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4) 微笑與夜襲
第四卷 絕妙邏輯(上)兔吊木垓輔之戲言殺手
第一天(4) 微笑與夜襲第一天(4)微笑與夜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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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並非發生事件。
太平無事才是悲劇。
1
斜道卿壹郎博士說的那句「對玖渚大小姐而言或許有點髒亂」,大垣志人助手講的那句「鬼屋」,完全沒有含糊其辭、誇大不實。反而是過度謹慎。
與其說是宿舍,不如稱為廢棄公寓比較適合的建築物,令人懷疑落成後就未曾保養,莫非是專為撰寫水泥建築的風化報告所建。如此這般的建築物坐落在森林深處,故而只能歸類為畏懼的對象,這種宿舍沒出現鬼魂才令人驚訝。
話說回來,鈴無音音和玖渚友兩人都不為所動,何只如此,她們反倒是一臉欣喜。「哎呀,挺有情趣的嘛,真不錯。拍照留念的話,淺野一定很開心。」鈴無小姐從容不迫地抒發己見,一副刻不容緩、迫不及待的模樣拉著躊躇不決的我,志人君見狀驚恐不已。
這棟廢棄公寓……更正!這棟宿舍共有三層。我們的房間在二樓,位於最靠近樓梯的三扇房門後面。玖渚是第一扇,鈴無小姐是第二扇,而我是第三扇。光看外觀,實在很難期待室內情況,沒想到建築物內部相當正常;然而這裡所說的正常終究只是跟外觀比較的相對評價。若將那位超級潔癖症的女僕小姐帶到此處,肯定會蹈厲奮發,大肆釋放平時積累的壓力——我淨想著這些無關緊要之事。
結束遲來的晚餐,依序沐浴舒解身心(順序是鈴無小姐→玖渚→我。因為玖渚玩水玩過頭,輪到我時,浴缸裡的熱水所剩無幾),凌晨左右,我們三人在玖渚房間內集合。
玖渚在床上滾來滾去,鈴無小姐倚牆打盹,而我背靠著房門,細細思量為何鈴無小姐的睡衣是旗袍?
「唔~唔~唔~唔~」玖渚頻頻低吟。「話說回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怎麼一回事呢……你是在說兔吊木嗎?」
這是在晚餐以及鈴無小姐沐浴時,提過不下數次的話題。雖然頻頻提起,不用說當然沒有解答,這種事不可能有答案。
「這是沒辦法的吧?」我一如先前談論時說:「如果障礙只有卿壹郎博士一人也就罷了……既然兔吊木本人都不想離開,總不可能硬將他拖出去吧?」
「說得也是——所以才傷腦筋呀。啊~討厭,人家最怕傷腦筋了。」
聽說兔吊木對玖渚如此表示。
「我的確是在此協助卿壹郎博士。相較於你當領袖的時代,一想到被『兇獸』和『雙重世界』那些成員圍繞的日子,這個工作場所有如垃圾集散地。」
兔吊木如是說。
「但這只是因為你和他們擁有絕塵拔俗的才能,這裡其實也沒那麼糟糕。我想到的點子再由卿壹郎博士繼續發揮,這不是挺好嗎?一人思考不如兩人思考,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
好一個標準答案。
僅只是標準答案。
標準的鬼話連篇。
「況且小兔也不是說那種話的人……絕對有事瞞著人家。」玖渚咕咚一聲在床鋪上滾動。「雖然不曉得是什麼,可是小兔絕對有所隱瞞。」
「有所隱瞞啊……不過卿壹郎博士這方面也頗有自信,那種不動如山的自信。」我說:「不管是否真的有所隱瞞,總之兔吊木就是不願意離開那棟建築吧?就算讓一億步,假設我們有辦法將兔吊木拖出來,還是得先說服那位卿壹郎博士吧?從剛才的對話聽來,這件事也不太可能。一個不可能或許還能挽救,現在是兩個喔!這下子真是束手無策了。」
「不可能跟不可能啊……唔,卿壹郎博士這方面……嗯,對啊,小兔的部分固然不確定,不過博士這方面事先就想好對策了;話雖如此,沒想到現在還對人家懷恨在心,真是固執呢。」
玖渚在床鋪上爬來爬去,雖說是爬,但玖渚現在是仰躺的姿勢,所以顯得非常噁心。話說回來,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這種仰躺式移動法。
【插花:電影《驅魔人》不知大家看過否,裡面就有主角用這樣的姿勢從樓梯上快速爬下的經典恐怖鏡頭。】
玖渚「唰」一聲撈起自己的行李,取出一個光盤盒,朝我扔來。我用右手接住,接是接住了,但我畢竟不是光驅,不可能讀取光盤內容。
「這是什麼?」我問玖渚。「基於本人曾在ER計劃鑽研電子工學的知識,這似乎是圓盤型的光盤。」
「嗯……可是如果連這點見識都沒有,就很糟糕哩。」
「CD—ROM嗎?喔……換言之這就是剛才對博士說的『明天見』跟『禮物』嗎?」
換句話說,這就是玖渚的王牌。
「正確來說,這不是CD—ROM,不過呢,算你厲害,答得妙!」
玖渚揮動小手,似乎是要我還她。我以擲飛盤的手法將盒子丟向她,可是玖渚並未伸手,而是以俏臉相迎。
「……」
「……」
「……」
「……」
「好痛!」
我想也是。
「這裡面就是贖回兔吊木垓輔的代價嗎?可是僅僅七百MB的資料,豈能換取前集團、前業集的兔吊木垓輔的智能?那位博士看起來沒這麼好騙哪。」
「情報是重質不重量的,阿伊。凡事都被數字矇騙的話,肯定要吃大虧呦。七百MB又算什麼?這世上還有某個駭人機械師能以16字節的程序讓全球陷入無限黑暗。」
「是誰?害惡細菌嗎?」
「——再怎麼說,小兔都沒這麼低級咩。小兔知道何謂限度……雖然只是知道,總之他知道;但那個機械師對限度完全不屑一顧。做出那件事的不是『集團』成員,它是與『集團』極端對立的存在。」
玖渚的神情剎時間變得極不平靜,變成與兔吊木垓輔相對,與斜道卿壹郎博士對峙時的那種表情。
「它並非黑客或怪客這種無足輕重的問題……喏,阿伊,這世上真的存在喔!真的毫無理由,單純是心血來潮,純粹是突發奇想,不花一絲勞力就蹂躪整個行星的非人者。就各種意義來說,人類所使用的邏輯、理論、戰略、戰術完全派不上用場的非人類。大幅凌駕『業集』的『一個』真的存在喔……嗯嗯,是曾經存在,名喚『沙漠之狐』——」
驀然有一股冷空氣在室內流竄的錯覺。然而在我察覺那是錯覺以前,「嗯,先不管那種例外,」玖渚又恢復原本怡然自得的神情和語氣,撿起光盤盒。
「阿伊終究要白擔心一場了,因為這片光盤的質和量都奇大無比喔。這個呀,叫做C3D,是擁有140GB容量的存儲媒體。目前尚未商品化……但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吧?總之,這裡頭裝了好多好多數據,包括小豹和小惡協助的東西,多到連一字節的空間都不剩喔。」
「這就是你最近躲在房裡做的『詭異作業』嗎?」我點點頭。「原來如此……王牌嗎?這確實非比尋常。既然如此,說不定有換取一顆天才腦袋的價值。」
再怎麼說,這都是集結三位昔日「集團」成員之力,全新研發的終極藝術品。儘管欠缺鑑賞力的本人看得一頭霧水,但如果讓有眼光的人來看,如果讓專攻情報學、數理學的這間研究所成員來看,鐵定是無論如何都想佔為己有的「情報」吧?更何況還是140GB的超額內容。既然如此,即便是卿壹郎博士的那道銅牆鐵壁——
「——那你還煩惱什麼?既然有這種好東西,第一個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唔,阿伊跟博士談過之後大概也猜到了……去見小兔的時候,人家不是也稍微提了一下?關於博士越來越鑽牛角尖這件事。」
「這麼說來,好像講過。」關於科學家的性格還是孽障這一類的。我邊回想邊應道:「所以呢?」
「所以就是這樣呀,就是這樣。」玖渚嘆了一口氣。「人家也真是太大意了……事到如今說這個也沒用,不過原本就感到有點奇怪。斜道卿壹郎這種人物——這可不是諷刺喔,阿伊。先不管十二歲當時,人家現在真的覺得博士的研究很厲害——斜道卿壹郎這種人物為什麼要剽竊小兔的智能呢?人家一直想不通。就算不這麼做,博士也已經夠天才了,況且他對名譽和地位這些也沒什麼興趣呀。」
「可是,兔吊木的天才程度比博士更高吧?」
「這不是高低的問題。對天才而言,程度這種形容詞毫無意義。而且從剛才的『協商』也很清楚……那個人的自尊心很高,阿伊也知道吧?」
「我知道……」那種矜持程度稱之為異常亦不為過。「……那又怎麼了?」
「自尊心高的人或許問題多多,不過不至於剽竊他人。」
「嗯,你這麼一講,我也不得不同意……」
誠然如此,假如對名譽和地位有興趣,就不可能跑到這種荒涼、荒涼、荒涼的深山。這個理由不僅適用博士,其它研究員亦然。
「但是,這樣的話,卿壹郎博士為何將兔吊木——」
如果這種剽竊行為只是為了掩蓋真相,不惜做出此種不名譽之事,那位博士究竟是想做什麼?
「研究人工智能、人工生命的可能性時,還有些可愛之處……唔,現在這樣就完完全全是『墮落三昧』了。再怎麼說這都已經逾越人類範疇,徹頭徹尾地墮落了。」玖渚霍地抬起上半身,對我說。「話說回來,阿伊,你覺得『Demon』是什麼意思?」
「咦?『Demon』的話,就是惡魔吧?」
「嗯,這也沒錯,確實也有阿伊講的這個意思;可是呀,在博士身處的情報密碼學的世界裡,還有別的意思喔。『Demon』是指靜靜守候某項條件發生,等待、等待、等待,然後再條件發生的那一刻,順暢執行該機能的程序……搞不好博士在遇見人家之後……不,是在遇見人家之前,就一直在等待喔……等待這種絕佳機會。MadDemon——瘋狂程序嗎?形容得真妙。相較之下,小兔喜歡的絕妙邏輯比這種東西善良多了。」
「……」
玖渚極度認真地說,但我完全不解其意,這大概又是一種八杆子打不著關係的感覺吧?
玖渚的危機感完全沒有傳達給我,根本不明白她不安些什麼;話雖如此,唯獨事情將更加惡化一事,看來是不會錯的。
「阿伊聽不懂嗎?總而言之,」玖渚說:「這個……好不容易造訪的機會,六十三歲時終於出現的絕佳機會,要博士以這、兩片光盤交換,何止十分有問題,應該是非常不可能的喔。」
「你是說博士做的研究比『集團』、比『業集』原創的這張光盤更有價值?」
「不是這個意思。人家可以保證,如果要比價值,這張光盤肯定比較高。一百人裡頭會有一百人這樣回答,就算換成一千人也一樣;可是,絕對基準和相對基準的價值判斷差異是無法衡量的,套句博士的話,這可是一名科學家度上人生——花費一生所進行的研究耶。這應該是無可替換、無可取代的東西吧?先別管什麼善惡、什麼倫理的。」
「是嗎?實在很難苟同。」我對玖渚的台詞抱持疑慮。「我倒不認為學者會說出如此浪漫的言論。到頭來,學問就是如何計算利害得失的問題吧?」
「咦?伊字訣,你這話就怪了。學者這種種族,不正是浪漫主義的代表嗎?」半夢半醒的鈴無小姐突然打破沉默,插嘴道:「若非浪漫主義者,又豈會想出朝月球發射火箭這種荒謬的行為?考一百分這檔事,到頭來就是男人的浪漫吧?」
「浪漫嗎……」
或許正如鈴無小姐所說。我想起今年四月認識的某位學者,姑且對鈴無小姐點點頭,但我覺得那位名叫斜道卿壹郎的老頭不可能這麼簡單。他是與簡單相距甚遠,性質頗為惡劣的人類。這番話既然出自本人之口,肯定不會錯。
「而且啊,本姑娘是覺得身為局外人的自己不便多嘴,才努力沉默至今,但你們倆的言論實在太奇怪了,伊字訣,藍藍。」鈴無小姐續道:「伊字訣,首先是你!你剛才說什麼『讓一億步』,但這也不是你說讓就讓的問題吧?兔吊木的意志,為什麼伊字訣可以隨意出讓?」
「不,這純粹只是閒聊——」
「啥?閒聊?真是方便的託辭。」鈴無小姐譏笑道:「還有藍藍!」
「唔咿?」玖渚將玉頸轉向鈴無小姐。「人家說了什麼奇怪的言論呢?」
「奇怪的言論就是……唉,由本小姐指責藍藍這種聰穎少女或許才叫奇怪,總之我就直言不諱了。」鈴無小姐頓了一下。「喏,藍藍,既然兔吊木本人表示無意離開,本姑娘覺得應該尊重他的想法。如果兔吊木表明願意待在此處,為何非得逼他離開呢?倘若真有心『幫助』對方,這豈非倒行逆施?既然兔吊木自己希望留下,任何行動都只是多管閒事吧?」
「可是鈴無小姐,」我忍不住探身反駁鈴無小姐。「據小豹所言,卿壹郎博士握有兔吊木的……某項弱點。從剛才博士言談間的態度來看,我想鐵定沒錯,兔吊木便是因此受困在這裡。換言之,在第七棟遭受物理性囚禁以前,他已經被某種隱形鎖鏈束縛。既然如此……我雖然無意全盤否定,但這終究無法稱為個人意志。」
「就算這樣,兔吊木有對藍藍或伊字訣說出『救救我』,或者表達類似的態度嗎?如果有的話,我就能接受。聽好了!如果有的話,就連本姑娘都會出手相救。套句淺野的話,見義不為,無勇也,這是身為人類的當然作為。」鈴無小姐說到此處,目光射穿我們兩人。「可是你們現在不是如此。完全不是如此,根本不是如此,高速反向噴流地不是如此,反而、反而、反而是徹底相反。呃……那個誰?小豹嗎?從小豹的情報得知兔吊木的『困境』,在小惡的協助下想出『對策』,然後來到這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喏,伊字訣,這其中哪有兔吊木垓輔的意志?難不成是藍藍基於老交情,預先洞悉兔吊木的想法?」
「……」
「鈴無小姐,你說得太過分了。」
沉默不語的玖渚,以及因此指責鈴無小姐的我。「我還沒說夠呢。」但鈴無小姐彷彿毫不在意。
「我還有許多話沒說。」鈴無小姐接著轉向我。「那麼,就換本姑娘讓一億步……不,讓一千萬步吧。」
因為是很正經八百的場面,我決定暫不吐槽。
「就假設兔吊木其實很想離開這裡,就假設他真的想離開,但因故無法離開。就獨斷專行、固執己見地擅自如此假設吧。可是,兔吊木仍舊壓抑自我期望,毅然滯留於此……或者該稱為『監禁』嗎?他並非被動者。本姑娘認為理當尊重她的決定。」
「尊重?」
「正是。一個大男人徹底捨棄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一生,選擇滯留於此吧?他是心甘情願幫助比自己才能低劣的人吧?既然如此,這不就得了?何來你我置喙的餘地?兩位好像有所誤會,本姑娘提醒一下,兔吊木不是小孩子喔。你們倆才是只比他一半年紀多一點的——」
鈴無小姐依序指著我和玖渚。
「你們倆才是小孩子。」
小孩子。
的確如此。
若非她這麼一提,我幾乎要忘了,別說是我自己,就連玖渚友都一如其少女外貌,其實只是個小孩子。只是十九歲又三、四個月大的小孩子。
「——嗯。」
過了半晌,玖渚螓首輕點,我初次目睹她這般老實乖巧的表情。
「這件事確實就像音音說的那樣。關於這件事,我想真的就像音音說的那樣。而且要是小兔說這樣就好,人家也不打算插手的。」
「咦?」鈴無小姐杏眼圓睜。「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小兔企圖隱瞞,那也沒有關係。人家既不打算過度干預小兔,也認同這種程度的自由意志。可是呀,音音,目前的問題在於卿壹郎博士,是『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的目的喔。」
「……什麼意思?」這次換我提問。「那位博士確實像是大有問題……不過既然說『目的』,是指他有所企圖嗎?」
「所以……阿伊你想想呀,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麼大的機構,居然只有六名研究員耶。就算加上助手小志,也只有七人。人家跟小直一起去北海道時,那裡的成員至少也有三十名左右。」
「這當然有點奇怪……不過這就是所謂的少數精銳吧?」
這類學術研究與運動等等不同,並非人數越多越好。人數一多反而容易混淆整體思考方向,無法理清真理。雖然運動能力的個人差別也很大,但還是無法與思考能力的頂點與底層差距比擬。
「嗯,對,正是如此。阿伊,採取少數精銳制的最大理由,你不覺得是為了保密嗎?」
「也有這種可能……但是這間研究所已經夠嚴密了吧?還有必要再減少人數嗎?」
「反過來說,意思就是博士正在進行非得如此嚴密防守的研究,不對嗎?」
「……你的表情好像已經推測出什麼了。」
「嗯,不過真的只是推測。」玖渚停頓一下。「可是,這種事只有推測才想得到。總之,基於這間研究所的結構、地理位置,以及神足雛善、根尾古新、三好心視、春日井春日等成員的來頭,這些條件再加上小豹取得的情報,經過人家的演算,這應該、鐵定就是正確解答喔。」
「……」
「將小兔——將兔吊木垓輔關在這裡的理由,並非為了跟他一起進行研究……更不是為了剽竊。卿壹郎博士根本沒把小兔視為研究員。」
「——不是……研究員?」
「自己力有未逮,才想使用小兔的力量——這種想法是大錯特錯哩!博士不可能做這種事的。阿伊,斜道卿壹郎博士密謀的是……」
玖渚,
彷彿透視我似的凝睇我。
「將『害惡細菌』兔吊木垓輔本人當作實驗體,進行——特異人類結構研究(UltrahumanoidDogma)。」
2
哲學時間,第二講。
據心視老師說,「細菌乃是地球最強的生物」好像是生物學家之間的常識。細菌足跡遍及整個地球,而且繁殖能力無可匹敵。倘若細菌是一,人類的生殖能力就算以門外漢的眼光來看,亦低於百兆分之一,這在數學上是足以視為零的數字。簡言之,面對細菌這種生物,人類無異是可有可無。
然而,單細胞微生物,換言之,細菌,沒有智能。因為我沒有當細菌的經驗,無從判斷它們是否真的沒有智能,但恐怕如此斷言亦無妨。是故這麼一想,不免就會認為「人類好歹都有智能,因此從生命體的角度來看,人類理當比細菌優秀。哪又有能夠使用計算機遨遊網絡世界的細菌呢?」這種觀點亦不無道理。人類的睿智所創造的文化、文明,姑且不論好壞,不,不論結果好壞,至少可以暫時承認這些都具有價值。
然而,這恐怕與能量守恆定律(*1)的弔詭議論殊途同歸。舉例來說,本人打算使用C語言撰寫某個應用程序。於是乎,我首先到書店購買C語言的專業書籍,不,首先購買入門書籍,苦讀之後,開啟計算機電源,慢吞吞地輸入C語言,最後完成應用程序。而另一方面,以玖渚或兔吊木垓輔等等前「集團」成員為首的黑`客們又會怎麼做呢?非常簡單。他們直接撰寫應用程序。該怎麼做才好?應該怎麼做?這些他們均無須考慮。就像騎腳踏車,這種行為甚至沒有技巧。此乃他們這群熟練者的慣用花招,他們甚至不必思考。記憶力好之所以不等於天才,正是因為存在著這種不成文規定。他們甚至無須記憶。
但不管他們如何優秀,能夠做的都與我無異,
為了生存,努力建構文明、文化、科學、技術、學問的人類生物,以及只求存活的細菌之間,究竟能否判定優劣?我既沒有抬舉微小生命體的意圖,亦不是想輕視萬物之靈。我這裡想問的並非智能本身,而是智能的存在方式。努力鑽研也好,不努力鑽研也罷,假使終歸是在相同地點執行相同行為,我們到底對未來有何期盼?
「這些理論應該整理清楚之後再說,我這種急驚風沒事班門弄斧,簡直是打腫臉充胖子。哲學結束!」
我咕噥完,睜開眼。
時間剛過凌晨一點。地點是斜道卿壹郎研究所的中庭——四周環繞著研究棟,地面則鋪有磚頭——我獨自佇立。我離開玖渚的房間之後,返回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不知為何腦袋異常清晰——失眠的我於是偷偷溜出宿舍,一路不行至此。
目前仍未下雨。大有山雨欲來之勢,卻無法拿定主意的積雨雲。白天氣溫頗高,但不愧是山區,再加上烏雲著頂,入夜後頗為寒冷。「天氣這麼冷,我為什麼要出來呢?」我一邊回想,一邊信步而行。
脖子猛然一扭,正面轉向第三研究棟。第三研究棟。換言之,就是三好心視大恩師的地盤。那位人`體解`剖狂業已就寢了嗎?究竟是如何呢?這裡的建築物通通沒有窗戶(雖然宿舍有),無法確認室內的燈是否亮著。
「……」
在ER計劃授課的學者來自世界各地,因此課程是以全球各種不同的語言進行;話雖如此,以日本方言授課者就只有心視老師一人。是故,身位日本人,同時又是關西出身的我,就必須擔任口譯者,與心視接觸的機會自然增加。
與我立場相似的日本留學生(以及通曉西日本方言的外國人)數目雖多,但幾乎都是中途退學。將參加計劃的年輕才俊頻頻逼退的心視老師,被學生們取了一個「青苗劊`子手」的綽號。順道一提,這位心視老師底下唯一沒有退學的我,被取了一個「切`腹被`虐狂」的綽號。
「……咦?」
而今回想起來,我好像被取了一個非常悲慘的綽號。
「……可是,唉,真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重逢哪……」
對玖渚來說,這次旅行是與兔吊木垓輔的重逢之旅,想不到對我而言,亦是一場重逢的旅程。
我想起鈴無小姐的那席話,與老師重逢之後,鈴無小姐對我說的那席話。鈴無小姐猜得沒錯,我不想讓玖渚知道我在休斯敦做過什麼。這根我不想知道玖渚和兔吊木他們是何種「集團」,恐怕是相同的理由。
「總覺得我最近變得非常討人厭……我是這種角色嗎?」
換句話說,就是假面具被揭開了。
就在此時,某處傳來動物的低吟。雖說某處,然而這等烏天黑地,研究棟一類的巨大建築物或可辨識,但其它東西的輪廓實在難以捕捉。我一邊提高警覺,一邊環顧周圍,可是四下不見人影。我暗想也許是自己多心,忽然某處又傳來呻吟似的低語……不,是聲響。
「聞其聲而不見其影……然其味無所遁形嗎?」
實在不該說這種不合身份的帥氣台詞,我的集中力瞬間渙散。而在那一瞬間結束前,它……不,它們朝我撲來。
背後一個,還有前面一個。
「咦?」
我避無可避地被推倒,右半身撲向磚頭地板,右臂強烈撞擊。倒地時雖然屈身防護,仍舊無法立即起身。不,就算不是這個原因,它們也不允許我站起。它們猛力壓住我,接著……伸舌舔舐我的臉孔。
「……」
我此時終於發現。
「……狗?」
原來是狗。兩隻黑色,約摸國中男生大小的巨型犬。嗚嗚嗚嗚地低鳴,突然伸舌舔舐我的臉孔。唾液從臉頰淌下,老實說非常不愉快,但「她們」用前腳牢牢踩住我(而且還是兩隻),我一動也不能動。完全無力抵抗,只能任由它們為所欲為。
原來如此,剛才看不見是因為它們的毛色乃是與黑融為一體的漆黑,不知聲音從何而來是因為它們分別在不同地點低鳴嗎……我一邊慘遭黑犬蹂`躪,一邊冷靜分析。
「——噓!」
聲音。
這次傳來人類的聲音。因為聽不清楚對方說了什麼,我微微抬頭,朝聲音來源望去。對方身影在暗夜中模糊難辨,不過,可以確定有人站在那裡。
「——住手。」
原來是女人。她以極度冷酷的聲音,可是格外清晰的發音喝令。兩隻黑犬聞聲之後,旋即甩開我,快步奔回她的站立處。終於重獲自由的我,一邊伸手撐起身體,甩甩頭,以袖子擦試臉上的唾液。低頭望胸口一看,四個漫畫般的狗腳印清晰可見。與其說是愚蠢,不如說是滑稽。
「不好意思啊小弟弟。」她跟剛才一樣冷酷地對我說:「沒想到這麼晚還有人在外走動所以沒有拴住它們。你瞧它們也趴在地上道歉了。」
極度缺乏抑揚頓挫的說話方式,完全沒有短句;話雖如此,該怎麼形容呢?由於發音就像舞台演員一樣清晰,是故並不難理解。
「……」我緩緩站起,走近她一步。「……不,我不在意。」
「滿臉口水還說不在意真是有趣的小弟弟哩。」
她微微一笑。接著主動走近我,從白衣口袋掏出手帕,替我擦試臉孔。儘管有些難為情(臉自己擦也就好了),我還是任由她擦拭。
我繼續讓她擦拭臉孔,同時默默觀察。白衣。換言之,它是這裡的研究員。這又不是國中生制服,即便是研究機構,也不可能有二十四小時穿戴的義務,但這間卿壹郎研究所,似乎人人都有穿著白衣的習慣。
換句話說,她就是——
「……嗯,這樣挺拔多了。」她說著歐巴桑似的台詞,將手帕收進口袋。「我是春日井春日……你多半已經知道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玖渚友嗎?」
「不是,我是那個古怪小孩。」
「啊啊那你就是小留學生跟班了。這麼說來頭髮好像不太藍。而且又是男孩子。你是男孩子吧?抱歉,天色太黑看不清楚呢。」
她點點頭,向我伸出右手,似乎是想跟我握手。我一時有些躊躇,最後還是握住她的手。
兩隻巨型犬彷彿在伺候春日井小姐,在她的腳邊轉來轉去。這樣隔了一段距離重新觀察,長得倒是十分可愛。不知是什麼品種?有點像是杜賓犬,不過體型似乎大了些,甚至比聖伯納和大白熊犬還大上一、兩圈。巨型犬多半有些遲鈍,這兩隻黑犬卻顯得凜然難犯。
「這麼晚在外走動不太好喔。」春日井小姐剛一鬆手,就淡淡地說道:「這裡畢竟是有許多機密大事的研究所。你也不想被人無故懷疑吧?還是你找誰有事?」
「嗯嗯,啊……」與春日井小姐相反,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我目前正在努力回想。」
「努力回想?」
「我的記憶力不好,所以忘了自己為何離開宿舍。」
「看不出你這麼愛開玩笑。不愧是那個三好的弟子。」
春日井小姐撇嘴輕笑幾聲。儘管我並非看玩笑,「不,是真的。我的記憶力等於零,總之就是零。我是廢物!偶爾甚至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也就算了,有時甚至會記錯。換句話說,我的記憶力何止是零,根本就是負數。小學考試時,不小心寫成隔壁女同學的名字,而且讓她吃鴨蛋,真是徹頭徹尾的蠢材。」可是這時如此堅稱亦毫無益處。與其被視為無可救藥的白痴,倒不如被當成講笑話高手,「對呀。」我只有如此應道。「這麼晚遛狗嗎?」
「我喜歡夜晚。這三胞胎也喜歡夜晚。至少比白天喜歡。」
「三胞胎?」我又瞟了一眼她腳邊的黑犬們。一隻、兩隻,只要不是以十進制計算,怎麼看都只有兩隻。「是三胞胎嗎?」
「嗯。你討厭三胞胎?」
「不是,我最喜歡三胞胎了,可是少一隻喔。」
「其中一隻生病正在療養……不過老實說是正在進行動物實驗。」春日井小姐雙肩不動,語氣認真地說:「這兩隻也在等號碼牌。所以為了維持健康狀態目前正在運動。」
春日井春日。
動物生理學、動物心理學、獸物分子學——同樣是理科,但異於卿壹郎博士、兔吊木、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研究對象並非機械、物力法則、理論和方程式,沒錯!真要說的話,她的研究範疇比較接近心視老師的人類解剖學,換言之就是專攻「生物」的學者。對她而言,動物並非寵物或者賞玩對象,充其量只是實驗對象。
我重新端詳兩隻黑犬。也許是因為有了先入之見,春日井小姐腳畔的它們除了凜然之外,彷彿又增添了一股悲哀的氛圍。
「話說回來你們究竟是到這種深山來幹什麼?」春日井小姐依然毫無抑揚頓挫地說:「既不像是來探訪故人又不像是來拜訪博士。」
「我也不知道。」我雙手一攤,故作不知。「畢竟我只是跟班,這種事要問玖渚本人才曉得。」
「你們若想將兔吊木先生帶離此處我想是不可能的。」
「……」
我保持雙手攤開的姿勢僵立。
「因為博士對兔吊木先生的執著非同小可。真不知那位老先生在想些什麼,又要我做些什麼?」
春日井小姐說著背轉過身,眺望遠方。那道視線前方,沒錯,正是第七棟,就是兔吊垓輔所在的研究棟……
「……春日井小姐不知道博士在做什麼研究嗎?」
我想起玖渚適才的話,問春日井小姐。
「研究啊。研究嗎?」春日井聞言,露出意有所指的輕笑。「那位博士真的有在做研究嗎?搞不好根本沒在做研究。因為卿壹郎博士做的與其說是研究不如說是戰爭。可是倘若你問我那是什麼種類的戰爭我確實也答不上來。」
「……咦?」
完全聽不懂。
「總而言之。」春日井小姐將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正確來說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暗想我為何要做這種事然後像馬兒一樣每天馬不停蹄地幹活依照指示做那些亂七八糟的難題。」
「真的有在做嗎?」
「有。」春日井小姐一幅煞有介事的模樣深深頷首。「真的有在做,唉真不知那位先生有何信念。」
話題越來越詭異了。這麼說來,志人君雖然有事沒事就吐槽根尾先生,不過春日井小姐對卿壹郎博士的語氣又與那種惡態不太相同。既不像在埋怨,又不像在發牢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狗。」春日井小姐冷不防改變話題。「你喜歡狗嗎?」
「……還好,說不上討厭或喜歡。狗是動物吧?」
「沒錯。動物喜歡親近動物愛好者這種說法追究是民間傳言嗎?看它們親近我的模樣或許是真的。」
「誰知道?因為我沒有學過動物心理學。」
「喔~畢竟這在理科中是二流學問。」春日井小姐不知為何對我投以妖`豔的笑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才被拘禁在這種荒山。」
「被拘禁?」
「唉唷說錯話了。我真是太不謹慎了。你似乎有讓他人粗心大意的能力。總之小弟弟你就當沒聽見吧。」
她的表情瞬即恢復正常。
「說得也是。既然你有時間就來聊聊天吧?」
我正想自己何時說過有時間,只見春日井小姐向兩隻黑犬下了某種指令。黑犬立刻有所反應,一隻繞到春日井小姐後方,另一隻繞到我後面,接著擺出「趴下」的姿勢。
「站著也不好聊小弟弟你也坐下吧。」
春日井言畢,真的往黑犬背上一坐。那龐大的身軀當沙發確實很合適,可是若被動物保護團體知悉,事情鐵定無法善了。
回頭一看,我後方的黑犬朝我瞥了一眼。唉,居然這樣看我,教我該如何是好呢?
「怎麼了?不用客氣坐下吧。狗基本上是野生動物所以很柔軟很舒服。不用擔心它身體很強壯的。你不是沒有特別喜歡狗嗎?」
「不,多謝好意,可惜我罹患坐在狗背上兩秒就會死亡的病。」
「喔?那就算了。」春日井小姐揮動手指。我後面的黑犬一見手指立刻站起,繞到春日井小姐的右側。春日井小姐理所當然地將手肘擱在狗背上。
「大家好像都不太喜歡這種調調。我個人是認為跟羽毛坐墊沒什麼不同。或者不行死了就可以嗎?」
「其實我只是怕被狗咬而以。」
「不用擔心。這兩隻還沒試驗很乖的。正在進行試驗的另一隻就沒辦法保證了。嗯——老實說三好經常跟我講述你的事蹟。」
「喔?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那個變態!只能希望她沒隨便說三道四。很抱歉,我不像鈴無小姐那般信任心視老師那個長舌婦。「我敬重的大恩師說了什麼呢?」
「都是無關緊要的事。可是你現在的行動跟三好描述的不太一致。你應該不是會為了救兔吊木先生……救他這種說法無妨吧……而專程到這種地方的勤奮小孩吧?」
「沒想到你竟能面不改色地羞辱人……別看我這樣,其實也相當勤奮喔。每天都寫詩詞日記。」我聳聳肩。「不過呢,『專程』這點倒沒講錯。我壓根沒想過要救兔吊木。有這種想法的只有玖渚,鈴無小姐似乎是決定不干涉不妥協,就我個人想法,坦白講怎樣都無所謂。」
「喔——」
「基本上,我上個月才演過這種救人劇目。對象是漂亮妹妹也就算了,我可不想為中年歐吉桑捨命。我這次只是單純的旁觀者。」
「旁觀者啊。這是一個好字眼。」春日井小姐微笑。與心視老師截然不同,是極具成熟女性魅力的微笑。「旁觀者是一個好字眼。也許是最好的字眼。而好字眼是不會凋零的。」
春日井小姐宛如唱歌般訴說的這番話語十分震撼人心,但總覺得像是從國外電影偷來的台詞。(*2)
「喏小弟弟。根尾先生神足先生還有三好都認為你是玖渚友的男朋友其實不是吧?」
「總算遇見肯這麼說的人了。」我聳聳肩。「每次遇見這裡的人,開口閉口就是男朋友男朋友的……真是敗給他們了。不過,即使是其他地方的人,多半也都是這樣。」
「這是沒辦法的吧?花樣年華的男女如此相親相愛任誰都不免要用有色眼鏡檢視。」
「花樣年華啊……玖渚的精神年齡比之過小,而我則過於老成。」
「老成嗎?但是三好說你『那小子的精神年齡停頓在國二』。」
國二——十二歲。
與玖渚友相遇的年紀。
六年前。
「……」
「話說回來男女朋友嗎?真是一個壞詞彙。男女朋友是一個壞詞彙。也許是最壞的詞彙。而壞詞彙是不會凋零的。」
這次改編成摸不清是從哪裡剽竊的說詞。
「總覺得很老套。我不是說老套不好。你對此有何看法?你肯定戀愛嗎?」
「誰知道?因為我從未喜歡過任何人。」
「真是老掉牙的台詞。可是腦筋好的人就各種意義來說都不適合談戀愛。既已邁入進化的死衚衕。就這層意義來說我認為卿壹郎博士很厲害。」
「——什麼意思?」
「才能這種東西基本上是不具產能的。反而是破滅性之物。既然你待過ER3系統就應該明白——留名千史的天才幾乎在十幾二十幾就將才能發揮殆盡了。」
「嗯嗯——啊啊,確實如此。」
偉人們的照片多半是白髮蒼蒼的姿態,但他們被人直呼「天才」的年代多半隻到三十歲,之後便是靠「天才」的經驗——才能的殘渣度過人生。並非沒有終其一生都維持「天才」身分的罕見例子,但這只是由於當事人英年早逝。
玖渚友和斜道卿壹郎之所以不合,或許就是基於這種理由。我回想在第一棟二樓與鈴無小姐那席有關「世代不同」的對話,同時暗自思索。昔日的「天才」和現今的「天才」——其間差距在各種意義上對彼此都是決定性的。
博士被迫目睹自己業已失去的才能。
玖渚友擁有終將失去的才能。
同樣是天才,只因為出生時代不同,就會出現這般差距嗎?
若然……位居兩者之間的男人。兔吊木垓輔又是如何?
他是現在進行式的「天才」嗎?
抑或者是「過去式天才」?
「可是博士那把年紀還不放棄生產。儘管那是從破滅中創造的生產依舊很了不起。」
「但就算這樣——」
我想起玖渚剛才那番言論,差一點就要出言反駁,好不容易在最後一刻壓抑下來。春日井小姐看見我的模樣輕輕一笑,脖子一歪道:「呦!這次是你我都說溜嘴了。」當作照樣很有氣質。
「不觸及這方面的事情好像比較愉快再轉回原先的話題嗎?就算你和玖渚都認定彼此不是男女朋友關係。」春日井小姐咄咄逼人地說:「你和玖渚恐怕連朋友都稱不上。我的這種推測有錯嗎?」
「真是自作主張的意見……這得看你對朋友的定義。」
「我想也是。沒先定義就發問是我不智。」春日井小姐輕輕頷首。「但話說回來人生這種東西本來選項就不多。能夠選擇的道路至多也只有六個吧?喜歡討厭普通……另外三個是什麼?」
「愉快、不愉快和無所謂嗎?」
「呦!小弟弟你還真會說話。可是這畢竟就像擲骰子。所以天緣注定這種想法應該是錯覺。雖然我不是指一切都是不期然的結果。」
「這方面我大概同意。」
「哎呀哎呀我們挺投緣的嘛。我有點吃驚呢。不過這也是偶然嗎?」
「嗯……就算是,這種偶然也不壞。」
「也不壞嗎?如果你這句話是發自內心我也許很開心喔。」春日井小姐輕聲一笑。「六個選項嗎?我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如此意味深長真有趣。」
「……可是,我連六個選項都沒有。仔細一想,我出生至今好像從未做過選擇。」
「我搞不好也一樣。」
春日井小姐不假思索地應道。我偷偷觀察,但她的表情很普通,沒什麼特別之處。
「嗯,即使假設選項只有六個但第七個選項終究存在。因為不論如何『不選擇』這種選項都是被容許的。」
「選擇不選擇……嗎?真是矛盾弔詭。」
「對,我不喜歡選擇或決定這類東西。從三好的形容或剛才的言論聽來你也是這種人吧?搞不好你也是如此。」
「我確實也有這種傾向。」我同意春日井小姐的意見。「真要說來,這畢竟是最輕鬆的。」
「嗯。」春日井小姐也點點頭。
不選。
不選擇。
卿壹郎博士的秘書美幸小姐對我說的那句「我沒有個人主張」,或許更適合我和這位春日井小姐。
「說得也是。我也是如此認為——哎呀呀!」春日井小姐住口,從黑犬身上站起。
「——下雨了。」
我聞言抬頭。積雨雲終於達到飽和量的極限。毛毛雨般的細密水滴保持一定間隔從天空滴落。春日井小姐依序撫摸一下兩隻黑犬的背脊。
「這兩個孩子不能感冒趁雨勢還沒變大我先回研究棟囉。況且那些不可能解決的工作也還堆積如山。」
「真辛苦。」
「工作當然應該辛苦。不論是想做或不想做。你也是一樣吧?」
春日井小姐說完,朝我走近一步。我以為她又想跟我握手,但並非如此,春日井小姐繼續朝我走近兩步,接著伸出雙手固定我的頭部,然後直勾勾地注視我。
「咦?春日井小姐?怎麼——」
我還沒說完,春日井小姐就已從嬌小檀口中伸出長得嚇人的舌頭,接著用那個舌頭舔舐我的臉孔。溫溫熱熱的、赤`裸裸的生物觸感直達我的大腦。
「……!」
我忍不住用足以稱為狂暴的動作揮開春日井小姐,同時快步向後掠開約莫三公尺。
「你……想……做什麼?怎麼……突然……」
「……你剛才說不在意狗這樣做所以想知道換成人的話會怎樣。」
「渾身上下都非常在意。」
「是嗎?那抱歉了。我道歉。」春日井小姐若無其事地道歉。「因為好久沒遇見小男生情不自禁。」
什麼叫「情不自禁」?
「小弟弟。藉此機會我就直截了當地問了。」
「是……」
「要不要一起走到研究棟的寢室跟大姐姐親`熱親熱?」
「……請別直截了當問如此驚世駭俗之事。」
「驚世駭俗嗎?」
「正是驚世駭俗。」
「不行嗎?」
「不行。」
「什麼玩法大姐姐都奉陪喔。」
「……」
不,本人可沒有動搖。
不過呢,原來如此,語氣毫無抑揚頓挫,發音還能如此清晰,原因就是那條長長的舌頭嗎?如果這也是某種伏筆那還真討厭,我邊想邊說:「男人的話,不是還有其他人?例如神足先生、根尾先生。」
「不整理頭髮和胖子不能算男人。」
春日井公主輕描淡寫地講述殘酷無比之事。
「那志人君如何?那位少年也算是青澀果實,現在吃正好吧?」
我試著推薦。
「嗯。他早就被宇瀨吃掉了。」
原來已經檢查過了。
「既然如此,兔吊木先生呢?他其實是不錯的男人吧?」
「真的嗎?」春日井小姐興致盎然地轉動脖子。「兔吊木先生從未離開研究棟所以我沒見過他。當然有透過電子郵件等等看過他的研究成果確實令人激賞不過我也沒變`態到會對這種情報產生性`欲。」
對初次見面的未成年出手的那一刻起,就非常接近變`態了。呃……雖然我這麼認為,可是沒有說出來。
嗯,春日井春日小姐看來並非如外表所見的那麼正常。讀太多書的人果然都怪怪的,雖然我這麼覺得,但還是沒有說出來。
「嗯反正你考慮考慮。那你也快點回去吧。在這種荒郊野外生病就慘了。我的專業是動物三好的專業雖然是人類但僅限死人。拜拜。」
春日井小姐鞠躬後,開始朝第四研究棟走去,兩隻黑犬宛如精靈般跟在後面。我暗想那與其說是遛狗,根本就是保鏢。我擦著被舔舐的臉頰,目送春日井小姐融入黑夜。
「快點回去……嗎?」
這是叫我會宿舍?抑或是叫我回家呢?目前的我還無法判斷。我甚至連這座漫無邊際、隱約模糊的斜道卿壹郎研究所的一成都無法理解,當然還是無法判斷。
衣服的水分逐漸增加。我決定現在先回宿舍,轉身走向杉樹林。
「話說回來,真沒想到會遇到春日井小姐哪。」漫步在陰森森的樹林裡——話說回來,再不到一小時就凌晨兩點嗎!!我喃喃自語。「這也是一種偶然嗎……」
不論形式為何,拘`禁玖渚友的昔日夥伴——兔吊木垓輔的正是接受玖渚家族金援的「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而這位玖渚友的友人兼旅行同行者的我,昔日恩師三好心視老師居然就在這間研究所任職。這麼說來,我們抵達時已是傍晚,不到六小時的時間,包括剛才與春日井小姐的邂逅,我既已見過研究所內的全體成員了。
呿!世上竟有如此倒黴之事。
「……啊啊,我想起來了。」
我在濛濛細雨裡猝然停步。
「說得也是……還不能算是見過研究所內的全體成員……」
還差一人。
這間研究所裡還有另一個人存在的可能性嗎?我不知道這個幾率有多高,但既然有可能性,我就不能不有所行動。只要是有一點點的可能性,即使數字幾乎等於零,我亦不能不有所行動。
話說回來,我又為什麼要在三更半夜離開宿舍呢?並非單純因為失眠。是為了與春日井小姐見面?太扯了。我又不是異能者,不可能預測到這種偶然。
對了!
我是為了確認才離開宿舍的。我想起這間研究所裡還有一個不安定因素,為了確認那是不是我的錯覺,因此到了室外。
「——既然如此,」我緩緩閉上眼,接著睜開。「人間失格再度登場嗎……」
前往第七棟造訪兔吊木時感到的東西,甚至現在亦有所感應,一股芒刺在背的感覺。猶如從遠方注視,彷彿從遠方窺探,宛如從遠方觀察,如同從遠方監視,這般令人不適,不知其人為何,黏膩溼漉的氣息。不,甚至稱不上氣息,就像是渾濁的氛圍。
這是視線。
「出來吧……入侵`者。或者應該稱為零崎愛識嗎?」我低語般地說:「一直在那裡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的太丟臉啦。」
「我既沒有鬼鬼祟祟,也沒有躲躲藏藏。」
就在正後方。
她真的在我的正後方。相隔數釐米,不,是數微米的距離,她就站在我的身後。兩人間的距離近到別說是呼吸,搞不好連心跳都能聽見,她就如此存在於我的正後方。
「……」
居然……居然在這麼近的位置。
逼近到確實掌握生殺大權的位置,而我卻一無所覺?原本打算突然嚇對方「喂!從哪裡看我的某某人」,反倒害自己的心臟差點從喉嚨裡蹦出來。別說是躍開,就連回頭都做不到。何止如此,整個人因為過度驚訝而僵立原地。一直到她主動繞到我的面前,才有辦法確認她的身影。
丹寧布長褲,對女性而言太過帥氣的穿帶皮靴。上半身是粗糙的襯衫,外面再罩著一件下襬長如大衣,跟長褲材質相同的丹寧布夾克。一頭長髮,左右各編了一條麻花辮。應該沒有度數的平光圓眼睛,以及同樣是丹寧布的鴨舌帽。因為帽子壓得很低,所以無法看見雙眼。
我全身發顫。不,身體甚至沒有顫抖,甚至沒有戰慄,甚至沒有恐懼。完全沒有動搖、錯亂、懼怕,我極度冷靜,不知為何極度冷靜。這種感覺,這種……熟悉的感覺是?宛如面對人類最強是的這種感覺是——
雨滴越來越重,甚至難以辨識前方景象,已經變成傾盆大雨了;然而,我置之不理。相較於目前的狀況,這種事根本不重要。若與這種感覺比較,這場雨就算永不停歇,都是無關緊要的問題。
「『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她以突兀輕佻語氣率先開口。「——話說回來,這裡真像亡者聚集的墓園哪。」
「你不覺得老人的夢想是世上最醜陋的事?你不覺得嫉妒小孩的老人是世上最可悲的景象?彷彿死後還拽著人世不放的亡靈……醜陋、可悲、可憐、悽慘、卑`劣、難看、可哀、令人同情,教人無法目睹。」
「……」
我無法反應,徹底被對方震撼。
「可是,嗯,真是一場好雨。」她對這樣的我嫣然一笑,重新深深壓下鴨舌帽子,宛如森林精靈般……詭異一笑。
「就像在暗示你的未來,好一場美妙的雨。呵呵,這還真是十全十美。」
「你是——」
「我的本名是石丸小唄……今後請多指教。」
註釋:
*1:物理學裡最基本的定律之一,係指宇宙間各物體的能,雖可由此物移到他物,或由此種能變為他種能,但其總能量恆久不變。
*2:取自電影「肖申克救贖」(TheShawshankRedemption,也稱為“刺激1995”……OTL)之中,男主角安迪(提姆羅賓斯飾)對獄`友雷(摩根弗里曼)說的話:「心存希望是一件好事,也許是最好的事,而好事是不會凋零的。」(Hopeisagoodthing,maybethebestofthings,andnogoodthingeverd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