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卷 彷徨海的魔人 上 第三章 1
「……什麼?」
拿著手機的師父的表情變了。
這裡是夜劫之館。
在和身為家主的夜劫朱音交談的途中,師父胸口放著的手機響了。
雖然師父一開始將其無視了,但在被朱音催促【快接電話吧】之後,師父便當場接通了。
「夜劫夫人——」
沒有切斷電話的師父抬起了頭。
「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的學生現在,似乎正在和彷徨海的魔術師交戰中。被綁架的夜劫亞紀良也在一起。」
「……!」
我無言以對。
而被蠟燭照耀著的婦人的表情也僵硬了。
因為彷徨海這個名字,就在剛剛才從朱音自己的嘴裡說了出來。沒想到居然在這個時機和凜她們接觸了,這到底是何等的偶然啊。
(……真的嗎?)
這真的,只是偶然嗎,我腦中浮現出了這樣的疑問。
時鐘塔反覆提及的一個概念——所謂的偶然對於魔術師而言是不存在的。
即便在人智的範圍內剛好碰見過,那最後也不過是沙中淘金一般,擁有著必然的流向。
也正是因此,吾等必須抵達根源,諸如此類。
講師們的發言,雖然自己連一半都聽不懂,但在魔術師的身邊總是會接連不斷地發生可能性低到離譜的事件……對這件事,我是感同身受的。
阿特拉斯院的鍊金術師們的未來預測,說不定也是以這樣異常的偶然為基礎所形成的吧。
「地點是末廣町。」師父如此說道。
「據凜的說法,對手似乎能夠匹敵Servant——不,是境界記錄帶(Ghost Liner)。夜劫的魔術師據報告已經被打倒了。」
婦人拍了拍手。
她身後的隔扇立刻被拉開,家主的兒子——右手被石膏固定著的夜劫雪信出現了。
「在叫我嗎?」
「你聽見了吧。今天有搜索末廣町的人嗎?」
「是斑鳩他們。我現在讓他們三個人一組地行動。」
師父聽完後點了點頭。
「三人這點似乎是對上了,」
事態真可謂風雲突變。
*
地表,在轉瞬之間向後流過。
無論是路上的行人,還是擠在馬路上的車輛,抑或者掛在大樓上的廣告牌,一切的一切都在視野的調色盤中混雜,然後被拋諸腦後。
秋葉原。
翻過銀座·秋葉原UDX的上空,緊緊抓著若瓏的埃爾戈的臉被風壓吹得七歪八扭。
(到底要到哪——)
到底準備,要飛到哪裡去啊。
雖然幻手緊抓著若瓏的身體,但他很懷疑到底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雖說如此,但要是在這種狀況下攻擊若瓏的話,想必會將那位名為夜劫亞紀良的少女捲進去吧。這並非埃爾戈的本意。即便這在魔術師們飛揚跋扈的世界中也許是致命性的天真,但對他來說傷害比自己還要幼小的對象什麼的是非常難的想法。
但是。
——「遇上的話就逮住他,我老爹是這麼跟我講的呢。」
如果和若瓏所說的一致的話,那麼在此前方就有很高的可能性有彷徨海的魔術師正在那等著。
就這麼被抓回去,也不行吧。
(有什麼……)
即便是在這樣思考著的剎那,速度也在不斷地加快,不斷突入難以置信的領域。
乘坐從新加坡飛過來的飛機時,埃爾梅羅二世說了,對現代魔術師來說飛行是非常難的。如果只是進行小規模的浮游還勉勉強強,但除了極少數的例外,單獨進行長距離飛行這件事本身就幾乎不可能。即便是那些例外,也和自由的飛行相差甚遠。
彷彿在嚮往著哪裡一般——二世以彷彿曾經嘗試過那樣的飛行一樣的口吻如此說道。
從飛機的小小窗口處凝視著天空的二世,他的側臉甚至讓並不太清楚事情經過的埃爾戈也感到自己的胸口被揪緊一般。
二世所說的自由的飛行,不就是這個嗎。
據說是現代魔術師做不到的,彷彿能飛到世間每個角落一般的飛翔。
被巨大的加速度瘋狂擺動著。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拼命睜開了眼睛。
在視野的角落,出現了一座建築物。
那之後的動作,絕對不是經由正常思考後得到的產物。
他只是,儘可能地將幻手伸了出去。在他的六根幻手中,四根繼續抓著若瓏,而剩下的兩根則抓住了建築物的屋頂,全力地將他向那拉去。
可怕的力量襲向了幻手。
雖然到今天為止,埃爾戈的幻手已經耐受住了各種各樣的攻擊。
無論是骨之巨人的打擊,還是鍊金術師的斬擊,抑或是和凜特訓時的魔術,都承受住了。
但是,如果是在時速數百千米的高速下被拉扯著的話又如何呢?
嘶啦,能聽到什麼東西被撕開的聲音。
但即便如此,埃爾戈還是忍住了。
嘶啦,嘶啦,撕裂的聲音不斷響起。
忍受著背後傳來的劇烈的疼痛,埃爾戈將僅剩的所有力量都注入了幻手中。
突然,他感覺到飛翔變得遲鈍了起來。
「挺能幹的嘛,埃爾戈。」
若瓏並沒有強行反抗。
他突然將飛行方向打了半個彎,將原本被停在空中的埃爾戈的身體向上方拉拽。
即便如此埃爾戈也依舊將兩邊的幻手都抓得緊緊地,只是不斷地,在一邊將若瓏往建築物的方角處誘導的同時,恰時地只將那邊的幻手鬆開了。
將抓著建築物那邊的幻手當作擺繩,埃爾戈忽地擺了過去。
利用鐘擺的訣竅,將矢量轉換為上升。
然後在頂點處扭轉身體,讓自己向建築物頂層墜落下去。
即便埃爾戈用空下來了的幻手來保護自己,但墜落的衝擊還是波及到了內臟。
比他稍遲一步,展開了幻翼的若瓏也從空中滑到了同一建築物的屋頂。
「你沒事吧?」
「……嗯,有點嚇到了。」
被從手上放下來了的亞紀良低語道。
雖然少女那小小的身體應該也要承受與之相應的加速度才對,但看來是她被若瓏抱著的時候,運作的是現實中不存在的法則。
「阿若,還是阿若吧?」
「哈?你在說什麼啊。你難道把我看成其他的誰了嘛?」
聽到抬頭望向自己的少女說出的疑問,若瓏皺起了眉頭。
看到這樣的狀況,埃爾戈總算是暫且放鬆了一點。
雖然到現在剛剛拉拽時所受到的傷害還殘留著,但埃爾戈還是咬著牙,慢慢地站了起來。
屋頂上,強風呼呼地吹個不停。
好高。
向下看的話,能看到在西側有廣大的綠色空間延展開來。
這不是公園。而是被稱作皇居的,這個國家的象徵所居住的地方,這點一即便是埃爾戈也知道。但是,從在機場看地圖時的記憶來看的話,這裡離剛剛的末廣町應該有數公里才對。
沒想到僅僅是二十三秒的飛行,就已經將人運到了這裡嗎?
GranTokyo·North Tower。
這裡是離地四十三層,高度超200m的,以千代田區之最為目標正在建設中的大樓。
雖然現在還沒有開放,但是基本竣工了。現在已經是一邊進行內部裝修,一邊進行定期檢查的階段了。
拍掉衣服上的塵土,埃爾戈開口了。
「雖然凜經常會說什麼神秘不隱蔽起來不行之類的話,難道彷徨海在這方面是不一樣的嗎?」
「啊,不是的哦。在這方面我們也是一樣的,所以要是沒被看到就好了呢。要是被看到的話,估計又要被老爹給笑話了吧。不,畢竟用了那種速度在天上飛,所以我覺得應該沒問題的就是了。」
若瓏撓了撓臉,似乎對此也沒什麼自信。
然後。
「你說,是我的摯友,對吧?」
埃爾戈開口問道。
「你,知道多少關於我的事情。」
「一切……這樣說的話當然是騙你的。」
褐膚的青年吐了吐舌頭,彷彿惡作劇般地說道。
「但是,我覺得自己大概比埃爾戈你記得的要多一點。反正,你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吧?」
「老師,說這是記憶飽和。」
「嚯,你老師說得不錯嘛。這確實和記憶喪失有一點不同。」
就好像很佩服一般,若瓏摸著下巴。
「嗯,我對埃爾梅羅二世有興趣了。說真的,雖然我覺得現代魔術科啥的完全無所謂,不過時鐘塔的君主(Lord)果然還是不容小覷的嘛。」
若瓏曾說過,彷徨海是立志於神代以前的魔術的。
所以,對於名為現代魔術之流的新流派,從一開始就沒有將他們放入眼中吧。
「啊,為了避免誤解我姑且先說一下,我的思想魔術是來自現代的哦。畢竟我也只是彷徨海的弟子而已嘛。」
「你,知道關於我的事情嗎?」
埃爾戈再一次,問起了同一件事。
若瓏,則微微眯著眼後開口道。
「你喜歡唱歌?」
「大概吧。」
在海盜島上的時候,經常和拉娜她們一起唱歌。不管是害怕的時候,還是悲傷的時候,抑或是喜悅的時候。只有歌唱這一點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不變。
「那,這點你沒變呢。你從以前開始就經常唱歌啊。雖然我是沒有奉陪過就是了。」
「明明沒有奉陪過卻說是摯友?」
「也並不是說陪你唱歌就會成為朋友,對吧?」
那倒也是。
若瓏「哈」地深深嘆了口氣,捂著額頭說道。
「話說,你連失蹤癖也和以前一模一樣啊。總是在重要的時候就消失了,你以為我找過你多少次了啊。因為你每次都專門藏在樹上或者山洞之類的奇怪地方,結果搞得我出來找你都成了理所應當一樣的事情了。」
褐膚的青年嘟著嘴,感覺好像在賭氣。
這是埃爾戈所不知道的記憶。
已然飽和的情報。
但是——
「可是,如果是阿若的話,很快就能找到我的,對吧。」
對於自己不自覺脫口而出的回答,自己也吃了一驚。
「你也是喊他阿若的嗎?」
在一旁聽著的亞紀良眨了眨眼睛。
只是,現在再要把之前說的話收回也做不到了。
因為眼前那笑得臉都皺起了來的褐色的臉龐,看起來真的好像特別高興。
「稍微,想起來了點嗎?」
「……我不清楚。」
埃爾戈搖了搖頭。
「因為我甚至連自己現在用著的這個【埃爾戈】的名字,都沒有確認是自己名字的自信。」
「那個和所謂的人名稍微有點不一樣呢。雖然我們是這麼叫你的,但你的那個名字在某種意義上接近實驗代號。」
「實驗代號?」
對此,若瓏沒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詢問。
「你的飢餓怎麼樣了?」
埃爾戈整個人僵住了。
「你有時會覺得餓得受不了,對吧?無論是睡覺的時候還是吃飯的時候都毫無意義,那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飢餓。彷彿眼前被染成了純黑色,氣味也沒法好好辨別,只覺得肚子裡有火焰在升騰般的感覺。無論是吃肉還是吃果子都沒法滿足。硬要說的話大概只有石榴有點管用,但即便如此也不過是往熔岩裡滴了一滴水的程度,立刻就會被更加強烈的飢餓感所折磨。」
咯噔咯噔地,有種什麼東西在摩擦著身體內側的感覺。
第一次見面的——至少從埃爾戈這邊來看只會這麼想的對象,卻知道對埃爾戈來說最可怕的秘密。能夠一五一十地,將他在那個時候感受到的無可奈何的焦躁說了出來。
「就現在這樣下去的話,你一定會死。或者更正確地說,是你這一人格會被碾碎。埃爾梅羅二世有沒有和你說過類似的話?」
「……說過。」
記憶飽和是埃爾戈的宿命,是這樣說的。
所以,為了繼續活下去,年輕人才一起旅行了。
——【為了找到,讓你的神明返還的方法。】
要讓埃爾戈的神返還,埃爾梅羅二世是這樣說的。為此,必須要先將埃爾戈所吞噬的,剩餘的兩柱神也搞清楚真身才行。
然後,現在。
「來吧,埃爾戈。」
若瓏向他發出了邀請。
那是極為真摯的話語,其中包含著那種即便已經猜到願望可能不會實現,但還是不得不說出口的那種無奈感。
「對於你的身體,我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更清楚。雖然現代魔術科的君主(Lord)也不容小覷,但即便如此我想你也明白到底哪邊更加有利才對。讓你吞噬了神明的是我們,而埃爾梅羅二世只是在拼命對其進行著解析而已。」
「……」
年輕人沉默了。
用手輕輕地摸了下嘴唇。
剛剛,非常順其自然地說出「阿若」的感覺,還留在那裡。不認識的名字,但卻是非常溫暖的名字。這可能是失去了除埃爾戈這個詞以外的所有記憶的自己,最早取回的東西了。
褐膚的青年正在等待著他的答覆。
不管多久他都會一直等,不知為何埃爾戈只在這一點上確信無疑。
說不定,以前也是這樣的。也許就像剛剛說的那樣,自己無數次消失了身影,而這個青年則鍥而不捨地將自己找了出來。由這個愛稱所引發的感情,因為實在無法覺察到其真身,而讓他的心裡一團亂麻。
不久後,埃爾戈開口了。
「如果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剛才你應該已經對凜坦白了吧。」
埃爾戈緩緩地,彷彿在咀嚼著一般,說道。
「也就是說,有什麼讓凜和老師,以及現在的我知道的話會非常不妙的事情。」
「你啊,以前就是這樣,在這方面也太敏銳了吧。」
若瓏「切」地小小咋了下舌。
「即便如此,剛才我所說的也並非謊言。你要是想活下來的話,就應該跟著我們。」
「……誒」
突然,亞紀良屏住了呼吸。
讓人覺得,兩人之間彷彿陽炎佇立一般。
那是可以稱作夏天才能看到的景色般的現象。當兩人開始平靜下來進行對話時,越是對話,空氣中就越是混入別的成分,開始逐漸變質。
「這孩子,為什麼?」
埃爾戈問道。
「老師說了,我有必要讓被我吞噬的神明返還。因此不得不來到日本的。」
在他這樣說著的時候,空氣依舊在逐漸地變質。
之所謂會把那當成陽炎,是因為那刺痛肌膚的緊張感的緣故。
無論是埃爾戈還是若瓏,他們在表面上並沒有什麼變化。也並非是露出了殺意或者敵意。明明如此,但兩人內在的某物,說到底以人類這個容器並不足以壓制,而向周圍侵蝕著。
由於這種乖離而引起的緊張感,讓亞紀良將其認知成了陽炎一般。
嘎吱,嘎吱,空氣在嘎吱作響。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摩擦,摩擦
扭曲,扭曲
就連當中的風景也開始粘稠地扭曲起來。
「那個孩子和返神儀式有關,是吧?」
「是哦。」
若瓏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不知他是判斷這點無法隱瞞,還是根本就覺得這個並不是什麼值得隱瞞的事項呢。
扭曲達到了極限。
按理說,倘若不賦予魔術式的話時無法正常發揮作用的魔力,僅在這兩人身上發揮出了奇妙的相乘效果,在讓現實產生變革。
那彷彿盛夏般的空氣簡直如同劇毒般向周邊侵蝕著。
「你也,吞噬了神……」
就在他要斷言的時候。
埃爾戈的身體,顫抖了起來。
(想吃)
這個聲音,在身體內部不斷迴盪。
意識的顏色不斷被替換。
他的聲音裡蘊藏著強烈的慾望,只能這樣形容。
無法忍受,單膝跪倒。全身開始痙攣,顫抖並非來自肌肉,而是從內臟中產生的。胃、肺、肝臟、心臟,彷彿一切都在搖動一樣。灼熱的感覺從胃中直接穿過喉嚨。雖然多次想要吐,但結果也只是流出了大量的唾液。
「埃爾戈?」
「不……行……」
「你,難道——」
那輝燦的雙瞳,並沒有對向若瓏。
而是捕捉到了,夜劫亞紀良。
同時,六根幻手向少女放去。
「切!」
向橫一個飛跳的若瓏抱著亞紀良的身體,滾倒在屋頂上。
幻手則抓了個空。
「若瓏?」
「抱歉,亞紀良。」
若瓏向少女道歉。
「雖然我是想在變成這樣之前,就把你帶走的來著。」
在站起來的青年面前,埃爾戈微微歪著頭。
雙手依然緊握著,瞳孔的焦點沒有對準。
純粹的表情扭曲得慘不忍睹,牙齒彷彿野獸般不斷摩擦咀嚼。
從嘴唇的一邊冒出了白泡。
很明顯,這已經不是剛剛為止的他了。
(想吃)
只有赤紅的衝動,填滿了年輕人的內部。
那宛如災厄一般,那宛如疫病一般,那宛如地獄一般。
那是以前面對格蕾時所懷揣著的同樣的衝動。
但是,那次還能忍下來。
雖然全身被強烈的慾望灼燒得一步都動不了,但也沒有當即放出幻手襲擊過去。
(想吃)
理由,顯而易見。
對埃爾戈來說,眼前行動著的對象,已經不被他視為人類了。
在他的認識中,是這樣的。
好吃的,有兩份。
然後,能夠阻止自己的人類一個也沒有。二世也好,格蕾也好,凜也好,拉娜也好。人與人的聯繫這種東西到底何等無理地束縛著自己,埃爾戈終於感受到了。
「嘎——!」
至少,想要讓那慾望轉移開來。
他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血流了出來。
這種香味,這種甘甜,這種口感,彷彿能讓人融化。
一切的一切,都讓埃爾戈的精神陶醉其中。如果是為了這份快感的話,他覺得能捨棄一切。對這樣想著的自己感到絕望的同時,年輕人貪食著自己的血。
「埃爾戈……先生……」
亞紀良緊緊抓住了若瓏的衣袖。
啊,那個身姿簡直就像吸血鬼一樣。
那是殘留在傳說中的惡鬼的樣子。直到剛剛為止和若瓏對峙的紅髮年輕人,雖然處於對立狀態,依舊能給人淳樸的老好人那樣的印象。
所以,現在的身姿才顯得更加悽慘。
咻咻,響起了異聲。
那是吸血的聲音。
在這聲音停止的同時,那眼瞳瞬間向這邊緊盯過來。
「無論你再怎麼能忍,肯定也不可能靠自己的血肉就能搞定吧。」
彷彿很悲傷一般,若瓏這樣說著。
在他的背後,幻翼再次張開。
那零落下來的羽毛雖然看似如同落葉般優雅,但若真錯認的話那就是巨大的錯誤了。
羽毛的方向瞬間改變,向埃爾戈突進過去。被其擦過的肩頭僅一瞬以後便被撕裂。
據說當劍術大師揮舞刀劍時,被其斬切者會有瞬間完全感知不到,而這則是擁有能與這傳聞匹敵的鋒利。
接下來是數十根的妖羽一齊亂射飛舞。
而從埃爾戈的背上,三對六隻的幻手對其展開了迎擊。
從發生碰撞的部分散落出大量的魔力,不可視的波紋在空中數次擴散開來,又如同煙花般消失在虛幻中。在這每輪波紋中蘊含的魔力已經達到了能讓正經魔術師直接暈倒的領域了。
乍看之下,似乎是五五開。
而就在這期間,在埃爾戈的身體內部,可怖的慾望還在繼續膨脹著。
(想吃)
想吃。
想吃。想吃。想吃。
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想吃——!
可以說,這個聲音本身已經成為了埃爾戈。
這個喊叫,這個怒吼,這份慾望,才是這個年輕人的一切。
即便是這樣也打算對這份慾望進行抵抗,但就在這時,妖羽從他的側腹擦過。
大量的血液噴灑而出,伴隨著劇痛,埃爾戈仰天長嘯。
「啊!!!!!!」
剩下的妖羽,繼續襲向這位還在堅持著自我的年輕人——突然,捲起了烈風。
「喂喂喂!」
那蘊含著魔力的烈風,瞬間將若瓏的妖羽盡數吹散了。
而就在風眼中,那六根幻手,正在與埃爾戈本身的手腕開始重疊起來。
「你這傢伙,那是……」
若瓏屏住了呼吸。
埃爾戈抬起的雙眸中,燃起了火眼金睛。
他的嘴中輕吟著那個名字。
「神核裝填·齊天大聖。」
裝填/名為神的子彈。
2
地面上,凜正在飛奔。
利用跑酷的要領,儘量不引人注意地,主要選擇在小巷中疾馳。面對使用了【強化】魔術的她,即便是奧林匹克的金牌運動員也不可能追得上。
(太慢了!)
如果這是過去的聖盃戰爭的話,現在就應該是與她簽訂契約的Servant抱著凜在大樓之間跳躍過去了。
(……現在想這些也沒啥用了)
將不小心聯想起來的紅色弓兵的身影從腦中揮散,她望向自己的掌心。
在那裡握著魔力指針。
埃爾戈所持有的寶石,正成為著某種信號源。
雖然不清楚名為若瓏的青年會飛到什麼地方去,但只要有這魔力針在,以及還在東京內的話就不會追丟,她姑且有著這種自信。
明明這樣,但她此時卻瞪大了雙眼。
指針正在瘋狂地旋轉著。
這是不可能出現的現象。
不過兩次眨眼的功夫,從小巷中能窺見幾個市民停下了腳步,饒有興趣地向上望去。
「那是啥?」
聽到這陣竊竊私語,凜也向上望去。
從盛夏的天空——那遮蔽著閃閃發光的太陽的雲層中,產生了異樣的空白。
「等,等等這是在幹什麼啊!」
現在已經不是在意什麼神秘隱匿的時候了。
雖說極東之地是時鐘塔目所難及之地,但這還是幹得太過火了。儘管或許能用氣候異常這種理由矇混過關,但要是被眼力強的人發現的話,狀況可能會一口氣惡化。現在已經是信息化社會了,對魔術師來說,致命的陷阱太多了,這等於是直接被攥住了心臟。
「彷徨海的那傢伙難道都是笨蛋嗎!」
凜低吼了一聲,狠狠向地面一跺。
向那空白的正下方——還在建設中的GranTokyo·North Tower的方向飛奔而去。
*
那就像海一樣。
寬廣、遙遠,一望無際。
那幾乎會讓人覺得無限的風景中——一切都變得赤紅。
天上地下,盡成一色。那是要將一切都燃盡的,憤怒與激情。
埃爾戈此時就站在這片,僅僅是身在此處就彷彿要被整片蒸乾的赤紅海面之上。
代替波浪,火焰的漩渦翻卷起來。
代替飛沫,火星四濺。
在從這片燃燒的大海中突刺出來的柱子之上,某個人形之物正在嘶吼著。
「……孫行者。」
埃爾戈呼喚道。
在那時還對自己溫和地進行告誡的猴形之神,如今正在狂亂暴怒。
彷彿在說著,那才是它原本的形態一般。不,實際上,孫行者的傳說不正是如此嗎?雖然在前往天竺的旅途的終點成為鬥戰勝佛,但尤其是在遇到三藏法師之前的孫行者——孫悟空,實際上是即便以天界全體為敵都不會退縮的大妖啊。
「孫行者!」
他彷彿連埃爾戈的叫聲都已經聽不見了。
與他的咆哮相呼應般,火焰更加猛烈,赤色的海洋更加激烈地翻卷起來。
埃爾戈也被吞入其中,被無盡的熾熱燃燒至靈魂深處,年輕人的意識就此中斷。
*
天空——雲中,產生了異樣的空白。
那彷彿是,如同透明的巨人之手,屹立在其中一般。
埃爾戈聽到了,從自己的嘴中無視自己意願流出來的話語。
「神核展開·孫行者。」
——展開/對周邊部位(彈匣)的置換。
埃爾戈的手腕,正在被置換掉。
名為神的情報被裝填其中,其肉體也隨情報而產生變化。
就如同侵佔埃爾戈的記憶那樣,壓倒性的情報,將其他的一切都逐漸覆蓋掉。
為了填補如此巨大的質量,無論是大源(Mana)還是精氣(Od),周邊的一切魔力都會盡數吸收。
連從若瓏的幻翼上傾注下來的妖羽,也全部被分解掉了。
「開什麼玩笑啊喂,這次是這邊的密度不夠了嗎!」
這次連青年的聲音中也混雜進了焦躁。
他抱著亞紀良,一邊向後飛離了一大截,同時將能釋放的妖羽全部放出。數十片妖羽捲起漩渦,如同龍捲風一般向埃爾戈襲去。
然後,埃爾戈唸誦道。
「神殼纏繞·如意金箍棒。」
*
——纏繞/吾手象徵神明。
*
埃爾戈掌握了,純白的巨大雙腕。
面對如同大蛇般突襲而來的妖羽,他僅用那手腕肆意揮舞。
那看起來簡直就像將時間停止了一般。
神之臂揮舞過的周邊,從幻翼中被釋放出的所有妖羽,瞬間全部停滯了。
「這是將空間凝固的特性嗎!」
這就是已至神佛之境的妖猿·孫悟空的寶具——如意金箍棒的權能吧。這件知名度在世界範圍內都屈指可數的寶具,原本就是定海之物。
若瓏當然也知道這件事,也就是說無法迴避。
考慮到那巨大的魔力,事實上防禦也是做不到的。
除了與之保持足夠距離以外完全無法對應,只有作弊一詞能夠形容的特質。
不,即便是這個距離,紅髮的年輕人也在一瞬之間便將之化為虛無。
火眼金睛中放出的光輝,即便在盛夏的白晝中也在燃燒著,劃出了赤紅的直線。
僅一步便踏出了十幾米,向飛退著的若瓏緊貼過去。
被其揮舞的神腕已然達到必滅之領域。即便只保住懷中的亞紀良也好,如此想著的若瓏將幻翼折起,將魔力發揮至極致。
「埃爾戈!」
叫聲,在巨大拳頭的表面被粉碎了。
在距若瓏僅幾釐米的近距離處,神腕停止了下來。
「阿若。」
若瓏知道這彷彿呻吟般的聲音代表的意義。
從被他抱著的亞紀良的周圍,產生了黑色的繩子。
那黑繩,在咫尺瞬間將神腕束縛住了。
但是,神腕應該不是這種程度就能被阻止的。
若瓏雖然知道隱藏在亞紀良身上的存在,但埃爾戈的神腕是遠遠凌駕在其上的。
如果不是這樣,阿特拉斯院,山嶺法庭,彷徨海,這些有名的組織的魔術師也不可能匯聚一堂吧。
「吃!」
從埃爾戈的口中傳出奇妙的聲音。
「想,吃!」
又逸散出來了。
撲哧撲哧地,向前傾倒的身體開始痙攣。
恐怖的熱量從他的全身上下放射出來。
連額頭上流出的汗水也會立刻被「咻」地一下蒸發掉。
原本應該已經合二為一的神腕中,又產生了小小的幻手。那是如同嬰孩般未成熟的手。
那聽起來是如同在輕聲鳴叫著,哭泣著,歌唱著一般的聲音。這樣的小手出現又消失,消失又出現,神腕在微微顫抖著。
「是嗎……很痛苦嗎,埃爾戈?」
若瓏苦笑著。
「你是想吃對吧?」
他輕輕地,將懷中的亞紀良放下,擋在身後。
「……阿若」
「好啦,離遠點。」
緊盯著埃爾戈,若瓏說道。
「咯哦!」
那無法讓人聯想到是人類發出的呼氣聲,從埃爾戈的喉中溢出。
那是野獸的咆哮。
純白的雙腕,在轉瞬間便不斷染上不詳的赤紅之色。對應著埃爾戈內側世界的變化,作為其表象的神腕,也不得不發生改變。
「我也,想吃掉你這傢伙。雖然我以前也說過這話,反正你也不記得了吧。」
毫無掩飾的若瓏的側臉,總讓人感覺到些許稚嫩。
這說不定就是他在說出同樣的話時的年紀的樣子。
再一次,赤紅的神腕被揮動了。
如同被拉到極限的弓一般。
魔力積蓄到了極限,拳頭被一口氣解放了。
從後退的亞紀良腦中,浮現出了若瓏被粉碎掉的身姿。別說是人,連堅固的車輛或者建築物都能破壞掉的巨大威力,蘊藏在那拳頭之中。
但是,呼得一下,那拳頭被卸向了一邊。
這是被稱作【化勁】的,中國拳法的技術。
八卦掌·葉底藏花。
若瓏面對那擁有無比驚人的速度的拳頭,僅用手背一貼一繞一翻,便將其矢量方向變換到了別處。
(果然,空間固定的特性停止了嗎!)
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放鬆膝蓋。
利用重心的下沉移動,繞到埃爾戈背面的若瓏低聲吟唱道。
「思想鍵紋,接續。」
伴隨著術式的驅動,輕輕扭轉的右腳踏在了地面上。
從腳心到小腿,從小腿到大腿,再從大腿傳遞到腰部,將傳遞的力量不斷增幅,這就是所謂的發勁要領。
將那奔馳在脊髓中的魔力擰成螺旋狀。
一邊發動著從鍵紋中接續的術式,八卦掌的身體運用原封不動地成為魔術的構成要素。
瞄準的是,神腕的核心。
必須要將術式打入那裡。
「這可是老爹交給我的應急術式啊。變成怎樣都別怪我哦!」
與此同時,被反轉的埃爾戈的神腕之拳張開了。
可怕的尖爪,從五指中伸展出來。
那之中的每一根,都有著不遜於傳說中的魔劍或者聖劍的銳利以及強大的神秘。
若瓏能看出來,即便是和埃爾戈同型號的自己,也會被其奪走性命。
(怎麼會退縮啊!)
八卦掌·大鵬展翅。
圓弧的流動以己之長攻彼之短的套路,同時將術式和幻翼中寄宿的力量,同時擊向神臂的同一位置。
幻翼和神腕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彷彿迸發出了從地向天奔流的逆向閃電一般。
僅一瞬之間,令人驚駭的颶風和衝擊在GranTokyo北塔樓頂肆虐。
被佈置在屋頂的奢華木甲板也被這份威力所蹂躪,厚重的強化玻璃上也出現了幾何形狀的裂痕。
「……阿若!」
亞紀良將手舉到臉前喊道。
在那足以讓身體浮空般的暴風收斂的時候,兩個人都已經倒下了。
埃爾戈的神腕已經變回了原樣。
若瓏的右袖撕裂,半身被血染紅了。
「阿若!」
即便跑過來的亞紀良使勁搖他,但若瓏還是絲毫不動。埃爾戈看來也沒有恢復意識的跡象。
該怎麼辦呢。
她完全不知道。
引起了這麼大的騷動的話,很快就會有人從正在施工的樓下趕上來吧。也很有可能會有來搜尋自己的夜劫家的成員趕來。但即便想要搬運若瓏,以少女的筋力也不可能抱得起他。
啪嗒,的聲音傳來。
是躺在一旁的埃爾戈的衣服上落下的便攜終端的聲音。
看來由於來電產生的振動,讓它從夾克的口袋中掉了下來。
亞紀良戰戰兢兢地撿起了那台終端。
上面顯示著來電人的名字。
「……額。」
受傷的若瓏發出了微弱的呻吟聲。
對亞紀良來說,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青年如此柔弱的姿態。很明顯,需要儘快地進行專門的治療。
「……」
在一小會兒的煩惱後,少女按下了通話鍵,將終端放在了耳邊。
3
「追丟了?」
「很遺憾。」
師父這樣說著,收起了移動終端。
在他正面的夜劫朱音的身旁,跟隨著夜劫的成員。
他們好像一個一個地對朱音耳語,向她彙報著情況。
這裡是夜劫之館。
在這個漆黑的牆面上掛著一溜的假面的房間裡,自己和師父聽聞了事態的發展過程。
(……埃爾戈先生,行蹤不明)
根據自己等人接收的報告來看,追著被帶走的埃爾戈的凜正在向GranTokyo的屋頂飛奔,但無論是將人帶走的彷徨海魔術師·白若瓏,還是埃爾戈,包括據說和他們在一起的夜劫亞紀良,所有人都消失了。
沒辦法冷靜下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埃爾戈第一次和自己的同胞打交道。
不禁想起了在新加坡公寓的屋頂上,埃爾戈快樂地唱著歌的樣子。我才不怕幽靈什麼的!這樣向星星吶喊的紅髮青年,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呢。
「……」
從師父的側臉上,沒法看出他在想什麼。
就如同在一旁凝視著我們的能樂面具一般,幾乎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這是在處理與時鐘塔交涉之類的相關問題時,時不時會讓人看見的表情。恐怕,這是以前在對棘手的事項上,這個人勉強進行處理的方法。
「……真是誇張地大鬧了一番啊,彷徨海。」
與他相對,朱音則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苦悶,說道。
「看來,又要去事先去討好一下那些政治家了。幸好混亂現場的GranTokyo現在還在施工,辦法總是會有的。」
婦人和師父的視線,相互糾纏著。
她的視線,就如同閃爍著妖豔的光澤的毒蛇。
我在時鐘塔的法政科,也見到過和她有類似氛圍的日本魔術師。
難道說,這是類似國民性一樣的東西嗎。
「真的很遺憾,君主(Lord)。」
夜劫朱音又一次開口說道。
「雖然聽說您的學生十分優秀,但到最後沒能看到其表現。不會是,因為同樣是魔術協會而放水了吧。」
她話裡的意思,連我都能看出來。
她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在質疑。
【是不是真的追丟了啊,會不會是和彷徨海合謀上演的一場戲呢?】
那黑色的眼瞳,彷彿不打算放過任何細微的變化一般,緊盯著師父。
被她盯著的師父,輕咳了一下。
「雖然我們都是西歐的魔術協會,但時鐘塔和彷徨海基本沒有接觸哦。」
「就當做是這樣吧。」
對師父的回答,朱音輕易就點頭接受了。
這彷彿要掐住這邊喉嚨般的氣氛,讓人呼吸困難。
在時鐘塔也有政治。
作為世界最大規模的魔術組織,其內部的權力鬥爭總是非常激烈的。佈下無比複雜的棋局,一點點擴大自己的領土,每個人都燃燒著野心。
但是,在異國的政治,又帶來了不一樣的緊張。
不同的力學。
不同的狀況。
不同的文化。
不同的魔術。
根據其中的每個要素的情況,會引導出怎樣破滅性的結果,只是想想就覺得胃疼。
不對,如果是萊妮絲的話,【所以才讓人愉悅不是嗎?】說不定會這麼說吧。
不久後,師父緩緩地開口了。
「彷徨海的魔術師為何要介入閣下的夜劫家,這個理由請問閣下知道嗎?」
這才是,最為重大的質問。
婦人臉上還是溫柔的微笑。
不過和她的名字一般硃紅的嘴唇上,有兩根手指遮擋住了。
就好像忍耐著因為太過高興不自覺要笑出來一樣。
「回答你,真的好嗎?」
朱音發出了疑問。
「要是回答了的話,就會讓你們也捲入這層關係中哦。畢竟這可是在打探我們魔術的根幹啊。」
「您說反了吧。」
師父回擊了。
「特意叫人過來當中介人,卻對作為其核心的事項隻字不提就讓人回去,這不是有損夜劫家的名譽嗎?」
不知不覺,是師父這邊發起了進攻。
那是如同向火藥庫裡投擲炸彈般的話語。
不過數秒,婦人的表情就開始變化了。
「哈哈!」
像這樣,不小心笑出了聲。
「太好了!抱歉啊君主。總算有面對傳說中的掠奪公的感覺了。嗯,確實。如果不這樣的話,可沒法擔任正式的魔術師們的頭領啊。我這邊也是,覺得這是少有的會見時鐘塔的君主的機會所以多有冒犯了,請把我的無禮當作鄉下人的戲言吧。」
我不知道這謙虛的說法裡,有多少是認真的。
說到底,她剛剛【回答你真的好嗎】的發言,讓人感覺那是在試探師父。
魔術師的言語是類似咒文或術式,不能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
硬要形容的話,就類似下棋吧。
一個個移動的棋子,未必會按順序發揮效果。
某個棋子會在後手與先前佈局的棋子相互配合,慢慢地將對手追逼到絕境,通過雙方不斷重複這樣的對陣,最終指向對局雙方都覺得妥善的位置。
魔術是類似對世界的欺詐一樣的東西,我想起來在時鐘塔的時候被反覆說過很多次的這句話。
說不定,這樣迂迴反覆後的妥善才是魔術的本質。
朱音開口了。
「首先,關於我們的魔術,您知道嗎?」
「包括夜劫家在內,獨屬於日本的魔術,是與神之碎片相連接,這樣的吧。」
(——誒?)
一瞬間,我的反應慢了一拍。
剛剛好像確實是說了吧,神之碎片。
雖然我聽說過根據地域不同,魔術的理論也會有所不同,但那應該也不會產生太大的變化才對。
不對。
所以我們才來了日本。
將在我身體裡沉睡著的亞瑟王(英雄)的因子去除的方法。
讓被埃爾戈吞噬的神返還的方法。
我想日本的魔術恐怕是和這兩個方法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吧。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我的動搖,僅一瞬之間,師父的眼睛向這邊轉了一下。
(之後再向你說明)
他的視線是這麼說的。
婦人的微笑變得更深了。
她環視了這個完全以整片漆黑構成的房間,緩緩地說道。
「吾等的魔術基於神——也就是神體,古老神明的碎片。正式名稱是叫神髒鑄體來著。」
神的碎片。
神體。
「但是,就如各位所知的那樣,古老的神秘在現代已經被磨損了。我們早就是被時代拋棄的失敗者了。留下的遺產無論多麼珍貴,如果放任不管,只會腐爛。」
沒錯。
現代的魔術和神代是完全不同的。
因為神代的魔術在種種原因下已經無法適應現代了。這才是魔術師必須接受的,絕對不會動搖的規則,本該如此才對。
「……呵呵,這還真是,好久之前就好像在哪聽過的理由啊。」
小小的,只有我才能聽到的聲音,迴響在我耳旁。
那是利用右肩上的固定具(Hook)藏起來的亞德。這個封印禮裝之所以被製造出來,也是為了將作為古老寶具的【盡頭閃耀之槍(Rhongomyniad)】的神秘保存下來。
我的心臟瞬間加快跳動了。
感覺手心冒出了汗水。
沒想到在這個與家鄉相隔半個地球之遠的異國,竟然會聽到與自己有如此近似的關係的事情。
「所以,我們需要有特別的方法來保存神體。這個方法每個組織都不一樣呢。首先,在日本現存有八具神體……關於這部分時鐘塔也是知道的吧。」
夜劫朱音將謎底一個個解開。
和西歐魔術完全不同的,獨有的魔術奧秘。
「我們夜劫家的話,會將用來保存的咒物,稱作黑櫃。」
「那個黑櫃,指的是人類嗎。」
師父插了一句嘴。
朱音輕輕地睜開了眼睛,一邊和師父正面對峙一邊繼續說道。
「所謂的生命,自身就是一個小宇宙(Micro cosmos)。因此,來自現實的大宇宙(Macro Cosmos)的反作用,是很難在生命的內部產生的。」
這句話,我在時鐘塔的授課上也聽到過。
所以,對自己的【強化】,才會是最為簡單的魔術之一。
「古往今來的各種魔術,都對人體的內部抱有興趣,甚至可以說沉迷其中。阿茲特克的神官會抽出祭品的心臟,將其作為獻給神的貢品。在埃及,心臟則被當作靈魂的一部分,通過將其重量與瑪亞特之羽相比來衡量其罪惡的分量。而在希臘神話中,也有著主神宙斯將其子扎格柔斯神的心臟吃掉後,通過和女人交媾,讓兒子再次誕生的逸聞。」
聽著師父不斷羅列出來的例子,我屏住了呼吸。
將兒子的心臟吃掉。
這和被想要吞噬神——喰神衝動所折磨的埃爾戈,實在是太過相似了。
「這也太基礎了吧。不,作為知識是popular的一類,但能把它們聯繫起來,必須歸功於不同尋常的洞察力。看來只能稱讚君主的慧眼了。特別是最後的逸聞,您是調查到什麼程度才來到我們這裡的?」
朱音撓了撓頭。
「正是如此。夜劫家的保存方法就是這樣。將神體移植到擁有資質之人身上。被移植者則成為黑櫃。對於君主您這樣的人,我想不需要再解釋在這種情況下的【櫃】是什麼意思了吧。」
「我聽說在這個國家,似乎是將存放遺體的棺材稱作屍櫃來著。另外,在這個國家的死之印象,恐怕是以黑來展現的吧,將與死相關的不潔之物用黑穢,黑不淨來稱呼之類的。」
在這,師父頓了一下。
「也就是說,黑櫃,就是為了放入神之遺體而起的名字,從最開始就是這樣主張的吧。」
「呵呵,不辜負我的期待呢。然後,下一任黑櫃就是亞紀良啊。」
一瞬間,現場陷入了沉默。
對她的話語,師父也用了數秒的時間進行斟酌。
屍櫃。
黑櫃。
為了放入神之遺體——為了保存神之遺體的棺材。
師父輕輕地長嘆了一口氣。
「那也就是說。」
「如您所言。」
夜劫朱音點了點頭。
她的唇邊浮現出了有點出神的笑容。
「在亞紀良的身體裡,現在也正在一點點地移植著神體呢。原本打算是到下次夏日祭的時候完成移植的。所以,我們才會思考,彷徨海Baldanders盯上的是不是就是這個。」
彷徨海,是讓埃爾戈吞噬神明的組織之一。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被綁架的夜劫亞紀良已是保存神明的黑櫃,這兩件事絕不是巧合。
埃爾戈和彷徨海魔術師雙雙下落不明的事件,想來也應該與此有所關聯才對。
「如何?」
經過數秒後,夜劫朱音如此說道。
「能夠幫我們把亞紀良奪回來嗎?君主·埃爾梅羅二世?」
*
結束了談話,我和師父離開了夜劫之館。
太陽已經西斜了。
讓人難以忍受的酷暑,微風輕柔地吹拂著,將我的現實感逐漸喚醒。
涼爽的風中,混雜著會讓人想起松樹或榧樹的,青翠枝條的香味。
(啊……)
我終於感覺到,自己在那個被漆黑和假面所包圍的室內,各種感覺都已經麻痺了。對時間的感覺恐怕也是其中之一吧。要是師父的話來說的話,這也是一種魔術吧。
總感覺,那是被黑色的怪物吞下肚一樣的感覺。
輕輕地,反覆深呼吸了幾次。
終於把在強光下頭昏腦漲的眩暈感控制住了。
「沒事吧。」
長長的手輕輕地支撐住了我的背。不過,筋力稍微有點不足,差點就兩人一起失去平衡倒下去了。
我反過來一邊支撐住對方的腰,問道。
「師父呢?」
「如你所見。」
我很快就明白了師父說的是什麼。
師父的後頸已經被汗完全浸溼了。那並不只是因為夏日的酷暑所造成的。這也在表示著在剛剛的會談中,師父也非常緊張。
不知為什麼,我稍微放下了心。
「怎麼了嗎?」
「不,師父就保持這樣我就很高興了。」
「我可不覺得高興啊。」
看著面前鼓著臉抱怨的師父,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有的東西會變,有的東西不會。
有希望改變的,也有不希望改變的。
雖然人各有志,但即便如此也有著在一起時的舒心感。
(……雖然師父覺得這是缺點就是了)
這份缺陷,對我來說一定是救贖吧。
雖然如果我真的這樣說出來的話,師父的臉會鼓得更漲吧。
聽著蟬叫聲,踩著腳下的石子走著的途中,師父抬起了視線。
在門對面,和來時同樣,帶著假面的成員們並排站在那裡。
對剛從館中出來的我來說,這就像是在主張著這些成員的假面,同樣也是名為夜劫的巨大機器的組成要件一樣。
個人的意志被無視,被強制性地要求去侍奉更加巨大的流向。不對,甚至沒有強制要求的必要,他們那過於自然的佇立,就彷彿對他們來說,從最開始就已經被打上了【這種生存方式才是正確的】的烙印一般。
「……」
呼吸,又開始困難了起來。
對這種自然的樣子,我覺得我是知道的。
然後就在師父的車子一旁,那位孤身一個暴露著素顏的壯漢,看起來反而更孤獨了。
夜劫朱音之子,夜劫雪信。
「辛苦各位了。」
看向低著頭的雪信右手的石膏,師父說話了。
「你就是,前任的黑櫃嗎。」
「……是的,我的任務很快就要完成了。」
雪信肯定了師父的說法。
一瞬間,我感覺我的喉嚨彷彿在抽筋一般。我重新回憶了一遍剛剛為止夜劫朱音所說的內容。
為了保存神的棺材。
「那,那個石膏是?」
「西洋魔術的魔術刻印也會產生同樣的反應吧。就是神體的拒絕反應之類的。即便已經剝離了八成左右的現在,我的手臂機能也還是沒有回覆過來,讓你們見笑了。」
所謂魔術師,乃是家族與個人都被魔術束縛的存在。
越是擁有悠久歷史的優秀家系,越會毫無辦法地被束縛。魔術刻印就是這種詛咒的象徵。無論過去幾代,幾十代,祖先們一個個一步步夯實的研究成果,都會被記錄在魔術刻印上。
繼承了刻印之人,能夠將這些記錄和性能隨心所欲地進行活用。
作為代價,與這一刻印上的系譜建立連接之後,自我的人生就會被塗改掉。
(……也就是說)
在夜劫家的魔術中,黑櫃也是與之相似之物嗎。
相似,也就是說在這種情況下並非完全一致的意思。
我預感到其中的那細小的差異,會變得極其致命。無論是對我們,還是對他們來說都是如此。
師父追問道。
「請問閣下和亞紀良,是什麼關係呢?」
「亞紀良,是我和前妻所生的孩子。」
雪信簡要地回答道。
「是一對姐妹啊。我撫養的是姐姐梅,妻子則帶走了妹妹亞紀良。」
「因為魔術師基本都是一子相傳,所以覺得有一個就可以了,是這樣嗎?」
「沒錯。」
雪信那方正的下巴開合道。
「但是,梅突然死亡了,所以我把亞紀良帶了回來。」
「夫人贊成這個決定嗎?」
「您是打算和我進行倫理方面的交談嗎?」
雪信眉間的傷痕微微歪斜了。
在下午的耀眼陽光下,那看起來就像是擬態的蜥蜴一樣。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師父搖了搖頭。
「當然,我也並沒有討論這種事的資格。魔術師要談論一般的倫理觀,也不過徒增笑柄罷了。但是,對事件的解決來說這個情報是必需的。」
從師父的語氣中,我感到了淡淡的苦澀。
由於種種原因,我知道師父是很喜歡小孩子的,既然如此,那要坦然地說出剛剛那番話,師父承受了何等的痛苦呢?
「也談不上贊不贊成啊。說到底,母親已經失蹤了。」
夜劫雪信不含感情地說道。
「失蹤?」
「妻子她好像放棄了養育亞紀良。啊,她從一開始就不知道夜劫家是與神秘相連的家系,只是單純以為夜劫家是奇怪的宗教家系,所以對孩子身邊不斷發生奇怪的現象這件事也無法忍受吧。」
「……」
我嚥了口唾沫。
暫且不論一般的技術,在時鐘塔的時候教過,魔術的奧秘部分基本都是獨子相傳的。所以,即便有一同生下來的兄弟姐妹,但連魔術的存在都不知道也是很稀鬆平常的。
恐怕,即便在日本,這個基本原理也沒有變化吧。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的問題是——
「雖然聽說她好像找過各種靈媒,但是普通靈媒怎麼能對付得了夜劫的神體呢?話雖如此,她也沒能和我們取得聯繫,就逃走了。部下發現亞紀良已經陷入了營養失調的狀態。之所以直到接近夏日祭之前都沒法完成移植,也是因為她的健康還沒能達到移植神體的階段。」
「……你是,知道會變成那樣。」
明知遲早會產生破綻,即便如此也將她放著不管嗎。
在我就要忍不住散發出敵意之前,師父若無其事地站了出來。
「亞紀良小姐,被彷徨海魔術師綁架走的時候是什麼樣的狀態呢?」
「您沒去向家主大人打聽嗎?」
「她說直接向閣下打聽會比較快。」
這是真的。
根據朱音那邊所說,這部分的事務都是雪信全權打理的。
「在本殿進行了神體的移植。」
壯漢的視線,向我們剛剛走出來的建築物的方向望去。
在那之中,想來也存在著和魔術師的工房類似的場所吧。
「每次移植結束後,作為黑櫃的施術者會被送回下界。這是為了避免夜劫山的靈氣太強而導致不必要的同化。西洋魔術的魔術刻印,我聽說好像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所以會對魔術刻印進行分割移植,直到第二次性徵期結束吧。」
「……基本是確實是這樣呢。」
師父認同了。
不知是不是以此作為依據,在太陽的白光下,雪信的聲音緩緩地繼續道。
「在第二次神體移植完成後,亞紀良就被抓走了。彷徨海的白若瓏,似乎在那之前就和亞紀良接觸過,教唆了她。擄走亞紀良的時候,我和部下們也和若瓏接觸並與之交戰了。聽聞彷徨海的名字也是那時的事情。」
「……」
我已經無語了。
這真的是擄走嗎?
難道不是逃走了嗎?
那暴曬著皮膚的夏日陽光,我現在卻完全感覺不到熱量。從胃的底部開始發冷,喉嚨很乾渴,指尖的感覺也逐漸消失了。哪怕早一秒也好,我只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多謝了。」
以非常認真的表情,師父低頭感謝道。
好像在催促我也趕緊坐上副駕駛位一樣,把車門打開了。
在我坐上車的時候。
「君主·埃爾梅羅二世。」
壯漢將厚厚的手掌搭在車頂,喊住了師父。
「母親的——不,家主大人的委託您意下如何呢?」
「我會在一到兩天內回覆你們。」
簡短回覆後,師父比平時要粗暴地關上了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