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一 『最後的書店』長長的落幕

最終話 我僕遇到的《郵遞員長長的童話》

外傳一 『最後的書店』長長的落幕  最終話 我僕遇到的《郵遞員長長的童話》 漫長夏日落幕之際,秋日涼風吹拂之時,我認識了幸本笑門先生。

 那天是假日。金桂飄香的公園裡,我坐在長椅上沐浴著明媚的陽光,把那本花色的書託在膝蓋上。我在與我的女朋友聊天。

 ——聞著金桂飄香,就感覺一下子進入了金秋呢。夜長姬呢?你既然能聽到我們的聲音,那也能聞到香氣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這樣啊,你能聞到燒著香木的香爐裡升起的香味啊。夜長姬真是個公主呢。

 ——欸?香十德?黃庭堅的?我記得是中國的詩人來著。嗯……我不太清楚那個。

 ——欸,聞香能感格鬼神、清淨心身啊……

 ——靜中成友……那說的是感受與寂靜為友的感覺呢。夜長姬真是知識淵博呀。

 ——不不不,我沒有說你老啦。使用過久變得老舊什麼的,那都是完全沒有的事。

 ——是真的呀。翻閱了那麼多次後,稍稍發黃的柔軟書頁特別好讀,我最喜歡了。微微褪色的封面也很有韻味,能感覺這就是“我的書”呢。

 ——不不不,雖然說有點發黃,但也只是那種不湊過臉去細看就看不出來的程度啦,才沒有那麼發黃呢。

 ——嗯,嗯,無論過了五十年,還是一百年,夜長姬永——遠都會美麗動人、伶俐可愛喲。

 ——欸?我可以在這裡翻嗎?你不是一直說不想被太陽曬成茶色嗎?

 ——不不不,我是一直都特別想翻你,讀你來著。只是想到你那麼不喜歡那樣。

 ——嗯,那樣的話我很開心喲。謝謝你。

 ——那,為了讓你不曬到太陽,就讓我給你遮陽吧。

 周圍沒有人真是太好了,於是我就和可愛的女朋友親熱了起來。這天,平時一直都很冷傲的她聲音聽著無比嬌柔,這十分珍貴。在金桂的芳香之中,我們充分享受著這場金秋中的約會。這時,身後傳來了腳踏落葉的沙沙聲。

 回過頭去,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雙眼瞪得圓圓的。

 啊,居然有人啊。

 我正如痴如醉地聽著夜長姬那清脆、無邪、可愛的聲音,根本就沒察覺到。

 別的不說,他肯定有聽到我說話吧。

 我只是在跟我的戀人約會,可是,對我而言理所當然能聽到的書的聲音,別人根本就聽不見,這真的很遺憾。

 所以,他看到的我大概就是個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自言自語的可疑人物。

 啊——我又搞砸了呢。

 在學校裡,我大半是已經被認定成這種角色了,所以即使跟書說話,大家也只會揶揄道“榎木又在演中二病了,讀輕小說什麼的真的沒問題嗎?”“他又被老婆詛咒了喔。”除此以外,我都儘量不在人前與書說話。

 他是不是覺得我很噁心呢?

 不,他看起來是個很親切的人,也許會擔心我吧。他也許會問我“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呢?”之類的。

 不過呢,犯這種失誤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了,所以就像平常那樣嘿嘿傻笑著矇混過關吧。

 可是,這個人並沒有問我“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呢?”,也沒有問我“你在跟誰說話?”。

 他一臉吃驚地說道:

 ——難道,你也能跟書說話?

 被這樣問道還是第一次。

 那個人說了“你也”。

 也就是說,這個把鏡片後的雙眼瞪得圓圓地凝視著我的人,也能與書對話。

 ——嗯!難道你也能聽見書說話嗎!

 我過於興奮,用問題回答了他的問題。

 那個男人高興地微笑著,說道:

 ——不,我總覺得能明白他們的感情,但也只是這種程度而已,並不能清楚地聽見他們的話語。但是,你是能聽見的吧?她的聲音。

 他看著我手上的那本薄薄的花色封面的書,眼神十分慈祥溫和。會這樣看著一本書的人,一定都打從心底深深地愛著書。他絕對是個好人!

 ——是的!她是我的戀人,叫夜長姬。我和她單獨相處的時候,經常像剛才那樣聊天。我叫榎木結,在這附近的高中讀書,現在一年級。

 自我介紹完之後,那個人的臉上也越發浮現出喜悅和親切。

 ——我叫幸本笑門。我是因為工作需要來到這邊的。

 笑門先生在東北的一個小鎮上經營著一家書店,是個書店店主。

 ——你是開書店的嗎!真好呀!擺在書店裡的書本們都特別健談,大家都熱熱鬧鬧的。特別是在櫃檯上擺著的新書,大家都叫喊著“來讀我吧!來讀我吧!”就像新生的雛鳥一樣。

 ——嗯,我懂。剛送到的新書,無論是哪一本,大家都歡欣雀躍的呢。就是那種迫不及待想被閱讀的感覺。封面被翻開以後,就能感覺到它們激動的心情呢。

 ——對對!就是這樣!剛發售的書,就像充滿好奇心的小孩子一樣,會等待著一位他的讀者,被拿在手裡之後就會開心地親近他,真是可愛呀。哇!夜長姬,不,不是的呀,我沒有花心。我只是覺得他們天真爛漫的樣子很可愛而已,跟對夜長姬你說的“可愛”不一樣啦!對不起。別詛咒我了。

 我對用冰冷的聲音責備我的夜長姬不停道歉,笑門先生則是微笑地看著。

 ——抱歉,我女朋友太容易吃醋了,她很討厭我提到其他書。

 ——那真是辛苦呀。想必你的女朋友對你是一心一意的吧。而且自尊心也特別強。正如其名,就像個公主一樣呢。

 ——是的,她是我重要的公主大人。

 我與笑門先生的這番對話似乎又讓夜長姬高興了起來。而且,像笑門先生這樣滿臉溫柔地聊著書的人,書也不會不喜歡的!

 之後,我與他就坐在了長椅上,聊了很長一段時間。

 ——笑門先生說能明白書的感情,那是什麼感覺呢?像是書在開心地閃閃發光之類的?

 ——不,其實只是總覺得他們好像很開心……或者是好像很難過……僅此而已,或許實際上並不是那樣。我覺得,要是能像結你那樣,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也能跟他們說話就好了。

 這麼說完之後,他又微笑著說道:

 ——啊,不過呢,當書的封面與我的手掌重合的時候……比如說書很高興的時候,我就會覺得手心暖暖的。

 ——手掌嗎?

 ——是的。反過來說,書很難過的時候,手心就會很冰涼。

 我試著讓夜長姬的封面和我的手掌合在一起。

 你別突然用你那汗津津的手碰我,先好好用肥皂把你的手洗得乾乾淨淨的再輕輕摸我,她說著這些,好像生氣了。那種稍微有點害羞的語氣真可愛。

 可是,我也沒有特別感到溫暖或者冰涼。

 ——嗯……我好像感覺不到呢。無需聽他們說話,摸一摸就能感受到書的心情,真厲害呀。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就可以這樣的?我好像一出生就能聽見來著。

 姐姐說,我還是個小寶寶的時候就會“噠,噠”地跟書說話,令人毛骨悚然。哎呀,那個現在在北海道的大學裡學醫的姐姐平時就是嘴上不饒人的啦……

 ——我大概也是從小時候開始的吧。我父親是書店的第二代店長,母親生下我之後很快就去世了,所以父親就會把我帶到我們家的書店裡,我基本上就是在那長大的。我周圍全都是書,既有摸上去很溫暖的書,也有摸上去很冰涼的書,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那樣的笑門先生在十歲的時候,遇到了一本書。

 ——在卡雷爾·恰佩克的《郵遞員長長的童話》這本作品集的標題作品的故事中,有一群小人出場。他們三更半夜在郵局幫忙,只是摸摸一封信卻不用打開它就能知道里面的內容。

 “沒有感情的信摸上去是冰涼的,信裡愛情越多,信就越熱。”

 “只要把封了口的信放在腦門上,它就能逐字逐句告訴您信上寫的是什麼。”

 送信的郵遞員科爾巴巴先生自從聽了小人們的那番話後,他自己也會把信拿在手裡,在心裡說道:

 “這一封信很熱,而這一封信簡直是熱得發燙:準是哪一位媽媽寫的。”

 ——我讀了那個之後,想道:“原來是這樣啊。”然後就差不多理解了:我用手掌摸一摸書的時候,暖暖的書就是開心的書;冰涼的書就是難過的書。

 但是很遺憾,就算把書的封面貼在腦門上,也沒辦法做到能聽到書說話的聲音的程度就是了,笑門先生笑著如此說道。

 ——如果我是科爾巴巴先生的話,那結一定就是一名小人先生吧。就像科爾巴巴先生幸運地遇到了小人們一樣,今天能認識結,我真的很幸運啊。

 ——嗯!我也是!能認識像笑門先生這樣瞭解書的心情的人,我也很開心!

 我們交換了聯絡方式。

 ——你再來東京的時候就請招呼我一聲吧!到時我們一起再聊聊書吧!

 ——嗯,一定的。結也挑個時間來我們店裡玩玩吧,到時也請跟那裡的書們說說話。

 ——嗚哇,我會去的,我很期待!

 在這之後,我也經常與笑門先生相互聯繫,他每次來東京的,我都會空出時間去見他。

 笑門先生給我講了很多事。

 戰後創辦了書店的奶奶夏,還有志願成為作家的病弱的爺爺的事;擅長朗讀,在小孩子中很有人氣的父親兼定,想要成為畫家或者演員的事;還有死於地震的妻子和孩子的事……

 然後還有作家朋友田母神的事。

 在書店裡一起工作的人們的事。

 還有那家書店是鎮上最後一家書店的事。

 ——幸本書店恐怕在我這一代就要結束了。

 ——就像這個地球上,至今為止已經有過許多走向滅絕的生物,以及許多走向進化的生物一樣,說不定書和書店也處在進化的過程中。

 ——或許現在這種形式已經沒有辦法繼續留存,而是會走向滅絕。

 在這數年之間,紙質書籍的出版發行量銳減,而電子書籍的銷售量不斷上升,這些我也瞭解。

 讀書的人也在不斷減少,這一點我也明白。

 一想到書籍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就感到身體中央突然裂開一個大洞,難過極了。

 我將會失去在我周圍與我說話的眾多朋友們。這個理所當然的未來,讓我感到恐懼不安。

 對書投入了深深的愛的笑門先生也是一樣的。

 可是,笑門先生並不是悲傷地說出那些話的,他只是平和、溫柔地說著。

 幸本笑門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當然,書的形式完全改變,大概還只是會在遙遠的將來發生的事吧。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把幸本書店接著開下去。

 他溫柔地笑著,給這段話作了結。

 那樣的他突然聯繫我,是在新年剛剛到來的時候。

 不是發短信,而是特地打了電話過來,我想著“是新年祝賀嗎?還是說他又要來東京辦事?”的時候,他只是靜靜地坦白道:

 ——看來,幸本書店要提前結業了。

 笑門先生的話給了我很大的衝擊,我感到無比痛苦、無比悲傷。

 於是現在,我正在完成笑門先生託付給我的重要任務。

 ◇  ◇◇

 “笑門先生得了晚期腦腫瘤,醫生宣告他只能再活半年了。”

 已是夜深人靜之時了。

 換作平時,這個時間大家早就已經睡著了,但我的雙眼卻十分清醒。想必現在呆在這個房間裡的大家也是如此吧。

 打工的圓谷小姐,作家田母神先生,女演員亞須花小姐,三人正著對我,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笑門先生對我坦白的時候,我也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我第一次遇到一個能懂得書的心情的人。

 那麼溫柔的人——那麼平和,心靈那麼美好的人——那個人他居然再過半年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笑門先生提前把自己要是出了什麼事,就把幸本書店裡所有的書託付給我的遺言交給律師,就是因為那個。由於那場不幸的事故,我來這裡的日子比預定之中還要早了。”

 “腦腫瘤……店長他?”

 圓谷小姐一臉僵硬地嘟囔道。

 圓谷小姐那麼敬慕笑門先生,又在幸本書店打工過很久,肯定受到了相當程度的打擊吧。我也很心痛。

 但是,笑門先生得了腦腫瘤,這也足以證明笑門先生並非死於自殺。

 “笑門先生之所以會死,是因為登上梯子整理書本的時候,他的腦腫瘤發作了。他跟我說過,他時常會覺得頭痛欲裂。他站在梯子上面,身體不住搖晃,他瞬間抓住了一本書的時候,梯子倒了下去,然後書架上的書全都從他頭頂掉了下來。其中有一本直接砸中了要害,再加上倒下去的時候,頭撞到了櫃檯的一角,造成了致命傷——笑門先生並不是自殺而亡。正如圓谷小姐說的那樣,幸本笑門先生不會以任何理由選擇自殺。那只是一場不幸的事故。”

 ——是誰殺了笑門先生?

 是我們殺了那個心愛的重要之人,當我問了那些悲聲嘆氣書們之後,得到的答案就是這個。

 “怎麼會……可是,笑門是在寄給我那本繪本之後就……”

 田母神先生似乎仍然無法接受,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他一定無比想要自己揹負笑門的死吧。然後,在罪孽的重壓之下,他希望自己也能得到一死。

 在找把自己關在廁所裡想要切腕自盡的田母神先生時,他經過的走道邊的書吵吵嚷嚷的。

 那個人要去尋死。

 很危險。

 快點。拿個什麼能開鎖的東西來。

 那個人渴求死亡。

 他會死的。

 他會死的。

 他會死的。

 “笑門先生突然給田母神先生您打電話,是因為他從醫生那裡收到了剩餘壽命的宣告,知道自己離死期不遠了。所以他想見一見自己的朋友田母神先生。笑門先生一直都很在意跟田母神先生您變得疏遠,他一直想著,要是能再跟田母神先生您像以前那樣聊書就好了。”

 ——田母神呢,他是來自我們當地的作家,他還在我們書店裡開過簽名會哦。客人們都隊伍都排到店外去了呢……客人們和書們,都開心得不得了……那是我最自豪、最開心的一段回憶。

 “……他,他不可能會那麼想!我偷了笑門的故事,還得了獎,甚至都沒有跟他道歉,卻只是逃掉了!”

 田母神先生撕心裂肺地喊著。扭曲的臉上只有懷疑和痛苦。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將笑門先生的心和願,傳達給這個人呢?

 “笑門先生並沒有像那樣跟我講述田母神先生您的事哦。他跟我說,您總是認真地面對創作,一定想著,哪天要成為一名作家。當那個想法實現後,田母神先生您來幸本書店開簽名會時,他真的無比高興自豪。”

 “那種……那種事情……”

 “圓谷小姐也說過了喲。田母神先生用自己的點子得了大獎,笑門先生不如說連高興都來不及呢。我也這麼認為。”

 “……!”

 “因為田母神先生您對那件事感到慚愧,躲著笑門先生,笑門先生一定是因為顧慮著您才一直什麼都沒說吧。把自己畫的繪本寄給您,本來應該也是因為想著,在自己去世之後那本繪本被別人看到之前,就把他寄給田母神先生當紀念品吧,難道不是這樣嗎?然後他也想著,要是能與田母神先生像從前一樣聊天就好了。”

 到底得怎麼做,才能修復笑門先生與田母神先生的這段扭曲纏結、令人無可奈何的關係呢?

 怎樣的話語才能將深陷罪惡感之中的田母神先生解放出來呢?

 到底,要怎麼說才好?

 “別說了!!!”

 田母神的喊聲令這個這整個灰色房間為之震顫。

 他甩開亞須花小姐的手臂,雙手抓著沙發,全身前傾,呼吸急促,滿眼混沌地說道:

 “拜託,請你別說了!那都是你們出自善意的臆測!笑門他實際上在想什麼,為什麼他根本不責備我偷了他的點子,他為什麼要用那麼清澈的笑容對我笑——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想個不停——我根本想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懂!告訴我吧,笑門,笑門!”

 田母神先生的聲音和神情中,只有絕望。

 我的話語,依然沒有傳達給田母神先生。如果不是笑門先生親自對他說,他是不會相信的。但是,笑門先生已經不在了。

 田母神先生一直呼喊著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笑門!笑門!”

 這時,我聽到了一陣隱隱約約的聲音。

 港一先生。

 像是小孩子一樣的聲音……

 是從哪裡傳來的?

 不是這樣的喲,港一先生。天真無邪的聲音,拼命地如此呼喚著他。

 無論是爸爸還是我僕,都沒有對港一先生生氣喲。

 我屏聲斂息,豎起耳朵仔細聽著。

 聲音是從被取了《滅絕》這個名字的那幅美麗的畫下的藍色收納箱裡傳出來的。

 就是那個收著《滅絕生物們的圖鑑》樣本書的那個藍色箱子。

 翻一翻我吧,港一先生。

 這樣的話,爸爸的話就能傳達到港一先生那裡了。

 奮不顧身地一直呼喚著的稚氣聲音——

 我目不轉睛地直直看向田母神先生,說道:

 “田母神先生,如果您說我的話都是臆測,那讓我們來看看笑門先生是怎麼說的吧。”

 田母神先生依然扭曲著臉,並不理解我在說什麼。

 亞須花小姐和圓谷小姐也一臉困惑。

 我背向田母神先生他們,蹲在地上,將那個藍色收納箱打開。

 聲音的主人,從藍色的箱子裡回望著我。

 卡紙做的封面上用天藍色的蠟筆寫著標題《最後的書店》,這是世上僅此一本的繪本。

 果然是你呀。

 能幫我個忙嗎?

 我在心中這麼對他說道之後,輕輕地拿起了這本薄薄的自制繪本。

 “榎木,那個,難道是……”

 圓谷小姐大聲喊了出來。

 笑門先生的另一個孩子在我的手上說,謝謝你找到我。

 “可是那個,說是店長已經把它寄給田母神先生了——”

 圓谷小姐低頭看著那本繪本小聲嘟囔道,亞須花小姐也滿臉疑惑地看著田母神先生。

 我從箱子裡拿出笑門先生的繪本之後,田母神先生大吃一驚。

 “田母神先生,您又把他放回箱子裡了對吧?”

 我說出這句話後,圓谷小姐吃了一驚。

 大概是白天被帶來辦公室的時候,田母神先生趁圓谷小姐起身泡茶期間,把收在公文包裡的繪本放進了箱子吧。

 田母神先生來到幸本書店,也是為了把這本繪本放回去。

 “……別,別把那個拿給我看!”

 我對想要轉過身去的田母神先生說道:

 “不,請您一定要看看。還有,請您一定要讀到最後。笑門先生寄給您的這本書裡,有著田母神先生您一直想要得到的答案。請您一定要收下他。”

 田母神先生生硬地向我轉過臉來。

 即使如此,他才看到那本繪本的封面一眼,就痛苦地移開了視線。這時,那個小男孩般的聲音,又繼續呼喚著他。

 港一先生。

 爸爸會把我寫出來,是因為醫生跟他說,媽媽可能已經生不了孩子了……

 爸爸鼓勵媽媽,說沒有孩子也沒關係……但實際上他可失望了……

 他想著,幸本書店在自己這一代就要結束了,於是就寫下了我……

 “笑門先生和他夫人的第一個孩子流產的時候,被醫生告知沒有再生孩子的希望了,這就是他想著要寫這本繪本的契機。”

 田母神先生嚇了一跳似的,肩膀顫動了一下。

 我也十分難過,但依然傳達著這本幼小的書用稚氣的聲音說出的話語,還有他一直注視著的笑門先生的事。

 “當時幸本先生大概在想,幸本書店在自己這一代就要結束了吧。就像父親兼定去世前留下了一幅畫一樣,笑門先生也想著幸本書店落幕的那一天,然後製作了這本繪本。”

 說不定那是為了排解自己的悲傷。

 因為,在夫人面前,他一定不能展露悲傷吧。

 爸爸他在畫我的時候呢,一直都在笑,想著,真是太遜了啊。

 他想著,無論是畫畫還是文筆都完全不行吶,哧哧地笑著。

 “這本繪本並不是他懷著創作的野心和激情而寫下的。這是笑門先生為了調整自己的心情而寫下的作品,他並沒有想將其問世。”

 田母神先生因剽竊了笑門先生的設定而懷有如此的罪惡感,一直痛苦著,是因為他是一個創作者。

 他始終都是以一個創作者的視角來猜測笑門先生的心情的。

 分歧就是源自這裡。

 “如果,笑門先生與田母神先生您一樣立志走上創作之路的話,他大概絕對不會原諒您的這種行為吧。他大概一定會主張那是自己的作品。可是,笑門先生並沒有志願成為一名作家。他也完全沒有想過要把自己寫下的作品怎麼樣。”

 所以,他才會笑著嘰咕著,真是太遜了啊。

 只要能把他寫完,笑門先生就已經滿足了。

 “請您讀讀看吧。這樣的話,您應該也能明白了。”

 讀讀看吧,港一先生。

 翻一翻吧。

 我雙手遞出這本夾在卡紙中的繪本,緊緊直視著田母神先生。田母神終於接過那本繪本,緩緩地翻開書頁。

 “這zhè個gè村cūn裡lǐ,只zhǐ有yǒu這zhè一yì間jiān書shū店diàn。”

 “以yǐ前qián其qí實shí有yǒu三sān間jiān的de,但dàn是shì它tā們men一yì間jiān一yì間jiān地de減jiǎn少shǎo,最zuì終zhōng,這zhè間jiān書shū店diàn就jiù變biàn成chéng了le最zuì後hòu的de書shū店diàn。”

 像是孩子畫的拙劣的畫還有文筆。

 翻著一頁頁畫紙,田母神應該想起了往事吧。他難過地、悲傷地眯起雙眼。

 港一先生,爸爸他總是說著,港一先生真是厲害吶。

 把這麼差勁的故事潤飾成了那麼感動人心的故事。

 港一先生真的很厲害呀。

 是一位擁有才能的,非常棒的作家呢。

 從畫著蠟筆畫的畫紙之中傳來的稚氣聲音,田母神先生並不能聽見。

 但是,那訴說著的聲音聽上去很高興。

 被“爸爸”稱讚的“港一先生”能翻開,他的心中充滿了幸福。

 爸爸是這樣說起港一先生的,爸爸說他最喜歡港一先生小說的這些地方,爸爸他一直都開心地讀著港一先生的小說。可愛的聲音一直在訴說著這些。

 爸爸他最喜歡港一先生了。港一先生是爸爸珍貴的朋友。是一名令他感到自豪的作家。

 說到一半,他一下子變得沮喪起來,語氣變得無比悲傷。

 爸爸他說,對不起。

 準備把我寄給港一先生的時候,他說,對不起,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他說,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港一先生。對不起。

 田母神先生並不能聽見他的聲音,但他的雙眼卻漸漸被淚水溼潤。

 接著,他翻過了最後一頁。

 卡紙上,有一段用簽字筆寫下的話。

 “這本繪本,應當獻給田母神港一先生。

 “感謝他給這部滿是缺陷的作品注入生機,染上色彩與光輝。我唯有感到開心。”

 我唯有感到開心。

 這就是笑門先生最想告訴田母神先生的話。

 唯有感到開心。

 為他能將這本拙劣的自制繪本潤飾成那麼精彩的作品感到開心;為成為作家的他能在幸本書店舉辦簽名會感到開心;為客人們能高高興興地拿著他的書在店外排起長隊感到開心。

 所有的一切都是令他喜不自勝的,閃閃發光的回憶。

 “笑門……”

 田母神先生抱著那本繪本,號啕大哭。

 他緊緊抱著那本繪本,抽泣著叫著笑門先生的名字,說著“對不起”。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港一先生,不要哭了。

 爸爸和我都最喜歡港一先生了,所以,不要哭了。

 一個泫然欲泣的小男孩撫摸著田母神先生的頭——我的眼中浮現出這樣的景象。

 那個小男孩長得與笑門先生像極了。

 “田母神先生您藉助從笑門先生那裡偷來的設定成為了作家。可是,自那之後二十年以來還繼續當著作家,這是田母神先生您自己做到的。請您將這件事視為您的榮耀。然後,請您接下來也繼續做一名作家。比起任何的謝罪,這是告慰笑門先生在天之靈的最好方式。”

 田母神正垂著頭,雙手遮臉。觸目慟心的哭聲早已乾涸,他只是抽泣著。亞須花小姐雙手繞過他的肩膀,抱住了他。

 從今往後,對笑門先生的罪惡感大概依然會留在田母神先生的心中吧。還有對笑門先生拋出那麼過分的話的後悔也是……

 被罪惡感折磨著的那份痛苦,大概也會繼續陪伴他度過每一天。

 即使如此,我也希望他能繼續寫作。

 因為,那就是笑門先生的願望。

 圓谷小姐像是要忍住自己內心的悲傷、衝動和糾葛一樣,握緊了雙手。

 緊繃著的臉上依然浮現出嚴厲的表情,但與平時那個乾脆利落的圓谷小姐相比,她看上去十分贏弱。

 她大概正想著笑門先生吧。

 想著他那不得不在那不長的一生中,與心愛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告別的命運。

 想著他在這個被《滅絕》這幅畫裝飾著的房間裡,獨自一人在自制的繪本上寫下與朋友的告別之言時的心情……

 那一定很痛苦吧?

 還是說,他依舊展露著微笑呢?

 做不到像田母神先生那樣號啕大哭的圓谷小姐,咬緊雙唇獨自忍耐。

 我橫穿過圓谷小姐的身前,從笑門先生的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

 “對我而言,笑門先生就是一個像科爾巴巴先生那樣的人。”

 我對瞪大眼睛的圓谷小姐緩緩訴說道。

 因為,我也想說說笑門先生。

 也一起說說他愛著的那本《郵遞員長長的童話》。

 “在這本書裡登場的科爾巴巴先生,是一名郵遞員。遇見了深夜在郵局裡幫忙分揀的小人們的科爾巴巴先生,從小人們那裡學到:全心全意寫下的信用手摸起來會覺得暖暖的。”

 圓谷小姐垂下了眉頭,聽著我說的話。

 “有一天,科爾巴巴先生拿到了一封既沒有寫收信人姓名地址也沒有貼郵票的信。沒有收信人姓名地址的話,這封信是送不出去的。可是,那封信摸上去熱極了。”

 科爾巴巴先生去找小人們商量,問他們能不能讀到那封信的內容。小人把信貼在額頭上,得知這是一位叫弗蘭齊克的冒失青年寫給一位叫瑪任卡的少女的求婚信。

 “只要你同意,我們就可以結昏了。如果你還愛我,請趕快萊信。忠實於你的弗蘭齊克”

 科爾巴巴先生想:一定得想辦法把這封信送到。

 於是他下定了決心。

 “我去尋找這個姑娘住在哪裡,哪怕要走一年,哪怕要走遍全世界。”

 “科爾巴巴先生踏上了一段長長的送信之旅。他花了一年零一天,終於把那封信交給了瑪任卡小姐。”

 笑門先生用手掌觸碰書的封面,就能明白書的感情。

 跟科爾巴巴先生很像。

 但是,很像的地方並不止這一點。

 “笑門先生一直都打自心底地祈願著,希望能夠把溫暖的書本們送到那些需要他們的人們手中。”

 目光飽含溫柔的他說過,一本書摸上去暖暖的時候,他一定很開心,一定是本幸福的書。

 店裡的書,要是都能摸上去暖暖的就好了。

 想要把一本本幸福的書交給客人。

 “即使花上一年零一天,即使要花上更多時間——他都要把那些溫暖的書送到客人手中。就這樣,他把許多的書送到了小鎮的人們手中。”

 “長長的送信之旅結束之後,科爾巴巴先生是這麼說的:”

 “一年零一天,我帶著這封信跑來跑去,這很值得:我什麼沒見過呀!都是些美麗的地方——比爾森也好,戈日策也好,塔博爾也好——捷克真是個美麗的國家呀。”

 “他平和、悠閒地說著,彷彿在全國到處奔走的勞苦根本就不存在。至少,他看到了美麗的街道和風景。對我來說,幸本笑門先生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如今的書店還有紙質書,都在慢慢走向滅絕。

 笑門先生雙親早逝,接著連妻子和孩子都失去了。自己又得了腦腫瘤,被醫生告知只能再活半年。

 即使如此,他還是平和地笑著說,只要還活著就會把書店開下去。

 目光澄澈的他依然自在閒適,將一本本溫暖的書交給來到店裡的客人們。

 成為書店店員並不是笑門先生自己的選擇:因為生在開書店的家庭裡,所以必然會變成這樣。

 但是,笑門先生愛著書們。

 愛著人們。

 在這個狹高的三層書店裡,他被許多溫暖的書圍著,與到訪書店的客人們相遇,與他們交談著——笑門先生一定看到了許多美麗的風景吧。

 然後,他一定是這樣想的。

 我能成為書店店員,真是太好了。

 生在書店,生來就要當書店店員,這很值得。

 圓谷小姐把背挺得直直的,咬緊雙唇,強忍著悲傷,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就像那幅掛在牆上的畫一樣,寂寞難過卻又凜然——她的身姿十分美麗。

 田母神先生只是將那本笑門先生自制的繪本抱在胸前,靜靜地垂著頭。抱著田母神先生的亞須花小姐則是悲傷地閉起雙眼。

 接著,書架上排著的書本們。

 他們開始訴說。

 幸本笑門,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的雙手總是特別溫柔。

 他一直都深愛著我們。

 他很悲慘,很不幸,卻又無比堅強。

 笑門先生翻開我的時候,總是幸福地笑著。

 他讀我的時候,潸然淚下。

 他讀我的時候,笑逐顏開。

 他讀了我好多好多次。

 他一直都沒有忘記我。

 他是一個十分溫暖的人。

 溫柔的人。

 我最喜歡他了。

 我也很喜歡笑門先生撫摸我。

 我想讓笑門過得更加快活。

 我想讓笑門先生最後再讀我一次。

 我是笑門先生的書。

 最喜歡了。

 我也一直最喜歡了。

 最喜歡笑門先生了。

 能被笑門先生閱讀,我真的很開心。

 就像在靈前守夜的席上一樣。

 書本們追悼死者,靜靜地相互訴說著。

 他是個身懷大愛的人。

 最喜歡他了。

 就像此起彼伏的波浪聲一般,永不停息。

 被我抱在胸前的那本《郵遞員長長的童話》,也用討人喜歡的男性嗓音,難過地喃喃細語著。

 我呢……是從笑門還是個搖搖晃晃地走著路的孩子那會,就一直看著他長大的……我最喜歡笑門了呀。可是那位那樣純粹地愛著我們,將我們視為珍寶的主人,就這麼不在了。能被那位最棒的讀者翻閱,我們這些書真的無悔這一生。

 被無數的溫暖而又寂寞的話語圍繞著,我,圓谷小姐,田母神先生和亞須花小姐也都追憶著各自心中的幸本笑門。

 ◇  ◇◇

 田母神在自己的主頁上公開了《加奈山書店的葬禮》源自笑門先生寫下的《最後的書店》這件事,同時也將《最後的書店》所有的書頁公開在了那裡。

 這件事與鎮上最後一間書店幸本書店由於店長去世即將結業這件事一起被報道在了新聞上,並在網上擴散開來,成為了話題。

 求購《加奈山書店的葬禮》的人接連出現,紙質書由於賣到脫銷被緊急再版,電子書的銷售量也創下了當天的第一名。

 傍晚的新聞中特別報道,關於《加奈山書店的葬禮》,田母神先生承諾會將這本書今後的銷售額全部作為吸引新書店的資金提供給小鎮。

 接下來,幸本書店迎來了最後的營業日。

 不僅僅是住在小鎮當地的人,就連看到新聞得知了幸本書店將要消失一事的已經生活在了其他縣(譯者注:這裡的縣指日本的一種省級行政區)裡的人們也都紛紛到訪這間充滿回憶的書店。

 從一大早開始,將自己心愛懷念的書拿在手裡的人們就絡繹不絕,他們與書一起拍合照,然後寫了海報。

 有人把書的封面擺在自己臉旁,做著剪刀手;有人將書抱在了胸前;有人親了親自己的書;照片上的人們笑容滿面。

 貼著這些照片的海報不僅擺滿了書店各處的櫃檯,而且就連櫃檯周圍和書架上都排滿了海報,甚至還擺到了廁所,十分壯觀。

 “最棒的一本書!”

 “改變人生的書!”

 “一生的朋友!”

 粉紅色、藍青色、金黃色,大家的話語被五顏六色地寫在了海報上。

 還有。

 “幸本書店,最喜歡了!”

 這是我看到最多的一句話。

 “我永遠不會忘記幸本書店。”

 “夏小姐,兼定先生,笑門先生,真是太感謝你們了。”

 雖然,有在海報前注視著這些話語,以手拭淚的客人;有雙眼通紅,哭哭啼啼地呻吟“幸本書店真的要消失了”的客人;也有跟著這些人一起落淚的客人,但即使如此,眾多的客人們依然滿臉笑容,相互訴說著自己在幸本書店的回憶,而那些五彩繽紛的海報似乎也笑逐顏開。

 也有許多買走了在櫃檯一旁堆起的《加奈山書店的葬禮》的人,其中也有人懷念地說:“二十年前開簽名會的時候我也來了喲!我還想再讀讀那本書呢。那次簽名會上,笑門先生可是高興極了呀。”

 店外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比簽名會那時還要誇張,完全把路都給堵住了。

 大家都開心極了。

 大家都在歡笑。

 流著淚的人們也很快破泣為笑,從櫃檯和書架上挑了新書,然後眉開眼笑地回了家。

 有獨自一人一下就買了十幾本書的人,甚至有希望能買下五十本然後快遞到自己家的人,滿滿地排在書架上的書接連不斷地被買走。

 我和其他的打工者們都忙得不可開交,完全沒有喘息的時間,但大家都志氣高昂,不覺疲倦。

 圓谷小姐則是比誰都埋頭苦幹,不辭勞苦。

 昨天,我向她坦白道:

 ——說圓谷小姐是最可靠的打工者的不僅僅是書,笑門先生也那樣說過喲。所以我最開始見到圓谷小姐的時候想著,這個人就是“水海”呀,馬上就認了出來。

 說完,她又不禁感到想哭。

 她的眼睛現在還有點紅紅的,昨天應該一個人哭了個夠吧。

 但是在這最後一天,她爽快利落地指揮著其他的人,自己也在店裡四處奔走,迎客,上架。

 “圓谷小姐,這邊弄完了就去午休一會吧。離結業還有一段時間呢。”

 我出聲叫她的時候,她並沒有像之前那樣滿臉不開心,而是直接回答道:

 “謝謝,我會去休息的。”

 去休息之前,圓谷小姐環視店內,輕聲說道:

 “……從我開始在幸本書店打工以來,這家店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麼熱鬧過。大家都拿著自己的回憶之書來到店裡,擺滿了五彩繽紛的海報……就像店長寫的《最後的書店》裡那樣……要是店長他能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就好了……”

 她的聲音裡,果然還殘存著一絲寂寞啊。

 ——幸本書店恐怕在我這一代就要結束了。

 我又想起了笑門先生的話。

 ——就像這個地球上,至今為止已經有過許多走向滅絕的生物,以及許多走向進化的生物一樣,說不定書和書店也處在進化的過程中。

 他靜靜地說著。

 ——或許現在這種形式已經沒有辦法繼續留存,而是會走向滅絕。

 寂寞的低語之後,他又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於是我也靜靜地回答她道:

 “我覺得,店長一直都在思考,哪天自己要是死了,書店會迎來怎樣的落幕……說不定,他以前就有預感,覺得這鎮上的最後一家書店也將走向消失。所以,他大概是夢想著那個最能令他感到幸福的落幕方式,然後試著把它寫了下來吧。”

 “最幸福的……落幕?”

 “葬zàng禮lǐ那nà天tiān,村cūn裡lǐ的de人rén們men都dōu聚jù集jí在zaì了le書shū店diàn。”

 “大dà家jiā的de手shǒu中zhōng,都dōu拿ná著zhe自zì己jǐ心xīn愛ài懷huái念niàn的de書shū。”

 “然rān後hòu,大dà家jiā都dōu這zhè般bān那nà般bān地de聊liáo著zhe自zì己jǐ最zuì喜xǐ歡huān的de書shū。”

 “大dà家jiā把bǎ自zì己jǐ的de話huà各gè自zì寫xiě在zài海hǎi報bào上shàng。”

 “粉fěn紅hóng色sè,薔qiáng薇wēi色sè,天tiān藍lán色sè,金jīn黃huáng色sè,黛dài紫zǐ色sè,五wǔ顏yán六liù色sè的de海hǎi報bào擺bǎi在zài台tái子zi上shàng,就jiù像xiàng一yí片piàn花huā田tián一yí樣yàng。”

 “那nà本běn書shū讀dú起qǐ來lái真zhēn是shì愉yú快kuài呀ya。”

 “這zhè本běn書shū讓ràng我wǒ嚇xià了le一yí跳tiào呢ne。”

 “這zhè本běn書shū也yě特tè別bié有yǒu用yòng喲yo。”

 “我wǒ最zuì喜xǐ歡huān這zhè本běn書shū了le。”

 “這zhè樣yàng的de話huà語yǔ有yǒu著zhe好hǎo多duō好hǎo多dūo。”

 “它們在書本們的上方飄蕩搖曳,每一本書都無比溫暖,十分幸福。”

 圓谷小姐環視著櫃檯上盛開著的海報和一邊開心地回憶著幸本書店一邊挑書的客人們,再次淚盈於睫——然後臉上又慢慢地綻放微笑,輕輕說道:

 “那麼……店長的夢想已經實現了呢……”

 一定就是這樣的吧。

 圓谷小姐能這樣想——那她的心應該已經脫離了那個悲傷痛苦的深淵。

 “我呢,想去幫忙給這個小鎮吸引新書店入駐。然後,希望有一天能在這個再次在這個鎮上從事賣書的工作。”

 “那樣的話,我也會來買書的。”

 書和書店正在走向滅絕。

 但是,現在書依然存在於此。

 有賣書的人們。

 也有買書的人們。

 這個鎮上最後一家書店的落幕,讓人根本無法想象今天就是最後一天,熱鬧而又明快。

 接下來——

 ◇  ◇◇

 幸本書店結業日的幾天後。

 回東京那天的早上,我來到店裡,作最後的告別。

 結業展剩下的書全部都退了貨,退不了貨的書則是被捐贈出去,或是被賣舊書的書店領走,店裡的書架空空如也。

 雖然很冷清,但是也痛快了——是一幅十分清淨的光景。

 笑門先生生前拜託過我。

 他希望我在他死後,去聽聽留在店裡的書本們的聲音。

 也希望,我能跟他們說說話。

 他溫柔地說道,結能聽到書的聲音,是書的強力夥伴呢,還請你好好愛護他們。

 於是我才來到了幸本書店。

 我傾聽著作為笑門先生的朋友和家人的書本們的話,每天晚上,書店裡的大家都回家之後,我一個人在店裡四處走著,與他們說話。

 謝謝你們。

 大家辛苦了。

 我和笑門先生,都希望你們在未來的旅途中,能夠有一場幸福的相遇喲。

 要讓把你們拿在手中,翻開你們的人感到幸福哦。然後,你們也一定能成為幸福的書。

 也請你們不要忘記,自己曾是那個打自心底愛著你們的店長開的幸本書店的一員。我希望大家能對來自幸本書店感到自豪。

 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

 一定要保重啊。

 書本們溫柔的聲音此起彼伏。

 幸本書店,是個充滿了幸福的地方。

 能成為幸本書店的書,真是太好了。

 店長笑門先生,還有打工的大家,我都最喜歡了。

 夏小姐和兼定先生也都是非常棒的人。

 大家的聲音中都充滿了溫暖。

 在幸本書店的短短几天之中,我瞭解了許多書本心中的情感,知道了很多那些書的讀者們的故事。

 被一本圖鑑改變了人生的獸醫,道二郎先生。

 經過了漫長歲月後又被書聯結在了一起的,彬夫先生和瑛子小姐。

 將老舊的《海鷗》和嶄新的《海鷗》抱在胸前凜然前行的,亞須花小姐。

 受到店長的推薦和挑選,今天還在繼續購買《怪傑佐羅力系列》的初中生,廣空和颯太。

 像《紅字》中的牧師丁梅斯代爾一樣揹負著自己的罪孽痛苦度日,又終於得以邁步前行的,田母神先生。

 將店長開給她的《幸福散論》抱在胸前的,圓谷小姐。她的願望總有一天也會實現的吧。

 閉上雙眼,笑門先生那平靜的笑容浮現在腦海之中。

 他眯起眼鏡後的雙眼,嘴角微微綻開,溫柔地撫摸著書本。

 又像是能聽見,被孩子們圍著的兼定先生靈巧生動地讀著繪本的聲音。

 一臉嚴肅的夏小姐正在一旁照看著他們。

 然後還有,把書抱在胸前,抬起頭用滴溜溜的大眼睛看過來的,那個跟笑門先生長得並無二致的小男孩。

 ——爸爸,這本書真的超——有趣的喲。

 ——我最最最喜歡書店了!

 ——等我長大以後,我也要像爸爸一樣當個書店人!

 笑門先生心蕩神馳地把那個小男孩抱了起來,用那閃閃發亮的眼瞳注視著他,滿懷憐愛和希望,對他說道:

 ——書本們也說最最最喜歡未來了喲。他們說,要是未來也成為書店人了,他們會很高興的。

 接著,他的笑臉蹭著那軟軟的,飄著奶香的小臉,說道:

 ——你要讀很多很多的書,然後跟書成為夥伴哦!這家店裡所有的書,以後都會成為未來的朋友!

 ——好的,爸爸!

 或許也有人認為,夏小姐、兼定先生和笑門先生都是短命的不幸之人。

 但是,他們在幸本書店裡一路看到的書和人,一定能被寫成一個長長的、說不完的故事。

 書和書店都在不斷進化,現在這種形式說不定會走向滅絕。

 或許,我們深愛著的一切終將不復存在。

 但那都是將來的事了。

 無論是書還是書店,他們都依然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之中。這些無畏的,溫柔的——有如奇蹟般存在著的書本們,只要我還活著,我就一定會愛著他們。

 為了與他們相遇,我一定會動身前往書店。

 睜開雙眼,幸本書店的人們消失得無影無蹤,映在視野中的只有空蕩蕩的書架。

 我抱著那本《滅絕生物們的圖鑑》,佇立在寂靜的書店中。

 奪去了笑門先生性命的這本圖鑑從警察那裡回來之後,一直都很憔悴,一直都悲痛欲絕。

 是我殺了笑門先生。

 可是他奄奄一息的時候,還微笑著說道:

 謝謝你們,我最愛你們了。

 就像告訴田母神他唯有感到開心時一樣。

 既無怨恨也不悲嘆,而只是靜靜地迎接終焉。

 笑門先生能見到夫人和孩子嗎?

 在天國,他有將那個長得與他並無二致的小男孩抱在膝蓋上,溫柔地翻著書嗎?

 我對那本一直責備著自己的書說道:“這不是你的錯喲。”他一直希望著自己能被扔掉,但我他說“跟我一起走吧”的時候,他邊哭邊回答道:“嗯。”一直在說我花心的夜長姬也默許了。

 再不趕去車站,就要坐不上回家的電車了。後天開始就是新學期了,而我即將升上二年級。

 雖然笑門先生說過我像小人,但就像踏上了長長的旅途,然後送走了那封沒寫收件人姓名地址的熱熱的信的科爾巴巴先生一樣,在幸本書店度過的這段時間裡,我也看到了許多值得一看的風景。

 我將《滅絕生物們的圖鑑》緊緊抱在胸前,關掉燈走出書店。這時,我的耳朵聽到了笑門先生慈祥溫和地念出《郵遞員長長的童話》那段結束語的聲音。

 “就這樣,大家都高高興興地踏上了歸途。”

 “於是,這個故事也就順利地到達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