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th verse
第一卷 5th verse 「——繼續唱吧?」
在進行音樂祭準備工作的會場一隅。
茜對著我這麼說,神情自在得讓人不敢置信。
放鬆的臉頰;看似好奇心旺盛、圓滾滾的眼睛。
那副毫無緊張感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在面對,之前在飯店對她惡言惡語的男人、之前在排練用的表演廳裡醜態百出的男人。
——當下,我的內心很緊張。
心裡很慌張,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
「……唉——……」
不過,我很快就放鬆了下來。
……仔細想想,茜以前就是這個樣子。
無論是我差點在樂團裡跟其他人起爭執時,或是在學校裡差點跟別人打起來時,茜總會在絕佳的時機,以絕妙的態度緩和緊張氣氛。我都數不清自己得到過多少幫助了。
……而現在,或許也要多虧她製造出這樣的氣氛。
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乾脆說出來吧。
反正,自己已經醜態畢露了。風風光光的凱旋,也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實現的了。
既然這樣,不如就在這裡宣佈——
——宣佈自己敗北,應該也沒關係吧。
「從前我以為……只要離開這裡到東京去,任何夢想都能實現。」
聽到我這麼說——茜的眼裡浮現了一點認真的神色。
「……但是,我錯了。」
她揚起嘴角,露出溫和的笑容對著我說:
「……夢想不是實現了嗎?你的確以彈吉他為工作——」
「——我才不想當什麼演歌歌手的專屬伴奏樂手。」
我想做的是——創作歌手。
將自己的心情與想法傾注在歌曲裡,然後唱出來。我要用自己的歌,感動樂迷、感動全日本的人、感動全世界的人——這就是我描繪的未來。我本來想以這樣的自己,回來這裡接走茜的。
但是,這個夢想——並沒有實現。
這已是確定的事實,已是無法推翻的現實。
我的夢想破滅了——
「可是……」
茜的話才說了一半。
我也很清楚茜想說什麼。
「……我並不是心有不滿。我很感謝新渡戶先生,光是能從事音樂工作就該謝天謝地了。」
——我是真心這麼認為的。
許多夥伴都放棄音樂,離開這個圈子了。
當中有才華出眾的人,也有獻出整個人生不斷努力的人。
我數度目睹這些人因為夢想破滅,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鄉。
而且,能在家鄉找到工作還算好的。返鄉後無法順利找到工作,最後只能成為飛特族的情況也時有所聞。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能夠從事音樂工作,只能說是幸運了。
我與他們之間的差別只有兩點:機緣巧合,以及遇到了新渡戶先生這位貴人。
——我怎麼可能覺得自己不幸福。
自己很不幸這種話——就算嘴巴裂開也不能說。
「……只是……」
我忍不住覺得。
「我不曉得,當初是否真有必要不惜捨棄許多東西,也要專程跑去東京……」
——腦海浮現那天早晨的事。
那天早晨在祠堂裡,被茜甩了的我依然決定前進,到東京發展。
如果當時——我沒走出祠堂的話。
如果沒決定離開這座城市,放棄成為音樂人的夢想,決定留在茜身邊的話。
等著我的,會不會是比這樣的現實——比一籌莫展的現在還要美好的未來呢?是不是能擁有更加幸福、能夠喜歡自己的現在呢——
……這些都只是「如果」罷了。
遇到這種情況時,大家通常會問「到底是在哪裡走偏了呢」,但其實也有可能是「本來就不會成功,不管怎麼做都一樣」。
儘管如此——我依然忍不住去想象。
想象做了不同選擇的自己。
想象本該等著自己的未來。
想象大家都能眉開眼笑的結局——
「……那麼。」
茜像是要擺脫沉重的沉默般,輕快地開口說道。
「我可以點別首歌嗎?」
「……啊?」
……別首歌?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心情,茜應該也很清楚吧?
既然明白,現在還要我唱什麼歌呢……
茜露出有點開心又燦爛的笑容,對著呆若木雞的我說:
「〈知道天空有多藍的人啊〉。」
——心臟頓時重重一跳。
全身的毛孔立刻噴汗。
連自己都能清楚感覺到,臉頰逐漸熱了起來——
因為——那首歌是……
那個歌名是——
「我有買喔,你的單飛出道曲。」
茜似乎覺得我的反應很有趣,面帶笑容走了過來。
不過,現在看來……那首歌……
「……應該說是不堪回首的作品吧。」
——六百四十張。
那是我的出道曲〈知道天空有多藍的人啊〉的銷售量。
以一個寂寂無名的新人來說,這樣的銷量似乎並不稀奇。考量到這首單曲幾乎沒做像樣的宣傳,這個數字甚至可以算是還不錯的成績。
但是——這個成績並沒好到足以讓公司願意續約。
在嚴格的音樂圈裡,我既不特別出眾……也沒辦法一戰成名,最後成了一個不紅的一片歌手,而我的歌手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然而,茜卻說——
「我對這首歌的喜歡程度不亞於〈犍陀羅〉喔。」
語畢,她坐在我的旁邊。
近在眼前的那張側臉,就跟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溫柔和氣。
我忍不住看得出神——她回望著我,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還是消除不了心裡的抗拒。
這首歌曲,唱的是我對茜的留戀。
茜在畢業紀念冊裡寫下的「井底之蛙不識大海,卻知天藍」這句話給了我靈感,我才寫出這首幼稚又教人難為情的歌曲。
要我當著本人的面唱這首歌——不就跟可怕的遊戲懲罰沒兩樣嗎?
……不過,我突然心思一轉。
仔細想想——今後或許再也沒機會唱這首歌了。
而且還是當著茜本人的面唱,這種機會一定只剩現在了……
……既然這樣。
那麼,我就——
先吸一大口氣,然後坐著重新拿好吉他。
話說回來……我有多少年沒唱過這首歌了呢?
說不定已有十年了。
我用吉他彈起這首歌的前奏。
茜拄著臉頰閉上眼睛,一副很舒服的模樣聆聽著吉他聲。
之後,我終於——開口唱了起來。
結果不僅差點走音,聲音也在顫抖。
自己很久沒唱這首歌了,暫時還抓不回感覺。
不過——身體已牢牢記住這首歌曲。左手毫不猶豫地按著和絃,右手則不自覺地反覆刷弦。喉嚨很自然地隨著旋律震動,歌詞自唇間流瀉而出。
——這首歌仍然深植於自己心中。
這項事實,令唱著歌的我有些動搖。
不過——接下來才是問題。
隨著歌曲的行進,歌詞越來越直白。
在演唱會上唱這首歌是無所謂,但給茜本人聽到卻很難為情。
我實在不認為自己忍受得了這種羞恥感——於是,我當場站了起來。
然後,對著嚇了一跳仰望著我的茜說:
『新渡戶團吉風格!』
——我改以運用轉音的演歌風格唱給她聽。
這完全是我當下靈光一閃想到的辦法。這個行為並無任何意義與意圖,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
——就跟剛認識茜時,我在音樂教室裡表演給她看的自彈自唱模仿秀一樣。
茜先是短暫地睜大了眼睛,然後——
「什麼跟什麼啊!」
——就跟那個時候一樣,皺了皺臉笑了出來。
「真是的,你正經一點唱啦!」
那副模樣——與當年放學後的光景重疊起來。
那一日在音樂教室裡,第一次逗得她哈哈大笑的情景。
仔細回想起來——當時是秋末,季節正好也跟現在差不多。
『接著是,教數學的齊藤風格!』
「好像!太像了啦,啊哈哈哈哈哈!」
——茜捧腹大笑。
那樣的表情——我真的很久沒見過了。
這讓我很開心,於是我陸續將自己會的模仿表演全都使出來。
從教英文的筱田風格、教古文的田隅風格這類老師系列,到北野武、塔摩利這類知名藝人系列。最後甚至憑著想象模仿織田信長、德川家康等歷史人物——
無論模仿哪一個人物,茜都會笑得前仰後合,發出痛苦的笑聲。
幸福的時光就這樣轉瞬即逝——歌終於唱完了。
「哈——……哈——……哈——……」
——茜已笑到上氣不接下氣。
她捧著肚子,以手指抹去眼尾的淚水。
「哈——!肚子好痛……真是的,你正常地唱啦……」
我再度坐回茜的旁邊,深深嘆一口氣。
「……感覺果然很愉快。」
這是我——最真實的感想。
「跟你在一起,總覺得心裡很平靜……」
好久沒跟茜一起哈哈大笑了,此刻心情非常輕鬆。
所以,我才會脫口吐露真心話。
「咦?」
茜納悶地側著頭。
長髮自肩頭垂落下來。那雙眼睛不解地望著我。
面對這樣的她——我清楚地感覺到。
自己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打從一開始,我就只是想要——像這個樣子,自己唱歌逗茜哈哈大笑。我只是想要這樣的未來吧?
此外我也認為,既然自己有這個念頭,不如就去要回這樣的日子吧——
「……我不如回來這裡吧。」
我喃喃地這麼說,茜聞言張大了眼睛。
「反正現在的工作也沒有未來可言。該怎麼說呢,身邊的人都從事穩定的工作,也結了婚有了家庭……我覺得自己也差不多到了這種年紀了吧。」
——說話的同時,我的決心也越來越堅定。
沒錯——說不定這才是原本的終點。
離開這座城市後已過了很長一段歲月。我和茜都經歷過許多事,也都長大成人了。
能夠在這個時間點於這個地方重逢——同樣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所以,我或許終於可以在這裡,結束那場始於高中畢業的戰鬥。
或許可以回到這座城市,再次展開那一日的後續——
「——你在說什麼傻話。」
——耳邊傳來輕快的說話聲。
她——茜露出淡淡的微笑,以一種輕輕越過重重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十三年光陰似的口吻接著說道。
「現在的時代,三十幾歲還算年輕人吧?要定下來還早得很呢。」
……是這樣嗎?
內心頓時閃過疑問,不過……最近開始走紅的樂團當中,的確也有不少是全體成員都超過三十歲的。
這樣一想,現在三十歲或許還能算是年輕人,也許還有辦法奮力一搏。
不過,除了這些道理外。
「許多事我都還沒放棄喔……路還很長呢!嗯,很長很長!」
聽著茜的這句話——我清楚地感覺到。
身體莫名變得輕鬆許多。
自離開祠堂的那個早晨以後,就逐漸落在我身上、束縛著我的重擔。
使我的心情僵化、令我動彈不得、一點一點折磨著我的「某個東西」——
——因為茜的這番話、因為她對我展露的笑容,而如蘇打水的氣泡一般融解消失。
「……說得也是,嗯。」
點頭回應後,我從階梯上起身——邁開腳步。
「……你要回去了嗎?」
「對,差不多該過去了。」
舞台那邊,再過不久就要開始試音了吧。
燈光的調整可以暫且不管,但我至少要先確認一下音響的狀況。
……其實,我還察覺到一件事。
在這座階梯對面的樹林裡——小葵就躲在那裡偷看著我們。
我不知道她是何時躲在那裡的,也不知道她聽到了多少內容。不過,要是我再繼續偷懶,應該會惹得她比之前還要生氣。
而且——
「——再見。」
說完這句道別話後,我頭也不回地前往舞台。
——臨走之際,茜對我露出的表情。
那副眯起眼睛,用力抿著嘴巴的笨拙表情。
我——知道的。
那是快要哭出來,卻勉強忍住的表情——
***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單戀我。
過去不曾有人向我告白,而茜也是我第一個交往的對象。
不過,以前倒是曾傳出「那個人好像喜歡慎之耶!」之類的傳聞。可是,那些傳聞通常最後都不知真假而不了了之。有時我也會懷疑「那個人說不定喜歡我」,但偷偷調查後,百分之百都是我自作多情。
不,這很難說。
說不定暗戀我的女孩子滿坑滿谷,只是我沒發現而已。但是,就我自己的感覺,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
「……感覺好痛苦啊。」
我躺在祠堂的地板上,獨自悶悶不樂地哼哼唧唧。
天空從今天早上就一直烏雲密佈,看樣子終於下雨了。
從剛才開始雨聲就籠罩著祠堂,幾乎聽不到外面的動靜。
而且,雨似乎還下得很大……我不禁擔心祠堂會不會漏水,淋壞了放置在這裡的器材。
「……唉……」
……我本來以為,自己應該會更開心一點。
聽說有女生愛慕自己,而且對方還相當可愛。
再加上,我本身也對她有好感。
既然這樣——自己應該會高興得飛上了天吧。
——結果完全沒這回事。
琢磨著該怎麼回應對方的心意、該回什麼話——越想心情反而越是嚴肅。
我的答覆早已決定好了。
不過,要怎麼告訴她呢?該怎麼做,才不會傷害到她呢——
「……是說,既然這樣,不如……」
乾脆不要拒絕她,應該也是可行的吧?
難道就沒有辦法繼續留在這裡嗎?
也許我真的無法離開祠堂。
不過,只要我繼續待在這裡,而葵葵也願意每天來見我的話,總是有辦法克服困難的吧?雖然對變成大叔的我很抱歉,不如請他放棄跟茜複合,以兩個年輕人的心情為優先,然後……
「……唉,不能這麼做吧。」
我深深地吐了口氣,喃喃自嘲。
這樣一來,只會鑄下無人幸福的結局。
無論對葵葵、對成年的我,以及——對我自己而言,結果都是不幸的。
「……話雖如此。」
現在也還不到必須立刻做出選擇的時候吧。
音樂祭即將到來,目前葵葵應該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與心力來向我告白。
所以,現在先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該怎麼做——
——有腳步聲。
耳邊傳來一陣帶了潮溼感、急匆匆地爬上祠堂階梯的腳步聲。
慘了,雨聲害我沒察覺到有人來了。對方已來到很近的地方了——
而且,我還來不及問暗號,對方門也不敲就直接打開祠堂的拉門——
「……搞、搞什麼,原來是你啊……」
出現在門外的人是——葵葵。
意志堅定的眼神;緊緊抿著的嘴唇。
整齊分明的眉毛微微皺起,直盯著我看的葵葵——
我才剛鬆了口氣——隨即想起阿嗣的話。
心跳慢慢加速。
數種情緒糾結成一團,頭腦一片混亂。
我不想讓她察覺到自己的慌亂,於是趕緊大聲說:
「——怎麼沒喊暗號,暗號呢!真是的,嚇我——」
「——我喜歡你。」
——她的語氣很正經。
在意想不到的時間點,投出讓人猝不及防的直球——
「……啊——……」
……其實我原本有些期待,這件事可能是阿嗣搞錯了。
再怎麼說,普通人怎麼可能愛上生靈,搞不好只是阿嗣這個小學生在吃醋罷了。
可是——既然葵葵都把事情攤開來了,我再也無法逃避與掩飾了。
我必須表明自己的心情,回應葵葵的那句話——
「那個……我很高興你有這個心意。可是,你仔細想想,我是生——」
「——閉嘴‼」
「……呃?」
……不是,我只是想回復你而已耶?
因為被人告白了,我只是想給個答覆而已耶……?
但是,葵葵就像狗狗一樣猛搖著頭。
「因為,你的聲音很溫柔!擁有這種嗓音的人,這種時候都會說些安慰或同情的話。一般來說都是這樣!」
我被她的氣勢懾住,講不出話來。
「……就算不是要安慰我,畢竟你的聲音很好聽、很溫柔,總覺得聽了之後心會很痛,所以我不想聽。總之,先讓我把自己的心情全部說出來。」
……是啊,沒錯。她點醒了我。
的確,如何回覆固然很要緊。
不過,更重要的是——要好好接受葵葵的心意。
必須先從這件事做起才行。
我面向葵葵,正眼看著她的臉龐。
葵葵先是緩慢地吐出一口氣——
「……我喜歡你。」
然後用比剛才再冷靜一點的態度說了起來。
「我喜歡的不是『慎之介』,而是此刻出現在這裡的『慎之』。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與其讓你回到『慎之介』身上,我寧可保持現狀!」
聽到這裡,我發現葵葵的眼睛有點紅。
「……葵葵——」
「——可是……可是!我也好喜歡茜姐!茜姐還喜歡著『慎之介』……如果考量到茜姐的幸福……」
——葵葵突然抬起左手捂著臉。
「……但是,這樣一來,慎之就會……」
她一副混亂不已手足無措的樣子——當場蹲了下來。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葵葵要怎麼做才好?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才會幸福?才能夠接受?
我試想了一下,仍舊不知道答案。不過,我還是想減輕一點她的痛苦,於是反射性地向她伸出了手,但——
「——別碰我!」
——葵葵尖聲大叫。
然後,她抬起頭瞪著我說:
「要是被你碰了,我不就會越來越喜歡你嗎‼」
「……不、不然你說……我該怎麼做才好啊⁉」
「你也不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啊!」
「既然這樣!」
——葵葵霍地站起來。
「——那就算了!」
說完這句話後——葵葵衝出祠堂。
「等等,葵葵!」
我連忙叫住她,但她沒有停下腳步。
葵葵撿起擱在一邊的雨傘,然後淋著雨在樹林裡奔跑。
——那道身影越跑越遠。
——葵葵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林木之間。
這幅情景已在眼前上演過好幾次了。
我在這個地方,一再看著茜的背影、阿嗣的背影、葵葵的背影逐漸離去。
——我認為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是生靈,沒辦法走出這裡。所以,我只能在這裡看著大家前進、看著大家改變、看著大家完成自己的使命。
——然而。
「——就叫你等一下了!」
現在,這項事實卻讓我——非常痛苦。
沒辦法追上去、趕上葵葵,實在令我難受極了。
於是——我狼狽地大喊。想要挽留她而吐露出自己的心情。
「——算我拜託你!」
當我喊出這句話後——葵葵總算停下腳步。
她吃驚地回過頭。
為了讓她聽進去,我拼了命地接著說——
「……拜託你,等一下啦。我……沒辦法追出去啊!我就算想去追你也沒辦法。」
——真不甘心。
未來的我雖然是那副惡劣的德行,好歹也當上了音樂人。
葵葵能夠跟那些職業樂手同台演奏。
茜至今仍是孤單一人。然而,我卻——
「……只能從這裡目送你離開。」
——彷彿此刻才察覺到這項事實一般,葵葵睜大了眼睛。
「……我也不知道……回到原本的自己身上後會怎麼樣。可是……」
說著——我看向葵葵的臉龐。
她被雨淋成了落湯雞。
頭髮滴著水珠,連帽T吸了雨水,沉甸甸地擺動。
除此之外——水滴撲簌簌地落在她的臉頰上。
她的那副表情,實在看得我心很痛——
「要我只能在這裡目送哭得跟小孩子一樣的你,我實在是……」
——然而,葵葵卻愣在原地,開口對我說:
「……我才沒哭。」
她這麼說——說著顯而易見的謊言。
「……我才沒哭,那是雨水。」
然後,葵葵再度轉身,這次真的往樹林的另一邊跑走了——
祠堂裡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再也聽不到其他人的腳步聲。
這裡只有吵人的雨聲、潮溼的空氣——以及什麼也做不了的我。
我捶打透明牆出氣,而後深深嘆了口氣。
回頭一看——「茜Special」一如往常地擺在那裡。
「……你說,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我對著「茜Special」這麼問。
——沒辦法去接茜。
——也沒辦法追上哭泣的葵葵。
那麼,我到底能做什麼呢?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醒來呢——
不過……一個想法掠過了我的腦海。
「茜Special」放在這裡,此刻我也在這裡,接下來這裡可能會發生的情況。
以及到時候——我能做的事;只有我辦得到的事。
仰望著雨勢變強的天空,我突然有種近乎確信的感覺。
「……那小子,差不多要來拿回去了吧——」
***
——下個不停的雨在深夜進入高峰,之後雨勢逐漸減弱,黎明前雨就完全停了。
雖然天氣預報原本就是這麼預測的,正道他們似乎仍擔心音樂祭有可能要停辦。
午餐時刻前接到了通知,說是「活動決定按照原訂計劃舉辦」,新渡戶先生與伴奏樂團成員都鬆了一口氣。
於是——在籠罩天空的烏雲都散了、天清氣朗的午前時分。
我獨自走向「某個地方」。
——泥濘的道路。
——林木迎風擺動的沙沙聲。
——帶了溼氣的山林氣味。
我用身體一一感受著這些懷念的事物,慢悠悠地朝那個地方走去。
自從「那天早晨」以後——我就不曾來過這裡。
當時茜找我出來,告訴我她不去東京了,後來我就在這裡過了一晚。
如今,那個地方不見得仍保持著當時的樣貌。
「那樣東西」也未必還放在那裡。
可是現在,我卻很想過來這裡一趟。我覺得在音樂祭正式登場前、在我再度離開這座城市之前,自己必須過來這裡一趟才行。
茜的那番話——成了一股推力,促使我採取這項行動。
如果是現在……我想。如果是現在,我或許能再一次拿起留在這裡的東西——
——口袋裡的智慧型手機冷不防震動起來。
查看螢幕後發現……是新渡戶先生的經紀人打電話過來。
「——喂?」
『喂!啊,請問是慎之介先生嗎⁉』
按下通話鍵後,聽筒隨即傳來有點焦急的說話聲。
「對,是我……怎麼了?」
『那個,冒昧問一下……慎之介先生,新渡戶先生的墜飾……應該不在你那邊吧?』
「……墜飾?」
……印象中,新渡戶先生總是在胸前掛著一枚大墜飾。
新渡戶先生稱那枚墜飾為「我的元氣彈」,據說裡頭收藏著許多人的心意,他相當珍惜那枚墜飾。之前還看過他嚷嚷著「沒有那枚墜飾就沒辦法唱歌」。
但是……
「不,不在我這邊……」
應該說,那玩意兒怎麼會在我這裡。
那枚墜飾又不怎麼好看,何況我也用不到。
「話說回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哎呀,就是老師不小心把那枚墜飾搞丟了……雖然市公所的相生小姐幫我們去找了,但保險起見,我還是再問一下其他人,看看是不是有人拿走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茜也真辛苦,還得應付新渡戶先生的任性……
真是個愛給人添麻煩的歐吉桑……
告知經紀人待會兒我也會回表演廳後,便再度邁開步伐並掛斷電話。
我將手機收起來,然後——從口袋拿出一張相片。
這是那一天,封存在吉他琴盒裡的相片。是我與樂團成員、茜、小葵一起在當時做為練習場所的祠堂前拍攝的、充滿回憶的相片——
相片裡的每個人都笑容滿面——這是意外發生之前,我們的關係依然良好的那段幸福時光的紀錄。
——不知不覺間。
我已經站在拍攝那張相片的地方——那間祠堂的前方。
「……呼。」
我情不自禁地對著眼前的景色吐氣。
——那是一間普通的祠堂。
破舊的木造建築。
大概是昨天下雨的緣故,屋頂黏著多到數不清、閃爍著亮光的溼樹葉。
——本來以為,自己說不定會感動,或者心情說不定會起變化。
當時覺得這間祠堂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如今這樣一看,卻覺得這不過是一間隨處可見的老舊小屋。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呢?以為來到這裡後會發生什麼呢——
——啪!
現場響起一聲乾澀的聲響——祠堂的門突然打開了。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發現裡面站著一名少年。
過瘦的身軀上隨便套著高中制服,看似強勢的臉上露出傻里傻氣的表情……大概是沒注意到我吧,那名少年自顧自地伸起了懶腰。
——頭腦頓時停止思考。
因為——那名少年。
出現在眼前的這個人——
「……!」
——這時,少年也注意到我了。
他睜大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奇妙的沉默包圍著四周。
……我戰戰兢兢地再次查看手中的相片。
相片中那個時候的我們——
當中那個笑得無憂無慮的「少年」,與眼前的「少年」——
——沒有錯。
「……為什麼?」
當我回過神時,囈語似的低喃已脫口而出。
「高中時代的……我?」
出現在那裡的人——是我。
是高中時代,尚未離開這座城市的我自己——
既不是長相相似的陌生人,也不是我眼花看錯。
髮型、制服的穿法,以及那副嚴肅的表情——這一切都讓我感覺到,站在那裡的人毫無疑問就是「我」。
——這是怎麼回事?
我——是在做夢嗎?
是因為最近發生了太多事,導致自己出現了幻覺嗎……?
***
終於見到他了。
十三年後的我;長大成人的我;以音樂人的身份回到這座城市的我——
那張壞人臉正驚呆地仰望著我。
眼神犀利,面頰瘦削。嘴唇很薄,看上去很適合冷笑。
……他一定很吃驚吧。
畢竟十三年前的自己,突然出現在眼前。
就連我自己也一樣,到現在都還沒辦法完全接受這個狀況。
——強烈的情緒在心中搏動。
緊張;不安;淡淡的喜悅;在這種狀況下依然感到的一絲絲快樂。
以及,當中最強烈的——憤怒。
對過了十三年,居然變成這種大人的我而生的憤怒——
不過,我勉強按捺這些情緒,開口問道。
「——你是來拿『茜Special』的嗎?」
成年的我,再度一臉呆傻地瞪大雙眼。
「……為什麼?」
他囈語一般喃喃說出這三個字。
……也對,他一定覺得很不可思議吧。為什麼我會知道這種事呢?
不過,我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那是你用打工存下來的錢,跟茜一起去買的寶貝吉他吧。」
我平靜地詢問「那小子」。
「不過你好像把它丟在這裡好幾年了。」
我移動目光——只見「茜Special」現在仍擺在露營椅上。
生鏽老舊的、我的寶物——
這時——或許是終於感受到我的憤怒吧,眼前的「我」煩躁地眯起眼睛。
——但是。
我沒打算停止追究。
反而——
「——真遜。」
我毫不客氣地說出真心話。
「就算夢想沒實現,犯得著這樣自暴自棄嗎?」
***
——就算夢想沒實現。
一聽到這句話——我的理性便搖搖欲墜。
充斥在腦子裡的各種疑問,瞬間拋到九霄雲外。
憤怒使得眼前一片模糊。額頭髮燙,太陽穴陣陣抽痛——
「——你這小鬼懂個屁。」
我不自覺地——吐出了這句話。
——沒錯,這小子……這個時期的我什麼也不懂。
留下茜離開秩父的意義;音樂界的嚴苛。
無法實現心願的挫折感——以及失去的十三年光陰的分量。
「這小子」並未體驗過這樣的「恐懼」,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點了。
正因如此——我怎麼也無法原諒「這小子」大放厥詞。
「我才不想了解卑劣的大叔呢。」
也許是想激怒我吧,眼前的那個「我」接著這麼說。
不過,我瞪著那張看起來很囂張的臉孔暗想。
你——未來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遲早會遭遇挫折、陷入絕望、看清現實——
所以,無論你再怎麼責備我,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因為這些話全都紮在你自己的心上——
我再度開口,要將這項事實甩在「這小子」的臉上——就在這時。
某處傳來了腳步聲。
朝這裡而來的喘氣聲,以及……有節奏地踏著地面的聲音,那應該是跑步聲吧。
我轉動目光——發現小葵正從樹林的另一邊跑了過來。
——這意料之外的景象,打斷了憤怒的情緒。
……那個丫頭至今仍會跑來這個地方嗎?我記得以前,她常跟茜一起來看我們練習……
話說回來,出了什麼事嗎?她看起來很慌張。
小葵抬起頭,面向站在祠堂裡的「高中時代的我」。
「慎——」
——喊出這個字後。
她才注意到成年的我就站在他們的眼前——兩個我相對而立。
「咦?慎、之介……哥?」
小葵停下腳步,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
「為什麼……?」
看這個樣子,她似乎知道「高中時代的我」在這裡。
果不其然,「我」隨即用相當親暱的口氣說:
「葵葵,怎麼了嗎?」
「……對喔,慎之!」
小葵回過神後——神色變得相當驚慌。
她語帶顫抖地對我們說——
「——茜姐她……可能捲入坍方意外了!」
***
我頓時臉色鐵青。
聽葵葵說——茜為了找回新渡戶團吉遺失的墜飾,一個人開車外出了。目的地是位在郊區的某條隧道。
沒想到,那一帶正好發生了——
「……坍方?」
……我感覺到,講出這句話時,我的嘴唇在顫抖。
腦海浮現出——茜的雙親發生車禍時的事。
悲劇來得毫無徵兆、猝不及防。
無情的打擊,令人渾身發涼,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有什麼感覺——
當年的悲劇,如今要在茜的身上重演嗎……?
「成年的我」似乎也一樣震驚,他一副心急如焚的表情說:
「那茜——」
「——還不清楚茜姐有沒有遭受波及!」
葵葵大聲喊叫,像是要拒絕最壞的預想。
「現在阿道去打聽消息了……我覺得茜姐應該沒事!可是,我聯絡不上她,而且……這裡……有股不太好的感覺……!」
她喘不過氣似地邊說邊把手按在胸口上。
——心頭湧上一股無能為力的焦躁感。
想要儘快知道茜現在怎麼樣了。
想要立刻飛奔過去,確認她的安危——
但是——我什麼也辦不到。別說飛奔過去,這間祠堂我連一毫米都走不出去——
就在我既著急又痛苦,想要吶喊出來之際——我聽到「我」說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搞什麼,別嚇人啦。」
***
剛才小葵那副慌張的臉色,看得我心急如焚。
我真的震驚到冷汗都流下來了……不過看樣子,目前情況還很難說。
既然這樣……
「……我們就先等阿道聯絡吧。」
驚慌失措也無濟於事。
我們得先掌握狀況,否則沒辦法行動。
如此看來,還是先回表演廳,或者不要亂跑,在這裡等消息會比較好吧。
然而——
「……你怎麼這麼冷靜啊。」
——「我」卻低著頭厲聲質問。
「你為什麼——還杵在這裡啊!」
***
我怎麼也無法原諒他。
自己無法離開這裡,什麼也做不了。
這種狀況令我懊惱得無以復加,可是——眼前的「我」、成年的「我」……明明能夠隨意行動,卻自顧自地鬧脾氣,一副事不關己的嘴臉。
——我始終無法忍受這一點。
已經長大成人了。
樂器也彈得很好。
再來只要自己——往前踏出一步就行了。
可是,為什麼這小子卻抱著嘲諷的態度,裝出一副看透人生的樣子杵在那裡——
大概是不明白我為什麼憤怒吧,「我」一臉錯愕地問:
「什麼意思……」
「——快點去把茜找出來啊!為什麼……什麼事也不做啊‼」
「……那是因為,就算我現在過去也——」
「——你這混蛋!」
我往前一撲,結果被透明牆彈了回來。
額頭竄起悶悶的疼痛——
不過——這種事我已經習慣了。
我捂著額頭繼續說。
「……你怎麼可以不去找她!別讓我失望啊……你不是應該成為大牌音樂人,回來這裡把茜搶走嗎‼」
***
——我終於明白了。
看樣子,這小子似乎無法從這裡——從這間祠堂出去。
正因如此,他才會那麼氣我,才會責備沒有立即行動的我。
然而,正當我為這種建立在超自然現象上的事實驚詫之際。
「……結果,你居然跑去做伴奏樂團的樂手。」
「那小子」竟然批評起我的現狀。
「而且還是演歌的伴奏?真不敢相信‼」
——我的理性出現了裂痕。
演歌哪裡不好了。
你根本不懂這裡頭的音樂、人們傾注在這裡頭的感情與想法——竟然還說什麼真不敢相信?
「……閉嘴。」
我拼了命地剋制自己,撂下一句簡短的警告。
但是,眼前那小子反而更加咄咄逼人。
「好遜!真遜,遜斃了!感覺就好像被推入一池嘔吐物裡!」
——我實在忍無可忍了。
情緒終於爆發。
身體徑自動了起來——
——不能原諒。
我——不能原諒這小子,絕對饒不了他。
「真沒想到將來,我竟然會變成你這樣的——」
「——我叫你閉嘴!」
我氣得大吼——一把揪住「那小子」的衣襟。
小葵臉色大變,連忙跑了過來。
但是——已經停不下來了。
「我啊!每天都過得很努力哪!」
「是啊!吉他也彈得很好了呢!既然彈得那麼好,到哪兒都混得下去吧!」
「這個世界啊,靠的是關係和運氣啦!又不是彈得好就能行遍天下!你這什麼都不懂的小鬼!」
——沒錯。
需要的是關係與運氣。我能夠很明確、很肯定地這麼說。
能夠比任何人都還要堅定地斷言。
這是因為——我之所以出現在這裡,就是拜關係與運氣所賜。
至今仍能從事音樂工作,不是因為別的緣故,而要歸功於這兩樣東西。
眼前的小鬼,根本不懂這個現實與絕望——
「——對,我什麼都不懂‼」
然而——「高中時代的我」卻毫不畏懼地坦然承認。
「……什麼?」
「因為我……沒辦法離開這裡。」
「……啊?」
——沒辦法離開祠堂?
我聽不懂這小子的意思。
「那一天……聽到茜說她不去東京了,我大受打擊。」
「高中時代的我」慢慢地說了起來。
「到東京組樂團,舉辦許多場表演,正式出道,每天過得快快樂樂……這些曾是我的夢想……這些夢想——」
——「我」像是想起來一般抬起頭。
「——全是以茜在身邊為前提。」
——這句話喚醒了我的記憶。
想起被茜甩了的那一天,在祠堂裡度過一夜的事——
想起拼了命地煩惱、思考,幼稚而一無所知的自己——
「雖說要成為大牌音樂人,然後回來接茜,可我也不知道實際情況會如何。當時,我內心的某個角落起了個念頭——我什麼地方也不想去,想要永遠維持現狀。」
——沒錯。
那一天,我確實這麼想過。
可以的話,我希望能永遠待在這裡。真希望時間就此停止,一切都不要改變——
「……可是。」
「我」接著說。
「——『你』啟程了。」
那雙眼睛——正看著我。
比現在的我更有鬥志的、筆直的目光。
然後,「我」輕輕吸了口氣——
「——你確實往前邁進了不是嗎!」
——往前邁進。
自己毫無所覺的這項事實。
那天早晨自己所做的、離開這座城市的選擇。
此刻,那層意義就這樣被人擺在自己眼前——我承認,自己有些動搖。
「欸,讓我期待好嗎……我就是你吧⁉」
「我」這麼說,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乞求。
「既然這樣就讓我期待吧!雖然可能有很多事無法盡如人意,不過……將來若是變成你或許也不賴……」
「我」的表情痛苦而扭曲。
聽著這從喉嚨裡擠出來的聲音,我忍不住咬住嘴唇。
但是——「我」再一次目光如炬地注視著我——
「——讓我能夠這樣期待啊!」
——我終於理解「我」的心情。
深切地——明白了。
那一天……被茜甩了的那天,我下定的決心、懷抱的希望。
以及,相同分量的不安。
那天的我要是看到現在的我,應該會失望吧。
一定會的,不可能不失望——
——因為我也不滿意這個現狀。
我也不想變成這樣的我。
——可就算如此。
「我」的雙眼筆直地注視著我。
我別開目光,逃避那對視線。
「……我……」
——我沒辦法改變。
成為這種大人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
已經無法恢復成「高中時代的我」了——
大概是看透了我內心的想法吧。
「——算了!」
「我」把我扔在原地。
然後——
——咚!咚!
——耳邊響起了一陣陣沉悶的撞擊聲。
我就著跌倒的姿勢,轉頭去看「高中時代的我」——只見那小子不斷用頭去撞祠堂與外面之間的界線,試圖撞破那面看不見的牆。
「你在……做什麼……?」
看來這小子無法離開祠堂,應該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儘管自己那麼憤怒,卻依舊無法從這裡出去——就是這個緣故,這小子才會見了我就氣惱,毫不客氣地表達他的意見與情緒。
事到如今——這小子打算用這麼笨的辦法離開這裡嗎……?
***
辦法什麼的,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不斷用頭去撞看不見的牆,忍受著每次產生的劇痛——不過,我的決心沒有半點動搖。
變成大叔的我,真的讓我徹底失望了。
我都把話說到這個分上了,這小子依舊不行動、不前進——
——既然這樣,只能由我自己去了。
有透明牆阻擋?之前都出不去?
——我才不管。
我要從這裡出去,而且是必須出去,我也做好了出去的心理準備。
——我不可能出不去。
「——我要去……!」
我用額頭抵著界線——對著「變成大叔的我」這麼說。
「什麼?」
「……我要去找茜!」
……祠堂裡面,有東西發出了滋滋聲。
簡直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震動似的。
——像是生鏽的琴絃在震動一般、粗澀的聲音。
「那是……茜Special?」
「變成大叔的我」目瞪口呆地說。
原來如此……這是「茜Special」的震動聲——
——就是說啊。
——等了十三年了。
這個時刻——終於到來了。
也差不多該把「茜Special」放出「這裡」了——
——但是,不是由跌坐在那裡丟人現眼的「我」動手。
於是,我再度對著「我」大喊。
「你就繼續像個老頭一樣——在那裡磨蹭一輩子吧!」
「……為什麼?」
葵葵眼裡閃著激動的目光——對著我這麼問。
為什麼……?答案很簡單啊——
「雖然……我的時間停留在那個時候——不過!」
我大聲喊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再一次確認,即使無法離開祠堂、變成生靈,也依舊沒有消失的東西。
「——對茜的愛卻是永不止息的……!這一點——」
——然後,我望向葵葵,雙手使出更大的力氣。
「——我也不會輸給你的——!」
——裂開吧!
——破掉吧!
——讓我前進吧!
我抱著期盼,努力越過那道透明的界線——
沒想到,下個瞬間——
「——⁉」
我的雙手——被人用力拉著。
「……葵葵⁉」
定睛一看——葵葵正抓著我的雙手,想靠全身的重量將我拉到外面。
「如果要比……對茜姐的愛!我才不會——輸給你呢!」
「……嘿!」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葵葵!你不是叫我別碰你嗎?」
「吵死啦——‼」
——然後。
就在葵葵整個人更加用力地拉著我的——這個瞬間。
***
——啪嚓——‼
發出了這個聲響後——「茜Special」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綁在吉他上的六根琴絃,也隨之斷裂跳動。
與此同時——「我」和小葵……
——雙雙從祠堂飛了出去。
彷彿沒有重力一般,「高中時代的我」在半空中飛舞。
就像被風吹動的塑膠袋那樣,劃出一道輕盈的軌跡。
一瞬間——看起來就好像要直接飛上天空似的。
「——好痛!」
「——哎唷‼」
兩人飛快地落在土地上,摔了個倒栽蔥——飛起來的「茜Special」也重重掉在祠堂的地板上。
——出來了。
——出得來了。
「高中時代的我」——來到祠堂外面了。
他搔著頭站起來,將手伸向仍倒在地上的小葵。
「……沒事吧?」
「嗯。」
目睹這樣的景象——
「……這是怎麼回事?」
——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發生的事有什麼含意?
但是。
「……那麼,我們要走了。」
「高中時代的我」這麼說,接著面向我問道。
「大叔——你打算怎麼辦?」
「……什、什麼怎麼辦……我……」
聲音暴露了內心的慌亂,實在很沒面子。
可是,「高中時代的我」沒等我說完——
「——走吧!葵葵!」
便牽起小葵的手——衝了出去。
「喂!」
我反射性地叫住他們——卻突然注意到一樣東西。
不知何時,那張相片掉在了腳邊。相片中的阿保、番場、阿道、小葵——以及我與茜,在祠堂前面對著鏡頭微笑。
——我們兩個笑得無憂無慮。
那副快樂的表情——讓人看得既不甘心又懊惱不已。
「……竟然講了一堆自以為是的話!」
——煩躁感有如衝動一般翻湧而上。
不能再讓那小子繼續為所欲為了——
我撿起相片——拔腿追上那兩個人。