正確到讓人討厭啊。順便一說,如果你不是用那種陰沉面孔,而是用微笑來迎接她的話就好了」
「阿若……」
他背上的亞紀良,不自然地呻吟著。
將那少女從背上移到面前,若瓏溫柔地抱著她。
「告訴夜劫家的家主,準備好漢堡和可樂哦」
他會意地眨一眨眼。
兩人的身影,就這樣被壓縮進了那片黑暗之中。
之後,只留下了黑色的立方體。那是無論怎麼想,別說若瓏,就算是小個子的亞紀良的身體也不可能收得進去的巴掌大小的立方體。
(……黑櫃)
這個詞語,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為神明所準備的棺材。這是夜劫亞紀良曾說過的別名。
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嗎?
與此同時,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哦喲!這玩意怎麼看都很像啊」
比我的思考更快地,右肩上的固定具(Hook)中,傳來了亞德小小的聲音。
「立方體和球體一樣,可以說是物理世界中最為完美的一種形狀。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如果要想收納名為神的現象的話,選擇這樣的形狀是理所當然的吧」
聽見了亞德的聲音的師父這樣低語道。
他的視線與從地上將立方體拾起來的夜劫雪信相交了。
「吾等就此回收他們,沒問題吧?君主·埃爾梅羅二世」
看起來像是進行確認,但卻是完全不容商量拒絕的口吻。
凜將寶石藏在手心,一直沒有將視線從黑衣成員們身上移開。
埃爾戈也沒有收起幻手,依舊略微抬起腳跟,蓄勢待發著。
無論哪個,都是可以認定為準備戰鬥的態勢。
就這樣讓他們把若瓏和亞紀良帶回去真的好嗎?還是說,就算與夜劫家戰鬥也要把他們奪回來嗎?
「老師,如果是我的話——!」
埃爾戈喊了出來。
直到不久之前還引發了奇蹟的年輕人的話語中,現在包含了同等分量的不甘。如果是他的幻手的話,去打倒夜劫家也不是不可能。
(……那我,要)
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無法把握眼前的事態,我的心在退縮著。如果是戰鬥的話,明明是那樣輕盈的身體,為什麼卻如此害怕作出決斷呢?
(……我在害怕嗎?)
對,我很害怕。
在異國的土地上,無法確定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隱藏在背後的,並不是單純的個人,而是各種各樣相互纏繞著的人際關係,複數的組織糾纏在其中。
更何況。
(……師父他)
師父會因為自己的疏忽而遭受敵對。
原本在時鐘塔中,師父和萊妮絲的立場就稱不上安全。倒不如說他們總是在鋼絲上艱難地保持平衡。如果再進一步增加外部敵人的話,恐怕這次就真的無法避免破滅的結局了。
「……」
當然,夜劫雪信應該也做好了相應的覺悟才對。
如果事態演變成要同包含彷徨海在內的魔術協會勢力鬥爭的話,對他們來說也有被追逼到無法預料的困境之中的風險吧。正因為這樣,才會事先通過兩儀幹也為中介,和師父接觸並委託他去帶回夜劫亞紀良。
當然,這並不是什麼正經的契約。
但是,像這樣的形式與手續能如何約束人類,現在的我已經知道了。這就像是在,事先就逐漸將對手的行動逐漸制約住的,某種魔術手段一樣。
也許,這也是這個國家的做法之一吧。
師父讓出了道路,作為自己的回答。
「沒問題。毋庸置疑,亞紀良小姐是諸位的保護對象。你們請便吧」
「……師,父」
沒能形成完整的話語,聲音在喉中便消散了。
「非常感謝」
雪信低頭致謝。
「但是」
師父小聲地,告誡道。
「希望諸位,莫要重蹈薩圖努斯的覆轍」
「……」
雪信沒有對此作出回應。
而我則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只能眨了眨眼睛。只是,我能察覺到凜屏住了呼吸。
「我們走吧。榛、伊妻」
雪信向身後的兩人通告道。
身穿黑衣的同行者和將立方體回收了的夜劫雪信一起,消失在了那薄暗的小路的對面。
*
在感覺他們的氣息遠去後,最先提問的是凜。
「先不談最後的忠告,教授你是真的打算把他們交給夜劫嗎?」
這純粹是詢問方針的發言。
她站在尊重師父的選擇這個前提上,確認‘是不是真的要這樣做’的位置上的問題。
「……老師」
埃爾戈的聲音,很嘶啞。
這邊則是一直很急促的聲音。簡直就像被刀捅進了心臟一樣,他的側臉急迫到了極點。
這又是我第一次知道,他會做出這樣的表情。
「我,要把阿若他們——」
後續的話語沒能說出來。
想來也是這樣吧。
(畢竟,埃爾戈也應該明白的。)
為了不讓埃爾戈被侵蝕殆盡,我們踏上了旅程。
為了解除名為記憶飽和的,喰神的副作用——為了知曉讓神明返還的術式,師父到底面對了何等的危險,青年也是很清楚的。如果是這個青年的話,恐怕也不會想讓師父更加為難才對。
雖然核心部分是不會改變的,但正因如此才會這樣痛苦吧。
(……而且)
師父的選擇,並沒有錯誤。
若瓏和夜劫亞紀良。
夜劫朱音和夜劫雪信。
如果選擇幫助若瓏,亞紀良或許能夠得救。
但是那就意味著,我們不可能從夜劫家族獲得將埃爾戈體內的神明返還的術式。
從我們此行的目的出發,將他們交給夜劫朱音時絕對正確的。就算不是為了這個目的,站在時鐘塔君主的立場上,想必也必須要避開和其他組織為敵的境況吧。
(……正確)
我是,這麼想的。
正確的道路正確的選擇正確的生活方式。不被任何人否定,被說沒辦法的存在方式。世界之所以能夠勉強維持,大概是因為很多人積累了這樣的正確性吧。世界上有很多正確的事情,正因為每次都這樣分配,社會才得以成立。
但是,總有什麼事讓我無法釋懷。
——「救救我,阿若……!」
那個聲音,一直沒法從耳旁消失。
在心中不斷迴響著。
心很痛。
我既沒有像凜那麼聰明,也沒法變得像埃爾戈那麼溫柔。無論做什麼都只能半途而廢的,灰色(Grey)的自己。
師父背對著我們。
在晨光中,那穿著麻布夾克的背影,往遠處走了幾步之後。
「……昨晚,Miss遠坂也說過了吧」
他低語道。
「接下來就只能,看第三選項能不能趕得上了」
「誒?」
我抬起視線時,師父剛好進入了建築物中。
我突然察覺到了。
原本以為是太早了還沒起來,其實並不是那樣。
兩儀幹也和兩儀未那兩人的身影,已經從過去的蒼崎橙子的事務所中消失了。
2
在夜劫家回收了黑色立方體的同時,遠在重洋之外的異國·英國也迎來了新的邂逅。
由於時差的關係,這邊還是夜晚。
一輛馬車正在深夜中前行著。
雖然倫敦現在還有很多騎馬的警官,但馬車卻很少見了。更別說是鐫刻著紋章,以四匹馬驅動的轎車,那已經是除了王室出行以外幾乎見不到的珍品了。更何況,還是在深夜的郊外行駛著,而在駕駛座上坐著的,還是讓人無法轉移視線的莫西幹頭隨從這種情況,只能讓人覺得是什麼新型都市傳說一樣的玩意了。
實際上,在被稱為斯拉的街道上,從那輛馬車上下來的女性才是如同夢境一般的存在。
年齡大概二十歲左右吧。
讓人想起雪花石膏的白色肌膚,蓬鬆的金髮。覆蓋肢體的鮮豔禮服,以及最重要的,在那雙眼瞳中蘊含的強烈的意志。
打開宅邸辦公室門,她發出了嘆息。
「真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時間被叫出來啊」
「只花了四小時就趕過來真的很感謝呢」
在桌子的另一端,萊妮絲彷彿很高興一般微笑著。
「正好,新調了垂直起降飛機(Vtol)過來才能趕上就是了」
她乾脆地說出了什麼不得了的話後,閉上了一隻眼。
露維亞瑟琳塔·艾德費爾特。
埃爾梅羅教室有名的核彈。即為遠坂凜的勁敵,也是讓君主埃爾梅羅二世胃痛的主因之一。
「我是不是還應該感謝你沒有直接坐著那玩意來斯拉呢」
萊妮絲的表情混入了一絲淡淡的苦笑。
當然,萊妮絲也是埃爾梅羅派的下任繼承者,從時鐘塔家系階位上來看,甚至在艾德費爾特家之上。但是,不糾結於這種小小的魔術世界的習慣才是她的風格。
露維亞則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而且說實話,我也想聽聽了。之前,在這個房間裡聊過南國的事情來著?嗯,My tutor似乎在新加坡為所欲為了一番對吧」
「果然,你已經調查過了吧」
「這可稱不上是調查啊。畢竟實在鬧得太大了嘛」
半驚訝般,露維亞越說越多。
「我看了新加坡的記錄。即便只是公開的部分,整塊島嶼被連根拔起、赤道無風帶上出現了風暴潮這種情況,屬實不像魔術師的表演呢。因為有違反專利的嫌疑,時鐘塔新加坡支部和螺旋館那邊甚至都提交了調查型禮裝的使用申請嗎?所幸是在東南亞,好歹把這幾場騷亂給平息下去了。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歐洲的話,恐怕會瞬間演變為大動亂啊。時鐘塔的第一原則——神秘理應隱匿,看來是被拋到九霄雲外了呢」
露維亞仔細而辛辣地,挖苦著二世的荒唐行為。
把這些事件放在一塊,只能說是一場大災難。當然,埃爾梅羅二世也是在考慮過地域的特殊性的前提下才會這樣行動的吧,但如果時鐘塔的其他勢力聽聞了這件事的話,恐怕會變成相當麻煩的事情。
萊妮絲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當然,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兄長平日裡總是一副飽嘗苦楚的樣子,但每次這種事情都是他自找的呀。雖說變得符合君主(Lord)應有的風格也挺好,但這恐怕是他本來就有的資質吧」
「他總是被稱作掠奪公呢。不對,我可是很高興的哦?這樣才配作為我的Tutor嘛。而且,萊妮絲你之前那套話術真是老謀深算啊。為了探查埃爾梅羅二世的情報到底被洩露到什麼程度,故意從我這裡套話。還特意喊了人家的別名」
——「你們家族不還被說成是世上最優美的鬣狗嗎?」
這是一週前在這個房間裡發生的對話。
「亮出了聽到各地的爭執和爭鬥就會探出頭來索要戰利品的艾德費爾特的別名,這一次也暗示我要置身其中吧?」露維亞直言不諱地指出。
露維亞萊妮絲在眼前雙手合十,彷彿是在說‘露餡了’。
「哈哈,能原諒我嘛?」
「即使面對朋友,你也會條件反射性地運用這種謀略,這樣的性格實在是適合時鐘塔呢,我也很喜歡。那麼,能請你說明一下嗎?是有不能用手機說話的原因吧?」
她的眼瞳中,透出深邃的光芒。
凝視著她的同時,萊妮絲點了點頭。
「正有此意,我想給你介紹個人」
啪嘰,她打了個響指。
在露維亞身後,她進入時使用的門打開了。
藍髮的女子正佇立在那裡。
看起來是比露維亞大一輪的年齡吧。
那五官端正的相貌絕不遜色於兩人,但卻給人一種強烈的人工感的印象。身著以紫色和白色為基調的制服,像是被這所突然提醒了一般,露維亞詢問道。
「難道這位是,來自阿特拉斯院的客人?」
「你猜對了。這位是來自阿特拉斯院的鍊金術師,拉提奧·庫爾德里斯·海勒姆」
「阿特拉斯的六源」
露維亞說道。
拉提奧點了點頭,這麼說道。
「拉提奧也,知道露維亞·瑟琳塔的情報。被收納於遠坂凜的數據中」
「哦,是在Miss·遠坂那裡?難道說在新加坡和埃爾梅羅二世戰鬥過的就是你嗎?」
「給予肯定」
拉提奧直接坦白了。
而露維亞則很愉悅一樣微笑了起來。
「Miss·遠坂,你如何評價她?」
「判定為強敵。儘管,在新加坡,擔任過海賊顧問」
聽到了這番言語,露維亞眨了兩下眼睛。
以一本正經的樣子說道。
「居然還有,這種操作……」
用手摸了摸下巴。
萊妮絲不禁吐槽道。
「你不會是真心覺得佩服吧?」
「當然是真心的。既然她要反體制的話,那我就應當堂堂正正地經營民間軍事公司(PMC)。真沒想到我竟然會在這方面落後於她。不對,從現在開始也不晚。立刻讓外面等著的我的僕從克拉烏去成立一家吧」
「如果這個時候兄長在場的話,我想一定會以一副超棒的表情按著胃的」
萊妮絲把身體深埋進了椅背中。
她稍作思考,然後這樣說道。
「讓我來簡單說明一下吧。我敬愛的兄長大人,似乎收了新的學生。那傢伙可不簡單,據說吞食了三柱神明,是阿特拉斯院、山嶺法庭和彷徨海的三方合作的產物」
雖然這只是極其粗糙的說明,但也已經足夠讓露維亞瞪大雙眼了。
等了數秒後,她突然這麼說道。
「……此話當真?」
「很遺憾,千真萬確。我現在就想喝一杯,然後逃入被窩裡。把這些破事當成一場噩夢,看著朝陽就打發過去了,但現在我們眼前的可是阿特拉斯的六源——不遜色於時鐘塔的三大貴族的望族。而且她還希望我們能夠為此提供幫助,和極東的魔術結社取得聯繫,之類的」
「……」
露維亞沉默了。
她悄悄地靠近了房間的窗戶,在夜風中閉上雙眼後,用食指觸碰嘴唇,再輕輕地在窗框上劃過。如果是魔術師的話,說不定能在她這一連串的動作裡感覺到美麗的魔力流動。
「是結界嗎?」
「雖然在現代魔術科(諾利吉)部署了像那麼回事的結界,但如果遇上這種情況,必須慎之再慎。喊我過來就是因為這個吧?」
「雖然你的家系也是從屬於時鐘塔的,但與時鐘塔之外也相互聯繫。那麼,能不能從你那裡聽到只屬於你的見解呢?」
「你原來不知道我討厭日本嗎?」
「討厭,也就意味著有相應的知識不是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是遠東的俚語。既然你如此執著地將遠坂凜認作競爭對手,我覺得你不可能不全力調查她的出身國家呢」
露維亞深深地嘆了口氣。
不久後,這樣問道。
「你剛才說,吞食了神明對吧?也就是說,你想知道關於神體的事情嗎?」
神體。
神之碎片。
雖然在時鐘塔也有類似傳承保菌者(Gods Holder)之類的近似概念,但無論是哪種都屬於在現代已經失傳許久的神秘。
「和你說的應該差不多。為了探明兄長他的新徒弟,埃爾戈所喰的第二位神明的正體,那麼調查極東的魔術結社——也就是夜劫家所持有的神體,就是必須的行動了」
萊妮絲瞄了鍊金術師·拉提奧一眼。
「不過,作為前提,兄長已經和夜劫在接觸了」
「已經?」
「不久前有聯絡呢。夜劫的下任繼承者被擄走,他們為了能夠和誘拐者進行交涉才僱傭了兄長呢。問題是,那個誘拐者,據說是彷徨海魔術師的弟子呢」
「彷徨海的弟子?」
「沒錯,兄長大人發來的郵件是這麼寫的。如果說,埃爾戈是喰神之人,那麼彷徨海的弟子白若瓏則可能是喰竜之人」
「……神、與竜」
露維亞的視線不覺稍微低了一點。
「如果站在西方的文化立場上,這兩者容易被視為對立面。倘若是站在東方的文化立場上,這兩者又容易被視作同一概念。但是,不管怎麼說,是不是陷進去太深了呢?在阿爾比昂那時,我已經這麼覺得了,真虧他總能一個接一個地把現代殘留的神秘發掘出來。難道不把這些全部曝光出來,他會不舒服嗎?」
「以前,法政科的人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呢」
萊妮絲雙目無神地苦笑著。
哪怕是時鐘塔的君主,像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偶遇這般頂級的神秘,就不能說是普通了。他這種情況,哪怕放在時鐘塔歷史上說不定也已經是屈指可數……甚至會讓人如此感覺。
不知這能否被稱作命運呢。
作為魔術師頂多只是二流以下的埃爾梅羅二世,卻總是突然碰上一群無愧於超一流之名的傢伙們,和濃度異常的神秘相遇,對於這種事態應該作何考慮,即便是萊妮絲也搞不明白。
「阿特拉斯院的拉提奧希望和夜劫取得聯繫我想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有某種渠道或見解吧,你覺得呢?當然,我這邊也會準備相應的謝禮哦」
萊妮絲單刀直入地說道。
不到片刻,露維亞就如此回覆她。
「這是個很棒的邀請,但問題是,那個島的門,已經打開了吧?」
「門?」
「沒錯,神體確實是稀有的神秘。雖然吞食了三柱神明的傢伙也很恐怖,但是從剛剛的話聽下來,無論是萊妮絲小姐還是拉提奧小姐——甚至是埃爾梅羅二世,你們都看漏了最為重要的地方了吧?」
聽到露維亞的話語,一直在默默旁聽的鍊金術師的眉毛一挑。
拉提奧詢問道。
「難道,你對彷徨海,也有相應的知識嗎?」
「正如剛剛萊妮絲說的那樣。艾德費爾特家雖然從屬於時鐘塔,但也並不僅僅拘束於時鐘塔上哦」
那地上最優美的鬣狗的稱謂,絕不僅僅是由譏諷組成的。其中也有作為對於艾德費爾特家對時鐘塔中的位階鬥爭和陰謀劇採取了半無視的方針,確立了自己的獨立地位,這般高評價的反面。
「打個比方。哪怕是在魔術協會中,時鐘塔也是最為重視順應現代的勢力。但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背離了魔術師的本質,這麼說沒錯吧?」
露維亞如此說道。
她的定義極為準確。
忘記探求根源的愚蠢魔術師猖獗也是因為時鐘塔是適應現代的組織。這也意味著,與其他組織不同,秘密地保持著國際影響力。現如今,與時鐘塔擁有同等權力的魔術組織,大概只有鑽研思想魔術的大陸的螺旋館了吧。
「但是,彷徨海與時鐘塔完全相反。直到今天,他們仍然處於神代之中」
「……啊,據說是這樣呢」
萊妮絲點了點頭。
這才是彷徨海的最大謎團。
只要身處現代,任何一種魔術師都會受到某種限制。或者應該這樣說,本來早該滅絕的魔術這種學問,只被允許在一定的限制之下才能習得,這種說法更準確才對。
但彷徨海不一樣。
據說,一年開放一次通往那座島的道路的彷徨海Baldanders,依舊保留著神代的魔術。萊妮絲也只是聽說過類似這樣的傳聞,但實際上也是半信半疑。即便神代魔術繼續流傳,實際上難道不應該也只是與現代相符的,降低了規格的魔術嗎,萊妮絲這麼思考過。
「他們似乎將之稱作,秘匿神理」
「那是,什麼?」
萊妮絲詢問道。
為了使人類更長久,更明確、更強大且繁榮的理(Logos),這種存在被魔術世界的部分群體稱為人理。
在萊妮絲的認知中,大概也只有天體科·阿尼姆斯菲亞家一族的資料中會時不時使用這樣的術語而已。
「我聽說在彷徨海,秘匿神理才是如同奧義書一般的存在。等同於阿特拉斯院的七大兵器,抑或是時鐘塔地下廣闊的靈墓阿爾比昂,是他們賴以立身的【秘密】」
萊妮絲低聲地呻吟著。
如果是平時的話,這恐怕是會讓人一笑了之的無稽之談而已。即便她是魔術師,也有著作為魔術師的常識。即使出現了這個框架外的存在,也只能聽出是騙局之類的。
但是,埃爾戈這個年輕人卻是實際存在的。
吞食神明的男子。
不論他的力量受到何種程度的限制,依舊還是使役著神之權能的人類。
那樣的能力,已經超過了單純的才能與特權的範圍。這一理應被遺忘的,來自遙遠過去的律法(Rule),僅在一個人身上適用的不可解,緊緊地抓住了現代科(諾利吉)下任君主(Lord)的心臟。
「……」
包括露維亞在內,三人都沉默了。
那是如同灌鉛般沉重的沉默。
「……也就是說,如果要追查本次事件的話,不如說彷徨海才是最重要的是嗎?」
「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彷徨海真的製造出了喰神的男人,那隻能說明他們觸及了【秘匿神理】中的某些部分。只有從那座島上拿出來的神理,才能固定住我們的這個世界吧」
固定世界。
這句話,絕非聳人聽聞。
「那麼怎麼樣呢?阿特拉斯的六源?」
露維亞詢問道。
拉提奧撫著藍髮,開口說道。
「各自組織的機密都被帶走,關於埃爾戈的實驗情報基本被銷燬。因此,關於其他魔術師以及當時的實驗情況,拉提奧只有最低程度的知識……方才提及的那扇門,門之名,在現存的部分數據中能夠檢索到記錄」
拉提奧拿起桌子上的萬年筆,隨手取了一張便籤,在上面畫了起來。
那圖案如同伸出來的尾巴一樣,又彷彿是雙重螺旋呈複數糅合的形態一樣,奇特而不祥的紋樣被畫在筆記紙上。在新加坡海底,埃爾戈所休眠的Pod表面刻有的圖案,和眼前這個紋章是同一個。
「記錄顯示,那是名為保存之門的門扉」
「神的保存」
萊妮絲喃喃自語。
秘匿神理和神的保存,被他們所製造出來的埃爾戈和若瓏,剛才的情報會如何聯繫起來呢?
露維亞撕下便籤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襬。
「那麼,我們走吧。準備做好了嗎?」
「喂喂,準備是準備什麼啊?」
「嗯?那還用說嗎?」
面對動搖的萊妮絲,地上最優美的鬣狗,始終華麗地笑著。
「當然是閉門不出的時間(Time)吧?既然已經瞭解到這種地步的話,剩下就是行動了。現在,艾德費爾特就去把彷徨海的面紗撕下來」
3
這是斷絕了聲音的空間。
一間寬闊的木板間。
三面用隔扇隔開來。
用的是黑色的隔扇。
彷彿將人吸入的漆黑,完全無法窺見外界的樣子。即使說是隻有這個空間是在異次元漂浮著,恐怕也會有人相信吧。
內院供奉著神龕,原本應該寫在牌子上的神社和神的名字都被塗黑了。
「……」
在這木板間中央,夜劫朱音正襟危坐。
在她的面前,放著黑色的立方體。
從這個被運送過來,已經過了數十分鐘了。
朱音半睜著眼睛,胸口微微上下起伏。呼吸很淺,很慢。吸了十秒左右,用同樣的數秒吐出。每隔一輪,女人的內心就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緊繃著。
打個比方的話,就像月亮。
即使無法觸及,也有確實存在感的光。
女人伸出了手,彷彿要將那每次呼吸就會脈動的那玩意捧在手中一般。
匣子被抬上去了。
朱音小聲地,從嘴唇中哼唱著咒言。
「神之御息者吾息,吾息者神之御息也。若以御息吹則穢不在,不殘,阿那清清。阿那清清」
朱音唱完後,呼出了一口氣。
一瞬間,匣子的表面似乎泛起了漣漪,彈起了微細的閃電,又很快消失。
然後,從匣子中傳來了聲音。
「唔哦,能看到了!」
是若瓏的聲音。
「你就是,夜劫的家主嗎」
「我是夜劫朱音。就是我和你的師父立下賭約」
朱音手持黑匣子,回答道。
「賭約?嚯,我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嗎?」
「那個臭老頭,才不會告訴別人重要的事情呢」
埃爾梅羅二世對若瓏也分析出了同樣的事實。彷徨海的魔術師,是否並沒有對若瓏展示目的的核心部分。
魔術師的話,這種情況並不少見。
畢竟達成雙方的目的才是第一要務,倘若沒有傳達給弟子的必要的話,估計很多人都不會認真開口吧。但是,拐走其他組織的重要成員這樣的作戰,居然不告知目的,真的會有這樣的事情嗎?」
「……」
稍微等了一下,朱音開口說道。
「他跟我們說過,如果能抓住你的話,就任憑我們處置」
「喂喂,臭老頭,那傢伙怕不是把我當成土特產之類的東西了吧?我估計那傢伙實際上也沒有把蓋有彷徨海印章的使用說明交給你吧?」
半開玩笑一般,匣子中的若瓏憤慨不已。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依舊摸不透青年的底線。到底到哪種程度是惡作劇,到哪種程度才是認真呢,完全無法理解。
(……簡直就像)
朱音這麼想著。
簡直就像那彷徨海的魔術師一樣。
「對於自己被抓住這一點,你不在意嗎?」
「這就是黑櫃的術式吧?」
若瓏如此說道。
「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呢。要是早點用出來的話,不是能更早地把亞紀良帶回來嗎?」
「那也得看具體情況啊,這個術式也有可能被破解呢。實際上,按雪信的說法,你不就差點破開了封印了嗎?」
朱音在立方體前如此說道。
額頭上冒出了汗。
這是因為她將術式調節到了可以進行對話而無法衝破封印的水平。即便在夜劫家,能夠如此精細地調節術式的也只有朱音和雪信兩人而已吧。
「但是,比起打破封印,你將亞紀良的平安放到了更高的優先級上。雖然這是根據夜劫門徒呈遞的報告,但我實在無法理解你的動機」
朱音繼續向著匣子說道。
「你究竟,為什麼那麼在意我的孫女呢?」
匣子很直接地回答了。
「因為她說了,讓我救救她」
「就此而已?」
「不然還咋地?」
而面對朱音再次的詢問,若瓏則裝傻充愣。那種回答的聲音,簡直就像可以直接看見他聳著肩膀的動作一樣。
「因為被她求救了,所以我就覺得應該幫幫她」
真沒辦法就多說一句吧。類似這種感覺的回答。
「這個理由難以服人吧?這個行星上可沒有這種說法呢」
就在這麼說著的同時,女人的手心中發生了變化。
從匣子的縫隙中,幻翼伸展開來。
半透明的幻翼高傲地,彷彿要從匣子的隙間伸出來撫摸匣子表面一般,將其領域延伸著。屏住了呼吸的朱音甚至來不及阻止,幻翼便已經不斷地開始覆蓋住匣子。
在覆蓋了七成左右的時候,匣子開始「咚咚」地震動了起來。
「哼,還不行嗎?在不破壞術式的情況下完成破解,還挺難的」
幻翼又消失了。
剛剛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若瓏正在嘗試,在不害死亞紀良的前提下,解除黑櫃封印的方法,並且逐漸取得了進展。
「你們等著瞧吧。畢竟,被抓住的人,可是我啊」
就這樣,匣子裡的聲音中斷了。
之後,房間裡只有朱音一人。
朱音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手中的匣子長達數秒。
之後,嘆了一口氣,靜靜地站了起來。
她打開紙拉門,向在走廊等待著的黑衣們如此宣告。
「儀式馬上開始」
「但是,朱音大人的身體」
黑衣們的抗議並非沒有道理。
作為封印若瓏的代價,朱音的體力應該被嚴重消耗了。對黑櫃本身進行操作的術式,如果放在思想魔術裡的話那已經接近於思想盤的特權領域中的操作了。雖然在規格上遠遠不及思想盤,但對術者的負擔也絕對不容小覷。
但是,夜劫的家主對此沒有絲毫顧慮,撂下一句話。
「別覺得彷徨海的弟子會那樣老老實實地被關在裡面。要是再磨磨蹭蹭,被吃掉的說不定就是我們了」
4
雨,在中午之前就開始下了。
並沒有變涼快,反而是一股讓人感覺被蒸乾煮爛一般的夏日暑氣,滿溢在過去曾是蒼崎橙子的事務所的這個地方。雖然事務所裡姑且還是裝了空調,但恐怕是已經上年頭了吧,裡面發出了‘哐哐’的異響。
(……雨)
我則一直聽著雨聲。
時間太過漫長。
師父吩咐我們待命,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
在這期間,師父帶著筆記本電腦(Laptop)和凜交談著。包括讓凜絕對不準碰筆記本電腦,也好幾次喊了埃爾戈過來,似乎是讓他去做翻譯工作之類的。當然,如果只是讀寫的話師父也沒問題,凜也是精通日英雙語的,但對於詳細的語感方面的問題,埃爾戈的造詣已經超過他們了。
而我則一邊在一旁用餘光掃視著他們工作的樣子,一邊盯著窗外。
「……」
我沒法提供對師父他們有用的知識,也沒法像埃爾戈那樣在語言方面進行協助。所以,至少為了應付可能到來的襲擊而在監視著窗外。但是既然夜劫家已經把若瓏抓走了,那麼那種敵人就已經不存在了吧。
(……如果自己是魔術師的話,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明明已經在時鐘塔待了好幾年了,只在某種程度上,弄明白了死靈術(Necromancy),僅此而已。而且不能說是學會了魔術,說到底只是將其作為知識或者體感習得了而已。
雖然我並沒覺得這樣很辛苦,但是無法成為師父他們的助力這一點,還是讓我稍稍感覺有些寂寞。
「呼噢噢噢噢……噢」
從右手的固定具中傳來了哈欠聲。當然,他並不需要像人類那樣的睡眠,那隻不過是在開玩笑而已。
「亞德」
「嘻嘻嘻,我覺得格蕾你現在差不多也該困了,所以代替你打哈欠咯!」
「代替不了,而且我也沒困」
當然,我也明白他是在關心我。無論過多久,這位惡友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
因此,我也稍微鼓起了一點勇氣。
雖然可能會妨礙到他們,但還是提起了一點去詢問的勇氣。
「那個,師父?」
「怎麼了嗎?」
師父沒有把視線從筆記本上拿開,就這麼問道。
「您對夜劫雪信說了,讓他們不要重蹈薩圖努斯的覆轍,那是什麼意思呢?」
一旁的凜反應了過來。
她輕嘆一口氣,盯著老師說道。
「老實說,那實在是太過直接了。我還以為會捅出什麼簍子呢」
「嗯」
師父他,和想糊弄過去一樣咳了一下。
然後,像這樣說了起來。
「薩圖努斯是羅馬神話中的神。在希臘神話中被冠以克羅諾斯之名。由於得到了‘會被自己的孩子殺掉’的預言,克羅諾斯因為恐懼而一個接一個把自己的五個孩子都吃掉了。說起弗朗西斯科·德·戈雅所畫的《吞下自己孩子的薩圖努斯(克羅諾斯)》,關於繪畫你應該是瞭解的」
那幅畫,我確實還有印象。
在一片黑暗之中,老人將孩子的身體兩手抓起,從他的頭部開始啃食——瞪著大大的白眼,啃食著。
只是,我沒明白那幅畫中的意思。
在這種地方,也有吞食東西的神啊
「無論在羅馬神話還是作為其原型的希臘神話中,這段劇情都是基本一致的。薩圖努斯=克羅諾斯因為害怕自己會被孩子殺掉的預言,而把自己的孩子們從一端吞食下肚。但是結果,他的孩子朱庇特=宙斯還是將他殺死了」
「被自己想要殺掉的孩子,反過來殺掉了……」
我茫然地嘟囔著。
……這確實,太過直接了。
這甚至太過危險了。
我有時會想這個人的心臟到底變成什麼樣了,這次也不例外。明明膽小,自卑,又神經質,但卻總在某個瞬間,變得如同惡魔一般大膽。
恐怕,就是因為那個瞬間,這個人才會被推上君主之座。
「還有其他,類似的故事嗎?」
「當然。比如說,在這個國家(日本)的神話中,國造之神、地母神·伊邪那美命,她死於生育火之迦具土神導致的產道燒傷。火之迦具土神完成弒母之舉後不久,就被自己的父親·伊邪那岐命用十握劍斬去了頭顱,失去了性命」
「——!」
埃爾戈向師父轉過頭去。
對於青年來說,這說話內容衝擊力太強了。
和剛剛的薩圖努斯的情況不同,這邊的弒母中不存在殺意,反而讓他們悲慘的形象增強了。
「從死去的火之迦具土神的血液和骸骨中,誕生了諸多的神明。成就了日本神系中的一角。不止是父母,如果是兄弟相殘的情況的話,那麼舊約中提及的【最初的謀殺】——該隱殺死了亞伯,就很具有代表性。羅馬神話中的羅慕路斯與雷慕斯也是如此,埃及的賽特殺害了自己的兄弟奧西里斯,這樣的傳聞數不勝數。說是神的話也許不太準確,不過在印度神話中阿周那和迦爾納這種的手足相殘也能被歸入其中吧」
我突然感覺到腳下有股冷氣。
既然各地的神話中存在如此多的殺害血親的故事,那麼我們所處的世界是由多少罪孽交織而成的呢?
「……」
就在我被自己彷彿要沉入那冰冷的地面中的錯覺所囚禁之時。
突然,聽到了某人的哼唱。
然後,我察覺到自己無意識地對感官進行了『強化』。
隨著聲音越來越近,我也能聽出來了,我知道這首曲子。在一部音樂劇經典電影中,那個把雨傘像漂亮的手杖一樣轉來轉去的演員所演唱的歌曲。
《雨中曲(Singing in the rain)》。
那夢幻般的腳步踏上了事務所的階梯。
「我回來了」
並打開了玄關的門。
「兩儀先生」
青年將傘合上後放入立傘架,並鄭重地低頭致謝。
「我在電話裡已經聽說了若瓏和亞紀良的事情。我不在家的期間,真是謝謝大家了」
「……不,沒有那種事」
畢竟我們什麼都沒能做到,我沒能說出這句話。
因為師父和凜也說過了,也有把二人交給夜劫家的這個選項。既然知道了有這種選項的話,那就不應該是什麼都沒能做到,而是故意什麼都沒有去做。
難道不是嗎,我捫心自問。
我想,這種痛苦一定是師父和萊妮絲總是在面對的東西。
在社會上生存,直面政治,每次重複著妥協和讓步時,心也會一點點地變得沉重。
(……所以)
所以,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被師父剛才說的話進一步動搖了。
因為師父所說的血親相殘,並非只是古老傳說中的故事,而是從古至今我們一直沒能克服的沉痾宿疾。
過了一小會兒,師父開口了。
「兩儀先生,調查結果怎麼樣了」
「把未那交給兩儀家令·硯木先生以後,我立刻就去調查了。雖然我覺得埃爾梅羅二世先生您應該可以閱讀其中的大部分內容,如果一些細微的地方有不懂的話,可以找遠坂小姐問一問吧?」
兩儀先生在手中提著的包中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了一摞相當厚的文件。
師父眨了兩下眼睛後,對凜說道。
「你先讀一遍沒問題吧,凜?」
「啊,是!」
拿過文件的凜以驚人的速度讀過一遍後,抬起了頭。
「……兩儀先生?這裡的東西,您應該從很早之前就已經開始調查了吧?」
「畢竟說到底,最初同各位締結協議的人就是我嘛。雖說如此,這裡面大概有七成都是在昨天晚上埃爾梅羅二世先生和我交流之後才整理出來的」
也就是說,這裡面有七成左右,都是在實際不到半天的時間裡完成的嗎?
一邊接受著凜的說明,一邊閱讀著文件的師父啞口無言。我感覺好久沒見到過師父認真地因為魔術相關以外的東西而像這樣啞口無言的樣子了。
「……原來如此,所以夜劫朱音才說‘親戚家的女婿很擅長找人所以我拜託他來幫忙’嗎。剛開始聽她這麼說的時候我還覺得怎麼還有這種事來著,現在看來不如說這已經是低估了吧」
「畢竟我也不是專業的,資料也是隨便整理的。能夠基本達到為各位提供參考的程度就好了呢」
「就算是義妹萊妮絲經常委託的信用調查社,也沒法在這點時間內做到這種級別的精度的調查啊。如果有這些的話……」
師父的眼睛裡,寄宿著淡淡的光。
「有這些的話,至少有一試的價值」
「那,師父?」
「也就是第三選項」
凜向站起來的師父發出了詢問。
「教授,那麼要從哪裡開始入手呢」
「雖然有好幾個候補,但最優先的當然是」
師父用柔軟的食指按在了文件的一個位置上。
「嗯,果然是這裡。這點時間也不夠全部轉一遍,那麼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這裡」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凜和格蕾能在這裡待命嗎?」
「嗯?」
在一瞬間眯起了眼睛的凜的旁邊,和他們一起閱讀文件的埃爾戈抬起了頭。
「也就是說,只有我和老師兩個人一起去嗎?」
「確實。不如說,這個目標對你來說是,是必須在場的」
聽見不知為何有點愉快的師父的話語,凜嘆了口氣。
「真沒辦法。雖然我也有興趣,但確實,如果是這個地方的話埃爾戈是必要的呢。這就是所謂的術有專攻吧!格蕾你不介意吧?」
「啊,……是的」
突然被那麼說,我也只能點了點頭。
「我也想稍微去調查一下。畢竟說到底,這個本來就是我的委託」
幹也這麼說道。
師父則反問他。
「請幫助夜劫亞紀良,是這樣的委託吧?」
「沒錯」
聽到了幹也的肯定,師父繼續道。
「說實話,我對你的這句話感到很困擾」
幹也沒能馬上回答。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在事務所內只有快要壞掉的空調的聲音在響著。窗戶的玻璃上映照出師父的側臉,在那臉頰的映像上,有雨點往下滑。
「說到底,我是個魔術師,沒法接受【幫助】這種詞語的曖昧性。魔術師們的生涯裡並沒有能夠容許這種曖昧的餘裕。然而,您實在是太過普通地用了那個詞語。並不是因為不瞭解們這樣的生物,只是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而已。但是,您這種行為對某些群體而言,是如同猛藥一般的存在。您沒有被別人像這樣說過嗎?」
「……確實,有過呢」
師父站在好像有點困擾一樣的幹也面前。
我是第一次感覺到這樣的師父。並非生氣,也並非悲傷。
那就好像路過以前玩耍過的公園後,不經意間站住,然後一直凝視著那個公園的時候的——那種眼神。
「太過普通,對我來說真的很耀眼」
「但是,只要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是想完成那份委託的」
「非常感謝。君主·埃爾梅羅二世」
幹也低頭致謝。
「如果遇到若瓏和亞紀良他們的話,請幫我轉達。事務所的門鎖,暫時不會換掉的」
(……啊)
我能強烈地感受到其中的意思。
過去,當若瓏說自己是在魔術世界中如同導彈一樣的人物時,幹也對他回以‘如果這顆導彈藏匿了一個孩子,而且可以溝通的話,我大概也會說同樣的話呢。’,然後把這個事務所的鑰匙給了對方。
大概,普通就是那樣的吧。
那絕不是多數。不如說從現實來看,那也許是比魔術師更為罕見的存在。
即便如此,那也是如同在天空之中,明確地不斷髮出光芒的星辰一樣。
「好的」
師父回答後,向這邊轉了過來。
這意味著,師父並非一個人擔下了剛剛的話語。他一定也明白我的擔心。
所以,我看向埃爾戈和凜。
「是的。我們,一定會轉達到的……!」
我也,重重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