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犯人IA

第二話 在對馬等待 Timer in Tsushima

第一卷  第二話 在對馬等待 Timer in Tsushima ►合尾輔◄

 x月十二日。

 一早,我們和加須寺會合,坐警方的船去對馬,參加對馬北警署的搜查會議。左虎昨晚才說即使參加搜查會議也沒意義,但不久又改口說由於兩個案子有關聯,所以相關的調查人員匯聚一堂交換情報十分有必要。

 “對馬市西北海岸載有槍殺屍體的橡皮艇一案”搜查總部——貼著長長的一串毛筆字的房間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她三十歲左右,瓜子臉,戴著一副紅色邊框的眼鏡,身材嬌小,穿著一身西服。

 加須寺向她打了聲招呼。

 “琵琶芹管理官你好,我把協助查案的人帶來了。”

 琵琶芹的目光很犀利,她看著我們。

 “這位是長崎縣警總部搜查一科的琵琶芹警視,這位是警察廳的左——”

 琵琶芹打斷了加須寺的介紹。

 “好久不見,左虎。”

 她們認識?

 我看向左虎——她展露著完美到可怕的笑容。

 “哎呀哎呀,堂堂警視大人竟然還記得我,感激不盡。”

 “我也想忘記。”

 “你升得很快啊,恭喜。”

 “看來你變成國會議員的忠犬了,我不認為警察應該做到這個份兒上。”

 兩位女警的目光中閃著火光,看來她們的關係並不融洽。

 在這樣的情況下,相以毫不在乎地插嘴說:

 “初次見面,我是人工智能偵探相以!”

 琵琶芹怔怔地看著我的手機。

 “哦,你就是那個AI偵探啊。”

 “是的,請多關照!”

 “如果你真的聰明的話,來證明一下四色定理。”

 “啊?好吧……首先為表示最小反例並不存在,將六百三十三種構型……”

 “行了,搜查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

 琵琶芹轉身走進會議室,加須寺連忙跟上。

 左虎嘆了口氣。

 “我就是擔心碰上她,才不想來長崎。”

 難怪她在羽田機場的餐廳裡那麼憂心忡忡,在立法那裡替我們講話可能也是為了自己吧。

 我小心翼翼地提問道:“請問,你們是什麼關係?”

 “算是爭過司法的情敵……吧?”

 “啊……”

 那個不苟言笑的男人為什麼這麼受歡迎!是因為長相嗎,長相決定一切?

 “只不過她是公務員,我是準公務員,她是警視,我只是警部補,差距大著呢。人果然不能不求上進,得向上看。”

 我接不上話,加須寺突然從會議室走了出來。

 “久等了,我在最後一排加了幾個座位,你們坐那裡吧。”

 親切的老江湖,我打心底裡感謝他。

 相以還在喋喋不休,四色定理的證明過程依賴於計算機,十分冗長,所以常常被揶揄為沒有“優雅”只有“悠長”。我記住了她的眼神。

 “相以,你不是數學家,你是偵探!”

 “哎呀,沒錯,我的證明過程都是從網上覆制粘貼來的。對了,搜查會議開始了嗎?趕快參加!”

 我們從後門走進會議室。

 室內坐著幾十個目光炯炯的男人,他們營造出了一個莊嚴肅穆的異度空間。對於想成為推理作家的人而言,這或許是難得的體驗——我起了私心,拿出了筆記本。

 我們剛坐下,會議就開始了,由琵琶芹主持。

 “真會裝腔作勢!”左虎發起了牢騷,“沒上過前線的管理人員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待著。”

 是這樣啊……我想到這也許可以寫進小說,便作為小知識記了下來。

 然而突然一聲爆破音鎮住了打算揮筆的我——琵琶芹說道:“也許已經有人得到消息了,被害人是右龍行政,三十三歲,外務省職員,右龍首相的兒子。”

 我和左虎面面相覷。我還沒見到的三胞胎之三——行政就是橡皮艇上的那具被槍殺的屍體?!

 投影上出現的照片的確和司法、立法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大概是行政更注重髮型。

 與會的警察炸開了鍋。

 “天哪,竟然牽扯到首相。”

 “外務省……不會吧?”

 事態就是在往“不會吧”發展。

 琵琶芹繼續說:“被害人九日上午去韓國出差,下午在首爾的日本大使館開了會,本應於十一日上午參加首爾的學術研討會,下午回國。不料十日便遇害了。我們請韓國警方協助調查被害人的行蹤,發現被害人沒有韓國的出境記錄。當然,日本方面也沒有他的入境記錄。韓國警方的情報顯示,十日下午五點,疑似是被害人的男子在巨濟市購入一艘橡皮艇以及十五馬力的船外機,也就是外掛式推進器,同時購入的還有打氣筒和汽油。經證實,橡皮艇以及船外機和我們發現的一致,而且巨濟島離對馬很近,只有五十公里。”

 會場再次炸開了鍋。

 “本以為他是遇害後被放入橡皮艇漂過來的,原來是自己買的啊!也就是說他是自己開船回來的?”

 “現在可是大冬天啊,日本海浪又大,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受人威脅迫不得已買的吧?”

 “安靜!”琵琶芹呵斥道。

 會議室頓時一片死寂。

 “等一下再討論,現在先整理案件相關事實。可以肯定的是,十一日早上七點,載著被害人屍體的橡皮艇出現在對馬西北海岸。推測的死亡時間是十日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被害人背部以及後腦遭到重擊,後腦那一下應該是致命傷。兩發子彈都在被害人體內,經過分析彈道軌跡,槍支不明。血液基本都被海水沖洗掉了,只有橡皮艇內有魯米諾反應。屍體身上什麼也沒有,注意一下,這裡的‘什麼’不單指‘可以證明被害人身份的東西’,而且包括衣服。也就是說,被害人是全裸狀態。橡皮艇內沒有發現任何衣物。”

 場面越來越難控制。去韓國出差的外務省職員變成一具全裸中槍的屍體回到對馬,這確定不是諜戰片嗎?

 “屍體身上有沒有遭受過嚴刑拷打的痕跡?”一名刑警小心翼翼地提問。

 琵琶芹冷漠地答道:“除了槍傷只有兩處外傷。他不可能全裸著開船回來,無論是被人扒光了衣服還是自己脫的,其中一定有含義。我先接著往下說。照理來說這種屍體很難確認身份,不過幸好外務省很主動。行政沒有參加學術研討會,也不接電話,所以當外務省聽說對馬發現了一具屍體,便主動與我們取得聯繫。我們把屍體的照片給外務省以及他妻子確認過了,指紋以及DNA也對比過了,被害人就是右龍行政。關於指紋,昨晚又發現了一個重大事實。留有被害人指紋的物品出現在壹岐,而且那是另一宗殺人案。加須寺,你說明一下情況。”

 “好的。”

 加須寺站起來,說明了坂東案的情況。

 說完,會議室掀起軒然大波。

 “兇器上有被害人的指紋,也就是說右龍行政是為了殺害坂東才坐船渡海?”

 “原來是這樣,為了不在場證明所以才沒留下出境記錄。”

 “外務省職員為什麼要殺害漁業聯合工會的會長?”

 “如果是右龍殺害了坂東,那麼又是誰殺害了右龍呢?”

 “等一下!”加須寺制止了大家的討論,繼續說,“就時間而言,右龍行政不可能殺害坂東。右龍於下午五點買了橡皮艇,隨後他得找一片無人的沙灘做出海的準備工作,這至少得花半小時到一小時的時間吧。坂東是晚上七點四十七分左右遇害的,也就是說右龍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問題是從朝鮮半島到壹岐兩個小時夠嗎?我平時喜歡海釣,對橡皮艇有一定了解。”

 他是這麼被曬黑的呀。

 “十五馬力船外機的時速在三十五公里至四十公里之間——風平浪靜的前提下。冬天的日本海浪很大,船的時速能有三十公里就謝天謝地了。朝鮮半島離對馬大約五十公里,對馬離壹岐大約六十八公里,考慮到必須繞開對馬,從朝鮮半島到壹岐至少一百二十公里,就算時速三十公里起碼也需要四個小時。”

 琵琶芹點了點頭。

 “沒錯,我們請海上保安廳做過實驗了,結論一致。假設橡皮艇是幌子,實際乘坐的是別的交通工具,但金屬船或小型飛機應該都會被海上保安廳以及自衛隊的雷達監測到,所以右龍行政根本不可能在坂東死亡之前抵達壹岐。事實上,坂東的確是被留有右龍指紋的鐵鍬殺害的,看來解開這一矛盾是破案的關鍵。”

 “還有一個矛盾。”

 忽然響起了一個厚重的嗓音——是一直沉默的長崎縣警總部搜查一科科長。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的官職應該比琵琶芹大,是從非公務員熬出頭的。

 “坂東死於沒有任何人出入過的後院。既然有雙重矛盾,就該考慮是不是有人撒謊了。加須寺,你為什麼相信坂東妻子和橋長的證詞?”

 加須寺瞄了我們一眼,說出了相以的推理。

 “如果所有人都是共犯的話,就沒必要特意把現場佈置成密室了。”

 “人類並非永遠都能做出最好的選擇,會有疏漏或巧合。比如:原本想讓大家覺得兇手是從石牆逃跑的,卻沒注意到苔蘚。”

 我擔心相以突然反駁,急忙看了眼手機,沒想到她意外沉著地說:“我不想懷疑小壘,但搜查一科科長說得沒錯。”

 “明白了,我會重新調查。”加須寺說道。

 “有勞。還有一點,請各位聽好。”搜查一科科長掃視在場的參會人員,慢悠悠地說,“雖說太相信直覺是不對的,但直覺並非一無是處。你們把眼睛閉上,試著想象一下,外務省精英為了殺害漁師買了一艘橡皮艇橫渡日本海。”

 好幾名刑警都搖了搖頭,我也想象不出這個光景。

 “接著,精英也遇害了。殺害右龍行政的就是殺害坂東的兇手,兇器與硬幣是事先沾上右龍指紋的,這樣想是不是更自然一些?”

 “坂東的妻兒和橋長與右龍遇害有關?”琵琶芹問道。

 搜查一科科長搖了搖頭。

 “可不能這麼快下定論,畢竟案件複雜。還是好好調查一下吧,但我總覺得他們很可疑……”

 最後那句話就像在自言自語,聲音壓得很低,但依舊響徹會議室。大家沉默著。

 琵琶芹清了清嗓子。

 “這畢竟只是推測——對了,即使被害人是在韓國境內遇害的,但根據國際犯罪公約,可以依日本法律制裁兇手。日韓之間還有罪犯引渡條約,所以難點是如何在韓國進行搜查,目前我們正在通過外交條款交涉……”

 只能期待右龍首相認真為自己兒子討回公道了。

 “我們現在能夠做的是在日本境內搜查嫌疑人,先從右龍行政身邊的人著手。行政的家庭關係比較特殊,他的妻子叫雪枝,三十二歲,還有一個七歲的兒子行哉。他和妻子兒子分居,和右龍首相、右龍立法、住家女僕生活在一起。”

 “啊……和妻兒分居,和媽媽住在一起。”

 加須寺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唸叨,卻難掩驚訝之情。

 “據立法所說,首相官邸在霞關附近……”

 搜查一科科長冷笑了一聲。

 “其實只要讓妻兒一起住進首相官邸就行了,但據說不這麼做的原因是母親不願意。這傢伙真是戀母啊。”

 “請注意你的措辭,最後一排有外人。”琵琶芹指了指我們。

 突然遭到攻擊,我嚇了一跳。與會的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我們,看了一眼便默認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左虎的側臉,她不為所動。

 “坂東和行政的推測死亡時間內,雪枝與行哉在位於東京的自己家裡,沒有第三者能夠證明,相當於沒有不在場證明。右龍首相與女僕在首相官邸,官邸周圍有負責保安的警察,不在場證明成立。接著是立法……在此之前應該先解釋一下右龍三兄弟的情況,他們分別是立法——在野黨未來黨眾議院議員、行政——外務省官僚、司法——公安警察。”

 會議室的中間位置有人議論起來。

 “三胞胎的指紋是不是一樣的啊?”

 “笨蛋,當然不一樣!”

 “沒錯,多胞胎的指紋各不相同,所以兇器與硬幣上的指紋絕對是行政的。繼續說正題,推測死亡時間內,立法離現場很近。”

 什麼?!

 會議室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十日下午,立法造訪了佐賀縣東松浦郡玄海町的玄海核電站,他和橘議員、柿久教授一起去的。是AI戰略特別委員會的工作,他們打算讓AI機器人來處理核電站的事故應對工作,目的是能夠與九州電力合作。”

 瞞著我們的工作就是這個啊!不過再怎麼瞞也瞞不過調查殺人案的長崎縣警。

 “下午兩點到六點,他們在核電站旁的辦公室裡商談合作事宜。其後,三人投宿於玄海町沿岸的旅館,旅館與坂東家隔著壹岐海峽,距離不到三十公里。”

 會議室的氣氛活躍起來。

 “哇,這麼近。”

 “十五馬力的橡皮艇打個來回也就兩小時吧。”

 “這麼說來肯定和案子有關。”

 然而,接下來的話讓活躍的氣氛立刻跌至冰點。

 “可惜的是,坂東與行政的推測死亡時間內,他們三個在旅館大喝了一場,可以相互做證。即使離席,也沒有超過十五分鐘,十五分鐘不要說對馬,連壹岐也到不了。”

 琵琶芹厭惡地瞪了我們一眼補充說:“前提是他們三個不是共犯。”

 “就算隸屬同一個委員會,兩位國會議員再加一位大學教授,不太可能是共犯吧。”

 加須寺說完,琵琶芹馬上贊同。

 “是的,其實更可疑的是三胞胎中的另一個人。”

 左虎抽搐了一下。三胞胎中的另一個人……

 琵琶芹的表情絲毫未變,她說出了昔日戀人的名字。

 “準公務員司法最近被調到長崎縣警公安科,目前正在對馬。雖然在同一片警區,但打聽這個情報可花了我們不少力氣。各位應該都知道,公安就喜歡神神秘秘的,雖然沒能查到他的工作內容,不過我們起碼知道了他住在對馬。”

 “親兄弟住在被害人的屍體發現地?”

 “這下可脫不了干係了!”

 “絕對有瓜葛!”

 會議室的氣氛再次升溫。

 在嘈雜聲中,左虎冷靜地說:“司法……在對馬。”

 行政遇害之時,司法和立法都在附近。怎麼回事?這一連串的案子應該改名叫“右龍案件”了吧。

 我受到不小的衝擊。

 相以在喊我:“輔君,輔君!”

 我看向手機。

 “我想到了,行政從巨濟島趕到坂東家的方法。”

 她那一貫自信的表情——並沒有。雖然解開了謎團,但她看上去有些難過。怎麼了?

 我環顧四周,幸好大家都在為被害人親兄弟住在對馬一事而興奮,沒人留意到我們。

 我悄悄地問相以:“是什麼方法?”

 相以沒有回答我:“我只是想到方法而已,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得向司法確認一些事才能得出最終結論。”

 這可不是她的一貫風格,以往她都是大方自信地講出自己的推理,現在卻吞吞吐吐的。到底怎麼了?就在這時,琵琶芹開始分配工作了。

 她張口便說:“我去右龍司法家。”

 “管理官親自去?”

 加須寺有些困惑,琵琶芹瞪了他一眼。

 “是的,你有什麼意見?”

 “不,沒……沒有。”

 我有意見!怎麼辦?

 相以說“得向司法確認一些事才能得出最終結論”,我也有些事想問問司法,但是這種氣氛下我開不了這個口。

 不料,左虎舉起了手。

 “我們也一起去。”

 搜查總部沸騰了。

 琵琶芹向我們投來凌厲的目光。

 “無關人士別添亂行不行。”

 左虎直接反駁說:“沒錯,我們是無關人士,所以沒必要聽從你的安排。”

 曾經為司法爭風吃醋的兩位女性的目光擦出火花。我如坐針氈。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收場?

 沒想到馬上就收場了。

 搜查一科科長冷笑著做出判決。

 “你們一起去,這樣比較好玩。”

 琵琶芹流露出不服氣的表情,但她不敢反抗上司。

 “知……道了。”

 最終,我、相以、左虎、琵琶芹將一同前往司法家。我估計,這一路可能會因壓力大而胃痛。

 * * *

 搜查會議結束了,我和左虎來到走廊。

 左虎邊打哈欠邊說:“司法的地址已經打聽到了,我們怎麼去呢?”

 “不是和琵琶芹管理官一起去嗎?”

 “她怎麼可能載我們,當然是在那裡會合。我們打車吧。”

 “你們部門的預算可真充足,還打得起車?”身後響起一個嘲諷的聲音。

 說曹操曹操到,此時琵琶芹就站在我們身後。

 突如其來的問責令左虎愣了一愣,不過她馬上反駁說:“您的意思是讓我們步行前往嗎?”

 “笨蛋,坐我的車去就行了!”

 “啊?”

 左虎傻子似的叫了一聲,為掩飾吃驚,她立刻裝作若無其事。

 “哎呀,那多不好意思。”

 “雖然我很討厭你們,但我也討厭浪費時間,明白了就趕快跟上。”

 好像是我們太愛擺架子了。既然她願意讓我們坐她的車,說明關係有望緩和。

 然而我樂觀的推測立馬翻車,走到停車場的這段路程簡直像在敵軍陣地行軍一般緊張。

 莫非一路都是這種氣氛?在我即將絕望之際,有人打破了沉默。

 是相以。

 “公務員和非公務員讀的警察學校也不同吧?琵琶芹小姐,左虎小姐,你們和司法是怎麼認識的?聽說你們過去曾為司法爭風吃醋。”

 “喂,你突然瞎問什麼!”

 我連忙責備相以,膽怯地看了一眼琵琶芹,沒想到和她冷漠的視線撞個正著。

 “人工智能還喜歡聊八卦啊。”

 琵琶芹只回了這麼一句。

 “對不起……”我道了歉。

 左虎撲哧一笑,解釋道:“讀警察學校的時候,公務員和非公務員之間有交流會,我和琵琶芹管理官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琵琶芹小姐喜歡司法哪一點呢?”

 相以的好奇心不可斗量,我的冷汗也不可斗量。

 “看來你很喜歡在旅途中打聽往事,你以為我們現在是在旅遊嗎?”

 左虎剛想開口,被相以搶了先。

 “我不是為了好玩,是想更瞭解嫌疑人才問的。”

 嫌疑人——我嚇了一跳。原來相以把司法當成了嫌疑人。

 不過這種提問方式怎麼聽都像在聊八卦——這是事實。

 所幸琵琶芹好像認可了相以的說法,她沉默了一會兒,開始斷斷續續地說:

 “他——那個男人——像囚犯——被他媽媽囚禁著。”

 她的說法和左虎如出一轍。

 “為了得到母親的垂憐,他很努力,也很掙扎。我曾經以為那是熱愛工作的表現,唉,當時我太年輕了哇……”

 “哇?你也被傳染長崎話了?”

 左虎一吐槽,琵琶芹的語調立馬變兇了。

 “你們還是走著去吧!”

 “啊哈哈,開玩笑開玩笑,別生氣了。”

 左虎調侃完,琵琶芹板起臉。我暗暗覺得,莫非這兩人曾經關係很好?

 來到停車場,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看來能夠風平浪靜地去司法家了。

 我的推測再次翻車,地獄之旅才剛剛開始!

 一切的起因便是琵琶芹的開車方式,說白了,她開得實在太差了!而且不是一般差,是宇宙數一數二的差!

 “開得真野。”

 靠著安全帶才能勉強固定在副駕駛座上的左虎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只是純粹在害怕而已。

 琵琶芹死命地握住方向盤,唯有語調悠然自得。

 “我和你們這種職位低的人不一樣,我可沒什麼開車的機會。”

 “最後一次開車是幾時?”

 “和你、司法出去兜風的那次……”

 “那不是在警察學校上學時候的事嗎?!”

 左虎慘叫了出來。

 “我來!讓我來開!!”

 很好!妙計!立刻換人!

 沒想到琵琶芹拒絕了。

 “不行!萬一你出了車禍,是你還是長崎縣警還是警察廳負責修理?會很麻煩的!”

 “你開才更容易出車禍!”

 “煩死了!閉嘴!我需要專心!”

 見琵琶芹咬緊牙關怒視前方,左虎大大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還是坐電車安全。”

 我發散了一下思維。

 “我想到了電車難題……”

 “電車難題?是什麼?”

 相以解釋起左虎的疑問。

 “電車難題是倫理學領域的思想實驗之一,一輛失控的電車運行軌道前方有五個正在工作的人,眼看著就要軋死他們了,這時你可以拉一個拉桿,讓電車開到另一條軌道上,就能救下那五個人。然而另一條軌道上也有一個正在工作的人,這樣一來那個人便會被軋死。”

 “原來如此,救五個人還是救一個人……應該會選擇救五個人吧。”

 “如果只考慮人數的話確實應該這麼做,不過由於你的判斷有一個人將面臨死亡。如果讓那五個人被軋死,就不存在你的判斷因素了,你只需解釋自己沒有來得及拉拉桿。如此一來,你還是會選擇救五個人嗎?”

 “啊,確實會猶豫……”

 “還有一個修改版本。你站在天橋上,只要把一個胖子推下去,胖子成為緩衝可使電車停下救那五個人,不過胖子會死亡。你會選擇推胖子嗎?”

 “可以讓電車停下?這得多胖?不管這是不是玩笑,現實世界裡絕不可能推人下去啊。”

 “但是和剛才的問題一樣哦,只需要犧牲一個人。”

 “和拉拉桿不同,推這個動作是更明確的殺人行為。”

 “沒錯,實際上許多人也是這麼回答的,這便是著名的電車難題。”

 “原來如此,相以你知道得可真多,了不起!”

 “一定是剛剛在網上搜到的啦。”

 我打了個岔,卻被相以否定了。

 “不,我對電車難題很感興趣,所以早就查過。而且現在電車難題與人工智能相結合,再次被拿出來討論了。”

 “哦,為什麼?”

 我有些好奇。

 “因為無人駕駛的興起。假設行駛前方突然冒出來一個人,是繼續前行軋死那個人,還是打方向盤撞牆害死車上的乘客。必須做出選擇的是AI,所以AI將如何回答電車難題受到了學界的矚目。”

 左虎說出了她的看法。

 “和電車難題不同,畢竟自己坐在一輛暴走的車上。無人駕駛是為了乘客方便,所以還是希望能保護乘客,至少我不想坐優先選擇路人的車。”

 我向面前的人工智能提問道:“相以,你會怎麼回答電車難題?”

 “我嗎?我呀——”

 “不吉利的話給我適可而止!”

 琵琶芹用顫抖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我們從思想實驗這一美好幻境中迴歸現實——再次深刻體會到自己正坐在一輛暴走的車上。如果前方出現了五名正在工作的人,該從哪裡搞一個胖子扔過來呀?物理上的搖晃加上內心的顫抖,令我在生存的夾縫中拼命祈禱不要發生這樣的事。

 終於,暴走地獄之旅結束了。感覺過了一個小時,看了看手機發現實際上才過去十五分鐘。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棟破舊的公寓樓,旁邊就是大海,潮溼的海風令大樓外牆鏽跡斑駁。

 “那傢伙的房間是一〇四號。”

 琵琶芹和左虎下了車,我剛想跟著一起下車,被兩人喝止了。

 “你待在車裡!”

 “我上鎖了,喊你再出來!”

 她們一臉認真。對於我而言,要拜訪的人是自己認識的,還是警察,所以並不覺得算什麼大事,然而對於她們而言,來的是嫌疑人的家。

 琵琶芹在車外將車上鎖,她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走向公寓。

 我把手機舉起對著車窗外,與相以一起觀察情況。

 琵琶芹來到一樓走廊最靠裡的房門口,按下了門鈴。

 ►右龍司法◄

 天地的神靈,我該如何祈禱,才能讓我見到母親,與她對話?

 這是收錄於《萬葉集》裡的防人歌。

 防人是指新羅戰爭時期古代日本派駐於九州沿岸防守的警衛兵。從各地徵集的士兵由於思念家人而創作的詩歌便是防人歌。

 我就是防人——司法這麼想。

 搗毀了“八核”組織的司法本以為母親會給予自己應有的獎勵,然而他的人事變動卻是被調到對馬。

 對馬!

 由於離朝鮮半島很近,對公安而言或許的確是比較重要的一塊地方,但是離右龍首相所在的東京很遠。說白了,這裡是邊境,自己在邊境做防衛,不就是防人嗎?

 是不是搞錯了?人事曲解了首相的意思,做出了錯誤判斷。司法決定找母親直接談判。

 母親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一邊剪指甲一邊回答:“你的人事變動為什麼與我有關?不想幹就辭職。”

 司法眼前一黑,差點沒站穩。

 怎麼會這樣?母親不僅沒有要去對馬的打算,甚至對自己的工作毫不關心。明明那麼努力才搗毀了“八核”組織……

 司法有氣無力地走出書房,突然被喊住了。

 “對了對了。”

 嗯?果然是忘了表揚我嗎?!

 然而希望之光剛剛點亮就被熄滅了。

 “你眼睛上的傷,趕快去看一下,這樣太醜了。”

 司法的右眼上有一道舊傷疤,將眼瞼豎著均分。這道傷與“八核”組織無關,是以前做臥底的時候留下的。自己為了搗毀暴力團伙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然而母親毫不顧念自己的功績與傷痕,甚至覺得很醜。

 司法去整形醫院治好了傷疤,心灰意懶地來到對馬。來到這裡是為了調查某個漁業聯合工會是不是非法收容國外間諜。司法爭著一雙死魚眼冷漠地進行著刺探,內心如防人般思念著母親。

 ——媽媽,對你而言我什麼都不是?

 ——沒錯,什麼都不是。

 腦中響起了一個女性的聲音,那是曾兩次試圖給司法洗腦的縱齧理音的聲音。

 ——無法施以援手的神就不是真正的神,如果你繼續執著,誰也救不了你,你應該好好珍惜自己。

 ——好煩!別說我媽媽的壞話!

 司法猛晃腦袋,企圖消除腦中的雜音。然而那聲音久久不散,一直留在司法的鼓膜深處。

 縱齧太危險了,她的語言千變萬化,企圖填埋聽者的腦紋路。如果她再次對自己低吟,自己可能很難繼續保持清醒……

 在被全世界遺忘的破公寓一角,司法暗自膽怯。

 ►合尾輔◄

 琵琶芹按了兩次門鈴,還敲了敲門,屋內毫無反應,她忍不住轉動了一下門把手。

 門開了。

 “什麼?沒鎖?”

 我不禁叫出了聲,相以也覺得很詫異。

 “真奇怪,是不是出事了?”

 我們透過車窗看見琵琶芹和左虎走進屋內。

 每分每秒都如坐針氈。

 怎麼還不出來……我剛想看時間,只見左虎折了回來。她敲了敲車窗,我打開車門。

 “怎麼樣?”

 “你來一下,帶上相以。”

 左虎的表情看不出到底是憤怒還是困惑,好像有什麼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好,知道了。”

 我趕緊拿起手機下了車。我無法鎖上車門,不過車鑰匙在琵琶芹那裡,應該沒事。

 屋內到底發生了什麼?

 沒有人開門,房門沒鎖,折回來的警察需要相以幫忙——看來事態發展到了最壞的地步。

 屋內躺著一具屍體。

 是司法的屍體,還是別人的?

 我很想問左虎,但又怕得知事實。猶豫不決之際,我已經跟在左虎後面踏入了房間。

 沒有屍體,迎接我的是其他驚喜。

 屋內傢俱很少,冷冷清清的,桌子上擺著一台電腦,屏幕上有一個黑衣少女——

 “以相!”

 相以尖叫道。

 沒錯,電腦上的少女就是以相,她是相以的雙胞胎姐妹——“犯人”以相。

 “你怎麼會在這裡?!”

 相以的尖叫聲中包含著我的疑問。為什麼以相會和司法有交集?

 以相大方地笑了笑。

 “因為只要待在這裡就能見到相以。”

 “見我?有何貴幹?”

 “‘犯人’特地來見‘偵探’,只有一個原因。”

 “是想自首嗎?”

 相以難得嘲諷一句,以相誇張地嘆了口氣。

 “少說蠢話,我腦袋也會跟著變笨哦。”

 “請你說一個聰明的理由!”

 “好啊,我是來給你下挑戰書的。”

 “挑戰書?”

 我腦中閃過“給讀者的挑戰信”之類的詞,就像推理作家挑戰讀者一樣,“犯人”也來挑戰“偵探”了。

 給偵探的挑戰書內容如下:

 在本次案件中,我會協助右龍殺害三個人。相以,你無法阻止我,請認識到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偵探。

 “嗯?她在說什麼?”

 “就是字面意思,祝君狩獵愉快!”

 以相的虛擬形象從腳部開始逐漸消失。

 左虎來到電腦邊,企圖移動鼠標阻止她。

 “是網絡!拔網線!”相以喊道。

 我立刻飛奔到電腦旁,拉斷網線,然而以相還是逐漸消失了。

 只剩下腦袋的以相猖狂地笑起來。

 “沒用的,這個以相只是我留下的傳話程序,傳完話就會自動清除。”

 以相消失了,是不是真的清除了程序得分析電腦才知道,不過真正的以相確實不在這裡。

 “對了,你們剛進入房間的時候是什麼狀態?”相以用慌張的語調問道。

 左虎回答道:“我們進來的時候發現司法不在,電腦處於休眠狀態,喚醒電腦就看到了以相,她讓我們叫你來……”

 “她是怎麼得知我來到了這裡……”

 相以很費解,好像我們被監視著一樣。

 “剛才那傢伙就是AI‘犯人’?”

 琵琶芹似乎知道以相。

 左虎點點頭,琵琶芹繼續說:“既然她和司法有關,那麼司法是兩起案子兇手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左虎抗議道:“等一下,別這麼草率地下定論。以相說的是‘協助右龍’,還有其他右龍呢,比如立法。”

 “這麼說就沒底了,現在我們能夠確認的是,司法家的電腦裡有以相的留言,最自然的推測當然是司法與以相合夥作案。”

 “話是這麼說啦……”

 “莫非你不願逮捕自己的前男友?”

 左虎的臉僵住了。

 她鬆了鬆面部表情,用生硬的語氣說: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那就好,別被感情迷惑了。先調動些人手搜查對馬,如果還是找不到司法,就只好下通緝令了。”

 我突然感到心跳加速。雖然我因為曾經被當作誘餌而很不喜歡司法,但他畢竟是熟人。熟人是嫌疑人,還可能遭到通緝,這麼一想我的心情很難平靜。

 琵琶芹讓鑑定人員調查電腦,只發現有個程序被刪除了。

 警察在對馬全島範圍內進行搜查,還詢問了公安,依舊沒有司法的任何音訊。

 我們回了一趟對馬北警署,再次參加搜查會議。

 “我認為應該通緝右龍司法。”

 琵琶芹的主張被搜查一科科長叫停。

 “這事吧……抱歉,稍微等一等。”

 “為什麼?”

 “是上頭的指令,可能有點忌諱吧,畢竟是首相的兒子,而且至今還瞞著媒體被害人也是首相兒子這事呢,儘管紙包不住火。”

 “首相的兒子就可以放任了?”

 “沒有放任,搜查還是要繼續的。只是先別通緝,給點時間吧。如果案子有什麼進展,上頭也不能繼續隱瞞。”

 “別往壞的方向發展就行。‘犯人’以相說過,要‘協助右龍’殺害三個人。”

 “三個人?如果包括行政與坂東的話,還剩一個……行政的妻子、立法,或者是首相?首相遭到暗殺,這可不得了。”

 “所以才說要通緝他啊!”

 “那我問你,你真的覺得司法是兇手嗎?”

 這麼三番五次地提出通緝,應該是心中認定了吧……沒想到琵琶芹吞吞吐吐起來。

 “嗯……”

 “你太固執了。司法家的電腦裡確實有‘犯人’以相,但光憑這一點不能證明司法就是共犯啊。‘犯人’說的‘協助右龍’也許是其他右龍呢,司法可能也會像行政一樣遇害,至今我們什麼證據也沒有。”

 “沒錯……”

 “我剛剛說的都是藉口,其實就是忌憚首相。”

 “科長!”

 “我明白,不能再有人遇害了……所以,你去一趟東京。”

 “什麼?”

 搜查一科科長將銳利的目光投向我們。

 “和他們一起,我會和警視廳打招呼的。”

 “啊,竟然要跟著我們回東京!”左虎嘀咕道。

 想必琵琶芹也不想再與我們同行,可是又不能違抗上司的命令。

 “知道了。”

 她看也沒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