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紅字》的罪孽
外傳一 『最後的書店』長長的落幕 第三話 《紅字》的罪孽 “那個傢伙,幸本笑門那個傢伙,他難道不是為我而死的嗎!”
田母神痛苦得整張臉都扭了起來,說話的聲音聽上去感覺他下一刻就要吐出一口血來。
“讓我也去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 ◇◇
田母神港一認識幸本書店第三代店長笑門,是在第二代店長兼定因病早逝,笑門剛剛成為新店長的時候。
在作為作家出世之前,田母神一直在鎮公務所裡聽取收集居民們帶來的無聊(田母神是這麼認為的)意見。這工作讓他感到有些焦躁難忍。
他從以前開始成績就挺好的。無論是在初中時還是在高中時,在走廊上張貼著的成績表上都絕對看不到他掉到第五名以下。但是因為經濟上的問題,他除了去上從自己家就能走到的本地大學以外別無選擇。他對此相當不滿。
本來我應該升上一所東京的一流大學,然後在一間知名企業裡就職,做著一種以世界為對手的工作來著。
可我現在居然在這種鎮上的小公務所裡,一天到晚低頭哈腰地聽著那些老頭子們的蠢話。
為了發洩他心中的鬱悶不滿,當時他埋頭苦幹,不停寫小說然後拿去投稿。
要是獲獎了就能得到獎金。
然後就能去東京了。
要是書賣得好,我就能名利雙收了。我要超到那些明明呆頭呆腦,卻考上了東京的好大學的傢伙們前面去,讓他們看看。
他去鎮公務所上班的同時,用鋼筆以四個月一本的速度寫稿投稿,但是每次都被攔在第三次審查。(譯者注:一般要通過四次審查)
到底怎樣才能繼續前進呢?
都有到第三次的實力了,應該差的就是運氣而已啊。
到底要怎樣抓住那樣的運氣?
每次新人獎結果發表,他都會鬱鬱不樂。
那個時期,他經常跟幫他訂書的幸本書店店長說話。
戴著眼鏡,滿臉溫柔的他比田母神小一歲,性格沉穩。
他深諳與人說話時如何不使人不快,常常設身處地替田母神著想,田母神一跟他說話,自尊心就會極大地得到滿足。
那個店長就是笑門。他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他從懂事開始就一直在書店裡與書為伴,閱讀量大得田母神都驚歎不已,什麼書都精通。
然而,滿腹經綸的他並沒有借自己的知識高高在上看扁他人,而只是滿懷謙虛而寬容的態度與人說話。
在那個互聯網還沒有如今這樣發達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東北小鎮上,能盡情與之聊書的對象是無比珍貴的。
在田母神不訂書的日子,他也會造訪幸本書店,跟笑門愉快地聊些關於文學和創作的話題。
從二樓的兒童書角往裡走有間辦公室,他們兩人經常在那裡聊到天亮。有時,笑門的妻子彌生子也會露個臉出來,說道。
——比起在居酒屋喝的酩酊大醉,你還是跟田母神沉醉在文學交流裡讓我比較放心。不過,都差不多就是了。
說著,她把飯拿了進來。
被四周混凝土牆圍起的這間小房間裡放了個書架,上面排著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書。那些全都是笑門的個人物品,說是他特別中意它們。然後,牆邊放著的一個藍色箱子裡收著一些雖然很破損或者很老舊,但笑門很想留下來的一些很珍重的書。箱子上方還掛了一副有點不可思議的畫。
蔚藍的大海,灰色的礫石灘,那裡拋著一副巨大的鳥骨。鳥骨白得莊嚴,浮現在大海和礫石灘上。
兼具荒涼和凜然,十分惹人注意。
——這是我父親畫的。
第二代店長兼定多才多藝,直爽帥氣,是個很受歡迎的人。其實,比起書店店員,他似乎更想成為一名演員或者畫家。
——所以我一直都想著:要儘早接父親的班,讓他盡情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想著,要是我做了書店人,然後父親能去做個畫家就好了;想著,接著要在店裡賣父親的畫集。我小時候,就跟父親拉勾起誓。
平靜地微笑著這樣說道的笑門,聲音裡總感覺帶著一份苦澀,那或許是因為,那個約定還沒有實現,兼定就過早地迎來了死亡。
聽說那幅畫的標題就是《滅絕》的時候,田母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笑門的父親並沒有成為理想中的自己,而是就這麼帶著遺憾走了,不是嗎?這與他自己如今的境遇重合在一起,他不禁感到呼吸困難。
投稿的事,他對周圍人保了密。
他只把這在他心中翻騰的野心坦白給了笑門。笑門沉穩地微笑著,說道。
——港一先生的小說,內涵聽上去很有意思,我覺得一定能得獎。要是得了獎的話,請來幸本書店開個簽名會吧。
他的回答讓田母神感到十分滿足。
——行啊。我會讓隊伍排到店外去的。
田母神也誇口說道。
——真期待呢。
笑門眯起眼,像是無比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一樣。
但是,在這之後田母神的小說還是過不去第三次審查。他仍在焦急度日。
特別是得獎者比他年輕時,他感覺格外窩火,目光如炬地瞪著得獎者發表在雜誌上的筆名。
喉嚨乾渴,雙手顫抖的他咒罵著世上的一切: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是這樣一個傢伙得了獎!他不過才比我年輕不到三歲!開什麼玩笑!
他甚至還想過:既然我沒法得獎,那這個世界乾脆就滅亡吧!
只是盯著那副標題為《滅絕》的畫,試著想象生物全部死絕,化為白骨的情形,整個人也會怒火中燒。
這種時候,笑門也會避免傷到田母神的自尊心,謹慎地安慰他,鼓勵他。
——港一先生已經有足夠的實力出道了,我認為接下來只是題材選擇的問題。至今為止的投稿,說不定只是題材上有點難通過呢。
這時,田母神的就像聽見了小溪平緩的潺潺流水聲一樣,內心平靜了下來。但是他一回到家,在房間裡一個人對著稿紙的時候,焦躁和嫉妒又湧了上來。他把沒寫完的原稿撕爛,揉成一團,然後粗暴地扔在榻榻米上。
你告訴我!要是我寫的題材還不夠大眾化,那到底怎樣的題材才會被大眾接受啊!
當他苦惱著不知道要寫什麼的時候。
——喝杯茶怎麼樣?
笑門就會招呼他來幸本書店二樓的辦公室。
那是他們一天關門之後總是忘我聊天的地方,但這一天,明明還在營業中,田母神就被招呼過去了,或許是因為他看上去已經被逼到絕境了吧。
笑門泡的茶真的很好喝。
微甜的中國茶從茶壺裡咕嘟咕嘟地倒進茶杯,喝下去之後,乾渴的喉嚨得到了浸潤,肚子也漸漸暖了起來。
——拿本什麼書來慢慢讀一會吧。
笑門這麼說著,然後出了辦公室之後。
田母神呆呆地望著那個擺滿了雜七雜八的書的書架,又在想“怎樣的才是會被大眾接受的題材呢”的時候。
他發現書架邊上放了一本像是自制的冊子。
兩層紙板夾著裡面的畫紙,上面開了孔,繩子穿進其中把它們裝訂了起來——就像是孩子們手工課上做的那種薄薄的小冊子一樣。
把那本冊子抽出來一看,封面上用天藍色蠟筆寫著。
《最後的書店》
田母神有點興趣,便翻開了封面。
可以看到,上面用蠟筆畫著一棟似乎是書店的建築。
“這zhè個gè村cūn裡lǐ,只zhǐ有yǒu這zhè一yì間jiān書shū店diàn。”
“以yǐ前qián其qí實shí有yǒu三sān間jiān的de,但dàn是shì它tā們men一yì間jiān一yì間jiān地de減jiǎn少shǎo,最zuì終zhōng,這zhè間jiān書shū店diàn就jiù變biàn成chéng了le最zuì後hòu的de書shū店diàn。”
書店的店主是個老人,有一天,大家發現他坐在收銀台的椅子上,像是在睡覺一般就那麼安息了。
老人並沒有家人,所以書店也要關門了。
“葬zàng禮lǐ那nà天tiān,村cūn裡lǐ的de人rén們men都dōu聚jù集jí在zaì了le書shū店diàn。”
“大dà家jiā的de手shǒu中zhōng,都dōu拿ná著zhe自zì己jǐ心xīn愛ài懷huái念niàn的de書shū。”
“然rān後hòu,大dà家jiā都dōu這zhè般bān那nà般bān地de聊liáo著zhe自zì己jǐ最zuì喜xǐ歡huān的de書shū。”
“大dà家jiā把bǎ自zì己jǐ的de話huà各gè自zì寫xiě在zài海hǎi報bào上shàng。”
“粉fěn紅hóng色sè,薔qiáng薇wēi色sè,天tiān藍lán色sè,金jīn黃huáng色sè,黛dài紫zǐ色sè,五wǔ顏yán六liù色sè的de海hǎi報bào擺bǎi在zài台tái子zi上shàng,就jiù像xiàng一yí片piàn花huā田tián一yí樣yàng。”
不知不覺,他已經讀得入神,連呼吸都要忘記了。
畫和文字都像孩子那樣拙劣。
可這是——
心臟怦怦直跳。
感覺胸口好熱,好難受。
對啊,原來就是這個——
◇ ◇◇
“田母神先生是佯裝成特利果陵的科斯佳。他馬上就要去死了!”
嶄新的《海鷗》和老舊的《海鷗》——一位胸前抱著兩本文庫書的女性,拼命地主張著。
她突然在說什麼啊?水海目瞪口呆。
特利果陵和科斯佳都是《海鷗》裡的登場人物。尼娜愛上的那個從大城市來的,與她差不多有著父女般年齡差距的作家特利果陵,把她給拋棄了。
科斯佳是特烈普列夫的愛稱,他是一位與尼娜年齡相仿的青年。尼娜在變了心愛上特利果陵之前,與他兩情相悅。
科斯佳雖然也成為了作家,但他無論對作家這個職業還是對他自己本身都已經絕望了,他找不到前方的路,與尼娜再會之後他就自殺了。
幸本書店結業展正辦的熱火朝天,店裡來訪的客人絡繹不絕,店員水海他們也忙得不可開交。
但是那個不請自來臨時打工的眼鏡少年擅自離崗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反正他又會拿什麼“被書叫走了”之類完全不知所云的理由來搪塞吧。水海愁眉苦臉地找到一樓文庫書角,來到這裡卻發現一個五官精緻的美女正在一臉嚴肅地說著什麼。
那個美女大概二十多快三十歲的樣子吧?雖然穿得很質樸,但她妝容華麗,指甲塗的也很漂亮,十分引人注目。
——啊,圓谷小姐!事情大條了!
那個擅自跑來打工的榎木結瞪圓了眼鏡後的雙眼。據他跟那個拿著兩本《海鷗》的美女所說,作家田母神港一像是要自殺了,所以希望能好好看著他。
來自小鎮當地的小說家田母神,是店長的友人。曾經,他在幸本書店開過簽名會。水海通過存在書店電腦裡的聯繫方式,告知了田母神店長去世的消息。她在信息上補充道:“如果方便的話,請您一定要來參加結業展。”
可是,田母神已經一直拒絕小鎮本地的委託不知多少年了,震災之後也沒有協助過小鎮的復興事業,所以水海也沒有抱太多期待。
去年辭了職的那位打工的老人也說了“田母神拒絕掉了店長的邀請,店長可失望了,他真的很無情”這樣的話……
但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前,一位披著戰袍大衣,手裡提著個名牌公文包的中年美男子進了店,在收銀台拿出名片來打了招呼。
——以前在這裡開簽名會的時候,真是受你們關照了。我收到短信了。還請節哀順變。
連名片都不用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作家田母神港一。店內也有掛著他開簽名會時的照片。
那都是將近二十年前的照片了。雖然他跟那時相比確實老了,但他現在也很帥氣,身材也保持得基本跟以前完全一致。就是本人!
這個鎮上沒有不知道他的人。那個暢銷作家到訪書店了,其他的打工者們也很吃驚。
水海領著田母神進了辦公室,然後為了給他泡茶又出去了。她用托盤託著茶杯回來時,田母神把他那標有名牌商標的公文包放在了那小桌上,就那樣站在那裡,凝視著牆上的那幅畫。
蔚藍的大海、灰黑的沙礫和巨大的鳥骨——那是第二代店長兼定畫的標題為《滅絕》的畫。
他皺著眉頭,表情絕不是一般地悲傷痛苦,水海猶豫著要不要叫他。
接著田母神注意到了水海。他試著做出笑容,但最終失敗了。他生硬地扭著嘴角,低聲嘆道。
——那幅畫,居然還在這裡啊。
——是的。因為那是店長他父親的遺物。
——是啊。那是兼定先生去世之前畫的呢。
田母神喝完水海泡的茶,似乎不想在這久坐了,便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把他的名牌公文包也拿在了手上。
——我也很久沒來過這裡了,所以我想慢慢在店裡到處看看,追憶追憶那個老朋友。
他如此說道。
還說,剩下的就不麻煩你們了。
聽說有名人來了,店裡吵吵鬧鬧的。田母神似乎並不想這樣,所以水海也說道。
——明白了。如果您還有什麼事情的話,聯繫我們就行。
然後,她在辦公室門外目送著田母神離開。
她回到了一樓,提醒其他打工者們不要去死皮賴臉地找田母神要簽名。但是,最讓她放不下心的結此刻並不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內。她想,待會一定得好好叮囑他。
但是,她找到擅自離崗只顧跟一個美女談著話的結時候,聽到他們正說著“田母神是為了自殺才到訪書店的”這樣不得了的事情。
充滿都市氣息的美女,說她曾經是田母神的同居對象。
就算她這麼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說不定她只是個跟蹤田母神的狂熱粉絲而已。會相信這樣一個可疑的女人說的話,結他腦子有問題吧?
不,最開始他還說什麼能聽見書的聲音,還有拿著那本薄薄的藍色封面的書介紹著說“這是我的戀人”什麼的,他腦子絕對有問題,絕對很奇怪!
總之,現在正忙得熱火朝天的呢,所以可疑的客人還有奇怪的打工人說的胡話什麼的,不用認真聽。水海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可是。
“亞須花小姐說的都是真的。這附近的書也吵吵嚷嚷地,說田母神先生的樣子很奇怪,感覺有危險。”
結又開始說著奇怪的事情。
當然,再怎麼吵吵嚷嚷,水海也一丁點兒都聽不見。
但是眼鏡後面那雙盯著水海看的大眼睛,眼神就跟一把劍一樣——
而且,她又想起自從結來了幸本書店之後,她看到的他的各種言行——他不會真的能聽見吧……她也沒法否認,自己這樣想過很多次……
結一旁的那個神情緊張地站著,曾經似乎是田母神同居對象的名叫菅野亞須花的女性也說道。
“你們看這個!”
說著,她向水海伸出一張海報。
上面有田母神的簽名。
海報好像是田母神寫的。上面還添了一張照片。
《紅字》……?
那是一本以在十七世紀的波士頓清教社會中發生的通姦事件為題材的美國小說。
田母神先生選了這本書?
她回想起在辦公室裡與田母神先生的對話。
——在結業展上讓客人們寫海報,模仿的是《加奈山書店的葬禮》裡面的場景。也請田母神先生去寫一張海報吧。當然,也十分歡迎田母神先生您選自己寫的書。店長也特別喜歡田母神先生您的書呢。特別是《加奈山書店的葬禮》,他說他格外喜歡那本。
那一瞬間,田母神的雙眼蒙上了陰影,然後。
——這樣啊……那,我也去寫些什麼吧。
他又微笑著這麼說道。
她一直覺得,他一定會寫一張關於自己的代表作《加奈山書店的葬禮》的海報的。
怎麼卻是《紅字》?
《紅字》好像寫的是一位丈夫失蹤,跟婚外戀的對象生下了孩子的女性受罰要站在刑台上,然後要穿著縫有代表著“通姦”的紅字A的衣服生活下去的故事……
她下定決心,永不說出誰是自己婚外戀的對象。
另一邊,作為那個孩子父親的牧師丁梅斯代爾心懷犯下大罪的自責,身心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最後終於在她站過的那個刑台上將自己犯下的罪全盤托出,然後就與世長辭了。
為何田母神偏偏選了這本書呢?
海報上胡亂一般寫著田母神的評論。
“丁梅斯代爾之所以會死,是因為他承擔不住他一直藏起的那份罪孽帶給他的重壓。那份罪惡感使他最終死去,同時他也得到了救贖。”
“死去,即是救贖。”
水海背上也陣陣發涼。
其他的客人們,都是把自己帶著的那本書的喜歡的地方,還有影響了自己人生的地方,以及在幸本書店的回憶一起寫在海報上,基本都是積極正面的內容,可這個……
對著水海,向她伸出那張海報的亞須花目光如炬,拼命地說道。
“田母神先生對死去的笑門先生心懷罪惡感。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我們同居那時,每次笑門先生聯繫他的時候,他都一副很痛苦的樣子!而且我還聽見他說夢話,說著‘笑門先生請原諒我……請幫幫我……’什麼的。那時田母神先生滿身大汗,扭著一張臉——還掐著自己的喉嚨在那呻吟著——我特別害怕他這樣下去會不會把自己憋死,就趕緊把他從夢中搖醒了。無論我怎麼問,田母神先生他也從來不跟我說他與笑門先生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是,從二十年前開始——或許是更早之前,他就一直想尋死了!”
亞須花的話有如驚濤駭浪一般,水海聽得膽戰心驚,被嚇了好幾跳。
田母神先生一直想尋死?
他對店長心懷罪惡感?
自己掐著自己的脖子?
帶著危險的含義,海報上胡亂寫下的文字浮現在眼底,呈現出一片紅色。
那份罪惡感使他最終死去,
同時他也得到了救贖。
死去,即是救贖。
“那個人他——一直都想得到救贖!說不定是因為笑門先生去世了,能夠乞求寬恕的對象也沒有了,於是他就鑽牛角尖地想著自己只能去死,然後就選擇了幸本書店作為自己死去的地方!”
亞須花的話衝擊著水海的耳朵,她聽得頭暈目眩,猶豫了起來。
不會有這種事的。亞須花擔心過頭了。
可是,田母神先生在簽名會之後一直到今天之前,一步都沒踏進過幸本書店,還有他跟店長變得疏遠也是事實——
水海提議讓田母神再來開一次簽名會怎麼樣的時候,店長看上去很傷心。
——港一先生他很忙。不一定行呢。
他這麼回答的時候,雙眼蒙上了一層陰影。
水海也想過,他搞不好跟田母神先生之間發生過什麼。
——田母神先生已經是個東京人了,他想跟小鎮的人斷絕關係。他明明跟笑門先生關係那麼好的。笑門先生的妻子和孩子去世的時候,他也只是發了一份唁電而已。
一位打工的年長女性也不停地抱怨田母神先生的薄情寡義。之後,店裡的人都會避開關於田母神先生的話題。
如今一想起那些事情,就不禁覺得呼吸困難。
“……雖然我不清楚田母神先生是不是真的來尋死的,但總之我們會先找到他,然後聽聽他說什麼。這樣可以嗎?”
水海鎮定地說道。亞須花連忙點頭。
“嗯,拜託了!我也會幫忙找他的。”
“那就得快點了。我聽了那些書跟我說的話,感覺情況很嚴峻。”
結的話讓亞須花臉色慘白。水海瞪了他一眼。
“榎木,別說些有的沒的了。還有,你就算找到田母神先生也千萬別上來就問‘您是來這裡自殺的嗎’,你就說‘我們找您有點事’,然後把他帶來辦公室就行。”
“好的,瞭解!”
結這麼說完後,一下就跑掉了。
“等——你別跑啊!”
出聲叫他的時候,那矮矮的身影和柔軟地飄動著的黑髮已經遠去了。
真是的!
水海被搞得愁眉苦臉,然後也開始尋找田母神。
結好像跑到二樓去了,所以她把三樓交給亞須花,然後她就在一樓到處找。
“有看到田母神先生嗎?”
她向其他的打工者們問道。
“剛才他寫了張海報來著。選的是霍桑的《紅字》,這也太陰沉了。”
“我看到他在跟一個美女顧客說話呢。那個美女好像都快哭出來了。那肯定是修羅場啊。比如說與曾經的戀人再會什麼的。不愧是美男子暢銷作家。”
水海只問到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信息。
整層樓都轉了一遍,他也許不在一樓吧……她這麼想著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是結打來的電話。
“圓谷小姐,我找到田母神先生了。他在二樓的廁所裡。請趕緊過來!”
他說話比平時快,語氣也很焦急。被心中的不安驅使著,水海邁開腳步急忙走向二樓廁所。
廁所就在辦公室的旁邊,裡面分了男廁和女廁。
入口處立了一塊寫著“清潔中”的三角形告示牌。把它放在那的應該是結。
掛著個“男廁”標識的單間門開著,水海見有個人倒在馬桶上,嚇了一大跳。紅色的鮮血從手腕流出來,流得地上一大攤。
那是田母神!
蹲在他前面的人不知為何並不是結,而是那個獸醫道二郎。他把田母神的手翻了過來,確認他的脈搏。
結拿著個急救箱衝到他面前。
“道二郎先生,拜託了!”
說著,他把急救箱打開,遞了出去。
“就算說我是個醫生,那也是獸醫啊……”
道二郎一邊發著牢騷一邊處理著田母神的傷口,水海則是用右手緊緊握著自己一跳一跳地發疼的左手手腕,哆哆嗦嗦地看著這一幕。
◇ ◇◇
據說田母神雖然出血量有點大但傷口並不深,所以沒有生命危險。
急救完畢後,道二郎說,他失去意識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和疲勞吧。
——我進了廁所之後,因為前面還有人,所以在外面等著。我想著怎麼還不出來的時候,榎木面色如土地衝了過來,拿起把鐵棍就開始砸鎖,哎呀,真是嚇壞我了。
榎木則還是一如既往地笑著說道。
——是書告訴我的。趕上了真是太好了。
結和道二郎,還有被結喊來的亞須花三人一起把田母神抬到了廁所旁邊的辦公室裡,讓他躺在了沙發上。
水海嚇得在一旁瑟瑟發抖,什麼都做不了。
周圍的人都覺得她是個可靠能幹的人,她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可她一看到田母神從手腕流出血來倒在那裡,左手手腕就開始劇烈地跳痛著,全身寒顫不住。
真沒用。
可光是想想就覺得,那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她一想到要是田母神先生就這麼死了,那種感覺就湧了上來,忍不住渾身發抖。
“圓谷小姐,我會去鎖門的,請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也會很忙的。要是領頭的圓谷小姐倒下了,這邊會很難辦的。”
結這麼說著,應該是在擔心水海。
他放在口袋裡的“女朋友”好像對他說了什麼。
“嗯,我沒有花心。我只是很擔心我的同事。”
他如此辯解道。
“……我沒關係的。發生了這種事之後,作為書店店員怎麼能回去呢。”
現在待在辦公室裡的有水海、結、亞須花和田母神四個人。
書店已經迎來了今天的關門時間,捲簾門已經放下來了,其他的打工者們也都回了家。他們沒有聽說田母神的事情。
水海說要留下來,除了作為領頭的責任和水海自己的志氣之外,她想要知道田母神和店長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的心情也很強烈。
為什麼田母神會被逼到這樣的絕境裡呢?
還有田母神寫那句話:罪惡感使他死去。
他到底對店長犯下了什麼罪?
她呆呆地用右手握著還有些刺痛的左手手腕,聽著秒針滴答滴答地刻畫著每一秒,想起了以前那個怯懦膽小的自己。
環繞著自己的一切都好可怕好嚇人——一到晚上,她就忍不住害怕起來。手腳都瘦得皮包骨一樣,臉上也長滿了瘡,不敢與人對視,總是低著頭——店長給那樣的水海泡了一杯甜甜的焙茶的地方,就是這裡。
這裡還跟那時一樣,海邊拋著一副巨大的鳥骨的那張畫裝飾在牆上,下面放了一個藍色的收納箱,書架上排著開本和類型各不相同的五花八門的書。
古典文學、現代文學、懸疑、詩集、畫集、登山釣魚、足球、法律、經濟、食譜……
這些都是店長的東西。
那個站在書架前,眯著眼,溫柔地笑著的店長卻已經不在了。
水海再也見不到那天幫助了自己的店長,再也聽不見他溫柔的聲音,再也喝不到他泡的甜甜的茶了。
店長已經不在了。
充盈著這間灰色房間的氣氛跟那時已經截然不同,沉重又悲傷,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怎樣才能停止顫抖呢?
籠罩著這個房間的不安和淒涼,能被驅散走嗎?
連那團霧氣對面微笑著的店長,神情也慢慢變得悲傷,寂寞。店長以前從沒說過一次難過或痛苦。
水海她從來都不知道,店長的心情到底是怎樣的。
什麼都——不知道。
“……榎木,你能聽到書說話是吧?那你告訴我。店長是怎麼一個人度過待在這個房間裡的時間的?妻子和孩子去世之後店長一直都孤身一人,他真的很難過吧?”
跟書對話什麼的根本就不可能,她一直都是這麼否定的。
店長的遺言說把所有的書託付給結,她也一直很嫉妒。
可是,大概是我現在太脆弱了吧。
一下子發生了太多太多,水海都處理不過來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所以她才會問結這些蠢事。
“……我覺得,他一直都很難過吧。”
結柔和地說道。
“父母都那麼早就去世了,因為震災又突然一下子失去了妻子和孩子,怎麼可能不難過呢。但是,笑門先生絕不是孤身一人。有那麼多的書,還有打工的大家和來見他的客人們……幸本書店和它包含的這一切,對於笑門先生來說一定就是家人。”
稚氣的面容,纖弱的身材感覺很靠不住,還是個高中生。可是為什麼他卻能這樣溫柔地說出這些觸動人心的話呢?
聽了結說的這些話,水海不禁潸然淚下……
現在還哭哭啼啼的實在太不像樣了,於是她拼命地忍著。
在沙發一旁照料著田母神的亞須花聽著結說的話,也不禁溼潤了眼眶。
這時亞須花“啊”地小聲叫了一下。
田母神醒了過來。
水海和結也向沙發那邊探出身去。
田母神慢慢睜開眼,呆呆地看著探出頭來望著自己的亞須花。
但最後他又扭著一張臉,絕望地說道。
“……我居然還沒死啊。明明笑門他……他就是因為我的錯而死的……”
水海嚇了一大跳。
亞須花則是向田母神盤問道。
“笑門先生是因為你的錯而死的,這是怎麼回事?”
“我……犯下了大罪……我一時鬼迷心竅了……沒想到最後會這麼痛苦……”
田母神只是痛苦地自言自語,話裡完全沒有關鍵信息。
到了這種時候,他似乎還在猶豫著要不要澄清自己的罪過。
這時。
“田母神先生,你寫道《紅字》裡的牧師丁梅斯代爾之所以會死,是因為他承擔不住他一直藏起的那份罪孽帶給他的重壓。還寫了,那份罪惡感使他最終死去,同時他也得到了救贖。”
田母神面向結,瞪大了雙眼。
“也許確實是那樣。但是你的救贖,絕對不是死去,而是現在將你感到有罪的事情坦白出來。”
“……笑門?”
田母神大吃一驚,嘴角不停顫抖,低聲嘟噥著。
是因為那副眼鏡麼。他像是在結的身上看見了已故的店長,站起身來更加仔細地凝視著他。
但是,那張臉上很快就浮現出了失望和自嘲混雜在一起的表情。
“啊啊,是這樣來著……笑門已經死了來著……”
他一隻手蒙著臉,猛搖著頭,但結還是叫了他。
“請你說吧,田母神先生。你在這個房間找到了什麼,然後關於那個你又做了什麼?”
“!”
田母神臉上的驚恐再次蔓延開來。
亞須花和水海也嚥了一口氣,緊張地看著結。
田母神做了什麼,榎木他知道?
“笑門他……他說過了?不,他沒說。笑門他應該不會…”
田母神的聲音都在顫抖。結堅定地繼續說道。
“不是這樣的,笑門先生他跟誰都沒有說過。但是你做的事情,這個房間裡的書全都看到了。這裡所有的書都可以給你犯下的罪作證。”
“哈哈……書來作證?我要被書復仇了嗎?”
田母神低聲笑道。
雖然他好像並沒有就這樣接受了結的說法,但他理解到自己犯下的罪已經被店長以外的人知道了,大概覺得沒法再隱藏下去了吧。
“……是啊,我在這個房間裡,就連笑門的書也……背叛了。”
他如此說道,聲音無比痛苦。
“那個時候,我還在這個鎮上一邊當著公務員,一邊投稿小說。我再怎麼鑽研,卻還是怎麼都過不去第三次審查——笑門他建議我試著變換一下題材,但大眾想要什麼樣的題材,我還是怎麼都想不明白。”
田母神勉強露出一點笑容,說那時他在這個房間的書架上,找到了一本自制繪本。
“那本繪本的封面上寫著書名《最後的書店》。”
水海的心臟劇烈地跳著。
《最後的書店》!?那該不會是……
亞須花大概也預料到了吧。她表情僵硬,然後垂下了眉,滿臉悲傷。
“寫的是村裡唯一一家書店的店主去世了,村民們拿著書聚集在書店舉辦葬禮的故事。”
只看大綱的話,這跟田母神先生的出道作《加奈山書店的葬禮》基本沒什麼差別。
“文筆和作畫都很普通。但是我當時想著‘就是這個!’,想著要是我套用這個大綱和設定的話,一定能寫出一本讓大眾看得入迷的作品。”
他詢問笑門關於那本繪本的事後,笑門靦腆地回答說,那是他自己寫的。
——我一時興起就試著寫了,但是也沒想拿去給誰看啦。看來我既沒有父親畫畫的才能,也沒有爺爺的文采呢。
他雙頰泛紅,真的在覺得自己很不像樣。
他都沒有注意到自己創作出來的那個作品的價值……
“那個時候,我應該得去拜託笑門讓我使用那個設定的。但是,我沒有那麼做。我擅自就用了笑門想出來的故事大綱和設定,寫了一本書,然後拿去投稿了。”
那就是田母神罪孽和痛苦的開端。
盜取別人的故事大綱寫出來的《加奈山書店的葬禮》,得了大獎,然後被出版,最後還成了暢銷書。
得知自己得了獎的時候,田母神開始認識到自己到底犯了多麼重大的罪孽,他膽戰心寒,驚慌失措。
要是那本書出版了,笑門一定會讀到的吧。
那樣的話,笑門就會知道田母神剽竊了他寫下的故事。
笑門會看不起田母神的。
一想象那柔和的笑容變得僵硬,還有那平靜的眼神浮現出失望和輕蔑,他不禁雙手抓頭,突然雙膝跪地。
這種事怎麼能忍!
況且,田母神用從他人那裡偷來的故事得了獎這件事,要是笑門跟大家說了會怎樣?這樣真的是會身敗名裂的!
別說讓周圍的人刮目相看了,倒不如說會適得其反,被別人指指點點、冷嘲熱諷吧。
他完全沒有得了獎的喜悅,心中的不安反而越發膨脹。
該跟笑門坦白嗎?
不,根本就說不出口。
該對他隱瞞得獎的事情嗎?
要是取個筆名,他就不會知道是我寫的了吧?
不,要是看了書名和簡介,他一定會懷疑這是模仿了自己寫的東西的吧。
笑門是個書店店員,會特意去看知名出版社的新人獎作品。況且,他本來就知道我投稿參加了那個新人獎。
不管怎麼躲,都一定會暴露到笑門那裡的。
果然還是該在獲獎名單公佈之前跟他坦白謝罪。
“但是——我沒做到。”
手緊緊地抓著胸口,田母神痛苦地垂下了頭。
他嘶啞的聲音一直顫抖著。
“我每次想要跟笑門說的時候,就會全身僵硬,喉嚨像被抓了一樣痛得要命,根本沒法出聲。”
就在他如此痛苦煩惱的時候,審查的結果被刊載在了雜誌上,那本書終究要被出版。
得獎者,田母神港一。
作品標題,《加奈山書店的葬禮》——
評語裡,故事的設定和精彩的情節被高度評價,田母神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胃都縮了起來。
田母神的醜態暴露到笑門那裡的時刻終究還是來臨了。
田母神對笑門的聲討譴責惴惴不安。
“可是,關於我盜用了設定這件事,笑門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是說:‘恭喜恭喜,我一直相信港一先生哪天一定能成為作家的。得獎的事情你事先就知道了吧?居然默不作聲,你也太冷淡了吧,我真是嚇了一跳呢’……他還是像平常那樣溫和地笑著。”
笑門的這種態度不但沒有讓田母神安心,反而在漸漸給予他痛苦。
笑門他應該已經注意到了。
但是他為什麼閉口不談?
為何他根本不責備我?
他根本就不罵我是個小偷。
還是說,在那副笑臉背後,他果然還是看不起我嗎?
他有對周圍的人說,那個得獎的作品是醜惡的贓物嗎?
“我再也沒臉去見笑門了,所以逃到了笑門不在的地方。”
他利用那筆獎金搬到了東京,開始在那裡生活。
《加奈山書店的葬禮》也按照計劃出版了,而且轉瞬間就被再版,甚至都被決定拍成電影了。
一帆風順。
看起來是這樣而已。其實他心中一直惶恐不安,自己會不會哪天就被人指指點點,破口大罵道這部作品是小偷偷來的贓物,笑門那柔和的笑容也歷歷在目。
——恭喜你,田母神先生。
笑門說出這句話時的微笑,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反反覆覆浮現在腦海中,耳朵深處卻響起笑門說著“你偷了我的故事呢”的聲音,他都快精神失常了。
《加奈山書店的葬禮》賣出多少,就像是田母神的罪證就相應地在世上流轉開來,田母神一直感到胸口像是在被尖銳的鳥喙啄擊一樣。
“我那時儘可能不跟笑門聯繫。但是他打電話過來,說希望我能去幸本書店開簽名會的時候,他說‘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我真的沒法拒絕。”
——真是謝謝你了。大家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笑門高興地對他說出感謝之言。
為何笑門閉口不提我偷了他的作品的事情呢?不,也許是因為我逃去東京了,他才沒法說的。
那他這次叫我去開簽名會,是為了聲討我嗎?
他是想讓我在最盛大的場合下被當眾揭露嗎?
“要去見笑門了,我心中只有忐忑不安。表面上是在接待一個在大城市裡功成名就了的作家,但那背後,是要將我犯下的罪公之於眾。我簡直嚇得要死。”
無論是設置在二樓的簽名會會場,還是一樓一般書籍的專區,田母神的書都被堆得跟座山一樣。
特別是被當作宣傳素材的《加奈山書店的葬禮》,無論往哪裡看,《加奈山書店的葬禮》的封面都會映入眼簾。
西裝下冷汗直流,握筆的手瑟瑟發抖,脖頸僵硬得動彈不得。
笑門他什麼時候會說出那件事呢?
溫和地微笑著的面孔,什麼時候會寫滿對我的蔑視呢?
他什麼時候會將坐在這裡的其實是個可恥的騙子這件事公之於眾呢?
“但是,笑門他什麼都沒對我說!”
簽名會上,笑門一直微笑地關照著田母神,他高興地聽著大家稱讚田母神的話,就當是在稱讚自己一樣。
“就是那樣我——我才會根本就受不了啊!”
田母神撕心裂肺地喊叫著。
他血灌瞳仁、兩眼發紅,口乾舌燥、渾身顫抖。
《紅字》裡的牧師丁梅斯代爾是個虔誠的清教徒。周圍的人都認為他純潔誠懇,十分尊敬他。
可他跟有夫之婦私通,還生下了孩子。
那個有夫之婦登上了刑台受罰,遭到了嚴厲的聲討,被罰要一直佩戴那個作為犯下通姦罪之女人的記號“A”。
關於孩子的父親她什麼也沒說,在衣服上縫了一個紅字A,在眾人的冷嘲熱諷之下養家餬口,撫養孩子。
本已逃了罪的牧師丁梅斯代爾卻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
沒有受罰。
於是他對自己施加了無比殘酷的懲罰。
一個人的時候,他自己鞭打自己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反反覆覆。
但是,這種程度的懲罰沒能治癒他的罪惡感。
那個鮮紅的A字對牧師丁梅斯代爾來說並不是將犯下大罪的女人公之於眾的標誌,而是不停地警告著自己犯下的罪。
你犯下了大罪。
然而你卻逍遙自在地戴著神職人員的面具,讓大家都尊敬地看著你。
汙穢的惡人!
他像是在被那個紅字A無休止地聲討責罵。看到她帶著慢慢長大的自己的孩子,他感到有如身處地獄一般。
這種痛苦持續了七年多。
最後,終於在死亡來臨之際,他登上了刑台,將自己刻在胸膛上的紅字A公之於眾。
牧師丁梅斯代爾吐出了最後一口氣,辭世而去,得到了救贖。
那個紅色的A再也不會映在他的眼中了。他再也不用惶恐不安地度過每一天了。
可是犯下了大罪的田母神卻保住了性命。
二十年多間,他一直痛苦著、畏怯著——絕望著。
即使離開了故鄉,即使與笑門斷絕了聯繫,那個平和地微笑著的笑門卻歷歷在目。
那個澄澈的笑容,對於田母神來說比憤怒和輕蔑的眼神還要狠毒,對他來說就是懲罰。
逃避、躲藏。
躲藏、逃避。
不停地逃避,繼續著逃避。
不接笑門的電話,短信也只是工作式的短短回覆,儘可能地想要遠離他。
笑門和彌生子生下孩子後聯繫了他,他也一點都不高興。必須得去送點嬰兒用品吧?他會再向我道謝的吧?能不能想辦法只用發短信就解決啊?他只想著這些事情。
——如果方便的話,來見個面吧。
笑門在電話裡這麼對她說的時候。
——啊……改天吧。
他也如此含糊其辭道。掛掉電話的時候,他雙手和臉頰都冷得發硬,亞須花在一旁單純地說“想去看看小寶寶”的時候,他無比焦急,嚴厲地回答道“因為有截稿日所以不行”。
你和笑門先生之間發生過什麼嗎?亞須花如此問道的時候,他也只能僵硬地回答“什麼都沒有”。
他接納了夢想著在大城市當一名成功的女演員的亞須花,與她一起生活,是因為他在亞須花身上看到了曾經那個傲慢帶刺的自己,希望著能不能作為她的庇護者,以此來減輕對笑門的罪惡感。
對田母神來說,亞須花就是另一個自己,他希望亞須花能夠不要染上罪孽,筆直地追逐夢想。
可是看到在追夢路上並不走運,逐漸被不安折磨的亞須花,田母神想起的盡是過去那個過不去第三次審查,焦急度日的自己,他也沒能搭救那樣的亞須花,兩人最後漸行漸遠。
因為笑門的孩子那件事,兩人之間越發有了隔閡之後,亞須花離開了田母神的公寓。
——跟你在一起我很不安,這樣下去我真的就會慢慢不行了。
她滿臉悲傷地如此告訴他。
亞須花走了,他煩惱痛苦著笑門那些事的時間又逐漸增加了。
工作那邊也是,他雖然都有按要求及時寫書交稿,但是銷售額都超不過出道作《加奈山書店的葬禮》,每次編輯和讀者們對他說“請再寫一個像加奈山書店那樣的故事吧”的時候,他就感覺心如刀絞一般。
笑門溫柔的笑容浮現在腦海中,他孤身一人在冰冷的房間裡抱著頭反覆懇求“原諒我吧”。
“我明白笑門已經不想對任何人說我做過的事情了。但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一直想著笑門的事情,煩惱著、痛苦著,這簡直就像地獄一樣!”
田母神痛苦地喘著氣說著這些,水海、亞須花、結都一臉僵硬地看著他。
“笑門在去世的前一天白天,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他的孩子出生之後的十年多我們都沒聯繫過了,他為什麼突然打電話過來?我當時簡直都要心肺停止了。”
——我看了簽名會那時的照片,感覺真是懷念啊,想著,港一先生現在怎麼樣了呢。
——那時隊伍都排到店外去了,真是太厲害了。大家手裡都拿著港一先生你的書,笑得可開心了。
——港一先生你不會再回來這邊了嗎?我還想跟港一先生你聊聊書呢。
“笑門他一定真的是這麼想的吧。很想念我,想再跟我見個面聊聊天——但是我做不到。隔了十多年再聽到從電話裡傳來的笑門的聲音,我心裡有如狂風呼嘯一般,我——我跟笑門說了……”
——我不想再見到你……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說我是偷了你作品的罪人?
——都二十多年了……你只是笑著,一直都不責備我,我真的很痛苦!
——只要你還活著,我就一直很痛苦,根本間不容息!我一直都身處地獄!
電話那邊的笑門沉默了。
他大概是嚇得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吧。
他只是小聲地說了一句。
——對不起。
他道歉了。
向田母神。
聲音特別悲哀。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道歉!
對你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的人明明是我!
笑門悲傷地道著歉,田母神越發感到胸口彷彿受到千刀萬剮一樣。田母神掛掉電話,把手機猛地摔在了地板上。
店長一個人在夜裡整理著店裡的書,從梯子上摔下來的時候,落下的書砸中了他的腦袋,把他砸死了。就是那第二天發生的事情。
然後又過了一天——
田母神收到了笑門寄來的東西。
A4紙大小的信封裡放著的,是田母神曾經在幸本書店的辦公室裡看到的那本手工繪本。
《最後的書店》
看到那個用蠟筆寫出來的書名瞬間,田母神全身的血液衝上大腦,心臟一陣劇痛,像是要被捏碎了一樣。
幸本笑門這個大善人,到底要把我折磨到什麼程度才會滿意?
還是說,他覺得把我盜取的作品直接交給我就能讓我安心?
這根本就沒道理!
這隻會徒增痛苦而已!
罪證什麼的,他已經不想看見了。
他想把它扔掉,但是那根本做不到,所以他把它塞進了書架裡面,然後抱頭大笑。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奇怪了。
或許乾脆就這樣還比較輕鬆。
可是,更加煎熬痛苦的地獄還在等待著他。
他收到了幸本笑門的訃告。
只要你還活著,我就一直很痛苦,根本間不容息!田母神如此宣告後的第二天,笑門就不幸死於事故。
——對不起。
笑門悲傷的聲音響徹腦海,田母神的視野和身體不住搖晃。
那真的只是事故而已嗎?
難道不是因為我說只要你還活著我就沒辦法安心,你才會死掉的嗎?
◇ ◇◇
“那個傢伙,幸本笑門那個傢伙,他難道不是為我而死的嗎!”
扭著一張臉,感覺隨時都要吐出一口血來,田母神對著水海他們痛苦地呻吟著。
肩膀一下子垂了下來,他緊緊抱著深深低下的頭,乞求道:“讓我也去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曾是田母神戀人的亞須花,眼睛裡也噙滿了淚水,神色悲傷,雙手將田母神的頭抱在胸前。但那也不能成為田母神的救贖吧。
“讓我去死吧。要是我早點死掉,笑門一定不會死的。是我殺了笑門。”
“讓我去死吧。”他繼續來回反覆地嘟囔著。
這間充滿了死亡氣息的房間裡。用右手緊緊地握著左手手腕,像是要壓出一塊淤血一樣,聽著田母神自白的水海這時雙唇顫抖,從口中迸發出了激烈憤怒的話語。
“你差不多夠了!店長他,絕不可能做出自己尋死這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